第三章
陆春晖的父母都已经年过花甲,是在九五年间为了逃避香港回归才移民到加拿大的。父亲陆永祥先生当年在香港做的是珠宝生意,一生跟金银珠玉打交道,二十几年下来,虽然算不上是显赫富商,倒也拼出来个殷实家底。陆太除了年轻时曾经跟丈夫打拼过几年外,孩子出生之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做家庭主妇,老老实实相夫教子。
陆太生了一对金童玉女:大女儿陆慧洁,像她的名字祝福的那样聪慧雅洁,容貌清秀,生活顺风顺水。她在移民那年已经在香港读完大学,主修商业管理。到了加拿大后,继续攻修会计专业,拿到牌照之后,到一家会计师楼就业,两年后嫁给了她的老板,他也是做会计师。两人结婚后自立门户,现已育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夫妻都是专业人士,又都精通中英文,在华裔商界很吃得开,所以在事业上是水到渠成一帆风顺。陆慧洁的丈夫又热心公益,除了每周一次在中文电台免费为听众讲解税务常识之外,每年年初的报税季节都在中华文化中心设立摊位为低收入和耆英免费报税,知名度甚高。他们夫妇是父母的骄傲。
小儿子春晖却让陆太操心得多。他跟性格沉稳的姐姐相反,很难静心地一步一步朝目标进取。用他母亲的话来说,他是“火烧屁股,坐不住”的人。小时候一放学回家,姐姐会乖乖地自动入房做作业,做完后才出去玩。他却一回到家就抛下书包,进房去不亦乐乎地玩游戏,或者跑到外面跟别的孩子疯个够。陆太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手段,软硬兼施的才逼得他规规矩矩地完成作业。及至选大学专业时,陆先生陆太太更是恩威并行,半骗半骂地才逼得他选了商业管理专业,原来的计划是让他将来好子承父业的。后来时势逼人随大流移民,香港偌大的珠宝店到了这边才换得一间小小的金铺,夥计也不雇了,陆太亲自出阵,夫妇俩抵 手胼足,起早 贪 黑的跟越南和印度金匠 门 争碗 饭吃 ,不 过赚个温饱而已,子承父业也没多大意思了,人人都说在这边还是做专业人士稳当些,春晖就顺理成章地换了读他更喜欢的电脑专业。或许是因为这个专业对了他的脾性,倒也读得顺顺当当的,后来也顺顺利利地进了大公司做事。但是在陆太心目中,春晖始终是不定性的,既未经什么风浪,又心思单纯,大大咧咧又任性,注定是容易吃亏的。
陆家金铺硬撑着开了五年。到春晖毕业的时候,两老就没有精神头再做下去。把店盘了之后,吃几年老本,就熬到了退休金。陆先生两眼对着金光闪闪的黄白之物一辈子,看了个老眼昏花的,终于看够了,老来只想对着有益身心的草绿色,就把全部精力投入花花草草上。在家里养了几十盆不同品种的兰花,还有好些高大的灌木植物,沿着弯弯的楼梯种了一排,最高的高过8米,使得高天花的客厅和家庭厅绿色盎然。到了夏天,更是早晚细心侍候前后花园,除了特别的禁水日子,通常都是早也浇水,晚也浇水,换来个花团锦簇鸟语花香,他老先生自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花匠。
陆太却在家中坐不住了。过去她窝在家中几十年,那时孩子小,早晚要操心。后来来了加拿大,又早晚操劳了那么些年。到终于能放松下来,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候,她才真正活了起来。她仔细审视自己:眼角的皱纹不算太深,老人瘢也不明显,擦一层薄薄的粉,再涂上朱红的口红,看起来简直红粉扉扉。女人贪靓的天性是永远不会被泯灭的,时间老人也无法消除这种天性。比如说,一个女人在别人眼里已经是残花败柳的,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可取,瘦得只剩一双骷髅眼。但是这个女人照镜子时,只会觉得自己的眼睛美丽动人。在陆太看来,自己在同龄中简直还是美人呢,而且声音依然曼妙动人。于是她报名参加了粤剧团和老年舞蹈班。每周定期训练,节假日倾情演出。有活动的日子就每天早上八点钟定时出门乘巴士,跟同龄老太太们一起吃吃早茶然后才去松松筋骨动动嗓子。没有活动的日子就去耆英中心摸摸麻将,到下午三点钟左右到唐人街买点时鲜蔬果鱼肉,回家做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三个女人一条墟” , 这话是很形容很生动的。