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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与毛姆

(2015-10-07 06:30:07) 下一个

那一代英国作家中许多人有“异域”情结,毛姆也不能“免俗”。尤其对中国,他有着浓厚的兴趣,1915年,在他的代表作《人性的枷锁》中,就有一个中国人形象。故事里“宋先生”是个好人,脸上常挂着笑,说起话来很快,口音异样,和和气气­——他正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可一等到他和西方女人谈恋爱,就变得有些令人厌恶。这显然是西方式的眼光,迷惑,又带着偏见。这个形象显然有原型,可能是他当初在巴黎遇到的某个人,文化的碰撞让毛姆觉得紧张,同时也诱发了他的好奇心。写完《人性的枷锁》之后,毛姆便开始了旅行,目的地——远东,他去了印度、缅甸、新加坡、马来西亚,终于在1919年来到中国,足足游览了四个月,然后一口气写了不少中国题材的作品,戏剧、散文、长篇小说,林林总总,硬是形成了一个“东方系列”。而那时候,张爱玲才刚刚出生没多久。

等到张小姐登上文坛,毛姆显然早已是个世界知名的作家,尽管文学评论界丝毫没有把他捧为经典作家的意思,但他的作品被读者广泛传诵着,不可忽视的覆盖面,让毛姆有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影响力。毕竟人们需要听故事,长的,短的,人性的复杂与微妙,融会其中,让毛姆的小说格外有生命力。张爱玲喜欢毛姆的书,张子静说:“她(张爱玲)顶喜爱看小说,《红楼梦》和毛姆写的她顶爱看。”和,红楼梦>相提并论,毛姆对幼年张爱玲的吸引力可见一斑。到了港大,她的老师贝查也鼓励她多读毛姆。张爱玲痴迷于《红楼梦》,也痴迷于毛姆,对张爱玲来说,毛姆更像是“西方的曹雪芹”,他的人生故事和他写的故事,都让张爱玲找到了某种心理印契。

欣赏文艺的人,说到底多是在欣赏他们自己。曹雪芹—毛姆—张爱玲这一路顺下来,我们不难发现一种极其相似的人生经历,牵起情感的链条,隔着时光,隔着种族和语言,硬是让不相干的几个人成了知己。张爱玲是懂得完型的,她总是用自己的人生体验,投射到艺术作品当中去,进而去帮助艺术品(艺术家)延伸解读的空间,顺带释放自我,曹雪芹是破落贵族,张爱玲也是。毛姆呢?他母亲是贵族之女,父亲做律师,在英国大使馆工作,经常和上流社会的人打交道,可以想见,毛姆的童年也曾是“蕴藉华美”的。可天意从来高难问,十岁之前,毛姆的父母就相继过世,他突然变成孤单一人。穷困与寂寞好像两条毒蛇,一口咬住了毛姆的心。他总是那么紧张,还口吃­­——一紧张就更口吃,老被同学笑。他缺少爱,他是一个失落的人,不得不反抗这个世界——变得敏感,多疑,理智到冷漠,但又格外能看透底层人的爱欲挣扎。毛姆和张爱玲都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面。

毛姆的写作定位是,比严肃的小说家通俗一点,比通俗的小说家又严肃一点。和他同辈的作家中,乔伊斯走意识流,劳伦斯利用弗洛伊德学说写性,詹姆斯在心理描写上下功夫,康拉德追求情景交融,但毛姆依旧坚持讲自己想讲的“故事”,在雅与俗之间找到一条出路。张爱玲给自己小说的定位也刚好是雅俗共赏。“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但我只能做到这样,而且自信也并非折衷派。”在《多少恨》里,她又刻意辩解似的说:“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如此立场,固然有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但毛姆的影子,也多多少少笼罩在张爱玲头上。

