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小刀
蕪天坪過客，Erebus的擺渡船伕
道南老茶亭 小刀掰故史
小刀說古第三回：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岳家軍的馬蹄從未踏過賀蘭山闕
賀蘭山在今之寧夏省，宋朝時是西夏的地盤，而當時的岳家軍在宋朝軍隊序列中是行營後護軍，岳飛再怎麼一馬當先再駕長車，也不可能從長江穿過整個內地再穿過黃河，先是打穿金國腹地，再一路奔西幹到寧夏。再說了，當時的西夏既不欠你錢也不欠你地也不欠你美人，甚至還是威脅金兀朮的友善第三方，岳飛去踏人家幹啥呀？
各位貴客晚安，小刀掌櫃得先報告一件小事，本茶亭請高人前來說書說故事，咱家也就是躲在旁邊賺點茶資，所以定位是說故事聽故事。上一回牛睪丸的故事說完之後，有茶客留言詢問莫博士的身世，就因為莫博士說他的法律因緣是四分之一的美國大兵。小刀覺得這是個人隱私，不好開口相詢，沒想到莫博士聽了之後坦然相告，小刀在此簡單說明一下，不過拜託以後就別再問這種問題了吧！
莫博士的父親大名莫允祺，滿州鑲黃旗墨爾迪勒氏入關後第十一代，曾任北京市懷柔縣紅螺寺高中校長，那是中共建國後京東第一所住校制的中學。莫博士母親芳名伍倩茵，莫博士的外祖父是廣東華僑，出生於夏威夷，後來加入美軍，1932年派駐北京的美國公使館，結識了伍倩茵的母親，所以莫博士的生理血緣是百分之百中國種，法律關係包含了四分之一的美國大兵。
好了！莫博士特別提醒在下，今晚要說的題目有些爭議性，敢請大家多多包容，如果有覺得接受不了的，本茶亭包退茶資，還請下次光臨。今晚要說的是，岳飛會打勝仗，可說不上是民族英雄，秦檜會貪贓會結黨，可絕不是賣國漢奸。岳飛既未踏過賀蘭山闕，滿江紅也不是他寫的；朱仙鎮大捷根本沒發生，直搗黃龍是吹牛逼，麻札刀大破拐子馬不存在，十二道金牌魂斷風波亭是夢囈，還有，岳飛他老媽並未刺背精忠報國。
大陸文史學術界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發生一場持續論戰，論岳飛秦檜的忠奸之辯，各位可以自行上網咕溝查證，網上沒說的是，最初發起論戰的是幾位青壯學者，而這幾位學者是莫博士在北大歷史系的同班同學，這場論戰的源頭就是莫博士。文革十年的赤色風暴過後，大陸於1977年冬季恢復大學招生，那可是十年的教育空白啊。莫博士躬逢其會，應屆入學，可是十年文革鬥垮了太多學者文人，北大也是師資告急，不得不四處挖角調兵遣將，1980年莫博士大三的時候，和一位青年講師在課堂上惡戰一場，那位講師是從香港新亞書院挖過來的歷史學博士候選人。
小的們！手裏的小鑼鑼敲起來，歡迎莫知非博士。
1980年3月22日 北京大學 歷史系 202教室
“同鞋們上來睇睇桔個(看看這個)地球儀，鵝叻(我呢)，厘嘎(現在)用粉筆勾咗桔個Mediterranean(地中海)區域，大家仔細睇丫蛤(看一下)，古埃及、希臘、羅馬到中近世代的法蘭西，仲有英國一直嗨外圍虎視眈眈。整個區域都係人類古文明的搖籃，也係近代到當代風雲變幻的發祥地。鵝要黎哋(我要你們)留心滴一係Mediterranean Sea西面的出口，Gibraltar(直布羅陀)海峽，二係東面個Turkey(火雞土耳其)，歐亞非三洲大陸橋。雖然西班牙無敵艦隊竭盡所能，終究無法抵擋大英帝國的天威，海峽落入Her Majesty’s Navy(英國皇家海軍)手中，造就了日不落百年的盛世。各位同鞋，偶想嘗試丫蛤新的考核辦法，所以偶決定，桔個鞋期的期中考試唔採用課堂考卷傳統啲方式，請各位同鞋用兩周時間寫丫篇六頁紙以上的報告，範圍就係Mediterranean地區地緣關係的歷史演變猴母猴(好不好)？注意哦，唔係讀書報告，係研究報告，要整理出你哋自家的思考和判斷，唔係抄書。當然桔個範圍太大了，所以題目各位同鞋可以自己訂，只要是在桔個範圍裏就瘩(行)，請大家盡情發揮，加油！歐耶！”
來北京兩個多月，潘老師的語言溝通能力進化很快，正在跨越〈識聽唔識拱〉的水平，一口粵語中夾雜的普通話逐漸增加，仍然難以避免摻著些英語單字。同學們的粵語理解能力也在進化中，與時俱進嘛，目前三分之一是靠頓悟，三分之一是靠矇，還有三分之一是靠不住。這時他一面說一面比劃，同學們倒是猜著了，開始一擁而上，圍繞著講台，包圍了那具嶄新的地球儀，也包圍了英俊瀟灑的小潘老師。地球儀是潘揚昇從香港帶來的，上面只有英文，不過潘揚昇用粉筆勾出了範圍，看起來也不怎麼費勁。幾個女同學使勁往潘老師身上湊，莫知非無奈地被擠到外圍。
北大復招兩年多了，鑒於文革期間文史社科類師資的折損，開始在國內外訪賢求才。好吧，潘揚昇只能算是半個外援，他是香港新亞書院的博士候選人。雖然某生也晚，未能受大師錢穆[1]親炙，不過鼎鼎有名的中文大學跟腳擺在那兒，學術實力肯定是沒問題。去年末他提出博士論文，把歐洲古文明史抖落一通，就是以環地中海為核心，也是他的看家本領。眼看著期中考試將臨，他安排好了屆時回香港，應對口試答辯。眼下北大歷史系的師資隊伍尚有缺位，等下一學年到來。應該副教授升等會有苗頭吧！其實升不升等潘揚昇並不是很在意，他已經申請了英國國王學院和美國耶魯大學的博士後，正等著回音哪。
還有十五分鐘下課，同學們的驚嘆低語此起彼伏，繞著小潘老師詢問報告的寫法。大家早就習慣了刷考題，這不能抄書的研究報告沒寫過的呀，咱們是學生，能獨立思考寫文章的不是大師麼？這時一道慢條斯理而清晰有序的聲音傳了過來。
“潘老師,這門課目前接觸到的都是國外歷史地理學，請問接下來有沒有國內的內容，國內自然地理人文地理與歷史進程的關係？”
“國內地理？呃！是還沒提到，聽起來應該也很有趣，能焗董(主動)尋找思考方向很好啊，黎叫乜嘢名？”
“莫知非。”
