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睡意浸泡了予心迷迷糊糊的思绪，她终于沉沉地睡去。

这一周里，予心用了她最大的毅力，克制自己，叫自己别拨那个电话号码。可是今天中午，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把号码拨了出去。可是周彤关机了，居然是语音提示。予心慌忙挂上电话，根本没有等录音启动。她恍惚着，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随后的几周，予心又试着拨了几次，听到的都是同样的留言声音。予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周彤不开机。

那天，周彤突然开着车来到予心住处，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打。他问予心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他等了一周，没有接到予心的电话。他知道予心对他是有好感的，从心里是接纳他的，从表情他能看得出来，从她的拥抱和亲吻，他能感觉得到。予心有他的号码，而且过去不太认识的时候还主动打过。这一周予心没有打电话给他，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他要给予心一点时间，留给她一点距离。他不能迫她太紧。 她需要整理一下自己，也许还要处理一下家庭的事。她需要一些思考，留点空间和距离，有助于她冷静地思考和安排。

这些天朝思暮想的周彤，现在就在眼前，予心反而冷静下来，她问：“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想打扰你的思考，而且电话里看不到你，说不清。”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予心听到周彤说电话里看不到你这样的话，心有些发软，一边示意周彤进门在客厅坐。

“其实中间我来过几次，有几次你不在。”

造化弄人，古来有之。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距离造成的猜测和思念也许帮了予心和周彤的忙。

“我在时为什么又没让我知道，不敲门进来？”予心还是有些疑惑。

“我本来很有信心，你不打电话，我自己就拿不准了。”

“拿不准什么？”予心步步紧逼。

“你…知道我拿不准什么。”可怜周彤有些迟疑，不象予心记忆中几星期前那个潇洒的周彤。

恋爱有时使人聪敏勇敢，但有时也使人情怯迟钝，情到深处人孤独。单相思，没有爱人的鼓励和回应，会使一个人从自恋走向毫无道理的自卑。周彤号称心理学家，诊断不出自己的病。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这个世界上，明智的大夫一般不给自己和亲友治病。

予心要周彤自己说出来，便说“我不知道你拿不准什么。”

“我拿不准，我们那天的冲动，究竟仅仅是性的吸引，象你说的，是性的诱惑，是我的一厢情愿，还是我们两个‘人’的相互吸引。”周彤把“人”字说得很重。

“你是想侮辱我呢，还是想糟践自己？”

“不是这样的，我这样说是认真的。我学心理学，你知道我在做弗洛伊德的论题。我不能不这样问你和问自己。尤其是在你一个星期都不给我打电话之后。”

“灵和肉，性和爱，你觉得这样的事情能分得那样清楚吗？你自己刚才无意中不是也说，电话里看不到我，说不清吗？凭女性的感觉，我说，情爱里有性，性助情爱，爱情助性。也许只有你们这些心理学家才称得出情和性的斤两。”予心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曾经嬉皮笑脸、让她轻轻松松什么也不想的人了。

予心又想起好友玫丽的一段通信：“性与爱的融合是我的梦想，也是我曾经的体会。我同意这样的观点，性，无处不在，只是我们有没有体会到罢了。人们做很多事情，自觉不自觉地都是对性的一种下意识的追求。性在最初只是为生殖服务的，然而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无非是在性的基础上加入了感情的成分，于是，性变成了一种享受。单纯的性是不足以让人们享受的，至少对许多人是这样。性的享受不在于技巧，而在于激情。好的性爱必定是充满激情的。而激情来源于爱。我无法想象单纯的sex能给人们多少快感。与爱融合的性，哪怕只有一个拥抱，一个亲吻，都会给人以无比的快乐。个人认为，男人不是很重视foreplay，而女人看重。原因在于foreplay给女人的感觉更多的是爱而不是单纯的性，或者是充满爱的性，正是女人最想要的。女人怕是用眼睛，耳朵以及被触摸的身体来感受性爱，而不是单纯的intercourse.”

“至少我们要知道我们所作所为的主要动因。”周彤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是在用我们自己做研究的标本吧？考察性的作用，验证弗洛伊德？”予心若有所悟地问。

“你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情感上，我更希望你告诉我，说在那天下午我们的冲动中，性本能的作用不存在，至少不是主要成分，说弗洛伊德的泛性论、唯性论对我们不适用。理论最好经得起我们身边的事实的检验。”

“上次你的参考文献中提到弗洛伊德，我是一知半解。后来几周，你杳无音信，我又看了一些资料。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是两方面的，一方面说人人天赋性本能，另一方面，我们的潜意识里，同时又有抗拒这种性本能的倾向。所以，据我的理解，泛性论，同时也是泛非性论。我们不要钻这个牛角尖了好不好。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你的答辩论文怎么样了？”予心不想纠缠，试图转移话题。

