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梦书当枕
从上海到西雅图，从新闻采访到中文教育，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学的热爱。爱读中英文好书，爱听古典音乐，爱看惊心动魄的影视剧，爱美食，爱烹饪，这一切都融入笔端，和同人切磋。
老胡是在我父母无锡老宅前摆摊的一位“新市民”，也是我小妹阿姨（我母亲的大妹妹，她生下来我外婆以为就是幺女了）的房客，多年下来，跟我们一家人相处融洽，堪比睦邻。他因为有生意头脑，服务周到，客户回头率高，小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我和父母通越洋电话，常常聊到老胡。每次我回去，也会给老胡带点美国的零食，他则馈我以时鲜的水果。这样我们成了忘年交，我很关心老胡的事业和生活。一开始，我妈妈告诉我的都是好消息：老胡因为经营有道，吃苦耐劳，给一位做果品批发的大老板相中了，成了“高级打工族”，不用再每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扛两大袋沉甸甸的水果零售了，而是负责替老板进货出货，记账盘点，少了很多日晒雨淋的辛苦。老胡的老伴本来在超市打扫卫生，这时也做上了小主管，下面头二十号人呢！
自从在无锡这个号称“最受农民工欢迎的城市”站稳了脚跟，老胡就开始操心他那一对宝贝儿女的事了。老胡的女儿很争气，读了中专后在苏州新区一家高技术公司打工，虽然住职工宿舍，生活单调，工作强度高，但是收入不错。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友，在他们老家发展，父母是数得上的乡镇企业家。老胡和他的老伴对这门婚事很满意。
老胡的儿子可就是无锡人所谓的“不操灶（没出息）”了。当年老胡的母亲死得早，他老父亲为了老胡和他的姐妹，硬是没有续弦，把几个娃拉扯大了。老胡夫妇早早出来打工，就把儿子的教育任务托在老父亲的肩上。他父亲身体不好，大约是腿受了伤，下田都很困难，更没有什么文化，加上老一辈人难免娇宠孙子，老胡的儿子从小调皮，成绩不好。每次老胡回乡，听儿子汇报在学校的表现，总觉得还可以。谁知道这小子鬼精鬼精，说的很多话不尽不实。等到中考成绩放榜，老胡才发现给儿子蒙了。本来他儿子在一个不错的公立初中，结果高中只好去一个交钱就能进的私立中学。老胡和他的爱人苦口婆心劝儿子要上进，苏北乡下读书风气还是能浓的，他们知道，要改变世世代代农民的命运，就得上大学。无奈老胡的儿子心思散了，好比野马脱了缰，再也集中不到读书这头等大事上来。老胡每次听老父亲告状，心中如焚，今天儿子逃课了，明天儿子考试不及格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儿子逃课干什么去了。后来班主任上门家访，才知道他儿子沉迷电子游戏，整天泡在网吧不思归家。老胡本来在考虑儿子升高三的时候辞职回家督战，让他儿子悬梁刺股拼一年，没准能上个大专。他们的要求本来也不高，只要脱了农籍就行。没想到，儿子高二还没读完，就自说自话做了退学的决定。他的理由是：“功课拉下太多，读不下去了。再说，身边的暴发户哪个读了大学？”老胡跟儿子大吵一场，气得干瞪眼，但是木已成舟。他老伴也有点偏宠儿子，觉得他这样读书太辛苦，眼看着也没啥希望，不如让他早点去社会上闯闯吧。
说起来人生“条条大路通罗马”，对于老胡儿子这样连高中学历都没有的农村进城青年来说，比较好的出路也就是去工厂打工了。这时老胡的女儿不埋怨父母偏心，也不责备弟弟没出息，伸出了援手。她安排弟弟去同一个园区的一家企业打工了，虽然工资远不如她，但是对于刚刚入门，没有任何技术的小民工来说已经是厚待了。没想到老胡的儿子一进城，就被繁华的大城市迷花了眼。他没有艰苦奋斗的决心，倒是羡慕城市青年的高消费。刚进工厂没一个月，老胡就接到儿子一个短信，要一笔钱说是用作培训之类的。老胡打过去后音信皆无，下次去看儿子，赫然看见儿子手上拿着一个最新版的苹果手机点来点去，神情好不得意！他向我哥哥打听了价钱，吓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他的话来说：“你爹要卖好几千斤苹果才供得起你这一个苹果呢！”可是他儿子嘲笑他：“爸爸你落后了，都是信息时代啦！”