“毛滋肥？！毛同鞋，黎覺得中國地理板塊對應的文明活動在歷史變遷中有乜嘢規律麼？”
“我覺得痕跡很清楚，海洋的世界暫且不說，畢竟除了明朝以外，中國歷史上官方的海洋探索活動並不多，但是傳統大陸王朝地理線的變遷在史書中歷歷在目。不過，我覺得這個變遷未必是以朝代時間線來劃分，而是以政治經濟軍事總體實力的消長來決定。”
班上幾個老紅衛兵不吭聲，小莫，夠沒勁的啊你，沒看見大夥兒正琢磨著如何在帥哥小老師的期中考表現一下嗎？你扯這些和考試範圍沒干係的玩意有意思嗎！美女們有的開始蹙眉瞪眼。
“我覺得定義大陸傳統地緣政治關係的地理線有三條，這三條地理線大範圍的重合了人文地理與自然地理。”
有前途啊毛滋肥同鞋，不但記己(自己)找題材居然還記己歸納出來三條線，雖然都係個細仔，思想唔成熟，可是有想法係好事，潘揚昇微笑著問道﹕
“黎拱拱(講講)先，黎銀尾(認為)係哪三條地理線。”
“第一條是唐努烏梁海、貝加爾湖往西，橫掠戈壁北面一直到薩彥嶺一線，也就是唐朝的堅昆都督府和瀚海都督府、還有清朝的伊犁將軍，漢朝的蘇武不就是在貝加爾湖牧羊嗎。這條線西面連結阿爾泰山脈，可以往南經由現在的阿拉山、巴克圖、伊拉塔連接喀喇崑崙山脈，第二條是東西橫亙三千里的陰山山脈，第三條是秦嶺大別山淮河一線。這三條線在天然地理上區隔了寒帶到溫帶、溫帶到暖帶，乃至於亞熱帶，在人文地理上區隔了牧區、農牧區和農區。”
“痕猴，(很好)痕猴啊毛同鞋，鵝想黎對桔三條線歷史變遷啲嘢丫定有丫些瞭解吧？”
“不止我，其實大家都讀過中國通史，線索就在裏面，漢朝和北魏都跟柔然幹過仗，幹的就是唐努烏梁海，柔然幹輸了以後往西逃到瀚海的靺鞨，而瀚海都督府管轄貝加爾湖，中國正式丟失這第一線是雍政五年的布連斯奇條約和恰克圖條約[2]。…”
“油鹽？通史裏係有記載桔個國家，油鹽都嗨(就在)唐努烏梁海伊濱(那邊)？”
“是柔然，不是油鹽，柔然不是嚴格意義的國家，是在這片區域游牧的部族。”
“係嘍，遊牧民族嘛，有意思，毛同鞋，我想黎滴期中報告可以就桔個題材來寫，鵝係拱，如果黎對桔個題材比地中海地區更有興趣的話。”
“謝謝老師，這三條線不只是天然氣候和人文農業地理線，也是政治和軍事的安全線和決勝線，可以說就是您教的地緣政治參考線。您沒發現嗎？這三條線基本上是由北到南的三條平行線。”
唉！毛同鞋桔個細仔不容易啊，能想到桔麼多。香港中大系統的新亞書院歷史系也係得讀中國通史滴，不過自己都係大半個英國人，攞滴也並唔係英屬地護照，都係英國公民護照，中國通史唔係專攻領域罷了。口洗(可是)，油鹽桔個狗民族鵝真的唔熟啊，游牧民族怎麼溫柔的起來呢？仲有，靺鞨又係乜嘢鬼？大陸桔個地方歷經十年文革腥風血雨，之前係三面紅旗民不聊生，再之前係建國初期三反五反，那都係大人物小範圍鬥爭，小老百姓大面積報復清算的全民運動會，總滴拱(總而言之)，地緣政治在桔課堂裏絕對係前無古人，進口嘅時髦新名詞，孩子們，咱們還是來傾傾滴嘢(談一下)地緣政治吧。
“平行線！嗯，對，既然能夠作為氣候帶的參考線，那肯定係緯度線平行滴啦。”
“因果關係未必如此，老師，只能說是自然環境帶來的農業經濟內涵的差異，從而影響了集體文明的活動，這三條線的歷史演變是人為的。所以我剛才強調這是三條由北往南分布的東西向平行線。當中國國力強盛的時候會往北拓邊，一路拓到西伯利亞南陲，也就是農業經濟無利可圖的寒帶南緣，建立國防縱深；當中國國力不夠鋒銳的時候，胡人南下牧馬，就會突破第一條線，抵達第二條線的陰山山脈，也就是秦漢以來邊防的萬里長城。”
桔細仔原來係條楞頭青來的啊，竟然敢跟為師唱反調，潘揚昇微瞇起了眼睛，剎那間匈奴、突厥、鮮卑、韃靼桔些名詞的回憶湧入腦海。好吧，地緣關係拿來做為中國通史的標尺，對本才子係丫個新滴課題，既然係都冇準備好的新課題，咱們暫且按下不表可乎？可是，潘揚昇下意識反應地問道﹕
“那于果(如果)突破咗第仨條線仲頂嘛(又會如何)？”
“那漢家政權就要再一次掛牌轉讓了，歷史上外族只要突破第三條線，就是又一次民族大融合，社會大洗牌，豐富我華夏文明的大運動。蒙古滅宋，滿族滅明，都是突破這一線之後南朝一瀉千里，而唐朝李世民本就是鮮卑血脈。秦嶺大別山淮河一線不僅南北經濟型態和農作不同，而且突破之後江淮平原無險可守，北軍揮師南下，直抵長江。所以魯豫淮三省樞鈕的徐州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所以國民黨政權雖然上層派系鬥爭，中下層貪汙腐敗，可我就服蔣借石幹的一件事。他主導的兵力部署和戰術作為貫穿整個抗戰，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把日軍攻勢硬生生的從南北軸線給扭成東西軸線，如此才可能以空間換取時間，避免了歷史上南朝的快速滅亡。當然啦，八路軍入關，定鼎天下也是憑藉淮海戰役，一役定乾坤，席捲江淮，直抵江陰，進窺滬杭甬，造成國民政府迅速垮台。”
“國民黨稀敗嘢原因仲多滴，徐州戰敗只係解放軍眾多勝利之一，畢竟桔都係另一個現代史的大題目，厘嘎恐怕我哋…”
“是的，國民黨沒能跟上時代的脈動，失了民心，不過潘老師，說到這第三線的爭奪，國民黨還是有備案的。徐州戰敗，黃百韜、邱清泉、黃維三大兵團被殲，名將白崇禧臨危受命。他提出的方案恰恰是針對江淮平原的戰略地理特質和歷史教訓，以三十萬兵力機動，不守城、不守據點、不跟解放軍的快速機動硬槓，而是在整個江淮平原和解放軍捉迷藏。要知道國軍當時雖然士氣混亂，可是畢竟裝備還是優於解放軍，還有不少王牌師。只可惜驕兵悍將不服調度在外，蔣借石疑心猜忌在內，否則還真有可能改寫徐州這個地緣要津的歷史了。”
“嗯，毛同鞋，黎的思路很清楚，研究報告好好寫出來吧！還有幾分鐘就要下課了，同鞋們還有什麼問題？接下來兩週你們就專心整理思路，專心寫報告，老師要回香港一趟，鵝哋….”
