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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房客(19)

(2025-03-08 08:46:02) 下一个

在各种各样的感情当中,我想,我和欧阳榕应该是属于日久生情的那种。十二月初的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开车去买菜。出门的时候没看天气预报,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雪,还刮着很大的风。路上的车辆不多,都开得很慢,因为迅猛落下的雪被风一吹,在地上打旋,几乎看不清路面。有那么一会儿,前后都不见车辆,只有我一个人一辆车在路上。我突然感觉,也许世界末日就是这样的吧,所有的人都不见了,而我也将被迷雾和黑暗吞没。孤独,恐惧,悲凉,一瞬间攫住了我的心。咬紧牙关,我才没有哭出来。

等我到家的时候,欧阳榕也刚刚到家。他一直没找到修车的工作,又不想在家闲着,就在DoorDash上注册了送外卖。因为疫情的关系,很多餐馆都关门了,送餐的业务反而出奇的好。他有时候会一天里面大部分的时间在外面跑。

见我神情不对,他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我在路上的感受。也许是因为悲伤的情绪还堵在心里,也许是终于见到了可以倾诉和陪伴的人,我突然觉得很委屈,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他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抚着我的背,说以后都不要自己出去买菜,他和我一起去。我们俩就在门厅站着,拥抱着,站了很久,直到我的恐惧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消退。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俩变得像夫妻一样,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一起去做。而不久,我们的关系也真的发生了变化。

几个月的时间里,在很多次的暧昧和互相试探之后,事情很自然就发生了。是个周末。说是为了庆祝我们还没有被疫情感染,晚饭他做的牛排,烤三文鱼和沙拉,我们俩喝了大半瓶红酒。饭后我在洗碗,他从后面抱住我,亲吻我的脖颈,又把我的身体转过来,亲吻我的脸,我的嘴唇。我把满是泡沫的手套摘掉,回应他。我们相拥着上楼。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一时有些紧张。欧阳榕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他近乎耳语般地说着不要怕,把我抱了起来,去了他的房间。他脱去我的衣服,胸罩,抚摸我,亲吻我,我感觉到他的温柔和坚定,也感觉到他炽热的欲望,我仿佛听见我自己的情欲,也如潮水般喧哗着涌来。虽然是第一次,我们都没有羞赧,好像这一切顺理成章,好像这一切注定要发生。

他并没有像一头急不可耐的野兽。他的触碰如同轻拂而过的微风,舒适却刺激,挑逗着我的欲望。给我的感觉,他的爱抚就是为了爱抚,而不是为了到达高潮的那一刻。我的心被他的温柔触动。他那么强壮有力,他男性的气息包围了我,让我感觉此刻,我愿意融化自己,变成水,变成风,变成空气,也包围他,沁入他的身体,他的血液,他的心。我陶醉在感官的兴奋和愉悦当中,无法分辨也不想分辨这是怎样的感情。虽然真正的爱情一定会有身体上的吸引,但我从来不觉得身体上的强烈吸引一定是因为爱情,如同此刻,有没有爱情我不管,我需要最原始的需求得到释放。人到中年,经历过生活中的种种,早就认识到欲望不过是人最自然的本能,如同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

