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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走出吴庄( 二十)波涛汹涌

(2014-12-11 08:29:48) 下一个

                                  二十

 

当代中国人大都把一九七六年当作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几位开国元勋的陨落,令十三亿中国人民举国同悲。“四人帮”的集体垮台又让全国人民精神振奋、大快心怀。然而,在陆文景的人生长河中,所经历的大动荡、大起伏却是在这之前的一九七五年。有时,人们会认为个人际遇有点儿意外,属于偶然。其实事情常常是这样:在整个儿江河解冻的前夕、在蓄势待发的阶段,正是热能分布不均匀的时刻。某个局部、某一环节必然要先行暴发和膨胀,预示出某种先兆。

这天下午,陆文景正在缝纫机前忙碌,赵春怀下班归来,捎回一封吴庄来信放在了缝纫机上。文景正照着一个四十二号鞋底的纸样子裁剪袜底子,瞥了眼信封,自制信封上是文德的笔迹,就没有停手里的活计。

赵春怀一边脱下工作服一边说:“今天同时从吴庄来了两封信。一封是你的家书。另一封却是革委会写给铁路党委的。你猜这封信是什么内容。”

文景停下手里的剪刀,抬起头望着丈夫问:“什么内容?”她带着迷惘的眼神扫视赵春怀。

“吴庄革委会提请铁路党委注意:赵春怀家有海外关系。至今仍与蒙修保持联络。希望组织上对此人控制使用。谨防其里通外国、泄露国家机密!”赵春怀带着冷笑一字一顿地说,“多亏一位老伙计和我关系铁,让我看了这封告密信。不然,我被蒙在鼓里,还不知自己的斤两呢!”

“无聊!一定是一把手吴长方干的!”文景说。她放下剪刀和尚未剪完的布料,正要看自己的家信,却被儿子要了去。这小家伙原先躲在床后,准备与刚到家的爸爸玩捉迷藏呢。

“吴家弟兄,没一个心胸宽的!”赵春怀发恨道。他是不是怀疑吴长红也参与了此事呢?文景不便细问。听他这一棒子打煞三兄弟的说法,自己也不便表态。在知人论事上,夫妻俩的看法往往相左。但文景克制着不与他犟嘴。她只是忧心忡忡地道:“也不知春树所在的部队收到这种信没有,千万别影响了他!”

“告诉你吧!这样的黑信对春树已经无所谓了。他正在办转业手续哩!”

“转业?这下可好了。”文景拍手道,“这一来他和慧慧完婚就没有障碍了!从部队转到地方,对未婚妻的政审就松了。”文景一激动就从缝纫机前转到了床后。她问儿子讨要那封信,儿子不给。她就揉一揉乳房,准备休息一会儿,奶奶女儿小海容。此前,为了得到赵春怀的支持,文景将慧慧与春树的海誓山盟的恋情、婚姻进行中的障碍、以及慧慧如何怀孕、如何有了残疾、如何火线入党的情况都详详细细告诉了他。春怀当时也很感动,表示要与弟弟站在同一立场,做通父母的思想工作。文景为一双情侣将成眷属而由衷地欣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屈指算来,慧慧腹内的孩子比海容小三个月,没有意外的话该生了吧。也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

“实话告诉你吧!春树和陆慧慧已经吹了灯。”赵春怀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就因为吴庄来的那封揭发信,他看文景的目光竟然变得既轻蔑又冷酷。

“什么?他(她)们已经有了孩子啊!”文景正奶着海容。这一惊挣脱了奶头,女婴哭了起来。小海涵却丢掉玩腻的信,凑过去哄妹妹。见妹妹衔了奶头,他也直将小脑袋往文景的怀里钻。

“你怎么能证明那孩子就是春树的?”赵春怀以揶揄的口气反问。

“慧慧亲口对我说的!你怎么能证明不是春树的?”文景杏眼圆睁,也反过来质问。

“哼!村里人还传言是吴长方的呢。你那些朋友……”

“我那些朋友怎么了?”文景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她自己也搞不清怎么这肝火这样旺盛。“传言归传言,那孩子若不是你赵家的种,我就不算人!春树若因传言就与慧慧绝情,就是良心让狗吃了!”

两人一恼都吐出过激的话来。夫妻俩竟然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谁也不肯甘败下风。唇枪舌剑吵了起来。

“你为春树好就该拆散这婚姻才好,世上的好女子多得是,为什么偏偏要娶个手指不全的呢?”