“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
我丟，黎仲有問題？厘旮(現在)偶滴腦迴路有點過熱，有啲頂唔順了呀！睇唔到你的同班同學已經好一陣子冇出聲了咩？心中默念你祖宗，潘揚昇微笑著說道﹕
“很好，學貴於精，黎仲有乜嘢問題？”
“這三條線的說法是老師的地緣關係說引發我的聯想，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一段歷史公案。剛才說起我軍解放徐州，縱馬江淮直抵江陰，其實江陰在北宋晚期出了一位名人，此人大家都知道，就是南宋高宗的左僕射秦檜。秦檜力推西元1141年的宋金紹興議和，南宋固然是納貢接受冊封，可是金國也全力推動達成議和，為此還歸還了部分河南陝西故土，還有皇族家眷。老師您看，我這裏畫了一張簡圖，是紹興議和的疆界劃定，金國堅持不退的是山東，正好握住江淮平原北口，這條國境線不正是大體上沿著秦嶺大別山淮河的南緣嗎？”
圖3﹕紹興議和疆界圖
一張手繪的草圖出現在師生面前，丟佢老母！你居然還準備了地圖，桔都係打算砸場子踢館來滴咩？不過，秦檜，岳飛，桔題目不難嘛，潘揚昇壓下心中的浮躁，凝聲問道﹕
“所以黎對秦檜的問題系乜耶？”
“不急，老師，您不著急下課吧？您看這條國境線，南宋的問題是東線一馬平川，除了長江無險可守，西線必須死守襄陽樊城的天險。正史所載，宋金爭戰，其實宋方是勝多敗少，卻處於弱勢守方，這正是攻防之間的詭譎之處。攻方那怕是敗了百場戰役，每戰勝一場就代表一點突破，守方那怕是勝了百戰，每敗一場就代表防線被打穿一點。所以謀求和平爭取時間，韜光養晦蓄積實力，然後才可能攻守易勢，這是最佳戰略選擇。金國的問題是南向突破之後，取得第二線和第三線之間大量的土地和人口，這時對內必須穩定社會以謀發展經濟，長治久安，對外面臨北面蒙古和西面吐蕃西夏的威脅，這時與南宋鏖戰不休並不是最佳戰略選擇，甚至可能造成不可測的亡國危機，所以，議和是宋金兩國主和派共同的意願。表面主和的代表人物是所謂南宋大漢奸的秦檜和金國大金奸，元帥完顏昌，其實真正謀和的恰恰是宋高宗趙構和金國最強硬的主戰派完顏宗弼，也就是小說中的金兀朮。完顏宗弼好戰可是不傻，南宋戰略頹勢已成，並不構成對金國的威脅，他的兵鋒已經轉向第二條地緣線的北方，和蒙古爭奪漠南四省河套平原，當然願意解除南面的隱患。1141年發動簽署紹興議和，1142年遣使劉筈，冊封南宋皇帝的核心人物，也正是這位官拜金國太傅的兀朮大哥。”
稱臣納貢的紹興議和是兩國當時最佳戰略選擇？唔係哦！唔係拱好了桔是你們啲國恥咩？人從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國恥你懂不懂？香蕉芭拉你個豬頭炳！呢條靓仔點解拱嘢拱嘢(為什麼說著說著)味道越來越唔妥了？本才子明天就要回港吃魚翅，唔想跟黎在桔兒浪費腦能量你知唔知啊。
潘揚昇的曾祖父早在1932年就被時任港督貝璐爵士委任為太平紳士，大半個世紀以來潘家的利益一直是與大英帝國綑綁在一起。可是潘家世代營商，當大陸改革開放露出先聲時，敏銳的潘家立刻開始北向試水，越過羅湖開設第一家收音機組裝廠，那還只是商業上的小試探，潘揚昇來北京過渡，這才是潘家拓展共和國人脈的正式布局。大帥哥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說道﹕
“Alright，看來你啲宋史讀得唔錯，可是你的問題到底系乜耶？”
“我的問題是一個可能性的推想，岳飛驍勇善戰，是不錯的軍事將領，部隊練得好，常勝將軍，但並不是戰略家，更不是純粹的民族英雄。英雄豪傑可以鑄就個人英烈戰功，可是戰略家一是要能盱衡全局，二是要能蓄積實力，而民族英雄必須顧全民族機運，必須守護民族文化精髓與價值觀。至於秦檜，首先，他不是以莫須有之名殺害岳飛的主謀，其次，他是主和派，不是漢奸。他的奸是奸在結黨營私，攪亂朝綱，此等奸佞貫穿古今中外，不足為奇。但是他也曾經是上書【兵機四要】，文官隨軍北伐的強硬主戰派，千秋罵名的漢奸之罪是民粹不明真相和政治運作的結果。”
轟！岳鵬舉不是民族英雄！秦檜不是漢奸？潘揚昇被炸得頭暈眼花還沒回過神來，小莫同志已經被魏前進一把揪住了胸口。
轟轟轟！教室裏徹底亂了，同學們看向莫知非的眼神有迷惑、有同情、有唯恐世界不亂的興奮，多多少少帶著些憤怒。二十九歲的魏前進比小潘老師還大了近一歲，文革之前原名魏富生，是北京二機廠出身的紅衛兵，保送來歷史系混了兩年多，根紅苗正的革命熱情更是憋屈了好幾年，這會兒滿臉通紅，有分教，怒髮衝冠憑欄處，那可真是抬望眼，仰天長嘯一聲吼，壯懷那個很激烈。
“你個狗肏的妖孽，妖言惑眾，大逆不道，你放的是什麼烏拉屁？跪下來跟潘老師道歉，跟全國人民道歉，跟岳飛道歉。”
我丟，不至於吧？九百年前的秦檜是刨了您家祖墳還是偷吃您家大米了？一言不合就直接物理力相向，斯文哪，我哋都係文明滴人類。小潘老師倒是被嚇退了兩步，另外兩男一女三個紅衛兵大齡學生圍了上來，一頭短髮刀削臉的韓紅娥一把抓住莫知非頭髮，大聲喝道﹕
“如果按照你的說法，宋之文天祥、明之史可法可能都是豬頭三？我家老祖韓世忠也不是民族英雄囉？我打死你個豬生狗養貓帶大的玩意。”
可憐莫知非已經被七手八腳的架住了，還不忘慢條斯理的說道﹕
“話可不能這樣說，人各有體，韓姐，您別牽強附會。”
“還敢狡辯，我叫你辯，我叫你辯，我叫你給我吃大便。”
眼看著情況不妙，儘管迷惑依舊在，怎奈交情紅似火，小莫同志的寢室室友們也上去拉架了。
