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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血 (六)中篇小说 (发表于05 07 2017 世界日报)

(2017-07-07 12:34:33) 下一个

 

八十年代中期,板结的土壤终于松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介绍外国的风土人情。外国游客也多了起来,在长城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跟中国人打招呼。而各大院校里,留长发,穿奇装异服的留学生跟中国人一起下小酒馆,参加舞会,穿了人字拖在小胡同里乱窜,开乌烟瘴气的派对。

圈子里开趴时,如果一个女的,挎了个陌生的洋鬼子姗姗来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哟,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哪找来的大老外哟?!

于是那女的一脸得色地介绍,某国人,某专家。一片啧啧声中,大老外被人热情招呼坐下,马上有人一脸坏笑地递了二锅头上来,各种吃食堆满了面前的盘子。中国人在吃吃喝喝上是绝对好客的,说实话;言语是不怎么通的,特别是一伙北京人凑在一起,土语,俚语,流行语,政治术语,卷舌音,七七八八一混。你大老外能懂真叫见鬼了,甭管你中文几级的水平。不过呢,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处,至少气氛融洽不是?中国人讲究个难得糊涂,吃吃喝喝,酒杯一端什么事都心里透亮,用得着逐字逐句弄个明白吗?

大老外也有上中次之分,黑哥们,就别说了,那是下层北漂的菜,除了床上运动,只能带了去吃大排档的货色。聚会稍微有点档次的,得是清一色的白人,就是白人也有高下,东欧的,俄罗斯的,没钱不说,胳肢窝底下还有一股狐臭,毒气弹似的,薰得一桌大老爷们酒都喝不好,能不带就别带了,摆显什么呢。美国人是最常见的,一召唤,体恤牛仔裤,一双人字拖就跑来了。倒是不会见外,叫吃就吃,叫喝就喝,嘻嘻哈哈一场吃喝过后,跟每个人都混得哥们透了。就是不知咋的少了点感觉,太平民化了也没嚼头不是?

比较有成色的是西欧人,文质彬彬的看起来就有文化,听说每个人都懂三四国语言的。而且老牌资本主义了,多少有几个钱。还有,欧洲是现在世界上君主政体保留最多的地方。坐在你旁边的那黄毛小子说不定是什么伯爵的后裔,住在中世纪城堡里,家里有穿制服的女仆,后院还有一大块跑马圈下来的地呢。

看菜下饭,还别说,世界上最种族歧视的地方不在美国,也不在种姓壁垒森严的印度,就在这儿北京皇城根下的一亩三分地块儿上。

 

来华的外国女留学生,跟那些大大咧咧的男学生不同。多了一份天真,热衷于古老的东方文化,有些也确有文化专长。但从小在单纯的环境中长大,待人真诚,根本不识得人间险恶,更是摸不透中国人的弯弯绕绕肚肠。没多久就被有心机的中国男生盯上,先借故接近,再诉衷肠,如何满怀才情却受到打压,如何胸有大志却不得发展。如簧之舌,晓之于义,动之于情,功夫到了,女留学生便徒然生出救人于水火之心。先是僻室同居,几个月过后,便携了新的未婚夫回国去了,只是羡煞了广大落单男同胞。于是‘政见不同者’、‘郁郁不得志者’、‘被埋没的天才’在校园里多了起来,个个长发过肩,个个言辞乖张,个性张扬。上课也心不在焉,毕业创作也马虎行事。平时白天忙于奔走于各个西方领馆,夜里忙于混迹于留学生派对。都是一副即将乘鹤归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的作风派头。

汪和平那肯落于人后,虽出身于干部门庭,已经享尽特权,却也晓得中国落后西方很长一段距离了,心心念念地想出去。美术史系有个叫露西的女留学生,比利时人,长得小巧玲珑,脸盘子红红的,像只天真未琢的小母鸡。露西从小在巴黎长大,毕业于巴黎皇家美术学院美术史专业。她跟汪和平在派对相识,和平是什么手段?虽不会法语,单靠眼神手势再加一本中法字典,几个礼拜下来就教外国小女子五体投地,花前月下私定终身,说好等到汪和平毕业证书到手就结婚,回法国去举行婚礼。

