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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成荫买分(中篇小说)

(2018-05-27 05:04:27) 下一个

吴成荫买分

        17岁的少女吴成荫已经锄到了地头,她的父亲吴得贵还在半地里。走出稠密而高深的玉米地,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吹在被玉米叶子刮得火辣辣的脸上,灌进汗湿的圆领衫里,说不出的清凉爽快。成荫把锄靠在渠楞边儿的树干上,脱下鞋来倒了土,再摘下宽边儿草帽扇扇凉。她踮起脚跟望望掩映在玉米地里的父亲,满心欢喜。一是今年春天雨水稠,庄稼苗全苗旺长势好,今年秋天收成错不了。二是自己也不明白一个初中刚刚毕业的女学生,怎么就超过了父亲。为了确保质量,她又跳下渠埂,像检查考卷是否丢分一样,细心地深入玉米地深处,低了头检验到底有没有疏漏。看到被她连根刨起的杂草因为失了水分,叶子都打了蔫儿;根部培过土的玉米敦实粗壮,宽大的叶片在阳光下绿汪汪地闪光,吴成荫调皮地一耸肩深深地吸一口松软的泥土散发出的腥甜气息,禁不住想喊想唱。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她随意地哼着,又仿佛怕踩坏自己的杰作似的,跨大脚步钻了出来,她重新戴好宽边草帽,扎紧帽带,拿起锄来去迎接父亲。“歇一歇。”爹在喊她。“干活儿不能太猛了,要不腰疼。不能持久。”

      “哎——”嘴上这么应允。手里的锄头早熟练地抛了出去,锄刃在玉米行里闪光。吴成荫又与爹顶头锄。17岁的她就像初生牛犊,身上有一股不知疲倦的憨劲儿。其实,成荫干活儿超过父亲,在吴庄人的眼里并不感到稀奇。因为她的父亲生性就慢,又是瘸子。女儿在七、八岁时,他就常喊她做帮手,他的慢、他的瘸造就了女儿的精明能干。

      少女们为什么高兴,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事实上吴成荫心窝里的喜悦在半年前就盛满了。在初三年级后半学期的模拟考试中,她的学习成绩就像玉米拔节似的,节节上升,终于挤进了班内十强。最后的一次竟然超过了她一直羡慕的吴小萌、李章进。被班主任定为重点培养对象、“致远”的苗子。“致远”是什么概念?县城的重点高中,吴庄人心目中的“清华”、“北大”。乡里初中老师都说,只要有一只脚跨进致远,就相当于过去的举人了。也就等于另一只脚已跨进重点大学的门槛,将来的工作就可能搭上中央班子了。中考后,班主任拿着标准答案,帮这十强估了分。这一次,吴成荫的预估分虽然不及吴小萌、李章进高,但她已心满意足了。因为自己的基础本来就不如人家,初三这一年赶得够可以了。往年致远中学的录取分数线在515分左右,自己的估分七除八扣后,还可以达到520分以上。只要进入致远,她和他们就又在同一起跑线上了。老师们都说她聪明、潜力大,上了高中,只要家庭不再拖累,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稳拿了。吴成荫想,高中三年铁一铁心,甭管家。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再返回头来孝顺奶奶和爹,这不是长久之计么?家庭的生存质量能否提高,就看自己了。

      吴成荫在将要接上她爹的时候,一激灵停下了锄头。屏息静听,玉米地外嘀嘀咕咕,仿佛是吴小萌和谁在说话。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锄头就朝外走。直到这时她才明确自己是为什么而兴奋。

      “分数下来了,分数下来了。”她一边走一边想。因为小萌的姐姐大萌在团县委工作,答应帮她们查分数的。小萌曾说一旦知道了分数,首先就告诉她。吴成荫像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一样,张起双臂,急急地穿过窄窄的田埂,拐一个直角跑上田间小路,朝岔路口张望。

      “小萌!”果然是吴小萌。她身边还有被同学们称为老夫子的李章进。可是,他们望见她后脚步似有点儿凌乱和迟疑,难道不是找她么?小萌那白皙的面庞,整齐的衣衫,走起路来既文文静静又袅袅婷婷的样子,让成荫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她边走边摘下草帽,擦一把汗,理一理被汗水贴在额上的头发。唉,回乡还不够一个月,自己已变成个地地道道的村姑了。

      “成——荫。”小萌也招呼道。纤细的声调里饱含着不安和同情。老夫子李章进竟然别转了头,不敢与成荫对视。考砸了!吴成荫脑际闪过这个念头,心口便别别别的狂跳。跳下一脸的紧张和慌恐。

      吴成荫骤变的脸色让这少男少女手脚无措。他俩不约而同地把肩膀贴紧,仿佛在掩藏着身后的定时炸弹。

      “考砸了!”吴成荫自言自语着,一个箭步闪到吴小萌背后,夺过她手中的成绩单。她旁若无人地僵立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找自己的名字。当她的父亲也一瘸一拐地拐出田埂,兴冲冲问她考下多少分时,吴成荫双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吴庄这一年有4个考生。“二吴一李”曾被乡中老师称为三杰。这就是吴小萌、吴成荫和李章进。小萌文文静静,基础扎实,学习功课有一种一丝不苟的精神。但知识面铺得不够开,与考试无关的一般不去过问。成荫干练利落,体育美工无不爱好,但常常是蜻蜓点水,功夫没有到位。李章进老成持重,不管课内课外好抱本书,有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但小小年纪就学成了花白头,常被同学们戏为夫子。不管怎样,一个乡的十强中吴庄就占了3个,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值得吴庄人自豪的幸事。另外,还有个叫李和和的男生,因为成绩平平,人也长得个头小,说话也阴柔绵软没有底气,人性也像名字一样和和气气,因此不被人注意。外村人说起来也总是你们村三杰怎样怎样,把个李和和竟然省略了。

      嗨,这一次中考可爆了个冷门儿。李和和预估下480分,考了500分。吴成荫预估下520分,考了499分。一个是少估了20分,一个是多估了21分。其实,对初出茅庐的初中生来说,一考好几门功课,总分多估(或少估)十几、二十分也算不了什么。但偏偏有人就要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只听得“噗噗”几声,吴庄的高音喇叭响了。“喂、喂——”播音人喊道,“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现在让我公布一条振奋人心的大喜事。”村里人都侧了耳朵听,猜测是盲人剧团来乞演呢,还是响器班子来鼓吹,不料,这次的大喜事很是特别,“昨天,啊,昨天中考成绩下来了。我们村的吴世会之女吴小萌,考了566分,喜夺咱十亩地乡初级中学第一名。”播音人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李升斗之子,李章进,考了547分,进咱县重点,致远中学不成问题。”听到这儿,村民马上就想到下一个应该是吴得贵之女吴成荫了。“李二楞的儿子李和和尽管考分不高,可是也上了500分。这是个伟大的创举。啊,也可以叫做举创!虽然他没有挤进乡中的十强,到底改写了咱吴庄三杰的历史!李和和同学不像某些人虚报冒进,他谦虚谨慎,实事求是,还留有余地,少估了20分……”下面的播音就变成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但因为播音人浓烈的感情色彩,反而播得更加流利和层次分明,也更加吸引人,大约是村支书听见他越来越违背三个代表精神,急忙跑到村委会关了机。

      这件事的轰动效应不亚于盲人剧团来演戏,响器班子来吹鼓。支书关机后的聚然间的鸦雀无声撩得人心痒痒的、瘾瘾的,更加激发了听觉神经的兴奋和议论的热情。这一次,就像人们平日忽略了李和和一样,播音人根本没提吴成荫的名字。吴庄人明明知道播音人李三愣是李和和的叔叔,他和吴得贵打完官司还不到2年,他报告大喜事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居心就是借机发难,脏泼得吴得贵、吴成荫。但是,谁叫你吴成荫没有考好呢?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鲜事儿就叫人爱听。这就是村民们的戏,村民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因此,吴庄三杰中吴成荫被李和和取代的消息便旋风般不胫而走了。

      这件事对吴成荫一家的打击是空前的、致命的。从知道分数后,急火攻心的吴成荫就发了“黑眼风”。她被她爹和两个同学抬回家后,一直神志不清,不哭不笑,不吃不喝迷迷糊糊躺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对她那70多岁的奶奶和瘸子爹来说,如同天塌地陷的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吴成荫一垮,他们的精神支柱也彻底垮了。

      就像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所演一般,吴得贵一家也是三姓合成一家。吴成荫虽然奶奶不是亲奶奶,爹不是亲爹,但同小铁梅一样,17年倍受恩待和呵护。所不同的是小铁梅一家上门的表叔多,在道义上受人尊敬;而吴成荫一家却是常常被吴庄人奚落和讥笑,这其中主要原因是她爹吴得贵其人有双重的残缺,首先是身体状况的残缺:人前人后跛条腿。着了急一跑步,就像断了一条腿的袋鼠用单脚跳。其次是政治状况的残缺:地主阶级的子弟。当然,改革开放后是不计较后一条了,不过在此之前吴得贵的爹娘没有少为他的婚事操过心,不痴不傻的他娶媳妇只有三个条件:一、丑人。二、女人。三、活人。附加说明是个低儿个高儿不论,聋哑瞎憨不论,前婚后嫁不论。被吴庄人概括下“三个条件三不论”。即使这样也没有如愿。爹娘下世后,吴得贵娶妻的信心也随着爹娘去了。他学会了好多女人的活计,比如擀面条、包饺子、缝衣服、纳鞋帮、剪窗花等。上世纪80年代中期,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全国广大农村的老百姓都解决了温饱问题。吴庄也不例外,庄户人地埂上的杂草少了,地里的庄稼高了。村巷里的标语口号少了,村院里的鸡猪牛羊多了。这时的瘸子吴得贵也不甘寂寞了。既没向村支书打报告,也没和邻居商量,不声不响就抱回个女婴。当哭声从光棍吴得贵家的矮墙里传出时,街邻们纷纷跑来观看。“天哪,啧啧!”虽然是襁褓中的婴儿,但这孩子白净的面皮,刚刚显形的又长又细的眉梢儿,滴溜溜跟着人声转动的眼神儿,一下把人们震呆了。当着吴得贵的面就骂这爹娘缺德,咋忍心把这么聪明的美胎子给了个地主出身的拐子!吴得贵已经美得什么也听不进了。一会儿喜滋滋地拿了个奶瓶子,用那脏手捏一捏像胶奶头,仰起头来自己先吸一口,然后说:“来,来,爹爹喂奶奶。”一会儿又跛条腿,找块破布说:“爹给乖乖换尿布。”显然是故意在人面前显摆。那意思仿佛是你们女人们能干的,我吴得贵也能干!没娶老婆没花钱,反而得了花骨朵似的闺女,省略了多少复杂过程!