老胡在儿子进工厂不到一年的时候，忽然从优秀房客成了“老赖”。我小妹阿姨好不奇怪，以前老胡信用顶呱呱的，租金经常提前交足一年半载的。不知从那天起，他开始拖欠房租，关了手机，躲起债来了。这是正用得上我妈妈出面，老胡再也不能地遁，灰头土脸地带着一小笔钱上了我家的门，说先交一部分欠的钱，余下的定期补齐。我妈妈看他唉声叹气的，不由得关心他遇上了什么银钱周转的麻烦，说我们也许能帮得上忙。说来又是老胡的儿子“啃老”—他在这个厂没呆满一年，就谈了一个女朋友，而且两个人感情进展飞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说起来，他远远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但是老胡说他们那儿乡下都是先上船再补票。儿子要结婚，而且一个子儿都没有，心安理得向老父亲伸手呗。老胡对小姑娘本人倒是挺满意的，说起来长相不错，“个子高高的(di)，皮肤白白(bobo)的”，人也本分。但是女方老家在山东贫困地区，家里又有兄弟，他们结这门亲是为了改善家境的，彩礼什么的狮子大开口，催得很紧。老胡夫妻想着儿子早晚要结婚，不如把这门亲事早点办了。第一次见面，就掏了两万块钱，心里着实肉痛。接着定金、彩礼、家具、家电、装修一样样的来，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二十多万元。老胡没日没夜地干，还背了一身债，总算把儿子的婚事体体面面地办了。这一下他手头的钱捉襟见肘，自然房租拖欠了好一阵子。好在我小妹阿姨为人特善良，拉不下脸面，这房租就总是几个月地欠着，有一笔没一笔地还。
儿子这儿才消停，老胡女儿的婚姻又出了幺蛾子。老胡的女儿爱上了苏州高新园区的发达，不想回苏北老家了，一心要留在大城市。而老胡的女婿要继承家业，故土难离。夫妻俩聚少离多，感情日渐淡薄。最后导致他们婚姻破裂的是男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旧思想。老胡的女儿结婚两年肚皮还是没有动静，公婆就不满起来。他女婿是个愚孝的儿子，最后思前想后，办了离婚。这下老胡受了个打击，忽然发现自己得了高血压，而且很严重。那年我回国，给父母带了个测血压的仪器，给他试测时，他因为心里紧张，越测越高，都快要上二百了。高血压患者不能劳累，需要静养，而老胡为儿子做牛做马，为女儿的遭遇不平，身体都快垮了。他因为没有医保，就乱找偏方，那些药越吃越糟。后来在我父母的一再劝说下，才认真去正规医院就医，病情得到了缓和。
再后来听到老胡的消息，就没有那么戏剧化了。老胡的女儿再婚了，女婿不算能干，但是老实可靠。两人婚后很快就有了幸福的结晶。消息传到老家，他以前的女婿一家悔死了。老胡儿子依旧好高骛远，游手好闲。他现在在无锡做快递，比以前勤劳了许多，但是他一再提到要买一辆车开快递公司。我老公听了嗤之以鼻：“现在城内快递哪里有用小车送的？助动车足够了！说来还不是图虚荣，爱享受。”老胡的儿媳连着生了两个娃，不出去工作，就在家带娃了。连老胡的老伴都忙不过来，辞了超市的工作，在家奶瓶尿布团团转。我小妹阿姨去收房租，才发现他们三对夫妻，三个娃都挤在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把空间利用到了最充分！这时候，我阿姨才后悔租给他们，又拉不下脸面赶他们走，只好口气严肃地提醒他们不要拖欠房租。没想到，老胡的儿子大言不惭地怂恿老胡，说他们要买下这套80平方米的房子。按当初他们入住的价格，付首付，其余去银行按揭贷款。这话听上去简直是天方夜谭，靠老胡卖水果的那点儿辛苦钱，怎么有还贷的能力啊？我小妹阿姨只好发牢骚：“这下子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这些年来，我妈妈跟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老胡的儿女经，我像听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连载，我知道开头，却猜不到结局。我同情老胡的辛苦，但是他对儿子的溺爱让我觉得很无奈。我妈妈跟我感慨：“商品经济社会下，什么都靠不住。当初老胡那么老实的一个人，现在为儿女所拖累，变了，变了，变得都不认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