杜鹃正诧异着这阵子和平对她态度好多了,说话也不吹胡子瞪眼了。也不老缠着她干那件事了。正想着二年多付出的爱心终于得到回报,情郎懂事了,会体贴人了。正在高兴头上,就有好事者去搬弄给她听了。还不信:和平跟我也快两年了,这事系里院里领导也知道,他不敢做出影响不好的事,还要前途呗!那人就嗬嗬地冷笑:还前途呢!人家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到时人毛都捞不着一根,你哭去吧。

这话当真?杜鹃急了,没头苍蝇似地到处找和平。这紧要关头,和平好像凭空消失了,画室里不在,宿舍里不在,家里不在,平时常去厮混的专家楼咖啡厅也不在。杜鹃找得虚汗直冒。实在没办法了,厚了脸皮跑去系里找,系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小杜同学你不知道?汪和平刚刚通知学校,要提早拿毕业证。说他的法国签证批下来了,两个礼拜后就要上飞机啰。

杜鹃傻了眼;什么意思,和平真要去法国?这么大事一声不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行,非得跟他三头六面讲个清楚。

 

世界上真有冤家路窄这一说;杜鹃还没出校门,正好瞥见她的和平胳膊上挎了个外国娘儿,正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来,正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和平像个领导一样;举了胳膊,满脸笑容地兜了圈跟张三李四打招呼。一眼看见煞白着脸的杜鹃,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赶忙从露西的臂弯里抽出手来,三脚两步赶过来,把杜鹃拖到一边,低声道:我正到处找你,你听我说······

杜鹃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汪和平点上烟,深吸一口说道:摊开说吧,我马上要出国去了,没说给你是怕你闹。现在正好挑开;原来我俩就挺不合适的,还不如好聚好散。

杜鹃全身的血涌上头,耳朵里嗡声一片,眼前只见汪和平的两张嘴唇一动一动,词语听不明白,意思却一清二楚;和平要和她掰了,两年来的感情付出如竹篮打水,她被人像只破鞋般地撇到一边了。

脑中一瞬间空白,杜鹃像是被人从半空中推落地面,意识,言辞,都一下子离她而去,只剩下痛感,浑身骨头都碎了般地疼。最疼的是心脏,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缚住,不断地抽紧,再抽紧,气都喘不上来。

汪和平有点害怕了,面前的杜鹃脸色煞白,像是要厥过去的样子。他在这个就要出国的紧要关头,可不想弄些麻烦出来。他紧张地握住杜鹃的臂膀:你怎么啦?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歇着去吧。

杜鹃抬起头来,眼中全是迷茫之情:全完了?和平啊,你怎么忍得下这个心?

汪和平眼睛不看杜鹃,抽着烟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露西的声音,很娇俏的:和平,我们要走了。时间来不及了。

说实在的,露西的北京话讲得真不错,西方语态的昂扬顿挫,还带那么一丝外国口音,听起来特别悦耳。

杜鹃一激灵,突然就撇下汪和平往露西那儿奔去,嘴里说:我倒要评评这个理。天底下男人多了去,干嘛非要抢别人的男朋友?

汪和平连忙一把拽住杜鹃手腕:别胡闹。你要注意点国际影响。

杜鹃极力挣扎着:她才胡闹了,抢别人的男朋友。我就要跟她说说清楚。

汪和平急了:你他妈的是要闹事是吧。我叫你闹!说着用力把杜鹃的手腕往后一拧,只听到杜鹃一声惨叫,一条胳膊垂了下来,肩膀脱臼了。

杜鹃疼得蹲在地上,眼泪都下来了。本来他们推推搡搡时就有人站住了看,这下都围了上来。纷纷指责汪和平;和平啊,你怎么能对一个女孩子家下这么重的手?有什么话好好说,这下有理也变没理了。

露西分开众人挤进来,满脸痛惜地蹲下,动作非常轻柔地查看杜鹃的胳膊。汪和平也想掺合进来,不料被露西吼了一句:你走开。声音不大,但听得出语调中的怒气。汪和平讪讪地退后一步,喃喃道:我又不是存心的,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成了这个模样。露西没理他,转头向围观的众人道:谁去弄个车来,这胳膊,得上医院去治。