      他的显摆更引起人们的不平。一个女人顺势夺过他手里的破布,握在掌心里团一团,展示给众人看。

      “你们看看,这又僵又脏,就要往孩子身底下垫,不硌破人家那细皮嫩肉才怪呢!”

      “吴得贵,你狗日的不下籽种、不锄不耕就得了粮食,可不能虐待人家娃!”

      “这如意算盘打的!他今年正往50岁上颠,等狗日七老八十时,这女娃刚好长大成人,正好侍奉他。”

      吴得贵频频点头,咧了嘴笑。又找出块绵和的布头来递给女人们。多少年来,他的家中还没有这么热闹过呢。他听得出她们的奚落里饱含着赞誉、羡慕和关心,吴得贵既欢喜又感激,斜着肩、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哗——”那婴儿刚刚吸进的奶突然全吐了。白汁白沫流下一滩,吓得吴得贵慌了神。

      这时,那些有经验的妈妈们才教给他怎样喂奶,怎样抱。原来这喂养孩子的学问大着呢。

      “喂奶时要抱起来,头高脚低倾斜了娃的身子。喂罢奶后要扶到肩头轻轻拍。因为孩子吸奶时吸进了空气,肚子胀。轻轻拍到娃打上几个嗝儿,吐罢空气后,再慢慢放下来……”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教他。

      “奶的温度要略略低于人的体温,太冷太热都不行!”

      “不要用你的脏手蹭奶头!”

      “衣服要勤换洗,尿布也要干净软和。”

      这一顿教导说得吴得贵犯了难。这才知道抚养孩子跟喂鸡养羊不一般。

      “实话告诉你,就你这汉手汉脚,根本养不大!”

      “再说你还得侍弄庄稼哩,农活儿忙了你是顾娃娃,还是顾庄稼?”

      后来,在众人的撺掇下,吴得贵才想起自己那嫁出去的婶子。三请五请把婶子叫回来,这便是抚育吴成荫长到17岁的奶奶。

      起初,吴得贵的婶婶过来看孩子是要钱的,管吃管住每月还赚10块钱,攒下钱后就捎给自己的亲儿子。不是那婶婶看钱重,因为60刚出头的老妇人在农家院里还能派上用场。不帮儿子帮侄子,情理不通,儿媳那里就难启齿。女娃长到两岁时,那婶子已给她儿捎了200多块钱。有钱去点卯,又省下家中嚼用,那儿子和媳妇便也捎书信说母亲不要累着,显得孝顺了。

      孩子大跑小走后,吴得贵就有些心疼每年的120元。话言话语里透露出辞退的意思。那婶子也试着回家走了几天。怎奈娃娃哭哭啼啼要奶奶,奶奶回去后也没着没落什么活计也干不到心上,一心牵挂娃娃。于是,那婶子又自觉把每月的10块减成了5块钱。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孩子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吴得贵托人给女儿起了名字叫吴成荫。——取大树成荫之意。按说,这时婶子可以回自己家了。可这时,辞工的也不忍心说辞了,赚钱的也不忍心讲价钱了。这一家三口倒真和和美美成了一家人了。人们说这小成荫就是这三口家情感的纽带,谁也经不住她甜甜地叫。爹和奶奶只能围着她团团转了。有一次奶奶生了病,卧床不起,吓得孙女大哭。吴得贵也着了急,到处请医问药。还拐上一条腿到山底的奶奶庙为婶子祈来神水。那婶子病愈后便说“侄儿胜过亲儿子,成荫胜过亲孙女”,她将永远留下来给这父女俩做茶打饭、缝缝补补了。

      那边的儿子媳妇呢?眼看老娘已快到了拖累别人的年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

      吴得贵当初抱养吴成荫,也有功利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滑过50大关,就走下坡路了。干活儿没个帮手,病了没个端茶送水的,实在不行。因此,吴得贵送吴成荫上学,要求不高。语文只要记住两个名字:吴成荫和吴得贵就行了。算术要背好九九表,免得买肉买药被骗了。在这样的最高目标下,吴得贵根本不怕女儿误课。春天点种时,吴得贵在前面挖坑,小成荫在后面撒种,夏天收麦时,吴得贵在前面割麦,小成荫在后面拾麦穗儿。从十来岁开始,小成荫就成了爹的好帮手。老师们知道她的家庭特殊,也总是准给成荫长假。

      然而,就像地下的喷泉总要往外冒水一样,聪明挡不住,天赋压不住。小成荫不仅干活儿麻利,功课也不拉套。误上三天课,她只要去学校补上三个小时,就和同学们不相上下了。一旦农闲时,吴成荫的学习成绩立刻就窜上去了。学校老师深感这是个可造之材,和吴得贵谈过几次话,希望他不要耽误女儿的前程。

      那时候,吴得贵对女儿的前程不太重视。因为偌大个吴庄,女孩子念成书的也没有几个。也就是吴小萌的姐姐吴大萌读了大专,在县城里找了个女婿。所谓前程也不过是雾中月、水中影,可望不可及。远不如丰收在望的庄稼、吃在口里的粮食和拿在手里的票子看得真实。至于好女婿嘛,吴得贵也设想过,将来能给成荫找个当村长或支书的,不受人小瞧和欺负就行了。

      但是,后来吴得贵偶然遇到一件小事,突然让他大开脑筋。一天中午,吴得贵从地里回来,望见十字街头一群娃娃围着吵架的双方,正看热闹。吴得贵蹭上前来一看,正是自己的闺女吴成荫揪着李三楞的小儿子,要去找老师。那孩子自知理屈,撅了屁股朝后拽,死活不去。只见成荫柳眉高耸,伶牙利齿道:“有秃的避秃,有瞎的避瞎。对着长人不说短话。你尊重人,人也才尊重你。老师一天教育我们讲文明讲礼貌。‘地不平、地不平’,你一天价冲我减‘地不平’什么意思?我冲你说‘脸不净’你高兴吗?”说到这里,围观的学生们轰一笑了。李三楞的小儿子脸红了脖根儿。“地不平”是影射吴得贵的拐。“脸不净”当然是指李三愣老婆脸上的胎记了。看看女儿占了上风,吴得贵赶紧拐进人圈里作个姿态,说:“本村大院,得饶人处且饶人。”怒目圆睁的小成荫这才松了手。她一边跟着爹回家,一边还扭头扎实那孩子说:“这一回咱们两清了,如果再无理取闹,一定告老师。”

      这件事后,村里人不仅是高看三年级学生吴成荫,都说这闺女将来了不得。连带着也就高看吴得贵了。有经验的老人们都断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吴得贵要大翻身了。

      想想女儿那反驳,那么犀利,多么有力!吴得贵一辈子也没有这样铿锵有力与人辩论过。随身带来的“两残”像两把刀,把自己满腹的理都剜走了。吴得贵不论走到哪里,都腰杆儿不直。没想到含辛茹苦养大个好女儿,这跛也不算短病了。寻老师、寻老师,看女儿那胜券在握的得理样子。为什么知道老师支持她呢?除了有理还有学习好,有这两条就有自信了。看来这知识就是重要,有了知识就有了理,有了理就有了脸面,有了脸面腰杆儿就硬。基于这样的逻辑,吴成荫小学毕业后,吴得贵又允许她上了“乡中”。初上十亩地乡中,农忙时吴成荫仍然要请假,回家做爹和奶奶的帮手。那时,这个三口之家还没有具体讨论过吴成荫要不要考高中。吴成荫喜欢学生生活、喜欢读书。一个原因是她天生兴趣广泛,学校能满足了她求知欲望。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地球之外有水星、金星、火星、土星、木星……,还有银河系。宇宙很大很大,大到渺无边际。语文老师又介绍给她那么多古今文豪圣人,孔子、鲁迅、老舍、巴金。他们的文章是那么有趣那么美,简直像阳光和雨露一样能滋养人的心灵。就连人们说枯燥的数学、物理,她也爱好。因为许多公式、原理能和生活密切联系,比如钟表的摆、称重量的秤、锄把的长短都可以用数学和物理知识来计算和解释。你不上学校能知道这些吗?此外,她还喜欢音乐、美术和体育。学校开运动会时,她总在仪仗队里。大家穿着统一的运动衣,扛着彩旗,在咚咚的锣鼓声中行进。那种感觉和钻在玉米地里锄田,不能同日而语。吴成荫喜欢学校生活的另一个原因,是学校给了她做人的尊严和荣誉。扫地、抹桌子、擦玻璃、植树、拔校园中的杂草……。学校中的这类活儿,她认为小菜一碟,不值得一提。可是老师同学们总在她的鉴定表格中写道:“不怕脏不怕累,一马当先”、“劳动中能发挥带头作用、先锋作用”等等。在学校,只要你的学习成绩有上去,干活儿不拈轻怕重,什么时候都受人尊敬。不像在吴庄,就连老眼昏花的坐街老妪也这样:“那个苗条细杆儿闺女是谁?”她恭恭敬敬走过去告诉人家:“吴得贵的闺女。”当着你的面她们说:“噢,几天不见长这么大了,苗条细杆儿好闺女。”你一走她们就议论开了,“鲜花”呀,“粪堆”呀,庸俗个没完!从内心讲,吴成荫是想念书。可经不住奶奶心事重重的,瞅空就在她耳边念叨:念上个初中能写好信,能把道理摆到人面前,做个女人就够用了。看你爹拖条腿,供你不容易哩。是啊,吴成荫越大越懂事,孝心也跟着身杆长哩。奶奶的身体也不及从前了,自己也不能光考虑自己的兴趣。
 

      谁知,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流血事件。在这件事中15岁的吴成荫像电影“秋菊打官司”中的秋菊,把个吴庄村搅了个天翻地覆,硬是给爹讨回个说法。血的教训使这三口之家统一了思想,增强了凝聚力。吴得贵和她婶子横下一条心,即便拆房卖地,不把吴成荫培养成大学生、大人物决不罢休!

