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袭人的不多。
确切地说，喜欢袭人的女人不多，凡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看法，都多少对她有些鄙夷不屑。这总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在生活中，象袭人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
男人的想法，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没怎么见过对袭人大加指责的，顶多说说她的小女人伎俩，原本无可厚非。
<<红楼梦>>中的丫头，大多出身背景模糊，一笔带过。只有袭人是个例外，我们甚至知道她的哥哥叫花自芳，这个名字也很妙，有股子自开自落，不管不顾的劲头，与袭人的一生相映成趣。
宝玉在闷极无聊的时候，还偷偷去过袭人的家逛逛，回来后对见过的红衣女孩念念不忘，惹出袭人的一番长篇大论。
宝玉不过是闲说话，但袭人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
有趣的是，袭人说的那两三件要宝玉赌咒发誓去改的事情，只有一件是关于读书，其余的都跟宝玉的花心有关，让人看了可笑可叹。小女孩的心思，绕来绕去，也不过是这样。
更有趣的是宝玉的回答：“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
这样的话，十个男人，恐怕有九个说过。
说到这儿，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会对袭人的种种网开一面，放任自流。
有多少男人没有被身边的女人设计过人生？有多少男人没有糊弄过诲人不倦的女人？更有多少男人没有被含情脉脉的耳提面命感动过？
张爱玲曾说，女人常当自己是神速的感化院。依我看，许多女人其实登峰造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指出一条康庄大道，帮助她们的男人奋勇前进。
女人的悲剧之一，还不是男人不能为她们争气，而是强迫男人成为她们所希望的那种人。他们如果勉力而行，她们便觉得欢喜无限，却不知道人生的方方面面，是不能断章取义的。
通往地狱的路上，都铺满了好意。
这时，他和她，都回不来了。
袭人原来叫珍珠，是宝玉给她改的名字，因为“花气袭人知骤暖”。贾政说这名字刁钻，其实这是宝玉给他的丫头起的最好的名字，比如那个原叫蕙香的，被改成了四儿，虽然没有玷污那些花花草草，但一个清秀俏丽的女孩子，从此也没有了面目，缠在数字里出不来。
当初贾母把袭人给了宝玉，是怕她的命根子身边没有竭力尽忠之人。这竭力尽忠四个字，形容袭人十分恰当，她服侍谁，便对谁竭力尽忠。从贾母，湘云，到宝玉，她都克尽职任。曹雪芹说这是袭人的痴处，不仅痴，而且可以说乖巧。
等到宝玉出家后，袭人被主子匆匆忙忙地遣嫁给蒋玉涵。虽说贾家的境况不是当初的样子了，但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人，一个对主子竭力尽忠的人。袭人的结果，实在是叫人寒心的。
后四十回，往往看了令人气竭。从主子到下人，都是忙不迭地往毁灭窘迫的路上奔，情势急转直下，连一点儿绝望的歇斯底里都看不见。
几乎每个人都走了样。宝玉是根本看不得了，宝钗也有一种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泄气，与她从前的圆熟自然判若两般。
并不是说世事崩溃的时候，人永远会一如从前，而是曹雪芹所写的人物，从来自有一种内在的坚定和认知。从黛玉，宝钗等，到下面的丫头，即便不与环境相契相投，也未见得就随波逐流，自暴自弃。也正因为这样，她们的人生才是无比震撼的悲剧，让人心酸落泪。
我觉得有些满意的是写袭人的出嫁过程，她的心理感触一波三折，与她素日的为人还相距不远。
可恨的是最后，作者偏要加上一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话里话外埋怨袭人白白地柔肠千转，却居然不死。
这非但是持论太过，而且是有些昏头胀脑了。
袭人不是晴雯或金钏，当初“初试云雨情”的时候，换了是晴雯，大概就没可能。尽管书中的那一段，看上去并不感到秽亵，也多半因为他们的偷偷摸摸里面，还是有几分天真的真情。
袭人永远不会寻死觅活，甚至不会动不动就说到死呀活的，她也从不想以此来惊动宝玉的心。
实际上，她一直反对这种决绝的人生观和针锋相对的生活态度。因为这样的激烈，其实是不与生活本身相宜的。
我也不觉得她的半推半就有什么做作，她对宝玉的感情显而易见，那时她已经认定自己是宝玉的人。
以晴雯没心没肺的天真烂漫，她那个“横竖在一处”的笃定，除了宝玉这个大傻瓜外，袭人肯定是一清二楚。
她对晴雯，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们的地位在宝玉心中也相差无几。
但是，她没法不嫉妒那份笃定的感觉。
甚至连宝玉对湘云的关切，她都觉得不舒服。书里的这一段，纯用曲笔，先是写袭人跟宝玉撒娇，抱怨他大清早也跑出去，没有让她服侍他梳洗。然后写宝钗感到和袭人相投机，“深可敬爱”。再后又假装生气，以柔情警示宝玉。
最妙的是，所说的都是上得台面的大道理，让宝玉无可驳回，众人更看不出破绽。然而，那“娇嗔满面”四个字，足以泄露天机，宝玉当然是情不可禁，跌断一根玉簪，表明自己从此听她的话。