“这种人!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不可理喻!难道你不明白慧慧是因为谁才落下这样的残疾么?既不同意,你当初为什么假惺惺地答应我愿意帮忙?伪君子!”

说住病,舍出命。赵春怀一听“伪君子”三个字,一蹦老高,骂文景“泼妇!贱妇!”原本抑制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咆哮。吓得文景怀中的一儿一女都大哭起来。

吵闹声惊动了隔壁邻居。柱柱家急急火火赶过来解劝,问是怎么回事儿。文景恼恼地不言语,只顾哄孩子。赵春怀一见有了外人,脸上就努力把五官散开,讪然道:“因为个闲话。——他家来了信,他弟弟说她娘身上不舒服呢,要她回去。我有些不愿意……”

“这就是你的不对嘛。养儿防老,接续防后。人家生儿育女图什么?”柱柱家道。

文景看赵春怀信口说谎隐瞒实情,也不说破。随手拾起那封被儿子揉了半日的信,拆开来看。果然是母亲病了,要她火速回去。心中一咯噔,猜到赵春怀已看过了她的家书。细心查看那封口处,有胶水重新粘过的痕迹。与文德用的玉米面浆糊自是不同。文景想:既做了夫妻,本无秘密。早晚都会让你看的,鬼哩鬼气还充什么正人君子!她既惦念母亲,又牵挂慧慧,当下心乱如麻。再懒得与赵春怀争吵分辩高低。只将爱添乱的儿子托付给柱柱家,放下怀中女儿就默默地打点回娘家的行李。想到嫁了这么一位与自己貌合神离的男人,这么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心中憋屈,实在无法控制那屈辱的泪水,索性就任它恣肆淋漓。泪雨洒落在她整理的每一件衣服上、孩子的尿布上和蓝布包袱上,点点滴滴,渍痕斑斑。

在回娘家要不要带海涵的问题上,文景有些犹疑。不带他吧,饮食冷暖自己操持惯了,怕孩子受了屈;带上他吧,便宜了赵春怀不说,途中拖儿抱女也不好行走。最后,文景一咬牙决定只带女儿海容。——临起程时,她转念又想:赵春怀如若送她上火车,她就带儿子。如若不送,就留给他。

不料,赵春怀此时也暗暗打主意:她若带儿子回去,儿女同样对待,我就送她;若只带女儿,就随她去!

直到文景把女儿包裹好,背了包袱就要离开的那一刻,赵春怀仍在柱柱家逗儿子玩。文景便与柱柱家打声招呼,愤然离去。

柱柱家一急,大敞了门。朝文景离去的背影儿努努嘴,又推推赵春怀。并教给海涵快叫妈妈。那赵春怀竟然不无自信地说:“一个月有十元钱,哪儿都不愁请个看孩子的!——她从这个门儿跨出去,还得乖乖地返回来呢。”

“妈妈!妈——妈!”那小海涵弄清楚妈妈是要出远门时,突然望着文景的背影儿哭出声来。为了让哭声再响亮些,柱柱家还在海涵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哩。

这时,文景已走出二十几步开外。听到儿子的哭声,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翻身朝后望望。当她发现赵春怀故意作出谈笑风生的样子时,就毅然转回了头,迈大步径直朝火车站走去。

 

                                                           

 

下了红旗大桥又走了十多里路,陆文景才踏上家乡的阡陌。她背上背着蓝布大包袱,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花提兜,怀里抱着酣睡着的小海容,累得汗水直淌。如果此刻能得到好心人的帮助,无疑是雪中送炭。然而,正是玉茭苗刚锄罢第二遍的农闲时节,田间除了微风掠过禾叶,发出轻微的声响外,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劳作的农人。

文景正感觉肩膀酸困,手腕麻木,想替换一下手时,在一个叉路口又碰上了冀二虎。上一次回乡时,也正是在此地,她曾与冀二虎遭遇。冀二虎奚落她爹和文德拉擦屁石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文景知道他与长红是铁哥儿们,对她一向有成见。因此,从他面前经过时,便低垂了头,懒于打招呼,省得他再挖苦。她只注意到他的一双大脚,穿了高筒雨靴,上面尽是泥点子。也不知他这是干什么活计。