“可以放一放，不过我真的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在那天下午和晚上的情形，我能不能说，是情大于性，情和非性倾向战胜了性本能。”周彤刨根问底的劲儿上来了。

“要不然，你送我后就不会乖乖回家，可能再找个借口跟我进楼，是吗？”予心意味深长地说。

予心想，这大概是男女的又一大区别。男人倾向于精确，想弄清弄懂每一个事情的细节和前因后果，甚至包括情绪上、情感方面的问题。女人一般就不同，女人可以不求甚解，更注重感觉和结果。比如同样是说一个生地方怎么走，男人一般直接地告诉你街道地址，门牌号码，邮政编码，而女人则更愿意告诉你，从你那儿出来拐哪几个弯儿，路上看见什么大的标志建筑，真要她说出准确地址，大多说不出。

“你的答辩论文怎么样了？”予心又问了一遍，再次试图转移话题。

“我准备几周内定稿，送出评审，然后能顺利地组织答辩。”周彤似乎恢复了点儿自信，笼统地说，他更想说的是：“我希望你有兴趣来参加我的答辩。”

“我也许可以旁听你的答辩？”予心好像读懂周彤没有说出的话。

“老师如能大架光临，学生将荣幸之至。”几星期前的周彤又回来了，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

答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周彤已经在专业期刊上发表过几篇论文，导师在本领域算得数一数二的专家，学位论文评审们并没有难为他，给了他很好的评语，学校就允许他如期答辩了。

予心去听了，觉得周彤今天格外帅气，不知道她自己无形中也起了作用。周彤选了一套浅灰色西服，紫红渐变深黑的领带，既厚重踏实，又不失青春朝气。

周彤显得信心十足，成竹在胸。予心看在眼里，想来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周彤的导师有名，所以请来的答辩委员也不含糊，有几位本领域的泰斗级人物。因为看了高调门的海报，高低年级的学生都想来看个究竟，把个会议室挤的水泄不通，好多人站到门外，踮着脚听。周彤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把握着会议的主动权。陈述完他的主要论点，他不失时机地邀请委员和听众参与互动，有时穿插一两个令人莞尔的轻笑话，所以会场的气氛并不过于紧张。有的委员存心要测评一下他的反应，试探一下他的极限，所以问一两个“战略”、“中长期趋势”一类的问题。周彤竭尽所能，然后话锋一转，请他导师补充改正并“展望未来”。这一招果然很灵，一方面强调导师是指引大方向的领航人，给足导师面子，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擅长那些大而无当、不知所云的“战略展望”，避免了自己以弱对强、勉为其难。这就是就学于名导师的好处，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四两拨千斤。

予心只是坐在那儿感觉全场的气氛，一些心理学上的词，她听得模棱两可，并不很懂。但有一段精彩的论辩，她相信自己听懂了。周彤引用弗洛伊德的原文，并概括他的主要理论，说：

“Freud's fundamental idea was that all humans are endowed with an unconscious in which potent sexual and aggressive drives, and defenses against them, struggle for supremacy.”

予心认为周彤的概括很准确，又深入浅出，言简意赅，她作为一个外行也听得懂：

“弗洛伊德理论的根本点在于，所有男女都有一种潜意识天赋；在这潜意识中，健全的性冲动和攻击冲动与它们的对立面相互斗争，争夺控制权。”

这与她自己对潜意识理论的泛泛理解一点也不冲突，甚至可以说， 印证了她的“泛性论同时又是泛非性论”这一家之说。

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自豪。她发现自己在为周彤骄傲，不由自主。

她还记得周彤的结束语既生动形象又发人深省：

对情色无动于衷的人们，不要着急为自己的高尚情操自我感动、自命清高，因为上帝赋予我们每个人克制性冲动和性攻击的本能，与您的道德高下无干；相反，如果看见佳丽贤雄或描绘自然之性的美乐华章仍然清心寡欲，那您可能有病，可能品位不够，缺乏美感，您可能性冷淡或性无能。而为形体美心驰神荡、为性感振臂一呼的淑女猛男们，我要向你们的真诚和勇毅致敬，因为性感不等于淫荡，与不道德无关。万物有性，人类有爱，性和爱的融合是造化赋予人类的最崇高献礼。

让予心感动的是，周彤最后致谢时还提及和予心的“有益的讨论”和予心对论文撰写的“建设性”意见。这让予心心里热乎乎的。予心自己也觉得她确实给了周彤有益的讨论。

一场战役下来，周彤有些汗津津，可还是意犹未尽、神采飞扬。散会后，周彤径直走向予心，说：

“今天我发挥得怎么样？”

“很棒！恭喜你！”

“那你愿意陪我去庆祝一下吗？”

“应该好好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