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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陈纪财小传(2)

(2014-12-30 19:20:09) 下一个

陈纪财中高个头,和其他的农民一样,又黑又瘦。但精力充沛,勤劳朴实。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闪烁着机灵睿智的光芒。

陈纪财小名叫农玉,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的老家在文川河东面的陈家湾,属城固县。他五岁入学,深得老师的赏识,老师常常在村民面前夸赞他聪明好学,是棵难得的好苗苗。

可惜他是个苦命娃,两三岁时母亲死了。小学毕业刚考上中学,父亲又撒手人寰,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别说上学读书,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无奈,大伯只好带他四处干点零活混口饭吃。

一天,遇上了同在一户人家干活的潘光表,老潘有一手打旱胡基(土坯)的手艺,见这个娃娃又勤快又懂事,心里十分喜爱。老潘年近五十无儿无女,听说这个孩子父母双亡,起了怜悯之心,有意收他为养子,自己老来也好有个依靠。陈纪财虽不十分情愿,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又经不住大伯的一再劝说,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至死不改姓名。这样,陈纪财就随潘光表住到了王家桥。

二十岁那年,陈纪财娶了媳妇。一家人虽说生活清苦,但你谅我让,倒也过得温温馨馨。

郝家沟有一个戏班子,以往,逢年过节便搭台上演当地人喜闻乐见的汉调桄桄。村里人遇到娶媳妇嫁闺女的喜事,也要请戏班子到家里热闹一番,主家摆好茶点,演员围桌而歌,俗称“唱围鼓”。据老辈人讲,戏班子创建于光绪初年。起先唱的是木偶戏(小戏)。由于演技越来越高,名气越来越大,几乎成了专业木偶剧团。除夏秋两季收割点种农忙不能出门外,其余时间都外出跑场,不得空闲。四十年代,还专请桄桄名角杜玉书(艺名黑熊)驻村指导,遂改为登台演出的大戏。

那时,陈纪财还是个孩子,最爱看的是丑角出场,丑角滑稽可爱,幽默风趣,几句顺口溜,便逗得台下观众捧腹大笑。解放后,每次开戏前,都有人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说上一段快板。快板语言质朴,浅显易懂,合辙押韵,朗朗上口,深受群众喜爱。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养成他爱编顺口溜的习惯。但这带给他的不是福音而是祸患。

郝家沟和王家桥实际上是一个村,郝家沟在村南,王家桥在村北。我和陈纪财虽是同村,但接触不多,彼此见面不过打打招呼而已。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来找我:“先生(他一直这样称呼我),你是公家人,吃的是皇粮,想跟你换点粮票,不晓得你有没有?平时走城上街,不担就挑,再饿也得忍着。不但缺钱,还没有粮票,就是有钱没有粮票,只能望着食堂里的馍馍咽口水。”

“行,这个忙我帮得上,换多少,下周来取。”

到了下个星期六的晚上,陈纪财背来十斤米。我给他十斤粮票,按粮站每斤一毛三分八的价格,给他一元四角钱。他说什么也不收钱:“我在黑市上换过,人家不但不给一分钱,还要每五斤扣下一斤粮票。”

“唉,咋能那样。我到粮站买粮,还不照样交钱?再说,我这儿又不是黑市。”

有了这次交道,我们之间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有时,他来借个块二八毛的,只要我有,从不拒绝。大约是六二年的寒假里,陈纪财来还我的两元钱,末了,掏出两张纸;“先生,我写了几句顺口溜,你给我看看。”我笑着说:“你一天还不嫌忙,有功夫搞这玩艺儿?”我粗略的看了看,又把第二张重点看了一遍(就是王汉成读的第二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手里像捏着一条活蛇:“老天爷,这是啥时候,你敢写这些东西,你这是要挨斗坐牢的!”

“有你说的这么可怕?”

“咋不可怕?你在农村里生活,有些事你不一定清楚,五七年反右,右派分子就是……唉,这么说吧,彭德怀你该知道吧?他就是五九年在庐山会议时上了个万言书,被撤销了国防部长职务,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何况你我这些小百姓?你赶快拿回家去烧掉,千万不要叫第三个人知道,不然你会惹大祸的!”