      这件事就与那播音人李三楞有关。

      夏天进入二伏,地里的庄稼已经一人多高了。吴得贵在一条渠楞上给羊割草,顶头碰上李三楞,李三楞也在割草,他家养的是奶牛。吴得贵便停下镰刀,上前讪笑着搭着话道:“苗田谷地深,没望见你在这里。”——其实,吴得贵没必要这么谦卑,因为渠塄是公共的,谁也可以在这里割。因为李三楞是村里的茬头,他大哥又在村里当过治保主任,吴得贵一见他就嘴软,不这样表示表示他心里就不落忍。

      “闺女没来帮忙?”李三楞笑嘻嘻地问。

      “唔唔。”吴得贵一听问到闺女,底就壮了。他强压着内心骄傲,说:“本来要帮我来着,会计叫上给小宝补课去了。小宝那孩子淘,不服管,还就听成荫的话。”

      “闺女上了乡中?”李三楞低了头狠割了几把,又接着问。“唔唔,这一月放暑假。”吴得贵见李三楞已割下一大堆,那青草在两棵树中间码得整整齐齐。便有点自愧弗如,低下头又割起来。

      “放假前家中就你和婶子?”李三楞不紧不慢地追问。

      “唔。”吴得贵仍然头也不抬,朝相反的方向割。但是,他越思谋越觉得这话有火药味儿。胸口一股怒气窜上来,干咳一声又压了下去。转念想想,这话也没什么破绽,自从成荫上了乡中以后,家中可不就他和婶子?为了避免口舌,吴得贵嘴里自言自语道,“这里草稀”,扭头就朝远处拐。

      “吴得贵,你躲什么!”李三楞竟然不依不饶,“你们家就一间屋,你和你婶子怎么睡?”

      “你和你娘没睡过一条炕?那怎么睡?”吴得贵也不明白他怎么就敢迎着李三楞暧昧的目光,反唇相诘。

      李三楞做梦也没想到吴得贵竟然这样猖狂。他从牙缝挤出个“反了你”,随手就摔出了手里的镰刀。

      吴得贵对李三楞动手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那镰刀刚巧砍在他那条残腿的小腿肚上。大夏天血旺,吴得贵当即就瘫倒在血泊里了。

      吴得贵落难时,他女儿成荫正好在本村会计家给会计的儿子补课。会计的儿子小宝从小脑水就好,算盘打得落花流水。会计对儿子的未来寄予厚望。可是刚刚升到四年级这孩子的两门主课语文和数学就落了套,。主要是生性顽皮,耍心大,不往功课上用脑子。四年级的功课会计也熟悉,但“子不自教”,小宝不买他爹的账。因此,会计就利用暑假的空档请了吴庄的高材生来辅导。

      会计最先请的是“三杰之首”吴小萌。小萌教得既条理又认真。怎奈这孩子太淘气,小萌性子又绵善,好歹降不住他。有一回,小萌帮他打开文具盒,找橡皮改错,文具盒里盘着条绿油油的七寸蛇。那七寸蛇正在里面憋屈得难受,顺着小萌的手就往这姑娘身上爬。吓得小萌魂不附体,病了好几天。小萌罢教后,会计又请了三杰中的男生李章进。李章进也认真,可是常常认真得过了头。两个男生动不动就顶了牛,脸儿臭臭的谁也不理谁。最后才换上了吴成荫。吴成荫讲课不拘一格,她常常带着那孩子一边到野外兜风一边讲“守株待兔”、“螳螂捕蝉”、“亡羊补牢”等成语故事,折一根树枝让那孩子在地上写生字,这孩子反而倒买她的账。有时,两人坐在田埂上做算术,成荫编了题让那孩子算行距和株距,这孩子还学得津津有味。

      乡村里补课只落人情没报酬。跛子家里活计多,起先吴得贵不怎么情愿女儿去。还是成荫的奶奶有远见,老人说现如今社会时兴拉关系,眼看着咱们家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硬气的,这样死门死户不行,好不容易有人求上门来,还是紧一紧自家,帮帮别人好。

      吴成荫呢,除了同意奶奶的说法外,还有个小心眼儿,“三杰”中他俩都败下阵来,她想展示一下自己,逞逞能。

      乡村中的恩怨,一般是眨眼就报。这不,吴得贵这天就是那会计得信儿后,着急喊人舁回家中的。

      吴成荫听到这消息就急急地往家赶。一进街门就见一股消毒水的异味儿。听得爹难以压抑的“哎哟”声,吴成荫打了个冷颤,钻心的刺疼。她咬紧嘴唇,强忍着眼泪,拖着沉重的脚步跨上台阶。这时,家中已围满了人。村里的医生,--小萌的爹已经给爹缝好了伤口,止住了血,正包扎绷带。村支书正端着水碗,喂她爹吃止疼药。她奶奶怀里抱着个包袱,正哭得泪人一般跟围观的女人们哭诉,她说:“为了名声。为了成荫的好,我是再不能呆下去了……”她说她早就听到有人造他们的谣言,早就有走的心思,就是扔不下成荫。她忍辱负重盼的是孙女能念完乡中。她不忍心娃欢天喜地回来取干粮时,留给娃灰锅冷灶,空壳似的家……听到这里,女人们都跟着掉泪。人都打劝,“要走也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总得等得贵痊愈之后”。她的奶奶还在絮叨“我后悔我怎么不走,成荫一上乡中我就离开,也许没这闲言碎语。”她一边哭一边托付人们她走后要多帮帮这可怜的父女……听到这里,只见她爹蜡黄的脸上滚下两行清泪。他竟然不劝奶奶别走,反而有气无力地嘱咐众人,“千万别把这件事的起因,告诉成荫。”

      吴成荫看着爹的惨况,本来已痛彻肺腑。当她听到奶奶这一字一句的血泪倾诉后,更是心头泣血。她想:已经被人欺负这样了,还照顾什么面子!一再退让,一再退让,你退一尺,别人就要进一丈。她本来想听听支书怎样出面主持公 道,不料他也跟着众人频频点头,仿佛这件事就要这样画上句号了。吴成荫不禁转悲为忿,转忿为怒。她扑上前夺过奶奶怀里的包袱,举起来就砸到支书面前。她柳眉高耸、怒目喷火。感觉一腔怒火窜上脑门,把那眼泪烤干了。她说要三楞如果不来赔情道歉,不承担她爹的养伤费用,她就抬着爹去支书家去……

      吴成荫骤然间的爆发把大家都弄懵了。好半天支书才回过神来,安慰她说:“包扎伤口要紧嘛。我这就找李三楞算账去。——这件事上,总得给你个满意。”

      支书走后,吴成荫又拾起地下的包袱,搂着包袱跪在爹和奶奶面前,哭诉道:“外面人们鬼嚼什么,成荫也早听说了。鹰也得活,兔也得活,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你们辛辛苦苦扶养成荫这么大,成荫只有感恩的份儿。不论人们怎么说我都不信。我知道爹是好爹,奶奶是好奶奶。灾难当头,咱们先得挺住。只有同舟共济,才能度过难关……。”人们这才知道这女娃也早就清楚了事件的原委。这女孩的沉着、坚强和早熟,不能不叫人从心底叹服。这时,几个女人要搀成荫起来,那成荫只把含泪的双眼望着奶奶,非要奶奶点头再不说离开的话。那奶奶早被孙女这情真意切的话感动得泪雨滂沱。她跌跌撞撞,亦步亦趋来扶这宝贝孙女儿。老人想表白什么,却百感交集,痛不能言。

      这之后的几天,吴成荫一家一直在等李三楞来赔情道歉。这个比较特殊的三口之家,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实在没有太大的想望。只要李三楞能亲自来认个错,破费几个钱买些礼品,保证不再说欺人的话,给他们个台阶下,也就罢了。不料,李三楞根本不听支书的劝告,他说他只是觉得得贵家条件差,一间屋不够住,问问他家的起居状况,不想得贵倒先来找茬儿,是他首先出言不逊,他李三楞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李三楞那脸上带胎记的老婆,虽然相貌差些,人性倒不错。这女人接受了支书的劝导,背着男人到供销社买了些麦乳精、豆奶粉、夹心饼干等礼品,准备去看看得贵,替男人赔赔不是。不巧半路上撞上了李三楞的大哥李大楞,李大楞二话没说,火速找到李三楞,就咱李家可从来没在人面前露过孬,如果向吴得贵认错,就等于向整个吴庄人认错,连李门的人都在吴庄低了一截。李三楞一听,气急败坏赶来,把个老婆打得要死要活。

      “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的事要你掺乎?”

      “你支持非法同居!我让你支持非法同居!”

李三楞骂一句扇一个耳光,直把那带胎记的左脸扇得又紫又亮。女人手里的礼品早被他泼撒下一地。看热闹的人围了一街,没人敢上来劝解。

      支书听说后匆匆赶来,这才解了围。为了息事宁人,支书只好拾捡了地下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自掏腰包,转买了李三楞老婆刚买的礼品,送到得贵家。支书谎称是三楞夫妇的心意,还替三楞说了好多道歉的话。

      吴得贵正感觉伤口一阵阵跳疼,脸上滚下豆大汗珠。吴成荫的奶奶不停地在凉水里浸一浸毛巾,拧干后再替他擦拭。支书替三楞送了礼来,心里便多少有些宽松。

      还是小成荫细心。她接过那礼就觉得不对劲儿。支书走后,仔细翻看,她发现不是塑料袋粘了泥污,就是散了包。跑到街上一打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李三楞一而再,再而三的信口雌黄、恶意中伤,使她忍无可忍了。她当即跑回去,背过爹悄悄儿告诉奶奶是怎么回事儿,提着那礼品退回支书家。明明白白告诉支书,她要告状。

      支书只以为是中学生的大话、空话,也没太在意。

      恰恰在这时,成荫的爹吴得贵的伤口又有发炎并感染的迹象了,缝了9针的裂缝不见愈合,总是渗出黄黄的汁液。疼得吴得贵长声短唤,坐不能坐,睡不得睡。情急中,吴成荫突然想起老师普法课上讲过拨打110电话。于是,她让奶奶照顾爹,自己便跑到小萌家。准备向这好友求助。——在吴庄安装了电话的人家还不是很多。因为小萌的爹是乡村医生,她姐姐又在县城上班,家庭经济状况不错,所以率先装了电话。

吴成荫推开小荫的街门,偌大个院落安安静静。

      “小荫!”她兴奋地喊了一声,已经十几天不见小萌的面了。想起在学校时的形影不离和无所不谈,在学校时的轻松和欢乐,吴成荫压抑不住自己的急切心情。按说,自己家遭了难,同学们应该过去走走的。李章进不过去她能理解,因为他和李三楞是同姓同宗。小萌则不同,在学校她曾帮过她多少!她有好多话无处倾诉,小萌是她的知心朋友啊。

     “嘘——”

