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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14 03:45:47) 下一个
相遇不相知(上) 德国人见到外国人,总有几个经典的问题,“你从哪里来的?来德国多久了?什么时候回去啊?”好像人家刚来,就得忙不迭准备着要走。 既希望人家由衷地赞美德国的好,又盼着别人都如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钦羡不已的回忆,闪闪发光的钱。 可惜我们不是走马观花的旅游者。经常听到那样的话,自然是不愉快的。可是听得多了,耳朵起了茧,心里不再觉得怎么样。 不管德国人怎么想,总是不断有外国人来到德国,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有时候看见整条街,来来往往的净是土耳其人。 想想也真是的。我的邻居Alex就说:“你来德国读书,这也罢了。如果你住在北京,天天出门满大街都是德国人,他们开着好车,有好工作,得意洋洋,可是你却得为找工作发愁,你会怎么想?” 是啊,我会怎么想呢? 可是无论如何,我觉得Alex有点儿抬杠。他怎么就不想那些扫大街,收垃圾,修马路的活儿差不多都是外国人干的,他怎么就不肯做那些工作呢?外国人并非都捧着金色的饭碗。 Alex看上去没正经读什么书,他自己说上高中时的成绩是一塌糊涂。不过他好像喜欢看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书,还搜集那时候的军装,奖章,报纸,邮票什么的。 有时他搬出那些有限的收藏品一件一件地将给我听,末了总要带上一句:“这玩艺儿可值不少钱,不过,这些东西在现在可是违法的。” 他对我看过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惊讶不已,说这本书在德国是禁书。又问我为什么会看,觉得希特勒是不是很棒。我说看书是为了了解历史,希特勒给世界造成巨大的灾难,他是历史的一部分,残酷的一部分。 谈起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Alex忽然不像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了,那种感慨万端的语调,听着不是滋味。 “你了解那时的德国吗?”他让我坐在床上,自己坐在堆满东西的地毯上,淡淡的蓝眼睛里闪动着兴奋又愤慨的光,“德国为什么会输?因为全世界都在跟德国打仗!我们有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战士,我们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可是我们输了那场战争,以致让美国人统治了世界。不过想想看,还有哪一个国家能够有能力跟整个世界对抗?” 每到这时我总是忍不住跟他争辩,他并不在意,最后常常以一句话收场:“你是外国人,你不会了解我们的心情。” 那时来德国才两年,我真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客观深入地了解这个国家,可能需要 很长时间吧。 然而Alex, 我知道他只是心烦,日子过得飘忽而漫长,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他总是以为外国人是德国一切弊端的根源,外国人只给德国人带来了不好。 “你看吧,总有一天他们会颠覆德国的。” “怎么会呢,你说的太离谱了!”我不同意。 “怎么不会?我们是民主国家,土耳其人越来越多,如果他们的政党在选举中获胜,德国就是他们的了。”他的样子就像看到了世界末日。 “如果外国人都走了,一个不剩,德国从此就好了吗?”我只好跟他钻牛角尖。 “---不知道---, 可能吧---”大概他也意识到这话说出来不够合乎逻辑,他的表情却是相当的肯定。 那年德国大选,他反对绿党上台,理由之一是绿党主张提高汽油价格。 “保护环境难道不好吗?” 他嘲讽地一笑,“反正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还保护什么环境?” Alex没有正式的工作,靠打零工也挣不了多少钱。有一阵他去Stuttgart打工,周末才回来一次,每次都累得昏昏大睡两天,话也懒得说。 钱不好挣,可是他花钱似乎并不少。Greta---他的女朋友,我的另一位邻居---刚搬来就跟我抱怨,“我和他说要存点儿钱,可他就是不听,真拿他没办法。” 他好像从不听她的,但她还是觉得他好。Alex并不是只有她这一个女朋友,他的前女友Tinka常来常往,仿佛是他和她共同的朋友。 我不知道Greta是怎么想的,只记得有一天,她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昨天Alex和我说了,从今往后只有我是他的女朋友了,瞧!他送我的戒指!”一枚大大的银戒指戴在她胖乎乎的中指。 我说你们德国人也挺逗的,要是我们中国人碰到这种事,女孩子早就吵翻天了。 “是吗?”她一愣,很难理解似的,“怎么吵?再说了,我可以跟他吵,但我可以不爱他吗?” 爱一个人就不能跟他吵架?她不能,她不敢,她怕失去Alex。 有时会听见Greta在自己的房间里哭,哭得嚎啕,整个房子都听得见。Alex从来不去劝慰她,她一个人哭过一阵,等不来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擦擦眼泪,还去找Alex。 德国女人走路生风,鲜有温柔体恤的笑容。有个中国男孩曾经感叹地说:“这也算是女人?简直是Soldat!” 可是面对男人,她们既不能像中国女人那样以柔克刚,也不能像美国女人那样硬碰硬。这样的不知如何是好,看了都替她们着急。 Greta才十九岁,丰满得在德国人眼中也算胖,头发和眼睛都是褐色的。Alex对她好或者不好,她没办法。她知道Alex酗酒,劝不了他,只好跟他一起喝。 我没见过Alex喝醉的样子,起初根本不知道他有时会喝得太多。有一天Greta急慌慌地敲我的门,一上来就问:“我的男朋友哪儿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看她那样子,好像我把Alex藏起来了。 “我怕他喝多了,在街上乱跑,我怕他会出事……”Greta眼泪汪汪。 这样的爱, 有什么快乐可言?她只是想要爱,却从来没有过爱的安全感。 可是那又怎么样,Alex的三言两语也能让她欢天喜地,一种简单的,近乎本能的感情,也许本来就不可能得到太多。 -------------------------------------------------------------------------------- 相遇不相知(中) 从来没见过男孩来找Alex,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女孩子。有一回还真的有个男孩来了,后来才发现是他的弟弟。 Alex倒的确有些可爱。比如他不知从哪里拖回一辆奇破无比的甲克虫汽车,大夏天里汗流浃背地一通捣鼓,居然起死回生,开起来满街跑了。 可没多久,这辆车忽的就不见了,“我把它卖了!”他有点儿惋惜地告诉我,“你看,我留下了它的一个破车门。”以后很长时间那是他房间里一件奇怪的装饰品。 一天走过他的门口,门大敞着,地毯上叠罗汉似地摞着三台大电视,他正趴在地上忙着。我说你要这么多电视干什么,他抬起头,脸上有几道黑印,“修!” 很快电视们被修好了,但没有搬走,现在他有四台电视可看了。他原来的那台一直被高高地挂在墙上,想看就得拼命仰着脑袋。这事儿我始终不太明白,也老是忘了问他。 Alex对中餐没什么兴趣,还是喜欢吃麦当劳。不少中国人对一些德国人不爱吃中餐总感到气愤,说他们是傻瓜。可是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中国菜也不过是世界大厨房里的一道菜,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全在乎胃口和习惯,与品味没有关系。 有时我做点儿什么菜,比如猪蹄之类的,Alex总是摇头,“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做个菜你尝尝!” 他还真做了,满满一大盘子青菜土豆,还有一大块牛排。我把青菜土豆吃了,牛排悄悄倒掉了,因为是生的,里面一片血红。 Alex说直到认识我才明白大家为什么说中国人活着是为了吃,我说你还不知道呢,在中国人中我要算非常不喜欢做饭烧菜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忍不住想笑,“你们德国人吃东西是为了活着,就像给汽车加油一样。”他好像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话,惊奇不已,不赞成,也不反对。 有讨厌的,必然有喜欢的。Greta对中餐就极有兴趣。除了鸡爪和猪蹄之类她实在克服不了心理障碍外,什么都爱吃。只要我在厨房做饭,她必定守在旁边,等我请她尝尝。 后来又搬来一个女孩叫Anna,长得相当漂亮。估计Alex一见就倾倒了,所以那阵子Greta的日子不好过,恹恹地没精打采。 