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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路 (五)

(2019-07-29 16:56:33) 下一个

旧路 (五)  

走长城,莫过于旧的。

当我和张霆再次来到香屯的山上时,这里的野长城,竟有些新了。

新的台阶,新的砖墙,新的地面,这段曾很少有人来的长城,竟有了零零星星的游客。

长城和山岭都在眼前起伏着。我在想着旧日之旅。

几年前曾和几个哥们儿来过这里。那时的长城残破不堪,其上灌木荒草丛生。哥几个沿着长城走到高点,然后一路而下走进山谷,再沿山谷走到那个有着“水长城”之名的黄花城水库,随后翻山回返。

此时,我看着眼前的山岭,那些走山的情景依旧,只是有些远了。

天青雾淡,冬山清远。远处的莲花山淡抹在雾霭,仍是旧日的模样。这片山都是花岗岩,经过亿万年的风化,峰峦林立,裸岩突兀。

我和张霆在长城上走着,闲聊着眼前的一切。

张霆谈起视野中的一些“别墅”和一些无名的建筑,不免有些感慨。这些建筑显然属于“违建”,却可以堂皇而在。

世界变化太快了。权与利的烙印,已经深深刻在这片本该天成的自然。

发展,永远是个美丽的词汇,可以让人们充满对物质的希望,也可以让拥有权力的人,坐拥常人无法企及的利益和光彩。

我看到,很多年以来,在这片土地上,自然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位置,总需要为“发展”让路。昌平西北那条有着漂亮峰谷的白羊沟,已经因一条高速路的修建而毁掉了。这条路,本可以避开这些风景的。但我与这里的普通人一样,并无任何话语权。

我在想,因为山峦的壮美,设计这条高速路的人,大概是有意让行车的人去拥有三两分钟的风景。在我看来,这道自然赐予的美景,本该让人们欣赏千万年的!

高速路从一片古冰川堆积层通过。这片冰川堆积层,我曾发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是京北为数不多的地表地质遗迹。我当时曾想,如果李四光(1889-1971,地质学家,地质力学创始人)没有提出北京地区的冰川期,我倒是可以写出一篇相关的地质论文来。

在人们尚未意识到珍贵前,这片古冰川遗迹,已经被破坏了。

看到这一切,我是无语的,却满腔粗话。于这样的世道,对于那些欲述无门的人,粗话,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山岳起伏,思绪无边。我站在长城上,看着被渐渐“开发”的山坡山谷,只有叹息。

从草原到江南,从海岸到西藏,在你我面前,现实社会的人性之轻,却承载着历史和自然之重。为了即时利益,人们无视行为的后果,无视山河的美丽,无视自然的创伤,更无视后代的诅咒。

审美,不仅划分着人群,也划分着人间。我一直感到,如果自己能拥有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我无疑会让它成为这个星球上,最为美丽和富饶的地方。

世界总是这样,当人们意识到失去的时候,已经难以挽回和寻找了。

人思此处,不免有些怀旧和伤感。

怀旧,总是一份挽留,希望挽留的,不过是一份对旧日的感受。而旧世界,也往往是痛心的。

长城,曾是国之疆界。那时城墙上长风飘樱的矛枪,是指向北方的。当祖先征获了北方辽阔的土地,这道御外的边墙,便只有象征的意义了。

那片广博的土地就是塞外,向北延续几千公里,一直到消失人烟的西伯利亚森林和苔原。那时,中国的北疆是开放的,可以延续到当时人们并不知晓的北冰洋。如今,这片辽阔的土地已经大部失去了。

我不是军人,但能体会军人征获疆域的豪迈。只是在世界面前,中国的军人并没有多少可值得豪迈的历史。倒是如今作为政权的打手,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十分勇敢。

此时,站在长城上的我,仿佛看到了另一道长城。

这是道坚围华夏的数码长城。在这道长城上,寒光闪闪的刺刀是向内的。

念到此处,便有些沉重了。这不是我走在长城该有的心情,也不是走在旧路该有的感受,但这道刺刀林立的长城,却真实存在着。

没有风,阳光西斜时,雾霭便重了起来。坡岭层叠,山影朦胧。我和张霆一路而上,随意着心情。

在山的高处,长城没有修整,依旧残破。

因为是周末,长城上并不清冷,不时有人走上来。一些年轻的身影,面容无忧,尚不知旧路。

我想,因为一句仿佛豪迈的诗句,人们来到此处,想必是来充当好汉的。

其实,人们并不知道,长城,并为好汉而筑的。无论用砖石堆砌,还是用数码编程,长城意味着阻隔,意味着封守,意味着躲藏,只属于那些视野短浅,心胸狭窄,拓疆无能的蜗居懦弱者。