     吴成荫,这才发现小萌的娘。她正在院落西南角的金针丛里打黄花。小萌的娘手指挂着绿色珠帘的正屋,摇摇手示意她声音低点儿。两人轻手轻脚来到珠帘前,视线钻过那帘子的缝隙,成荫看见小萌正左手握着张开的折扇一动不动,右手拿着钢笔沙沙沙地演题。那种宁神静气,全神贯注的样子,使人不忍心干扰她。原来她们家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吴成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

      她默默地注视好友片刻,什么话也没有说,又从台阶上退了下来。小萌手不释卷的情景既让她羡慕,又叫她感伤。她愧疚地冲小萌的娘微微一笑,睫毛一闪便闪出一层泪光。

      小萌的娘便亲热地挽了她的手,把她拉到另一屋。关切地询问她爹的伤势,她奶奶心情怎样,找小萌来有什么事。

      吴成荫一眼瞥见大躺柜上的电话机,情绪就昂奋起来。见小萌的娘这样关心她家的事,便推心置腹地告诉大婶儿说她想打110告李三楞,希望得到大萌姐姐的帮助。小萌的娘一听成荫要把事态闹大,笑容便僵在脸上,眼神也犹犹豫豫,低了头摆弄她摘下的黄花。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实,大萌她帮不了什么,她又不在公安局……。再说,这几天电话也出了毛病,声音能进来,出不去……。”看成荫沮丧的样子,她又说:“会计家也装了电话,去他家试试。”

       吴成荫从小萌家出来,茫然四顾,不知所向。虽然是盛夏伏天,她的心情像刚刚从冰窟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冰凉。什么友谊、爱心、同情和公道,世上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属于她。她感觉贫穷和弱小像两股带有病毒的旋风,把本该接近她的美好事物都卷走了。

      想不到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是会计的儿子小宝帮助了她。那孩子以她的口气拔通了110,他说:“快来人哪,十亩地乡的吴庄杀下人啦。被杀的人是我爹吴得贵……”

      事实证明,好人还是有的。只要走出吴庄,道路就无比宽广。15岁的吴成荫在110特警的帮助下,把爹送进了县城最大的医院。又在一位热心的护士长的提示下,找到了残联负责人。在残联的有关同志协助下,又找到了“法律援助中心”。律师们认为她家的案例有普遍意义,又联系了电视台。电视台正拍摄“法律支持贫弱者的天空”,主动与法院取得联系,要求拍摄此案的全过程。这样,正义和公理终于沿着法理的渠道走上了良性循环。

      吴得贵和李三楞的争执,李三楞是过错方。

      伤口经过法医鉴定,李三楞犯有故意伤害罪,且情节恶劣,应判半年到三年有期徒刑。

      在强大的法律攻势面前,李三楞和他的两个哥哥都软了下来,他们向小成荫求情,向成荫的奶奶求情,并且还带着补品和2000元钱来向吴得贵求情。

       吴得贵一家三口铁了心不收礼。吴成荫牢记着班主任老师教给的一句话:“法律解决”。奶奶和爹便也学会了这句话:“法律解决”。她们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争足面子的滋味,这种无比强大的滋味。他李三楞戴不戴手铐,坐不坐禁闭,就看吴家一句话。他李三楞老婆要不要独守空房,李三楞能不能出席儿子的家长会,他们家的地有没有人耕种,奶牛有没有人割草,一切的一切,他家的命运就掌握在吴得贵一家人的手里。吴成荫和她爹合计半天,她们都可怜那脸上带胎记的女人,同时还可怜那地和牛。因此,她们同意法庭的调解,李三楞赔偿吴得贵一家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共计8000元,免予刑事责任。

      吴得贵在医院养了20多天。成荫接爹出院时,打了一辆红色夏。红色夏利车行驶进吴庄,父女俩故意不告诉司机近路。让那象征着夏天的胜利的红色小车七拐八绕,走街串巷,喇叭嘟嘟响着,把吴家的强大和胜利铺排渲染到吴庄的四方八面。走下小汽车的感觉,当然与扛着锄头回乡的感觉不同。自己的感觉不同,乡亲们看你的眼神儿、说话的语气儿也不同。“哎呀,得贵胖了,白了。”

      “好一个得贵,还上了电视!”

       在得贵的街门口,人们围扰上来,帮他提东西。女人们细瞅得贵走路的样子,窃窃私议说原以为挨了一镰刀,得贵会拐得更厉害,不料得贵跛的幅度仿佛不及以前了。有人还附到得贵耳边,快意道:“干得好,这回可把狗日整绵了。一镰刀甩出8000。”更多的人是把视线投向那干练利落的少女成荫。看她怎样热情邀请司机进屋喝水,怎样一五一十地付给司机路费,司机要打折,她又怎样竭诚推让。甚至连成荫的挥手道别,村民们也看得津津有味。他(她)们不会说落落大方这样的形容词,只会用赞赏的目光表示由衷的钦佩。

      夜深人静后,吴家三口也在一次又一次品咂这个胜利。成荫从书包掏出花手绢包扎的剩下的钱,一一地清点,交给奶奶珍藏。一个月来除了爹的医药费、伙食费、成荫往返吴庄和医院的路费,以及答谢那些帮助过他们的好心人的礼品费,李三楞偿还的8000元还剩了2000元。这两千元也就相当于一家人半年多的收成了。没想到打一场官司养好了身子,讨回了面子,讨回了荣耀,讨回了公道,还赚了钱!这实在是个令人难以承受的伟大胜利。爹、奶奶和成荫一家三口都激动得难以入眠。奶奶说这几天村里有电视的人家不断有人对她说在电视里看到了成荫和得贵。都夸成荫象影星。形象好极了,口才利落极了。爹说是啊,是啊,这可是沾了成荫的光,沾了念书识字的光。奶奶也说,看来有了知识就有了脑水,有了脑水就会带来一切……。听着爹和奶奶的评功摆好,成荫心里也熨贴到极点。这时,她想到了在这场官司中帮助过她的每一个人,小宝、110特警、医生、护士、律师等等。心中涌起一股股眷念的感激之情。尤其是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的班主任郝老师,自从爹住了医院,每一次到县城时路过乡中,她都要进去向老师讨教。每一次老师都会给她撑腰打气。是老师教给她一不做二不休,闹到这份儿上咬定要法律解决。每当山穷水尽时,老师就是她的指路灯、主心骨。最让吴成荫感动的是郝老师和李三楞的女人还沾亲带故,郝老师都能一直支持她。因为,她只能在内心深处感激老师,不能把郝老师对她的支持告诉任何人。吴成荫便顺着奶奶的思路说:“村民们没注意那节目主持人的话吗?人家那话才叫深刻呢!”她情不自禁给爹和奶奶背诵道:“邪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事人的愚味,不懂得用法律武器来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可怕的是村民们的麻木,对邪恶势力熟视无睹。可怕的是村干部‘代表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只是一句空话,也在向邪恶势力妥协、低头……”背诵完毕,她就把这几句话的深刻含意讲给爹和奶奶听,并联系村里的实际,说明人人都有法制观念,就不会有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了。爹和奶奶越听心里越亮堂。那奶奶无比憧憬地说:“啧啧,真能像电视上宣传的那样,这社会可美到家了!”不知不觉,这一家三口就达成共识:成荫以后少操心家里的活儿,要好好读书,念完乡中念高中,念完高中念大学。掌握大道理,干大事业。

      来自家庭的动力给吴成荫的学习注入了活力,这才有了后来的突飞猛进。同时,也便有了中考时的心理压力,出现了关键时刻的考试失利。吴成荫这一生病,岂不把爹和奶奶急煞?

       在从前,爹和奶奶的培养目标不太明确时,对成荫的学习成绩一般是待理不理。她的期末考试的试卷不是奶奶裱了纸笸箩,就是被爹撕成细条儿卷了旱烟。那时的成荫学得既轻松又愉快。她感觉学习文化课就像喝自来水一样,用不着费什么力气。就像锄了田出了汗,口干舌燥遇到了清凌凌的自来水,那还不是赶紧把嘴巴凑过去,咕咚咕咚喝下去?难道还非等个舀的东西?喝到肚里晃里晃荡?没有关系。你再像山羊吃饱青草后的反刍一样,细细咀嚼,细细品咂。理一理门路夹道儿,那知识自自然然就会被你消化、吸收、融化到血液,变成你自己的营养。——这就是同学们交流学习心得时,吴成荫独特的体会。她的体会虽然不被同学们理解,但同学们的体会却常被她拿来,又变成自己的东西。同学们无不羡慕她学习欲望强,学习效率高。然而,自从与李三楞打赢官司,自从全家人懂得要由暂时的胜利变成永久的胜利,要彻底改变这三口之家的生存状况,唯一的希望在成荫能学好功课,成荫的功课就学得不轻松了。尽管不论考好考坏,爹和奶奶一次也没有责备过她,但是,正是他们对她的过分的抬举让她不能承受。为了供她上学,70岁的奶奶养了十几只鸡。每个周末她回家取干粮时,奶奶给她的干粮袋里都要偷偷塞七八个鸡蛋。而奶奶和爹却一个也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攒在瓦缸里准备卖钱。为了供她上学,跛脚的爹又买了几只羊,节假日时,她见爹刚刚背回青草,放下镰刀,就赶出羊来,又拿起锹去起羊圈里的粪肥。刚刚放下铁锹,就又斜了肩架上了扁担,一拐一拐地担土垫羊圈。帮惯忙的成荫实在于心不忍,跑出去就抢扁担。可是爹死活不让她干。父女们竟然争执到面红耳赤上了头脸。奶奶也替爹帮腔,非让她学习功课。爹和奶奶似乎下了最大的决心,要给她提供最好的环境,最好的服务。更可笑的是奶奶似乎在暗暗与小萌家攀比,见人家小萌家门上吊着绿色的珠帘,一向节俭的奶奶竟然也去供销社买了个珠帘,她嘴上说是嫌蝇子飞进来叮触饭食,其实是怕蝇子影响成荫看书。更叫人不能承受的是爹和奶奶一天比一天在乎她的成绩。每一次回来取干粮,他们总要问:“考了没有?”“考了多少?”“小荫多少?李章进多少?”一旦她的成绩高于李章进和吴小萌,爹和奶奶也仿佛年轻了许多。一旦她考砸,他们就满腹愁肠,忧心忡忡。家庭的关心和期望一会儿是动力,一会儿是压力,弄得吴成荫倒患得患失,情绪再不如先前稳定和饱满了。