Anna大概并无意成为情敌,尽管Alex讨人喜欢。渐渐地,她们和平共处了。其实这两个女孩相似之处很多,尤其对于我的饭菜的关注,她们表现出惊人的一致。 每次我的中国朋友们来了,她们总是兴奋得坐立不安,因为她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荤荤素素地大做特炒一番。于是她们每隔五分钟便跑来掀一次锅盖,每次都嚷嚷着,“我们一定要尝尝!” 碰上这样的馋猫让人也没什么办法,那时候就知道如果有一个像Alex那样对中国菜毫无兴趣的邻居,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们也实在是缺嘴,天天面包夹一片奶酪,煮一锅土豆或面条也不是经常的事。 中国人说,礼尚往来。Greta可从来是只来不往。她动不动就提议,“我们轮流做饭吃吧!”等吃了你这顿,她的就没下文了。如果因为忙,或者碰巧忘了,她会追在后边说:“你答应过要做菜的!” 可是也有一天,她拿了一盒已经吃了一半的酸奶对我说:“我不喜欢吃这种酸奶,你吃了吧!” 我只好说我从来都不吃这个牌子的酸奶,生为中国人,我不会斩钉截铁地拒绝别人。 然而有一次,她的确让我感动。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我必须凌晨起来去打工。推开门,发现门边放着一块涂满油彩的小木板,上面一块蛋糕,一只小小的蜡烛,荧荧的烛光。自制的生日卡上画了一个笑哈哈的红太阳,旁边写着“祝你生日快乐!--Greta”。 尽管蛋糕是冷的,但那点微弱的烛光,在清寒的晨风中,给我丝丝暖意。 看见我的书架上满满都是书,Greta也声称爱读莎士比亚。不过我们认识做邻居那么久了,从没见她读过一页书。 Anna和 Greta都是高中毕业,然后都在老人疗养院里做护理工作。对她们来说,读书当然好,但与她们已不相干,因为“那就手里没有钱了,怎么行!” 那时他们很难想象我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埋头学习,不见人,也不说话,“好像你根本不在似的。”Alex总会这样说。 我也难体会他们的生活。工作回来,聊天,听音乐,几个大孩子围坐在地毯上一声不出地乖乖地看电视。 夏天阳光灿烂的时候,Greta会脱得光光的躺在外面的草地上晒太阳。从窗内望出去,她白白亮亮的,象一座安详的冰山。 Alex会支起炉子来烤肉和香肠吃,还有啤酒,一阵阵听得见他们的笑语。他们会一直待到九,十点钟太阳完全落山,肉吃完了,酒喝光了,静悄悄地回来睡。 那时的风中还有归巢的鸟的鸣叫,不甚热烈,仿佛大海归潮时的浪花,慵懒,恍若不累时也有的身心的疲倦。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在楼上偶尔看看他们,他们注意到了便笑着招手,叫我下去。有时下去挑一块肉吃,喝两口啤酒,看他们嬉闹说笑,也没什么意思。可是只有那个时候,心里泛上一阵阵奇异的安逸的感觉,象在家里。 与他们做邻居挺热闹,同时也很简单。他们在眼前转来转去,有时让人心烦,但实际并不讨厌。 Alex不在家的时候,Greta总要找借口跟我聊天。她的语速和大多数德国人一样相当快,我不太有插嘴的余地。 她并不在意我听了没有,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而已。Alex一回来,她就很少理我了,话只跟Alex一个人说了。 她的有趣也正在这里。大大方方的厚脸皮,毫无机心的自私,肆无忌惮的坦白,只让人觉得简单,平乏得让人反而不好意思说她什么,那种无聊近乎可爱,傻乎乎的成年人的可爱。 -------------------------------------------------------------------------------- 相遇不相知(下) 他们其实都不太喜欢外国人,象不少德国人一样。但觉得我还挺好的,安静,整洁,大方,而且我说过,不会在德国待太久。 所以他们对我比对“鬼”好得多。其实“鬼”也说过要离开德国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们没有听到。 “鬼”是我的另一个邻居,摩洛哥人,家在卡萨布兰卡。他有个音节长长的名字,听上去“卡巴达拉卡达”的感觉。 他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多摩洛哥人都是帅哥,偏偏他长得像个“鬼”。第一次碰见他恰好是晚上,真把我吓了一跳。 其实看久了好像也没那么难看,我的朋友们看见他也说:“没那么丑麽,就是又黑又瘦!”可是我没法纠正我的第一印象。 人不可貌相。“鬼”可不笨,数学硕士马上读完了。平时打工,也是凭他的“头脑”挣钱的,这使他相当得意。 “鬼”知道怎么对付公式定理,但不知道怎么对付女孩子。摩洛哥人在德国经常很容易找到德国女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擅长花言巧语。 德国的男孩子虽然长得高高大大,酷劲十足,但有不少性情相当腼腆,动不动就脸红。 有一回在街上向个小伙子问路,他不太清楚,我又多问了几句,他脸红过耳,几乎手足无措。我忍不住摇头叹气,丁点儿事儿,至于吗! 后来问一个比较熟的德国人,他也觉得好笑,“不过他们虽然面对陌生人显得腼腆,一旦关系熟起来可能就很疯!” 我认识一个中国女孩喜欢上一个德国男生,用尽所有的暗示他都像块木头。不得已女孩只好当面摊牌,他惊讶之后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想一想,下星期告诉你。”现在他们已经开花结果,提起往事,她还是有点儿愤愤“想当年,要不是我……”。 大学里也常见到奉承话满天飞的摩洛哥人,这一点“鬼”可真是例外,他就会说什么“你的德语简直太好了,我不撒谎!”我说你别逗了,老是这么几句话也不嫌烦。 后来“鬼”说我太凶了,吓得他在外面看见我只敢打个招呼,不敢上前说话。我说谁叫你早上把阿拉伯音乐放得那么响,堵塞我的中枢神经。 “我想家啊,”他一脸委屈,“你倒是老没有声音,也不知道你在不在,我们还是邻居呢,好多天不见面。” “鬼”的朋友很多,来看他的都是小伙子,闹哄哄一聊就是半夜。“我的朋友太多了!”他注意着我的表情,不太明白我为什么无动于衷。 “一个人有太多的朋友,可能就意味着他也许根本没有朋友。你说是不是?”我故意为难他。“鬼”想不出答语,只好抱歉似地笑。 他的朋友确是多,大学里随便碰见一个摩洛哥人,问他认不认识“鬼”,十有八九是认识的。 “鬼”请我喝茶,茶叶是一种暗青的细细的树叶状的东西,枝条缠在一起,象刚从田野里采回来的,一股湿湿的苦香。他随手揪下一把叶子,放进一个细脖大肚子的银茶壶里,注满水,搁在火上煮着。 过一会儿,湿涩的苦香味便飘出来。他说喝茶要放糖,就放那种喝咖啡用的糖。茶杯是德国式的小瓷杯,有一层明显的茶垢。 我说你请人喝茶,至少要用个干净的杯子。他局促地意识到这个缺陷,一时不知道如何来改正,有些难为情地说:“真的,你不生气吧?” “鬼”的脾气很好,说什么也不容易生气。我的朋友们觉得他好玩,见了面老是逗他,跟他胡扯。 他似乎不在意,有好像早猜透大家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跟着众人的节拍走,引得人笑,自己也笑,每次都像一本正经地落在圈套里。这样的人,也难得。 在德国读书好几年,对这个国家了解不少。可是他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不知是待久了自然变成这样,还是他一贯如此。有时他谈起大学里德国同学的一些可气可笑的事,神情平淡得近乎冷漠。 “鬼”的房间永远像飞机刚刚空投过两个炸弹,乱得简直有些凄惨。他偶尔进我的房间,总要在门边脱鞋,赤脚走进来。 我说我又不是日本人,用不着这样小心。他说在街上看到几个亚洲人,老以为是一个国家的,等听到他们在说德语,才知道各有所属。 这话不错。有一年我在巴黎,同行的除德国人外,还有日本人,韩国人,越南人,马来西亚人,大家扎在一堆儿时只好用德语交谈,听得法国人面面相觑。 “鬼”的朋友们来了也爱做饭,走廊里充满了各种浓郁而奇怪的香料的味道。Greta说我做饭时也有味道,不过是很香的,“鬼”就让她受不了。 可能吧,反正大家都觉得自己做的菜是香的。德国人倒是什么味也没有,他们什么也不做。 像那个Klaus, 一年多的邻居,从没见他吃过饭,更别说做饭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我们之间永远是Hallo!........Tschüss! 再难有第三句话。 Klaus这个名字很普通,但他的姓很怪,译成中文就是“恶心呕吐”。不过他是个和善寡言的好人。 我对他了解不多,他对我也是。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我们印象中的典型的德国人,沉默,冷静,平淡。 他的房间紧挨着厨房,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他每听到有清脆响亮的“哗”的一声,就知道我下油炒了一个菜。上个周末他足足听见二十多声“哗”。 我回想了一下,那天我和几个朋友聚餐,做了七个菜,一个汤。这么多声“哗”一定是他被各种味道熏晕了数出来的。 