“你是让我帮你背包呢,还是抱娃呢?”在与冀二虎擦肩而过时,冀二虎说。

“不用。我不累。”文景客客气气回话道。

“哼,嘴犟身受苦!不累咋出汗?”冀二虎揶揄道。他赶上来就拽她身后的包袱,重手重脚,动作极其生硬。弄得文景身上不舒服,心里也不愉快。

“不。真的不用嘛!”文景生气地拧着身子说。她是那种宁愿困乏其身也不放弃一点儿尊严的女子。不稀罕他这种不情不愿的帮忙。

“好我的姑奶奶哩!要不,让我提个兜儿。不然,交不了那头的差呢!”冀二虎用手朝路东指了指,声调柔和下来。

文景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所谓那头,正是吴庄的村东。以半人高的绿绿的玉茭苗作背景,高高的井架下正穿梭着头戴柳条安全帽的年轻人。文景便明白基干民兵们正在那儿掘井。以往叫喊了几年的挖掘深层机井的计划终于付诸实施了。井架旁边一座如山的土堆上立着两个人。一个人身穿劳动布制作的工作服,手里还握着面小红旗。想必是从县里请来的技术员。另一个人便是常常在她梦境中出现的长红了。两人正交谈着什么。——即使看不清眉眼,只从那魁梧的轮廓上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正如长红也遥遥地确认是她一样。文景便意识到冀二虎是被长红指派而来。文景不禁心旌摇曳,暗暗感动。接受了冀二虎的帮助便是接受了长红的一片心意了。于是,她变得柔顺了。冀二虎从她背上卸下那包袱替她背起来。文景身子一轻松,十分享受,心境便好多了。从这一件小事上,她品味出长红对她的爱惜一如既往,未减分毫。即便她怀中抱着的是赵春怀的女儿,长红亦依然疼惜她、体恤她。想想人生在世,两个相爱的人能经常出现于对方的梦境中,能共处在一方蓝天之下,能遥遥地望一望彼此的身影,能隐约传递一点依恋之情,这也就够了。一个孤弱女子那能在情感生活中有更多的奢望呢?

“好针道!感谢你扎好首先!”冀二虎说。

“那么,派你来是还情的么?”文景脸一红,即刻嘟了嘴,不高兴起来。

“还情不还情谁知道呢!”冀二虎笑道。“那家伙,没骨气。站在土堆上一直朝这头望,呆了半天呢!有一次在睡梦中喊你的名字,被红梅花听见,两口子从半夜吵到天明哩……”

“首先和其次好么?”文景平了脸儿,打断冀二虎的罗嗦。

“好。跌跌绊绊的,都会走路了。”

“这半年多村里还有什么变化么?”

“有。上面的政策有变化。三项指示(第一、要学习理论,反修防修;第二、要安定团结;第三、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为纲了。院里和空场里允许种树、粮食、蔬菜了。鸡、猪、羊都鼓励养了。你一进村就知道了,人们都比过去忙了。”

两人的话题很快就进入文景的引领导向。冀二虎一边回答文景的问话,一边偷眼儿打量文景。终于发现这女子引人着迷的缘故了。她那两片灵便的玫瑰色的红唇,一说话就展现了妩媚。配上那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雪白而闪烁的牙齿,真能把傻子对美貌的向往都撩逗出来。走路时,步履轻盈,还多少带点飘逸。浑身洋溢着美丽的成熟女子的气韵儿。难怪吴长红魂牵梦想忘不掉呢。

“我家里人怎样?”

冀二虎注意到文景问自家人时眉心儿跳了一下,露出内心的紧张。

“你爹受得可欢势呢。昨天我还见他在圪塄上拔猪草呢!”

“哦,养了猪了。”文景自言自语道。她知道他不了解娘的病情,就没有深问。不是隔壁邻居,两家人住得远隔膜着哩。只要知道爹干活儿欢势、心境好,就猜到娘没什么大灾病了。文景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你常见慧慧么?她现在怎样?”

“你那位朋友么?故事可多了。”说到此冀二虎来了兴味,将文景肩上的花提兜也接过来自己挎起。“在五保户家住着住着,肚子就给大起来了。她自己说这娃儿是你小叔子赵春树的。有人却说是一把手、长红他二哥的。一直到生,都没有个当爹的出现……。”

“生产还顺利么?男娃还是女娃?”

“顺——利。这种私生子没有不顺利的。一是众人的娃娃没人疼,本来就营养不良、体积小;再加上她娘那门户开放,出生时没有不顺当的!”

“别说得那么难听!”文景正色打断他的话道,“慧慧不是那种人!我在问你是男娃还是女娃。”

“女的。女的。——她那聋娘还把那女娃抱给你婆婆。你婆婆揪起来就拎到了聋奶奶家。——见你们赵家家境好,子女们都吃公家饭人气旺,就非讹赖人家做儿媳不可。谁待见那鸡爪样儿手呢?我看她配一把手倒合适。”

“春树回来过么?他是什么态度?”

