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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郁达夫(5)

(2018-03-23 16:21:49) 下一个

5、唐太太

 

    一天以后唐大一取回修好的福特车,我陪他到医院看受伤的老太太,送上鲜花水果。大一说,老太太越老越不用担心,一应费用由政府承担,有病没病住疗养院,饭钱也不用花。两天以后大一陪我去曼哈顿上东区的哥伦比亚大学,到东亚研究所报到。我见到一头金发的苏珊小姐,她汉语说得很棒,她曾打电话到北京我家,为我办手续,当然都是祖慧的安排。苏珊为我办了访问学者身份证,可以出入哥大图书馆和各个系馆。我这个访问学者没有任何负担,我领一张未来三个月的学术时间表,多是讲座和研讨会之类,参加与否自愿,我也可以举办讲座,研究所代为组织,等等。

办好访问学者手续,晚上我给北京打了个电话,向父母报平安。大一说他准备出门了。

“去新泽西,Jane那儿,我得把太太请回来。”大一说的直爽。“明天去,呆几天。再到费城和巴尔的摩买点旧货,嗨,干这个买卖就甭怕跑腿儿。你给我看家,每天领Sam出去遛遛。”

大一拿出一套钥匙给我,又拿出几张钞票。

“这500块给你零花,你别客气!这几天我不在家,买菜买狗食的钱都在这里了。”

“我不懂狗食。”

“对对对,你不懂。狗食还有,在冰箱里,你打开喂它就是了。”

 “丈母娘在新泽西?”

“不,是她朋友。我这个太太,不是省油的灯啊!我快叫她折腾完了,零碎了!女人嘛,不和她计较。这几天你自己逛纽约吧,中央公园、炮台公园、大都会博物馆、古根海姆博物馆。布鲁克林有个英国现代艺术展,很前卫,大块的粪便上了展台。哈哈,不是人粪,是大象的。还有人的生殖器长在狗身上。你去看看,这是最新潮,后现代。昨天报上说,市长认为展览有伤风化,要扣美术馆250万政府拨款!你兜里带点钱,进门30块。古根海姆也要钱。大都会是国家博物馆,可以不花钱。”

“电脑在哪儿?”

“在阁楼上,阁楼是我的办公室,你可以上网。别把Sam忘了!”

第二天大一开他的福特走了。我一觉睡到下午两点,爬起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大一去接太太,看来他的小太太厉害,脾气不小,大一哄着她。大一哄女人不成问题。我的任务是喂Sam,还要带它出去遛遛。出了门我有点打怵,我从未牵过狗,又是这么大一条!好在它很听话,乖乖地跟我走。

大一走了我做什么呢?一个人逛纽约吗?我给奚儿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她的情况,如果有时间,一起逛纽约。奚儿的电话没人接,她们在布鲁克林,看地图远得很。我不怕一个人上街,有地图就行。电话机旁有中文版的《纽约黄页》,上面有各种介绍文字,有交通图。大都会博物馆在曼哈顿上东区,五大道和79街交汇处,只要换乘一次地铁。博物馆背后是中央公园。

第二天我按大一的方法做火腿煎蛋,冲一杯不加糖的浓咖啡,再打开一罐狗食喂Sam。Sam食欲极好,它是名符其实的狗儿子——它肥实的身板儿同大一一模一样。八点钟我出门上七号地铁。很容易找到大都会博物馆,我带了一架尼康相机,不知那里可否拍照。

大都会博物馆是令人震撼的地方,这里展示的不是美国文明,而是全人类的文明和历史。我对美术史有相当的了解,以前在画册里、电影里看到的名作,忽然变成真品真迹展示在眼前。梵高曾在一张伦勃朗的画前坐十个小时,大都会有几十张伦勃朗,而与伦勃朗齐名画家的作品不计其数!我注目罗丹的“青铜时代”和“加莱义民”,忽然止不住眼泪。没有想到面对凝结的青铜和粗砺的石头会有如此表现。在大都会博物馆转了三分之一的展厅,拍了两个胶卷,花掉六个小时。这里允许拍照,不许用闪光灯。我看时间晚了赶紧往回跑——Sam饿了。

上N车换七号车赶回Flushing已是下午五点钟。出门九个小时,我这个看家的第一天便失职,有点不象话。可是Sam不见了。楼上楼下找,奇怪,Sam跑到哪儿去了?前门后门都是锁紧的。那么大一条狗是跑不出去的。

我出来找。Beech街很安静,即是下班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人。查字典(身上带的快译通)Beech是山毛榉,不认得是什么样的树,这条街上有没有。这里虽然离中国城不远,却是标准的白人区,屋宇和环境都漂亮,在这条街上,大一的房子是差的。街角有一家俄国人的点心店,一家韩国人的鲜花店和一家中国人的洗衣店,招牌上分别写着俄文、朝鲜文和中文。走了几条街,走过犹太人的教堂(两个相叠三角形是犹太人的符号),走过美国人的食品超市,没见Sam的踪影,只好往回走。

回到点心店的街口,忽然看见一条大白狗从对面过来。这狗的颜色、个头同Sam太像了,但是我不能认定是不是Sam。到美国才两天,面对黄发碧眼的洋人,还分辨不清,怎么能分辨白毛大耳的狗呢?一个红头发戴墨镜穿银狐短袄白色长裙的年轻女人牵住它,女人的脚趾涂成刺眼的紫色。她牵着狗从我面前走过,香气飘荡。她走进俄国点心店。我也走进去。

女人用英语和店主人打招呼,很熟悉的样子。说着她摘下墨镜,露出阳光色皮肤的瓜子脸,脖子上挂了一块碧绿的翡翠。女人低头看冷橱里的点心。

“I want cheese cake,please.”