外国专家一咋呼(在高等院校所有的外国人都被认为是‘外国专家’,留学生也不例外),即刻有人屁颠颠地推了辆送货的三轮板车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杜鹃扶了起来,坐上三轮,张叔骑了送到前门医院。露西也一路陪着,百般呵护,到了医院掏钱挂号。医院看到来了个外国人,大为重视,派出骨科老专家看诊,老医生握了杜鹃的胳膊晃悠晃悠,乘杜鹃不在意之际用力一抖,就把个脱臼的肩膀给安回去了。

露西又把吊了胳膊的杜鹃送回家来,本来还对这个外国娘们一腔怨气,这下全跑到爪洼国去了。杜鹃胳膊不那么疼了,注意力也回来了。这个外国娘们说话怎么这么软和,待人又周到。笑起来也真好看,就是那副绿茵茵的眼珠子有些瘆人,像猫一样。而露西一脸严肃地跟她说:杜鹃,你好好养伤。这事没完,汪和平必须道歉。

二天之后满院传说;露西跟汪和平为这事大吵一场,解除了婚约。露西打点行装准备回国。而汪和平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吃不喝,乱砸东西,人家怕他伤了自己,但谁劝也不听,班里的辅导员上门还被他撵出来。

杜鹃听说了,又心疼起她的和平来了;小两口磕磕碰碰总有的,再怎么地,也犯不着给自己过不去。人是铁饭是钢,三餐不吃啥精神头都没有了。杜鹃顾不上胳膊还没利落,烙了和平最喜欢的韭菜盒子,配了和平爱吃的天源酱园的酱菜,装在饭盒里给送上门去。一路上心里忐忑地想着;如果和平肯向她认错,要不要再接纳他呀?这念头一冒出来,心里早已经是肯了。自己给自己又想好了一套说词;和平呀,你不想想,你是吃韭菜盒子炸酱面的,外国娘们是吃面包黄油的,终归过不到一块去的,拌了几句嘴就可以取消婚约。如果你被打成反革命呢?如果你坐牢去呢?那还不翻了天?你不想想;还有谁比咱杜鹃更在乎你了?你凶人家,你三心二意,你把人家胳膊扭坏了,人家都不计较你,还巴巴地给你送饭上门来了。就是块石头,怀里捂了这么久也该捂热了。是个人就应该晓得好歹。和平啊,快别东想西想了,等这事过去了,我们就结婚吧。

这样想着,心里就踏实多了。不知怎的,心里还浮起一丝对外国娘们露西的歉疚,不过,事关爱情,也顾不得了。

宿舍门虚掩着,汪和平人不在,屋里还是乱得像狗窠一样。杜鹃把饭盒子放下,一面动手整理房间。一面想道;和平呀,外国娘们才不会帮你清理房间了。不管怎么说,还是中国女人贤惠。男人不识好歹,抬着不走打着走。

门一响,汪和平风风火火跨进房来,猛然见到杜鹃在房内,虎了脸,恶声恶气道:你干嘛来了?杜鹃刚才还自我陶醉着,看到男人凶神恶煞般地,先怯了三分,畏畏缩缩地笑道:和平,你没吃饭吧?我给你送饭来了,韭菜盒子呢,还热乎着呢,快吃吧。说着讨好地双手把饭盒奉上。汪和平劈手夺了过来,看也不看地往门外一扔。饭盒越过走廊飞流直下,大概砸到路人了,楼下有人大声尖叫:妈呀,天上掉馅饼了?汪和平置若罔闻,恨声道:我才不吃你的饭呢。别说韭菜盒子,金子银子都不吃。杜鹃惊呆了,过了好一阵才抖擞着嘴唇问道:和平,有话好好说嘛。我怎么得罪你了?汪和平看都不朝她看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得罪了我?你他妈的得罪我大了去了。汪和平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突然转过身来,提高声音:知道不,你这个傻逼把我的前途搞砸了!我的前途!!!你给我出去!你这个贱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杜鹃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反差也太大了,刚才还在含情脉脉地做着与情人和解的春梦,一下子狂风暴雨劈头淋下,整个人就懵了。一个女人心里最柔弱的地方被一再摧残,践踏,性子再软和的人也会做出暴戾行为来。杜鹃惨白了脸,突然就长嚎一声,一步冲上前去,揪住了汪和平的衣襟,推搡着,拉扯着,双手往他脸上抓去,想要咬他一块肉下来。此时杜鹃的心神魂魄惧乱,脸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想着跟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同归于尽。