“你还别说。赵春树和陆慧慧倒真象有一腿。春树回来过,频频往聋奶奶家跑。好象真有娶慧慧的意。可是,后来就变卦了……”冀二虎讲到关键处,故意把话停住了。在漂亮女人面前说些荤话原本是挺过瘾的事情,可文景一本正经不允许贬斥慧慧,所以他就吞吞吐吐不说了。

“快接着讲!赵春树怎么可以变卦呢?”文景迫不及待地追问。

“嘻嘻,咱土老百姓,话说得难听你别见怪。”冀二虎嬉皮笑脸道。

“快说吧!卖关子。”文景也无可奈何地笑道。

“据说是你婆婆死活不依,嫌她是双料儿残废。”

“什么叫双料儿残废?”

“第一残就甭细说了。——据说这也是处心积虑闹成的哩。为入党!简直不敢相信,瘮人呢。对,你还帮了一忙,妙笔生花吹了吹。第二残,那就是变成‘公用柜台’了。谁来就谁来,姐儿对你好招待。赵春树也往上扒,一把手也往上凑。外表上人模人样儿的蛮正经,内里却是一肚花花肠子!你想想人家春树是什么人,能娶这种烂货么?她往五保户聋奶奶家住,借口是与她娘划清界限,其实就是想开‘朝天柜台’。聋奶奶是什么人,老人们都说她年轻时靠卖‘鲜羊肉’为生。客串红娘,拉皮条……”

冀二虎唾沫飞溅地说着,突然发现唯一的听众没了回应。扭头一看,见文景表情板滞,陷入了深思。早听不进他的宣讲了。

“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用良好的愿望铺就的。”以前文景对慧慧的这句话还理解不透。如今追思她谋取幸福的整个过程,终于领会了这话的现实含义。可这种领会带给文景的心悸与痛楚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众口铄金的唾弃声中,慧慧还怎么在吴庄立足呢?

 

                                                        

 

在一个人的生命流程中,有些日子是永远不会忘怀的。比如公粮车上捎着春玲铺盖卷儿的那个日子;自己跑到红旗卫生院寻喜鹊不遇、返回自己家背靠老枣树答应嫁给赵春怀的那个日子……。这些日子垒摞起来,就成为陆文景的经历。成为她为之懊恼、为之伤感、为之不平和愤懑的缘由。也成为她热血抗争和努力奋斗的动力。

这是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当她与冀二虎相跟着进入吴庄村口时,已经感受到了家乡的变化。大多数人家的街门旁边都垒了猪圈。猪在圈里哼吱着享受晚餐。村巷里自由觅食的鸡多了,偶尔可以听到狗吠声。从半掩的街门缝儿可以望见村民们在院里种了一畦一畦的菠菜、芹菜;还有朝着架绳攀缘的南瓜、豆角和黄瓜秧子。绿油油的十分可爱。农家院落绿映门,吴庄有了生气了。老百姓的日子有希望了。

当冀二虎送到文景十字街井栏边时,遇上了下学归来的学生们。文德和同行的伙伴接过冀二虎手中的行李。文景向冀二虎道别后,情不自禁在黑板报停下来。黑板报上的白粉笔字经过风吹雨淋,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那“以三项指示为纲,大搞经济建设”的标题还能连贯下来。依然是慧慧的笔迹。文景从这字体的笔力上判断:至少在两个月前,慧慧还有上进的心劲儿。她想:只要赵春树在,不论他转业到天南海北,慧慧都有期望。有憧憬,人就不会垮掉了……

推开虚掩着的街门,文景激动地高喊一声娘时,屋内一片死寂,没有母亲的回应。吓得怀中的海容倒哇哇哭了起来。文景纳闷,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屋檐下的台阶,推开家门,屋内空无一人。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中却灰锅冷灶。“娘呢?她不是生病么?”文景问。

“娘没病。她诓你回来是要你去陪陪慧慧。她一定在慧慧家。”文德不在意地说。他靠前来戏逗着小海容,一门心思全在外甥女身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滞留在脑际,驱之不散。文景顾不得收拾行李、顾不得奶孩子,飞快地跑到了慧慧家。她一进门就傻了眼。这个傍晚在慧慧家经历的情景又将成为她永生的记忆。

