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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侣13:艺乡/桃花坞

(2024-01-22 20:23:26) 下一个

囡囡毕业后直接应聘到香港一家设计师事务所工作,半年后,风哥和东南北商量了一下,决定将七度、兮廊和雨棚整体转让。

东南北先让蛮子把他存放在临安的画全部运到上海,然后雇了四辆十米长的高栏货车,连同兮廊的所有作品一起拉到山东老家。次日清晨,东南北随车到达了河口村,雇了十几个村民将画卸下车,存放在爸爸和叔叔们的空房子里。和婶婶交待了一番后,东南北步行穿过田间小路回到李家村。

“艺乡”民宿南门外停了一辆“鲁F”车牌轿车,大门虚掩着。东南北推开门直接到后院把毛驴“三哥”放出来在院里溜达,然后回到卧室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到厨房冲了一小盆麦片,放把勺子端着走进了工作室。突然发现工作室角落的写字台前坐着一个女子,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向东南北笑了一下继续在电脑上忙碌,东南北楞在原地,张开口没发出声音,默念着“章妤”。

 

东南北坐在沙发上远远盯着章妤缓缓搅动着麦片,不时端起盆来喝一口。突然院子里传来程桂花的声音:“舅!你回来了?在哪呢?”

程桂花说着推门走进了工作室,看到两个人后和东南北说:“她说‘废墟’房间网络不好,又没有办公桌,我就让她在这里呆着,没事儿吧?舅。”

“没事儿。”东南北说,“你去把驴粪推到你爸地里。”

 

东南北打开冰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新鲜蔬菜和水果,还有酸奶、可乐、啤酒等,他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后喝了一口放在料理台上,想了一会儿到雪柜里取了两条野生海鳝鱼和一小袋海虾放在水槽里撒了点盐化冻,然后回到工作室,坐在古琴桌旁看着工作室正中间台面上未完成的作品发呆,下意识地拨着琴弦。

 

章妤站起来走出工作室,回来后手里拎着一个古琴盒子,走近后立在了东南北身后的墙边。东南北打开琴盒、褪下蓝花布琴套、抽出古琴放在大腿上轻轻摩挲着,出神地望了古琴很久后用食指依次勾了一下七根弦,点点头,然后和自己的琴并排摆在了琴桌上。

 

东南北煮好米饭、炖好鱼汤,做了一份椒盐海虾,又炒了一盘番茄、青椒、卷心菜、粉丝什锦菜。摆了两幅碗筷和骨碟、盛了两碗汤、去小酒窖取了一瓶白葡萄酒、拿出两个高脚杯各自斟满,扫视了一下桌面后拉响了餐厅门前吊着的铜铃铛,不一会儿章妤进来洗了下手坐在餐桌旁。

 

东南北端起酒杯面无表情地向章妤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后开始喝汤。吃完饭后他和章妤一起把餐具残渣清理了一下都放在了水槽里,然后回到主卧室休息。下午醒来后他调好了面团用保鲜膜罩上,然后挨个房间转了一下,转到后园的时候看到章妤正在用毛刷刷着三哥的背。东南北为三哥套上缰绳交到章妤手里,然后推出摩托车发动,朝章妤歪了下头,章妤坐上了后座,一只手牵着毛驴的缰绳一只手扶着东南北的腰。

 

一出村子东南北换上三挡、穿过防护林朝海边开去,三哥跟在后面慢跑着。章妤松开了缰绳,双手环抱在东南北的腰间、侧着头靠在她的背上。很快到了海边,东南北停好车和章妤并肩走在沙滩上,视线所及不见一个人影,起伏的海面波光粼粼。

 

从海边回来后东南北直接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章妤也来到了厨房。东南北拿出面板和擀面杖,把醒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揪成几块抹了点油搓成圆条,用擀面杖用力擀了几下后放下,示意章妤继续擀成长条面片。

 

东南北到菜园扯了一把小油菜和小葱,摘下油菜最外面的大叶子扔掉,把小叶子一片片掰下来清洗干净晾着,倒了半锅水烧着,调了一小碗酱汁,切好葱花、蒜末,拿出辣椒粉。

 

东南北从案板上拿起一条长面片扯了几下变得更薄,然后撕成几长条放在案板上,章妤跟着一起把其他面片都扯薄、撕好。锅里的水滚开后,东南北拿出两个大腕放在旁边,把青菜全部丢进锅里烫了一下,迅速用笊篱捞出来铺在两个碗底,然后把面条丢了进去。

 

滚烫的油泼在辣椒粉和蒜末、葱花上面激出一股香气,东南北用手扇了一下热气、深深吸了一下、露出了笑容。章妤一直微笑着注视着东南北的一举一动。

 

迅速吃完后,东南北和章妤擦着嘴、守着面前两个空碗对坐着,仔细地端详着对方,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东南北拿起酒壶摇了一下,站起身又从酒坛子舀了大半壶黄酒放在灶上用小火加热。东南北靠在台面边沿看着章妤的侧影,过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她的背后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抚摸着。章妤仰起头靠在东南北的腹部,双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东南北抚摸着章妤的脖颈和脸颊,章妤拿过东南北的一只手转头吻了一下。

 

第二壶黄酒喝完之后,东南北摇了几下空壶放在餐桌上,晃了晃了头站起来,扶着椅背看着章妤,她走过来扳过东南北身体轻轻抱了一下后离开了餐厅,回到工作室。

 

东南北走进工作室坐在琴桌上无心地拨弄着琴弦,章妤忽然起身,径直走到琴桌前,转过一把椅子坐在东南北对面,调转过古琴的方向,垫好后试了下音准。

 

章妤的琴声一响,东南北跟着弹出了《秋风词》。随后东南北弹了曲《清夜吟》,章妤弹了曲《湘妃怨》。章妤弹了曲《玉楼春晓》、东南北弹了曲《石上流泉》,随后两人合奏了《酒狂》。弹完一遍后,东南北用更快的节奏重新弹起了《酒狂》,章妤很快跟上速度合奏起来。

 

一曲终了,东南北双手轻轻搭在琴弦上看着章妤,她笑了笑,轻轻地弹起了《楼兰散》。东南北闭着眼睛仰头靠在椅背上静静聆听着,悠悠醒转之后已经不见章妤的身影,他呆坐半晌站了起来走出工作室。

 

暗黑的夜空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东南北适应了一下光线走到后院,看见废墟房间灯光从透明的屋顶透了出来。东南北站了很久,直到灯光熄灭才回到主卧室。

 

东南北开着灯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床头柜上的蓝牙音响里播放着罗大佑的歌曲,听完《沉默的告白》后,东南北起身打开手机播放屏幕,选择单曲循环。

 

小心地问一声  亲爱的请问

有没有看到我沉默的脸

背影后的你是这般熟悉

是否是另一个沉默的你

脚步声去远后

眼睛睁开以后

所有的一切已沉默的人

风雨中的脸一样的孤单

奔向那千百个沉默夜晚

为何梦中清清楚楚我看到的你

简直就像看到的我自己

轻轻地问一声

是否还要我再等

因为夜已这样深

……

 