德国人把大家合租房子住叫Wohngemeinschaft,意思是合住在一起。这样朝夕相闻,彼此的一举一动也容易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刚搬来没几天就能辨认出邻居们的脚步声,比如Alex,轻快细碎,一阵小风似的溜溜过去。Greta是沉重得带着嗡嗡的回响,让人联想到她的体重。“鬼”呢,也像他的名字,噼里啪啦的。 最惊天动地的是Anna, 高跟鞋底一定镶了铁钉,嘎登嘎登,迅捷而有爆发力。不但是我动不动惊一下,连有人给我打电话,突然也会冒出一句“有人刚走过去吧?” Alex说他也能辨得一清二楚,比如走廊里没什么声音,可是门开了,那一定是我。 这样住在一起,各过各的日子,其实彼此毫不相干。我们的喜怒哀乐,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 有一天听到Greta在吹笛,长长的木笛,听上去有点儿像中国的箫。技巧不够好,断断续续,有一种全然陌生的怯惧。 只在那个昏黄暗淡的傍晚,涩涩地恰到好处。天快黑了,窗外的草香又沾着湿漉漉的土气,呼吸也不能畅快,沉甸甸的闷。 其他人还没回来呢,只有我们俩。她吹了一会儿就不吹了,以后也再没吹过,大概是嫌没意思。她并不知道我在听,更不知道我在她的笛声里想起很多,心里还是喜欢的。 是时候了,有人快回来了,也许就在摇晃行进的车上。 对我们这样的外国人来说,这就是回家了。 -------------------------------------------------------------------------------- 看不见的未来里,你们都好吗? 认识Nino那天,法兰克福正飞舞着漫天的大雪。 她戴着一顶鲜红的毛线小帽,笑得像风中的一朵花。后来有好几年,她常常就这样出现在我的梦境,碧蓝的眼睛亮亮的,像清晨的大海。 “我是格鲁吉亚人,”她用德语说,“你呢?” 我们是同学也是邻居,Nino的专业是德国语言文学,背包里永远有一本德文小说,似乎并没怎么翻过,可是天天背着,心里感觉好。 她的房间有一面墙被她装饰成深蓝色的背景,宛如黑得不彻底的夜空,空空荡荡,无边际地蔓延着。正中间贴着一个很大的金色阿拉伯数字“7”。 每逢有人来就会指着问那是什么,“7 不是我的幸运数字,也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喜欢而已。”Nino早知道别人会问,却从不去想“7”在她的潜意识里可能有什么涵义,也不愿去想。 Saki和我们俩在语言班时就是同学,津巴布韦人,据说来自一个非常富有的大家庭,十几个兄弟姐妹分散在欧美诸国,他自己在德国读机械制造。 Saki身高足有一米九,体格结实得像个足球运动员,非常聪明,又非常傲慢,待人常常不耐烦。可是因为对Nino情有独钟,对我就相当的客气,大约是爱屋及乌吧。 另外,Nino纵有千般好,却对足球毫无感觉,“居然不知道有多少球员上场!”我很了解他的愤愤和无可奈何,因为我也是狂热的球迷。 Saki从小没受过苦,走的都是阳关大道,对Nino的苦苦追求是他唯一的挫折,他不能放手,他不甘心。 “跟我回非洲过暑假吧,我们可以去草原上猎狮子!” “猎狮子?”Nino嘴里的一口饭差点儿没喷出来,“你不知道我连小猫都害怕,家里只有阿蒙陪我。” “阿蒙是谁?”Saki立刻警惕起来。 “阿蒙是机器猫……”话没说完,Nino就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那我们就待在家里玩,”Saki又高兴起来,“我家有个大别墅呢!” “我家也是别墅呀,漂亮极了,夏天我要请艾丽思去玩呢。”这倒是真的,Nino给我看过照片,她家在郊外有一栋很大的房子,院子里盛开着玫瑰,二层楼后面的山坡上是一大片翠绿的树林。 除了忙着功课,Nino早出晚归地打着各种各样的零工,虽然住在一栋房子里,我们见面的时候并不太多。那时候我们常常谈到以后的生活,不太相信似水的流年原本无法推想,幸福只是一种心态。 她的男朋友在她来德国之前主动和她分了手,他不相信她还会再回去,所有的解释和表白,在遥远的未来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以前我想过很多我和他的美满人生,”那天我们谈到深夜,Nino的脸色很差,我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我们结婚后会有好几个孩子,养两条胖胖的大狗,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最好再有辆汽车。你以后周游世界的时候一定来看我,像你常常说的,我们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喝喝茶,看孩子们和狗跑来跑去。”她的笑容是那么动人。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在秋风正紧的一天,Nino被一个电话召回了格鲁吉亚。那时的武装冲突波及到了她的家,房子被炸掉了一半,家人幸好没有受重伤。 机场告别时,不顾旁人的侧目,Nino的泪水流成一条小河。“给我写信!别忘了给我写信!”她紧紧地抱住我不放。 Saki僵直地站在一旁,不时咬着下唇,他紧张起来就会这样。他一直没有拿掉墨镜,也没跟我说话。 断断续续地,都是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那个冬天也特别的冷特别的长。 当第二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Nino的信。她在首都找到了一个做德语老师的职位,生活还算稳定。她还想多挣些钱,帮家里把房子重新盖起来。关于她的男朋友,一个字也没有。 Saki 转学去Aachen之前,我们在校园里碰上了。 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喜欢Nino。你说她真的怕小猫吗?” “是啊”,我说。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那我和她还是有共同点的,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告诉你,我…我也怕猫。”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Nino和Saki。 一到夏天,我就想Saki是不是在非洲猎狮子呢。 Nino的房间里也许还贴着一个谁也不明白的数字,即使换成了“6”也难说啊,如果她喜欢。 -------------------------------------------------------------------------------- 石头做的男人  第一次遇见Theo,我刚到德国不久。 他是希腊人,却完全不具备那种爱琴海的阳光下,细腻而硬朗的大理石雕塑般的美,苍 白,细瘦,语速快得像只麻雀,尖细得令人微微不安。 他是大理石的碎片。 在德国出生,长大,以优异的成绩博士毕业,Theo对这个国家全无好感。 “我不属于这里,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他总是这样说,语气决绝。 “可是你的家人都在这儿,你也在这儿生活啊!”有一回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又怎么样?”他嚷道,“我在法国上班!德国和我没关系!”他的逻辑十分模糊, 但异常坚定。 你和什么有关系呢?我们做邻居的那一年多里,看着他进进出出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 常想到这个问题。 可是对Theo来说,这个世界端方而平整,真的像一块石头,一块不需要打磨的石头。 他从不提问,因为自知一切已经有了答案,他只要执著于这些答案就好了。 Theo送过我一本德文版的《小王子>>,当我们谈起结尾,那个纤弱,敏感的小家伙舍弃 了沉重的躯体,渴望重新获得灵魂的飞升,他只想提问,而从来不愿回答。 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答案吗?他穿越整个宇宙,来到地球,就是为了寻找答案吗? “小王子必须得来,地球有他想要的东西,就像我在德国。”Theo的语气很平静,全然 没有平常的急躁,“可是他又必须离开,地球不是他的家,就像我……”他没有说下 去。 “你想去哪里呢?”我终于问出了我的疑惑。 “不知道。”他不情愿地摇摇头,不愿承认他还没有答案,“我还走不了,可是我不快 乐。”他第一次显得忧郁而凄怆。 我不能再问他为什么不快乐。 快乐是如此深奥而复杂的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是没有答案的。 “你不是在Strassburg工作吗, 干脆搬到法国去住好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德国。” Theo一听就笑了,“哪有那么容易,法国什么东西都贵!Strassburg是旅游城市,闹哄 哄的,对旅游者倒是方便,对我就不一定了。” 琐碎的日子,断断续续的磨折,居然也有让人盘算不已的好处。 