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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人性 心生慈悲 ——试评笑笑生笔下的潘金莲

(2020-09-08 19:02:15) 下一个
潘金莲史上确有其人,河北清河县人氏。父亲官拜知州,丈夫武植进士出身,乃堂堂男儿。二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如不是施耐俺将她改妆于笔下,本该同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样,也将默默无闻,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如果说《水浒》里的潘金莲形象还比较单薄,在《金瓶梅》里,潘金莲已是一个极其丰满、极其鲜活的艺术形象。
 
说到《金瓶梅》,那可是表现明末社会问题的一大奇书,横空出世的一部世情小说。《金瓶梅》成书至今已五百多年,《金瓶梅》中的人物仍在现实的生活中比比皆是。读《金瓶梅》心生慈悲,是因为我们在其中也常常看到自己的影子。清代劉廷璣說:“深切人情事務,無如金瓶梅,真稱奇書。欲要止淫,以淫說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金瓶梅》中是有不少性描写,但占不到全书的百分之一,那是推动情节发展,突出人物性格的需要。
 
同样的,在电影《色戒》的拍摄过程中,李安导演对性爱细节的要求过于执着认真,以至几个当事人拍完后都大病一场。当我们在电影中看到这些场景时,不能不赞同龙应台的中肯点评:“如此浓烈的“色”,如此肃杀的“戒”。只有未删减版才有李安作品真正力量与味道。”
 
《金瓶梅》以冷峻的笔法,揭示了社会市井人物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兄弟之义,男女之情,生生死死,实实在在是一部成人的小说。田晓菲指出:“一个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够真正欣赏与理解《金瓶梅》,能够直面其中因为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无论是语言的,是身体的,还是感情的。”
 
潘金莲为《金瓶梅》的第一主角,位居书名之首。既柔情万种,风流狐媚,又醋性千般,心狠手辣。从头到尾,性格特征酷肖到底。在后世频频上演的影视剧中,其拌演者都面临不小的挑战。
 
在《水浒传》中,金莲是大户家使女,为摆脱大户纠缠,诉诸主人婆,大户恼而记恨,将其嫁给武大郎,使潘的出场颇有贞烈之气。《金瓶梅》中对此作了补救,潘小时父亡,被卖到王招宣府,由于招宣府门第较高,需要一些能吹拉弹唱,有一定文化的下人,潘金莲得以习艺。时王招宣死了退回潘家,潘妈妈又以三十两银子转卖给六旬以上的张大户,金莲十八岁时被大户收用,由于主人婆妒嫉,大户乃将其白白嫁与武大,且倒贴房租和做炊饼生意的本钱。私底下和潘照常往来,“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这样一来,使潘的出场与后文顺理成章。
 
天生丽质,却困于泥淖,于心何甘。武二郎的出现,使她眼前一亮。据书中描述,潘金莲对小叔武松暧昧而殷勤,武松言谈举止中也曾动念,但终能抵抗潘之魅力,以全兄弟之情。
 
潘金莲与西门庆事发之后,武大被踢卧床,“几遍只是气得发昏”,终究忍不住把武松这张王牌拿出来:“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金莲将此话告诉西门庆、王婆,三人合谋之后,才生出毒死武大的下下之策。然而在当时,似乎也是潘和西门二人唯一的出路。
 
潘金莲与武松的前前后后,秋水(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有过精彩的点评:
 
“武松不好财(把五十两打虎的赏银分散给猎户),金莲亦不重财(典当自己的钗环供武大赁房)。武松自称“顶天立地男子汉”,金莲自称“不带头巾的男子汉”。武松能杀虎而金莲能杀人。金莲与武松,真是棋逢对手,遥相呼应,两两匹敌。二人但凡相遇,总是眼中只有彼此,根本容不下旁人。武大其人,完全只是二人之间传电的媒介而已。兄弟二人之间,亦完全只是靠一个女人维系其充满张力的关系。”
 
“武松临出差前,叮嘱武大“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最后又特地嘱咐一句“在家仔细门户”(此句不见于《水浒传》,只见于《金瓶梅》)。然而金莲与西门庆的姻缘却正由于金莲拿着叉竿放帘子、叉竿被风吹倒而打在西门庆头上而起。最终杀武大者,王婆也,西门庆也,金莲也,亦是武松也。”
 
“作者对于兄弟关系所下的最暧昧的一笔,在于武大一家的镜像韩道国一家的遭遇。王六儿与小叔旧有奸情,后来不但没有受到报应,反而得以在韩道国死后小叔配嫂,继承了六儿的另一情夫何官人的家产,安稳度过余生。”
 