恍惚中一声门响,东南北睁开眼睛,章妤光着腿裹着风衣站在床前。东南北向床里挪了下身体,章妤解开风衣挂在衣架上,裸着身体钻进了他的被窝,蜷在他的身侧。东南北伸出手臂将章妤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肩膀,用脚蹭着她冰凉的脚。

罗大佑的歌声环绕着……

 

小心地问一声  亲爱的请问

有没有看到我沉默的脸

背影后的你是这般熟悉

是否是另一个沉默的你

……

 

章妤掀开被角轻轻吻着东南北的胸膛,突然扯开被子翻身骑在他身上、俯下身盯着他左胸前的彩色小章鱼纹身,用指尖轻轻地划着。过了一会儿章妤撩起东南北的长发查看着耳朵后面,跪在旁边顺着他的手臂、腰一路查看下去,又把他身体翻过来从脖颈开始检查了一遍,最后用力拍打了下他的屁股。

东南北起身把章妤按在床上彻底检查了一遍,最后分开她的双腿,打量着修剪得很整齐的阴毛下面光洁的部位,两片花瓣边缘弯曲着搭在一起、下缘一滴露珠反射着光。东南北注视了很久,用舌尖轻轻拨开花瓣,俯下身望着章妤的眼睛进入了她的身体。

 

“将军……”章妤呻吟着抚摸着东南北的肩膀和手臂说,“将军更威武了。”

“太后。”东南北凝视着章妤的媚眼说。

“鱼太后。”章妤眯着眼睛挑着一条眉毛媚笑着说。

 

废墟房间里,东南北望着星空一直等到章妤的呼吸变得和缓、悠长,一点点抽出垫在她颈下的手臂,起身将被角掖好,披着棉袍到厨房热了一壶黄酒拎着走进了工作室。

手机连上音箱后开始随机播放古琴曲,当再次听到《楼兰散》时,东南北直接切换到了《广陵散》。听了几遍后,东南北看了下时间,给风哥发了条信息说:“你有《广陵散》的简谱吗?五线谱也行,我做件作品需要。谢谢!”

过了一会儿,风哥把中阮版的《广陵散》的简谱文件发了过来。

 

东南北立即打印出曲谱、统计好各种音符的数量,把台面上堆积好的高低、大小、厚薄不一的桐木块分类放在旁边,在底版上用墨线弹出均匀的格子,然后对着曲谱从一角开始重新排放木块,然后从外圈绕到里圈,缺少的木块直接空出格子,同时在曲谱上标记好。

全部木块摆好后,东南北回到电脑前统计各种木块的差额,又上网订购了正红色、白色、黑色油漆各一桶。

 

东南北双手捂着黄酒杯站在台前注视着台面,章妤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后,环绕着他的腰。

“太后看到了什么?”东南北说着喝了一口黄酒。

“柏林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章妤探出头看了一会儿说,“西安的碑林。”

“太后见过哪些纪念碑给你印象最深刻?”东南北说。

“嗯……华盛顿越南战争纪念碑。”章妤沉吟着说,“那个美女设计师叫林璎,她在林肯纪念堂和华盛顿纪念碑之间的土地上切了两刀,把阵亡和失踪者的名字刻在了反光的黑色大理石上。还有‘911’纪念碑,双子塔的地基上建了两个巨大的水池,四面石壁不停倾泻而下的水幕仿佛一直流向地心深处。”

“兴建越战纪念碑是一个退役老兵组成的社团提出的,他们希望不要出现任何提到和评价越战的字眼,只有死难者的名字。”东南北说,“‘911’纪念碑上的名字是按照遇难者的亲属关系、社会关系排列的,不分尊卑贵贱,同时遇难的同事和亲人朋友们放在一起,形成一簇一簇。”

“将军是怎么排列的?”章妤说。

“按照《广陵散》的曲谱,最中心部分是急促、激昂的结尾。”东南北说,“每一个音符代表一个人,可能是知识分子。”

“我知道,我研究好几天了。”章妤说,“那空着的地方呢?”

“有名字的人数量不够了,没有名字的无辜死难者更多。1959年-1961年间饿死的人、右派分子农场中饿死的人、‘文革’中自杀、被杀、武斗中死掉的人、‘严打’时被误判死刑的人,他们和有名字的人一样都是生命。”东南北说,“他们的血都是红的,我准备调出四个八度的红色淋在每个墓碑的最上面,对应音高,也象征他们离世的时间长短。”

“将军准备水平展示还是垂直展示?”章妤说。

“水平。”东南北说,“但我计划在上空架四面倾斜的镜片,从每一边都能看到不同的视觉效果。”

 

“这件作品将军做了多久?”章妤说。

“从关注知识分子开始,想了二十多年了。”东南北说,“但是今年才开始动手。”

“我们是二十年前认识的。”章妤说。

“自从01年深圳的罗大佑演唱会后我就和太后失散了。”东南北说,“但我不时会想起太后,因为你说过我的心放在你那,你带着我的心都去哪了?”

“我一直在将军不远处。”章妤说,“除了07年到11年那四年将军突然蒸发了,但我知道将军一定还在世上。”

“我在美国。”东南北说。

“我又去了澳洲,读完了硕士,工作了三年,拿了居留权。”章妤点点头说,“朋友推荐我关注将军的博客,头像是将军大腿上的纹身。将军介绍那些名作的出处,我又开始追随将军。然后一年前将军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两本书的图片,互联网上再也没有任何痕迹。我感觉将军这次凶多吉少,但是一直没有坏消息,我认为就是好消息。”

“我永远失去了妈妈。”东南北说完拿着空杯子喝掉了最后几滴酒。

 

“将军一夜没睡?”章妤转过东南北的身体望着他的脸说。

“嗯。身边有人睡不着。”东南北说着拢了下章妤的头发,“我要去补觉了,中午我带太后去吃羊盆儿和羊肉蒸饺。”

“将军先休息吧。”章妤说。

 

太阳开始偏西时,东南北扯掉眼罩后忽然坐了起来,边穿衣服边向废墟房间走去,发现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净、整齐,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只是空气中有股女人的香气。东南北回到工作室,琴桌上的古琴已经收好,靠在琴桌旁边。

 

东南北打电话给程桂花询问章妤的情况,她说:“她开始只订了一天废墟房间,入住那天她找不到地方就打电话给我,我去小庙那接的她。她刚到大门口就问我门环上盘着的章鱼是谁画的,我说所有的画都是你画的,她问你姓什么,我也告诉她了。她问你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她把所有房间都看了一遍,后来要在你工作室办公,然后她就天天加订,钱都付了,我等下拿给你。”

“不用,当你工资了。”东南北说,又要了章妤的电话,在网上查询,发现号码归属地是北京。

东南北从博客粉丝中找到了“鱼太后”,进入到她的博客主页,最后一篇帖子题目是《并不遥远的哥伦比亚和天边的故人》,配图是《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两本书的封面,文中写道:

 