      小萌的爹来给成荫看过病后,说成荫的病其实有双重的原因。发病诱因是中考成绩不如意,急火攻心上了头;病根子其实是中了酷暑。刚从学校毕业回来的毛丫头,不该天天跟着爹去锄田。她自己年轻没觉出什么,暑热早在她身上扎了根。好好休息几天,喝些冰糖绿豆水,吃几盒霍香正气丸,降了暑气就好了。这医生临走时还说:“判卷儿的老师常常有疏漏,小萌已经替成荫到学校登了记,要求查数学和英语,因为她这两科分儿低。——孩子考不如意,自己就够伤心了。你们千万别刺激她。”

      成荫的爹和奶奶听了,真是感恩戴德。忧闷郁结的心里多少有了一丝亮光。那奶奶急忙从邻居家讨些冰糖回来,给孙女熬冰糖绿豆水,瘸子得贵急急地去医生家拿药。

      昏冥中吴成荫仿佛在考场上做数学题。她遇到的是一道无比复杂的分式方程,一下手就碰壁,好歹找不到出路。“滴答,滴答”,耳畔只听得时钟走得飞快,干着急无从下手……就在她想到使用“换元法”解方程时,吴庄那大喇叭“噗噗”地响了。李三楞怀着激动的心情公布了“振奋人心的大喜事”。

      “李二楞的儿子李和和尽管考分不高,可是,也上了500分。……虽然他没有挤进乡中10强,到底改写了咱吴庄三杰的历史!……他不像不些人虚报冒进……”

      李三楞一字一顿的播音,那嘶哑的喊牛似的吆喝,句句击中吴成荫的耳鼓。吴成荫一激灵从冥冥中清醒过来。她马上就意识到此时此刻全吴庄人都在议论她。她的考场失利正成为千家万户谈论的中心。也许有人会为她说几句同情的话,但更多的乡亲是在听响器班子,听没有演员出场的戏。奶奶和爹呢?举目环顾空壳似的家,她感觉四肢瘫软,周身闷热,一动也不想动。她脑子里空空洞洞,既没有力气,也没有主意,不知将怎样面对这现实。此时此刻,她宁愿在梦中。于是她擦去脸上的两行清泪,又闭了眼假寐。

      吴成荫的奶奶正在院里的泥炉子上给吴成荫熬汤。大喇叭里的声音激起她的新仇旧恨,气得这老人双手哆嗦,划了好几根火柴都点不着火。这时,得贵也拿药回来,他扒到窗口望望,见成荫还躺着,便拐到泥炉子前对成荫的奶奶说:“多亏孩子没闻见这臭屁!”他生气地啐了一口,又压低声儿说:“成荫清醒后,咱们什么话都别提。”

      “有什么好提的!”成荫的奶奶也气嘟嘟地说。“考试,考试,那是考全家哩。——那天我到人家小萌家里借东西,望见人家闺女躺凉席上看书,脸前摆着桃呀、瓜呀,娘在旁边摇着团扇,给闺女扇凉。大概是风儿大了,扇得那书页哗哗响,那闺女还哼哼叽叽的撒娇。人家是什么条件,咱娃是什么条件?”成荫的奶奶说着说着就带上了鼻音,掀起底襟擦眼泪。看她少情没绪的样子,得贵忙蹲下来,替婶子点着了火。

      “唉——”得贵长叹一声,深有同感地说:“考前复习紧张的那一阵儿,我去乡中给娃们送干粮,人家小萌她妈给闺女捎的是奶粉、火腿、杏仁露、补脑液一类咱尝也没尝过的东西。可怜咱成荫看见你在窝窝的凹处塞了几颗鸡蛋和方便面,还一再埋怨奶奶破费。当时这一对比,我心里就不是味儿,那眼泪差点儿挂不住,落下来。觉得自己不配做娃的爹。”

      成荫的奶奶又接着说:“小萌家的条件不用说,就连那李章进、李和和家,都有电视机、收音机。人家说那些物件都能帮助学习功课呢!”

      “噢。要不说是咱对不住娃,没什么好说的。”瘸子得贵惭愧地低垂了头,傻傻地看婶子折柴烧火。那婶子也闷闷地看那火舌舔灶口。长吁短叹,再不言语。

      爹和奶奶院里的唠叨都被吴成荫听在耳里。这比李三楞大喇叭里的刺激来得还酣畅淋漓呢。大喇叭带给她的是满腹的气愤和对立;她想:不论我上不上高中,我吴成荫总要活出个人样来,让你李三楞瞧瞧。奶奶和爹带给她的刺激则不同,这是牵肠挂肚的纤纤柔情。他们的愧疚和自责,简直是揉搓她少女的良心。在成荫的情怀里,奶奶买的珠帘远比城里人的空调贵重!爹一瘸一拐送去的窝窝、奶奶塞在窝窝壳里的鸡蛋、方便面,远比小萌家的高级补品香甜。可是这一切,你又与他们讲不清。她可以不在乎街人的谈论讥讽,奶奶和爹这种至爱亲情她又该怎样面对呢?

      成荫的病略见好转,她的爹和奶奶便告诉她县里的招生办公室组织专人查分,小萌已经替她登了记,要求查她的数学和英语。因为这两科分儿低,没有反映出她的实力。

      “查一门儿……”得贵几乎说漏嘴,查一门儿交15块钱。因为村里人都反映吴小萌的爹卖药卖得太贵。得贵便对小萌也不信任了。成荫的奶奶给得贵使了眼色,急忙接过他的话头儿,说:“小萌说查一门儿意思不大,她主张查两门儿。”得贵会意,也赶紧附和道:“是啊,一门加上10来分,就够致远中学的分数线了。”

      这个消息确实是暗夜中的一道曙光。吴成荫如同被入另册的另类,她多么希望再能同小萌、李章进一样,站到同一道起跑线上,再决胜负啊。这一消息使她振奋,感觉身轻气爽,病也去了。她不禁在心中默念,知我者,吴小萌也。先前在她最困难的时刻,小萌不闻不问,她的娘还拒绝成荫使用她家的电话,成荫有些耿耿于怀。她曾把她和小萌的友谊放在天平的两端称一称,总觉得是小萌亏欠了她。此时,她为自己当时那鼠肚鸡肠而惭愧。自己本来就长小萌一岁,姐妹们整日一起厮混,姐姐帮妹妹洗一件衣服、剪一剪头发、撑一撑蚊帐、包一包书皮,些些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当时却在肚里七回八折的十分地计较。甚至对小萌比自己考得好,还有些儿吃醋呢。老师们还经常夸自己大人大样儿,其实是孩孩气气,极不成熟。关键时刻,这不是小萌最了解她?想不到小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帮到人节骨眼儿上。

      到底能追回多少分,什么时候能查回来呢?吴成荫这时又恨不得马上看到吴小萌。她再也在炕上躺不住了,不顾奶奶的阻拦,跳下地就朝小萌家走。

      这一回又是小萌的娘一个人在院里侍弄花,接受先前的教训,成荫轻手轻脚地进来,慢言细语地叫了声婶子。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小萌的娘一见她就双眼发亮,表现出压抑不住的惊喜和热情。她把成荫从头打量到脚,并拉起成荫的手,从指梢抚摸到手腕,痛惜地说:“瘦了,瘦了。”接着便一叠连声儿说:“小萌和李章进那天把你送回去,心还在你身边儿。在家里魂不守舍的,恨不能她替了你。那闺女的心,软得没法儿提。是我不让她去看你,病人见不得刺激……”

      “小萌呢?”成荫打断她的话问。

      “她么?”小萌的娘压抑不住心底的兴奋,反问道:“你还没有听说么?”

      成荫望一望正屋那绿色的珠帘,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她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致远中学重点班首批录取新生,她和李章进都被录取了。学校给提供路费组织重点班学生到北京旅游,看清华,看北大。给学生们加油鼓劲儿呢。”

      这就叫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致远中学”、“重点班”、“首批”、“北京旅游”,这些字眼儿无一不是晴天霹雳,把吴成荫震呆了。“这么快。”她嘴里嗫嚅了一句。她的意思是从她得病到康复也不过六、七天,可她与那吴庄二杰就拉下这么大的距离。本应该说句祝贺的话,可此时的她只顾了自艾自怨,自愧弗如。这铁一样的现实使她一时还难以适应和接受。在思想情感上难以转过弯来。

      “听你大萌姐姐说,这几天县城里都翻了天。市里的重点中学、省里的重点中学都派下人来与致远中学抢学生。说是叫什么来着?噢,对对对,叫招生大战。哎呀呀,好学生可是吃了香。看看应许的那条件,区里的说去了他们学校不用交学杂费,省里的说让你一个人住一个家,还每月发给200元生活费。这不是念书还挣工资么?小萌没有应允,是因为你大萌姐姐在县城,有个头疼脑热好照应。”

      这生了优秀闺女的母亲,让儿女的金榜题名乐晕了头。平日里对着院里的花草树木都想絮叨炫耀,今天好容易逮住成荫这个知音,便不管不顾地滔滔不绝说下去。

      “致远有致远的法子。怕把好学生流失掉,马上就发了重奖。第1名10000元,第2名7000元,第3名5000元。第4名到第20名,每人奖了2000元。小萌是第16名,也领了2000元。这还不放心,干脆组织两个重点班 的100名学生去了北京,看谁还能抢走?”

      “噢,这就是竞争。”成荫自言自语道。才几天功夫,小萌和李章进就与她分道扬镳,他们成了走红明星、抢手货,她却成了被淘汰的劣等品。谁叫自己考不好呢!谁叫自己笨呢!17岁的吴成荫第一次经历竞争的失败,咬着嘴唇,不知该怎样诅咒自己。

      大约是看出了成荫的脸色不对劲儿,小萌的娘突然把话锋一转说:“小萌说你可以上县一中,那里的师资力量也硬呢。——对了,小萌临走前还捎给你一封信。”这妇人又旋风一般跑回屋里,拿出个叠折成麻花似的纸条,递给成荫。

      成荫:

      你好。听说你看到成绩后病倒了。十分系念。虽然你已经毕业了,但我们的师生情谊并不因此而终结。殷切希望你记住老师三句话:

      一、不论考好考坏都不要放弃。

      二、家庭再困难你不要放弃。

      三、不管录取你的学校是那一所,都不要放弃。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老师相信你是好样儿的。

                                 爱你的郝老师

                                         7.14

      原来是十亩地乡中的郝老师托小萌转给她的。想起在校时老师对她的偏爱、对她的厚望,吴成荫再不能自持,当着小萌娘的面,不禁失声痛哭。对不起爹,对不起奶奶,这些还是吴成荫表层的痛、浅层的悔。其实她最不敢直接面对的是班主任郝老师。每当她误了课,郝老师都安排班内的好学生给她补,有时还牺牲掉自己的节假日单兵训练她。老师总说她潜力大,一定能挤进班内10强。当她真进入班内10强后,老师的喜悦不亚于她自己。接着又给制定了新的学习计划和目标,让她向“致远”奋斗。谁知自己却这么不争气,考得一落千丈,不仅影响了班级名誉,还影响了老师拿奖金……。多少天来,她的思绪一直不敢触及学校不敢触及老师。她天真地以为自己躲着再不见他们,就会逃避良心的谴责。没想到老师倒一直挂念着她……

      “唉……”起初,小萌的娘见成荫失声痛哭,还跟着叹惜,心想让这女娃哭出心中的郁结或许好些。后来见她竟然脸色蜡黄,哭不出声,跑到茅厕倒海翻江地吐,这才着了急。——情急中这妇人突然想起小萌替她查分的事,便忙劝她:“快去乡中看看那分儿查回来没有?”