Theo不喜欢德国清寒的气候,不喜欢德国人漠然的表情,循规蹈矩的生活状态,甚至不 喜欢街上的大狗小狗,“他们对狗比对人都好!” 他什么都不喜欢,可是喜欢沉浸在他的不快乐里。享受着在德国的生活中那些最基本的 细碎零星的好处,也没想过像其他不满足的人一样,试图拼凑一个完整些的日子来安慰 自己。 他不想妥协,也不愿容忍,不过在灰黯的夹缝中乱走乱撞,也许并不合情理,可是这样 低微的绝望给他不少的宽慰。 可以抱怨到世界的尽头,非常的应该,如果他愿意。 做了十年的房客,Theo对老态龙钟的房东夫妇亲切而热情,有时间就去聊几句天。可是 他不停地劝我搬家,最好搬到大学的宿舍去。“他们会盯着你,”他恨恨地说,“厨房 没弄干净啦,洗澡时间太长啦,音乐放得太响啦,烦死人,一点儿自由也没有,全都因 为你住在他们家里,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全忘了你早付过房租了。” “那你为什么住了这么久不搬走呢?” “为什么,这里房租便宜啊,还用问吗!”他奇怪地看着我。 是啊,他舍不得的全是这些实质性的东西,结结实实的,没什么可想像的意义或者可供 幻想的余地,不夸张,也不扭曲的实在。 为此他其实付出了大的代价,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的埋怨里没有一丝茫然和后悔。 如果这个世界只是块石头,他的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小,硬,掷地有声。 只有一次Theo是主动问我问题的。早忘了是因为什么,也许是课程太繁重吧,有一天我 的心情不太好。Theo看我不怎么高兴,就追问原因。我不想说,其实也无从说起。他穷 追不舍,把我逼在大厨房里,说我要是不告诉他,他就不离开,而我不管说些什么,他 都能给我解释清楚。 我烦透了,就胡乱编了个理由,想让他满意了赶紧走。Theo长篇大论了一番,我全无插 话的可能。 痛骂了一阵德国人的无情无义,生活的惨淡不公,他笑嘻嘻地一摊手,对自己非常满意 ,“怎么样,你没事了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扬长而去,丢下我一个人哭笑不 得。 从这以后,我慢慢地跟Theo谈得少了,即使没有上一次的刺激,我也实在是听厌了。 他忽然变得忙起来,只有周末才能看见他回来。我开始从别的邻居和房东嘴里听到他的 消息,零七八碎的变化,他还是不快乐。 过一段时间,他有女朋友了,带回一个皮肤黑黑,眼睛大大的女人。没几天工夫,似乎 他的女朋友又喜欢上了我们的另一位邻居,很高大,留着长长金发的德国男孩Alex。 Theo 和Alex惊天动地地爆吵了一架,听得大家目瞪口呆。不擅言辞的Alex最后只顾一 个劲儿地说,“Theo,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Theo砰地撞紧房门,差点儿撞断Alex的鼻子,一个人在屋里狂叫,“不谈!不谈!我和 你无话可说!” Alex和那个女人的爱并没有持续很久就烟消云散了,Theo的恨倒是延绵不绝。 他开始不停地数说前女友和Alex的种种不好,让人不敢相信他曾经那么慷慨激昂地捍卫过自己的爱。 大家都开始躲避他,那无休止的恨意听得人背上发冷。他真地变成了一块石头,坚硬得 看不出时空缓慢的变化,冰冷得即使握在最热乎乎的手里也暖不过来。 后来我终于申请到了大学宿舍搬了出去,临走前Theo热情地跟我道别。我忽然发现他消 瘦了不少,脸色依然苍白。 他当然还是不快乐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Theo。 再后来听说他不知怎么交了一个巴西的女朋友,于是离开 德国去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工作了。 现在好几年过去,顺利的话,他早结了婚又做父亲了。 里约火热的阳光会抚平他的伤口,温暖他的心吧。 Theo会从此快乐起来吗?再也没有谁能给我这个答案了。 再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永远不提问,却有无尽的解答,不落边际的解答,让人不快 乐,像他那样. -------------------------------------------------------------------------------- 《低俗小说》之人在江湖 低俗小说这部电影并不复杂,当甜心(Honey Bunny)和南瓜(Pumpkin)悠闲地坐在咖啡店里商量如何打劫的时候,我们就猜到这会是一个又爽又辣的江湖故事。有心的人看几分门道,清爽一下脑筋,无心的人看几分热闹,然后睡个好觉。这是它最酷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拿走他想要的东西。 影片开始,Pumpkin 和Honey Bunny在总结打劫的经验,他们已经是惯犯,所以Pumpkin显然是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都是经验,没谈到什么教训,他们还没碰到过什么厉害的角色,即他们说到“不会有人逞英雄”,几分钟后发生的事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个序幕的主题是打劫的难易性。两个活宝的分析结果是:突发性的打劫不会有任何人有准备,那是突然袭击; 没有人跳出来逞英雄,顾客要保命,侍者满不在乎,经理不得不屈服;另外,顾客不断进进出出,意味着很多的钱包在眼前晃着。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突然袭击有时是两方面的,对于被打劫的人和要打劫的人。要不是朱(Jules)已经决定洗手不干,他的反击对Pumpkin和Honey Bunny 将是致命的。咖啡店里的顾客当然多,可是谁知道其中会有什么人物呢,比如Jules和文森特(Vincent)这两位豪横的老江湖。 也许没有人逞英雄,但对于Pumpkin和Honey Bunny这样的小角色,稍微辣手一点的主就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Jules的表现从头到尾都相当冷静,根本不必像他们那样剑拔弩张。 Pumpkin和Honey Bunny 的教训是:算计当然是必要的,但过于简单的算计不仅是可笑的,还会有可怕的结果。 很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去打劫,怎样去打劫。 接下来是Jules, Vincent和他们老大的新婚妻子米亚 (Mia)的交叉故事。为了给Mia的出场做铺垫,Jules 和Vincent先谈论了一番有关她的流言。 Vincent对陪老大的女人外出颇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认为那个倒霉蛋被扔出窗外的传言是真的。有一个细节,当Vincent说到陪Mia出门并照顾她时,Jules重复了一下,“照顾她?”同时用手比做手枪状指着头。 Vincent的道德观在这一幕集中表现在他的忠诚,即不去碰老大的女人,尽管他也觉得Mia挺可爱。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意思,陪她跳舞,如果她觉得笑话不够逗,他就不笑。 那个夜晚的前半段相当轻松愉快,但紧接着,Mia 吸毒过量,口吐白沫,Vincent的道德考验变成生死考验。他担心的不再是Mia美艳的诱惑,而是老大要找他算账。救活了Mia后,他叮嘱她保守秘密,然后准备回家“心脏病发作”。 直到“金表”的那一场,奉命来到拳击场的Vincent (这时Jules已经退出江湖了,Vincent一个人来见老大,否则对付拳击手布治(Butch)的可能是他们俩个人,那么Vincent死得没那么容易吧。)见到Mia,还是有些不安地向 Mia 问好,倒是她平静得多,几乎不露声色。 Vincent和 Mia 去的地方,显然Vincent不是第一次来。Mia还分不清女侍者装扮的是哪位女明星,他已经知道今天谁当班,谁没来。 他们的谈话很愉快,但有一个岔口。Vincent 关心的是流言是否真实,这与他后来对Mia吸毒过量的恐惧反应相对应。Mia关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两种沉默,令人难耐的沉默和令人舒服的沉默。 她觉得找到了特别的人,“你可以住嘴,分享令人舒服的沉默。”可是Vincent马上说,“我们刚刚认识,还没达到那个境界。”Mia立刻去洗手间吸毒,她需要特别的兴奋的力量度过这个夜晚,她闻到了快乐的味道。 Vincent和Mia 的共同点一个是跳舞,电影史上最迷人的跳舞场面之一,也是这部电影最可爱的一个瞬间。另一个共同点是吸毒,Vincent 去接Mia之前在毒贩子兰斯(Lance)家刚吸过毒,有几个镜头我们清楚地看到他的飘飘欲仙的表情。 Mia开始不肯讲那个西红柿的笑话,可是当她昏迷不醒后,Vincent一路狂奔带她去找Lance救命,往她胸口猛刺肾上腺素,怎么看都是更可笑的笑话。 Mia 后来会怎样,没人知道,因为她是“没有下文”的“样片”。不过,Mia 还是让人难忘不已的人物,长长一部电影,打打杀杀,唠唠叨叨,只有她,谈到了人与人的相处。 