“放手吧，魏大哥，您先放手呀！君子動口不動手，這不就是課堂討論嘛！大家都是同學，有話好說。那個什麼，小莫，你先服個軟道歉吧，有理沒理咱們再說。”
“陳剛，你給我閃一邊去，民族大義的大是大非面前誰也不能和稀泥，少給我來溫情主義這一套。李健行，你反了你，放下你的爪子，敢跟你韓姐動手了是不？”
來北大這鍋落後之地教書唔過是個短期人生驛站，鵝這是招誰惹誰了？雖然心頭怨念不止，可是眼看著越來越亂，身為老師的潘揚昇還是不得不大聲喊道﹕
“歐達！歐達！(order，秩序)那個誰誰，你姓魏對吧？道德勇氣可嘉，唔通厘兜係課堂，打交(打架)係唔通滴。魏同鞋，乜嘢係民主精神？”
“啥？老師你說啥？”
“鵝唔鍾意佢拱滴嘢，但係鵝唔可以唔維護佢拱嘢滴權利，桔都係民主精神。黎哋放手先，讓佢拱嘢，同學們，鵝必須維護佢拱嘢啲權利。”
哇塞！我不同意他說的話，但是我不可以不維護他說話的權利。真是擲地有聲啊！魏前進等人罵罵咧咧的把莫知非推開，崇拜的等待小潘老師垂訓，女同學眼中一閃一閃亮晶晶，聖人光環降臨了呀。潘揚昇嘆了口氣，佢祖母滴冇妄之災，明明鵝和岳飛不熟的猴母猴(好不好)，再說我家也沒和秦檜家做過生意啊。
“好了，毛同鞋黎冇事吧，看來今天得晚幾分鐘下課了，黎可以暢所欲言，鵝保證黎拱嘢的權利。唔通鵝猴好奇耶，華夏歷史幾千年的浩瀚篇章，點解黎就揪著秦檜和岳飛搞嘢呢？”
莫知非抖了抖衣衫，略顯無奈的笑道﹕
“意外，純屬一場意外，我也沒想到世代崇拜的精忠報國背後會有其他故事啊。這不是三個禮拜前江蘇發生一件案子嘛，北京的報紙雖然提得不多，可是也報導過。有個岳飛後裔聯誼會一狀把南京江寧博物館告上法院，要求博物館面向公眾道歉，公開銷毀秦檜塑像，還吆喝了一幫人堵住博物館，要求館長出面處理善後。我就覺得吧，這件事挺荒謬的，他岳家人愛拜誰就拜誰，沒人管得著，可是為一尊藝術塑像的造型問題卻是上綱上線大鬧風波，未免太狹隘太自賤自輕了。所以我就回到史料裏查了一下，還真是不查不知道，查了嚇一跳。岳飛的功過是非和秦檜的忠奸之辯並未定論，和坊間小說民間信仰完全是兩回事。”
文革後的江寧博物館重整了幾年，終於重新開館，其中有一個【千秋江寧】主題展區，展現岳家軍在江寧保衛戰中抗擊金兵的場面和各種文物，角落裏有一尊小塑像，是佝僂瘦小的秦檜。別忘了，秦檜正是江寧人氏，所以，秦檜像出現在這個展區完全沒有問題。問題是，這尊上海藝術家創作的秦檜塑像是坐姿，他媽的，狗漢奸怎麼可以坐在那兒？必須跪，必須給我跪，必須跪得地老天荒有時盡，老子依然此恨綿綿無絕期。
呢度桔些都係乜耶的乜耶跟乜耶？丫個南方市級博物館啲丫個展區啲丫個泥偶，點解就能扯到北大課堂，扯到阿拉這個宇內菁英？佢哋岳飛後裔聯誼會食飽了冇啲嘢做，扑街啊！可我係無辜啲，無辜啲，無辜啲，莫等閒白了小潘哥的頭，空悲切！此時潘揚昇心中的那個悲憤哪，可是形象啊，得注意形象，偏偏還得扮一副高風霽月無所縈懷的模樣，淺笑著說道﹕
“好吧，南京一個無聊啲小訟案，點解黎就天馬行空滴聯想了桔麼多呢？”
“嘻嘻，這不是您潘老師的啟發麼，您的地緣關係說正好印證了這個展覽。您看啊，既然金兵不但突破了秦嶺淮河一線，而且揮軍南下，南宋整體地緣劣勢已經無法扭轉。東線金兵在南京踹門，西線猛攻襄陽，眼看著只要過了長江宋朝就徹底瓦兒個崩了，為什麼後來的紹興議和金國卻反而全線收縮？這中間肯定有貓膩，做為您的高材生我又怎麼能不探查一番呢？”
“嗐！咳咳，好吧，鵝得提醒黎一句，秦奸岳忠，史有定論，香港作為英國屬地，在銅鑼灣仲有岳王廟呢，唔怪同鞋們會憤火。你們常常拱滴那句嘢係乜嘢來的？”
韓月娥冷冷的插了一句﹕
“破壞愛國主義教育，汙衊國家民族大義，傷害人民群眾感情。”
“啱啦！啱啦！呃，桔娃頂拱嗟(這話咋說來的)？傷害人類滴愛情…”
“？？？”
老師，您確定是愛情？說清楚，賓狗愛賓狗(哪個愛哪個)啊？
“所以，毛滋肥同鞋，黎傾丫蛤(你談一下)，係點樣判斷岳飛唔係民族英雄的？”
“我說的是，岳飛不是純粹的民族英雄，換句話說，我認為他具有強烈英雄屬性，打仗勇猛常勝，當然是英雄，但是才能只堪為一路先鋒，遠不足以統率全國。他在南宋軍中的地位，應該是類似二戰時盟軍的血膽將軍喬治•巴頓，悍勇無匹。但是紹興四年第一次北伐，打下襄陽之後他的眼光是什麼？他看到北上三百八十里可攻南陽，南陽北上千里，就是午夜夢迴的故都開封。他的另一眼算是看到了現實，【百里絕人，荊榛塞路，虎狼交跡，野無耕農，市無販商，城郭隳廢，邑屋盪盡，而糧餉難於運漕。】[3]但是他只看到軍需補給無以為繼，卻看不到人民才是國家的主體，當人民無以維生的時候，還奢談什麼北伐？熱衷於什麼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難道不應該是休養民生勤練兵，厚積薄發，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嗎？岳飛是英雄，堪為一軍之將的英雄，就像巴頓一樣，卻永遠不可能成為布萊德雷，成為馬歇爾。巴頓沒有政治素養，最後被解除兵權，岳飛不懂何為整體國力，也難為全軍之帥。至於民族英雄嘛，在座諸位有誰認為自己是純漢人？我是半個滿族鑲黃旗，潘老師是廣東夷族，大家崇拜的貞觀之治李世民是鮮卑族，就連契丹的遼道宗耶律洪基都自認為中華的一部份，經歷多次融合的中國人早就是百分之百的雜種，民族英雄到底是英哪個民族的雄？所謂中華民族指得是文明共同體，不是血緣[4]，所以我說岳飛是勇將不是戰略家，不是民族英雄。”
