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秋天,也就是我快满十二周岁那年秋天,我以总成绩全镇第三名的成绩被镇中学录取,开始了我长达四年的初中生涯。
开学那天,父亲用一副扁担挑了被褥、粮食、母亲腌制的咸菜等行李,和我一起踏上了漫长的上学之路。
我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叫叶庄,深藏于大山之中。出村子到镇上,要翻越两座高山,总共要走十里崎岖不平的山路。第二座高山,尤其陡峭。我们每次爬到山顶,通常都会累得气喘吁吁;如果是夏秋季节,经常大汗淋漓;因此我们必然会在山顶休息一段时间才能继续前行。
我以前说过,这两座高山,其实也是我们村这个小小“世外桃源”的屏障,保护了无数逃难进山的难民们,当然也包括我父亲和村里好几户人家。正所谓:
桃花今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三十多年前,当时已是孤儿的父亲,年仅十几岁,为了养活自己和年幼的叔叔和姑姑,就曾经赤脚挑着木柴担子,在这条山路上往返无数次。
下山之后,还要再走十八里土路才能到镇上的初中;中间还要经过几道河。夏季时,遇到山洪爆发,我们必须走另外一条更加曲折的山路,绕过这些河流。
走完难走的山路到了学校,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新生报道时,我发现居然忘记带学校发的录取通知书了。父亲带着我到校长办公室解释,碰上了父亲儿时的街坊朋友李老师。李老师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马上就把这事摆平了。到了后来,李老师力主我放弃在初二复读而直接升初三,从而间接影戏了我的命运。因此,他是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父亲把我安顿好后,下午就回去了。我晚上就睡在男生集体宿舍的大通铺上;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离开亲人单独在外过夜。其中经历的焦虑和煎熬,可想而知。我们班上一个女生,在开学几天后,就忍受不了住校生活,说是太想家了,哭得死去活来的,流着眼泪离开了学校;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们那时的学校还是六天制。但是学校考虑到很多学生来自偏远的乡村,周六下午只上一节课,就早早放学了。放学后,我归心似箭,和大家急匆匆离开学校,往二十八里以外的村子走去。刚出学校不久,就看见二哥在路边等我;原来是母亲担心我,叫二哥骑了自行车来接我。
其实,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已经借三姐夫的自行车学会了骑自行车。但是,那时家里只有一辆旧自行车,是家里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而我是住校生,因此不太可能把家里的自行车骑到学校长期闲置。
在家里住了周六一晚上,周日吃完午饭,我又要返校了。这时父亲就不送我了。我每星期去学校要带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一瓶咸菜,七八斤大米或者面粉。但是,我那时个子非常矮小,也不敢单独走行人稀少的那十里山路。因此,我通常是和邻村的同学们约好一起出发。到了周六下午,我也是和同学们约好一起步行回家;因为二哥不可能每个星期都来接我。
有几位家里条件好的同学,已经可以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了。有一次上学路上,刚好遇到村里组织乡亲们修上学的那段山路。邻村的一位同学家长就对父亲说:孩子走路上学太难了,该给你们家的孩子买辆自行车了。
到了初一下学期的某天,班主任姚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我看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后生,不知何故。经过他们的解释,我才知道事情的缘由。这个后生,是我父亲当年在平氏镇时的一个亲戚,算起来是我表哥。他有一辆旧自行车,刚好需要处理;父亲就答应买下来,表哥就把它送到学校来了。我这才注意到姚老师办公室外面的墙边,的确停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我欣喜若狂,自己终于有了一辆自行车!而这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陪伴了我下面三年多的初中生涯。
后来我才注意到,这辆自行车,除了车座的外皮是新的,其余部件都已经非常陈旧了;有些零部件,根本早就无影无踪了。周末回家,二哥去七里外的湖北省的一个供销社买了几个自行车零件,凑合装到自行车上。到这里,这辆自行车,才算是像模像样了。
我那时已经从学校的集体宿舍搬出来,借宿在镇上一家陈姓的农户家里。因此,这辆自行车就停放在他们家的院子里。他们家人特别谨慎,怕自行车丢了担责任,曾经要求我把自行车停在别的地方。我的一个好朋友同学借宿在另外一个农户家,我就请求把自行车放在他们那里。那时,我的自行车是不上锁的。这家的主人不厚道,就把我的自行车当自家的车子用;这还不算,有一次把车胎弄破了也不帮着补。等周六下午我要回家时,发现车胎是瘪的,完全没法骑;我只好把车子推回家。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多面手,修补车胎也在行,就把车子修好了。