那晚,我就睡在了他的床上。熄灯之后,我们都没有睡意,躺着聊天。我知道他的父母很恩爱,两个人在几年前相继过世。我还知道他有一个哥哥,叫欧阳杉,他们兄弟俩感情很好,但是哥哥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死了。他告诉过我很多过去的事情,唯独没有说他哥哥的死因。我想那么年轻就死去,应该是非正常死亡,而那一定是他最不愿触碰的伤口,所以我也从来没再主动问起。那天夜里,他把他一直锁在心底的最痛苦的记忆打开,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和我哥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比我大十岁,我五六岁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已经上中学了。从他十八岁上大学开始,我就只在他寒暑假的时候才会见到他。我哥刚出生不久,我的外公就过世了,我妈就把我哥送去了老家外婆那里。因为我爸妈的工作特别忙,经常需要出差或者加班,不能很好地照顾他,而外婆也愿意有一个小娃娃在身边,让她有些事做,不会因为外公的去世而觉得孤单。直到我哥该上小学了,我爸妈才把他接回身边。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很多事情都是我爸妈或者我哥告诉我的。我的外婆是个非常善良非常谨小慎微的人,她连鱼都不敢杀,见到地上的蚂蚁都会绕着走。她的爸爸,也就是我的曾外公,在解放前是个私塾先生,所以外婆不仅识字,还看过很多书。哥哥说他小的时候,外婆经常读书给他听。不知道是不是受外婆的影响,我哥的性格很内向,很敏感,甚至有些软弱。他也是喜欢看书,尤其喜欢诗歌。我记得他每次寒暑假回来的时候,都从学校的图书馆带至少七八本书回来,自己的图书卡借不了那么多本,他就用同学的借书卡借。他和外婆一样,也喜欢读书给我听。别人家的哥哥都是带着弟弟爬墙头捉迷藏甚至打架,我的哥哥永远是读书给我听。小的时候我家住平房,爸妈在我家的院子里搭了一个凉棚,放了一张桌子和两个长条板凳,夏天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似懂非懂地听着那些故事和诗歌。虽然我和他的性格不同,小时候比较淘气,但是只要哥哥一开口读书,我就会安静下来,瞬间变成一个乖小弟。我妈对此经常感到奇怪又好笑。我想一个是因为血缘关系,对哥哥的自然的亲近,另外就是小孩对大人的崇拜感。我小时候就觉得我哥特厉害,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自己也会写诗,还会拉小提琴。当然这些都是业余爱好。他大学上的是地质学院,毕业之后分去了油田,每年只在春节的时候才回来一趟。他刚到油田的时候,被分配到仪器车上当技术员。仪器车是找油的地震小队采集资料用的。冬天的时候,地震小队到野外出工,有放线的姑娘们,有打炮眼和放炮的小伙子们,有随行的炊事班,通讯员,还有仪器车,每次出工都是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十几辆车组成的一个车队。他们出工的时候会在附近的县城或乡镇租地方住,或者在野外住营房车。你知道地震勘探找石油的原理吗?“

我说不知道。

他解释道:”放线就是把几十米长的线缆组合排列在地上,连上很多个检波器,然后把检波器插进地里,再把线缆和仪器车连接起来。打炮眼就是在地上钻孔,大概十几米深吧,然后把圆筒形状的火药筒放进去。放炮就是点燃炮筒,让它们在地下爆炸,这样地下就会震动,形成地震波,仪器车把地震波形记录下来,就是最原始的地震资料,这些资料经过处理,解释等非常复杂的过程,最后绘制出地下的构造图,然后在油气可能聚集的地方定井位,打油井,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我哥给我讲的,我也不是很了解这个行业。“

我问:”放炮有危险吧?你哥......是遇到了这样的危险了吗?“

他说:”有危险,但是每次放炮之前都有安全员进行检查,确定没事之后才下令放炮。我哥第一次出工的那年冬天,他们小队就发生了一起事故。那些炮眼是用一种特制的卡车打的,卡车上有打井的架子和钻头,那些架子立起来之后会很高,通过机器操作,钻头在地上钻出孔洞来。有一天打炮眼的时候,开卡车的司机没注意,把车停在了高压线的下面,操作员也没抬头看,结果在打炮眼的过程中,架子碰到了高压线,操作员被当场电死了。很大的一个安全事故。但是这些危险是可控的,发生了完全是意外,只要细心一点就可以避免,而我哥遇到的危险,不可控。”

我问:“是什么样的危险?”