“胡說八道，岳母刺字精忠報國，岳飛熟讀兵書勤練武藝，十九歲從軍，立下赫赫戰功，偃城大捷，朱仙鎮大捷，岳家軍所向無敵。如果不是十二道金牌召回，哪裏還能有秦檜的噁心勾當，風波亭謀殺岳飛？岳飛早就直搗黃龍，還我河山了。英雄事蹟光耀史冊，你算是個什麼混帳東西，竟敢在此大放厥詞，侮辱民族先烈。”
魏前進大吼之餘，颼的一傢伙一本西班牙語入門飛過來，被莫知非撥到地上。魏前進被旁邊一位東北籍的戰友按住了。
“緩緩，不急，潘老師說了，得維護他說話的權利，等他扯犢子扯完了咱們一起算帳。”
莫知非嘿嘿笑了起來說道﹕
“好吧，你們也算是夠不學無術的了，就憑幾張嘴亂吠，咱們今天就好好嘮嘮，我只有一張嘴，卻也不怕你們。你說英雄事蹟光耀史冊，請問是哪一史？宋史金史遼史還是元史？你別撓頭，諒你也記不得，因為哪一史也不史，我查遍正史也無一處岳母刺字的記載，只存於明朝之後的話本評書小說裏。岳飛出身湯陰農戶，史載其八歲隨父下田耕作，我倒要問問你，岳母姚氏一介農婦，大字不識一個，如何刺得出精忠報國四個字？我不敢否認岳飛後來練就兵學武藝，偃城大捷載諸史冊，我剛才說過了，宋金交戰，宋軍本來就是勝多敗少的守方，當時南宋兵力幾經改組，岳家軍的部隊序列是行營後護軍，左護軍劉光世，右護軍吳玠，前護軍是名將韓世忠，那麼最重要的中護軍是誰？是當初提拔岳飛的師傅，相當於參謀總長的張浚。各位，紹興七年第二次北伐，全線推進，作為後護軍的岳飛就和巴頓率領第三軍一樣，火速推進，偃城大捷是打下來了，可是然後呢？三百六十度這麼一望，往前看都是金兵，往左右看，兩側友軍未至，再往後看，補充兵員糧草沒有。當時南宋國力枯竭，不僅僅是缺兵，而是人口耕地銳減，缺的是農業經濟第一生產力，第二次北伐的窘境比第一次還嚴重，使得部隊失去行動力。後護軍衝到偃城，成為整條戰線的突出部，個人英雄卻不顧全局，造成突出部面臨被圍殲的局面，別說十二道金牌了，就算是一道金字牌都沒有，岳飛也得撤兵。至於朱仙鎮大捷，那是根本不存在，純粹後世吹牛逼，最誇張的也只能說岳家軍的斥堠可能曾經遠達朱仙鎮地區。先別說正史沒有朱仙鎮大捷的任何記載，把你們的豬腦抖一下，動一下，朱仙鎮是什麼地方？是開封城的一區，如果真有朱仙鎮大捷，宋高宗早就還都汴京，還能有後來忽必烈、朱元璋個卵事？直搗黃龍更是狗屁，對不起，不是狗屁，是岳飛為了鼓舞士氣而忽悠全軍的口號。黃龍鎮在哪裏？吉林省長春，金國的老家，岳家軍從臨安穿越上千里交戰區，再穿越幾千里金國轄區，然後直搗黃龍，在當時南宋的物質條件下有可能嗎？就算金國百萬兵丁全部被定身咒鎮得一動不動，幾個月無殺戮行軍，岳家大軍吃什麼喝什麼？學金國的掠民養兵，幾千里一路搶掠屠殺老百姓過去嗎？荒唐！別侮辱大家的智商。十二道金牌更不可能，御前會議形成詔書送往前線，金牌只是押送文書的憑證，御前會議是可以隨便開，一天開十二場嗎？內容相同的詔書可以一天寫十二份嗎？歷代史家早就考證過了，做臣子的必須妥善保存詔書，金陀粹編也收錄了宋高宗以金字牌傳送的其他詔書，唯獨沒有這所謂十二道金字牌的文檔，十二金牌，小說家言而已。各位同學，各位英雄豪傑，各位善男信女，社會先進，真正殺岳飛的不是秦檜，也不是當時的參謀總長張浚，而是岳飛和秦檜的大老闆，宋高宗趙構。岳飛曾經手握南宋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武裝部隊，當朝武班第一人，不經大老闆同意秦檜根本殺不動他。”
教室裏嗡嗡之聲大作，上頭的潘揚昇也聽不下去了，連聲喊道﹕
“收聲，收聲，呼！焗到鵝條氣唔順啊，毛滋肥，黎前面拱滴嘢鵝哋可以回書裏考證，可是黎拱真正殺岳飛的係宋高宗，於史有據咩？難道秦檜說莫須有係嘎(假)的咩？”
“我說我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潘老師你信麼？莫須有三個字是寫在大理寺的公文書上還是寫在史書裏？都沒有，是秦檜被纏得不耐煩了，扔出來堵韓世忠嘴巴的嘔氣話。但是他沒有賜死岳飛的權力，也使喚不了夠資格的強力機構，只有趙構有此能力。正史沒有非常詳細記載是有原因的，從紹興八年到紹興二十五年，都是秦檜以宰相之尊兼領國史監修之職，賜死岳飛和紹興議和都發生在這段期間，皇帝殺有功大臣是極為灰暗的鬥爭，當然不容許官史留下詳細紀錄。元朝承相脫脫[5]編修宋史，記載當年南宋御史彈劾岳飛，彈劾內容的確有部份荒腔走板扭曲乖離，與岳飛行跡有些不符之處，而這也正說明了當時趙構非殺岳飛不可。”
“桔唔通最基本嘅邏輯，毛同鞋，Logic係頂重要滴嘢。既然岳飛護持南宋半壁江山，也就護持了趙家天下，宋高宗誘佢開心都來唔及，如何談得上非殺咗佢不可？”
“對呀，前言不對後語，根本就不能自圓其說，是功高震主還是覬覦後宮？瞎編，你繼續編啊！”
“殺岳飛是紹興議和的前提條件，但是，那怕金國沒有提出這個條件，趙構也有兩個非殺不可的理由。第一，如果非議和不可，除了領土要求以外，岳飛倡言必須迎回徽欽二帝。議和後期宋徽宗已經找上帝喝茶下棋去了，迎也只能迎回梓宮[6]，可是如果金國真把欽宗趙桓放回來當攪屎棍，那到底該由誰當家？你叫趙構怎麼辦，轉讓帝位麼？如果趙構真的讓位，中國龍椅之爭向來講究的是父子手足相殘，以除後患，何況他倆連父子都不是，而是異母兄弟，趙構他還活得了嗎？第二個理由是岳飛的一份奏文，請立趙慎為太子，犯了天家大忌。”
“毛同鞋，儲君係國之根本，岳飛乃南宋柱石，關心國祧綿延，桔有乜嘢唔通咩？”