她要乳酪蛋糕。当她转过头的时候,我终于认出她。

“Jane,是你吗?”

她优雅地故作姿态地抬起头:

“你是谁?”

“我是龙。”

她笑了,一刹时显得很美。

“你好!欢迎来美国!”

Jane说的是“台湾国语”,不是大陆普通话。她买完蛋糕,招呼我一道回家。

“大一说你是个作家。”她牵着Sam向前走,她说的话又不象“台湾国语”。她是亚裔,红头发是染的。

“我是玩文字的。”我说。

“你研究郁达夫,是吗?”

“写过一本小册子。”

“郁达夫在新加坡很有名——我在新加坡念的中学。”

原来她说的是“新加坡国语”。她的亲切的语调是发自内心的,不是会应酬的女人的客套。

“你的书有的读吗?”

“有,有,我带了几本。”

想不到大一的太太会对我的书有兴趣,对于“寄人篱下”的我来说,这是个美妙的开头。这女人说着话还要扬头嫣然一笑。

我们回到家,不久大一抱着鲜花和一大堆食品回来,他把太太接回家又去买花。Jane回来大一特别高兴,看起来有钱难买乐意。

“龙,今天我请客,到法拉盛吃中国菜!”

我去换上西装,大一也换上西装,我们在起居室里等Jane,足足等了40分钟。Jane穿了一袭深蓝色旗袍裙从楼上摇下来,旗袍裙上闪亮的贴边十分刺眼。她的红头发很好看,和她的肤色相配。大一跳起来说:

“我太太要去选美大赛了!”

我们去Flushing的绿杨村酒家。这是家江浙菜馆,“蟹粉小笼包”作为招牌挂在大门外。店里坐了五成客人,我第一次在纽约的中国餐馆吃饭,感觉这里不像大城市里的小餐馆,而像在一个小城市里进餐。餐厅的装饰如同古装戏中的布景,莫名其妙地挂了许多大红灯笼。客人都是华人,吵闹不堪。大一要了小笼包,又要了响油鳝糊和虾子大乌参——是店家最贵的菜。酒是一小坛“女儿红”,大一是什么酒都能来的。

    “龙,这里所谓蟹粉小笼包,实在是冒牌货色,蟹粉不是上海人吃的阳澄湖大闸蟹,也不是北京人吃的白洋淀清水蟹,而是宾夕法尼亚的尖壳蟹,是海蟹,味道怎么能同河蟹相比呢?”大一的话闸子打开了。“你看这个鳝鱼,是活的,在菜场上买的。这儿菜场上的鳝鱼个头比北京的大,是中国人在这儿养的,价钱也不贵。还有王八,菜场上多得很!我刚来的时候没有王八,有也是从国内运来的,十七八块一磅。后来中国人在纽约的郊外挖了几个王八池,养王八。龙,纽约中国餐馆一千家,中国菜场三百家,市场不小啊!现在菜场的王八只有五六块一磅了。”

“你也不要做古董,去养王八算了。”Jane一边吃小笼包一边揶谕老公。

“嗨,做这生意不坏嘛!除了王八,养螃蟹也是一道。纽约有30万中国人,想吃河蟹的人能少吗?每人吃一只河蟹就是八万磅!菜场上河蟹是从中国空运来的,35块一磅,你挣多少钱吃得起呢?弄几个养蟹的农民到纽约,成立纽约大闸蟹公司,肯定发财喽!”

“你说养王八发财,是纽约的中国人太多了。”我说道。

“是啊,批了一个马寅初,多生了五亿人!1958年毛泽东鼓吹‘大跃进’,他说‘酒色财气’一样不能少:酒是粮食,色是生育,财是经济,气是干劲。结果呢?饿死多少人!他老人家的‘酒色财气’一下子鼓捣没了!”

我对“大闸蟹公司”没兴趣,Jane也没兴趣,还是聊别的什么。

“Jane,你去过北京吗?”我问。

“去过,大陆好多地方我去过。”

“很久以前吗?”

“十年前。”

不知道Jane的年龄,暗皮肤的漂亮女人很难看出年龄。但是在忽然之间,Jane的脸色变了,扭曲了。我没来得及回头,一个男人的手已经捏住Jane的下巴。

“Hello,大家好啊!”

一个留了唇须的矮个子男人,一脸凶相。他的身后是一个高个儿。Jane一动不敢动,两只眼睛直了,红头发立起来。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们这张桌子上。大一忽地站起来,抓住矮个子的手,吼道:

“你放手!”

那男人扬起手将大一掀到椅子上。

“你算了吧!咱们走着瞧。”

两个男人转身到里面的包房去了。大一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要冲过去,我连忙把他拉住。

“那两个是谁?”

我看看大一,又看看Jane,夫妇俩都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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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Rosaline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迁徙2016 回复 悄悄话 小说写得好精彩! 不过文学城的读者最爱读纪实性强的东西。所以如果读者评论可能会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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