我一贯抵触阅读大部头的著作,不仅因为我有文字密集恐惧症,重要的是我认为表达一种思想根本用不着那么多文字,无论思么深刻。

但是我竟一口气读完了《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有人把后一本书名翻译成《爱在瘟疫蔓延时》,我喜欢,因为爱远比爱情博大、深厚、绵长。

大部头的文学作品可能不一样,越漫长的故事越有看头,因为时间会把生命的杂质都沉淀掉。

 

很多人的一生都可以用一句或两句话甚至几个字总结,比如‘白活’,比如‘爱过’,比如‘我养大了一个孩子’、‘碰到的全是人渣’、‘最后还是没赚到钱’。但是我想不出一句话概括《爱在瘟疫蔓延时》男主阿里萨的一生,才忽然发现有的人用再多的文字也很难书写。

我有幸碰到过一个,男人,我深深为他着迷,但我不想和他走近。

 

《百年孤独》的魅力在于你完全相信了作者描述的魔幻世界,并庆幸终于为自己的孤独找到了合理性,它带给你的震动远比叔本华的《论孤独》更直接。

 

我曾在斯特拉斯堡一座私人美术馆门前注视过一座中世纪路灯下一个孤独的背影,我一直把那当做一幅画,而我只是一个观者。我孤独地追随着他孤独的背影,直到他完全融化进黑暗的底色。

我曾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中梵高的《自画像》前伫立,仿佛嗅到了空气中有一缕独属于他的气息。

我曾在“威尼斯双年展”展场远远地跟随着他,在他仔细看过的每一件作品前驻足。

……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阿里萨。

 

他会去了哥伦比亚吗?

还是另一个世界?

 

在等待油漆到货期间,东南北将作品背板分成了四块,并按照统计数量切割、打磨了新的桐木块。

油漆到货后东南北按照不同的配比调制出三十二种红色分别装在塑料盒里,先在背板上刷上乳胶漆,然后用每个桐木块蘸一下对应的红色再掉过来粘在背板上,粘稠的油漆顺着四边一点点淌下来。

全部完成后,东南北骑着摩托车去石材店要了一条黑色大理石废料,用电动磨机将四角切成一个反弧形,四周边缘刻出了一条细线,然后打印出作品信息粘在大理石表面,换了一个磨头刻出作品信息:

 

《广陵散》

2440mm*2440mm

综合材料

东南北

2017年

 

东南北从不同角度拍了些《广陵散》的特写照片,然后登上梯子拍了一张俯视图,最后挑选了一些图片发给了唐霜,她很快回复了一排竖大拇指的表情。顺便看到了姐姐发来的信息:“啥时候回来?”

“春假我陪秦弦和兮兮去西西里和爱尔兰,然后从欧洲直接回家。姐夫呢?”东南北回复说。

“还没回来,省农业厅来了一帮人,他们要做个农产品溯源网站。”姐姐回复说,“他们在一研究好几天了。”

“挺有意义的。”东南北输入,“姐夫有没有想过在海外出版《六十年家国》?”

“算了吧,他已经被‘请喝茶’好几次了。”姐姐回复说。

 

东南北接到秦弦和兮兮后,一起走到巴拉莫机场停车场,一按遥控,一辆车子“滴滴”响了两声,四角的灯同时闪烁。

“哇喔,太Q了!这么小的车子?还是敞篷的,妈妈。”兮兮兴奋地说,“什么牌子?Fiat?意大利车吗?”

“对,你没见过吗?欧洲到处都是这种小车,那次不还见到一个老太太开吗?在去卑尔根的公路上摇摇摆摆的。”东南北说,“我们还以为是司机喝醉了,要不就是吸毒了。”

“记得。”兮兮说,“头发全是白的,好像在打瞌睡。”

“太小了吧,放下行李只有一点空了。”秦弦边往车里塞行李边说。

“没事,妈妈,你坐在前面,我坐后排。”兮兮说,“我喜欢小窝。”

“兮兮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家里到处搭你的小窝吗?”东南北说,“属兔子的,我每次找你都得翻个遍。”

“爸爸,我想娃娃了。”兮兮突然说,眼眶里噙满眼泪。

 

“兮兮你知道自己的故乡是哪里吗?”东南北边开车边说。

“我我我我我……不知道。”兮兮说,“山东莱城?”说完看着秦弦。

“那是籍贯,籍贯是啥我也不知道。”秦弦说,“东南北,你说兮兮故乡怎么算?按出生地、户口、身份、国籍还是按照在哪里长大?”

“还用怎么算?西西里嘛。”东南北说。

“好冷。”兮兮撇了下嘴说。

“《教父》书看完没有?”东南北说。

“看完了,我还做了幅版画作为作业,A。”兮兮说。

“你看的是英文版还是中文版?”东南北侧过头问兮兮。

“爸爸!爸爸!”兮兮突然兴奋地望着车窗外说,“山上有羊耶,还有黑色的,我看看牧羊人是不是迈克?”

“别来这套。”东南北严肃地说。

“爸爸——”兮兮推了一下东南北的肩膀说,“度假耶!板着脸干啥?”

“你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秦弦笑着说。

 

东南北一边开车一边向秦弦和兮兮介绍西西里岛环岛游路线和沿途要经过的重要景点,突然兮兮惊恐地说:“爸爸!爸爸!后面的车要撞上了!”

东南北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汽车,离得特别近,可以清晰地看到司机和副驾驶座位人的五官。

“黑手党?”兮兮笑着说。

“你不是看过《教父》电影吗?是克莱门扎还是索拉索?”东南北说着用力踩着油门,车子开始加速。

“东南北,限速的。”秦弦说。

东南北扫了一眼速度表,边加速边打着右转向灯,但是慢车道上的车速也很快。

终于换到了慢车道上,后车呼啸而过。不久兮兮又叫起来,东南北一看,慢车道上的车也贴得很近,也没有鸣笛。看着旁边一辆辆汽车疾驰而过,前后车几乎贴在一起,东南北笑了一下说:“入乡随俗吧。”说完打开左转向灯,深深踩下了油门,大声哼起了《教父》电影主题曲《温柔的倾诉》的旋律,很快兮兮跟着大声“啦啦”起来,秦弦微蹙着眉头拉着门框上面的扶手,紧张地注视着前方。

 

锡拉库萨旧城棱型的大教堂广场上铺着白色的大理石,反射着刺眼的光。坐在大教堂对面的露天咖啡座上,东南北和兮兮讲起电影《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兮兮说:“我看过剪辑,那个女主就走过这个广场,女主的气质很好。”

“嗯,女主的名字叫玛莲娜。”东南北说,“电影里有句经典的台词,律师在法庭上为她辩护时说‘她有什么罪过?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太美丽’,但是后来律师还是半强迫、半诱惑地和她发生关系了。”

“东南北,兮兮才十七岁。”秦弦说。

“这也算青春期教育。”东南北说,“还有一句台词是‘人们根本不爱美丽,美丽是不被原谅的,美丽是用来被蹂躏的’。”

“妈妈,你的运气很好啊。”兮兮拍了下秦弦肩膀说。

东南北“呵呵”笑了两声说:“对了,兮兮,你十八岁时生日希望爸爸送你什么礼物?”

