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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人行(二)

(2014-12-02 13:50:17) 下一个


一转眼,搬到这个新家已经三年了,在过去的三年里,她已经又换了间经纪公司,在周遭的城市和亚裔社区里小有名气,口碑不错,请她代理买卖房子的客户源已经很稳定。虽然不会怠慢生意,但也从来不亏待自己,悠悠然地享受着她的职业和职业给她带来的享受。每隔一个周五是她和女友们法定的聚会。

今天她们约好了去到新近开业的一家日餐厅去吃寿司。

 

她刚从公司回来,跟秘书Angela确认了周六和客户的三个看房预约,又安排好了周日的公开房展。这在她已经不是什么工作,就好像吹头发,画眉毛一样,顺手拈来,不是没有败笔的时候,但一般都不会有不可逆转的错误。她又短信给Angela叮嘱她把为Bowen先生准备好的出租合同送去给新租客,签好字后把钥匙给他。

她把手机坐在梳妆台上,然后进了卫生间。她淋了浴出来,将浴袍在腰上系紧,用浴巾在头上揉了一阵,在梳妆台前坐下,她把手指插到短发中。

她是在收到离婚纸的那天将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一路披过来的长发剪成短发。那一天正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记得有人说过,女人四十,人生开始。她想,她就要定义这个说法了。

她开始吹头发,短发很适合她,让她有一种干练又不失时尚的风格。她熟练地吹着发根,蓬松的发丝泛着光泽,发间是挑染的酒红色。她的眼睛很尖,在发丛中逮到一根灰白色。她放下吹风机,像外科医生一样,准确而麻利地把那个想告密的叛徒斩草除根了。

廖童比她大三岁,几年前曾跟她说过,四十岁是道分水岭,你的身体就好像七月天的小白菜一样,头一天还鲜嫩水灵,第二天清晨就毫无征兆地开花分叉。头顶冒出白发,眼角生出皱纹,身体各个部位都开始争相发言。

秦舒黎听后一笑。她虽然一直知道是会有一道墙堵在前面的路上的,但廖童的预告却让她觉得太戏剧性了。她不相信三十九岁八个月和四十岁两个月之间会是如此改天换日的半年。

那一年,她重回单身,她的地产经纪开始上道,就在她连着签成6栋房子,第一次登上公司网页的季度光荣榜的那天,她和二三十个朋友,同事,客户在酒吧里欢庆到凌晨。第二天早上,她睡到十点半,晃晃悠悠地起来洗漱,当她笑眯眯地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自信的神情,妖娆地摆了个姿势,然后得意又性感地把头发抓乱,笑了。忽然,她在发间发现了什么,凑近镜子,扒开头发,一簇五六根银白色的头发躲在右耳尖上侧的发丛中,她愣住了。这几根头发有小半尺长,它们在那儿有多久了呢?这几棵白菜大概并不是昨天夜里才开花的。

她去发廊染发那一整天,心里好象有什么哽在那儿。

 

但是在尝试了十一种棕色,六种金色,四种红色之后,她觉得头发的颜色和衣服一样也是有搭配的,她会时不时地换换颜色,好象季节性地换心情一样。

 

她开始在脸上抹护肤品,粉底,然后开始化妆。她小时候一直是皮肤白净的江南女孩。来了美国之后,尤其嫁了杰瑞,才知道艳阳天打伞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年,他们和杰瑞的妹妹一家一起开车到迈阿密度假,畅快地在海水里,沙滩上玩耍了十天,她看着杰西卡和她丈夫在阳光下脱到最后极限,然后晒了正面再晒反面。他们开车返回的路上,杰西卡嘀咕了很多次,巴望着早些到家,好赶快上班。她说,“再不到新泽西,我好不容易晒的古铜肤色就要又变白了。”

她现在脸上一年四季就是被阳光吻过的颜色,透着健康的光泽。

她哼着小曲儿去挂衣间。天气开始凉爽下来了,她选了件浅灰色的无袖羊毛衫,配了条黑色的金丝绒长裙,这风格很适合她,把她修长的身体拉得很挺拔,把她腰肢的起伏勾勒得有一种非常成熟的性感。她选了那条桃红色的围巾缠在脖子上。女儿校车三点半到,得把她送到舞蹈学校,然后儿子校车就到了,他今天有篮球训练。他们的活动都在6点钟结束,杰瑞会接他们一起吃晚饭,他们在爸爸家过夜。星期六,孩子们打球,画画,弹琴,下棋,十八般武艺练到下午四点,跟爸爸吃过晚饭,她得去接他们回来。杰瑞常说,中国人自己活得累,还要把孩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厌倦人生。舒黎懒得跟他理论。其实,她原本也是个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的人,但一看到杰瑞的日子,生怕孩子有懈怠放纵的基因,赶快抹下虎脸,把两只小羊羔赶进赶出。

