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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姥姥家乡的往事-古城恩仇录 小说连载(7,8)

(2017-06-12 05:39:50) 下一个

                                    七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好处说不完。呀呼嗨嗨一乎呀海……” 古城城乡内外到处都是欢乐的歌声,大家为有了平等自由的新生活而赞美,而歌唱。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感,漾溢在人们的脸上。

我大舅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粮贵现在真是象变了一个人,成天乐得合不拢嘴。大舅是个老实的荘家人,深知粒粒皆辛苦。所以大儿子一出生,就起名叫孟粮贵,意思就是让我大表哥一辈子要金贵粮食。落实到具体行动中就是农闲吃稀,农忙吃干。早餐吃半饱,中歺八分饱,晚歺喝点稀汤就算了。因为床是一盘磨,睡了就不饿。省下粮食干啥?卖钱买地!买地干啥?种地收粮食。在莊人眼里,地比什么都金贵,同时不怕偷不怕抢,有了地就有了安全感,就能做个正经人。所以,几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坐坑头就成了中国农村世世代代的期求。

可是我大表哥现在不关心土地,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婚姻大事。大表哥象他爹一样,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荘家人,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是把个种地本事却摸索得门精门精的。农里人种荘稼遇上了啥难对付的事,都会去请教他。他又承受了我那姥爷,也就是他爷爷的悟性:心灵手巧、做啥象啥、干啥啥成。村里村外的闺女们都看中他,可他偏偏只喜欢孟花花。孟花花比我大表哥小二岁,今年十六整。人家都说姑娘十六一枝花,可这孟花花咋看都不妖娆。只能说端端正正的罢了,哪能同梨花桃花比?这十里八里的娋妹子俊闺女的不少,可我大表哥就是中意孟花花。我那大舅和大妗子也中意这孟花花。说个大老实话,他们就是相中花花的实在本份。屋里屋外,园里地里的活计,没有她拿不下的。成天不声不响,看事做事,把一家人待候的好好的。我姥爷常说:女人好看有嘛用,得会做事能生孩子!当然,如果长得不是端正而是象个歪瓜裂枣似的,我大表哥也是不能认同他爹的理论的。

孟花花的爹娘也是孟荘出名的本份人。祖祖辈辈省吃检用、待候土地。到他这辈子也盘下了二十多亩地,一头牛一头驴还有满院子乱跑乱叫的鸡鸭, 在村里也算是个殷实人家。他家二老也觉得我大表哥是个好后生:为人实实在在的,长得五大三粗,身体又好又能干。对老人也孝顺,叫干啥就干啥,这样的女婿还真不是好找的。按说这桩婚事也水到渠成了吧?可是他们就是不能结婚!要问原因,就是简简单单一个字“孟”。那时候,古城这地方讲究的是表兄妹可以结婚,而同姓不能结婚,说什么同姓三百年前是一家。我姥娘气得说:“啥混账规规?又不是孟姜女要改嫁孟子,结这个婚有啥难?咱家八百辈子都不会和他们是一家!” 可惜她不是亲奶奶,说的不算数。用现在的话说不是一把手,没有话语权。

我姥爷家是在我老太爷时代从安徽迁到河南孟莊的。这全村的人都知道,可是谁又能知道两家在安徽河南之前有没有交流呢?可惜没人能考究。
       一场看不到结局的婚事,就这样折磨着一对相爱的年轻人。现在苦难总算到头了,有共产党人民政府作主撑腰,看谁还敢说闲话。

一天,我大表哥去找花花。他走到花花家后院墙外,瞅瞅四周无人,又听听墙里除了鸡鸭声,啥声音也没有,就拾起一个核桃大的土坷垃朝墙头里扔去。没想到花花他爹正坐在墙里晒太阳,这土坷垃就像长着眼睛,不歪不斜的正砸在他老人家的脑门上。又惊又吓的他嗷嗷直叫,吓得我大表哥象兔子似的,撒脚丫子就跑。花花在屋里听到叫声出来一看,忙扶着爹的头看看砸成啥样了。幸好刚下过雨不久,土坷垃不硬实,碰到头上就散了。头皮只是红了一块,根本就没破皮。花花爹一口一个龟孙子、兔孙子的大骂。花花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发信号弹误伤了人。她一边替他爹揉着脑门子,一边劝他着说:“爹,别乱骂了,说不定是小孩子闹着玩失手扔进来了。都是一个村里的人,别让人家大人说咱不息事。” 劝完自己的爹,她找个借口就去会我大表哥。“你咋这时候去找我?叫人看见咋办?” 她们一见面,她就埋怨我大表哥。我大表哥申申舌头说:“砸到哪啦?没出人命吧?” 花花用手捶了他一下:“少贫咀,说找我干啥?”