“太不通了。潘老師，咱們炎黃天家的宮廷心術您真得瞭解瞭解，和你們英國皇家的宗室法那可是反著來的。朝鮮戰爭中麥克阿瑟出任聯合國軍總司令，美軍司令，他曲解總統與參謀首長聯席會議的命令，公開發表違反白宮與聯參會[7]謀求朝鮮半島和解政策的政治聲明，和岳飛的強硬主戰一個德行，所以不到一年他就被杜魯門總統強硬解職。巴頓、麥克阿瑟，美國高級軍官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妄談國事，砸飯碗的例子太多了，還不止美國呢，日本的東條英機，韓國的全斗煥，軍人干政不得好死。岳飛的問題和麥克阿瑟一樣，但是比麥克阿瑟更嚴重。麥克阿瑟只是強硬主戰，視大同黨為寇讎，追求個人曠世勳功，但是他並沒有對共和黨或民主黨的黨內總統候選人提名公開指手劃腳。岳飛不但無視於朝廷謀和的戰略規劃，追求個人曠世勳功，而且妄言帝位承嗣，當朝大臣干涉皇帝家事。美國是現代民主政體，將領不能恪守軍人本份妄言干政，解兵權就算完事了。紹興十一年那時候趙構自己才三十六歲，正當壯年卻被重臣要求立太子，問題是這位太子候選人還不是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選，如果換了我是專制政體的宋高宗，只怕我也是非殺岳飛不可了。”
颼颼颼颼！幾本紅衛兵寶書砸向莫知非，反了你，竟然還想殺岳飛，岳爺爺認識你是誰嗎？幾名老學生激動得滿臉通紅，大部分應屆生倒是安靜了。
“反了反了，潘老師，莫知非的思想有問題，譁眾取寵混淆是非，嚴重破壞社會主義價值觀，應該踢出北大，開除學籍。”
“開你的大頭鬼，一群人間渣滓。古今中外，軍人干政皆乃大忌，誅殺大將可不是趙構的專利。因為兵權代表了億萬人民生殺予奪的能力，所以權力必須制衡，因為權力必須關在籠子裏，所以軍人必須謹守本份。我說岳飛可以是軍事人才，但是當時南宋從人口到土地到糧食經濟，都無法承擔反攻，所以在政局考量與國家利益面前，根本容不下一昧主戰的岳飛。戰術指揮人才未必是戰略權衡天才，妄言政事與國儲，動搖社稷，更不是純粹的民族英雄。潘老師，各位同學，我說的有什麼不對？”
“學史之人當旁徵博引以求真，鵝忖度黎費咗幾多心力探索，也相信你找到一些論述可資引用。可是毛同鞋，正因為後人論述與稗官野史難以確證，所以我哋只能以官方正史做為第一標準，淫猴(然後)多方參照，求解其他旁證也真實性，桔個基本功應該係黎們一年級的時候就鞋過滴嘢。岳飛秦檜忠奸之辨早有明訓，史料紛陳，點解黎仲要質疑呢？”
“呵呵，這就得看正史的定義幾何了。我想大概率是指元順帝時右承相脫脫主編的宋史、遼史、金史，而其中的重中之重應該就是宋史岳飛傳吧！可是，各位，宋史中的岳飛傳並不是脫脫或是某一位元朝的編修史官寫的，作者恰恰是岳飛的第三個兒子岳霖和孫子岳珂。為先祖諱，為先祖美言，這種私家行誼的傳記有幾分參考價值？能當作正史對待嗎？”
我頂你個肺，太侮辱老子滴IQ了，潘揚昇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胡說八道，幾荒唐耶！咳咳，毛滋肥，鵝啽啽(剛剛)才提醒俾黎，正史係辨疑啲第丫標準，難道黎要質疑二十四史的價值？我係新亞書院的史學博士，新亞書院歷史所對中國史學的浸潤深厚，唔敢說世界第丫，卻也唔係黃口小兒[8]可以隨意撥弄滴。鵝問黎，元順帝係元朝最後一任皇帝，時為十四世紀中期，你拱滴岳飛之孫岳珂係十二世紀中期人類，脫脫編宋史啲時候佢都已經死咗百五十年之久，佢係穿越了咩？從南宋中早期穿越蒙宋金會戰，丫路穿到蒙元後期，銀後寫咗丫本岳飛傳？荒誕不經，鵝真係受夠了。”
黃口小兒？這是人身攻擊啊，莫知非昂首而立，凝視著講台上的小講師，也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岳珂當然沒有穿越一百多年到元朝，可是他寫的書穿越了啊！我敢說當然就有我的依據。岳霖整理其父行誼，傳給岳珂，岳珂擴編為【鄂王行實編年】，這本書為先祖擦脂抹粉，大吹牛逼，所謂的朱仙鎮大捷和大破金兵翼鋒拐子馬都在裏面，南宋和金國的兵家記要和兵部檔案卻無跡可尋。岳珂還寫了一大堆為先祖喊冤的文章，加上這個鄂王行實編年，彙整成為【金陀粹編】二十八卷，於宋寧宗嘉定十年呈獻朝廷。在此之前宋孝宗趙慎早已為岳飛翻案平反，岳家翻身成為香餑餑。可是私家傳記難以入史，於是出現了一位拍馬屁的史官章潁，他給這部書套了個官史的馬甲，把其中的鄂王行實編年改名為岳飛傳，加上他自己編寫的劉錡、魏勝、李顯忠三本傳記，合起來成為一套【南渡四將傳】。這部書存於南宋國史館，百餘年後南宋滅亡，所有館藏卷帙被運到大都。後來脫脫主編宋史，第三百六十五卷的岳飛傳根本就是全文照抄，其實左抄右抄上抄下抄，南渡四將傳的根底就是【鄂王行實編年】。我說這脫脫手下的史官可真夠懶的，抄就抄吧，竟然連蒙元的馬甲都懶得套，除了幾處筆誤之外，根本就是一字不落的謄寫。如果潘老師你說是穿越的話，那也應該穿越一台複印機過去，省點抄寫的功夫去編正史也好嘛。錢穆大師慎思明辨，治學嚴謹，令人欽佩，民國學者文人早年薈萃新亞書院，令人羨慕，至於現在的新亞書院嘛，我就不知道是如何了。對了，嚴耕望[9]老師好像擔任過新亞研究所所長，他在的時候應該也還是香港史學的黃金時期吧？”
年輕人氣盛，末尾這幾句可是黃口小兒赤裸裸的回敬。現在的新亞書院不行了？桔都係挑臖來滴，師道被血淋淋的踐踏了啊。教室裏氣溫陡降，連那幾位老紅衛兵都開始緘默，冷眼旁觀一片冰寒之中正在快速升溫的師生對立。潘揚昇只感到自身輕微的顫抖，瞇起雙眼啞聲說道﹕
“所以黎仍然堅持岳飛唔係民族英雄，秦檜唔係漢奸？”