真正的好汉,是不会在自己的家园年年筑墙的。

但墙,却在你我的面前,至今继续筑着。

人间的心情,都是与脚下的路有关。

岁月飘移,世界迁变。我走在这里,只是走在自己的旧路。而眼前残破的长城也是旧路,却是属于国民的。

此时我在想着文化。这片土地的文化,似乎也与长城一样,在随着时代渐渐崩落。

文化是人群意识和附属物象的集成。人间意识的更变,使得任何文化都具有一定的生命。这意味着文化会生灭,会交融,会侵犯与被侵犯,甚至会去占有或被吞并。

人间所有的文化,都是在不知不觉间失去的。人生,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社会和意识之河里漂流,看着文化汇聚,看着文化传延,看着文化湮灭,看着文化诞生。

我看到,在如今的世界上,保持文化是困难的。如果缺少人文的视野,缺乏对文化的感知,缺乏美感的熏染,再缺失一份对向美之心的导引,任何地区的人,都会因为意识和物质的导向,成为自身文化的毁坏者。

因为雾霭,西去的太阳也是朦胧的。山的高处仍有残雪,斑驳在山的阴坡。我和张霆走在旧路,也让世界在身边走着。

走在长城的人,其实都在看着世界。但真实的世界,如同眼前的朦胧,不是我能够真正看清的。

多少年来,在这个时节,长城之外的世界一直寒冷。长城之内的天地,也不见得有多温暖。更何况,在很多时候,这片世界的温度,是与季节无关的。

星移斗转,烽烟战乱,许多个世纪的风雨之后,这些长城尽管残破,却仍然存在着。人们站在长城眺望着,赞叹着人间的杰作,赞叹着建筑的伟大,赞叹着古人的勤劳,许多许多。

我看到,无论人们怎样眺望,世界终是用现实来体现的。在我的眼中,这道人们用双手和汗水修筑的长墙尽管宏伟,但除去人文的意义和历史的厚重,终是豆腐渣。因为这些本打算用来抵御铁蹄弓箭的长城,无论怎样修建,怎样固守,不仅没有挡住域外的兵马,也会让女人的眼泪冲倒一片。

在中国的历史上,这道墙从没有守住自己的繁荣,也没有阻止铁骑的征服。如今,伴随着这道自我封固的长城,另一道看不到的长墙,依旧试图把整个世界阻隔着。

我看到,中国被蒙古人征服之后,所延传的蒙古血统,不仅没有体现在真正的不羁和豪放,更没有站在世界文化和正义的高点,去仁爱公正,立马横枪。

无论如今的人们怎样看待自己的历史,在成吉思汗的弯弓面前,李白的豪情是苍白的。

此时,走在长城的我有些沉默。

我有些遗憾。我和哥们儿只是走来,在走过的路上捡拾一点记忆,本不该思索如此之多。

我想,走在旧路,其实就是试图在寻找遗憾。因为在时间的道路上,人只能走一次,无论看到自己有多少失误和遗落。

这是人生的必然,属于山水,属于你我。

感谢!

音乐:Johnny Guitar, Francis G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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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民.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喜清静' 的评论 : 这就对了。性格决定命运。如果忘了前世,人若投胎,还是自己。

奶奶姑是个率真的明白人!
喜清静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民.工' 的评论 : 奶奶姑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失误遗憾一大串儿,但从没后悔过。有时想想如果重来一遍会如何,答案竟是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哈哈…… 奶奶姑没救了。
民.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喜清静' 的评论 : 奶奶姑说的也有道理。

可是俺还是脚着,遗憾与失误,最好还是别忘。不然,未来还会有无数遗憾和失误等着你。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输不起了。

俺还脚的,人只有站在旧路,才会看到自己行进的方向,才会知道前方的路是不是属于自己。
喜清静 回复 悄悄话 从鸽溪庄主的文字和图片中,我看到了沉重的历史,苍凉的旧路,和不羁的灵魂。
“我想,走在旧路,其实就是试图在寻找遗憾。因为在时间的道路上,人只能走一次,无论看到自己有多少失误和遗落。”
人生这一路走来,谁没有“遗憾和失误”。找什么找!那玩意儿找回来有啥用,只能给自己添堵。就算它偷偷摸摸地从记忆中溜回,也要一把揪出来扔的远远儿的。
喜清静 回复 悄悄话 占上沙发,等会儿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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