俩人边说边往村边堆放麦桔杆的垛子走,那是俩人见面的老地方。中午时分,天阳当顶,从树梢上传来一阵阵蝉呜。这蝉又叫知了,幼虫在地下生活十七八年。一旦成熟,就钻出泥土,爬上树杆脱变成成虫,飞上树尖,尽情享受自由和阳光。大表哥对花花说了解放区婚姻自由的事,说:“咱们就象这知了,总算熬出头了。” 花花问:“你刚才说人家结婚就是一杯水主义?啥叫一杯水主义?” 大表哥挠挠头皮说:“俺也说不准,大慨是给老丈人

倒杯水就行了。” 花花生气了,瞪着眼说:“你想就这便宜把俺娶回去呀?没门!”  我大表哥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要你家愿意,以后你家的水我包了。我天天到小河沟给你们家挑甜水,让你们家洗衣服都用河水。” 古城乡下水源少,大多用井水。可是这里的地下水含矿物质多,喝起来有股苦味,所以称为苦水。相对村外河沟的水清甜,就称为甜水。因为挑水费时费力,所以家家户户只把甜水做饭和喝,其他就用井水了。花花啐了一口说:“不跟你说了,没有正经话。” 说完就要走人。我大表哥一把扯着她说:”我想让我爹娘明天去你家求亲中????中?” 花花想了想说:“听说土改工作组要进村了,到时候让公家的人岀个面准成。” 我大表哥一听这话也在理,就同意了。花花扭身要走,又被我大表哥拉着。花花看看他问:“又咋啦?” “我想亲你一口。” 大表哥红着脸说。“呸、呸、呸!你发疯了?说这混帐话!” 我大表哥拉着她一直不放手,撒娇的非要不可。花花没法,让他闭上眼睛。猛的在他脑门上啄了一下,抽身就跑,身影处传来咯咯的笑声:“等着吧,成亲那天让你亲个够!”

当时已经开始土地革命,古城县组成了土改工作大队。大队下面按区组成了工作队,分到孟荘的是工作队的一个小组,一共三男二女五个人。除了组长有三十出头外,其他四个人都只有二十岁左右。组长姓刘,是个女的,听说是个南下的老干部。人长的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白净的脸。刚一见面让人觉得很亲切,可一讲起阶级斗争,那双杏仁眼就充满了杀气,让人不寒而栗。还有一个副组长,姓徐,当兵的出身,解放战争受了伤,就转业到古城县公安局,这次是随队负责保卫工作的。另外三个人都是县农专的学生,是来这里参加革命实践的。一个姓王,一个姓赵,还有一个女的姓朱。这五个人一进村,就找了村里二户最破的房子,男女分开住下。说是要和贫下中农扎根在一起。这男的的住在孟三家,孟三是村里出名的穷户,平时好吃懒做,还染上吸大烟的毒隐,祖宗留下的一份好端端的产业,被他败了个一干二净。老婆生了二个孩子后被他卖了。二个孩子也要卖掉,被村里姓孟的人家拦着,毕竟是孟家子孙,就这样吃百家饭养着,这二个熊孩子随他爹,现在都快二十出头了,还是不干正事。村里发生了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总少不了他俩。女的住在花花家的佃户家。那老俩口都是本份人,一个儿子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现在下落不明。女人身体不好,花花家没把他们当外人,常给她些中草药治病,他们总是感激得不得了。

工作组的人住定后就开始访贫问苦,逐户查地摸底。摸到我大舅家就觉得是村里的有钱人。脸上的笑容转眼就不知去向何方。我大表哥一见工作组长来了,热情的不知道该作啥好?最后,鼓足勇气说出了最关键的事情:想要组长出个面撮合自己与花花的婚事。没想到招来了一顿批评:组长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最后结合本地区情况,严肃的对他说:“现在正是抓阶级斗争的关键时期,工作组的首要任务就是反封建,反剝削,把阶级斗争搞个风风火火。你不要转移斗争的大方向!”  一席话把我大表哥弄的目瞪口呆,只有傻傻听着的份。