汪和平开始还只是推挡,杜鹃可是豁出命来的,受了情伤而感到绝望的女人绝不比一只疯狂的猫好对付。汪和平扯撸了一阵没能摆脱,情急之际也不禁用上了蛮力。一手扯住的杜鹃的长发,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地连甩了七八个大耳刮子,再用力一推。杜鹃被抽得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倒退几步,站立不住,脚下一绊,一声巨响,后脑勺撞上床架子,磕出血来。

房间里一下子煞静,杜鹃摔闷了,喊不出声来,挣扎着想爬起来。汪和平看到杜鹃撞了头,也吓住了,手足无措,扶也不好不扶也不好。过会儿,看到杜鹃还能动弹,于是一跺脚,摔门而去。

杜鹃这场大哭啊,真叫哭得魂飞魄散,哭得嘔心泣血,天地无光。一辈子没有这么伤痛过。她怎么也不能理解,曾经以身相许,两年多来无私地付出,夜夜肌肤相亲,豁出命来爱的一个男人,对她竟然如此无情,先是折断她的手臂,今天再打破她脑袋。她曾是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孩,为了心中的爱情,对这个男人忍了又忍,让了又让,却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半分回报?人说‘良心被狗吃了’,她对汪和平付出的何止是爱情,连肉体和灵魂都一块付了出去。这下好了,都被狗吃了,连根骨头都不吐。

 

一个人影在她面前蹲下,轻声问道:你需要帮助吗?杜鹃正哭得伤心,头埋在臂弯里,猛烈地摇头。头上这点伤口算什么?她心中的伤口又深又阔,谁也帮不了她,她死了算了。

那人惊呼了一声:哦,你头上流血了。还是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杜鹃听得这人的口音有异,不觉抬头望了一眼。赫然发觉蹲在她面前的是个年轻的外国男人,一对湛蓝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语调很慢地自我介绍:我叫安德鲁,是法国来的留学生。你受伤了,流血了,我陪你去医院吧。

杜鹃还是摇头,这时宿舍门口开始聚集起看热闹的人群,窃窃私语。汪和平和她的事本来就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下可好;这个舌头更不知道要怎么嚼了。她很快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拨开人群往外走。众人像避瘟疫一样退后,没人给一句同情的话。倒是说怪话的不少:哎哟,一头的血。小两口又打架了?床头打架床尾和,何苦呢!二杜鹃狠狠地朝那人瞪了一眼,‘呸’地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地上。

杜鹃脚步飘摇地走出校门,不知道要去哪儿。阳光惨淡,满大街的行人像鬼影般地飘来飘去。世界显得那么不真实。杜鹃蹲下,不敢确定刚才的一幕是个噩梦,还是真实地发生过了?和平,她亲爱的和平真的和她崩了嘛?真的那么凶狠地甩她耳光嘛?像是回答她这个问题,头上辣辣地抽疼了一下,她顺手摸了一把,满巴掌的血。她腿一软,差点一个筋斗摔下地去。

一只手扶住了她。

一回头,还是那个叫安德鲁的留学生,很严肃地对她说: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看起来不大好,这样很危险,我送你上医院吧。

说着不由分说地截停了一辆计程车,把杜鹃扶了进去。吩咐司机:去友谊医院。要快!

杜鹃此时身心俱伤,身不由己地随了人摆布。安德鲁送她进急症室,看着医生帮杜鹃包扎,打破伤风针。忙前忙后二个时辰,再陪了她乘公共汽车回家来。上次露西送她回来,胡同里已经传遍了。这次又是个外国人送回家来,还是个男的。街坊们好奇心大起,大妈小媳妇们聚在门口看热闹。安德鲁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张叔,倒是认得的, 遂说了缘由,再吩咐了几句离去。

张叔对了杜鹃只会摇头:丫头啊,不值得的。别人作践不死你,人都是给自己作践死的。我怎么说你呢?真后悔把你介绍进去······

杜鹃不耐烦地说:张叔,别说了。我自找的,我情愿。

闺女, 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你过得不好,你父母心疼,你干妈心疼,看你长大的老人都心疼。还有······

杜鹃猛然想起张叔平时很少过来,这次来得有点蹊跷,心中一动,遂抬头问道:张叔,墰子妈怎么啦?