兮兮想了下说:“这辆小车多少钱?二手的就行。”

“好,就怕颜色对不上。”东南北说。

“大学还不知道在哪上,不急吧。”秦弦说。

“先练着。”东南北说,“爸爸再送你一头毛驴吧?它的名字叫三哥,不过你要回到中国才能骑上去海边。”

“驴?我还没见过真驴。”兮兮说着拿起手机搜索着,“哦!我想起了,咱俩小时候看《冰河世纪》的时候有一头驴,还有《史瑞克》里面也有一头,它们好像都很唠叨。”

“哈哈哈哈,驴叫很有特点。”东南北说,“《教父》电影中迈克女儿被误杀前,杀手父子也是学的驴叫。”东南北说着学了起来,秦弦看了下周围。

“我很喜欢那个女演员,意大利人,好像是导演的女儿。”兮兮说。

“女孩子就关心这些八卦。”东南北说。

 

“爸爸,我还想再吃一份冰淇淋。”兮兮说,“就在教堂后面那条街上。”

望着兮兮蹦跳着远去的背影,东南北问秦弦:“你怎么样?”

“挺好的。”秦弦说,“刚出了一张专辑,《弦外》。”

“哦?挺好的,恭喜你!”东南北说。

“听说你辞职了?”秦弦说,“Jey到我们剧场听音乐会时问起你。”东南北点点头。

“你回雪城了?”秦弦说。

东南北摇摇头说:“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

“山东?”秦弦浅笑了下说,“是落叶归根还是准备东山再起?”

“侧卧。”东南北说。

 

吃完晚饭离开餐馆,东南北走在前面,兮兮挽着秦弦的手臂跟在后面。经过一间酒吧,门口站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抽烟,不时有上了年纪的人出出进进,酒吧里传出节奏欢快的音乐声,东南北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兮兮说:“记得在哪里听过吗?”

“好像是西班牙弗拉门戈,怎么意大利会有?”秦弦说。

东南北扬头示意一下走进了酒吧,秦弦和兮兮跟着走了进去,楞在门口。发现后面有人进来,他们急忙避到一旁。酒吧内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多数是老人,每个人面前都放着结实的大啤酒杯。吧台旁的一个小舞台上,一个身着低胸、长摆裙子的壮硕女人正在随着弗拉门戈的乐曲舞动着身体。

两只手各抓着一把空啤酒杯的女服务员过来用意大利口音英语打着招呼,随后把东南北三人带到了一张长长的桌子一角,东南北向满桌的老妇人笑着点了下头。

 

女服务员再次过来后,同桌的几个老妇人从服务员手上接下一满杯啤酒,然后拿起粉笔在身后的小黑板上人名下面分别画一道,东南北拿下三杯啤酒直接付了现金。

“兮兮不能喝酒吧?”秦弦说。

“她可以尝一口泡沫。”东南北说着把杯子推到兮兮面前,兮兮低下头吸了一口泡沫,抿了下嘴唇说:“好香。”

 

东南北喝完了两杯啤酒后又要了一杯,打量着酒吧内的客人。老妇人们边喝酒边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不时加一杯啤酒,小黑板上画满了一簇簇的粉笔道道。秦弦坐了一会儿后从包里拿出烟和火机,把包放在兮兮腿上走出了酒吧。

 

“妈妈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东南北一直看着秦弦走出大门转身问兮兮。

“就这两年,而且妈妈失眠很严重,安眠药的剂量也在加大。”兮兮说。

“因为什么?剧场生意不好?”东南北说。

兮兮摇摇头,看着东南北说:“你和妈妈是不是出了问题?”东南北没有回答。

“那就是了。”兮兮说,“我发现你们的目光和身体很少接触,称呼也变了。你以前每次视频通话时都是先和妈妈说一通,但后来我发现你只和我视频,之后就直接挂断了。我们以前出去旅游吃饭时,都是点几份后大家分享,后来我发现你和妈妈各点一份,从来不分享。以前妈妈洗完澡后在家里都是光着身体走来走去的,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只要你在她肯定会穿睡衣。有时我会看见你走进妈妈房间,但是早晨醒来时发现你睡在客房。还有你们很久没做爱了,你若是和妈妈在一个房间时一点声音都没有。”

东南北沉吟半晌说:“是出了问题,怪爸爸不好,太任性,做什么决定很少和妈妈商量,很多事情都是冒险,让妈妈没有一点安全感。”

“嗯,妈妈很谨慎,她总是怕万一。你们的问题严重吗?”

“对于妈妈是严重的。我和妈妈对世界的认知和处理方式有很大分歧,之前爸爸就像在路上开车一样,后面有车追,旁边的车速快,爸爸慢慢就变成和他们一样了,但是妈妈有自己的坚守。有些承诺爸爸也没有兑现,妈妈已经不相信爸爸了。”

“你后来不是也慢下来了吗?”

“但是爸爸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信心,对生命也没有信心。“而且爸爸太长时间一个人生活,已经习惯了孤独。”

“爸爸……”兮兮欲言又止。

“但是丝毫不影响我们爱你。”

“我相信的。”兮兮点点头说,“你还爱妈妈吗?”

“爱。妈妈是难得的好女人,美丽、善良、正直、上进。”东南北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但是妈妈已经不再爱爸爸了。”东南北说着低下了头,兮兮揉了下他的头发。

 

“谁给妈妈写的歌?”东南北抬起头问。

“一个法国人,小提琴家。”兮兮说,“在妈妈那演出过。”

“男朋友?”东南北问。

兮兮看着东南北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东南北回到雪城当天就去扫墓,跪在妈妈、爸爸的碑前磕了三个头后站起来看了一会儿石碑上的名字说:“但愿大哥能和他们在一起。”

“我做过一个梦。”姐姐说,“梦中有个很胖的孩子,背影有点像大哥,在山坡上跑上跑下。不远处有座房子,烟囱里飘着炊烟。大哥一不小心滚到了山坡下,不时朝房子招手,房子里没有人出来,最后大哥一点点爬上山坡进了家门。”

“你说的不就是咱家下放的地方吗?”哥哥说,“不是梦吧?是记忆。”

“梦源于记忆。”东南北说。

 

“妈妈当初为什么选了这块地方?”东南北说。

“我开车拉着妈把全市的公墓都转遍了,她一个都不满意,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标准。”哥哥说,“经过山北的时候,妈说去看看下放的地方,出来后我走错路了,妈四处张望时说这个地方不错,刚说完看到一个‘睡佛山墓园’的指示牌。”

“这里离咱家下放的地方不远吗?”东南北说。

“嗯,你要不要去看看?”姐姐说。

东南北想了很久后摇了摇头。

“走,我带你们去看个地方。”哥哥说,“我在附近租了个小水库,买了几个院子准备做个山庄。”

“还准备干餐饮?”东南北说。

“别的我也不会啊。”哥哥说。

 

站在山庄院子里,看着还未挂上的招牌“四季农家乐”,东南北说:“哥,雪城遍地都是农家乐。我觉得你有水库,山庄应该叫渔家乐,”

“我觉得也是,农家乐被做烂了。”姐姐说,“材料不新鲜、卫生不干净、做法粗糙,只能用农家乐牌子遮丑。”

“现在还有洋家乐呢。”东南北说,“在湖州德清的莫干山里,好多老外在开民宿,带餐馆、咖啡馆,可精致了,一晚上的房费得上千元。”

“那在咱这都不行。”哥哥说,“酒吧更开不起来,随便一个人都是十瓶八瓶啤酒的量,能喝得起吗?”

