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二月底,我辞别了锋 -- 我的大学同学,我的恋人,从北京来到大连外语学院,登记报到,住进学生宿舍。一切,与上大学时没多大区别,不同的是,我现在有属于我自己支配的生活了,我有国家发给我的生活费了,不用每个月找父母要钱了,我远离父母了,不再受父母管制和监督了,这里也没有明文规定禁止谈恋爱了,我多了一份自由了!
与我一起来培训的,有两百来人,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预备出国留学生。据说我们是被教育部选上了的,一共有一千多人,大部分是去美国的,还有一些是去欧洲的,西文的口语培训在北京二外进行;我们这些来接受日语口语培训的,当然就是去日本的了。
给我们上课的是大阪外国语学院的几位老师,领头儿的是吉田先生, -- 日本人管老师叫 先生。这些日本人外教当然都不会说中文。不过他们在中国生活,多多少少是要学一点儿中文的。后来吉田先生在给我们讲课时说,‘我现在也会说几句中文了,那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使我最好的老师:每次我想买什么东西时,他们都跟我说:“没有!”所以“没有”这个词我记得最牢了。’那时的百货商店也的确是这种情况,许多东西,甚至洗脸盆,都是凭票供应的。
我们这些学员估计是按日语的水平程度,被分成了好几个班。除了这些日本老师之外,大连外语学院给我们每个班都配上一名班主任。担任我们班班主任的一位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年轻的帅哥,健。健梳着小分头,带着深色镜框的眼镜,总是穿着干净笔挺,讲课风趣,知识面很广,学员们都很喜欢他。他常给我们讲他留学时的事情,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到了日本,那儿一切自由,没有人会告诉你你该干什么,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一切都得由自己思想意识来判断、决定。如果你懒惰下去,逃学,不去上课,因为没有人来督促你去上课,一个学期学下来,考试时不及格了,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日本同学之间很团结,但只要你肯跟他们打成一片,他们也不排外,等等。听着他的讲述,我们也开对我们的留学生活憧憬起来。。。
日本老师上课时,别有他们的一套。 由于我们班的日语水平都较高,所以没有像其他班那样从 あいうえお 开始学,数学老师直接用日语给我们讲数学,物理老师直接用日语给我们讲物理,化学老师直接用日语给我们讲化学。 当然都是很浅的课程,在初中或高中学的内容,这样班上学别的专业的同学也不至于听不懂。在日语听力课上,吉田老师让我们直接听他从日本广播电台的新闻报道节目上录音下来的段落,看我们能不能听懂。我听了头一遍时,觉得那播音员说话太快,再仔细听了一遍才发现那播音员把第一句话说错了,急急切切地道了个歉,又从头说了的。那是一段讲一个老头儿将他喝过啤酒的瓶子全都攒了起来,用这些啤酒瓶子盖了一间房子的报道。我们说日本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事儿?吉田老师说,日本言论自由,做新闻报道的,不找些希奇事儿来写,就买不出去的 , 挣不了钱。大家都觉得挺新鲜,因为习惯了共产党的新闻报道方式了。
到底是外语学院,电教室的设备很齐全,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台当时年轻人都想要的录音机。这录音机无法跟现在的录音机比较,是那种又大又笨的,清一色黑色的,但可以随身背着的那种 — 要装上几节大电池才行。那时流行山口百惠的歌儿,不记得是谁,有山口百惠的磁带,在宿舍里用这录音机大声播地放山口百惠的歌曲,大家都很爱听,还跟照唱呢。
跟我同班的还是女生少于男生,而且每个人的专业全不一样。我只能记得几位女生了,男生们给我留下的印象较深的也只有那么两、三位,可我现在连名字都记不很清楚了。因为毕竟那时我还与女生打交道的多。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位眉目清秀、身材矮小的娇。娇毕业于吉林大学日语系日本文学专业。别看娇个子小,不起眼,可真还是挺有故事的呢。跟她在一起,你总也不会感到无聊的。她不仅会讲故事,还很会掌握时机,跟你撒撒娇。 -- 因为我个子比她高大,是否年龄也比她大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撒娇的那股劲头儿的,并不让人厌烦、恶心,很讨人欢心、可爱。她的日语,文法是不用说的,口语也很好,其实她根本不用在这里培训了。每天课间晚饭后,我俩一高一矮地并肩出去散步,她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讲她的故事,我让她全都用日语跟我说,我好练练耳朵,我听不懂的就会问她,也是尽量用日语问,她也耐心地给我解释,所以我听她的故事就像是听日本人的故事似的。
娇出身于革命军人家庭,父母都是湖南人。因父母要不停地随军队转移地方,她出生后就寄养在姨妈家里了,每年父母来看望她一次,也只是跟姨妈们了解情况,跟娇直接交谈都很少,娇说她从小就没有得到多少父母的爱。考上大学后,娇跟大学老师谈上了恋爱,那老师还是个已婚的,她是个第三者了。娇跟我讲的最多的是跟着位老师的事儿:她是怎么崇敬他,爱戴他,他又是如何宠着她,怜爱她,可她又因不能得到他的全部爱而委屈,伤心,等等。娇能把他们俩当时的心情、爱情以及谈恋爱的场景等等那么生动形象地、毫无障碍地用日语跟我诉说,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可我这不争气的大脑,现在就是记不清那些感动我的细节了。最后娇说她不能忍受总要与另一个女人来分享自己的心上人,就跟那位老师谈了牌:要他做出选择来。那位老师的选择是他的原配妻子。我现在还能记得娇讲到那位老师抛弃了她时,娇那伤心又愤慨的表情。真是爱得深、恨的就切啊!娇一气之下,就毅然决然下了决心,要远走高飞。从此,娇埋头读书,刻苦钻研。功夫不负有心人,娇说她终于一次就考上了研究生,还是要出国的。而且还这么快就能出国!可算出了一口气!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很快就能出国呢?娇说这还想不到吗?既然我们是教育部一手包办的,能这么快来培训口语,就能很快出国的。这很快就被证实了:日本人外教告诉我们,我们只有六个月的时间来掌握日语,六个月以后马上就去日本了。看来娇看问题和事物也是很透彻明了的!
