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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冬秀:顺流逆流

(2016-05-07 07:33:02) 下一个

江冬秀跟了胡适一辈子,在婚姻这件事上,她坚持到底,功德圆满。虽踏着小脚步伐,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可她也算走遍海角天涯,用那种坐在抽水马桶上犯便秘症的白玫瑰来比拟冬秀,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可她绝不是红玫瑰。她少了红玫瑰的冶艳,但又比白玫瑰多一份当仁不让的霸气,她其实更像一株野地里的黑玫瑰,自成一格,以天生天养的气质撼人。

同样是旧式闺阁走出来的女子,朱安只能在四合院的一方天地里枯望清空,云卷云舒,都不与她相干,而江冬秀,则能以臃肿体态,走遍大洋两岸,跟海内外名流共持酒杯,泯一口甜涩的干红,说两句互相都听不懂的话,场面奇崛。

她把麻将从北京玩到上海,从上海带到纽约,之后再转战台北,一路搓过去,一百三十六张牌,张张都是熟人,活生生垒砌出小型万里长城。胡适无语,为成全爱妻,退避三舍,自觉跑去哥大图书馆找清净,没想到却做出一番学问;在台北,他更是想要成套买房,供冬秀搓麻专用,帮她成就一个终身癖好。说也难怪,旧式妇女,识字不多,又没有琴棋书画的习惯,除了照顾老爷,生活哪有重点,麻将在中国如此繁盛,大抵就是因为中国人爱好较少,坐在一处,搓麻谈话,游乐也有了,交情也有了,没准还能赢两个钱贴补家用,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江冬秀的麻将牌,搓出的是一种闲适,敢于安心狠搓麻将牌的女人,不是在寻找男人,便是太放心自己男人,江冬秀显然是后者。她仿佛稳坐西天的女菩萨,对于胡适那两下子,早就吃透,年轻的时候都不过尔尔,更别说老了以后,相濡以沫,夫妻关系平稳得固若金汤,他怎么少得了她?天高任鸟飞,但终究有归巢一日。

恋爱不讲社会地位,声名卓著的教授,也可能被丘比特之箭击中,拜倒在女学生的石榴裙下,家庭生活有时候,谁又同你讲学历身份,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只有先生太太老公老婆,胡江的婚姻之潭倒映出的,不过是一个剽悍的女子组合着一个温柔的男子,两性的战争,超出了社会规则,只在几尺见方的厅庭中展开,劳苦功高许多年,江冬秀在家中的地位,细细琢磨,竟比胡适还高,熬至白头,她未尝不能卧在藤条大方塌上,做一回贾母,遥对着阶下一大家子儿女,颐养天年。

张爱玲说过一句话,没有用的女人,是最厉害的女人,因为她以婚姻为自己的事业,全身心经营,怎能不成功?的确,在这场世纪婚姻中,江冬秀堪称完胜。她的成功,不知激励了多少旧式妇女,在与新女性的对垒中,江冬秀,无招胜有招,一个“做自己”,成了她制胜的法宝。把握住大关节,不拘小节,江冬秀一生活得洒脱。

当年剧作家欧阳予倩因家人婚变,感慨于旧式女性命运,遂写下话剧《回家以后》,试图为旧女性寻找婚姻的出路:留学生陆治平学成归来,回家探望父母和妻子吴自芳,可身在异国求学的治平,却已经同新女性牛玛丽结合。一个是包办的乡下妻子,一个是自由恋爱的恋人,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陆在回家之初,思想上无疑是偏向新女性的,可随着对这位过去交涉不多的妻子吴自芳的深入了解,陆治平发现吴自芳也自有一种好处,知书达理,为人大度,不卑不亢,相比之下,牛玛丽则被塑造得那样泼辣不讲理。

吴自芳,自己芬芳,这样一个名字,包含了欧阳予倩太多的希望,她被赋予了一种被称作“贤惠”的品格:丈夫漂流在外,另觅新欢,她表示理解,并以乡村的耕读之乐平衡独守空房的孤苦,吴自芳的从容笃定,换回了陆治平的同情,进而使得他对她有了点爱,无限的希望就在未来……

话剧里的吴自芳胜利了,可现实中呢,欧阳予倩美好的愿望又何尝变为现实,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有多少旧式妇女被外出读书的丈夫们抛弃,相对折中的办法,也不过是放弃但不抛弃,姑且供养起来,裹着小脚不拾字的女人们,有多少真正得到过丈夫的爱?身居弱势地位,没有谋生手段,掌控不了经济权,旧女性这个无声的群体,慢慢地坠入历史的深潭。