      吴成荫恍然想起自己找小萌的初衷,这才镇定下来。

      来到乡中郝老师宿舍门前,吴成荫感觉头皮发紧,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她心中的忐忑竟如同与李三楞打官司上法庭一般。听见家里笑语喧哗,气氛宽松,成荫那绷紧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

      敲门进来,原来是女班主任郝老师与三位男生谈话。一位是吴庄的李二楞之子李和和。另两位是裴庄的裴俊生和裴毛毛。他们虽然与成荫不是同班,但却是同届,又都是郝老师兼任语文课,所以都认识。除了李和和看见成荫后,显出不自在外,大家都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宿舍里只有四张椅子,郝老师便让出一张给成荫,自己坐到了床边。床边的写字台上放着两盒精装的点心,裴俊生脚边放着三排大蒜,成荫便猜测这三个男生都给老师带了礼物。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脸上立即泛起层红晕。

      “成荫呀,什么都不及身体重要!”郝老师仿佛根本没在意成荫想什么,一开口就带上了责备的口吻。

      毕业后的男女生之间仿佛再不像在校时那样拘束和爱面子。那裴毛毛和裴俊生也盯着她傻看。裴毛毛问她吃了什么减肥药,变得这样弱柳扶风似的。裴俊生联想更丰富,说她如果不梳马尾巴,把一头浓发披下来,再卷起裤筒,就象浣纱的傣族舞女了。郝老师则摇头否认,她说:“假如眉间点个红点儿,倒活脱脱是印度少女。回村后瘦,也黑了。”同学和老师这样一开玩笑,成荫的心也放松了。她说:“你们都美化我了。”

玩笑过后,谈话依然转回到正题。原来是致远中学和县一中的分数线也下来了。致远的分数线是520分,县一中是485分。裴毛毛考了505分,李和和500分,都达了县一中的线。裴俊生考了480分,连一中的分数线也不够,却决定住致远中学。原来两校都有规定:考生只要达了一定分数线(致远为465分,一中为450分),就有买分的资格。学校已贴出告示,一个分数档一个价位,明码标价。裴俊生离致远的分数线差40分,每分500元,他家就得为他花20000元买分钱。裴毛毛大约是心里有点儿不平衡,就打趣裴俊生道:“吴小萌、李章进等得奖金、游北京,那钱都是你们这类人家给支付呢。”

      裴俊生倒挺豁达,他说:“我娘说如果分儿再低点儿想花这笔钱还不够资格呢!大人们赚钱为什么?就为培养娃娃们。高投入才有高回报嘛!”裴俊生就仿佛已经拿到致远的录取通知书一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你娘真好,有见识。”说到母亲,吴成荫这没娘的女孩便特别敏感。裴俊生的父母以种植大蒜出名,全县人民饭桌上的大蒜差不多都来之于他们家。

      “你呢?还没问你多少分?”裴俊生便问成荫。

      吴成荫脸一红便看郝老师。郝老师既没批评她考试没发挥好又不提她的分查得怎么样,一直让她惴惴不安。她的心在致远,可她预感到没有追回几分。如果达到致远的分数线,她一进门郝老师就喜不自禁告诉她了。

      郝老师没言声儿,慢腾腾地拉开写字台下的小抽屉,拿出个早就准备好的小条儿递给她。结果比她想象的还糟。数学加了1分,英语竟然降了18分。总分成变了482分,离县一中的分数线还差3分呢。

      郝老师叹气道:“这考试弄的。——咱农民子女就这一条出路,可大多数家境不好,卡了壳的往往是咱们!”

    吴成荫的脸色由红转青。想起李三楞大喇叭上的广播,想起在家期盼的奶奶和爹,她怔怔地盯着那小条一言不发。

      “唉,我都不忍心告诉你。”郝老师无可奈何地说,“据说查分工作量大,也烦人,一般不鼓励这样做,因此扣得特别严。”

      “还不如不查呢!”俩位男生异口同声说。虽然不在一个班,他们对吴成荫平日的表现和学习状况都有耳闻,看她这英雄落难的倒霉样子,十分同情。一时真不知该用什么什么话来安慰她。李和和更是局促不安,就好象他偷了别人东西,被人逮住一般。

       “怎么办呢?我都替你琢磨上好几天了。”郝老师说,“要不,再补上一年,明年争取拿奖金。”

    吴成荫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补习,走回头路不是她的选择。再说,奶奶已经70多岁了,她老人家眼巴巴盼着能看到孙女住上大学,成为人上人。吴成荫不能再耽搁时日了。

      “图省钱就住新成立的私立高中。可新学校的师资质量必然差些。”郝老师又指出第二条路。

      吴成荫又坚定地摇摇头。她想,连裴俊生的娘都懂得高投入才能有高回报,与其住上三年学不到什么,岂不白白浪费钱财和光阴?

      “那么,第三路就是买县一中那3分了。好在县一中每分350元,不象致远贵。”郝老师又指出第三条路。

      这时,吴成荫苦笑一下,既没点头亦没摇头。面对一连串的打击,她倒变得越来越冷静,越来越耐磕耐碰了。她一字一顿说,她相信阅卷老师再扣得严,也不会把正确判成错误,还是自己学得不扎实,基础上有亏空。“至于买哪 儿的分,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定吧。”

      郝老师一听成荫这口气,便说:“是啊,是啊,还有一个月的考虑余地呢。”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裴俊生说:“你娘不是吩咐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帮忙吗?”

      裴俊生这才想起菜园子里刚出土 的一园子大蒜,便邀了裴毛毛与李和和去帮忙。还认真地说不会白用他们,将给他们发工钱。

      送走三位男生,郝老师便笑着:“这个裴俊生,早就坐不稳了。你一进来,他倒把家里的活儿忘光了。”不等成荫有什么反应,她又一语道破成荫的心思:“你的心在致远。”

      吴成荫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她当时不敢说出口是怕同学们笑她好高鹜远,不自量力,尤其害怕李和和传回吴庄。她可不愿意村里人把她的失意当成谈论的中心。

     “这少女心高命薄,想得不现实。”郝老师想。她默默地替她算计,虽说她比裴俊生高出两分,那也得19000元呀。这对她家来说可是天文数字啊。

      “自从我看了您捎给我的信,那‘三不放弃’就在我心中扎了根。我不想放弃致远!”吴成荫很镇静地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烁着坚毅。“现在,小萌和李章进等已经游北京,逛清华、北大,人家见过的我没见过,人家坐过的我没坐过,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差距,我如果再不拼一拼,以后就是天上地下了……”仿佛在肚子里酝酿了多少年似的,吴成荫娓娓道来,讲述自己不放弃致远的理由。当然,最主要的一条理由她没有说出,那就是改变家庭的生存状况,让李三楞等人看看吴成荫的能耐。

      “好哇!成荫。实际上县一中根本不能与致远比,师资力量不说,县一中生源就差。学到一定程度,其实是好学生与好学生竞争,在竞争中齐头并进。分数有限,追求无限!老师支持你!”郝老师一激动便拉住了成荫的手。她原来还担心成荫会就此辍学呢。实在是低估了她。这女生的志气让老师由衷地高兴。她想:若论综合素质,吴小萌、李章进都不及成荫,她们没有少年人的锐气。

      “可是,你这买分钱从何而来呢?”

      “家中大约有四、五千的积蓄,其余我打工去赚,让我奶奶和爹去借。再不够,就贷款!”有了既定目标,她心里就豁然开朗了。吴成荫充满信心,简直是条条大道通致远。

      “打工,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啊!借,你奶奶和你爹有什么阔亲戚?贷款还得抵押呢!”郝老师拧起眉头与她实实在在合计起来。

      “什么叫抵押?”吴成荫问。

      “就是信用社怕你还不起钱,让你在贷款的同时押进家里的贵重物品,也有借了亲友的存折押折子的……”郝老师一边给她讲解一边还在为她打主意。这女孩看似成熟,到底涉世不深,连什么叫“抵押”都不懂呢!

      吴成荫听人说过贷款这个词儿,实在不懂得竟然这样复杂。想来想去,她家也没有什么阔亲戚。只有一个叔叔,那就是奶奶的亲儿子。叔叔近年来与她们走动得勤,可也是互通庄稼地里的有无,没有金钱交道。他也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有没有助学扶困的觉悟,很难说。

      “哎,有门路了!”郝老师一拍写字台,激动地站了起来。她突然想起曾经听地理老师说成荫的亲生父母在裴庄北面的小泉坪村。成荫的生父很有脑子,近年来利用地下水开澡堂进入小康,家里修得像庙宇一般。村里修复观音阁,他们还捐了1000呢。成荫假若去认了亲,看他供不供女儿上致远。

      别人都有母亲,惟独自己没有。成荫懂事后问过爹,爹说是去世了。可祖坟里又没有娘的墓。

      尽管爹和奶奶对成荫的出身讳莫如深,但爹与李三楞发生争斗后,成荫已印证了自己是抱养的。抱养的有什么关系呢?有爹和奶奶刻骨铭心的爱就够了,又何必追根究底呢?所以成荫对谁也没有提及这问题。她拿了心不去深究。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就在本乡本土。今天,女老师讲的这一切就像格林童话、天方夜谭,让她听得发了呆。

      “怎么,怕他们不认么?”郝老师用双手扳着她的双肩,从头到脚地打量她,“别换装,别打扮。就这短衣短裤马尾巴,往他们面前一站,这青春洋溢的精气神儿,晴雯似的聪明劲儿,让他们疼都疼不过来呢!”