但是,我们必须找到一个长久之计。后来,父亲亲自带着礼物到陈家,讲述了我的难处。陈家就同意我把自行车停在他们院子里,这事才算了解。
我在初一时,个子还是非常矮的,不到一米四。而那辆自行车,是标准的二八车,即轮子的直径是28英寸。因此我开始骑这辆车时,是不太可能骑在车座上的,因为我的腿不够长,够不着脚踏板。所以,我学的是那时候比较流行的“掏档”,有的地方叫“套腿”,就是右腿从三角杠下面伸过去踩脚踏板。这种骑法,不仅非常费力,而且观感奇差;那根本不是骑,因为屁股永远是悬在空中的。好多次,我在骑车上学路上看到走路上学的同伴同学,都感觉无地自容。出国后,看日本名导演宫崎骏的不朽大作《龙猫》(My Neighbor Totoro),发现电影里邻居家的小哥哥居然也用熟悉的“掏档”骑法,顿感亲切万分,热泪夺眶而出。
直到初二时,我的个子长高了点,才终于放弃这个野路子,堂堂正正地骑在座位上了。有一次骑着自行车上学去,遇到堂哥家的一个大侄女;她当着大人们的面,夸我“文质彬彬”。
就算骑自行车上学,在翻越两座大山时,照样是个大挑战。上山自不用说了,山路陡峭,只能推着自行车。而下山的路,同意不平整,而且很多地方坡度很大。加上自行车质量不敢恭维,很多时候刹车几乎就是个摆设,所以骑车下山非常凶险;大型自行车翻车现场,经常可以看到。我车破人怂,碰到陡坡就乖乖下车。只有翻过了大山以后,才可以在稍微平坦的土路上享受那种“春风十里扬州路”的帅气感。
如果赶上天降大雨或者冬天路上积雪过多,我们的自行车就派不上用场了。这时,我们还得依靠步行这一基本功了。记得某年冬天的周六,大学纷飞。我们同村的孩子们担心路上不好走,而冬季天黑得又早,吃完午饭就直接上路回家了,下午的课都没有上。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班主任执法从严,第二个星期仍然把我这个学霸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的“批评栏”里,罪名是:无故旷课。
在下面三年多的时间里,这个破旧的自行车坏了无数次,也被无数次修好。等我上高中以后,就用不上它了。我记不起来它的最终归宿了。
1988年夏天,父亲给家里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鹰牌”自行车。他从平氏镇买了自行车回家时,路过我们学校,还特意推着新车到学校看我。其实购车时,他还不会骑自行车。几个月后,他自学学会了骑自行车。从此,老家的山间小路上,多了一个骑自行车如飞的猛人;而那年,他已经53岁了。
现在我的岁数大了,锻炼身体也遵循大道至简的原则。有时就带着孩子们骑着变速自行车在镇子上狂飙。而每天傍晚,我都会在镇子里快步走上半个小时。有时我就想,这也算是继承了小时候在老家养成的优良传统吧。
注:我父亲的身世非常复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我以前写的两篇文章:祖母小传,父亲的青少年。
附一:电影《龙猫》里的“掏档”自行车骑法
附二:张旭《桃花溪》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是的,大通铺太可怕了,谁住过谁就知道有多痛苦,:-)。
谢谢师兄来访!
没事的,不影响阅读和理解。
看来你是学文科的料啊!
我小学时成绩还行,上了初中,一下子慌了神,成绩不上不下。初中毕业时,没考上中专。我在初二时,以为只有考中专一条出路,虽然知道可以考大学,但太难了,不是我这种人可以梦想的。
高一时,明显物理化学跟不上了。那时悲观到了极点。很多时候,上课时,我去学校外不远的电影院看电影,县电影院上映的片子,基本上每部都看。也没钱买票,开场后混进去的。甚至物理化学的考试都参加。
高二,硬着头皮分到文科,听说全县一年考大学几十个,其中文科不过十个人。
不过,学了文科后,一下子很轻松了。好像没怎么用功,成绩就一致不错。那时不再去看电影了,周六去文化馆看书看报纸,看到份报纸,叫参考消息,大吃一惊,竟然有这样的报纸,看到上面转的美国新闻日本新闻,天天在骂本国政府,天天在表扬中国政府,好有趣。几年后,这成了我的职业,不过,是反过来的,天天表扬本国政府,骂他国政府。
谢谢来访!很高兴你能喜欢这些故事!
居士的系列文可以成册,太值得记录了,喜欢看!
cowwoman:你的好文也读了,也挺感慨的,还没来得及留言,就看不见了。:)
谢谢来访!
小学是五年。初三我留了一级,所以初中总共上了四年。
大山形成的天然屏障,部分使得村里免受村外战乱的影响;这类似“桃花源记”里的场景。
继续写,期待下篇下下篇。你这系列增添了这个假期的乐趣。
这个我赞同,我觉得我的确继承了父母的聪明基因。
是的,偏远山区的农村,条件的确非常艰苦。
2010年,一位出生于河南邓州市的教授梁鸿写了纪实文学《中国在梁庄》。据她书中所讲,在她小时候,她们老家居然没有厕所,家人大小便都是在院子里的地上。这个极大震撼了我,简直颠覆三观。
谢谢分享!是啊,到了今天,在中国的某些偏远山区,孩子们每天爬山去上学。
谢谢分享!北欧国家,的确是地球上先进国家的表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