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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然回首

(2017-08-16 06:10:41) 下一个
今天很偶然的机会重读了白先勇先生的<暮然回首>,想起了自己初次读到文中关于母亲的那段文字时的泪流满面,今天再读此处,依然热泪盈眶,因为它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亲去世十多年了,但她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对母亲的离开从未释怀,我总觉得自己对她的去世有责任,有遗憾。责任是,我总觉得没能皆尽全力让她活的更久一些,遗憾是,我竟然从未对母亲说过,我爱你。除了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套话,我竟然从来没有和母亲谈过心。我一直悔恨自己在母亲生前没有真正关心过母亲。也许是这种自责的心理作祟,后来的很多年里,特别是在她去世的头两年,梦中的母亲视我为陌生人,那冷漠的眼神令我伤心,令我不安。

亲出生在农村,1949年后,年轻的母随着人潮进入了城市。母亲很聪明也很敏感,她的内心,有多么强烈的自尊,就有多么强烈的自卑。她从农村走出来,走入城市的心态就如同林黛玉走进贾府时的心态,小心翼翼,希望能被接受,不同的是母亲更加无依无靠。在中国,农民就是二等公民, 在从农民到市民的过程中,她所受的心理冲击是在我出国以后才开始慢慢体会和理解。

个体的生命是鲜活的,个体的故事能产生共鸣,
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时代的大潮里,绝大多数的个体只是一颗粉末般的沙粒。母亲曾经就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普普通通,微不足道的存在,如今她只存在于她的儿女们的记忆中,终有一天,这记忆中的存在也会随着她的儿女们一起消失。

蓦然回 (摘抄)


民国五十一年,出国前后,是我一生也是我写作生涯的分水岭,那年冬天,家中巨变,母亲逝世了。母亲出身官宦,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然而胆识过人,不让须眉。十六年北伐,母亲刚跟父亲结婚,随军北上。父亲在龙潭与孙传芳激战,母亲在上海误闻父亲阵亡,连夜冲封锁线,爬战壕,冒枪林弹雨,奔到前方,与父亲会合,那时她才二十。抗日期间,湘桂大撤退,母亲一人率领白马两家八十余口,祖母九十,小弟月余,千山万水,备尝艰辛,终于安抵重庆。我们手足十人,母亲一生操劳,晚年在台,患高血压症常常就医。然而母亲胸怀豁达,热爱生命,环境无论如何艰险,她仍乐观,勇于求存,因为她个性坚强,从不服输。但是最后她卧病在床,与死神交战,却节节退败,无法抗拒。她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有一天,我们一位亲戚嫁女,母亲很喜爱那个女孩,那天她精神较好,便挣扎起来,特意打扮一番,坚持跟我们一同去赴喜筵。她自己照镜,很得意,跟父亲笑道:“‘换珠衫依然是富贵模样。’”虽然她在席间只坐了片刻,然而她却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人世间的一切,她热烈拥抱,死亡,她是极不甘愿,并且十分不屑的。然而那次不久,她终于病故。母亲下葬后,按回教仪式我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十一天,便出国飞美了。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竟破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聚,等我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月余间,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


    别人出国留学,大概不免满怀兴奋,我却没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乱,四顾茫然。头一年在美国,心境是苍凉的,因为母亲的死亡,使我心灵受到巨大无比的震撼。象母亲那样一个曾经散发过如许光热的生命,转瞬间,竟也烟消云散,至于寂灭,因为母亲一向为白马两家支柱,遽然长逝,两家人同感天崩地裂,栋毁梁摧。出殡那天,入土一刻,我觉得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无可抗拒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渐领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强求。丧母的哀痛,随着时间与了悟,毕竟也慢慢冲淡了。因为国外没有旧历,有时母亲的忌日,也会忽略过去。但有时候,不提防,却突然在梦中见到母亲,而看到的,总是她那一付临终前忧愁无告的面容,与她平日欢颜大不相类。我知道下意识里,我对母亲的死亡,深感内疚,因为我没能从死神手里,将她抢救过来。在死神面前,我竟是那般无能为力。


    初来美国,完全不能写作,因为环境遽变,方寸大乱,无从下笔,年度耶诞节,学校宿舍关门,我到芝加哥去过耶诞,一个人住在密西根湖边一家小旅馆里。有一天黄昏,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耶诞福音,倒处都是残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黄庭坚的词: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是在芝加哥那种地方。回到爱我华,我又开始写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 (摘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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