“不管怎样先改个名,只要不会明显影响生意就值得一试。”东南北说,“哥,你信我一次,就叫‘渔樵山庄’,用狂草字体,我给你出样。”

 

“有鱼吗?”姐姐站在水库边说。

“有,还没长大,去年投了一批鱼苗。”哥哥说,“你俩说转包我鱼塘那个人多狠,我估计他先用纱布做成网捞了一遍,‘小黄瓜香’都没几条。”

“人家包给你的是水库,又不是鱼。”东南北说,“他为什么不干了?”

“他说总有人偷鱼,他搞不定。”哥哥说,“咱不怕啊,黑的白的咱都使得动。”

“水库里的水哪来的?”东南北问。

“全天然,下雨就够了。”哥哥说,“还有雪融水,这些天山上流下来的就是‘桃花水’。据说用桃花水洗洗脸,能结桃花运。走,我带你们往上走走。”

 

三个人顺着水库边走上了一个小山坡,东南北站在坡上蓦然发现远处一个山谷里有一座白墙灰瓦、徽派式样的高大房子,问哥哥,哥哥说:“你记得艺术馆有个画画的叫王艺文不?我听人说那是她搞的地方,不知道她想干啥?神叨叨的。我就是没孩子,我要是有孩子,他长大后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搞艺术。”

“哥你和搞艺术的多大仇啊?”姐姐说,“咱爸算不?”

 

“王艺文怎么会在雪城?”东南北出神地望着山谷里的房子说。

“不知道。”哥哥说。

“我想去看看。”东南北说。

 

出了哥哥的山庄,车子在省道上又行驶了三百多米后拐下了主路,不久砂石地面变成了一块块书本大小的石板铺就的路面,沿着石板路又开了二百多米后,迎面看到一个穿着长袍裹着条厚厚围巾的女子正在清理路面上的残枝败叶。东南北示意哥哥停下车,三个人坐在车里远远望着女子,女子看了一眼车子站在路边。

“应该是她。”哥哥说着慢慢开过去,停在一处宽阔的路边。

 

姐姐和东南北走上前和王艺文介绍了一下,王艺文惊奇地说:“这是熊猫吗?怎么跟小老头似的?”

东南北呆呆地看着王艺文。

“进屋喝点茶吧。”王艺文说完放下手中工具带着带着三个人回到了大书房。

“你们随便坐,等下我来泡茶。”王艺文走到壁炉旁填了几段木头说,“春寒料峭。”

 

东南北不时打量着王艺文,哥哥和姐姐打量着大书房,七米左右的挑高,粗重的原木书架,书架里摆满了书,书架旁有一部带栏杆的手动升降机。

 

“你什么时候回到的雪城?”东南北问。

“应该十多年了吧,记不清了,一直在盖房子。”王艺文说,“我爱人老家是雪城的,上辈为了躲避运动投靠了住在这里的远房亲戚,后来就把亲戚和隔壁的几座房子都买了下来,又买了块地,老人们也葬在山后。我看农村的房子很多都空着挺可惜了,就开始慢慢扩张,后来干脆提前退了。”

 

和王艺文告别从城西进城后,姐姐一路和东南北介绍着这几年城市的巨大变化,新开了几条大路、新建了几座桥,东南北不时问个问题。

三个人一起到达姐姐家车库时,宁正义正从汽车后备箱往外拿东西,看到东南北打了声招呼指着地上的东西说:“这是吃紫花苜蓿草长大的黑毛猪,这是重金属含量超低的大米,这是非转基因大豆物理压榨的油,二哥带回去一套。”

“这些东西给我吃都浪费了,我这胃已经被地沟油、毒大米、苏丹红、瘦肉精锻炼得百毒不侵。”二哥边提东西边说,“我打通任督二脉后就是绝世高手。”

“年轻时没感觉,等年纪大、抵抗力弱的时候各种病就开始发作了。”宁正义说,“我们做的东西是为了人民未来的幸福着想。”

“共产党也这么说。”哥哥说

 

东南北和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四个人一起在宽大的厨房里忙着准备烤肉晚餐,一边交流着彼此现状。

 

“姐夫被‘请喝茶’是怎么回事?”东南北突然问。

“这你还不知道?他一向反共。”哥哥抢着说。

“我不是反共,我是反对这些践踏宪法和法律、滥用权力、贪污腐败、官商勾结的行为。”宁正义说,“我不追究共产党的原罪,我只希望他们能好好地执政,按照他们公开宣扬的一样。”

“你不是政协委员吗?他们也不给面子?”东南北说。

“可能我关注的问题太敏感了吧。”宁正义说,“比如公共知识分子的遭遇、暴力‘截访’、巴拿马文件,比如中俄之间的领土问题,比如极左思想的借尸还魂。”

“你关注这些和你公司和家庭有什么关系?”哥哥说。

“只关注和自己有关系的问题那叫利己主义。”宁正义说。

“执政党的所作所为肯定和社会进步、人民幸福有直接关系。”东南北说,“今天看着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很可能明天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对,大大小小,几乎每个人都遭遇过不公正待遇。”宁正义说,“就像前两年我们和燎原农场的土地纠纷,我们早就签了正式的三十年租约,把原来分散的土地都连成片便于机械化和集约化经营,深度开发了十多年了,他们突然要收回去,说要建什么农业示范基地。”

“后来怎么处理的?”东南北说。

“我肯定不干。”宁正义说,“我还把每次和他们接触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主要谈判内容都公布在网上,很快警察就找到我,让我删掉,还有省一级官员给我打电话,‘建议’我让步。”宁正义说,“我说如果我犯法了,你们就抓我、关我、判我,我都认,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到底触犯了哪条法律?”