陈纪财疑疑惑惑地走了。然而,今天他的这篇东西还是落到了支书的手里。自星期天我参加了他的斗争会后,我真替他担心,不知道哪一天他会去坐牢。但几个星期过去了,没事。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事。我猜度:也许是我想得太严重,也许是他沾了出身好的光。

陈纪财是个风趣乐观的人,平时就爱说个顺口溜。

村里来了驻队工作组,大家觉得工作队员来了,说的是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却并不干活,心里多少有些怨言。他描绘工作队员形象是“披着衣裳,不带干粮,除了卖嘴,东游西逛。”还打趣地说:“工作队,活受罪,接个老婆不得睡。偷偷摸摸睡一回,回来开个批判会。”

每年公社要来几个干部检查三夏三秋工作,在现场免不了指手划脚一番,社员们心里不平:“这没干好,那没干对,咋不帮我们做点儿活?”他却说:“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做个样子看。”“转的转,干的干,转的给干的提意见。”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陈纪财除了爱说顺口溜,也常常讲个笑话。

“陈纪财,说个笑话,解解乏。”

“哪有那么多的笑话。肚子里早叫你们掏空了。再热剩饭没有味道。”

“狗坐轿不识人抬。陈纪财,甭拉架子,你就给大家说一个吧。”队长也觉得干活干得乏味,央求他。

“好吧,既然队长大人都开了金口,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说个谜语让大家猜猜,谁猜中了,我送他一个酒壶?”

“说话算数?”

“那还用说。大家都听好了。”他干咳两声,“弓背弓背,翘嘴翘嘴,顿顿吃肉,一肚子光水。”

“哪一类的东西嘛?”

“家里用的。”

于是,大家一边干活一边挖空心思,猜这是个什么东西。

王顺娃想了想,断定是热水瓶,怕他赖账,叮咛道:“猜对了给不给酒壶?”

“大丈夫一言为定,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这句话又把大伙儿逗乐了,原来他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怕老婆的丈夫,被老婆打得钻进床底下不敢出来,老婆拿着棍子喝道:“你出不出来?”回答说:“大丈夫一言为定,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这还不简单,不就是个电壶(热水瓶)吗?”

“胡猜,热水瓶顿顿有肉吃吗?”

两天来,大家有猜酒壶的,有猜煨水罐的,有猜醋瓮的,也有说是做饭锅的……他一一否定。

到了第三天中午,社员们实在猜不出来,一再要他揭示谜底,他觉得已经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慢悠悠地说:“是夜壶。”社员们一想,果然夜壶是弓着背,翘着嘴,顿顿吃的是肉,肚子里装的全是水。于是会意的大笑起来。

“这个遭瘟的,挨千刀的,你顿顿吃的才是那一吊肉。”

等大家笑够了,他才说:“只说谁猜对了,送给他当酒壶用,这个酒壶还送不出去。王顺娃,虽说你猜错了,还是送给你装酒去。”

“还是你自己留着装酒吧。”人群里又是一串笑声。

“陈纪财,你龟儿子会捉弄人,再说几个,看你的狗肚子里还存有几两油?”队长又一次央求他。

“还想听?那都把耳朵立得高高的,注意听。”

人们七嘴八舌地笑骂道:“你才是一头立着耳朵的驴,一头叫驴。”

“别笑了,听好。‘掰开掰开,让他进来。只要进来,安逸自在。’”停了一会儿,他自豪地说:“猜不着吧?再说一个,大家用点心事,‘一个肉棒一个洞,一个撑着一个弄,只要肉棒进了洞,干起事来才好用。”

刚一说完,在场的大姑娘们早已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只见一个中年妇女骂道:“你个龟儿子,除了那个事,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陈纪财正色道:“看看看,我说的都是平时生活里的一个动作。和你心里喜好的那个事,一点儿毛也沾不上。你咋老往那个事上想?”

中年妇女一下子变成了大红脸:“滚你妈的蛋,你才最好那个事。”大家又一阵狂笑不止。

到了第二天,社员们还是一个也猜不出来,央求他揭开谜底,陈纪财说:“我说的第一个谜语是老头子冬天戴毡帽。戴毡帽的时候,得把毡帽掰开,只要戴上,又暖和又柔软,还不安逸自在?

我说的第二个谜语,你们哪个女人家没用过?每次做针线的时候,哪个不戴顶针?戴上顶针做起针线活来是不是很好用?”社员们一想,果然形象生动妙趣横生,无不开怀大笑,一串串的嬉笑趣骂,便在坡梁上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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