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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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 (5)

(2011-01-11 09:11:07) 下一个
5 父亲

父亲是家里的老么,拿三伯父的话来说是王家的正根儿。六岁上爷爷便去世了,他跟着奶奶吃了很多苦。然而,他也继承了奶奶乐观开朗的性格,生活的艰难对他而言并不是最可怕,最令他耿耿于怀的是没有机会继续读书。这是他今生最大的遗憾。当年家穷,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两回中学,都因家里供不起而罢休。当时,他曾恳求当家的大伯父:你现在供我上学,将来我必定供你的儿子上学。可大伯父说:我不供你,我儿子也不要你供。就这样,父亲始终没能读成书。可他不怪大伯父,他说:只怪家里太穷了,连一星期一兜土豆、一罐酸菜都拿不出来。他的知识,全是在军队里自学的。——也是机缘凑巧,他在书店遇上了当时大学已毕业、在驻军附近工作、多年后成为我公公的老乡,在他的指导下,自学了从初中到大学的所有文科。

因为这个遗憾,父亲对自己发誓:不管多么困难,砸锅卖铁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能读多久就供多久。可是,要兑现这个诺言是多么艰难!那时候,大伯父去世了,大妈和两个堂兄弟跟我们一起生活,家里地又少(因为父母都是干部,我们全家是没有地的),一应吃穿用度、娶妻生子、看病送终都落在他的肩上。光伯伯(与大妈后来生活在一起的另一个本家长辈)的腿伤就住了两回医院,大姐和哥哥又先后患了黄疸肝炎,家里一度要揭不开锅了。好在父亲从军队复员后安排在银行工作,一次又一次地贷款。那些年借的钱,还了二十多年,在我读硕士后才彻底还清。当然,值得自豪的是我们四个子女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哥哥和大姐读了大学,二姐和我读了博士。在那个不大的城镇,父母亲是有名的教子有方

正因为这样,父亲对贪图享乐的人极为反感,也因为我挑嘴而打过一次,那是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打我:那年春节,我还很小,五六岁的样子,吵着闹着要吃包子——包子是当地年三十的传统食品。那时候生活困难,包子便有限,除了三十晚上人人有份外,剩下的要留作待客。——母亲怎么哄都哄不乖,从来不对孩子发火的父亲恼了,把我靠在柱子上打了几个耳光。疼不疼已经忘了,但这件事让我铭记在心,以至于再也不喜欢吃包子,直到现在。长大后想起来,总是为自己的贪嘴而惭愧,因为父母非常节俭。我清晰地记得,读中学的时候我们已经不穿补丁衣服了,可那时已作了县银行行长的父亲,穿得还是打了补丁的衣裤。

父亲从小教导我们要勤劳,小时候他给我们买的不是玩具,而是小铁锄、小背篓、小铁铣、小铁锹,可以让我们量力而行,参加劳动。我那个背篓小巧玲珑,非常合适,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也非常喜欢,每天背着去打猪草或拾柴禾。三年级时,奶奶去世了,我们跟随父母进了城,节假日没农活可干,父亲便从单位图书馆借书给我们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林海雪原》、《吕梁英雄传》、《英雄儿女》、《上甘岭》、《牛虻》、《舒拉和卓娅的故事》、《绞刑架下的报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等,都是那时候读的。他还帮我们办了县图书馆的借书证,也订了《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等杂志。每到暑假,他总是让我们回老家,帮家人割麦、碾场、挖土豆,参加生产劳动。

生活是艰难的,父亲却是乐观的,总能发现并享受乐趣。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就喜欢办社火、编节目、演新戏,成家后喜欢上了秦腔,有空就往县剧团跑,听戏、学戏,和那里的演员都成了好朋友。他请懂乐谱的母亲教会了简谱,没钱买戏本就自己刻写、油印,那种自制的细麻绳装订的戏本我还记得:三十二开的大纸,牛皮纸封面,蓝色的油印字,一行简谱一行戏词。那些年,他们对唱戏简直入了迷。村里人娶了新媳妇,先看相貌如何,再问识不识字,然后做工作,再三动员学唱戏。除了春节里唱,二十三、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甚至农忙的六月也偷空唱。大家都上班请不出假,便白天在单位上班,下班后让堂哥开车赶回去唱戏,午夜戏毕吃点夜宵再赶回来。父亲是台柱子,除了自己唱,还教村里所有愿意唱的人学,得了一个戏母子的尊号。我还记得父母临睡前手执尘佛绕来绕去练新戏,就是躺在床上,两人还在熟悉对白和唱词,或是父亲给母亲教,你一句我一句的低声唱。可是,父母却不刻意教我们唱戏,虽然那时常演的几出戏,从唱词到对白,我都能倒背如流,但都是耳濡目染听来的。印象中,父亲只教过我们一次戏,那是一个傍晚,我们围在灶台边看母亲做饭,父亲在烧火,火光一明一暗地映在我们脸上。他教的是当年新排的戏《屠夫状元》党凤英的唱词,现在只记得一句了:玉蟾~~~~~~移步~~过~~东墙~~~是花音慢板,旋律悠扬动听,至今还能张口就来。

也许是父亲长得英俊,也许是当年唱旦角的人少,也许是父亲的嗓音天生只能唱旦角,总之,在我的印象中,他只唱过一次男角,是《辕门斩子》里的杨延昭,并且只演了一出便换成了二伯父,因为出场第一句对白:逆子不孝,定斩饶!就把嗓子吼哑了。他唱的旦角都是主角,什么《铡美案》里的秦香莲、《游龟山》里的胡凤莲、《火焰驹》里的黄桂英、《三滴血》里的李晚春、《柜中缘》里的孙玉娇、《宝莲灯》里的山圣母等等,天天唱满场,十五、十六白天晚上的赶着唱。大雪的夜,戏台上取暖设备又不好,身穿薄背心,外套单戏衣,有时候在台子上一跪就是半小时,比如《告状》和《献杯》两折,着实是个考验。他却乐此不疲,常常抱个保温杯,里面泡着胖大海,随时抿一口润嗓子。如今退休在家,买了无数秦腔的碟片,闲来便看几折。每天去河堤上散步的时候,与母亲一唱一和大吼秦腔,陶陶然也。今年春节,在电话里又聊起唱戏,我自告奋勇地唱了一段苦音二流,父亲大加赞赏。其实,我知道他不过是因为高兴,他早就说过,我唱的秦腔不是秦腔是流行歌。

父亲虽然没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迂腐念头,但自己深知不能读书的痛苦,于是,全力支持我们读书成为他的信念。然而,他并不想我们成为只会认字的书虫,自始至终强调:身体第一,学习第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凭着这把尚方宝剑,我的大学生活过得极其悠闲、自在。从来都是“60分万岁”——舍友顶风冒雨抢座位上自习的时候,我总是舒舒服服听着音乐窝在被子里读小说;同学们削尖了脑袋争奖学金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去给市里一家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上课;老乡们彼此传授着争当学生会干部经验的时候,我正大汗淋漓地爬祁连山……最过分的一次,是大四第二学期,已修够了所有学分的我,整整逃课两个月在宿舍看书,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被班主任树作典型,自然是反面的。呵呵。父亲的宽容给了我最大的自由,让我有机会认真选择自己的道路。如今,身在异乡,又为人母,心底里越发赞同父亲的观点。将来,我的孩子自然也是要身体第一,学习第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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