工作组的人摸了几天的底,在家关着门整整开了一天的会。首先要解决的是成分划分的问题,毛主席说过:“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这孟荘百十来户人家,就只有几户有个二十来亩地,而且还都是自耕自种为主。更让人不解的是他们人缘还特别好,没有种下什么深仇大恨。更别说象黄世人那样欺男霸女了。

这个现象在古城地区比较普遍,古城在那个年代,兵塃马乱,土匪丛生。稍微有一点点钱的人,都怕被兵匪盯住。受传统文化氛围的影响,大多富裕人家都采取睦邻政策,尽量与大家搞好关系,以防有人心怀不满,在外点水,招来抡劫,家毁人亡。就是一个要饭花子上门,都会给他一碗热腾腾的饭菜。谁能知道这人是不是化妆的探子?打发好点好让他回去口下留情。

村里的穷人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穷,基本上都有自己的房子,不是荒年也能有碗饭吃。只有孟三家是饥一餐饱一餐,可是没有人同情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好吃懒做,不务正业。

情况摸成了这样:刘队长坐不住了,她气势昂扬的说:“毛主席在湖南考察农民运动时就指出,不要抵止痞子,他们是我们革命的生力军!孟三家偷东西有什么关系,他们偷的是财主的东西,这个偷就是一种斗争手段,就是阶级斗争在不同时期的不同表现。”

最后,大家就成立贫农协会,民兵武装进行了研究佈置。有了刘队长的那番话,孟三家个个都有了职务:当爹的成了贫协主席,当儿子的都成了民兵。上级拨了三条老旧的汉阳造给新组建的民兵队,于是民兵们就轮流背着在村里巡逻。要是有个外人到村里来,那民兵就算有事干了,不把人家祖宗八辈问个一遍,绝不放行。从此孟荘的安全有了保证。

为了贯彻上级的精神:“户户冒烟,村村见红。”工作组决定在村里举行斗争大会,要求不论大人小孩、每户每人必须参加!至于被斗对象,矮子里面拔长子,在富裕户中内定了六个。其中就有我大舅和花花的爹。

开斗争会那天,民兵在打麦场上搭了个木台,台后放了二张桌子。刘组长和二个组员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另一张桌子后面坐着贫协主席和另外两个委员。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村里人不等催就带着小橙子坐满了场子。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聊着,那情景就跟在乡上看社戏差不多。一会儿,民兵把被斗争的六个人押上台,让他们面对台下,一溜儿低头弯腰的站在台前面。大家突然都安静了,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台上六个人用屹求的眼光看着下面,下面的人不约而同的都垂下了眼皮低下了头。

刘队长感觉出气氛不对,这哪儿有一点阶级斗争的激情?马上走到台前作发动群众的演讲。她在台上说得吐沫横飞,台下的人先是安静地听着。慢慢的慢慢的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开始打呵欠。小孩子从妈妈怀里挣脱乱跑,家长也不拦着了,会场渐渐乱起来了。刘队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走到被斗人前面,一个个的把头往下按。又高高举起右手,带头高喊打倒的口号。可惜下面跟着的呼喊声不那么整齐嘹亮,显得七零八落的。

接着开始批斗,几个私底下安排的发言人原来都练的不错,可是今天一上台就拉不下脸了,声音越说越小,含含糊糊的。到后来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讲的是啥意思了。看着这一个比一个不成气的东西。刘队长就像咀里吞进了一只苍蝇。她向贫协主席孟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你的了。孟三正春风得意的坐在桌后韵自己的官味,看见刘队长让自己上场,忙走到花花爹跟前,举手高呼:“打倒地主老财干爹!”  原来花花爹过去经常接济他,他就也不顾自己只小没几岁,硬要认花花爹为干爹。刘队长听了不对劲,提醒他喊短点,别那么啰嗦。他马上又喊:“打倒干爹!” 刘队长摇了摇头说:“别老喊口号,讲事实吧!”孟三马上说:“是、是、是,我讲实在事。”接着就说有一年春季,青黄不接。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啦,就到花花家地里偷苞米棒子,没想到老财家苞米棒子都欺负穷人,掰下一个没有苞米,再掰下一个又没有苞米。结果掰下了一地的苞米棒子,还是一个长了苞米粒都没有。正继续掰着找着,被花花他爹和哥哥路过看见,花花哥哥看见满地被掰下来的青苞米棒子,心疼的直跳脚。抬手就要打他,被花花爹拦着,把他带回家,拿出一个口袋和一把刀。刘队长听到这里忙问:“他们要杀人灭口?” 孟三说顺了咀,忘了自己的仼务。接着刘队长的问话说:“我干爹给我装了几升高粮,还割了一块腊肉。他叫我省点吃,再熬过半个月,苞米灌浆了就能解饥荒了。”