毛姆喜欢写真人真事,或者说,他喜欢用真人真事做底子,然后再展开想象。不过他的想象力总是很有限。毛姆说:“我竭力做一个诚实的人,作家这个职业最重要一点是谨防伪善之言。” 张爱玲则说:“我只求自己能够写得真实些。”她从来都是写真事的高手,出道之初,就把身边人物“出卖”殆尽,到了晚年,更是把文字的解剖刀朝向自我,一遍一遍地写家族史,写自己的成长史。他们的作品,政治味道都不浓,表面上看,他们都是写大时代中的普通人——刚好这些人也都不彻底,他们用芸芸众生织起了自己的作品序列,细而密的,灰扑扑的,但又那么丰富。接近人本身,这是写作口味的问题,也多少在策略上回避了政治的“威胁”。与此同时,“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派,他们则批评地吸收。张爱玲的文字艳丽华美,但更重要的,其实是文字之下的“人生的底子”。他们都不“赶时髦”,但反倒有了一些超时代的质素。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纠结编织在一起,像一张大网,一收束,俘虏了异世代读者的心。

张爱玲说:“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个写小说的,就只能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们创造出力来。而且我相信,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时代走到那里,英雄已经越来越“矮”,变得与普通人齐平。毛姆和张爱玲都是走在现实主义的末端,沾到了现代主义的气息,只不过在技法上,他们没走极端,依旧写实。不像卡夫卡,他是要把人变成“甲虫”——不但不是英雄,连人都不是了。不过毛姆到底是西方作家,他也曾吸收现代主义的技法,写新作品: 《人性的枷锁》在结构上努力创新,而小说《风筝》的篇首更是直言这故事有点弗洛伊德的味道。张爱玲也接受弗洛伊德,早年的《心经》和《茉莉香片》写恋父,性心理分析就是主角。到了晚年,她则回归中国文学的传统,推崇《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写出“平淡而近自然”中的戏剧性。

毛姆的小说里几乎是无爱的,张爱玲也习惯在小说中把爱挤压到只有一点点,就好比白流苏和范柳原,斗来斗去,用尽心机,也只能在天荒地老的一堵墙下面挤出一点真心。毛姆和张爱玲都经历过世界大战,战争炸掉了一切,也炸掉了那些四平八稳的价值观。战争让人们发现了恶。毛姆就喜欢写那些出乎意料的故事,从中折射人性之“恶”。《患难之交》讲一个老板故意让缺钱的应聘者游过一个危险的海域,最终应聘者被淹死;《午餐》嘲笑了一个曾经敲过“我”午餐竹杠的太太,现在变成了体重三百磅的大胖子;《满满一打》里,一个结过十一次婚的重婚犯,在海滨引诱了一个看似“百毒不侵”的老处女,让自己的结婚战绩上升到“满满一打”。张爱玲也写恶,环境逼出的恶人,像曹七巧,但张爱玲多少还有那么一点悲悯。她的反高潮,让故事中的人物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真叫一败涂地,可在此之后,她又善于把一切抚平,恢复原样,就好像小说《封锁》里的吕宗桢和吴翠远,短暂的白日梦过后,什么也没有。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每个人都只能咬牙坚持,好强的,委屈的,都抵不过生活的潮涌哗啦啦冲过。

毛姆爱用第一人称叙事,但又总跳脱在故事之外,让这个“我”像一个观察者,冷冷地看着一幕幕人间悲喜。毛姆写作的口气是优雅绵长的,有时候甚至有点啰嗦,但态度,则大多是嘲讽,有时还故意讶异。在这一点上,我不敢说张爱玲没受毛姆的影响,那种微讽的口气,可谓极似,只不过张爱玲的口气里,常常又有些少女的俏皮和冷漠而已,毛姆却是绅士气,有喜剧性。张爱玲早期的短篇也有一些是喜剧性的,《琉璃瓦》就是个典型。他们的短篇小说通常都是封闭的,首尾呼应,让读者读罢若有所思。

