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晓舟

如果不能重生,就让我回忆过去;如果迷失了方向,就让我重新审视曾经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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熵泱——第六章

(2024-02-05 10:00:15) 下一个

林少中坐进了皇冠牌轿车,这是陈占豪特地给他买的,非常气派,这款轿车在滨海市目前只有这一辆。

往常林少中坐进汽车,肯定要跟司机唠上几句,司机李健是他小学同学,他们在一起有许多童年的趣事可以回忆。现在林少中没心思唠嗑,他默默地想着心事。林少中陷于极度的矛盾中:走还是留?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就如同哈姆雷特那句关于生还是死的著名问话。

经过这么多年的艰苦磨难,他终于重新享受到人生的甘甜,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呀!人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他现在是说一不二的合资企业厂长,即便是陈占豪也要让他几分。如果到了新城,一切就不好说了,那是陈占豪的天下,陈占豪拥有绝对的权力。不过,陈占豪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每月工资四千,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才五十六块,自己的工资比大学生高出差不多七十多倍。陈占豪说一年后工资还要调整,到时候起码还要加个一两千。现在一个万元户就了不起了,到那时自己不到两个月就是一个万元户。

“不去新城会怎样?”他问自己。不去新城会有潜在的风险,陈占豪在新城开了新工厂,他很有可能从滨海撤资,如果没有陈占豪的资金和订单,滨海服装厂很可能面临倒闭的危险。唉,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啊!

“厂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李健试探地问。

林少中“嗯”了一声。

见林少中不愿说话,李健也没再问。

过了一会儿,林少中说:“陈占豪让我到新城去。”

李健一愣,手中的方向盘一抖,车子猛地晃了一下。

“为什么?”

“他说要在新城再建立一个厂,让我过去当厂长。”

“你怎么想的,厂长?”

“我还要考虑。”

“厂长,如果你走,一定把我带着。”李健扭头看了林少中一眼。

“等我的事定了再说吧。”接着林少中嘱咐一句:“李健,这件事你先不要跟别人说。”

李健点点头:“放心吧,厂长。”

走进家门,林少中把呢子大衣在门厅的衣架上挂好,他听到旁边的客厅里传来一阵欢笑声。他推开客厅的门,看见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弟弟林少华在北方大学读书,平时很少回家,今天不知怎么跑回来了。

“爸,妈。”林少中走进客厅。

客厅里摆一台28吋金星牌彩色电视机,电视机对面有一张茶几,茶几旁边是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林少中在那张空着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林太暄笑着问:“少中,今天有什么新闻。”这是林太暄的老习惯,每次见到林少中都这么问,他已经离休了,但还十分关心时事,除了电视和报纸,孩子们是他了解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

“没什么新闻。”林少中闷声闷气地回答。说完,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母亲关切地问:“少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妈,没什么。”林少中摇摇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马兰花说:“少中,一定有事,说出来大家帮你参谋参谋。”

林少中没有说话,依旧闷声吸烟。

林太暄说:“少中,是不是工厂里出了什么事?出了问题解决就是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不干这个厂长。”

林少中抬起头,“陈占豪刚才跟我说,让我去新城帮他办厂。”

“太好啦!”林少华兴奋地叫了起来,“新城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中国最有希望的地方!”

林少中瞥了弟弟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懂什么?”

马兰花问:“你走了,这边工厂谁来管?”

“陈占豪说让贾秀杰管。”

“唉!”马兰花摇摇头,“少中,让我说中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贾秀杰不是省油的灯,你就是不信,现在知道他的厉害了吧!”

林少中瞪了马兰花一眼,马兰花这句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俗话说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可自己竟然第二次中了贾秀杰的暗算。

林太暄说话了,“少中,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要气馁,不要后悔,更不要埋怨,要想办法解决问题,要让矛盾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转化。刚才少华说的有道理,新城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中国最有希望的地方,去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无限风光在险峰!少中,鼓起勇气,你还年轻,去闯一闯,说不定会闯出一片新天地!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重头再来嘛!”

林少中小声嘀咕道:“大不了重头再来?说的轻巧,我已经在农村荒废了十二年了,人生有几个十二年?”

林太暄仿佛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不要把十几年看得那么重,十几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不过是一瞬间。我非常欣赏孔子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以。’你去陈占豪那里亲身感受一下,看看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样我也可以掌握一点外资企业的第一手资料。”

马兰花说:“少中,陈占豪是个十分固执任性的人,他既然动了这个心思就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跟他较劲,不如顺水推舟去新城闯一闯。少中,农村那么艰苦咱们都过来了,新城又有什么可怕的!”

林少华插言道:“哥,存在先于本质,世界是荒谬的,人是自由的,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存在。别犹豫了,坚决去新城!等我毕业了就去新城找你。”

林少中又瞥了弟弟一眼,觉得弟弟这是在向他炫耀学问;他目光里的内容是复杂的,可以说包含了羡慕嫉妒恨。

母亲说:“少中,我看这件事要慎重。你现在是中方的厂长,陈占豪不会对你怎样;一旦你到了他的屋檐下,恐怕就要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林少中皱着眉头站了起来,现在他心里很烦。

“爸,妈,我累了,先回屋去了。”说完,林少中往客厅门口走去。

林太暄说:“也好,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等头脑冷静下来再考虑。总之一句话,遇到天大的问题也不要害怕,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林少中点点头走出了客厅。

马兰花起身跟了出去。

林少中回到卧室,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点上一支烟,大口地吸着。

马兰花端来一盆洗脚水,“少中,烫烫脚,解解乏。”