刘队长一听不对,忙说:“这是阶级敌人腐蚀我们!”说完就喊口号,不知道是慌了还是忘了花花爹的名字,也喊成了:“打倒干爹!”台下哄笑起来,第一场斗争就这样收了摊。

工作组长见首战不利,连夜开会研究,组员们认为关键还是在于被斗的人和斗他们的人之间没有任何仇恨。没有阶级仇恨怎么开展阶级斗争?这个村不大,村里的人互相都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拉得下脸斗谁呀?

第二天刘组长把这些情况向土改工作队队长汇报了。原来这个情况不只是孟荘有,几乎村村都一样。工作队队长召集所有组长开了个会。大家研究结果,为了打破同村人拉不下面子的状态,决定组织其他村庄的土改积极分子相互协助各村开斗争会


                                          八

孟荘的第二次土改大会在上级领导的关怀支持下召开了。这天台上站着被斗争的还是那天的几个人。可是在台下却站了许多外村来的人。这些人都是土改工作队组织来的各村的土改积极分子,奉命前来协助孟荘开好这个斗争会的。其中有几个人孟荘的人都认识,是远近闻名的二痞子,成天招事惹绊,那里扫堂子都少不了他们。扫堂子是农村对找人邦忙打架事的俗称。农村之间有时会为了地界水源之类的利益而发生争斗,人少势弱的一方会花钱请些不怕死、不要命的人帮忙上阵,这些人就被称作为扫堂子的。因为他们往往会在胜了之后趁机把对方鸡鸭鱼肉抢个一空,就像抢劫一样。

这次斗争的氛围与上次大不一样:土改积极分子来前个个都受过训练,作了充分的准备。一开始就上台就给六个被斗争的人戴上了纸做的高帽子,口号声喊得连天响,把个斗争气势造的风风火火。刘组长这次动员讲的也更卖力,把个中央的精神讲了个透彻无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剥削阶级不可能把利益恩赐给穷人,只有斗争才能有胜利成果!在几个月内,大杀几批罪大有据的反革命分子……

在这杀气腾腾的动员之后,又开始了控诉。不过这次上台发言的都不是本村人,而是外来的积极分子。他们一边数落着剝削阶级的罪行,一边高喊打倒的口号。那一项项罪行让台下的人听的一惊一乍的,感到又新奇又陌生,听着听着就迷糊了,这说的是台上哪个人做出来的缺德事呀?又一个人跳上去发言,他一开口就问台下:“往日他们让咱们做牛马,剥削咱们。今个咱们翻身了,让他们做牛马中不中?” 台下发出了一遍中、中、中的声音。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早先准备好的铁丝,一根一根的把六个人的鼻腔象穿牲口一样的穿上,再在铁丝上栓上绳子。台下的人都看呆了。只见鲜红的血顺着绳子往下滴,有个小孩吓哭了,大人连忙捂着他的咀。其他有孩子的人也赶紧捂着了小孩的眼睛。台上的人冲下面的喊声刺耳的响起来:“牛鬼蛇神的龟儿子们快上来,快上来牵着你们的反动老子游街!” 我大表哥站起来不知该咋办好?台上我大舅凄凉的喊着他:“粮贵,快上来划清界限吧!爹有罪,爹不是人,爹就是个畜牲!”