“设使武松如韩二一般与嫂子通奸,又设使武大如韩道国一般置之不理,武大、金莲、王婆、李外传都未必死,然而武松是豪杰,“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于是乎武大死也,李外传死也,金莲死也,王婆死也,西门庆亦死也。人之生死,的确是由性格决定:不仅由自己的性格,也由他人的性格。”
 
“第八十七回中,金莲已离开西门府,在王婆家里待嫁。这时的金莲,已经与昔日的金莲,判若两人,然而,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她再次站在‘帘下’,远远地看到武松走来。这情景是如此熟悉,几乎要使得我们也忘记了一部大书横亘于两幅帘子之间,只有金莲慌忙的躲避,使我们骤然记起武大之死、武二之流放这一系列黑暗事件。然而,的确有一样东西,是一直没有改变的:那就是金莲对打虎英雄不自觉的迷恋(以及她对自己美貌的自信、对武大的全然忘怀)。这迷恋与自信与忘怀,使得她盲目于武松心中的仇恨,听说武松要娶她,居然不等王婆叫她,便从里间‘自己出来’,为武松献茶。而武松在杀金莲、王婆之前,也’分付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顶了‘——正是金莲在大雪天引诱武松时的情境。在似曾相识的恍惚迷离中,金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金瓶梅》通过武松的叮嘱展示给我们的,一来是命运的偶然性(使得武松的好意叮嘱反而成了把西门庆与金莲带到一起的契机);二来是一系列极为无奈的情境,是人性与人情所不能避免、不能压抑、不能控制的情境。正因为无奈,所以读者需要的不是判断、谴责、仇恨、愤怒,而是慈悲。”
 
武大郎亡后,西门庆在潘金莲跟前消失了近三个月。其间娶了孟玉楼做第三房,西门庆移情之快,是因其商人的本性。作为已亡布店老板的富孀,在经济上对西门有极大的吸引力。李瓶儿也是深深纠缠在社会经济网中的人物。丈夫被抓,马上就将财物藏于西门庆处。丈夫死后,与西门庆婚期将到却未见其人登门,后听说西门有祸,很快改变主意,嫁给了蒋竹山,事后又甚是懊恼。如秋水所言:“西门庆与金莲的关系,相比之下“单纯”很多,金莲纵有千般缺点,在感情上却不是一个势利之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当初能够卖掉自己的钗环来帮武大典房子,而又能够爱上一个一无所有的打虎英雄。”
 
潘金莲的人物形象在作者笔下十分丰满,西门久不露面,金莲“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思情郎,夜弹琵琶唱曲泄幽怨。日间发现迎儿偷吃了一个饺子,又勃然大怒,吊打迎儿,心狠手辣。作者用抒情与写实相结合的手法塑造了一个立体而非平面的形象。
 
潘金莲最终如愿嫁入西门府,由于与西门庆在性事上十分尽兴,很得西门的宠爱。潘金莲不似孟玉楼和李瓶儿,有家资作底气。金莲靠着自己的姿色和机灵劲儿在西门庆的大宅门里争爱求宠。为了争宠,很让潘金莲花费心思,在妻妾中又拉又打。正妻吴月娘年高,西门很少光顾,不是潘的障碍。二房李娇儿额尖鼻小,虽构不成挑战者,但位列其前。李出身妓女,当西门外出逛妓院,潘便在家中指桑骂槐:“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的烟花债”。三房孟玉楼长得漂亮,身材好,脸上的浅白麻子更增添了她的抚媚。但孟从不主动,对西门一付无所谓的姿态。她的一句名言是“自古船多不碍路”。潘深知其性,主动与孟休战,视为好友。四房孙雪娥有些床上功夫,对潘霸拦西门庆十分不满,骂其不得好死。终于让潘找到机会,与春梅联手发难,让西门庆将孙貶为下人。
 
潘最大的威胁是六房李瓶儿。瓶儿美丽性感,深得西门庆喜爱,更是为西门生了一个儿子官哥儿。潘嫉心骤起,最终驱使大猫雪狮子惊扑官哥儿,使官哥儿惊吓致死。
 
从毒死武大郎到惊杀官哥儿,兰陵笑笑生的尖刻刀笔可谓入木三分,将潘的人性恶展现出来。但作者并未将潘金莲写死,而是不时渲染出潘人性善的一面,如善对上门的磨镜老人,赠其小米和腌黄瓜。潘佬佬(金莲之母)在世时,潘金莲与她毫无感情可言,一钱银子的轿钱也不肯帮付!可当潘佬佬去世入土之时,金莲拿出五两碎银子交给敬济,道:“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只见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一番话又何尝无情!
 