“他们要是真想整你随便都能找出理由,你敢说你没有任何违法行为?比如偷税漏税?比如行贿?”哥哥说。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们公司就是非常干净。”宁正义说,“我们从饲料起家到粮食和经济作物的种植、发展畜牧业,到现在的深加工和进出口,都是市场化运作,凭产品、服务和实力做成这么大规模,养了这么多人,有的一家三代都是我们公司员工。”

“《六十年家国》有没有给你带来麻烦?”东南北说。

“肯定有,我们书记都知道了。”姐姐说,“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我犯法了吗?全是网络上公开的内容,我一字未改。”宁正义说,“我没有正式出版、没有出售、没有派发,有人跟我要,我就给了。”

“你不说谁知道你有书?”哥哥说。

“你确实要小心了。”东南北说,“你的书截稿后,谷歌退出中国,原因是不接受中国政府的‘内容审查’,随后中国开始建‘电子长城’,很多国外网站被屏蔽,很多自媒体被封号,我们能看到的内容也被重新清理一遍。很多知识分子都噤声了,也不知道人是否还在?是否还有自由?你书中的好多文章在互联网上已经找不到出处了,所以你的书很快也会成为禁书。”

 

五个人围在餐桌前,姐姐一直不停地翻烤着各种食材,随时夹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吃了一会儿后,哥哥又端起酒杯说:“大哥出事儿之后,熊猫也移民了,这辈子亲兄弟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和麻友一起的时间长。好在后来熊猫又回国了,经常回来看妈,妈和大家都很开心。如今妈也没了,我们就剩这么几个亲人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来吧,该喝还得喝。”

哥哥说完自己干掉了啤酒抹了下眼睛,大家静静地看着烤盘上面的肉‘滋滋’作响。

 

“我不时会想起我们家的命运,其实和姐夫一起编《六十年家国》时会想起更多家庭的命运。”东南北说,“虽然我们得益于爸爸享受的特权,苟全性命,也没有挨恶受冻,我们也是既得利益者。但是如果共产党不那么折腾,爸爸会英年早逝吗?妈妈会一辈子那么苦吗?连发霉的馒头都不舍得扔,因为他们那一代人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饿死,深刻铭记挨饿的滋味。”

“都别想那么多了。”哥哥说,“咱妈一直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最后按照自己意志走的。”

 

直到凌晨,东南北才翻看完王艺文全部的朋友圈和“桃花谷”网络公众号的所有文章,熄灯后一直辗转反侧,起身打开灯、靠在床头写了一篇文章发给了王艺文。

 

姐姐问我:你对这个城市有感情吗?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姐姐追问:那你对哪座城市有感情?

我毫不犹豫地说:瓦尔纳。

那是黑海边上一个古旧的城市,也是我一次独自失意旅程的终点,在漫无目的地漂了大半个地球所到达的世界尽头。

在瓦尔纳我遭遇了所有记忆中那些熟悉而又温暖的感觉。清洁的城市像湘西那个县城简陋大排档炉子上布满坑洼但擦得锃亮的铝水壶,深沉的黑海像冬季山东老家鞠一捧海水都能有一两条小小鱼的早年渤海,古旧的建筑就像中山路上的“工人文化宫”,不苟言笑的人们像是嫩江路副食店里凭票排队购买猪肉的大人,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像是威严但不让你害怕的长辈,忍不住侧目的女士像民国时家道中落的大小姐,矜持地笑了一下的民宿家女孩像你的初恋,全城人气最高的鸡尾酒吧像高中时的新年晚会,只是一杯上好鸡尾酒的价格比牡丹江边咖啡店的咖啡略贵了几块钱,而装修的艺术感、设计感和吧台里琳琅满目杯具和酒保摇晃酒壶的姿势像是你最喜欢的一部电影的片段,一个年轻的保加利亚人很认真地和你讨论俄罗斯,像是高中创建《星魂》诗刊时和伙伴们斟酌发刊词。

我不用担心被抢军帽,不用担心出租车绕路,不用担心被门卫呵斥,不用担心吃羊肉串坏肚子,不用担心挨宰,不用担心多看了几眼美女被翻白眼地探索着整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他们也没有因为我是外国人而给予过多的关注和排斥,所到之处都是善意、礼节和舒适的距离感,如果你主动开口他们都会满面笑容地回应你,不管是美女、大爷还是废青。坐在街角的小吃店要一碗加了牛奶的牛肚汤或酸奶黄瓜汤配一片陈年面包就像我以当地人的身份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

友人说:你这是单相思。

我说:单相思也是一种感情。

因为这个城市还有我的亲人,所以我偶尔会回来,偶然透过叶子落尽的树枝看到了桃花谷大书房的屋檐,沿着那条还没有被时光磨出光泽的石板路我站在了启蒙老师的面前。当她一袭长袍衬在身后那扇简约又装饰过的黑漆院门前,我感觉像是又回到了瓦尔纳。

站在满院的白桦林下时我费力地用乌克兰民歌中的白桦林覆盖了同样华尔兹节奏的朴树歌中的白桦林。我总认为山寨不大光彩,同时又暗下决心,我自己的院子里也要种一片。视线离开白桦林在院落里扫描时又让我惊诧了一下,那种感觉是第一次驱车去荷兰羊角村时经过地道欧洲乡下时的疑惑和赞叹,因为你看不到任何一件多余的杂物,只有堆砌整齐的石墙和修剪得平整的草坪和背后高高的落地窗。而这是在我早已抱有深深成见的故乡,也是对以白金汉宫、枫丹白露、天鹅堡、大宅门等命名的“贵族”别墅楼盘无感之后。

室内的格调更具希腊风,这让我很惭愧。因为我一直想尝试在一些室内装修项目里使用半圆形拱门,但总是屈服于无从考证接近于无稽之谈的迷信说法:圆形的门只是墓室用的,等于说整个居住在墓室里的圣托里尼岛民也可以很快乐。

还是避免不了使用一个流行用词“毫无违和感”来形容身着汉服的启蒙老师和英文版《道德经》、中世纪骑士头盔及古琴混搭在一起。哪怕古琴只是用来装饰,也能让人感受到东西方文明的惺惺相惜。如同金庸笔下的曲洋和刘正风,分属于势不两立的魔教和衡山派,因为一曲《广陵散》而放下了内心对于正邪的执念。

四个四十年前相识的、身份迥异的人毫无违和感地坐在一起无心地漫谈,有关艺术和人文、有关修行和顿悟、有关农事与江湖,脱口而出,字字真言。不时透过轻垂的中式帷幔仿佛看到了佛罗伦萨那家古宅民宿的窗子,从最外层的窗板到双层中空木框玻璃窗到可以调节的木百叶窗、暗纹蕾丝纱帘和素色沉重的天鹅绒落地窗帘,是主人对室内光线的苛求并保持和窗外海风的亲近。

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最后信步走到后山,我会心地笑了一下,看到一条小船和我的小船停泊的状态相似,只是无法区分是刚靠岸还是准备下水,但绝对不是搁浅。

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可能下次再回来看望亲人时总会多一个念想:不用跑那么远就可以去我的瓦尔纳看一眼,只是路过一下也好。千万别碰到启蒙老师,我担心单独面对启蒙老师时还是会像当年那个尴尬的少年。

我宁愿这种念想被误解为对城市的感情,不然呢?

 

醒来时已是中午,东南北在姐姐家底楼餐厅吃饭时看到有个号码归属地为雪城的来电呼入,顺手就挂断了,挂断了两次之后,对方发过来一条信息:“我是王艺文。”东南北立即回拨了过去。

“不好意思,艺文老师,我以为是推销的。”东南北说。

“你想一个人过来坐坐吗?

“你会记得多少从前的事情?”

