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咖啡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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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我的圣经》

(2017-05-24 08:34:30) 下一个

第一卷 零口供

第一章

 

这个国,没有底线。

活着。

奴隶是最忍无可忍的身份。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六岁。人们口口相传,还有余震,青岛也在地震带上。

青岛人如同惊弓之鸟,争先恐后地寻找空地搭建帐篷。

我父亲是东北人,山东人的后裔。那个年代出来混的东北人很少。

我父亲在中山公园的后山找到了避难所,太平山,青岛人叫“马蛋子”山。青岛话,光头即马蛋子,意思是光秃秃,后引申为穷光蛋。

在那个普遍精神分裂的年代,神情要保持凝重,怒气冲冲,要扮演得苦大仇深。笑,基本上禁止了。就连悲伤和哭都是要拿来审查,刨根问底式的审查。

中国人不会忘了吧?那个年代,人们察言观色,互相监视,洞若观火。

邻邻居居的,一个个说起话来不阴不阳的,大概都想从对方言语的疏忽大意找到立功受奖的蛛丝马迹。

就是那么活着。

因为恐惧深深根植在心底,稍微不慎就会成为同类的猎物。

那年秋天,毛去世了。

我父亲偷着笑,中山公园那片庇护所的邻居王大爷也偷着笑。

他们两个都是右派,在避震的恐慌中找到了共同语言。

王大爷还是个猎人,有猎枪。

王大爷猎杀了一只狼,猎杀的时候我在场。现在回想起来,那支猎枪的枪管长度应该是150厘米。听到了恐怖的枪声,我看到那匹灰狼挣扎着跑了两步就仆倒了,朝着灌木丛。我父亲和王大爷跑了上去。他们俩一人拖一条狼的后腿返回了帐篷。我吓得魂不守舍,狼还活着,没有一丝抵抗的气力,灰色的眼珠已经绝望,那种悲哀我今生今世不会忘掉。

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了一声声凄凉的嗷叫,王大爷说,那是母狼。王大爷又补了一枪。

王大爷说,夏老师,叫你儿子吃狼肉,长大了胆子大,男孩胆子大点好。

我一口都没吃,我小时候偏食,不吃肉,尤其是肥肉,一点肥肉丁我都会吐。

怎么说我都不吃,习惯家暴的父亲打了我一顿,我还是没吃,不过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因为那匹死去的狼,我自己也说不清。

父亲打我,我很少哭。我小时候经常挨父亲的打,大部分的时候都很无辜。

长大了,我质问父亲,父亲说,孩子要哭,不哭的孩子长大了闹不好就是江洋大盗。

我一时竟也无语了,我这个爹什么乖僻的理由都有。

——亏他想得出!

不过我父亲就是富于想象力。

文革前,我父亲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反思三面红旗。

兹事体大。当时他的作品很轰动,也是因为这部小说给提拔了起来,提拔他的领导姓黄,鼓励我父亲继续写。我父亲也是写得兴起,一发不可收拾,姊妹篇即将脱稿。在这个节骨眼上,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已经发表的成为罪证。呕心沥血的新作,只能忍痛烧了。

在这一点上,父亲不比曹雪芹幸运。曹雪芹写《红楼梦》用了整整30年,可是因为写书没遭遇过非难,仅仅因为乾隆皇帝没看好,气得烧了后40回。多少还敢耍耍小脾气。

我父亲的运气可没那么好,先关进了牛棚,大刑伺候,威逼父亲咬出他的上级,就是黄叔叔。

父亲一直视黄叔叔为恩师,绝对不能说出来。我父亲假装受不了刺激,成了精神病。装得很像,造反派也没招了,只好把他放了。

我父亲又在东北装疯装了半年,瞅着形势不是剑弩拔张了,编个理由回山东老家调养。就这样落地生根了。

我的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我奶奶是正黄旗的格格。

我奶奶家在齐齐哈尔一代有一片领地。齐齐哈尔满语的意思就是有水草的地方。

我爷爷是江湖郎中,闯关东那拨人。

给大小姐看病,看着看着,奶奶对闯关东的山东棒子动了情。当时奶奶的病当地人看不了,看西医也没整出头绪。我爷爷自告奋勇,下了几针,慢慢好了起来。大伙一瞅,有两把刷子,看着跟格格也是情投意合的,可就是这身份。