 

她的周末从星期五下午三点开始,直到周六傍晚,这是她的自由时间。

 

等她走进餐厅的时候,娅唯正坐着发短信。她的三个孩子周五直接在她前夫家门口下校车,所以,她也没有牵绊,直接来聚会。

舒黎眼尖,一眼看到桌上的LV新款茄色手包,一把拎起来,端详了,然后欣喜地看着娅唯。她知道娅唯馋了这一款很久了,但说过,她才不会花两千块钱去买一个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东西。

舒黎故意用惊讶的眼光询问娅唯,她笑了,故作低调地说,“老板刚给发了奖金。”

舒黎前前后后欣赏了一阵,然后拉开拉链,又惊叫了一声,从里面拿出一个同色的钱包。

“这个钱包太漂亮了,估计你买了它,也就剩不下几个钱儿放在这钱包里头啦。”她笑道。

娅唯得意地点点头,舒黎瞪着眼睛,“提拔了?”

娅唯笑了。“那今天要庆祝!”舒黎高兴地说。

随后,金麦,廖童,米兰儿,董偲璇也到了,几个女人又就着这包叽叽喳喳了一阵子,才开始要了茶水。

 

金麦说,“我刚刚订了回国的票,我们学校校庆,有人煽动开个同学聚会。”

“哪一天?”廖童问,“回去多久?”

1111号,光棍节。”金麦说。

“有什么特殊意义吧?”娅唯逗笑着。她几年前去过一个同学聚会,很温馨亲切,但也有些因豁达而生出的肆无忌惮。当年低眉抬眼之间若有若无的一些掩饰都来不及的情愫如今连荤带素地泼洒出来,娅唯很是不能习惯,但只会随和地听着。想必每个同学聚会的旋律大同小异。

几个女人一起笑起来。

“你们家仝老板又要草木皆兵了吧。”米兰儿说。她们都知道仝豪驰对金麦有多紧张。

“可不是,我们俩还吵了一架呢。”金麦一翻眼睛,然后又兴奋地说,“我们宿舍五个丫头,她们四个都恢复单身了,我们约好了,一起出去好好疯疯。”

舒黎一边慢慢翻开菜谱,一边笑着说,“而你还在奇怪为什么仝豪驰无端地紧张!”

几个女人哄笑起来。

她们点了些开胃点心,又要了寿司,娅唯让开了瓶葡萄酒粉色Zinfandel,说她招待酒。

舒黎抽出iPhone对着娅唯和她的手包咔嚓咔嚓拍了两张照片,然后在屏幕上抹了两把,用精致修理过的指甲点了几下,然后抬头说,“已经通报海内外了。”她习惯了随时随地实况转播她的日子她玩笑说,如果她是个超级明星,对粉丝来讲一定是个最亲民的明星,她从来不介意分享自己的生活。

晚饭很快开始端上来了,舒黎拍好了照片,她们开始品尝,评出了前五名。

偲璇拿出手机,调出一些图片,把手机递给身边的米兰儿,“看,这是黄石公园,BryceArches的照片,你们看看,多壮观!我们准备月底飞到盐湖城,然后开车游一圈。你们谁要加入还来得及报名。”

他们传看着照片,都直咂巴嘴。舒黎近几年很少带孩子出远门,因为每次都要杰瑞同意,而他总是拦三阻四。所以她就自己远游,远的中国,香港,台湾,日本,近的墨西哥,夏威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我就免了,几时你去欧洲喊上我。”她笑道。