母亲果然在这里。但是她老人家看见文景只是有点儿惊讶,不仅没有显出任何惊喜,那原本红肿的眼眶里又溢出股清泪。炕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碗筷,谁也没有动一下。如同祭场。灶膛里有股柴烟随着文景往回拽门的声响,突地一抖,不往烟筒里钻,反迎着文景闯到了屋中。呛得文景直咳嗽。慧慧娘眼盯着那散开的轻烟,就势痛哭起来。“一准是殁了。这不,有应验呢。她看见好朋友文景来了,就跟着她进来了。”残疾人五音不全的口音与哭声的凄凉加重了屋内那沉闷、悲怆、无奈和绝望的气氛。文景毛发倒竖、双手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慧慧的爹光着脚蹲在地下,背靠着躺柜作为支撑,不停地酗烟。慧慧的弟弟慧生则木偶似地立在他爹身旁,双眼失神地一动不动。他的光脚旁边放着一堆凌乱的东西:两双沾了河泥的男人的千层底儿布鞋。一双沾了蒲草草屑的女凉鞋、一件女兵式军绿上衣。

“她选择了投河……。”文景脑子里只剩了这个结论。除此一片空白。她口干舌燥无话可说。胸口憋闷,却又哭不出来。她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一种泰山殛顶般的灾难。

“今儿午后,慧慧把自己和娃儿洗涮了,把娃儿的尿布、个人的穿戴收拾了一番。解开怀奶了孩子。就对她娘比划说要去聋奶奶家拿些东西。”文景的娘一边垂泪一边对文景诉说。“可是,好几个时辰都不见她转回来。她娘不放心跑到聋奶奶家问询。聋奶奶本就老糊涂了,又在睡午觉,说没发觉慧慧来过。两个聋子比划半天,屋里屋外寻觅半天,在院旮旯发现一堆烧成灰的信纸。她娘拨弄那纸灰,还有些温度,就断定她没走远。急忙跑到村外寻回拔猪草的她爹。老汉顺路到学校又喊上她弟弟。两个人抄两条近路,穿过一片苇地寻到滹沱河上,不见人影儿。走到个波浪急处,在蒲草岸边放着慧慧的鞋和衣裳。下水打捞半天,毫无踪影……”

“慧慧啊,我来迟了一步……”文景望着躺柜上方像框中慧慧的遗照,脱口叫了一声就痛不能言。痛怜的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文景这一哭,引得全家人都哭出声来。尤其是两个男子汉的嚎啕,如同海啸山崩,江河横溢。让斜阳无辉,天地改色。只觉得摧肝裂胆地痛楚。直到炕角儿那娃娃也大哭起来,一家人的痛哭才变成能够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都是我害了她!”慧慧娘一边往起抱那娃娃一边说。“都是我害了你娘!可怜她没过二十三岁的生日。”

“谁也没对不起她的地方!全怪她中了邪。我就闹不清她是想咋哩。同样的白天黑夜,同样的一年四季,吴庄的女娃们都能活,就活不下个她?跳哒得划界限呀、革命化呀,最终落下个甚名声?”慧慧的爹说。老汉一脸晦气。

那弟弟也接过他爹的牢骚埋怨道:“看文景姐姐多么惦记家,又给文德买这买那。我姐姐只顾她自己!”

话题转到慧慧的遗孤身上。慧慧的爹便咬牙切齿咒骂那不肯承担责任的畜生。就便拜托文景和她娘给打问个肯要女婴的人家。他说找不到肯收留的,就将女婴放到十字路口。任谁抱去。他看见这娃娃就闹心。

文景上前来接过这没爹没娘的孩子,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一低头,泪珠便叭哒叭哒滴到孩子的脸上。那女娃便将小嘴儿就过来,吮吸那泪珠。这一动作,激发了文景的母性情怀,乳房立即鼓胀起来。她解开衣襟就奶开了孩子。这孩子也不认生,小腮帮子一鼓一扁地吮吸起来。看来一家子为寻找她娘,全然忘记了她的饥饿。文景摸摸孩子的小脚小手,就如同触摸慧慧一般,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控制不住的眼泪又哗然涌出。突然看到孩子的袖筒里露出一段白纸条,文景小心取出展开来看,上面写道:

文景:

除去你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活着已找不到任何意义。多余的话就不说了。         只有这无辜的小生命是唯一的牵挂。你若奶水充足,就收留了她。全当你的女儿。如有困难,拜托替她寻个缺子爱女的忠厚人家。

    一切恩德,来生补报。

                                                     贱名不具

这是慧慧临行前留下的唯一的遗书。遗书从文景手里传到慧慧爹手里,再传到慧生的手里。怎样处置这孩子的痛苦,不亚于她娘自寻短见给全家带来的痛苦。看罢那字条,两个男人:孩子的姥爷、舅舅,都没有表态。他们安安静静地、麻木不仁地等着,希望文景能说出个万全之策。