大表哥和其他几个人在积极分子的推拉下上了台,各自牵着自己的父亲。花花他爹脾气犟,死不承认有罪。现在被儿子当牲口牵着,忍不住这口气,头直往后扯,结果鼻梁骨被扯断了,血流不止。台下本村人看不下去了,有人小声说:“砍头也只不过碗口大的疤,这不是辱人先人吗?” 村东头孟老宽的寡妇突然嚷着:“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这村的男人都没卵子呀?看着外来人糟贱自己人都不管?” 坐着的人呼啦一下齐刷刷的站起来,喊了起来:“不许欺负人!”,“快解开他们!”…… 一些人捅到台上动手解绳子,被外来的积极分子拦着。拦的拦,扯的扯,又扯断了二个人的鼻梁骨。刘组长想要民兵制止挤上来的人,可自己早就被几个老人媳妇围着论理,顾不上了。场面一塌混乱,一个民兵想推开解绳子的人,被人骂了句:“兔孙子!”,接着一个耳光啪的一声从则面扇来。转头刚想发着,一看是自己的亲老子,连忙捂着脸悄悄躲到了一边。一场土改斗争大会,转眼变成了反扫堂子群斗。外村来的土改积极分子不少挂了花、流了血,狼狈逃走。本村也有不少人挂了花、流了血,家里人都好生待候着,好象是民族英雄一样。

孟荘这事闹大了,被上级定为反革命事件,说一定要多杀几个压压反革命的气焰。三个小青年工作组员根据摸底资料整理出一份家庭资产佔有量清单,按照佔有量多寡从多到少把名字顺序列在上面,由俩位组长研究决定哪些人该镇压。

刘组长想把被斗争的六个人中的四个人杀了,徐副组长不同意,认为这超过了中央的规定,中央规定杀人一般不要超过总人口的千分之一点五。要按中央的规定计算,这百拾来户的小村子,人口不到一千人,就是四不捨五不足也入,也只能杀二个人。刘组长不以为然,想不到一个当兵出身的人还这样心慈手软。为了达到威吓效果,刘组长还是决定杀四个,并且把包含富裕中农在内的批斗对象扩大到二十七户,佔总户数的百分之二十一,接近老解放区兴县的水平。徐副组长无可耐何,只能由她去挑选要杀对象。刘组长坐在时明时暗的豆油灯下,拿着铅笔在纸上点点划划。一会觉得这个人该杀,一会觉得那个人该杀。一会觉得这个人可以不杀,一会又觉得那个人也可以不杀。杀四个人的数子好定下来,四个要杀的人是谁却有点难定了。人头又不是韭菜,割了那可再也长不出来了。

夜深了,农村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偶尔会发出一声鸣叫刺破夜的宁静。刘组长拿着笔的手被昏暗的灯光投影在黄泥巴墙上,时而象一隻受惊的小兔,时而象一隻盯着猎物的恶狼;时而像天空中的一朵乌云,时而像一朵黑色的玫瑰。终于,手不动了,四个人的名字上被打了一个叉。这里面就有我大舅和花花她爹。

那年代根本没有什么捡察院、法院的说法,杀人名单只需要报到区里批准就行了。区里一般是委托区土改工作队处理这类事情,因为区委书记通常都会兼任区土改工作队队长。孟荘土改工作组就是区土改工作队的下属单位,所以各小组报上去的名单一般都会照批不误。杀反革命当时是从快从严从速,孟荘上报的名单很快就批下来了。可是让刘组长感到奇怪的是只批准了杀三个人,我大舅被刀下留情了。

原来孟荘事件一传到古城城里,我姥姥就感到大事不好了。我大舅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毕竟是自己男人亲生的孩子。手掌手背都是肉,咋也不能让人把个孩子给砍了。她把我交给春草照管,自己扛着那把日本军刀去找县政府。一双半大小脚的老太太带着一把指挥刀走了一路,也引起了一路猜测。我姥姥啥也不同傍人说,只管抬头挺胸的走自己的。走到县政府门口,人也围了不少了。门卫拦着她问她找谁?她不知道该找谁,只说是要找主事的。恰巧那天县委书记在家,听见声音走到门外看,看见这个老太太拿着一把日本军刀,也觉得奇怪。充满好奇的说:“我就是主事的,你有啥事就进来对我说吧。” 我姥姥刚要进门,被警卫人员拦着,要先收她的刀。县委书记笑着摆摆手说:“那可能是人家的宝贝,让她带着吧!”

