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北渡 九州南风

尘梦有空余牵挂,真情如水换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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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忆旧《水伯的相好》(三之一)

(2023-06-28 07:43:49) 下一个

乡村忆旧《水伯的相好》(三之一)
作者  一苇北渡

水伯并不是我父亲的亲兄弟。他与我父亲年龄相仿,身材魁梧,水性极好,村里晚辈习惯称他水伯。

水伯早年受过高等小学(高小)教育,会打算盘,毛笔字写得中规中矩,在村里担任会计兼村委。

村里有一份公家的《浙江日报》,由乡政府提供,邮递员却直接把报纸派送到水伯家,村领导班子识文断字的本来就不多,喜欢看书读报的就他一个。

水伯家庭生活幸福,老婆生了五个小孩,日子过得安安稳稳。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上大学那一年,水伯老婆突然病故。他就让刚上初中的小女儿辍学回家,代行母职,料理家务。

隔两天,班主任骑脚踏车摸上门,动员她回去上学,她只是坐在门槛上流眼泪,不吐一字,班主任叹息一声,折返回去了。

一阵忙乱之后,水伯一家的生活又逐渐安稳下来。他于是想续弦,不知何故,提了几门寡妇亲,全部不成功。

渐渐地,村里人觉察到,水伯不分白日黑夜,开始爱去五叔家窜门。

五叔也不是我父亲的亲兄弟。他兄弟五人,排行最小,村里晚辈习惯称他五叔。

五叔长得矮矮瘦瘦,活像一块暴晒过头的萝卜干。他没读过书,整日笑眯眯,没有人曾见过他的苦脸。他育有一男一女,都念不进书,女儿早早出嫁,儿子则去城里搬砖扛瓦。

五婶刚好相反,长得高高大大,像一颗壮硕的鲜萝卜。她也没念过书,不大爱整洁,家里门外邋哩邋遢,厨艺更是很坏,煮出来的东西像猪狗食。

有一次,五叔蹲在家门口吃麦面,筷子夹到一小片洗碗的破布条,以为是老菜叶,差点吞下肚。五叔也无怨言,把布条挑出来,继续安安静静吃完麦面。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流言蜚语不胫而走,街坊邻里纷传水伯与五婶相好上了。然而,绯闻之所以四处流播,正在于没有任何实证。

村里有个年青的“伯嚭精”,好管闲事。伯嚭(bo pi)是吴越春秋历史人物,吴王夫差的”董秘”,浙中方言里专指善吹爱说之人。

村上有一方打晒粮食的明堂,是整个村庄唯一的一块水泥地面。歇午时分,村民散散落落聚在明堂上唠嗑,伯嚭精故意去找五叔说话。

“五叔儿,前日儿镇上市日,侬去了吗?供销社开始卖冬帽了,我看到一款绿色的帽,顶衬侬。”

浙中方言属于吴语一支,却独有很多儿化韵,毕竟是南方人,儿化音全部轻声连读,倘若略去,则乡韵顿失。

五叔细细听完,“我去市上啦,帽只见着一顶灰色,有点儿巨(贵),国庆节可能会有优惠。”

“要弗要帮侬预定?售货员是我的老相好。”伯嚭精嬉皮笑脸。

五叔并无愠色,“侬水伯爱看申报纸(读报),消息顶灵通。昨日儿,渠(他)特地来告诉我,天气预报今年有暖冬,弗用买帽了。”

众人一听也就一哄而散,各自忙农活去了。伯嚭精也是势利之人,他在水伯面前是断然不敢如此放肆的,毕竟水伯是村中一方人物。

但是,各种蛛丝马迹依然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纷纷汇总到伯嚭精耳朵中。 

有人大清早在村头遇到水伯,见他不扛平时的锄头,手中莫名其妙拎一卷旧报纸。

也有人傍晚碰见五婶从苞谷地溜出来,衣衫有些凌乱,那块地又不是她家的承包田。

更有老人半夜起身净手,望见村口东山岙隐约有两个人影,以为撞见了鬼。

一切总会水到渠成。

那天一大早,伯嚭精手臂上挎一块洋毛巾,去到村头水塘洗面。他兴致十足,边走边哼,唱一段不三不四的莲花落:

「有个奶堂、改弄堂里兴凉,
有个鸣虫、叮待朵腿上,
考考么难听相,
招招么难目相,
只好搭了股鸣虫香,
分个朵腿、熏的锅锅黄。」

土音乡俚,外人难懂,试用国语转录,可惜神韵不存什一。

「半老徐娘、弄堂乘凉,
蚊子来袭、大腿叮疮,
不敢拍打、惊动街坊,
又想搔痒、担心雅相,
急得跳脚、酥痒难挡,
抓根蚊香、对准裤裆,
大腿根儿、熏个黑黄!」

水塘边,横七竖八放置了几条丈余长、尺余宽的青石板条,称为埠头。

刚巧五婶也在场,蹲在埠头上洗衣裳,一会儿她起身伸懒腰,伯嚭精一下子看清楚了,五婶洗得发白的裤子上,沾有一些油墨着色,依稀还看得清几个反相汉字模样。

传闻终于坐实,村中浮言也就自动消散了。现在,村里人坦然接受水伯与五婶相好之事,反而无人再议论了。

伯嚭精血气方刚,一日瞥见水伯五婶两人前后脚溜进了青纱帐,顿生一窥私情的妄念。

毕竟偷窥见不得人,他绕到远处,才敢猫腰钻进地里,低身潜行,哪知低垂的玉蜀黍老叶又硬又刺,刮到脸上火辣辣的,他不得不放慢前行步伐。

等到他从远处紧赶慢赶绕过来,悄悄逼近现场,强压下喘吁吁的粗气,定睛仔细一瞧,好事已经结束,水伯与五婶正在一边收拾报纸,一边轻轻絮语。

伯嚭精不死心,支棱起耳朵,想偷听几句缠绵情话,结果大失所望,水伯在给五婶讲解报纸上的新闻呢。从此之后,伯嚭精彻底断了窥私贼心。

五叔的生活波澜不惊,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旧每天笑眯眯。他还是爱喝酒,以往每月到村代销店打三五次黄酒,现在依旧雷打不动,但酒量明显提升,往时打两个竹筒的酒,现在舀三四个了。

乡村生活安宁美好,一切如常......。

这里再插说一下乡村如何零拷卖酒,估计城里人没啥概念。

那个年代乡村消费力低下,本地酒厂酿制的黄酒极少瓶装出厂,常用坛装,数十市斤一坛,镇乡村三级代销店购入坛装酒,零拷零卖给村民。

通常黄酒装在大肚陶瓮里,运到代销店后去掉泥封,用一个红布包裹的蒲团盖住瓮口,防止酒气飘逸散失。

打酒用特制竹筒,带一细长提把,筒身长短不一,有数个,分不同容量。舀酒时,先选取一个竹筒,捏住提把,往酒瓮里轻轻一按,咕咚一声,或二两或半斤,黄酒就提了上来。

买家自备酒瓶。铁皮漏斗插进瓶口,竹筒往漏斗一倒,咕噜一声,琥珀色酒液滑溜一下进入酒瓶。松枝截短削尖作瓶塞,麻绳系瓶颈为提手,方便罐装后拎回家,妥妥保存,慢慢享用。

乡村生活除了零星亮点,实则寂寞乏味。小时候,我经常到村里代销店勾留(约等于上海人逛南京路),喜欢围观打酒过程。

看到村民来买酒,即刻趋前看热闹,在酒瓮边上蹲下身子,双眼与瓮口齐平,定睛细观舀酒过程,目不转睛。咕咚、咕噜,酒气四溢,扑鼻而来。醉人酒香,沁人心脾,至今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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