廖童一家已经去过了,回来强力推荐,直喊值得一去。

米兰儿倒是很喜欢四处游荡,但这种家庭式的外出她从不参与,她没孩子,爱好还是停留在单身时代。

娅唯很少休假,支付三个孩子的旅行费用对她来讲还是太昂贵了,陈朝阳是不会伸手的。

“怎么忽然想起要去黄石公园了呢?”娅唯问。

“没看John Cusack<<2012>>吗?地球结束就在今年,而大毁灭是从黄石公园开始。那儿的地壳最薄。”偲璇看来是做了研究的。

“所以你们全家准备前排就座,贵宾席看得更真切,感受更震撼?”廖童不禁笑起来。

“你们就别提这世界末日的事儿了。“金麦说。“我们家小薏这一夏天就在纠结这事呢。说是怎么办哪,世界末日那天她是肯定不去上学的。我们告诉她,这只是一群没上过高中的玛雅人编的,没那回事。我们还Google了过去有多少人预测过世界结束,我们不是在这儿好好的!我们都快说服她了,结果上礼拜我们全家去城里,在时代广场上,看到一个大广告牌,是手机广告,说‘白用手机,直到2012年底。’小薏大哭,说‘我就告诉你们了嘛。看人家手机公司都知道,生意只能做到十二月底。”

几个女人都给逗乐了。

 

餐馆里开始坐满了,但格局的优雅,让它不显得拥挤。人们在有些幽暗的灯光和淡淡的背景音乐中轻松地就餐,时而有杯盘轻碰的响声,更衬托出高雅的气氛。只有这桌女人时不时地发出些咯咯的笑声,有时会招引些好奇但并不反感的眼光。

 

舒黎的手机有短信进来,她习惯了一日24小时,一周七天随叫随应。一看,是金麦的,她疑惑地抬头看看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她。金麦笑笑,指指手机。舒黎低头开始看短信。“别转头,你左手侧的桌子上坐着的那个帅哥一直在伸着脖子朝你看,尤其是他对面还坐着个美妞。看你的本事喽!”

舒黎忍不住笑了,她们都知道她一见到模样帅气的男人就拔不动腿,并且从来不会扭扭捏捏。而她真诚的愉悦往往也让男人们很享受她的赞赏。

舒黎在手机上轻快地敲着,摁了发出键,满桌的手机都发出不同声音的短信信号。女人们开始笑着查看手机。“50块钱,3分钟之内。”

叮叮咚咚地,5个女人都回了信。“要带他到饭桌这儿来跟我们打招呼才算。”董偲璇回。

舒黎伸手从包里钓出两张名片来,用两只手指夹着酒杯,有趣地笑着站起身来,做了个OK手势,转身朝那桌走去。

破冰,介绍自己,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挑战,但是,要把他带回自己那桌却没那么简单,尤其是他对面还坐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那男人的侧面轮廓很有型,肤色有些暗,头发黑得发亮,浓密而有些卷曲。他穿着一件白色的POLO套头衫,经典又休闲,下身是深灰色的长裤,着装在这个高雅的餐厅里休闲得恰如其分。他正在和面前的年轻女孩轻声聊着天,一边喝着水。他的确是舒黎喜欢的类型之一,Edward Burns的模式。

离那张桌子只有一辆车身的距离时,她脚步慢下了,那是Kyle Maloof,她记得他。他是杰瑞的高中同学,十年前搬到东海岸才和杰瑞联系上,来过他们家的几次BBQ。他们还在一两次别的朋友家的聚会上碰到过。舒黎记得他好像有1/4华裔血统,从长相和气质上都有一种东方人的儒雅,但又不缺乏美国文化的率性,似乎在什么人群里都很能融入。他的太太是个典型的金发碧眼的美国女人,笑起来可以给牙膏做广告,非常漂亮,往那儿一站,周身散发着清澈透底的性感,简直是清纯和妖艳的不可能的综合体。舒黎记得她见到Kyle时想过,Dylan将来也会有Kyle这种天然的混血优势。

离婚分家产,争孩子,也分朋友。杰瑞没跟舒黎争家产,她给杰瑞留下了他们原来所有的,但新家她重新置办的,杰瑞连毛也摸不着,孩子不容纷争地跟了她。其实她心里有数,杰瑞如果犯浑,故意跟他搅局,在钱和孩子上跟她拉拉扯扯,她也是必须奉陪的。许多人离婚打得头破血流,不过也就为这些。她心中暗自庆幸和少许感激,因此在补贴杰瑞上有些大方。在分朋友上,她更是无所谓。但杰瑞因为近些年来封闭自锁,也没几个朋友了。而舒黎因着她的职业和个性,把杰瑞的朋友全都归到了她的名下。只有这个Kyle似乎消失了几年,没有人定义他该归作谁的朋友。