Vincent 没有接下她的话茬,那太微妙了,也许就因此太危险了,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这一切,只能是没有下文。可爱的,可笑的,可怕的一个夜晚,对Vincent 和Mia 来说,都像梦一样。 相对于Vincent 对老大的态度,Jules 的表现更自我一些。马赛拉(Marsellus) 把人扔出窗外的传言,Vincent认为是玩火者必自焚,而Jules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如果那家伙仅仅做了足部按摩。 他说了一句话,“如果他对我这样我就杀了他。”这句话有两个解释,一是如果有人给他的女人做按摩,他索性杀了他,而不是把他摔成口吃。一是如果“他”是指Marsellus,就是说如果老大对他太过份的话,他也会杀了老大。 Jules 和Vincent 去教训几个不听话的小子,进门后简直是Jules 的猫捉老鼠的独角戏。他越是不动声色,离题万里地谈论汉堡包,小混混们越是惊恐万分。 他照例背了一段圣经,以西节书第二十五章十七节,这一章的主题是上帝的报复。当Jules声色俱厉地说,“我向他们大施报应,发怒斥责他们。我报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 这一刻,Jules 把自己当成了上帝,他的发怒,报复和惩罚都顺理成章,充满了快感,当他人生死悬于己手并无力反抗时的快感,居高临下的快感。因为人是邪恶的,愚蠢的,上帝知道只有在他无情报复的时候,人才会不得不承认他是他们的上帝,但为时已晚。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极度的自信让他们产生了足已致命的疏忽,卫生间里还藏着一个人,狂叫着冲出来开了枪。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毫发无伤。 Jules 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奇迹,上帝的奇迹。Vincent 不以为然,争执中Vincent误杀了汽车后座上的小混混。一路报怨着,Jules 找到他的朋友吉米(Jimmie) 帮忙。 关于帮忙,片中有几处有趣的对应。帮了Vincent大忙的毒贩子Lance和这一场的Jimmie都穿着可笑的睡衣或浴袍,他们的老婆都气势汹汹。Lance 的老婆对丈夫大喊大叫,毫不示弱。Jimmie 干脆是气管炎,Bonnie 的影响力让她做了这一幕的标题,虽然她并未出场。Lance 有上好的毒品,Jimmie有上好的咖啡。 下面的一部分是 解决问题专家Wolf 的独角戏,只有他的帮忙最彻底,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他想得快,说得快,行动更快,单从他开车的速度就能看出来。在Wolf的游刃有余面前,Vincent和 Jules 就像Jimmie说的,不过是两个笨蛋。 从始至终,Vincent 和Jules 讨论的各种话题他们的看法都不尽一致,唯一的共同点是对Wolf的衷心佩服。 Wolf 的本事是一眼看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处理起来切中要害。比如当Jimmie 舍不得他的床单时,Wolf 当即告诉他Marsellus 会好好补偿他的损失,而不是嘲笑他的婆婆妈妈的小气。Jimmie 立刻心理平衡,无话可说了。 虽然Jules在杀人前总是来上一段圣经,在奇迹发生之前,他并不真地相信上帝。实际上他认为自己就是上帝,他的手枪就是在黑暗中保护他的牧者。奇迹使他突然意识到上帝的存在,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的话,他和Vincent早死定了。 这个发现让他决定退出江湖去云游四海,直到神再次给他启示。Vincent认为Jules只是决定了做流氓,而Jules说他“只是想做回自己,不多也不少,”奇迹使他明白自己以前“不过是邪恶的人的暴行。” Vincent代表那些永远不会相信上帝的人,他不能想象一种超脱世事的生活方式。奇迹对他意味着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而不可能的事几乎天天都会发生。奇迹对他是不存在的,因为他对一切自有自己的解释,即使上帝真的在他面前出现,他会觉得自己眼花了。Vincent只相信自己,只有自己是真实可感的。 Jules 认为奇迹不仅是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了神的存在,神亦参与了。”Jules 所有的是一种典型的宗教意识,相信感知与被感知。奇迹只是一个幌子,是催化剂,在某个不可预知的,不可言喻的微妙时刻推了他一把。他的人生从此不一样了。 不知道Jules将怎样漫游四海,带着他的信仰,带着他的酷到底的冷静,只是会不会还带着枪呢?在一个风云变幻的,人人自危的世界里,他也许不会再杀人,但他会很好地保护自己吧。Jules也是没有下文的人,他的下文在上帝的手里。 很难说Vincent和 Jules 谁是更面对现实的人。Vincent满不在乎,自信活得响当当的。Jules感到从前的一切是自 迷其途的虚幻,他要放下屠刀,真实看清眼前的人生。 影片中最实际的人是过气拳击手Butch,从祖传金表的故事中,他明白人在最艰难的处境下要努力生存。Marsellus跟他谈话的主题就是面对现实,“别担心自尊,自尊只会受挫,却没有帮助……”Marsellus问他,“你会服从我?”即他是否会服从现实,一个无名拳击手,没有钱,没有势力,除了出卖自尊赚到一笔钱外还能得到什么呢。 Butch显然不这么想,他答应了Marsellus,但没有遵守诺言。尊严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Marsellus 跟他谈完后他正憋了一肚子火。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钱,赢了一场本该输的比赛,Marsellus丢了人,又损失了一大笔下注。而Butch在赛后回去的路上打了一个电话,从内容我们知道他也托人下了相反的重注,狠赚了一笔,足够他和女友将来在某个地方无忧无虑地生活。 他当然知道会被追杀,所以根本没有回家,事先已找好了住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唯一的意外是女友忘掉了他的金表,他不得不冒险拿回来。 在小旅馆的那场戏很闷,幸好下面就是一连串的意外出现。Butch 先是撞倒了Marsellus,惊慌逃跑时又落入地头蛇的手里,却因此救了Marsellus的命,其实是救了他自己的命。所以当Marsellus让他滚时,他真正地如释重负, 说到杀人,开头和结尾处的Pumpkin 和Honey Bunny 叫嚷得最凶,不过从未杀过人。Bunny笑着说,“我不会杀人的。”而Pumpkin认为有的时候不杀人就会被杀,杀人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他不知道杀人也 需要足够的手段和胆量,所以当他被Jules用手枪指着头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Pumpkin和Honey Bunny 代表一些危险的小人物,本事不大,欲望不小,有想法,没原则,有小聪明却不精明,自以为是,容易铤而走险,因而对己对人都是危险的。 Vincent和 Jules 杀人不眨眼,但他们从不谈论杀人。这是他们的职业,江湖的一部分,人在江湖,有什么可说的呢。有谁会把自己的职业挂在嘴边上夸夸其谈呢,那是最蠢的事。 Butch在比赛中痛扁对手,以致对方死亡。出租车女司机问他杀人的感觉,他并不感到难受或不安,那时他只想着自己的安全以及下的注能得多少钱。在自己的家里杀死Vincent的确很意外,然而Butch 的表现如真正的职业杀手,毫不犹豫地开枪。杀地头蛇救Marsellus时,他选了一把刀,看他挥刀的动作,十分沉稳,十分准确,也像职业杀手。 不难设想Butch未来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做最实际的选择。每次重看这部电影我都会想,Butch才是真正适合闯江湖的人,人够聪明,下手够狠,目标明确,该拼命时奋不顾身,他的退出江湖完全是不得已的. Marsellus 是司空见惯的老大,黑道老大有的一切他都有。Butch 让他丢了面子和钱时,他下了追杀令,十个老大十个会这样做。但当他被地头蛇强暴时,Butch返回来救他,本来Butch是可以自己跑掉的,那样他就没命了。Marsellus改变了主意,放了Butch一条生路,只要他发誓不把这件事说出去,这样做也算是恩怨分明,不是所有老大都能做到的。 江湖上混得久,倒不分大人物或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关键是必得有几分过人之处。 忽然想起<<无间道>>中说迟早要还的话,颇有宿命的味道,典型的中国人的思维观。而在<<低俗小说>>中,江湖险恶意味着一切都无把握,对任何人任何事。 