我姥姥跟着书记进了办公室,一五一拾讲起了我姥爷的故事。说到伤心的地方还禁不住放声大哭。关于我姥爷杀了鬼子大佐的事,县委书记也有风闻,但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尤其传说是中共地下党员干下的壮举,这位英雄也壮烈牺牲了。可是至今在组织系统中也没有看到正式文档记载这事。就是当年新华社刊登了关于这事报道的报纸,如今也找不到了。现在当事人遗孀主动找上门真是大好事,对阶级斗争教育,爱国主义教育都意义非凡。当我姥姥谈到孟荘把我大舅当阶级敌人斗争的事情。县委书记马上说:“真是乱弹琴,中央早已纠偏,抗日英烈资产不能计为阶级敌人的财产。抗日英烈家属不能视为阶级敌人。” 接着当作我姥姥的面,让接线员接通给三十里铺,他给区委书记打电话,要求一定要保护好我大舅。就这样,我姥姥救了我大舅一条命。

那时候通讯不发达,这一切我大舅都不知道。那时候吃饭也不象现在,有菜有饭、几个碟子几个碗。当时荘稼人都是一个窝头一碗稀粥就算一顿了。平常吃饭时,大家都爱揣着饭碗挟着个窝头到打麦场上蹲着吃。这时打麦场就成了信息中心。土改斗争开始不久,人们就都不到打麦场上去吃饭了,信息也就难交流了。大家变成少说为佳,一回到家里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村里的小路根本没人影,连狗都被栓进门里了。

这天晚饭时,孟花花冲作我表哥的房间扔了块石头,我表哥听见忙开门看,只见花花慌乱的冲着他说:“快,现在没人,咱俩麦桔杆垛子见。”说完不等他回音,就一溜烟儿跑了。

我大表哥也顾不得吃饭了,抓了一件衣服就跑出了门。看看四周没有人,马不停蹄地跑向约会的地方。

一丝残阳把天边的火烧云烤的彤红彤红的。风拂动着树枝把射向麦桔杆垛子的红光扫成一张鱼网。孟花花背靠着麦桔杆双手抱着弯屈在一起的膝盖坐着,看似网中的一条出水鱼。秋未的知了无力的叫着,挤下的尿泪珠般的滴在她衣服上,粘乎乎的。但她一点也不在意,仿佛这身衣服不是穿在自己身上。突然,残阳向下一跳,整个大地瞬间变成一遍黑暗,知了的鸣叫声也嘠然而止。花花身子抖动了一下,眼泪无声的落在地上。

我大表哥匆匆来到花花跟前,花花一改昔日的敛持,猛的站起来把大表哥紧紧抱着。我大表哥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花花把今天佃户妻子偷偷告诉她的话一五一十对大表哥讲了:原来土改工作组刘组长向组员传达镇压名单时被她听到,眼见着花花爹就要被见红。想到东家平常对自己家的关照,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被人杀害了。左思右想,决定通知东家快逃。我大表哥说:“那就快逃吧!我跟你们一起走。”  花花说:“我爹想了想,决定不逃。一来现时村村民兵都查得严,没有路条哪儿也去不了。二是真跑了就把二嬏家坑了,人家一捉摸就会想到是她家透给俺家的消息。” 接着又说:“俺爹说反正活多大也是一个死,如其活得不象个人样,倒不如眼一闭,一了百了……” 泪水象线似的从眼里往处流,她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大表哥死死的搂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她挣扎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腿,挮给我大表哥说:“还是热的,快吃吧!俺娘想让俺爹好好吃顿饱饭,偷偷杀了一隻鸡。俺爹捨不得一个人吃,偷偷塞了这只鸡腿给我。你快吃吧!” 大表哥哪里吃得进去,不定的自言自语的说:“这咋办?这咋办?”

夜静静地,连风吹落黄叶的声音都能听见。星星不知道啥时候出满了天,都一声不响的盯着这对无助的青年。偶尔一颗流星拖着一条尾巴闪过,仿佛是天空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叹息。

花花逼着我大表哥吃完了鸡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粮贵,我做梦都想嫁给你,看来这辈子咱俩是无缘了。听说见红家的财产都会被共产,连女人也会被共产。我不会让人共我,大不了也随爹走。”  我大表哥说:“你要走那条路,那我也不活了!”  “你一定得给我好好活着!” 花花说:“粮贵,哪怕有一口气,你也得给我好好活着。万一我死了,就指望你给我报仇了!”