“我们不谈过去,只谈现在带一点将来,如果可能。关于桃花谷和瓦尔纳。”

 

迎着初春的暖阳、踏着残雪,东南北和王艺文走进桃花谷创意区最高处的建筑内,王艺文指着墙上的画介绍说:“这里陈列的是个男孩子的作品,我很喜欢。”

东南北凑近一件作品仔细地看着那些复杂的线条和各种被拉长、被异化的人物形象和他们身上的各种符号。

“这个男孩子想得挺深。”东南北说,“我看到一种对现代理性和规则的批判。”

“你肯定是搞当代艺术的。”王艺文说,“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有才华,我想把他的作品留在雪城。我还想把这些本地优秀的艺术作品都展示出来,绘画、雕塑、音乐、文学、戏剧、电影等等,我也愿意把各个空间免费提供给他们使用。”

 

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桃花谷全景,东南北说:“你建这些房子的时候没想好吗?”

“我自己住的房子想好了。”王艺文指着远处说,“后来东面的几户人家都空出来了,问我要不要,我想如果有朋友来还是住在独立的客房里会舒适一点。另外我的书房不够用了,我就想建个更大的书房,顺便围着四周建了六间独立向外开门有院落的房间,都独立配套厨房、餐厅和客厅。大书房后面是一个公共研修室,我设想的就是三五好友能在院子里读书、清谈、消遣一整天。”

“再后来南面的房子我也搞下来了,那原来是个鹅场,因为它正对着我的大门,每天出入时看到那种废弃和破败很影响心情。”王艺文说,“但具体做什么我没想好,只是想让建筑风格与我住的房子及大书房传统建筑格调有区分但又和谐。我在原来的几棵古树间造了十多间现代风格的房子,不要任何多余的装饰,外墙上全部罩上一层水泥板。我管这片叫创意区,应该和视觉艺术关系密切一点。”

“再后来,我就没钱了。”王艺文哂笑了下说。

“你现在想商业化?”

“不,我只想让她活下来,活出她自己的样子。她就像我生的一个女儿,我不想轻易地断送她。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她应该长成什么样,你的文章启发了我。”

“文字喜欢描述现实中不存在的景象,而且我看到的也可能只是瓦尔纳的表象。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西方的文明程度确实比我们高。文明不是与生俱来的,主要是被教育和感化的结果,我们种族缺的就是对自然的敬畏、对人性的尊重和对自我的约束,所以桃花谷不可能成为瓦尔纳。”

“你是否愿意试一下?你做掌柜的。”王艺文说。

“那你呢?”东南北说。

“我要去希腊待一段时间,因为我有个关于悲剧的课题还没有完成。”王艺文说,“我还想看看那几个古剧场。”

 

绕到房后,王艺文指着深入山谷不远处的一处院落说:“那家想把房子和地卖给我,开价五十万,我想那个地方很适合建成露天剧场。”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东南北说,“你喜欢戏剧吗?”

“我的名字叫艺文。”王艺文说。

 

回到池塘边的“草庐”,王艺文从里间端出一个箩筐,上面托着一小锅红豆汤和一把风干肉条,还有一瓶酒、杯碟和碗筷。

“我想你应该喜欢喝威士忌。”王艺文说。

“各种酒都喜欢,红酒、黄酒、清酒、朗姆酒。”东南北接过箩筐看着酒瓶说,“你这瓶酒很好,‘大摩三世’。”

“有种说法,艺术就是产生于酒神狄奥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的长期对抗中。”王艺文坐下后说,“我的酒量不行,我想这会不会影响我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因为我无法脱离理性进入那种混沌、自然、直觉的状态。”

“艺术家也有很多种。”东南北说,“你什么时候对哲学感兴趣的?”

“我的价值观彻底崩溃之后。”王艺文说,“走投无路。”

“有的人崩溃后选择了信仰宗教。”东南北说,王艺文点点头。

“我在北美参加过基督教的‘团契’活动,有一次竟然碰到了我姐夫北大的同学许志军,也是雪城人,他不久前还带着太太回来过。”东南北说,“他的经历很传奇。‘六四’时他很激进,后来被关了几个月,出来后一直想为‘六四’翻案,到处搜集资料、采访当事人、写书,并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海外,后来又被抓进去蹲了几年最终也没有判什么罪名就把他放出来了。出来后他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疯狂赚钱,一开始没有资本,他就去建筑工地当工人,很快聚集一帮人自己干上了包工头,后来开始倒腾建筑材料。但是当局始终盯着他,忽然有一天他蒸发了。”

王艺文睁大了眼睛看着东南北。

“这都是许志军在美国亲口告诉我的。”东南北说,“原来他花钱在揭阳搞了全套的假身份后去了上海进入房地产行业,碰到了一个房地产公司女老板,后来两个人同居,他帮女老板出谋划策一起赚了很多钱。后来因为陈良宇案件受到牵扯,以行贿罪和伪造罪判了八年徒刑,关在提篮桥监狱。他进了监狱就开始作,吞钉子、勺子、碎玻璃,都被救活并严密看管,他就开始绝食。”

“他是想自杀吗?”王艺文说。

“不是,他无比爱惜生命,他说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想早点出来。他后来真的要死了,就是没什么生命体征了,监狱给他保外就医,他活过来之后从医院逃出去了。”

“不会通缉他吗?”

“当然会。但他之前藏了一大笔美元,取出后从云南偷渡到缅甸、泰国,最后偷渡到美国申请政治避难。入籍之后他就花钱给自己搞个‘死亡通知书’把国内户口注销了。”

“然后他就相信了上帝?”王艺文笑着说。

东南北摇摇头说:“没那么快。许志军后来专程去印度最南面的‘本地治理’体验灵修,在‘黎明之城’,就是那个乌托邦,他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想加入黎明之城的印度女人,后来成为了他的太太。那个印度女人没信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是一个基督教徒,他最终信仰了基督教。”

“很可能是爱情的力量。”王艺文笑着说,“你参加团契但是对基督教无感?”

“许志军说‘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感觉到上帝的存在’。”东南北说,“估计我还没走投无路吧,我还有艺术,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上帝会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王艺文笑笑说:“我只知道上帝已死,艺术是我的宗教,哲学帮我理解艺术。”

 

走下楼梯时,东南北说:“艺文老师除了想保留和展示这些作品,有没有想过和这些艺术家一起创作新作品?或者选择一个你最感兴趣的主题和全世界的艺术家一起深度创作?”

“掌柜定。”王艺文说。

“我还没接受‘掌柜’。”东南北说,“我有好多同学在雪城,政府、人大、商界、菜市场,我不想和过去有任何瓜葛。”

“你可以用艺术隔绝他们。”王艺文说,“你使用化名,叫‘陶先生’如何?你也别再叫我‘艺文老师’,叫我‘艺文’。”

“给我点时间。”东南北说,“我好好想想,先去宋庄找找感觉。”

 

东南北和唐霜驾车刚穿过宋庄的大门就说:“变化好大。”

“嗯,我也好久没过来了。”唐霜说,“找不到理由。”

 

两个人到一家书店咖啡馆坐下后,唐霜说:“你这是艺术还是怀旧一日游?”