他说:“爱情陷阱。放线班的成员都是年轻姑娘,大部分是油田子弟,不好好念书的那种,初中或高中毕业。早上从营地去野外的时候是大轿子车把她们送去,然后轿子车就离开,收工的时候再把她们接回来。因为冬天天冷,机灵一点的姑娘就和其它施工车辆的司机们搞好关系,可以趁没活儿干的时候偷偷溜进车里待一会儿取取暖。有一个叫青焰的姑娘,和仪器车的司机比较要好,我哥每天在仪器车上工作,也和她熟识起来。后来,我哥就疯狂地爱上了她。”

欧阳榕停了下来。我没有催促他,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像我哥那样的理想主义者,怎么会爱上那样一个女人。我只能说,爱情即盲目又危险,一不小心陷了进去,就失去了自我。我曾经问过我哥喜欢她什么,他说,他喜欢她骨子里的野性和特异独行。”

我说:“野性和特异独行,也不一定就是危险的事情吧?”

他说:“一个好女人这样,不一定危险,但一个自私又放荡的女人,不把任何约束她的东西放在眼里,也不把爱她的人放在眼里,会怎么样?”

我说:“离开她呀。你哥和她结婚了吗?”

他说:“结了。铁了心要娶她,完全不管外面的风言风语。”

我问:“什么风言风语?”

他说:“说她专门勾引已婚男人,和不止一个有妇之夫偷情等等,总之就是一荡妇。”

我问:“结婚之后没有变好吗?”

他说:“她的放荡是骨子里的,怎么可能改变?我哥对她越是宽容,她就越是放肆。她就是吃定了我哥不会离开她,所以才随意践踏我哥对她的感情。可笑又可悲的是,最后竟然是她提出了离婚,而且非离不开,我哥万念俱灰,从六楼跳下,为她送了命。”

我说:“太可惜了,不值得。”

他说:“我哥在跳楼的前两周,回了一趟家。那时青焰已经提出了离婚。一天的时间,他一直在和我说她,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八岁,梳着马尾辫,眼睛黑亮亮的,笑起来像月牙儿。没人能看出外表如此清秀甜美的姑娘却有着狂野的内心。在仪器车里,她送给他一个苹果,说他是世界上最帅最有礼貌的男人;夏天第一次约会,在外面散步,她告诉我哥,她裙子里面没穿内裤,我哥心里惴惴不安,却又对她的不羁无端生出一丝欢喜;她和我哥做爱的时候,说最放荡的话儿,叫床叫得左邻右舍见到他们躲着走;她对我哥好的时候,可以跪在地上给他洗脚,喂他吃饭,生气的时候,外面天寒地冻也把他赶出家门。她不要孩子,不要束缚,不管道德和良心,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的一个女人,我哥说,其实多多少少有着他自己想要活成的样子。他不敢做的,青焰敢。因为她复杂的百变的性格,在我哥的眼里,她是一个女人,也是多个女人。他爱她,但他无法填满她空虚的心灵,只能看着她在情欲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把男人当作她的玩物。她只要不离开他,他愿意给她最大的自由。他一直想着,等有一天她累了,不作了,他们俩就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的她,让我哥疲惫不堪。她提出的离婚理由很荒唐,她说人的一生如果没离一次婚,那么人生是不完整的,她说那些循规蹈矩生活的人,全是不敢爱也不敢恨的缩头乌龟。我劝我哥,既然她想离,咱就离,重新开始,值得他爱的女人多的是,但我哥说,好女人很多,但青焰只有一个。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但是他唯一爱的女人。他说爱情像一个迷宫,他走了进去,却迷了路,再也走不出来。我始终记得我们谈话的那天,我哥苍白的面孔和绝望的眼神。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可能就下了死的决心,所以他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他不想青焰因此受责备。他说他爱她,至死不悔。可是我总觉得,他多多少少是有些后悔的。我送他去火车站回油田的时候,他叮嘱了我几句话,要我一定记住。“