利益分配中,自然强势者占尽便宜,但小人物也未必完全输尽。尽管被Jules教训了一番,Pumpkin和Honey Bunny的收获并不小。Marsellus虎落平阳时,全靠Butch的搭救。 没有人永远赢,也没有人永远输,江湖充满了意外,人生充满了意外,这也许就是江湖的公平。 -------------------------------------------------------------------------------- 燕尾蝶传奇 以平静的心情看岩井俊二的<<燕尾蝶>>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一个人生的传奇故事,发生在元都(Yentown)-----金钱之都,那时日元是世界上最强势的货币,金钱已成为整个世界的背景。 在一个虚幻的时空,几个挣扎在社会低层的小人物,以他们的命运传奇,向我们揭示了异乡人的贪欲和凄楚,心灵的迷失与孤单,那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脆弱不堪的生命的真相。 元都的居民都是背井离乡的淘金者,他们唯一的愿望是努力挣钱,回国成为有钱人。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他们是“贼”,是“盗”,或者苟延残喘于鸦片街,那个黑幕重重,连警察都进不去的地方,成为社会的毒瘤,或者象刘梁魁那样真刀实枪地跟日本人打拼,赚了大钱后把整条大街都买下来,得意洋洋地做老大,这是日本人更不能接受的。 元盗没有签证,没有身份,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固力果和凤蝶说到她的被车撞死的二哥梁开,“唯一知道的只是他是一个人类。我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元盗全都会是这样。所以我才去刺青,就算死了也可以当作特征,可以算是我的身份证吧。” 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青空旧货市场的元盗们却依然相信,“神给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就看自身怎么做,人是生而平等的。”这奇特的天真和稚气十足的憧憬引导他们热血沸腾,精疲力尽地奔向乌有之乡,做任何可以赚钱的工作。 凤蝶不解地问道,“比如做杀手?”,没有人理会她。只有狼朗转过身盯着她看。并非因为他本身就是秘密组织的杀手,而是他根本不信“元都之神”所允诺的乐观,他太清楚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做的,即使为了赚钱。 狼朗是元都唯一清醒的人,仅仅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元盗。他过着不为人知的双重生活,因为隐藏得足够深,距离足够远,他明白粗俗的欲望和肮脏的世道会相互吞噬,但自始至终,没有人听他的。 朋友们离他远去,又伤痕累累地回来。他可以干脆利落地杀了猫浮,那个最难对付的冷面杀手,却不能挽救朋友们渐渐滑落,备受伤害的命运。 金钱是元都唯有的道德现实,所以当狼朗说出一万日币的磁性感应器的秘密时,大家欣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那根能将废墟变为金殿的魔杖。狼朗警告他们这不过是“宴会的魔术而已”,结果只会是被捕,飞鸿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又没参加过宴会。” 固力果,凤蝶和飞鸿兴高采烈地开车去城里,试图用金钱去实现他们的梦想,不要再过从前的日子了。途中狼朗表情漠然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假装听不到他们兴奋的呼喊,走得很远才回过头望着他们远去。 他无法冷却他们强烈的愿望。从前的日子,活得象臭水沟的老鼠。现在,他们有钱了,他们要活得象一个人。 张爱玲曾经说过,看到我们不断缩小的愿望,就觉得无限惨伤。 可是对于飞鸿他们来说,有限的生命被一个疯狂粗粝的世界磨蚀得太久,心灵的潘多拉盒子里只剩下了愿望。过于沉重的压抑使愿望无限地放大,扭曲地成长,以致有一天完全不能辨别现实和虚幻的分野。 点石成金的魔杖只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们急不可待又懵懵懂懂地闯进一个他们实际上无法理解,无法把握,甚至无法生存的世界。 进城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幅巨大的广告,写着“All or Nothing ”,是的,这正是飞鸿等人的命运底牌,或者倾囊而出,奋力一搏,或者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这时我们会明白为什么刘梁魁在日本人的地盘上争做老大, 那场他和猫浮去清洗葛饰帮的戏非常血腥,但非常精彩。那几个日本人不是没有枪,也不是没有还手的机会,而且人数还占优势,但刘梁魁冷冷地说,“小混混没资格和我打交道。” 他的优势只有一个,没有退路的毫无顾忌。胆比天大,言出即行,下手比日本人更狠辣无情。影片中刘梁魁的衣着一直非常随便,甚至不太干净,和日本黑帮的西装革履形成强烈对比,但他们不过小混混,而他是稳坐元都宝座的最有势力的人。 刘梁魁是元都的英雄,是元都生存的巅峰,但他的人生,二十八岁的短暂人生,却是一个反高潮。他最初的梦想和大家一样,也是赚够了钱就回上海,但异常艰辛的谋生使他失去了弟弟和妹妹。他选择了走另一条路,风光而险恶的不归路。 在鸦片街的江湖医生那里,他握着昏迷中的凤蝶的手,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微笑着讲兄妹们刚来日本时的笑话。可以想象他的黑帮生涯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 影片最后,凤蝶告诉他固力果就是他的妹妹,并还给他那盘磁带,而一分钟后,他将死在狼朗的枪下。 假如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刘梁魁还会做同样的选择,跟日本人冷酷血拼,欣然救助素不相识的凤蝶,想念他的弟弟妹妹…… 江口洋介一直是我喜欢的演员,近年来他的作品似乎不多了,最近看到他是在岩井俊二的另一部片子<<四月物语>>中扮演织田信长。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他和酒井法子合演的电视连续剧<<同一屋檐下>>,那个俊朗,乐观,为弟妹们操碎了心的大哥。 狼朗和刘梁魁一样是目标明确的人,知道该做什么,怎样去做,唯一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明天会怎样,命运之神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告诉他们,最后的一刻会是什么。 狼朗是狩猎型的杀手,百步穿杨的狙击人,但他并不清楚下一个死在他枪下的会是谁。当他被告知一分钟后要杀的是刘梁魁时,他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似乎没有人可以彻底把握人生,每一条路都需要有人艰难地走过才了解其中的甘苦。所以当凤蝶跟狼朗要My Way的磁带,想用钱去买回失去的一切时,他没有拒绝。他看到了凤蝶的刺青,不可挽回,无法阻挡的青春成长的标记。 我真的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老奸巨滑的掮客周先生会放过凤蝶,一个早已把灵魂出卖给元都魔鬼的人。他给飞鸿介绍了形式上的老板--不得已把命卖了的日本人浅川,接下去轻描淡写地说,“要杀的话,我会安排的,不用你们操心。”看到这里,简直让人笑都笑不出来。 他没有杀凤蝶,反而告诉她即使有钱也不能再买回元都俱乐部了。他自然知道在元都里打滚会有什么结果,从这一点看,他也是翻过筋斗的人。 不敢说凤蝶的天真执著让他感动,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他的确避免了又一次悲剧的发生。狼朗没有做到的事,他居然做到了,几乎是个讽刺。 凤蝶无意中捡了一条命,这印证了江湖老医生的话:“蝴蝶会保护你的,我对它施了魔法。” 片中只有凤蝶在不断地成长,曾经被人欺负的小女孩变成了青空的孩子头,率领一大帮男孩的小老大。 当她的朋友们个个陷入困境时,她留在青空独自支撑,甚至想独挽狂澜。她没有成功,幸好没有成功,但她经受的一切,无论快乐,困惑,还是痛苦,都使她一天天成熟,坚定。 固力果也有同样的刺青,她的燕尾蝶却被元都施了魔法。从元都的妓女,到讨厌唱歌的明星,她的选择始终是被动的。为了卖唱片,她不能再做中国人,为了继续红下去,她不能再有过去的朋友。 曾经设法保护了凤蝶的固力果,不能保护她自己。她的燕尾蝶停驻在她的胸口,从来没有自由地飞翔。 和女记者被猫浮追杀时,固力果打电话向飞鸿求救。实际上她想告诉飞鸿的是,“如果我被杀了,请原谅我。如果我被杀了,就再也见不到飞鸿了。”