在西门大宅中,唯一敢与西门庆顶撞的就是潘金莲。一次官哥儿的一件金玩具丢了,西门庆叫人去买狼筋来审丫头。潘心直口快,爆出粗言。意为本不该用金子做玩具宠官哥儿,现在又要用狼筋打丫头,未免让人耻笑。西门庆气得将她摁倒在床上,挥拳要揍。潘抗争道,你打死我吧,我妈虽生病在床,她也会去衙门告你!你别以为你当个官,什么破官,什么破乌沙帽!有什么了不起?你觉着你有钱,了不起,你就是个债壳子!西门一下扑哧乐了,叫丫头取来官帽,问道,看看哪点儿破!我怎么债壳子了,你去县城问问,多少人欠我钱了呢!
 
作者笔下的潘金莲不设前提,不贴标签,只负责写出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宅院中这样一个女子,她就这个样子!
 
 
 
 
潘金莲的盟友之中,最成功可靠的便是她的通房大丫头庞春梅。春梅美丽聪慧,善应对。虽是买来的丫头,心性颇高,动静有度,深得西门庆喜爱。潘金莲待她极好,“以国士相待”,春梅亦以“国士相报”,成为潘金莲的第一知己。一次潘与看门小厮私通事发,西门审潘时将春梅搂在怀里。春梅一面尽展柔媚,一面极力为潘开脱,言金莲与小厮私通之说,是好事者出于嫉妒。没这事,我可证明。让西门庆信了她的话,与潘金莲重归于好。
 
西门庆死后,春梅被逐出家门,卖到守备府,反而因祸得福,为周守备生了儿子,成为受备夫人。当得知潘金莲也被逐回王婆处,待价而沽。便央求周守备将潘买入府里。由于王婆过于贪婪,除一百两卖身银外,又索要五两媒银,前来的守备府下人气不过,想晾它两天。致使潘未能被及时送到守备府,让刚刚回来的武松占了先机,决定了潘金莲最后惨死的命运。
 
潘金莲死后,春梅痛不欲生,哭了三天三夜不能进食。对周守备说,潘是自己的“嫡亲姐姐”,最后将其厚葬于永福寺一棵空心白杨树之下。
 
要明白春梅为何如此厚待潘金莲,就得从西门府说起,二人名义上虽是主朴,潘常戏称春梅“小肉儿”,春梅也说二人是“唇不离腮”,常常同床而眠。可知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痴情一片。
 
武松杀死金莲一段,作者写得至为详细,暴力而血腥。《金瓶梅》是一部感性写实的书,在写死亡时,也是如此。也许正是因此,这段对杀人的描写才如此的震撼人心。如孙述宇所说:“我们读水浒时不大反对杀人,是由于在这夸张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间,我们不大认真,只是在一种半沉醉的状态中欣赏那些英雄;但金瓶梅是个真实的天地,要求读者很认真,一旦认真,杀人就不能只是一件痛快的事。被杀的潘金莲,无论怎么坏,无论怎样死有余辜,这个拖着一段历史与一个恶名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女人,我们是这么熟悉,她吃刀子时,我们要颤栗的。”
 
观武松把金莲“旋剥净了”,香灰塞口,揪翻在地,“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张竹坡一直评道:“直对打虎”——直到“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之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就连作者写到此处,也情不自禁地感叹:“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正如宇文所安所言:
 
“在一个更深刻的层次,小说对人物的刻画是如此细致入微,使读者往往情不自禁地产生单纯的道德判断所无法容纳的同情。”
 
“我们的无情判断常常会被人性的单纯闪现而软化,这些人性闪现的瞬间迫使我们超越了判断,走向一种处于慈悲之边缘的同情。”
 
读懂潘金莲,不需要下道德判断,她就是一个可能存在的生命,她就这么说,这么做,她就这么活,这么死!她活过五百多年,至今仍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可借用罗曼·罗兰的一句话,当你见到她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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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2017 回复 悄悄话 再思之,觉西风兄言之有理。因上城头无法改动,故在评论栏里将标题《戏说潘金莲》改为:《目睹人性 心生慈悲 ——试评笑笑生笔下的潘金莲》
金秋2017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西风-西风' 的评论 : 呵呵,“有沉甸力度”,谢谢美评!至于“戏说”,戏在清河潘女被抹黑出了名。然此后一再被泼污,钉在了耻辱柱上,此亦非笑笑生本意。
西风-西风 回复 悄悄话 怎么是“戏说”? 写的很有沉甸力度。
不喜欢中国文学里的女性观,极没有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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