得知我们只有六个月的时间在国内了,我心里开始打鼓了:在我出国之前,要不要跟锋办理结婚手续?
在我们这些女生里,有一位,娅,是已经结了婚的,娅跟我们说话时张口闭口就是“我爱人”长,“我爱人”短的。我当时听了觉得很别扭,可娅却说得很自然,好像她已经结婚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似的。
男生里结了婚的就更多了。甚至还有几位男生,光明正大地把老婆接到大连外语学院来“陪读”,学院也挺照顾的,给了他们单独的房间。后来才知道那是要他们留下种子来。记得一位男生的老婆,一次来“探亲”没能怀上孕,又接着来住好长时间,直到最后的的确确是怀上孕,才安心回家休养,以待生产。
班里的另一位女生,莲,是个朝鲜族姑娘,听说她是长到 16 岁时才开始学汉话, -- 普 通话 -- 的,那之前她只会说朝鲜语。我不知道她的朝鲜语的名字,是不是也有“莲”这个 意思,在她的汉字名字里确实有这个字。莲的专业是生物繁殖学。莲的日语也很好,也许朝鲜语与日语有相近之处,对她来说只是多学个方言而已。我们的日语老师们也说,莲的日语说得很流利,就是发音不正规。
莲长得很漂亮,大眼睛、双眼皮,身材匀称、朝气蓬勃。记得她给我们讲解她的实验和研究,讲得很是认真,也很有说服力,而且还能延伸其推理,得出很现实的结论。比如,莲说,为了证实“雄性动物的性欲是由视觉引起的”这一经典结论,她做了多次观察和试验,详细地记录下了雄性动物是在什么状况下产生性欲的,直到最终与其配偶交尾这过程中的每一细节。她说,这个结论不光适用于动物,也适用于人类。其实,人类就是动物的一种。所以莲总是提醒我们女生,不要把自己打扮得太性感了,不然会招来莫名其妙的骚扰的、甚至不意的灾难。
我们能感觉到莲的汉语不怎么好,虽然一般生活对话没什么问题,但在有些表示感情色彩的词语上,她掌握不好用词深浅轻重,可她还很喜欢显示一下自己也知道汉语里这个词,或者是实在找不出能表达她的意思的词语,就找了一个近似的代替。有些词语用到了不恰当地方,开始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后来,大家知道了她这个毛病就不怎么在意了。比如,一次,跟同学们聊天时,她说:“我们那儿的冬天寒冷得很深刻哟!”大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个“深刻”到底是个什么程度。再比如,她跟我们说:“山口百惠美丽妖艳,温柔虚弱,我很刻苦地喜欢她!”我就给她纠正,说那应该是美丽动人、温柔如水,而你喜欢她也用不着刻苦呀!
班里还有一位学体育的女生,琴,记不得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了,只记得琴是湖南人。琴的身材很好,上体育课时,正是她大显身手的机会,老师也总是让她给我们做示范动作,她每个动作都做的很认真,做完后,还像在比赛场上那样,来一个“亮相”,那才叫“飒爽英姿”呢。琴的日语很好,尤其是单词量大,甚至可以跟学日语专业的娇比试了。
班里也有一位与我一样学工的女生,蓉。蓉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总是闪耀着渴求知识的神情;圆圆的脸庞,清秀、坦然、大方。或许是因为我也是学工的,跟蓉,我觉得很贴心,虽然我与她谈话不多,可我觉得我很了解她,三言两语我们就能沟通。她跟我说她的男朋友跟她一个学校,也考上出国研究生,但他是去美国的,正在积极努力往她这里靠拢呢。我问怎么个靠拢法?蓉说,跟我们这里与他一个专业的人对换。可是,看来很困难。我也跟蓉说了我的情况,蓉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我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在出国前拿结婚证。蓉说这是个折磨人的问题,不过,她看得出来我对我自己没有信心,要不然当然是会等到学完后再考虑结婚了问题的。她正说到了点子上了。
班上的男生里,我就记得京和鹏两位了。好像他俩都是北京的,但我不能确定,只是因为他俩的普通话都不错,还带点儿京腔来判断的。他俩都是日与专业的,鹏学的是古代日语,人长得就古香古色的,一幅学究气派,个子瘦高,带着副金丝边的眼睛,说话慢条斯理地;京学的是当时时髦的比较文学,人也是很现代化的样子,对新生事物接受得快,理解得快,反映也快。京的个头稍比鹏小点儿,五边形的脸型,有棱有角的。记得京还是班上的一个什么干部,责任心很强,老师布置的事情,渐渐都能让老师和同学们满意,跟日本外教交谈得很火热。也许是因为专业相近,他们俩总是在一起,而且是总是有许多话说,他俩跟娇也很有话说,也是大多数都是用日语说,有时他们说得太深了我听不懂多少,就让娇一个人跟他们说,可是姣一定要我在旁边听着,不让我走开。姣也把自己的故事儿给他俩讲了,他俩很同情娇,对姣也很好,总像是护着小妹妹那样护着娇。
我家里人不用说是坚决反对我出国前就结婚的。他们并不是反对我跟锋好,而是怕我学习分心,学不出来。我在征求了锋的意见后,还是决定先办了结婚手续再出国。不过在办结婚手续之前,有件事儿,应该和锋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