呸!啥身份不身份的?我就是相中了爱咋地咋地!我奶奶是宠坏了的大小姐,一向说一不二,嫌家里烦,提溜了一箱元宝带着爷爷到了沈阳。

到了沈阳,爷爷先开的诊所,后来又开了几间当铺,发达了。

我只见过奶奶的照片,不是一般的漂亮。父亲说,奶奶脾气很刚烈。不过,奶奶是叫爷爷活活气死的。

我父亲很少讲我爷爷,我父亲说他五毒俱全。

东北的男人通常嗜酒如命,我爹也是。他还自比陶渊明。

平反以后他再也没提起笔来写。我父亲远比陶渊明乖巧。

文革期间,我家安在市场楼三楼。就是现在台东万达那个位置。那时候青岛人的人均住房面积乐观地估计,有2~3个平方?邻十百家住得很紧密,监视起来也方便。

我父亲自学的木匠和裁缝,邻居给木头,他就做小板凳。那时候小板凳是大件,街坊邻居们好像有开不完的会,看样子,很积极。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猪鼻子插葱——装象。

我父亲还专做中山装,你出面料,我出技术。革委会的头头把衣服穿在身上,批斗的时候自会网开一面。

坏分子游街是文革的景观。跟我家住隔壁的资本家梁叔叔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头上一个锥形纸质桂冠很夸张,一尺多长。梁叔叔垂头丧气的转了几圈回来,灰头土脸的。我父亲走在队列的最后,不失时机地跟革委会的搭讪,烟卷再那么一递,围观群众很难看出来老夏也是右派。

文革结束,父亲再也没做过一件衣服,一个小板凳。

文革结束,父亲再也不能放下酒杯,一有机会就开怀畅饮。

喝醉了,他就耍酒疯,我就跟着遭殃。

:“夏林,你个小犊子,别,别,别尥蹶子,瞅啥瞅?不服咋地?再瞅我削你!”

耳染目濡的东北大碴子腔赵本山没红之前我就很熟。

 

我父亲的上级黄叔叔,像倪匡一样泅渡到了香港,不过黄叔叔不是越狱去的,他是搞大串联。串联到了广东,他不走了,边喊口号边踩点,趁人不备,一个猛子咋扎海里,游过去了。又从香港辗转到了美国投奔亲戚去了,继承了家业,成了珠宝商。黄叔叔还给父亲寄了几次美金,结果美金收不到,提前给兑成了人民币,外加侨汇券。

我父亲拿着侨汇券买了几瓶威士忌,喝得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杰克·丹尼。夏老师,就是我爹,喝酒的时候,很多人围观,希望跟着尝尝味道。

在这方面,我父亲相当吝啬,渴望洋酒的人对他拍马加谄媚,到了邻居几乎要为这口酒崩溃的时候,我父亲才从柜子里拿出酒瓶子,说,这是酒烈,别伤着你。然后最多滴出10毫升。搀着喝,买汽水去吧。邻居像得了灵丹妙药,恨不能给我父亲跪下磕响头。

夏老师,很得意,在我家4口人居住的9平米的屋子里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夏老师喝完酒,我就开始遭殃,我不得不忍受他的暴虐。

大概就是我父亲的暴虐造就了我的顽强。

执着的律师。我最骄人的业绩就是把即将走上刑场的小贩从屠刀下拉了回来。他还活着,这是我最大的荣幸。

辩护词把我的文学潜能逼了出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

很多同行奉为经典。

我46岁了。进了监狱。一年了,去年7月9号进来的。我的口供上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

在中国,我不需要在讲什么。

我也知道监狱外的呼喊震得看管我的狱警颤抖。

不要以为监狱里消息闭塞。在中国,监狱里全是内幕。

我只是担心跟着我们这个团队的女孩,她会在哪里?她现在怎么样了?

电视上那个把接机的小伙子说成打飞机的警察也进来了。

狱警把他分配到了我所在的号子里。是怕犯人折磨他罢,于心戚戚焉呐。

这个家伙知道的政治八卦还真不少,进了号子的第二天就全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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