“對，我就是這麼說的，我一開始就說了，岳飛是英雄是勇將，可就不是戰略家不是民族英雄。至於秦檜嘛，他玩法弄權傾軋異己，可還真不是漢奸。畢竟人的行為受利益驅使，不論是清廉忠貞還是忍辱負重，美名本身也是一種利益。秦檜本人官拜左僕射，權傾朝野，也是滿朝文武最懂得趙構心思之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什麼沒有？金錢、美人、權力都已經不是金國能給予他或打動他的了。”
“Helpless，helpless，唔可救藥，黎啲想法太扭曲晒！毛同鞋，桔係鵝任教啲第丫個學期，鵝唔知點樣處理黎啲問題，鵝想鵝應該係問問系主任吧，鵝希望黎都能自我反省先。”
“呵呵，潘老師，隨便，不過，岳飛民族英雄的形象深入民間，知名度遠勝過清之左宗棠，明之袁崇煥，只比關雲長低半級，您難道就不好奇，為什麼岳飛的形象是如此這般嗎？”
“君子身有浩然正氣，大德潤澤如美玉，難掩霞光外放，桔有乜嘢唔通咩！”
“咦，這說起來還真不通耶！照您說的那我身上應該也有霞光外放才對呀！各位，華夏歷經內憂外患，國破家亡之慟積累數百年，民間崇拜民族英雄，寄託在岳飛身上的移情作用可以理解，可是，塑造岳忠秦奸的印象完全是基於政治需要。”
“放狗屁，狗放屁，老師說了，君子美玉，昭昭史實，到你嘴裏成了政治操作。潘老師，把他趕出教室吧，聽不下去了。”
冚家產，冚佢哼巴啷全家狗家產！但是形象啊形象，帥哥老師的形象，唔可以在課堂上跟黃口小兒糾纏，潘揚昇強迫自己恢復平靜，淡淡說道﹕
“冇關腮，讓佢多多啲拱，盡情傾己。魏同鞋，請你哋幾位將佢今天拱滴嘢仔細記下來，值得鵝哋好好探討啊。”
“哦，還讓我說？那我可要接著說了啊。岳飛在民間的悲劇英雄形象始於何時？始於明朝，不止民間話本戲曲，包括滿江紅那首詞讀來慷慨激昂，卻偏偏不是岳飛寫的，而是明代的借名之作，當年岳珂彙整金陀粹編，那可是竭盡全力收集爺爺的文字，畢竟岳飛同志早早從軍，教育程度不高，遺留文字有限，後來成為將領，奏牘文章都是由師爺擬稿的。而金陀粹編裏收錄所有岳飛筆墨，偏偏就沒有滿江紅，這首詞是明朝弘志十五年現世，收錄在浙江副提學趙寬的岳坟詞碑裏。岳家後人都獃死了，才會等了三百多年忽然冒出這首詞來。當然啦！岳飛的正面形像還有官方和學界的追捧，明滅蒙元，蒙元滅宋，北虜是宋明兩朝共同的敵人，明朝開國，建立正確的政治路線，當然必須塑造漢族傳承與北伐的正當性，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就是主戰派的基調。但是為岳飛平反的源頭遠早於此，是起於紹興三十二年的趙構退位，禪讓帝位傳給宋孝宗，改元隆興，而宋孝宗上台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岳飛翻案。是，當時秦檜已死二十年，岳家的關係戶又製造了一些與論，可是主和派和秦家的勢力仍在，難道是吃素的嗎？當然不是，這是當時的政治需求，宋孝宗認為時機到了。”
“放屁狗，狗還在放屁！”
“宋孝宗是誰？宋孝宗趙慎，大家想起來了沒？趙慎，就是岳飛當年上疏奏請立太子的那一位。當然我不敢說趙慎翻案沒有感恩圖報的意思，但是更多的還是政治需要。各位同學，這裏有一段八卦插曲，外史傳說趙構在《苗劉兵變》的過程中患了不舉之症，也就是陽痿。苗劉兵變是正史記載的動亂，兩位大將舉兵脅迫趙構，欲立年僅兩歲多的元懿太子為傀儡皇帝。兵變失敗了，可是趙構也不舉了，從此絕了子嗣，偏偏元懿太子也跟著夭折，正史說是受了驚嚇而病故。你們信嗎？所以說潘老師，人說史者不過是勝利者的美顏，說的正是正史的不足信，岳飛傳不是不可質疑的，換句話說，官修正史也不是不可質疑的。大人在城外打架，關宮內兩歲小兒個毛事？居然還嚇死了？帝王家史發生的親人手足相殘難道還少嗎？話說回來，不論趙構是不是痿了，可從此絕後卻是黃簿明載的事實，宗祧繼承怎麼辦呢？他又沒有印度神油或是回春丹，沒辦法了，只好從趙氏宗族中過繼了兩個義子，其中之一就是趙慎，後來繼承帝位的宋孝宗。過繼是不得已的辦法，可是既然兩歲的元懿太子都能成為要脅自己的把柄，趙慎又是一竿子搆不著的宗室之子，趙構可是活了八十出頭，此時才三十六歲，正當壯年，怎麼可能在當時再立並非親生的趙慎為太子，成為另一個可能為人利用的潛在威脅？如果當時真立了的話，太子蜗居東宮幾十年不得繼位，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太子是國家之福還是國家之禍呢？政局能穩定麼？所以岳飛對帝位指手劃腳，鼓吹在那個時機立趙慎為太子，已經不止是武人干政的古今中外大忌，對趙構而言更是忌中之忌，不殺他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也正是之所以趙慎即位之後必須立刻為岳飛翻案，這不僅是為岳飛正名，也是正岳飛奏立太子疏的先見之明，更是正自己繼承法統的正當性。不過，各位看官，各位來賓，這一層政治需要並不是最重要的，就當時南宋的大局觀而言，還有更核心的政治考量。”
你丫的還有完沒完了？潘揚昇叮囑魏前進幾人做筆錄，為了秉承師命，捏住莫知非大逆不道的證據，幾個老紅衛兵們現在只能專心聽著，奮筆疾書。大部份應屆生則是自覺站隊，主動歸類成為沉默的吃瓜群眾，古代深宮恩仇錄揉上課堂雞毛鴨血錄，嘿嘿，這種新潮節目真的可以有。