正在这节骨眼儿上,文德抱来了饿得嗷嗷待哺的小海容。这孩子已经一个下午没有吃奶了。于是,文景这两个奶头又没有空闲了。刚刚摘下春怀的儿子海涵,又接上了慧慧的女儿。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甘甜的乳汁。人们歌颂的老黄牛的精神,此刻正成为陆文景的真实写照。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慧慧到底被滹沱河裹挟到哪里了呢?慧慧娘、文景、文景娘三个女人一再鼓励慧慧爹和她弟弟沿着河下游追寻。虽说在慧慧跳河的那天,滹沱河上游有大雨,河水陡涨,波涛汹涌。但她们就不信得不到一些发丝、发卡或者一只袜子什么的线索。第二天,父子俩老的背了麻绳、少的扛了搂耙,没奈何又沿着河下游追寻了七、八里路,一无所获。老的是勤劳节俭、锱铢必较的庄稼人;少的是一心恋书、成绩优秀的初中生。一个唠叨白白误了他两天工。一个埋怨误了他两天学。也就再不追寻了。慧慧爹后来竟将这种不幸与自然灾害等同起来。就比如辛勤劳作了一年,突然遇上了特大的冰雹,把高粱穗子都打光了,颗粒无收。你气不气?当然会气。可是还得活嘛。老汉甚至自我安慰找不到慧慧的尸骨也好。不然在自家祖坟里还得破风水,再弄个女儿坟哩,这对子孙后代多不吉利?

这样,在吴庄这个小小社会里挣扎了二十三年的陆慧慧就销声匿迹了。如同一颗小小的露珠,被酷烈的骄阳蒸发掉了。

文景总是于心不安。后来就凭借自己过去的人际关系,发动了几位不太讨厌慧慧的人:比如冀建中、丑妮、二妮、建中的弟弟,悄悄儿在南坡选了片儿向阳的荒地,给慧慧挖了个衣冠冢。当他(她)们将那件逝者生前心爱的军绿上衣和其它衣物埋掉的时候,当高高的新土堆拢起的时候,无不发出深深的叹息。谁曾想到一心追求红色目标的慧慧,最终得到的却是无可名状的空穴。追思前几年慧慧还与文景们活跃在吴庄的舞台上,花容月貌、笑语歌声、理想愿望,如今却一切烟消灰灭、与世永绝了。经历了慧慧结束生命的悲剧,文景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个复杂的妇人了。她的面庞映出了不着边际的沉思的符号。她的声音也时常发出“唉——”的悲叹的音调。由于悲伤的打击,加之一直奶着两个孩子,她瘦了,身子更轻柔了。双眼变得更大,也更富有表情了。那颗女性的不屈的灵魂却没有沉沦。尽管在结婚三年多来经受了繁纷难测的考验,可她没有被压垮。现在,她面临的难题是怎样安置慧慧遗留下的孤女。

“赵庄有个没结过婚的光棍愿意要这娃儿。”有一天文景的娘从赵庄赶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文景说。“这光棍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娶不下老婆,人倒忠厚。”

文景正奶着两个孩子。她答应过慧慧娘,只要她在吴庄一天,这娃儿就由她来喂养。慧慧娘不过意,便常常送些汤水吃食过来,补贴文景的奶水来源。——听了娘的话,文景倒觉得这光棍颇符合慧慧所说的“缺子爱女忠厚人家”的标准。然而,与慧慧娘商量,做姥娘的却死活不同意。她说一个光棍汉手汉脚怎么喂养?文景娘比划着给她解释说人家正问讯着买只肥肥的奶羊,让孩子喝羊奶。不料慧慧娘又抽抽答答哭了起来,她说:“慧慧生前遭遇了个家庭成分不好的聋娘,从懂事以来就害了心病;再将她的女娃送给个出身不好的光棍,慧慧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哩。”这一层文景与娘倒都没想到。两个人再不好说什么。文景内心自是惭愧。心想:骨肉连心,到底咱与娃儿的亲姥娘又差下一层……。

李庄有一家家境丰裕、家庭成分是下中农的两口子来看过孩子,却不中意。说这娃娃又瘦又小,属兔的生在二月,天生不带口粮。胳膊肘下还长着颗瘊子。肘下的瘊,挎箩头。命运不好。便不肯要。