欧阳榕似乎有些犹豫,没再说下去。我问他:”叮嘱你什么了?“

他没回答,却接着说起了别的:”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了。我对任何女人,包括对我的妻子,都从来没有那么痴狂过。我认识的男人当中,也很少有这样爱得死去活来的。我想我哥应该是男人中的特例吧。“

我说:”青焰也是女人中的特例。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离开了油田,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联系过。我哥葬礼的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她泪流满面。我想她应该是有后悔的。虽然没有法律责任,但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这样作,我哥不会自杀。但说到底,也不能全怪她。是我哥性格软弱,没有男子汉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气。换作是我,早就叫她能滚多远滚多远。“

我说:“你是这么决绝的男人吗?看不出来呢。”

他说:“和我哥比,我是。我哥是及其敏感又多愁善感的人。他相信神灵和鬼魂的存在。他说,他见过那个被电死的操作员的鬼魂。我哥他们那次住的是个招待所,厨房是在外面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就在他死后不久,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哥去上厕所,就看见他站在厨房外面的炉子旁边。每天早晨,做饭的大师傅都会用那个炉子烧开水,给需要的人用。那个操作员每天出工前都会灌一壶带上。我哥一点不害怕,他说他就站在那里看,但几秒钟的功夫,鬼魂就不见了。我哥还相信生死轮回,他相信人死后还会变成另一个人回来。他说青焰是他前世的孽缘,不然他不会刚一见面就觉得和她似曾相识。他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笑话他,说他因为看了太多遍《红楼梦》才会这样想,他根本就是把现实的世界和虚构的世界搞混了。但他不这么觉得,他坚持说前世他一定欠了青焰很多,也许前世她因他而死,所以今生他要拼尽全力保护她,爱她,不管她是什么样的灵魂。他说这是他的命,他认。他是认命了,为了他所谓的爱情而死,可是他却没有考虑我和我父母的感受。我们不是他的家人吗?难道我们不是最爱他的人吗?他留给我们的痛苦,让我们怎样承受?他刚刚死去的那些日子,我妈每天以泪洗面,后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没命。我爸把家里所有和我哥有关的东西全部清除掉,不许我们再提起他,可是在我爸死后,我却在他的好几本书里,发现了我哥的照片......。”

我感觉到他的悲伤,安慰他说:“我们不能控制别人的生死,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长有短,家人也不例外。他是给了你们痛苦,但不是也有很美好的回忆吗?总有一天,或早或晚,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别人的回忆。我就特别喜欢你描绘的你哥给你读书的画面,说给我听听,他都给你读了些什么书?”

过了一会儿,欧阳榕才说:“我记得有一年暑假,他拿回了一套《战争与和平》,我有的能听懂,有的不能,但不论我什么反应,都打消不了我哥读书的热情。我记得有那么一章,托尔斯泰老先生讲蜂巢和蜜蜂之类的东西讲了半天,我终于挺不住了,趴桌子上睡着了。睡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吧,醒过来一看,我哥也趴桌子上看着我,就等着我醒呢。见我醒了,他接着念。他说别看小说长,但里面的什么东西都有用,错过了这一章,下一章可能就听不懂了。我妈说,我哥真是死脑筋,我那时才十岁,怎么可能听懂一本世界名著。后来我想明白了,他应该是想熏陶我,让我养成读书的习惯。”

我问:“那他成功了吗?”

他说:“算成功了吧。他给我读过的书,我后来都看了一遍,有的还看了两三遍。他没给我读过的,我也看了不少。闲着的时候,除了看书也没别的事儿可做。”

我问:“哪本书那么好,让你看了两三遍?”

他说:“《瓦尔登湖》。你看过吗?”

我说:“我也看过。我也喜欢那本书。你最喜欢那里面的哪些内容?”

他想了一下说:“关于阅读的那部分。”

我笑道:“真的呀?我也最喜欢那章。梭罗的家乡离我们这里不远,不到九百公里,开车就可以过去。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说:“想。等疫情结束了,我开车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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