有一句著名的电影台词，“一个人可以变得狠毒，如果你尝试过什么是嫉妒”。
象袭人这样公认的大好人，已经好到了想做坏人都不容易了。
她是否告密害了晴雯，始终没有定论。持正反意见的，都能拿出相当丰富的证据，似乎曹雪芹也不愿意把袭人直接地放到日光下晒烤。
有时我也会想，追究是谁害了晴雯，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象晴雯那样的人，不得罪袭人也会得罪别人，她的湮灭是迟早的事。
一个朝不保暮的时空，无论不甘寂寞的人，世故通达的人，还是趋炎附势的人，天真爽直的人，都要历尽心劫，到最后荡然无存。
可是，这样的说法，终是有些不负责任。
关于红楼女儿的评论，我最不喜欢的，是一些老好人似的观点。比如说在曹雪芹的心目中，每一个女孩子都是美丽的，可爱的，每一个都是他喜爱的，珍惜的，再进一步说，谁也不好到哪里去，谁也不坏到哪里去，各人自有苦衷，都是可怜人，等等。
不是全无道理，但是这种左右逢源，面面俱到的好话，其实是没有意义的。站在这个立场上，什么话都是白说，甚至连想想都多余了。
曹雪芹的初衷，或许我们已经无从揣测。但他所创造的，并非一个封闭隔绝的世界，从各个角度，只能看出一个内容来。真是这样的书，倒是看不看两可。
作者是如何构思的，不是不重要，但那纯粹是他的方向，是他对世界与人生的观察和结论。作为读者，最要紧的还不是搞清楚作者的意图，而是从作者给我们提供的视野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卡夫卡去世后，他的朋友为他整理了所有的遗作并出版，虽然违背了他的意愿，为世诟病，此举还是于文学史有功。然而，这个人对卡夫卡作品的评论，却有很多看不得的拙劣牵强。我们从中看到的，并不是卡夫卡的思路，而是读书人强烈的自我认知。
所以，我更喜欢一种爱憎分明或爱恨交织的态度，喜爱那足可被喜爱的，痛恨那不得不痛恨的。
宽厚，对了，人们最喜提到这个词，好像不对什么说上两句好话，就不足以证明自己是好人。
可这个立论全是胡扯。
宽厚不等于温情脉脉，不着痛痒，甚至无论是非黑白。宽厚的基础，首先是博大。容得下所有的爱憎悲喜，却不会对所有的存在都表示暧昧不明。
修行圆满的菩萨，也有狮子吼，当他看到人生的阴暗污秽。相对于芸芸众生，他没有的只是对黑暗的恐怖，所以，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欢喜和厌恶。
不是所有可以被理解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因为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从头再来。
宝玉对袭人的怀疑，让她心慌意乱，连她自己也清楚，最可疑的人就是她自己。
但她也有自己的理由，为了活着，在人生最狭窄的夹缝中，还能更好地活着。
袭人的进取心，并不稚嫩，她的势利，也并不浅薄。从小给人做丫头，早明白眉眼高低，也知道担惊受怕，她只能与现实讲和。生活需要她做什么，她就照章办事，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安全可靠。
对于宝玉，她的感情也是进退两难。宝玉对她的依恋很明显，但那从不是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爱，再昏头昏脑的女人，对此也可以分得清清楚楚。
她对宝玉的爱和付出，有一种世俗的窒息感。如果换了不是宝玉，她其实可以得到更多的理解和回报，但宝玉，恰恰不是她的世界里的人。
袭人的幻灭，满溢着不自觉的凄清。现实中离宝玉最近的人，从未走进他的内心。她的寂寞，使人万念俱灰，却无从说起。
宝钗对宝玉的希望和失望，以宝钗的聪慧，可以透彻地了解，尽管她还是不能接受。她也能够用道德文章来安慰自己的失落和不满。
同样饱受挫折的袭人，不认命也不懊悔，如果她和宝玉一直在一起，她会一直坚守着妾妇之道，劝说他走到她的路上来。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之一，是心甘情愿地削足适履。
袭人也做这样的事，但她坚持要宝玉削足，以适应她做的履。
可笑吗？其实不。
我很相信，袭人不会故意去伤害别人，因为她知道，伤害别人的同时，自己也不安全。如果真的可以和平共处，她是情愿这样的。
但前提是，别人不能挡了她的路，让她感觉受到威胁，感觉自己没有路可以走下去。
她不是不能受委屈。虽说怡红院里，除了宝玉就是她，恐怕她受的委屈也不比别人少，她始终忍了，拼命顾全着自己的脸面。
那次宝玉踢伤了她，无论当着大家的面，还是私下里，她依然尽量地留几分余地，哭都尽量地小声。
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人，一方面说明她的天性，另一方面，也使我们看到她的处境其实是艰难的，不该完全用心计深厚来解释。
<<红楼梦>>中的人物，结局都是同样的毁灭。曹雪芹的高明之处，是写出不同的人，在毁灭前不同的挣扎。
在命运的漩涡里，每一个人的挣扎都很孤独无助。
不怎么担心袭人出嫁后的日子。过去给她的伤害，足够深，但她可以慢慢地宽慰自己，慢慢地与过去的痛苦妥协。
人总是要活下去。
袭人的温柔和顺，会帮助她活下去。
她的前生，再舍不得，也已经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