舒黎停在他们餐桌前时,Kyle和跟他共进晚餐的年轻女人都抬起头来了,看着她。舒黎放下酒杯,把名片一人一张递给他们。“晚上好。今天晚上多美啊。你们也点了那套鱼寿司,非常棒的选择。我决定过来介绍我自己,我叫Charlene Murphy我想你们二位或者不认识我,或者忘记我了。可是如果你们去了附近的超市或美容店,一定会看到我的大幅彩色广告,或者在周围小区里转转,应该能看到我插牌出售的房子。我只是想让我的名字和这张脸对上号,以后你们有什么地产上的需要,希望我能帮到你们。”年轻的女人看着舒黎,不知如何作答,估计买房还没有提到她的日程上来。Kyle笑眯眯地看看手中的名片,舒黎一直还在用杰瑞的姓,倒不是想掩盖离婚的事实,而是她要花很大的功夫通报她的关系网,这太复杂了。现在,她不知道Kyle对她和杰瑞的状态知道多少。

Kyle 指指女孩,“Balynda。”又指指自己,“Kyle。我其实认识你。”他不紧不慢地说。舒黎分别和KyleBalynda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握了手。

“我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女朋友们的。”舒黎不惊不诧地接嘴。“我还跟她们赌你会讲中文。”她很友好而尊重地看了看那个年轻女孩,她不想为Kyle留后患,玩游戏不必有伤亡,转头对Kyle说,“我可以请您去跟我的女朋友们打个招呼吗?”

Kyle温和地看着他的女伴,她随和地笑着点点头。

舒黎等着Kyle 起身,一边展开女人对女人之间的那种明确表白没有威胁的微笑,“很高兴认识你,Balynda。我真喜欢你的项链,很配你的眼睛的蓝色。“Balynda放心地笑了。

走在往回的路上,舒黎脸上挂着笑,心里盘算着怎么掩盖认识Kyle的事实,她不想把这场赢定了的赌局变成技术性定义的争辩。

“杰瑞好吗?” Kyle问。

“我也跟你一样,好久没见到他了。”舒黎轻声说,脸上的微笑一丝不乱。

Kyle顿了一秒。

“其实,我并没有确切地告诉我的女友们我认识你。”她没侧脸说。

“所以,其实这跟我会不会讲中文没有什么关系,对吗?“他问。

舒黎笑了,”关系不大,但跟250美元关系重大。“

Kyle轻轻地呵呵笑了,“那我提成,我七你三。”

“你去抢银行好了。反过来。”舒黎经历过百万地产的讨价还价。

Kyle忽然停下脚步,把酒杯凑到鼻子底下,半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离她们的餐桌只有五米了,她知道她的女友们都已经竖起了隐形天线,现在正假装热烈地讨论什么重大话题呢。舒黎碰到了本年度的刺儿头。她优雅地停下来,波澜不兴地微笑着从嘴角说,“那好,现在就去卖力挣你的七成吧。”

 

“女士们,这位是我的新朋友Kyle Maloof。”舒黎半侧身看看Kyle,又看看全桌的女人,得意地享受着她们的喝彩,金麦敲敲手腕,表示没超时,舒黎扬了扬眉毛。

Kyle已经从钱包里拿出几张名片在自我介绍了,闲聊了几句,客气地说“很高兴认识各位,祝你们周末愉快!”随后回到他自己的桌子上去了。

舒黎坐下了,心情特好。她们这一群女人,疯起来不亚于十五六岁的丫头。她们有时这样不着调儿地释放了一周剩下的能量和过剩的荷尔蒙,然后可以回家温温雅雅地侍奉丈夫,一本正经地管教孩子。

又说说笑笑了个把小时,Kyle和女伴路过她们的桌子,祝她们晚安。没过多久,她们也要结帐了。偲璇好笑地嘟囔着,“当真要收这50块钱吗?”

舒黎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然而,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因此,”她妖娆地举起杯来,“致我长存的友谊!”

娅唯这一顿三个小时的晚饭,一瓶酒和三分钟的娱乐节目花了她120块,还真有些心疼,但此时也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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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ie_us 回复 悄悄话 Just started reading. Very interesting 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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