张叔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大概快不行了,念叨着要见你一面。本来为这事赶来,见你这个样子,也就没敢提。

杜鹃跳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张叔一把拖住:你这个样子就别去了,没的吓坏老太太。

杜鹃一把扯下头上的绷带,张叔都来不及阻拦,二妮就冲出门去了。

两人紧赶慢赶,到了胭脂胡同,推门进去,房间里暗暗地,一股久不开窗的隔宿被褥气,混合着不新鲜的饭菜,浓重的中药味儿。墰子妈人瘦成了个骷髅,满头散乱的白发,脸色青灰,身子小小的一团,缩在稀脏的破被窝里。杜鹃不由得心中一阵歉疚,自从和汪和平好上后,胭脂胡同就来得稀了,也几次想找个时间来看望墰子妈,但总有事情给绊住。其实她也多少晓得,是她自己下意识地躲避,希翼能把过去那段情忘掉。如今物是人非,旧情新伤一块发作,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淌了一脸。

一只枯柴似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被窝边上伸出来,杜鹃一把攥住。墰子妈的嘴唇嗡动个不停,但老人已经是病入膏肓,不仅意识模糊,说话也是很困难了,墰子妈咕哝了半天,杜鹃还是听不明白,挨近去只听到阵阵痰喘的声音。还有一股病人身体散发出来的酸腐味儿,直冲进杜鹃鼻腔,熏人欲呕。张叔在旁说:哎,这个罪真是受得老鼻子了,老太太这是死不瞑目啊!还不是放不心她的小闺女,一直拖到现在。

墰子妈眼珠子定定地盯在杜鹃脸上。

杜鹃泪流满面,凑到墰子妈的耳边,大声说道:大妈。我会照顾妹妹的,您老就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妹妹就有半口。

听了这话,濒死的老人脸上皱纹似乎舒展开了,眼神也柔和了。喉头间还是咔咔作响,而喘气声越来越急。众人都察觉到墰子妈大限到了,一片低声惊呼。昏黄的夕阳穿过窗户,外面大愧树上的老鸦聒声阵阵,昭示着一个不祥的傍晚,屋子里一点点暗了下来。攥在杜鹃掌心里的那只枯手开始变硬,残余的一丝生命迹象在她指间很快地消逝。一屋子静默,众人都静静地流泪,不敢放声嚎啕,生怕惊扰了这个一生苦难老妇人的西行之路。

 

后事是张叔帮着杜鹃料理的,街坊送了一个纸扎的花圈,烧了些纸钱,简陋得如墰子妈薄凉的一生。三天之后,一切随风而逝,几朵被踩脏的纸花遗留在四合院的阴沟旁,一个女人生错了时代,活着,死去,生命如蚍蜉那般无足轻重。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杜鹃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难题;她答应过墰子妈照顾墰子妹妹小燕。但这女孩从小坎坷,身有残疾,性格又孤僻,养成了一种很难与人相处的脾性。杜鹃本想让小燕换个房,搬到离她家近些,也好就近照顾。但小燕死都不肯,说哥哥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杜鹃都不相信墰子还能回来。在她看来只是小燕难以相处的一个借口。只得请托了张叔多看顾些,有什么需要就跟她说一声。张叔为难道:二妮子啊,不是我不愿出力帮忙。孤男寡女的总要有个避嫌嘛。杜鹃说:张叔您想到哪儿去了!张叔说:小燕一个女孩儿,而我一个老光棍儿去照顾好像不太合适吧,你知道这院子里人多口杂,有什么事儿就撕不清了。杜鹃不以为然道:您想多了。张叔您是长辈,小燕就像您女儿一样。谁乱嚼舌头,摸摸他良心还在吗?