“宋金遼三部正史對趙構的評價不約而同，宋高宗守成有餘，就內治而言是個不錯的皇帝。但是，內治必先外安，如果沒有紹興議和作為外安的基礎，那就是戰火綿延，哪來宋高宗主政幾十年的韜光養晦？以及南宋秦檜與金國完顏昌共謀和平所承擔的千古罵名？數百年之後，身為金國後裔的滿清官方讚揚秦檜，或許牽涉一些立場問題和民族感情，可是宋明清三代史學家從朱熹到張岱、趙翼，皆對秦檜漢奸之說發出不平之鳴。朱熹固然是南宋理學大宗師，張岱可也是明朝的紹興史學世家，趙翼則是清朝史家，【二十二史劄記】的作者，民國大師胡適更為秦檜抱屈。可以說，如果沒有秦檜與完顏昌籌謀規劃紹興議和，南宋一百五十餘年的國祚根本無從談起。對不起，好像有點離題了，咱們說的是岳飛平反和後世的推崇，其實也沒離題，趙慎為岳飛翻案，核心政治需求在於重新建立早年主戰派的正當性。宋高宗關門建設臥薪嘗膽已有所成，趙慎承續這一戰略規劃的同時，開始整軍經武籌謀北伐。說到這裏大家明白了沒？趙慎在位二十六年多，這位南宋第二任皇帝的首要政治任務，就是引導南宋政治路線回到主戰的軌道，所以必須為近半個世紀前的強硬主戰派岳飛平反。這時有另一段插曲，深宮怨又重演一次，就是趙慎和他兒子趙惇的衝突。因為父子失和，趙惇接位成為宋光宗之後，僅僅五年就被趕下台，趙惇之子趙擴繼位成為宋寧宗。趙擴上台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撕毀宋金和平協議，開始大規模北伐，以為一個甲子累積的翅膀夠硬了胳膊夠粗了，結果是消耗了六十多年積累的老本，一事無成。如果當初沒有紹興議和奠定六十幾年和平蓄積的基礎，那就不是一事無成，而是等不到北伐就早早亡國了。在趙擴身上第三次又驗證了立太子的問題，這位擴大哥的後宮管理不善，前後九個兒子，全部早早死了個落花流水春去也，太子也是立一個死一個，最後是死禿死絕了，史彌遠矯詔，立宗室之子趙昀為帝，成為宋理宗。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岳飛妄言太子事，趙構殺之，可是他的兒孫卻沒能記住這個教訓，才會發生史彌遠的擅權矯詔。潘老師，這位宋理宗可是完美印證了您的地緣關係理論哦。”
印證鵝滴理論？黃口小兒唔係好人，契弟桔是要搞乜耶陰謀的架式啊？潘揚昇抬起了頭。
“不過趙昀是反方向發揚光大您的理論，所以導致南宋亡國。中國古典地緣政治理論講究的是三十六計，遠交近攻，趙昀這個土蛋信以為真的盲從，竟然答應與蒙古結盟，南北聯兵夾攻金國，其實他就是想躲在旁邊，出小力撿大便宜。遠交近攻是聯合遠方沒有威脅的勢力，對付強鄰，而當時的金國卻是焦頭爛額的弱鄰。這時最佳戰略應該是有限支持金國，使其成為北禦蒙古的第一道防線，作為緩衝縱深的同時，可以消耗蒙古兵鋒的動能。金哀宗也真的向南宋提出了唇亡齒寒的求援，可惜的是，南宋朝中已經沒有具備戰略眼光與地緣認識，同時還捨得委曲求全承擔罵名的秦檜這般人物了。遠交近攻古有明訓今有潘老師，完顏家與趙氏犯沖兩百多年的結果就是，戰只能戰你幹只能幹你，死道友別死貧道就行了。至於遠交近攻的結果大家都知道啦，引狼入室，南宋滅亡，投降的投降，跳海的跳海[10]。盲目主戰的傻逼，豈不正是地緣政治理論的反面教材嗎？”
黎係在諷刺鵝嗎？時間不早，該結束了，潘揚昇呼出一口大氣說道﹕
“那個魏同鞋，學校裏大同黨的組織係邊度？”
“啥？”
“老師您問的是不是校黨委啊？”
“校黨委！大概是吧。”
“老師，老師，我帶你去。”
“好滴，你們陪著毛滋肥同學，把剛才寫的材料帶上，我們一起去。”
今日何日兮俺是誰？俺在幹啥俺在哪裏？一些學生呆若木雞的坐著沉思，還有些學生跟著老師和嫌犯看熱鬧，湧出教室大門而去。
[1] 國學大師，1949年茅則冬發表中美關係白皮書，點名批判，錢穆南下香港，出任亞洲文商學院院長，次年更名為新亞書院。錢氏一生育人，史學名家嚴耕望與儒家新聖余英時皆出自其門下。1965年卸任院長，1967年羅湖暴動後轉赴臺灣，定居外雙溪素書樓。
[2] 恰克圖條約有兩份，皆以外蒙古地位為核心，一是此處所言1727年恰克圖界約，二是北洋政府於1915年與俄、蒙簽署的恰克圖協定，這份協定於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後中方宣告作廢，北洋政府重新駐軍庫倫
[3] 岳飛奏文，見金陀粹編四庫全書版第十卷，條具荊襄相度移治及差官奏
[4] 中國的華夷之辯的確是以文化認同為依歸，而非血緣，血緣早就融的不能再融了。2003年初《中國古代史全教案》和《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歷史教學大綱》已刪去岳飛是「民族英雄」的記述
[5] 脫脫是沿用當時漢文取名，蒙古名為蔑兒乞氏的托克托。其人不僅深度漢化且身受完整儒學教育，順帝朝兩度擔任右承相。元制與漢制相反，以右為尊。任內興辦科舉，設國子監，主編宋金遼三史。
[6] 皇帝或皇后的棺木
[7] 參謀首長聯席會議，Joint Chiefs of Staff，美國最高軍令機構
[8] 出自孔子家語，成語引申為嘲諷年少無知，三國演義張飛陣前喝倒曹操部將夏侯傑，笑謂曰黃口孺子
[9] 史學大家，抗戰時期師從錢穆，哈佛大學訪問學者，耶魯大學客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新亞研究所所長，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
[10] 南宋兵敗，三歲的趙?繼位為宋恭帝，隔歲餘降元。趙昊六歲繼位少帝，未滿載無廟號，崖山兵再敗，丞相陸秀夫揹負投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