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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郁达夫(38)

(2018-07-05 17:15:40) 下一个

38、梁上君子

 

1900年5月,也就是整整一百年前,有一个叫勃奥洛切夫的俄国人,到了中国西部,在祈连山下,大戈壁滩上,发现了莫高窟。他用手头的几个小钱和从俄国带来的小玩意儿,从王道士手中换取了一批宝贵的经书,以后十几年,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用类似的方式,到敦煌取宝,不但有唐、五代、宋的经书,而且剝去了大片大片的壁画。西方人巧取豪夺,说他们是盗贼不为过分。但是也有人为他们辩护,说他们是保护文物的功臣。如果没有他们,哪里有大都会博物馆?哪里有大不列巅博物馆?哪里有卢浮宫?1820年法国人到希腊的厄里特岛挖出断臂维纳斯,这些法国佬也是强盗吗?且不论这些人的功过是非,今天,几个东方人在纽约盗宝,应是真正的义举。第一,他们没有任何利益的考虑,只想抢救一部文学遗产;第二,他们并不想违背这份遗产的持有人琼斯太太的意愿,不会在持有人反对的情况下将文稿公诸于世,他们只是为了防止持有人在情绪激动之时毁掉这份遗产。

“咱们站远一点儿。”

此时,我和大一站在威斯康星大道边上,看着对面露天咖啡座的两个女孩和一个洋人。大一拉我退过一个街口,站在一家时装店的檐下。奚儿不知在说什么,就她说的欢!她的英语真是很流利了。Jane怎么不过来?丢下奚儿,我们好上楼呀!

过了20分钟,Jane总算站起来。Timitri站起来道别,在Jane的面颊上亲一下。一会儿他还要亲奚儿吧。奚儿坐着没动,笑吟吟的。Jane朝Timitri摆摆手,向相反的方向走,我们跟过去。Jane拐过弯站住,她的脸涨红了。

“你怎么不快点儿!”大一说道。

“Timitri不让我走,他要请吃饭。”

“叫奚儿吃么。”

“他说不行么!我好容易才脱身。大一,咱们上楼吗?”

“不行。Timitri没走,万一他上去怎么办?等他们去吃饭,再上去。”

我们在路边坐下。这是纽约的夏天,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琼斯太太家是斜对面那幢楼。这一带住了许多有钱人,许多名人。前第一夫人希拉里住这儿,她去年竞选纽约州的参议员,希望成为第一位女总统。路边是四层的town house,类似于阿慧在布鲁克林的房子,门前有小院,有矮墙和黑色的铸铁栏杆。大一和Jane坐在矮墙的花岗岩上,我坐在栏杆上。现在只等奚儿调虎离山了。

“现在才10点呀!”我说道。“他们不会这么早去吃饭。”

“给奚儿打电话,叫她快走!”

还是大一有办法。于是我拨奚儿的手机,手机在此时大有用途。奚儿先说“I’m sorry”,是对Timitri说的,接着她说中文:

“有什么吩咐?”

“快把他领走呀!往远处领!领他去42街!”

“我领他去China Town吃中餐。”

42街在中城,China Town在下城,远多了。

“至少一个半小时。”

“三个小时也回不来呢!有情况我打电话。”

“妈的!”

“你怎么和大一学会说脏话?”

奚儿嘿嘿一笑,她消了气。我告诉大一,大一说“好,好”,一脸奸笑。我说“妈的”,我的脏话比过你奚儿的脏话吗?

 “龙,你去看看,看他们走没走。”

大一是总指挥。回到威斯康星大道,一对“情人”仍在咖啡座,这回是Timitri说话。剧情的发展,轮到男人献殷勤,轮到男人花言巧语。多了几位顾客,一对背着大背包的年轻人,像是来自南方的旅游者,是一对真正的情人。我大摇大摆走过去,走到咖啡座。奚儿看见我,挤挤眼睛。我在咖啡座坐下,离开奚儿三米远,招手叫来boy,要一杯咖啡。这是富人区的咖啡座,10块钱一杯。洁净的桌椅,新鲜的意大利菊。奚儿真的跟上一个洋人,你会后悔莫及。这么大的纽约,这么引人注目的东方女孩,什么事不会发生呢?人们总是向往得不到的东西,而不珍惜到手的东西。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狐狸是心理平衡的大师。奚儿圆润的低嗓音说的是英文挑逗的是洋人。

“I live in Brooklyn.”

这句话我听清了,好家伙,她在通报住址呢!

“I lived in Brooklyn.”

Timitri的这句话就像一把开锁的钥匙。

我的咖啡没上来,奚儿和Timitri起身了。他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Timitri的脸贴在奚儿金黄色的头发上,长满毛的大手搂住奚儿的腰。车来了,他们相拥着上车,黄色出租车一跃而起,沿威斯康星大道一溜烟而去,上China Town去了。

我喝一口咖啡——10块钱的咖啡,不能一口不喝呀——烫的我几乎叫起来。Boy站在一旁笑了。

回到大一和Jane这里,大一招一下手:行动开始!Jane打头阵,我和大一跟着。走进琼斯太太的大楼,那老门童自然是认识Jane的。

“Hello, Jane.”

“Hello,grandfather.”