如此,慧慧弃世带给文景的震撼既不能平息、麻烦也不能了断。她也就不便回婆家去住。文景就一直呆在娘家干干家务,不大在街上露面。帮娘喂喂猪、喂喂鸡、给孩子拆洗件衣服;要么就从娘的躺柜中拾翻出一个又一个包袱,寻找废弃不用的较结实的旧布片儿,照着带回来的纸样儿裁剪煤矿工人穿的袜底子。日子倒也不算空虚。只是她本性太恋活儿,一旦做过了头,奶水的流淌就不是太充足。这时,她常常用双手抱了两个孩子出神,不经意就骂出口来:“赵春树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成了你的口头禅,你还咋回赵家去呢!”文景娘听到就埋怨文景。这时,娘就放下手里挖猪食的瓢,将鸡食撒在院里,详详细细地对她介绍慧慧与春树婚恋发生变故的缘由。

“这事也不能尽怨春树。那后生倒心实,听说慧慧的手叫脱粒机绞了还捎回药来,对慧慧没有二心。听说慧慧怀孕后,又写信来嘱咐她少干活儿多休息,及时给你婆婆来信公开了他和慧慧的恋爱关系。”

“那为什么最终又吹了呢?”文景抚摸着又瘦又小的孩子问。

“吴长方在中间插了一脚就把事情搅黄了。听说他以吴庄革委会的名义给部队上写了封信,说赵春树家有海外关系、至今和蒙古有书信来往,部队上对春树就有提防了。他还给赵春树本人写了封信,说他和慧慧已经恋爱上好几个年头了,慧慧肚里正怀着吴家的娃儿哩。他现在正培养慧慧成为红旗公社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标兵,他们俩要在农村比翼双飞呢。希望赵春树识些抬举,退出这三角关系……”

“那慧慧就没有嘴、没有手么?她也能反驳、写信来说明事情的真相呀!”

“这不是在慧慧一封又一封的书信的催促下,将信将疑的赵春树回来了么?千不该万不该,慧慧不该把娃儿生在聋奶奶家。赵春树过去一看,就赶上吴长方也在那里。那个一把手,鬼点子可多呢。总是对赵春树热热乎乎打招呼说:‘来看咱宝贝儿了?看看她到底长得象谁?’月子里的娃娃,哪儿能看出是象谁?你疑心她象谁就象谁!要么是赵春树刚送些吃食过去,吴长方又撞见了。忙不迭地千恩万谢道:‘这不,我才给她们提来小米,又让您破费了。解放军的爱民鱼水情体现在方方面面哩。’赵家的人本来就爱面子,耐不住吴长方的耍惑,赵春树便去得不勤了。这一个月子里,可把慧慧折腾苦了。——可气那聋奶奶,也不给证实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哪一个男人来都热情接待,有东西有吃食就欢喜。”世上就有这种聪明乖滑的女人,她对哪一个身边的人都不怀敌意,对哪一个人奉送的友谊和关爱都热情接受。但倘若让她们说句公道话、良心话那就难了,她必须权衡这句话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聋奶奶历经几朝几代,都能受人礼遇,凭的就是这种本事。

“既然春树已确定了转业,慧慧还要那模范、标兵干什么?不能赶紧搬回自己娘家住么?”

“这不是后来就搬回来了么?——哎呀呀,搬她母女的那天,可热闹了。还是我和她那聋娘去的呢。尽管我们悄悄儿订了个日子,谁也没让知道,给了聋奶奶个突然袭击。还是轰一下拥出一街的人,象过唱看赛事似的,嘀嘀咕咕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瞧你那婆婆,乌眼鸡儿似的,说谁也甭想把屎盆子往她儿子头上扣,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亲家份道的,闹得娘这老脸都没处搁呢。你想想大闺女生下娃儿的慧慧……”

文景娘看院中的鸡已经啄完她撒下的糟皮玉茭颗粒,朝着屋子咯咯咯叫,就再抓一把扔到院里。返回来接着给文景叙说。

“你大概提醒过慧慧,叫她防着点儿春玲?”