“首先我肯定是想姐了。”东南北说,“但是我确实有件事想和姐商量,而且必须到宋庄看完一圈再说。我的艺术启蒙老师在雪城建了一大片房子,这真是让我没想到,整个理念、设计、格调特别有国际范,完全不像在中国一座四线城市的郊区,还是出了山海关的。但是缺内容,她想让我来主持,我很心动。”

“你想到宋庄考察什么?你想和我商量什么?”

“我首先想体验一下宋庄的艺术生态,不管商业业态还是非盈利性组织的运行状况,不管绘画和音乐,包括任何艺术形式的发展现状和艺术家的心态和状态。然后我想和姐讨论一下怎么搞,毕竟姐是我艺术圈朋友里唯一一个在雪城待过的人,还对雪城有点情怀。”

“那也不行。我就是几年前回去一次看你姐,城市完全变样了,我很茫然,完全找不到感觉。”

“我也是。”

“我先问问于成立都谁在这儿?”唐霜说着掏出了手机。

“你和他经常联系?”

“不都是你把我们拉到一个群里的吗?他和切尔西画廊签约后经常到北京,我们见过几面。”

 

两个人吃过晚饭后又回到了书店咖啡馆,刚好有一个艺术沙龙活动刚刚开始。东南北和唐霜信步走上二楼,一个半独立的用书架隔出的空间里,一个身着宽松西装、挂着领带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小型投影幕前,几排折叠椅上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五六个人。东南北和唐霜在后排边上两个座位坐下,抬头看向投影屏,正显示着一张贾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图片,中年男子配合着手势急切地表达着。

 

第二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东南北顺手给唐霜倒了一杯啤酒,她摆着手说:“不能喝了,我今天一定得回去了,明天有课,再说都两天没换衣服了,女人很在意。”

“姐素颜时还是很美。”东南北说。

唐霜伸出两只无名指放在眼角旁向上提着看着东南北说:“这样呢?”

“像京剧里的花旦。”东南北说。

唐霜放下手端起酒杯说:“喝一口吧,祝贺你复出,掌柜的。”

“谢谢姐。”东南北端起酒杯和唐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不过,既然你想过简单生活,还要有自由、艺术和爱,你必须坚持自己内心。”唐霜摇晃着杯里的酒液说,“我原以为你从此开始专职做艺术家了,对了,我很喜欢你的《广陵散》,终于完成了,比我当时看到的效果图好多了,非常完整。”

“谢谢。”东南北说。

“你当时为什么离开切尔西画廊?”唐霜又呷了一小口啤酒说。

“妈妈突然辞世对我打击挺大的,尤其妈妈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回老家,但老家的房子我拖了那么久也没修好,感觉特别自责、特别愧疚。”东南北说,“马尔克斯说‘父母是隔着孩子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我好像一下子认知了死亡,尤其我们家三辈男人都不长寿,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一下子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就辞职了,把所有事儿都了断了,悄悄回老家一个人把房子修完。白天干很重的体力活,晚饭能吃一盆,还能喝半斤多白酒和几瓶啤酒,天一黑倒头就睡。”

“怪不得我这次见你又黑又壮。然后你就开始创作?”

“还没有。酷暑难当时,盖不了房子,我就去海上游泳,又弄了一条小船。我还种玉米和蔬菜,弹琴、敲鼓、看电影。终于海水凉了,体力活也干完了,翻起《六十年家国》,突然想起了知识分子系列作品,一下子来感觉了,但《广陵散》真正完成还是几个月后的一次偶然机会。余生只要能做点和艺术有关的事情就行,还想写本回忆录。”

唐霜不住地点头。

 

“所以我感觉你接这个桃花谷有点大炮打蚊子的感觉,桃花谷和切尔西完全不是等量级的平台,其实所有你想在桃花谷实现的都可以在切尔西实现。”唐霜说,“我要是你,就会选择继续留在山东老家,把知识分子系列作品做完,然后再看是否出山。至于桃花谷,我觉得你是因为妈妈过世后眷恋亲情,想和你哥哥、姐姐近一点,或者觉得那个地方可惜了,还想为家乡做点贡献。但熊猫你知道吗?他们可能完全不需要艺术。”

“有人和我说过‘人有时候需要通过另外一个人来确认自己活着的意义’,可能这句话对我也适用。”东南北说,“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不是也是因为如此才处处被动?我能区分出善恶,但是我没学会拒绝,尤其是我在意的人。”

“你很在意王艺文?她只是你的启蒙老师,就像初恋一样,都只是个情结。我还是你姐呢,我要是让你留在北京陪我喝酒、聊天、创作,你能不回雪城吗?你会在意我还是在意她?”

“问题是姐没说啊。”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问题了吧?”

“一个朋友决定周游世界前和我告别,我们说到‘四十不惑’的问题。我说所谓‘不惑’,不是彻底搞明白了,而是不再去纠缠那些困惑。”

“说得挺好。And so?”

“我想帮启蒙老师开个好头。”东南北说,唐霜笑个不停。

“你这个假熊猫和真熊猫还是挺像的。”唐霜说,“好吧,我再唠叨几句,你只坚持做你喜欢的,不要做你擅长的。只确立一个目标,不要试图兼顾。专心做事,做对了事就做好了人。”

“记住了,姐。”东南北点着头说。

 

走出饭店,东南北陪着唐霜一起走到车旁,拉开了驾驶位的车门,隔着车门看着唐霜,唐霜手里甩着车钥匙看着东南北说:“And so?”

“姐,我能抱抱你吗?”东南北说。

“女人不喜欢问题。”霜姐说。

东南北拉过唐霜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唐霜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好像很伤感。”

“我总怕这是最后一面。”东南北说着松开了手。

“得了你!”唐霜说完跨进了驾驶室。

 

回到酒店房间,东南北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罗列了几个问题后看了看时间用语音呼叫了王艺文,应答后,东南北问:“你现在有多少可用的流动资金?”

“一直没有,但总能挤出来。”艺文说,“你的人工我肯定付不起,但是经营收益可以全部归你。”

“不是这个问题,这样的话我就让我姐夫那边的工人帮我做。我想改造大书房,把书架下面全部装上滑轨,变成一个多功能空间,比如剧场。”

“你喜欢戏剧?你想做剧场?我喜欢。”

“我没有特别喜欢戏剧,但是我感觉你会喜欢,最重要的是不管什么项目,一定要适合在那块黑土地上生长。我想暑假的时候做个戏剧营,针对孩子的。想让孩子们自己编剧本、在家长们陪同下做服装和道具及舞台布景,然后自己演出。这个过程我们带入绘画、音乐、舞蹈、设计、声乐、形体等训练。首期我们不收费,可以接受家长赞助,同时卖演出门票,收入用来补贴请老师等费用开支。”

“太好了!我们还有很多义工,他们几乎承担所有桃花坞日常事务,我给他们桃花瓣,他们可以换书看、换餐饮、换场地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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