可偏江冬秀突围出来了。

在旧式女性的婚恋道路上,她是顺流而下的,依靠包办成就婚姻,是福是祸天注定。她的突围,在一开始,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不过她也苦等胡适13年才守得云开月明),可就算是盲婚,她撞到胡适,又有什么话说?若胡适换成鲁迅,江冬秀的人生将会怎样?是不是她也会在北京的一方天井了此残生?又或者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我们不敢妄测。可换个方向看,在自由恋爱冲击旧式婚姻的大潮中,江冬秀又是逆流而上的,她的飞升里,有太多个人的努力:饶胡适有百般聪明,江冬秀平时放羊,关键时刻却往往能奋力一击,保住婚姻。

江冬秀婚姻,开头悲喜剧,中间是闹剧,结尾是温柔的大团圆。这其中,中间一段最好看,江女士的以刚克柔的好戏,真令人拍案惊奇。

人本孤独,所谓精神上的了解,原本就是奢望。志摩小曼,才子佳人,般配爱侣,众人引为美谈,可志摩生前,小曼又能理解志摩多少?她来到志摩的生活中,增添的苦痛,未必比欢乐少。

而胡适和冬秀的组合,因为学识差距甚大,所谓精神交流,可能在婚姻之初,胡才子便没有太多的心理期待。

没期待,才有意外。江冬秀给胡适的惊喜,是建立在扎实的物质生活基础上的,胡适的身体她照顾,胡适的物品她保护,都说日久生情,这种坚守,恐怕不能不让胡适对她生出一丝切实的好感,而在此类好感之上的意外感动,则仿佛夫妻庸常生活中的小礼物,颇能给胡适一些惊喜——婚姻生活上的不间断垦荒,播种情感之苗,就仿佛差生提高成绩,因为空间巨大,所以格外看得见效果。

江冬秀读书自然不多,可憧憬于文人酸味恋爱的胡适,偶然遭遇冬秀那种天然质朴的关怀,就好像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来一顿家常的青菜豆腐,却也鲜美异常。

江冬秀是白字大王,她给胡适写信,遣词造句生朴可爱,直抵人心。

胡适生病,她写关怀道:“你前两星期给我的信,你说十三四大概可以动生(身),你叶(叫)我不必写信把你,故我就没有写信把你,但是你到今天也没有回京,也没有写信把我,叶(叫)我这四天心里着急的不得了。还是你又发病了,还是有另(外)的原故?我日晚挂念和着急。你这一次离京,我没有一天心里不发愁,加只(之)你叶(叫)我盼望和着急,这是怎样说发(法)呢?高先生说你到上海再不能住了,说你这一尚(向)又没有一(以)前的身体好了。我今天听他说你今天不狠(很)好,我心里好比刀割一样。无论如何,我求你见我的信就赶快回京为要。我病了三天了……”

胡适要去当官,她劝解道:“你现在好比他们叫你进虎口,就要说假话,他们就爱这一套。你在大会上说老实话,你就是坏人了。我劝你早日下台罢,免受他们这一班没有信用的加你的罪,何苦呢?……你看了我这封信,又要怪我瞎听来的,望你不要见怪我吧。我对与(于)你,至少没有骗过你呀。”

没有过多的修饰,反而显示出一种处处为胡博士着想的赤诚,身为一个平凡的女子,江冬秀别有一套人生观,这种人生观,可能算不上复杂,但它却是忠孝节义自成一体,不需要任何知识分子来“拯救”。在胡适的知识大厦里,江冬秀就仿佛是动画片《机器猫》里神奇的魔术门,走过这门,便是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胡适的世界尘世纷扰,乱花渐欲迷人眼,可时不时走到冬秀的门里去,却能很难得的,呼吸到了野外的新鲜空气。有这样一个枕边人,胡适未尝不幸运。

胡博士才貌双全,声名卓著,有大把女性爱慕,丝毫不令人意外。对于这样一个胡适,江冬秀的底线是,心可以出去放放风,但身一定要回家——这是对她正牌夫人地位的确保,天不变,夫人地位不变。

1926年,胡适准备去英国出差,临行前冬秀却与他一大闹:她反对胡适为徐志摩和陆小曼做媒。江冬秀不是不害怕胡适受徐陆爱情的影响,使自己步了张幼仪的后尘。只要名分在,一切都好说。