文景点头称是。并将上一次她离开吴庄时,慧慧遥遥相送的情形告诉了母亲。还找出慧慧给海容绣的兔儿啃白菜的肚兜来,给娘看。母女俩对慧慧那手工的精细赞叹了一番。据说她后来给自己女儿绣的兔子就差远了、走样儿了。失掉两个手指,力不从心了。

“搬回来之后,娘就成了她倒苦水的对象了。爹和弟弟是男子汉,她娘又是实聋子,可怜一个姑娘家向谁去诉说呢?——她一天价问我文景几时回来呀。因为没听你的话,上了春玲的当,后悔得捶胸顿脚哩。从打搬回来之后,那娃儿的真老子假老子谁也不来了。倒是春玲来过一回。还给慧慧带来瓶过期的罐头。这一下慧慧可以为逮着大救星了。把她和春树的恋爱经过、春树对她的好,从上中学相跟上回家到在聋奶奶家两人的甜蜜说了个细,盼的是春玲能攻破她爹娘的铜墙铁壁,成全二哥二嫂。这可好,反倒把春玲点醒了,当天夜里就钻了他二哥的新被窝儿了。……”

“啊?春玲跟春树?”这可是文景做梦也想不到的奇闻。她吃惊地张大了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她娘。

“跑了。兄妹俩早就远走高飞了。你婆婆公公对外人说,春玲原本就是给春树抱养的童养媳,现在已给他(她)们圆了房。两人相跟着到部队去办转业手续去了。”

“唉。当极度的困境毁灭了你所有的出路时,你只能想到世界的另一端……”文景呆呆地望着像框中她们在垦荒突击队时所照的合影自言自语。

“村里人都传春玲跟了她二哥,慧慧还不信哩。娘当时也不信。直到赵春树写回信来,说实在是事出无奈,这也是天意。那日傍晚,也就是即将返回部队的前一天,他还在慧慧家街门外徘徊了半天呢,听见春玲在里边说话就没有进去。不料,就在这天夜半,他正在酣睡中,梦中的情形还是上一次回来探亲,他(她)俩在聋奶奶家的场景儿。一个女人赤条条钻进了他的被窝。他只当是慧慧。抓住手亲,纳闷那手指怎么又齐全了。春玲从没有梦游的毛病,这一夜却鬼使神差,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丑事。清早醒来,兄妹俩一看同铺共枕,都难以面对。春玲羞得要死要活。爹娘说既已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权当给他(她)们圆了房了……。”

“梦游?鬼才相信呢。”文景摇头苦笑。

“至于春树信不信,那就无从稽考了。本来嘛,人人都待见漂亮的。春玲这几年去了县城,出落得大大方方。从外表看,白白净净,又时髦又风流。原本就比慧慧袭人。再加上慧慧坐月子,脸面浮肿不说,还落个小小的残疾。村里又有那么多流言蜚语,赵春树能不动摇么?”

“娘,你说慧慧与一把手到底……”问到这儿,文景就脸红了。她想与长辈人谈男男女女太露骨,实在不太合适。双腿突然发热,低头一看怀中的两个娃儿都尿了。就忙让娘到院中替她换两块干尿布回来。

“没,没成事实。”娘断然否决,还学着文诌诌的。老人家倒无所顾忌。出嫁的姑娘一经生了孩子,就该是成熟老道的女人了。母女间尽可以无话不谈了。老人替女儿从院中铁丝上拉回尿布,团在掌心揉一揉,一边帮女儿往孩子身下衬,一边接着道:“初初失去春玲后,吴长方确实有邪念,去了聋奶奶家就动手动脚的。聋奶奶也老没正经,还故意给一把手方便,只要一把手进门,她就借故到里间屋找东找西,半天不露面。可是慧慧一心想着赵春树,丝毫没有让步。她倒没有与一把手翻脸硬闹,只是往后拖延。还想让一把手帮她进步哩。到后来,慧慧的手也残了,身形儿也变了。吴长方断定赵家那样的门第,断不会要这样的儿媳。反倒沉住了气,铁心铁意、变着法儿要讨慧慧做老婆。再说,一把手还愁找个发泄处么?……”

“可是,外人传得真凶哩。连赵春怀都信哩!”

“娘为什么叫文德写信哄你回来哩?就是看见慧慧形同死灰,就谋了一条路!自从你小叔子给她来了那封信后,证实了他和春玲成亲的事,慧慧就魂不附身了,愣愣怔怔的。拿了条绳子到她家柴草房还上过一次吊呢。被她娘撞见救下了。偏偏一把手又搬了媒人来提亲,这不是雪上加霜么?娘想叫你回来陪陪她,替她在你们铁路上物色个人,救她一条命。……唉,说什么都晚了。”

“迟了。没赶上趟。”文景呢喃道。这如同列车上的座位,统统被早到者、强悍者占满了。社会抛弃的全都是软弱无助的人。幸福和平坦的峰巅本来就不多,都被捷足先登者、不择手段的强悍者占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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