张叔勉为其难:好吧,其实,我跟小燕讲不上几句话的。

 

杜鹃有她自己诸多的烦恼,第一,那次传得沸沸扬扬的打架之后,学校怕对外影响不好,给了汪和平一个处分;劝其退学,并不予发给毕业证书。虽然汪和平对外宣扬不在乎这张证书,有一个基金会担保他去法国开画展。传到杜鹃这里,心里一凉,知道这下子仇恨是真正埋下了,无论怎样汪和平也不会再跟她和好了。爱一个人爱到这种结果,杜鹃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悲哀。

都说置死地而后生,全然没有希望之后,杜鹃反倒死了心,情绪上也没那么波动了。第二,自从那次上医院后,那个法国留学生安德鲁几次来家探望,还带了一大捧红色的玫瑰花。杜鹃好生为难;这小杂院里一家伙跑进个大老外,街坊们大眼小眼看着,背后不知怎么说三道四。但也不好赶人家,人家到底在紧急关头帮了忙的。只是她实在找不出话来跟安德鲁交谈,安德鲁的中文程度虽能交流,但也有限。两人枯坐半个小时,安德鲁告辞,杜鹃不由地松了一大口气。想不到第二天他又来了,又是一大捧鲜花。杜鹃又好气又好笑;有这些钱去买花,还不如请我吃一顿涮羊肉。

不料安德鲁却听懂了。过了几天,真的把杜鹃请了,正巧有个干妈来串门,也一块捎去东来顺涮了一顿。干妈一面朝嘴里塞着羊肉片儿,一面凑在杜鹃耳边嘀咕:丫头呀,你看不出来?这个洋鬼子在追求你呢!杜鹃是‘一日蛇咬十年怕井绳’,听到‘追求’两字就烦:我跟他驴唇不对马嘴的,干妈您就别拉郎配了! 老太太坏笑道:怕啥?结了婚,吃一块儿,睡一块儿,过到一块儿,驴唇马嘴不就对上了嘛。杜鹃发急道:干妈快你别逗了,我哪个都不稀罕。干脆,出家做尼姑去。干妈严肃起来:丫头,可不能这么说。谁在年轻时没经过风风雨雨的,寻死觅活的。都要去做尼姑,尼姑庵里还怕住不下呢。杜鹃的心劲泄了,还嘴硬:中国男人都死绝了?干嘛偏要找个洋鬼子?干妈说:啊呀,闺女啊,你也不想想,外面这么些闲言碎语,就是你想嫁,男人也不敢娶你。中国男人心眼子小得很哪。

杜鹃闷住了。干妈又说:丫头你也老大不小了,爱也爱过,散也散过。也该定下心来好好过日子了。这个洋鬼子看起来还靠谱,人也长得不坏。你自己要拿定主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啰。

杜鹃长叹一口气:说得容易,八字还没一撇哪。

 

过两天,安德鲁又来了,闲聊说:那天在饭庄子里你吃得不多,光跟你干妈说话了。你们聊些什么呀?

杜鹃直愣愣道:聊你啊。

安德鲁来了兴趣:喔,聊我什么?

你真要听吗?

安德鲁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干妈说你不安好心。

安德鲁笑了:我哪儿惹到老太太了?你说说,我怎么个不安好心?

杜鹃没笑,直视着安德鲁: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追求我?

安德鲁怔了一怔,然后缓缓地点头:是的。没错。

是想跟我玩玩?

安德鲁摇头:我是非常认真的。

杜鹃说:我们才认识几个礼拜,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一个人不需要很长时间。有时候一辈子也不能了解一个人,有时候几分钟就够了。

在那双湛蓝的眼睛注视下,杜鹃软化下来: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美术学院的模特儿。

你不在乎?

只有非常美丽的人才能担任模特儿,我为什么要在乎?

杜鹃心里喘了一口大气,有些踌躇地问道:还有,我有过两个男朋友,你也不在乎?

安德鲁笑了:你忘了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你的?然后又严肃起来:那个家伙,他配不上你。

杜鹃心里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安德鲁往杜鹃的身边挨了挨,一只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头,轻声安慰道:每个人都有过去,那是我们成长的代价。结婚后,你很快地会把那些事情给忘了。

杜鹃不由得嗤笑:也太快了吧!还没谈恋爱,就说结婚。

谈恋爱就是要结婚,就像跑步比赛那样,很快地跑到终点是好事啊。

杜鹃一根指头点着安德鲁的脑袋:一个洋鬼子,中文都说不利索,道理怎地全被你说圆了?

安德鲁抓了杜鹃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喃喃道:因为我爱你。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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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通扬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杜鹃的命运会改变吗?好像不会, 这个小说名字有点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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