老女人也是女人,老女人的墟更是闹市。陆太跟一群剧友在一起,手脚是没有年轻人那么麻利了,一张嘴皮却磨得更牙尖嘴利了。并不是说陆太年轻时就文雅憨厚。要在香港找一个文雅憨厚的女人也太难了。那么狭隘的一个地方,挤了那么多的人,就像是那原生态森林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树木,总得要削尖脑壳力争上游才能吸取到足够的空气和阳光生长下来,否则就得枯死。所以那些树都是又高又细又直。香港人哪一个不是伶牙俐齿目光势利的?哪一个是软脚虾的角色?稍微软弱些就会被人踩扁的。所以陆太自然不能例外。在大街上,你若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看起来是介乎中老年之间,短发染黑,烫出整齐的波浪,衣服整洁,简直有些矜贵的样子,嘴唇涂得通红,眼神冷静,嘴角冷漠。那样的女人大概就是陆太了。
陆太几个人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当然是儿孙们,每次都少不了一番攀比,赞美,叹息。陆太的儿女都是大家赞美的对象。正因为这样,陆太也十分喜欢这类的闲聊,言辞的谦虚表示着内心的骄傲:
“你就好了!仔女都那么本事。”
“什么本事呀,还不是都是打工,赚的都是辛苦钱。”
“什么呀,别那么谦啦!这里做老板是辛苦命,打工才无忧无虑。何况他们都是专业人士。”
“也不是无忧无虑啊,失业起来更要命。”
“东家不打打西家,怕什么?一技在手走遍天下都不怕。而且你女婿有自己的会计师楼,儿子做电脑又那么热门。。。”
“你的儿子更本事啦,做医生。还有李太你的女儿,做律师。真是羡慕死人。”
这类的谦让互捧经常都有。对有些孩子没那么出息的,大家又安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养大他们已是功德圆满,其他不必瞎操心,上帝自有安排。对了,陆太她们自然都是信基督的,每个星期天一定上教堂,吃饭时也要祈祷一番的。那样的聚首下来,几乎人人都觉得心满意足,自得其乐。
除了谈论儿孙福德之外,另一个热门话题是谈论各种人等和感叹时世。她们自有一套衡量人品的尺度。洋人不论,华人在她们的心目中,香港人自然是一等一的,其次是台湾人。香港人以前有英国人撑腰,台湾的背后有美国人。那么说来应该是不相上下才对,但是香港人认为台湾人小气,没见过大世面上不了台面。台湾人认为香港人没有文化。故而相互轻视。而且语言不同,文化背景大不相同,没法沟通,等于鸡同鸭讲,所以很少有香港人和台湾人做朋友,利益来往的除外。只有一种情况下他们同声同气:那就是都看不起大陆人。陆太她们认为,香港人一等一,然后是台湾,新加坡人,东南亚的华人就连越南南方华人都是在大陆人之上的。
“大陆女人特别要不得,没家教。没办法呀,大陆人光顾得共产了,哪里有时间教仔女!”
“是呀,我去过一个大陆人的家里,那个脏乱呀,地毯都是一滩滩油腻的。也不知是鸡窝还是狗窦。”
“那些大陆女在Mall里推车你得小心躲着,她们看也不看就会朝你撞过来,真鲁莽。”
“我听说有的大陆人没买保险就开车的,真是好勇啊!”
“我还听说过更离谱的,有个男人,以前在凤凰楼做厨的,千辛万苦回大陆娶了个女人来,比他小十岁有多。那女人来了不久就去一个西人律师家里帮人拾屋,不知是贪人家的钱还是中意人家有毛,就勾上了床。后来女人怀上了,她老公欢天喜地的,怎知生出来是个混血儿。真没阴德!”
“真是前世!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自己送上门,难道鬼佬还当你是宝?这边被戴绿帽的老公肯定不要她了,听说她抱着刚生出来的仔仔去找那个鬼佬律师,人家根本不承认。真是贱到连鸡都不如。你说她不去做鸡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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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怪陆太她们,她们的眼光始终停留在九七前香港媒体宣传的大陆人的形象上。那时的香港电影电视里,大陆女人都是“表姐” ,又傻又蠢又丑又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