影片中最伤感的台词,所有的眷恋和哀伤,都在里面了。 扮演固力果的演员同时也是歌手,她的声音细致而尖锐,仿佛被什么东西层层缠绕着不能爆发出来,闷得难受,紧得难受,却正好有一种黯败犀利的光彩。 My Way 这首娓娓道来的老歌,在固力果的演绎中变得异常嘈杂纷乱,恍恍惚惚,仿佛老去的时光的阴影,一切都不再确定。 快乐的飞鸿和固力果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所谓的人生高潮很快就滑落为荒诞和痛苦,快乐短暂得只是一个来不及回忆的瞬间。 也许所有的噩梦都开始于人心的湮灭,所有的自我毁灭都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在元都俱乐部华丽喧嚷的外表下,是腐烂萎缩的内核。伪造的假币能够造就真实的梦想吗,那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堡,经不得点滴的风浪。 飞鸿不在乎这些,过程并不重要,即使它是假的,如果他相信它能带来真实的结果,这是他等待太久的仅有的机会。所以日本人签约固力果时问她,“你要不要当日本人?”固力果还在犹豫的时候,飞鸿痛快地说,“没问题,只要固力果可以当明星,要我们不当什么人都行。” 日本人由此看出了他的弱点,出卖他的时候也是鄙夷不屑的,他表现出的不过是让人看不起的“元盗本色”,为了钱,什么都无所谓。 元都乐队认为是飞鸿把固力果卖给了唱片公司,连凤蝶都生气地问他,“这么需要钱吗?”他反驳道,“本来要固力果做生意的,收了钱有什么不对?”是啊,有什么不对?他是真的不明白。 片中有一句话一直让我疑惑,唱片公司的女人给飞鸿一百万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难道飞鸿不只收了这一次的钱吗?日本人看不起他,不仅因为他是元盗,更因为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乐手们愤怒地把飞鸿打倒在地,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强忍的凄然的神色。他只是想让固力果做明星,她的成功是他的梦想,却不知道她做了明星是多么不快乐。他不过是想比从前过得好些,不必那么辛苦劳累。 可爱又可怜的飞鸿,一厢情愿地赶着黄金马车,不明白自己选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代价之大吓坏了他的初衷。 被关起来时,凤蝶去给他送饭,很明显,她开始喜欢上飞鸿,做的饭一次比一次精致。飞鸿没有察觉她的心情,他惦记的只有固力果。 遣返机关莫名其妙地释放了飞鸿,他狂喜地在街上奔跑,突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到影片结束时我们才看到,那是固力果的唱片广告,巨大的凝固的燕尾蝶。 那是飞鸿的图腾,象征着一个善良的,无助的人渴望飞翔的人生。 飞鸿有一段著名的台词,“人只会死去,然后去天国。天国是存在的,只是没有人去过。当你死的时候,灵魂会飞向天空,碰到云的那一刻,就会变成雨落下来,所以没有人看过天国。” 听他说话的凤蝶并不太明白,她的神情困惑而忧伤,她记得“妈妈死的时候,哪儿都没去,她只是坏了。” 飞鸿没有在意,“不要太认真,是我编造的故事。如果最后去的地方是天国,这里就是天国了。”破旧的棚子外,大雨如注。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番话所感动。凤蝶没有,那时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跟在固力果和飞鸿的后面小女孩,还不懂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还是蝴蝶的幼虫。 飞鸿也没有,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影片中最简单的人是飞鸿,因此他的悲剧是触目惊心的震撼。 狼朗给他的手枪不但没有保护他的梦想,反而送了他的命。拖着一条病腿为谋生奔忙的飞鸿,没有能力承担人生最残酷的一面,他不过是个简单的人。 片子里飞鸿有两次唱起My Way这首歌,一次是大家无意中发现了黑帮头目身体内的磁带,开车回去的路上都很沮丧,飞鸿忽然要固力果唱首快乐的歌,她不肯,飞鸿自己则随着磁带大声地唱My Way,他想用歌声冲散大家的烦恼,掩饰所有的不愉快,很牵强,甚至可笑。但这正是飞鸿的方式,努力去乐观,努力让自己相信世界并不那么可怕。 第二次唱My Way,是他被日本警察毒打致死的前夜。他被打死,就因为他说了一句让日本人恼羞成怒的真话,“元都不是你们家乡自己的名字吗?”死亡渐渐逼近的时候,My Way给孤独的他最后的安慰。 人生的悲哀往往在于,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发现一切都是错的,连后悔都显得太晚了。 都说简单的人容易快乐,可是飞鸿的快乐是那么少,痛苦是那么多。 他上升的灵魂也会象他说的那样变成雨,落下来,落到固力果和凤蝶的心里,成为永久的泪。真正的最后的天国,在他所喜欢的和喜欢他的女人心中。 火化飞鸿那天,凤蝶和固力果平静地编织着花环。重重叠叠的模糊的日色下,凤蝶把箱子里的钱都扔进了火里,飘飞的纸币象征着他们破灭的梦想,随飞鸿烟消云散。 凤蝶告诉固力果,“幼虫变蝴蝶了。” 真高兴凤蝶没有成为固力果的后身,她找到了自己的路。开一家小杂货店,开始脚踏实地的生活。 凤蝶是唯一有机会重新开始的人,元都的希望和亮点。刺青的确改变了她的命运,经历了生和死的轮回,她不再相信金钱的魔法。 出生在元都的女孩,终于解脱了它的罪恶咒语,因为钱的天堂,是人的地狱。 蝴蝶在飞,元都的传奇结束了,埋葬在泪水和鲜血的下面。 蝴蝶在飞,一个真实的人生故事即将开始。 -------------------------------------------------------------------------------- 青春残酷物语: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1960年,日本导演大岛渚拍摄电影<<青春残酷物语>> 1996年,复出乐坛的达明一派唱出一首名为<<青春残酷物语>>的惊世之作,从此成为青春幻灭的代名词 2000年,日本导演岩井俊二通过亲身参与并观察网络世界,写下了一本<<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的长篇小说 2001年,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问世 成长的悲哀,心灵的凝散,青春的蒙太奇排山倒海而来。 握紧我的手,试着去倾听,那几个男孩和女孩,没有说出的心声。 他们不是天使,也不是天生的坏小孩。在人生的海岸线,他们踏潮而来,又绝尘而去,对于这个世界只顾得惊鸿一瞥。 花朵初开就已经衰败,在我们熟悉的世界里,他们的位置,只是一片空白。 “离开你,再不用落脚地 似蝶舞,舞遍天地 谁的美,美的日月嫉妒 叫我忘记,醉生梦死 这世界,即使爱到枯竭 即使吻到苦涩,也要惜别“ --------达明一派 对于莲见雄一和星野修介,莉莉周意味着什么? 对于久野阳子,德彪西意味着什么? 是每一个细微的缝隙都浸透了痛苦的渺小的个人世界,还是在迷茫中给他们快乐,缥缈广大的苍穹(ether)? 上中学的第一天,星野代表新生致辞词:“我们充满希望,开始踏出第一步。这三年有很多想做的事和认识新的朋友。“ 而莲见知道,如果过去的日子是桃红,如今已是暗淡成灰。 女生们嫉妒久野,因为她的美丽,超出寻常的音乐素质,更因为男生们喜欢她,她们的嫉妒里充满了怨毒。 大部分学生讨厌星野,因为象莲见所说的,“学校里没有一个象星野这般头脑的。”他聪明,优秀,“象有些东西在燃烧”。 学剑道时所有人都必须声嘶力竭地介绍自己,唯有星野不肯。他坚持着自己,便冒犯了他人。 星野渴望被理解,希望有真正的朋友,他曾经试图解释自己。他把莲见带回家过夜,谈论星空,宇宙的大爆炸和膨胀. 更重要的,他想告诉莲见,“没有人明白我。”他想知道的是,莲见,你能明白我吗? 他们是网络上的知己,却不能做生活中的朋友。 在真实的世界里,倾诉和聆听,表达和理解,常常困难得难以想象。很多人经常在网络中遇见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对话人,在日常生活中那些人不知都藏在哪里,为什么我们总是找不到。 难道生活的真实就意味着咫尺天涯,本来触手可及,却弥漫着不可知的一片漆黑,而虚拟的网络空间却真实可感,天涯近在眼前。层层阻碍我们的究竟是什么? 难怪岩井俊二认为<<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的主题之一是网络论坛交际,他自己亦化名普通ID进行大量的论坛交流,电影的许多素材都取自网络的真实事件。 在两个完全不同又纠缠不清的时间和空间里,人的本身和化身怎样疏离到漠然无视,怎样契合到水乳交融。 莲见喜欢星野,羡慕中甚至有几分崇拜,但他象其他人一样,并不懂得星野。他们相处最和谐的那个夜晚的谈话总是参差交错,若即若离。 莲见懂得的是青猫------星野的网络化身。 