毛姆和张爱玲都是“传统”的留恋者,甚至是守护者。有趣的是,他们所迷恋的“中国”, 竟然有交集——他们都对带有古韵的“旧中国”一往情深。张爱玲曾在和炎樱的对谈中,说自己“喜欢古中国的厚道含蓄”。毛姆来中国旅行,也是存着一个“考古”的心,他要那个神秘绚烂的古中国,至于战乱、民生,他在写作中多少选择性地规避掉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思考。他借故事中的人物说道:“一种文化,最古老的世界知名的文化被粗暴地扫荡着,从欧美留学回来的学生们,正把这种自古以来一代接一代建立起来的东西无情地践踏掉, 而他们却拿不出东西来替代。他们不爱他们的国家,既不信仰,也不尊敬。一座一座的庙宇,被信士们和僧侣们糟蹋,让它们衰败以致坍塌,到现在它们的美除了在人们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了。”

他在五四之后来到中国,态度显然是复杂的,西方的思想与文化借着“新青年”们的手,冲击着老旧的中国,泥沙俱下,很多优雅埋葬其中。张爱玲1920年出生,长大之后,五四已经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对于五四,她的态度更加理性、冷静,那篇先写成英文后译成中文的《五四遗事》,张爱玲用对个人的家庭轶事的讽刺,质疑了五四的自由恋爱风潮。

张爱玲的小说和为人都是有些道家气的,她父亲就有些随性不羁,晚年张爱玲写《小团圆》 ,对于那样一个随性的父亲,多有赞赏。而她的小说,则时时刻刻体认着虚无。庄子说:“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懂得了无用,才可以谈有用。所以,懂得了人生的虚无,才能好好爱悦人生。张爱玲明白这个虚无,所以她早年对物质生活格外留恋,她总是想从细密、精致的物质中,打捞虚无。《沉香屑》里写葛薇龙的心理,“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是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悲观和绝望是汪洋。“琐碎的小东西”是浮板,能抓还是抓。不然又怎么办呢?又因为虚无似海,所以大家只能各自保平安。张爱玲的个人主义,自然而然生发了出来。

很有意味的是,毛姆也喜欢《庄子》,只是他喜欢庄子的出发点,是作为资本主义基石的个人主义。毛姆在小说里说:“我拿起翟理斯教授的关于庄子的书。因为庄子是位个人主义者,僵硬的儒家学者对他皱眉,那个时候他们把中国可悲的衰微归咎于个人主义。他的书是很好的读物,尤其下雨天最为适宜。读他的书常常不需费很大的劲,即可达到思想的交流,你自己的思想也随着他遨游起来。”把庄子和道家,解读为个人主义,显然是一种错位,中西方文化的流脉,阴差阳错地对接起来,尽管鸡同鸭讲,但好歹找到了握手的契机。

毛姆喜欢戴一顶礼帽,嘴上叼一支烟斗;张爱玲的经典形象则是昂头,一身旗袍。晚年张爱玲回归中国文学传统,她有心延续《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的中国言情小说谱系,一个人在美国的小屋里,孜孜以求。毛姆的文学世界迷茫而落寞,但他个人的晚年却热闹、祥和。他活到九十出头,堪称高寿,尽管没有诺贝尔文学奖加身,但荣誉对他来说,也从不缺乏。英国牛津大学和法国图鲁兹大学分别授予他“荣誉团骑士”称号,英女王授予他“荣誉侍从”,著名的嘉里克文学俱乐部特地设宴庆贺他的八十大寿。相比之下,张爱玲拿的那个《中国时报》特别成就奖不但迟,而且分量也轻得多。繁华与落寞交替更迭,多数人的人生只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习惯就好。张爱玲晚年身体状况不佳,无事时,几乎足不出户;而毛姆却很热爱旅行,八十五岁时,他还去了一趟远东。

本文摘自《蚤满华袍:张爱玲后半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作者: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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