他朝Jane微笑,就像自家孙女进了门。

上了楼,Jane把钥匙给大一,大一打开门。

又走进这个大房间,仍是挂着许多帐幔,仍是厚厚的地毯,仍是一股特别的酸味。三角钢琴,博古架,高大的书橱,还有达夫先生的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琼斯太太确是病了,80岁的老人,还挂着艳词,达夫先生在世,也会觉得可笑了。

“从哪儿开始?”我说道,我的声音在这大房子里显得很庄严。

“从客厅开始,”大一说道。“我和龙翻东西,Jane,你在门口望着。”

“你们别给翻乱了。” Jane说道。

客厅里除了大书橱,还有几个老式书箱。书橱里的书很杂,中英文都有,从文学到政治、历史,还有不少地理书,各种地图册,长短大小不齐。琼斯太太是旅行爱好者吧。也许这些书并不是琼斯太太的藏书,而是她接受的遗产。琼斯太太逃离大陆的时候,赤条条一个人。这纽约的房子,这房子里的许多东西,恐怕都是丰家老太爷留下的。想当年丰家老太爷在这里招待过第一个开飞机飞越大西洋的林白少爷(好像有一篇文章里写到这件事,还有林白英俊的照片)。可是,琼斯太太孤身逃离大陆,遗稿又在哪里呢?她把遗稿埋藏在大陆吗?数年之后,在文革的恶浪平息之后,她回到大陆,把遗稿起出来的吗?不对,琼斯太太说过,1969年的恶梦之后,她再没有回过大陆。不管怎么保存,如今遗稿还在,就在这大房子里!

我和大一不及细看,只想找到遗稿。书橱的旁边是一摞黄杨木刻花的书箱,每个箱子两尺多长,六个书箱摞成两米多高,刻的是《红楼梦》故事,“晴雯撕扇”、“宝钗扑蝶”、“凤姐弄权”、“黛玉葬花”之类,人物、衣饰、器具、场景雕刻得十分精致。

“遗稿就在这里了!”大一指着书箱说道。

可是怎么搬它?幸好墙角里有一架金属梯子,于是我架梯子登高,把书箱一个个搬下,大一在下面接住。

六个书箱排在地毯上,每个箱子的顶面和侧面全是浮雕,散发着黄褐色的光泽,煞是可爱。Jane也被吸引,跑过来欣赏。

“哎呀,这上有多少人物!”

第一个箱子顶面刻的是“元妃省亲”,好大的场面,有几十个人物吧。书箱都锁着,是老式黄灿灿的铜锁。大一拿出一把钥匙,我吃了一惊。

“你有钥匙?”

“这是我带的万能钥匙。”

“你会这一套?你可真是高手!”

“玩古董的,经常遇到小扣子,小机关,都要会摆弄。等我试试,打开了你再叫好。”

大一毫不费力打开铜锁。打开第一个书箱,全是成套的线装书。第一套的书名是《红楼真梦》,第二套的书名是《红楼梦影》,第三套的书名是《后石头记》。这么多《红楼梦》续书,全是狗尾续貂之作。《红楼梦》问世200多年,写续书的人多如牛毛,如果续书集到一起,这个大房子装不下呢。

打开第二个箱子,还是这些书,第三个第四个亦然。可能丰家老太爷是续书爱好者,爱《红楼梦》的人爱屋及乌吧。第五个箱子不一样了,前四个箱子里的书都是印刷品,有铅印的,木板印的,石印的,而第五个箱子的书是手抄本,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部续书几十万上百万字,不要说创作,即是抄写一遍,也要两三年的时间。这个箱子里的,不是孤本就是善本!

“这些书有价值吗?”大一问道。

“不管是孤本还是善本,都没什么价值。有价值的是郁达夫遗稿啊!”

但是没有找到郁达夫。还剩最后一个箱子。箱子的顶面还是《红楼梦》雕刻,还是大场面,还是众多人物——“抄家”。大一打开箱子。

“是它!”

 Jane叫了一声,使我一惊。箱子里一本线装书也没有了,而是放着那些首饰——Jane叫我还给琼斯太太的。首饰下面是一些牛皮纸袋,头几个纸袋里是老照片。Jane把照片倒在地毯上,是琼斯太太年轻时的照片,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在30到40年代,这样的黑白照片是最考究的,有上海王开照相馆的,有星洲照相馆的。琼斯太太年轻时候算得上南国美人,有穿旗袍的,有穿裙子的,有女扮男装的。拍男装照是那个时代的时髦事情。有她和家人的合影——丰老太爷,琼斯太太的妈妈,还有别的什么人。有照相馆的布景,也有外景。Jane再打开一个纸袋,这一回是琼斯太太的结婚照,琼斯太太穿不同款式的婚纱,童光伦则踌躇满志,英气勃勃。还有婚礼的照片,盛大的酒席。

“这儿!”

Jane叫一声,原来是琼斯太太和达夫先生的合影:一张是两个人站在南洋日报的门口,达夫先生穿长衫,清癯的面庞,丰小姐穿女学生的背带裙,艳若春桃;另一张在书房里,达夫先生穿马甲,正在写字,丰小姐站在一边。

“这儿有稿子!”

Jane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和大一立即瞪起眼睛。Jane从纸袋里抽出一摞稿子,交给我。是星洲日报的稿纸,是用钢笔书写,是一篇小说稿,名为“暗夜”,属名李莜瑛。我看了两页,原来是琼斯太太年轻时候写的小说,在星洲,达夫先生指导她写的习作。

我们在这所大房子里找了两个小时,找了书房、大客厅、小客厅、卧室、餐厅、客房、库房,仍是没有找到“郁达夫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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