星野懂得的是迷痴------莲见是莉莉周论坛的网主。 他们在网上敞开心扉,相互理解相互喜欢,渐渐地相互依赖相互支持。真爱看他们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出,“亲爱的青猫”,“亲爱的迷痴”…… “认识你真开心。” 是的,如果他们的相逢永远在网上。 “莉莉演唱会见,记号是青苹果。” 青猫是失落的,他没有见到希望见到的那个人。而莲见的痛苦难以言喻,他见到了最不该见到的那个人。 从莉莉周的歌声开始,同样在她的歌声中结束。青苹果沾染的鲜血,流自青猫的身体,流进迷痴的心。 相见不如不见,从这一点来说,星野是幸福的,他不会有机会知道,他想念的迷痴就是天天被他欺负的莲见。心灵中唯一的朋友,竟是生活中在自己的狂暴下战战兢兢的人。 青猫告诉迷痴,“有人教我认识莉莉,她喜欢德彪西。” 她是久野阳子,曾经送给他莉莉的专辑,那时他还不明白。 后来他们在同一所中学,却再没有机会交谈,他们成了陌生人。 大雨中的车站,她近在眼前,星野说:“我不认识她。” 她呢,永远的沉默,从她的眼神我们看到,她认识他。 德彪西的钢琴曲,莉莉周的歌声,贯穿影片的始终。 只有在音乐里,他们的痛楚,虽然千疮百孔,仍然相信可以被修复。 只有在音乐里,他们不怕说出自己的心声,不怕寂寞的侵袭。 是什么,美丽得让日月都嫉妒,是青春。 是什么,让他们封闭在音乐的世界里无以自拔,是成长中的孤独。 他们独来独往,没有陪伴,没有人愿意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影片中的成人世界是冷冷的讽刺,好心的老师不过是无能之辈,离异家庭里的父母只关心他们的衣食冷暖,而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用钱买来女孩的身体。 沉重庞大的现实,他们不得不独自面对。 “别叫嚷,让青春比猛火嚣张 长得比宇宙更丰满 满泄到我身上 就这样,让喘息比叹息铿锵 唱得比约誓更惊世 世间会更扰攘“ --------达明一派 青猫说:“莉莉的<<芭蕾舞姿>>中有个南方的岛,不是同一个地方,但在冲绳有个小岛很相似,好像是神住的岛。” 用抢来的钱,星野,莲见和几个同学暑假去了冲绳。幽绿的丛林,碧蓝的海水,开朗的冲绳女,不期而遇的旅行者……风景很美,他们玩得很高兴,可是画面的镜头异乎寻常地晃动不停,让人心悸不安。 星野莫名地两次遇险,几乎丢掉性命。冲绳人所相信的七条命,他已经失掉两条。 “你激怒了神,不能活下去。 ” 可怕的谶语,谁能相信它真地会应验? 旅行者突然被车撞死,血流满地。星野他们帮忙把尸体抬上直升飞机。杂乱的画面中,我努力地搜寻星野的脸,却是一闪而过。 他的反应要到船上才表现出来,毫无征兆地,他把手里的钱都扔进了大海,别人惋惜地大叫,星野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我看不懂的笑容。 撞死旅行者的人不停地说:“不是我们的错,不是我们的错。” 从冲绳回来,星野性情大变,他的世界坍塌下来,变的异常可怕。 那么是谁的错?我所追寻的答案是否真的有意义? 星野开始对抗,把欺负人的同学犬伏用椅子打昏,割掉犬伏的头发,逼他象狗一样在污泥田里滚爬。星野的笑容,不可思议的冷静与漠然,还有几分不甚习惯的轻松。 那是他在影片中最后一次的笑。 倾斜的镜头仰视着星野的脸,他一个人走出教室,所有的人惊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这时的背景音乐是“亚拉古索”,冲绳女渺然的歌声。 他们没有看见的“亚拉古索”,是冲绳最美丽的岛。 然而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在冲绳究竟发生了什么? 影片中没有答案。我们唯一知道的是,星野的崩溃使莲见随之崩溃。 铺天盖地的绝望使莲见喑哑无声,被星野的暴戾不断压迫得抬不起头来。 久野阳子被强奸,在星野家以前的废弃的工厂。 一直嫉妒久野的女生神崎幸灾乐祸地边看边笑,莲见痛哭失声。 是他带久野来到这里,而他只能任由自己暗暗喜欢的女孩被侮辱蹂躏。 那一刻的天空特别的蓝,淡青色的浮尘在耀眼的阳光中漂浮,德彪西的乐曲如梦如烟。 我还是看不清星野的脸,它隐在阳光下的阴影里。他点燃一支烟,静静地走开,这一切是他安排的。 他亲手毁掉自己最爱的女孩,是她让他认识了莉莉周的音乐,他也一直在希望,她还喜欢莉莉的歌。 从一直被欺负的委屈的男孩,到强凶霸道的暴君,星野在伤害别人的同时背叛了自己。 他的心早已是残缺不全的,压倒一切的对孤独的恐惧,让他疯狂地爆发。 如果一个人的噩梦持续得太久,沉沦便是无可避免的唯一的出口。 不要说星野还有其他的选择,除了莉莉周,所有的爱和美都遥不可及. 天地之中,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要毁灭自己的人,怎样去爱,去关怀他人? 他对津田诗织的自杀不会惊讶的,虽然他拍了她的裸照,逼迫她去卖淫。 他已经想过死很多次了,象莲见一样。 可是他不会象莲见那样,因为实在太不能理解了,索性强迫自己去接受,让灵魂陷入黑暗的沼泽。 迷痴说:“谁能带我离开?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已经不堪忍受。 青猫说:“我明白,我明白为什么。我和你一样生活在痛苦中。” 星野折断了莲见的CD,可他还是忍不住问莲见:“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弄成这样?” “I see you ,you see me ”莉莉周这样唱着。他们真的相互看见了吗? 生活中的星野和莲见,只有恐怖和屈辱。 而在网上,青猫对迷痴说:“亲爱的迷痴,你对透明的苍穹的感觉比谁都深。” 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不会忘记那片碧绿漫漫的麦田,莲见低着头,站在麦田中央,听着莉莉周的音乐。微风掠过青碧的麦梢,遥遥的太阳望着他的脸。 星野站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已经是冬天,灰黯的大地,淡薄的夕照围绕着他,荒凉得无边无际。他听着莉莉的歌,嘶哑地大叫,叫得寒风也为之窒息颤抖。 那时我突然觉得可以理解和原谅他所有的罪恶,心中压抑的痛苦使他格外的残酷,而残酷的人往往是最软弱的。 他踽踽独行,不知道置身何处,前面的路都是死路,他也不可能再回头。 而我们,想要责备他的人,还不是一样的苍白无力。 生命的繁华热闹,有时不过是假象。 青春的麦田,没有它的守望者。 它只是自生自灭,渐行渐远。 “谁都爱,爱得日月暗淡 似蝶吻,吻遍花瓣 这世界,太多忏悔羞怯 太少痛快宣泄,太快毁灭 这世界,即将爱到枯竭 即将吻到苦涩,那么狂热“ ------达明一派 莉莉论坛中的保罗说:“我最重要的朋友,家人,情人,往往是伤害我最大的人。所有人都得忍受着,所以我们要有苍穹。一个永远快乐的地方,这就是苍穹。” 为什么会去伤害自己最爱的人,最在乎的人?因为他们无限的,无条件的忍受,还是爱竟然使干净变得龌龊,喜悦转为悲怆? 在星野和莲见的苍穹里,没有快乐,莉莉周不过是他们无处可逃的,禁锢的灵魂世界里的海市蜃楼。 津田诗织自杀后,教室里她的课桌上放着一瓶鲜花。阳光射进来,单单照在莲见的脸上,他开始呕吐。 懦弱的沉默,胆怯的善良,日渐积累的倦怠,对自己,对这个世界,他快支撑不住了。 爱是没有力量的。 佐佐木喜欢津田,津田拒绝了他。津田喜欢莲见,他却只能默默地送她回家。莲见喜欢久野,而眼睁睁地看她被强暴。星野喜欢久野,却是他策划了一切的发生。 爱只带来了伤害。 故事接近尾声时,莲见杀了星野。这不是沉默中的爆发,而是沉默中的灭亡。 太多的人在问:“究竟是谁杀了那个男孩?” 那天失去的是两个灵魂,莲见在星野倒下去的一刹那,他的灵魂也同时死去了。 根本不会有解脱,星野的死是一切的终结。 莲见笨拙地弹着钢琴,不成调的生疏。 他终于染了头发,在镜子中,不再认识自己。 以前,他还有青猫,现在,他连自己都没有了。 受辱后剃光了头发的久野,依旧弹着德彪西。 她拒绝了假发,拒绝自欺欺人。 戴着一顶小帽子,她的琴声没有丝毫胆怯和犹疑。她是坚强的,这样的坚强从哪里来的? 莲见最后的依恋,是她散发出的温暖和坚定。 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支撑很久了。当一个人的心,破碎得漫天漫地,会比收拾旧河山还要艰难。 “别叫嚷,让青春比野草汹涌 拥得比铁石更坚壮,葬于我肩上 就这样,让身躯比背影潇洒 洒得比眼泪更透 透出更阔想象“ --------达明一派 为什么青春如此残酷? 不要告诉我太乐观的答案,那是连你自己也难以相信的。 不要告诉我太悲观的答案,我已经非常的伤心。 岩井俊二说:“对于我而言,这个电影是一个挑战,因为那是青春时灵魂漫无目的的游走。我们越是努力直面人生的各种问题,就越是发现我们深陷无尽的沼泽,没有出路。” 黄耀明说:“ 青春是用来荒废的。” 象樱花,有最短的花期,在最美的时候凋零。 生命中最珍贵的一切亦如是。 谁会是人生的解语人,当我们如履薄冰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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