林少中脱了鞋袜,把脚放到热水里,一股暖流从脚底传遍全身,他闭上眼睛,脑子又转了起来。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呼唤,那个声音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清晰,他的灵魂仿佛被那个声音唤醒,所有的感觉和欲望都在苏醒,都开始蠢蠢欲动,这是本能的呼唤,这是生命的呼唤。

此刻,他耳边响起了老队长唐汉德的声音:“小林,人生在世说白了就是对机会的把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遇到机会你要当机立断!”唐汉德说这话的时候林少中还在县办工厂当厂长,他正在为回不回城犹豫。没想到没过几年,现在又遇到了同样的选择难题。唉,人生最大的难题就是选择。此时他忽然觉得弟弟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人是自由的,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存在。”

林少中开始盘算起来:如果不去新城就会惹恼陈占豪,自己这个厂长的位子恐怕迟早要丢;还不如顺势而为,到新城去闯一闯,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限风光在险峰”,也许我的前途就在新城。

春节过后林少中乘飞机来到新城。

这是林少中第一次来新城,他对新城的印象非常好,这里春意盎然,与北方那种寒冷肃杀的感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乘出租车来到南方宾馆,住进610房间,这是陈占豪给他预订的房间。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他泡了一杯茶,端着茶杯站到窗前。南方宾馆前面就是宽阔的新南大道,东边是刚刚落成国贸大厦,西边是申城宾馆,申城宾馆西边是一大片荒地……

电话铃声响了。

林少中走过去拿起电话。电话是陈占豪打来的,他说他现在就在二楼中餐厅,让林少中马上下去。

林少中来到中餐厅,他四处张望,餐厅座无虚席十分热闹。

餐厅经理走了过来,他笑着问:“你是林先生吧?”

“是。”林少中点点头。

“请跟我来吧,陈先生在等你。”

餐厅经理把林少中带到一个靠窗的座位,陈占豪正坐在餐桌前望着他。

“你好,陈先生。”林少中笑着与陈占豪打招呼。

“林厂长,坐吧。”陈占豪指着对面的椅子说。

林少中坐了下来。

“抽烟。”陈占豪把桌上的万宝路香烟推到林少中面前。

林少中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陈占豪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林少中,好象一个胜利者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过了一会儿,陈占豪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林厂长,你终于来了!有人说你是孙悟空,现在看来,你这个孙悟空还是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啊!”

陈占豪的话像刀子一样猛戳到林少中那颗无比敏感脆弱的心,看着眼前得意洋洋的陈占豪,林少中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的唐汉德。

林少中刚下乡时青石村的生产队长是唐汉德,唐汉德四十多岁,中等个儿,结实硬朗,一张黢黑的刀把子脸总是阴沉沉的,一双凶巴巴的眼睛配在他那张刀把子脸上让人觉得瘆得慌。

林少中不喜欢这张脸,以他当时的人生阅历和幼稚的见识,他认为长着唐汉德这样面孔的人一定不是好人,他决定对唐汉德敬而远之,父亲经常对他说“敬神鬼而远之。”

唐汉德很快就发觉林少中对自己的戒备和冷漠,这极大地伤害了唐汉德的自尊,认为林少中在跟自己摆高干子弟的臭架子,他决定好好教训一下林少中。

队里分玉米那天,唐汉德故意安排林少中当搬运工。从玉米地到仓库将近两里地,林少中挑着一百五十多斤重的扁担一天走了二十几趟。到收工时,坚持了一天的林少中瘫倒在地头。

唐汉德走了过来,他笑着问:“小林子,不行了吧?”

“没什么!”林少中瞥了唐汉德一眼,强撑着站了起来。

唐汉德走到林少中身旁,用力拍了拍林少中的肩膀。

“哎呀!”林少中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大叫一声用手捂住肩膀。

“小林子,别嘴硬了,快把衣服脱下来吧,你肩膀上都渗出血了。”

林少中想把衣服脱下来,脱了一半就停住了,衣服已经黏在肩膀上了,动一下就钻心地疼。

唐汉德说:“小林子,你肩膀磨烂了,我去给你弄点水来。”

说完,唐汉德走到地头把暖水壶拎过来,在林少中的肩膀上浇了一些热水。

“哎呀妈呀,疼死我了!”林少中又叫了起来。

“忍一忍,一会儿就好。”唐汉德的声音十分温柔。

唐汉德开始帮林少中脱衣服,他很小心,一点一点地把黏在林少中身上的衣服揭下来。

想到这里,林少中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看来人和动物一样欺生,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先经过一顿杀威棒啊!

从林少中脸上的表情陈占豪知道触到了林少中内心的痛处,他非常得意;这是陈占豪的怪癖,他总能从他人的痛苦中得到极大的满足。

“林厂长,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陈占豪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林少中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后悔了?”陈占豪眯着眼睛追问。

陈占豪那副得意的样子让林少中十分不快,一股豪情从他心中升起,他不屑地看了陈占豪一眼,“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好后悔的?!”

“说的好,我喜欢!”陈占豪拍着桌子叫道。

陈占豪说的是真心话,他就喜欢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他很像驯马师,喜欢驯服烈马、驾驭烈马,让烈马为自己服务是他最大的快乐。总而言之,陈占豪性格中有一种非常好斗的精神。他也很喜欢那句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其实林少中性格中也有好斗的成分,不过他的表现形式与陈占豪不一样,陈占豪内心和外表都非常狂野,而林少中绵里藏针,外表平和,内心却很狂野,他与陈占豪内心深处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只不过从外表上看不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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