胡适一生明恋暗恋不少,与美国丽人W的恋爱固然可歌可泣,温婉缠绵,可到底有点纸上谈兵,况且这段恋情,在胡江二人结合之时,已然明日黄花,冬秀没必要吃那一口过了期的老醋。

可也不是没有危难时刻。

1923年,胡适去杭州养病,造访南山烟霞洞,借住友人金复三居士在清修寺的房子养病。在杭州读书的表妹C听闻胡适抵杭,便频频上山造访,暑假开始,她索性搬来与胡博士隔壁而住。这样的交往,山风明月,似乎并无越轨之处,此二人整日里也无非读书看报,聊天散步。这种恋爱,对于胡适来说,仿佛是续接一场未完成的初恋,在美国同W戛然而止的恋爱,此时被搬到风景如画的杭州,在这场恋爱里,胡适享受到的,是在与江冬秀婚姻中找寻不到的文艺气质:听风,读画,吟诗,此种恋爱,从五四开始,便吹遍神州大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可事实上,这种恋爱真的可靠吗?

多年之后,曾经在赴港之前去杭州小游的张爱玲,就曾以西湖为故事背景,写下小说《五四遗事》。故事中,张爱玲以一贯的反讽姿态,颠破五四浪漫爱情的神话:罗某人最后的坐拥三美,支起桌子就能开一桌麻将,到底不还是没能走出封建婚姻的藩篱吗?其实,话说回来,封建婚姻未尝不好,只要两情相悦,亦能白头到老,关键是要看男女双方如何去对待,婚姻的问题,不该只出在“封建”二字上,男女两性的博弈,各朝各代,绵延不绝,即便是在今天,女性解放的口号喊得震天,围城里的困扰,依旧存在。从这个角度看,江冬秀当年的奋力拼杀,更觉可贵,她的举动,对今天麻缠在婚姻中的女性,格外具有指导意义。

也许当年,胡适就根本没想过要离婚。三个月的恋爱,好比他婚姻生活的味精,调配出绝美菜品。可十月一到,理性的胡博士,还是照样回北京教课。这段恋爱,仿佛水过沙地,眼看便会了无痕迹。

是徐志摩泄露了天机。诗人回到北京,竟对嫂夫人透露了“烟霞门”事件。

她生命的全部精彩,都是他带来的,失去了他,就等于失去未来。

江冬秀不能不孤注一掷!她一手扯过一个儿子,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声泪俱下,台词大致如下:你好!你好!你要那个狐狸精,要同我离婚!好!好!我先杀两个儿子,再自杀!一哭二闹三上吊,封建时代农村妇女表达不满的手段,无非自残。拿刀劈开婚姻生活的路,这样戏剧化的场景,现在恐怕只能在怀旧港剧里看到。

秀才遇到兵,习惯喜欢说理的胡适被震懵了,一旦离婚,玉石俱焚,胡适不能不慎重考虑。

江冬秀的一把刀,彻底宣判了C的出局。婚恋的战场,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河东狮一吼,C女士再没机会走进胡适的生活,虽私下里有来往,却终少了长相厮守的完美。1925年,C女士毕业离开杭州前,给胡博士修书一封,博士回复词作一首:多谢寄诗来,提起当年旧梦。提起娟娟山月,使我心痛。 殷勤说与寄诗人,及早相忘好。莫教迷疑残梦,误了君年少。

没想到C女士却痴心不改,精神上执着追随胡博士,先入东南大学,选择胡适未竟的农学专业,之后又赴美留学,选择胡适母校康奈尔大学,从事农学研究,终身未嫁。当然,这是另外一段佳话。

夫妻之间谁占上风,谁处下风,往往需要一个事件来奠定,唐僧原本如何敌得过孙悟空,可一顶花帽下来,金箍缩额,紧箍咒一念,孙悟空天大的本事,照样得投降。“菜刀门”一战,无疑是江冬秀念给胡适的一首紧箍大咒。我想从这个时候起,江冬秀可能才算是彻底抛弃婚嫁以来的自卑,理所当然地在胡适的生活里,扮演一个女王的角色,胡适对她,只能以柔克刚,即便是一个水果刀飞到脸上,他也不过嘀咕几句了事。

不成功便成仁,有了这勇气,江冬秀扭转乾坤了。她把旧女性在家庭里的地位,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从此,胡家便有了一套新“三从四得”: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细细品来,胡适先生当真是经济适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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