我大表哥说:“行!你的仇我报定了!”花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咱俩现在就拜堂吧?我想现在就算是你的女人!”

俩人在地上插上了三根树枝,端端正正的并排跪在地上,向苍天磕了三个头,祈祷说“老天爷呀,您睁睁眼吧!让俺俩口子能活下去吧!” 老天爷哪会回应,只有风吹动的树枝,悲伤的摇了摇头,仿佛表达自己的无奈与同情。

俩人又朝村里磕了三个头,感谢父母养育之恩。随后二人相对而跪,磕了三个交拜头,这三个头磕的特别慢,一种相互的责任感随着头的低下,重重的落在了肩头。在他们心中,这三个头结束之后,神圣的婚礼就已经全部成了,从此以后彼此就算是夫妻了。磕完了头,花花从跪着的地方站在来,一下扑倒在我大表哥身上,一边不停的亲着,一边说:“快亲我!狠狠地亲我!我要你亲个够!” 大表哥拙笨地回应着,亲得连出气都难。

花花一边亲一边用右手解开自己左边的衣扣。用力一扯,少女白花花的胸脯一揽无余的展现在我大表哥眼前,耀得他眼花撩乱。听见花花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他忙乱的用一双大手悟着那对挺拨的奶子,边亲咀边揉搓。花花喘着粗气,不停的低声哼着:“粮贵,我值了!我值了!我早就想是你的了!” 哼着哼着,又把手伸向下面。我大表哥已经激动得不能自禁,她感到触到了一根棒捶,脸红得发烫。低声说:”粮贵,快邦我解开裤带,我要全都交给你!” 我大表哥听了一惊,说:“你疯了?” 花花咬牙切齿的说:“我没有疯,是当今这世道疯了!” 我大表哥本来还想按捺着,此刻见自己的女人想要,马上动手邦她解裤带。这女人系裤子都是用绳子,我大表哥没接触过,越紧张越解不开,一下拉成了个死结。正在着急的时候,空中突然闪过一束亮光,那是手亮筒发出的光芒。他俩停下亲吻,用耳朵仔细一听:远远传来人的脚步声。我大表哥说:“花,不好了,是民兵巡逻来了。” 花花说:“别管他,别解了,快撕破了干我!” 我大表哥说:“干不干你都是我女人了,我不能在他们面前丢你的名声!我去引开他们,你瞅空快逃回去。” 花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咋人家做啥都不怕坏名声,就咱怕呢?” 我大表哥说:“因为他们是坏人,咱们可都是本份的茬稼人。” 花花拉着我大表哥的手臂说:“忍住点!”然后用牙在肩膀上咬了一口:“记住我是你的女人!你得为我好好活着!”

我大表哥含泪点点头,摸了摸自己媳妇的脸,从麦桔杆垛子边爬起来,整了整衣服,冲着亮光走去。

巡逻的正是孟三的二个儿子,看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朝着他们走耒,吓得把个枪栓拉得老响。大声喊着:“是谁?给老子站着!” 我大表哥说:“别开枪,是我,我是粮贵。” 一听是粮贵,他们来劲了,咀上骂骂咧咧地说:“你个胡儿子深更半夜的嗐悠转个啥?梦游啊!小心老子们一枪崩了你!” 我大表哥忙说:“我在家听到一个声音叫我,我就不知道咋回事的跟着声音走就走到了这儿。” “你狗日的糊弄孙子呀?哪有个鬼叫你!”  “你听!你听!真的有人在叫我,好象是我爷爷的声音!” 大表哥的手向坟山指着说。坟山在夜雾中如同一匹怪兽卧在远处,不时从浓雾中升起一股股潮气。手电光把我大表哥的影子拉得又粗又长,一会儿印在地上,又一会儿印在雾空。孟老三的二个儿子从小就听说过有关我姥爷的稀奇事,现在一听我大表哥这样讲,吓得说话舌头都发颤了:“快过来,快过来,咱三个一起回村。” 等我大表哥走到他们身边,二个人不约而同地紧紧贴着他,一步一趋的往村里走去。花花见他们走远了,骂了句:“熊包!” 也赶紧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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