      “认了他们,我爹和奶奶会怎样呢?”

      “咱先别对你爹和奶奶讲,那一头生米做成熟饭,再做这一头的工作。”

      “不行,不行。”吴成荫大摇其头,执意不肯。

      她由衰地感谢女老师的一片苦心,但她决不能背着爹和奶奶干他们不乐意的事情。她花钱买分既为自己,也为他们。如果她为了钱伤害了爹和奶奶与自己的感情,不仅是天理不容,首先就违背自己的良心。

      “哎——”郝老师松开双手坐了下来。她想这女孩像初生之犊,没在社会上碰过大钉子呢。

      吴成荫还没有进村,她查分查砸的消息就传遍吴庄的大街小巷了。从郝老师家出来,李和和迎头碰上他那上初二的妹妹,他妹妹刚在乡上补完课准备回家。李和和就把他妹妹从人堆里拉到一边儿,告诉她学功课一定要扎扎实实,夯好基础,不然象吴成荫如何如何。李和和对吴成荫并无恶意,他只是觉得妹妹学东西如蜻蜓点水,让她接受吴成荫的教训。李和和望着妹妹的同伴,还一再叮嘱妹妹不要再对任何人翻舌头。李和和的妹妹也确实没有对她的同伴们讲,她只是回去告诉了她娘。她的本意是想让娘高兴。因为她娘人心不足,嫌她哥哥考上一中不光彩,不如人家吴小萌和李章进,得奖金,游清华。她娘心里一不平衡就要磨叨她哥哥并且捎带上她。这办法果然灵,她娘一听吴成荫花了30元查分钱,结果只追回1分,倒又降了18分,进县一中还得花1000多元买分钱,脸上马上就浮起层笑意。这妇人心里一熨贴就情不自禁告诉了李和和的爹。说儿子考得好,省下的就等于赚下的,有这1000多块钱能买多少书和笔记本。这就样一传十、十传百,等这新闻再从李三楞嘴里传出时,已经变成吴成荫花了300块查分钱,查得降了70分,住县一中还得花7000多了。

      “人们说我一镰刀甩掉8000块,你们看看这报应。”李三楞逢人便这样说。“进县一中都得这个数。”他用手指比划了个7字。不明底细的人问:“700?”李三楞便瞪了眼反问“如今这700还算个钱?”

      吴成荫的爹和奶奶得到这消息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两人鸡食也不拌了;羊草也不割了;一次又一次到村口上望,渠坝上等,盼着成荫快点儿回来。他们不是担心多少年来的积蓄打了水漂儿,只要成荫需要,割他们心头的肉他们也不皱眉头。他们是怕心高气盛的闺女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因为住不了致远、因为和小萌差下这样大的距离又犯了病……

      吴成荫回到吴庄,夜幕已经笼罩了村院。街门敞开,屋里没有人。鸡已经回了窝,紧紧地挤在鸡架上。羊圈里羊却是饿急了,迎着她又叫又碰栅栏门。成荫便抓了把干草扔在羊槽里。她耸了鼻子,品味着羊腥味和干草味交融在一起的气息,脸上洋溢着怡然自得的神情。原来,告别了郝老师后,她绕道到裴庄裴俊生家的菜园子外打探了一回。这一切简直顺利极了。一到裴庄,不用问路她就找到了裴俊生家的菜园子。她的鼻子灵,那扑鼻的蒜味就是她的向导。那圈了黄土矮墙的菜园大极了,墙外还栽了一圈儿杨树。因为一时没找到园门,成荫就踩了一棵扬树的矮杈向园内张望。园内一派沸腾的景象。南面是一排男人锨起锨落地起蒜。几位村妇蹲在男人们的锨前,提起大蒜打土、捡蒜。大约是按蒜头的大小分类,动作很慢。北面是一排贴了白磁面砖的新房,房檐下坐着八、九位村姑在辫蒜。她们的动作倒看不真切,只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尖叫声。裴俊生、裴毛毛、李和和与另外两位小青年大约是分管运输,不停地把姑娘们辫好的蒜排装上拖拉机、小四轮……。有意思的是一位起蒜的汉子发现了墙外有人,就朝外扔土块儿,说是偷菜的贼派人来踩盘子了。裴俊生骂骂咧咧,急忙跑了出来。情急中她还没有跨上自行车,就被裴俊生抓个正着。两个人四目相对,说不出的窘迫、意外和惊喜。当她说她也想买分住致远时,裴俊生竟然不相信似地问:“真的?”当她说她也想在他家的园子里打工时,他马上应承下来。并且答应让她做计件工,他说:“计件工好赚钱。”她相信凭自己的勤快定会赚到大钱。吴成荫为自己这一天的遭遇而兴奋,竟然对爹和奶奶为什么出去,为什么回来后不停地盘问她浑然不觉了。

      “这个裴俊生,早就坐不稳了。你一进来,他倒把家里的活儿都忘光了。”她知道郝老师这句话的意思。17岁的吴成荫虽然不太注重穿着打扮,但她知道自己的青春和亮丽。人们观赏她的目光就是她的镜子。今天,她从裴俊生和裴毛毛的目光中就阅读出一种特别。他们一见她,那黑色的眸子就熠熠生辉,那就是贾宝玉看到袅娜林黛玉时双眼里闪出的内容。不过,她可不是痴情的林妹妹,那宝玉式的视线拴不住她。她的志向在致远,在清华……

      好半天,成荫才回过神来,详细告诉了爹和奶奶查分的结果,以及她准备买分住致远的设想。

      “19000元?”这个惊人的数字吓得吴得贵和他婶子瞠目结舌。成荫喜形于色的样子又使他们怀疑她是否正常。经过盘问了再盘问,考察了再考察,当他们确信她没有听到村里的闲言碎语、确信她没有犯病后,这才放下心来。

      “高投入才会有高回报嘛!”吴成荫现蒸热卖,用裴俊生的说法做爹和奶奶的思想工作。并详细阐述自己往了致远怎样与好学生竞争,将来考重点大学就有了把握,这样就能提高全家人的生存质量,社会地位……

      儿孙们若要转换老一辈的思想,鼓动他们克服困难的勇气,就充分表露你自己的志向和决心吧,那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成功。成荫的爹和奶奶起初听到那19000元,心里还七翻八折的,觉得就像买卖场上遇到了陷阱,不知道怎样能绕过去。经过成荫这样一表白,那美好的未来仿佛就展现在眼前,他们不禁也顺着成荫的思路一唱一和地说服开自己了。他们说假如成荫不是女娃是男孩,假如那男孩不乖不爱读书,他长到20多岁不也得为他盖新房、讨新娘吗?买砖买料雇泥木工不得花3万块?娶媳妇送财礼买三金不得花2万多?所以这19000和那一比,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目标一经确定,一家人便忙乎开了。

      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的全部积蓄,总共有6200元。一个月的期限,一个庄户人家再弄13000元,不容易呢。而且这仅仅是买分钱,至于入学时的学杂费、书费还没来得及详细算计呢。

      吴得贵首先想到的是庄稼地头的几棵树。那几棵树差不多与成荫同岁,是抱养了成荫之后栽的。原来预备姑娘长大后招个女婿入赘时盖房用的;既然闺女志向远大,现在干脆锯掉卖了吧,反正是用在女儿身上了。

      成荫的奶奶首先想到的是向儿子借钱。儿子媳妇虽然看钱重,总该给母亲些情面吧。再说这么多年了不论天旱雨涝她都与吴得贵一个锅里搅稀稠,儿子媳妇没有给过她一分钱。虽说他们与成荫没有血缘关系,可到底女娃是她起早贪黑拉扯大的,断了骨头连着筋哩。不借给一千两千也对不住娃一口一个叔、一口一个婶地叫过他们。

      至于成荫呢?性急的她第二天就到裴家菜园里打了工。爹和奶奶原来还想叫她再休息几天,恢复恢复身子,谁也拗不过她,只能由她去。再说,她这样早出晚归也好,省得听吴庄人嚼舌头。

      吴成荫的活计和裴庄村姑们一样,主要是辫蒜。大城市的人卖蒜是论斤,卖蒜头。致远县的习惯却一般不论斤两,而是讲论蒜辫子的长短和蒜头的大小。这样,蒜农就得把带长长蒜苗儿的蒜头辫起来。——朝正面看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蒜头,朝背面看却是用蒜苗辫成的辫子。裴家园子里的蒜辫子分两类:头等的是一辫子40头,蒜头又大又匀。二等的一辫子30头,蒜头不整齐。姑娘们辫一条大辫子挣2毛,辫一条小辫子挣1毛。

      第一天,吴成荫紧紧张张才辫了100条,挣了20块。马上就兑了现。活儿倒不累,坐在那儿辫,技巧活儿。但看看脏兮兮的双手,连头发梢儿、衣服上都一股股难闻的蒜味儿,吴成荫还是很失望。因为赚钱心切,她总在心中算这样一笔账:这里一个名叫翠花的姑娘最麻利,一天辫150辫,也才能赚够30元,即便自己赶上她,10天也才300块,牛年马月才能赚够那一万多元呢!不过,不干这活儿又能干什么呢?17岁的吴成荫第一次体会赚钱的艰难。她决定在没有找到好活儿之前,就这样勉力维持。

      不过,在这儿干活儿倒挺愉快。好几位眼尖的姑娘一见她就快言快语说电视上见过。就是那位手脚麻利的翠花姑娘,好像也是家境不好,满肚子冤屈,常想和她套近乎,听她讲法律知识和打官司的程序。姑娘们都很尊重她,当着她的面拿拿捏捏的不敢说脏话。当然,另一层原因还有裴俊生的关系,她们一听她是裴俊生的同学,就都意意思思地给她留面子。更有趣的是裴俊生的娘,这女老板来检查姑娘们的工作质量时,要求非常严格。不是说这个辫得紧,辫子短了;就是说那一个辫得松,快要散了架。检查到成荫跟前,不看她的蒜辫子怎样,只看她的人。竟然硬把她拉起来,就像指着样品似的对姑娘们说:“什么叫清纯亮丽?你们看看,这就是!什么叫青春美?这就是!我就见不得你们花上钱、花上时间胡作乱!今天拨眉纹眉,明天染发洗发。好好的眉毛弄成条绿色的毛毛虫,好好的头发染成个黄毛洋丫头!--这年头看见成荫这样原汁原味的少女真叫人一饱眼福呢!”这一翻观赏和品评,弄得成荫不好意思了。据说这女老板是老六六届初三学生,挺有水平呢。有天休息时,她叫大家编个“大蒜”的谜语,姑娘们嘁嘁嚓嚓地摇头,谁也编不出来。她就即兴笑道:

      姐妹七八个,

      围着光棍坐。

      脱了红袄睡,

     擂她一棒锤。

      村姑们一听忍俊不禁,生性泼辣的姑娘就笑着骂她“裴婶儿一肚花花肠子”,只有成荫红着脸不吱声儿。裴俊生的娘就摇摇头,自我否决道:“这谜语是有点儿黄,儿童少女不宜听。”接着她问:“成荫,你能不能编一个?”其实,成荫早有腹稿,她把女老板谜语略作改造,就变成了这样:

      弟兄七八个,

      围着柱子坐,

      大家一分手,

      衣服就扯破。

      并且她还为蒜的谜底编了个字谜:二小二小,头上长草。

      这妇人听后就带头鼓掌,说到底是乡中高才生既文雅又有才怀。看得出这个女老板挺喜欢她。在一个倍受欢迎倍受尊重的环境里干活儿,心情特别舒畅。

      干到第4天,吴成荫辫蒜的速度就赶上了那个叫翠花的行家里手。第6天,她竟然辫了200条,赚了40元。她的速度和质量把那翠花也比得黯然失色了。如果不是花钱买分,她也知足了。一天40元,10天400元,一个月就1200元呢。也算高工资了。可是,一想到吴小萌、李章进们逛北京、游清华,她就心急火燎;一想到致远,她就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了。为了给她买分,爹把地头的十几棵树都锯了。爹说都四五天了,那树干和树墩的刀口仍然在淌血。树流的是白血,树也疼呢,树叶也硬硬的不肯打蔫儿,有怨言呢。这个时节实在不是锯树的季节。成荫知道这是爹内心不落忍,育树同育人一样,都生情呢。

      可惜才卖下1000多元。为了她,奶奶已回去三、四天了,借多借少都没有音讯,肯定是作了难。看看离那一万多元遥远得很,吴成荫感觉前程渺茫,一点曙光都没有。她常常路过乡中去找郝老师,老师倒一直给她鼓劲儿。老师说:“多一份追求就多一份苦恼。如果你生命的欲望也停留在与你辫蒜的姑娘的层面上,你马上就愉快了,可那有什么意思呢?”而且,老师说她在帮她想办法。另一个支撑就是裴俊生。一天,他在清点姑娘们辫下的辫子时,竟然不知从哪儿拣了一条,扔在她辫下的那一堆里。恰恰给她凑了个整数。当时,吓得她脸热心跳,他却冲她眨眨眼说;“非常时期,别太循规蹈矩!”看来他对她的窘迫状况也心知肚明。他甚至还趁人不注意时附在她耳边说:“好好巴结住我娘。她对你印象不错。她一旦喜欢上谁,谁就有好果子吃的。”所谓“好果子”是什么?这女老板会借给她钱么?何时能还得清,连她都说不准呢。这句话弄得她忐忐忑忑的,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她想向裴俊生打探个准信儿,但自从她进了他家的菜园子,裴俊生见了她倒常常装模作样,露出公事公办的拉开距离的样子,不像在郝老师家说话随便了,弄得她也不好意向他套近乎。

      钱啊钱,你在哪里?这样十几天过去,吴成荫几乎得了“想钱疯”的毛病。上下工的途中,只要前边有个黑色的东西,路旁林荫中有个塑料袋,吴成荫就疑心是钱包。猛蹬自行车冲过去,总是错觉。连她自己也禁不住骂自己财迷了心窍。

      这天下工后回家的途中,碰上了会计。吴成荫立即便想到向他借钱。会计生性言语不多,两辆自行车并排走了一替儿,吴成荫鼓足勇气张开嘴,一开口却说:“小宝近来怎样?”

      会计回答说成荫辅导的那段日子似乎上了轨道,后来就又贪玩了。成荫便不再吱声儿。从本心讲,成荫喜欢那孩子,也乐意辅导她,可她哪儿有时间呢?吴成荫痛苦地默咒自己:你是穷命跌到穷人家,没有帮助别人的理由,没有与人交往的自由!唉,怪不得奶奶一走就是10来天呢,张口借钱难呢!

      不料两人心事重重骑到村口,会计邀她到他家走一走。成荫还以为是小宝的功课有问题,原来是她爹吴得贵已经向人家会计夫妇张了口,成荫想到的爹早为她想到了。会计今天刚从乡信用社拿回钱,一进家当着老婆和小宝的面就塞给她1500元。这是吴家为成荫借到的第一笔款,这个数字之大,令成荫吃惊。她只顾了激动,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好。会计的老婆说:“你爹来过好几回了,好像是不情愿借给搪塞他。其实这个折子今天才到期。再难,也得给你挪兑,要不你的学生就不依。”成荫便揽过小宝摸他的头,小宝却似一支箭射出去,跑到另一个屋。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捧来个储蓄罐儿。成荫会意,忙说:“别,别。”小宝已哗哗地把历年来攒下的压岁钱倒下一炕。成荫帮小宝收拢回来,要往储蓄罐里装。小宝执意不肯,小手儿捧着非要成荫收起来。小宝的爹娘也说:“孩子的心意,你就收起吧。”吴成荫含着热泪认真地点了点头,是330块零几毛。她就拿了整数330块。把那几毛塞进罐里,哄小宝说:“没有钱看罐子,怕罐子飞走哩。”

      “那天,李和和的爹也来过,意意思思想借钱,我没搭他的茬儿。”会计的女人说。

      “我不对外人说。”成荫懂事地点点头。

      “再不敢叫你爹去卖血。”会计严肃地说,“怕染上传染病呢!”吴成荫这才知道爹还到县城卖过血。

      人一旦交上背运,吃西北风逮不住,喝白开水都硌牙。瘸子吴得贵那天在县城里拐了一天,白白挨了两针,没有赚回一分钱。左一条街右一条巷子好不容易找到血站,穿白大褂的女化验员像收猪的目测猪的肥瘦一样,把瘸得贵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揪着她的耳朵直摇头。吴得贵听人说是抽血是从胳膊上抽,出发前用肥皂洗了又用洗衣粉搓,把两条胳膊搓得火辣辣地疼,不料人家是从耳垂上扎,他偏偏每天洗脸都忽略了耳垂子。那穿白大褂的姑娘擦一个棉球扔一个棉球,浪费了三、四个都没有找到耳垂上的皮肤,当然没有好心情。咯嘣一声听得那针头穿过淤泥结成的干痂,钻透皮肤,吴得贵感觉特别疼。可是挤不出血来。那白大褂就又咯嘣了一声,只抽了一丁点血就推过了他。一会儿另一个白大褂就A呀、B呀ABAB呀告诉他不合格。吴得贵回到家时鸡饿得飞羊饿得叫,更加泄气。白白耽误一天,一无所得还挨了两针。他想血在血管里流淌,血管都密封着,有什么卫生不卫生?流出来都是红的,闻一闻都带着血腥气,人与人有什么不同?以貌取人,看人头下菜碟子呢!直到女儿吴成荫回来,与他讲清原委,他才消了气。女儿又掏出会计家借给的钱,吴得贵马上就眉开眼笑了。狗日的钱,能叫人哭能叫人笑!

      父女俩换了雪亮的大灯泡,再一次清点家中的钱;家里的积蓄再加上树钱,加上成荫赚回的钱,再加上这天借来的钱,已经上了10030元。吴成荫快活地跳了起来,搂着爹的胳膊转了一圈儿。看来只要行动,就会有收获。父女俩信心大增。成荫告诉父亲她明天要带上两三天的干粮,晚上要加班。她就不在路上来来回回浪费时间了。爹问大家都加班还是她一个人加,她说大家都加班。因为那个叫翠花的姑娘嫌这里的工钱低,拉了三、四个姑娘到城里洗了脚,所以这里人手不够了,辫的速度赶不上卖的速度。

      “晚上在哪儿睡呢?”吴得贵一听成荫要带两三天的干粮,就赶紧挖面做饭。

      “我和郝老师说好了,在乡中传达室睡。”成荫很高兴,为能加班而高兴。尽管因为翠花拉走了人,俊生的娘把翠花骂得一钱不值,说她不讲信用,哪儿钱大朝哪儿走,伺候大款去了……成荫却很感激翠花,白天晚上辫,到底赚得多。

      “去城里洗脚,谁给谁洗?”得贵问。

      “当然是她们给客人洗了。”成荫说,“难道客人给她们洗不成?”成荫一边折柴打炭,一边与爹拉话。爹的陈旧和迂腐把她逗笑了。

      “这些城里人,钱烧的!烂个臭脚,还到店里去洗!”吴得贵恶狠狠地揉面,发泄着心中的不平和愤懑。

      “人家那叫泡脚,用药水泡,另加按摩。”成荫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在爹面前她就显得见多识广了。“据说,翠花的爹在三年前就叫汽车撞死了,可一直没找到闯祸的司机。她娘本来有病,这一生气,又添了病。全靠翠花赚钱医治呢。”同病相怜,吴成荫不仅对翠花不反感,还有点钦佩。

      “过去是支书说谁先进,咱向谁学习。现在是老板娘说谁坏,咱也不说谁好。不要唱反调!”吴得贵教导女儿,他觉得成荫很单纯,爱较真儿。

      “你这是窝囊废说的窝囊话!如今兴老板炒员工的鱿鱼,也兴员工炒老板的鱿鱼!”

      吴得贵停下和面的手,翻回头来看一眼闺女,成荫这几天特别高兴,她从自己的书箱里找出本书,捧在膝头默读。灶口的炭火照得少女的脸庞晶亮、通红。吴得贵意识到自己纵然喝的米汤比成荫多,可再也说不过女儿了。

      吴得贵一边在渠塄上割草,一边想钱。那天他去信用社贷款,人家让他往里边押折子、押值钱的东西,他好歹想不通。有折子早取了钱,有值钱东西早卖掉换下钱,还用贷款么?这叫什么理儿?吴得贵自言自语道:“世上的理都偏向有钱有势的!”不知不觉又碰上冤家对头李三愣。李三楞朝得贵碎了一口,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扭头朝相反的方向割。旧情旧景,吴得贵一下忆起二年前夏天的那一场争斗。那场争斗不仅以吴家大获全胜而告终,村里还留下个歇后语:李三楞甩镰刀,一甩8000。李三楞手头那镰刀在阳光下明晃晃一闪,闪出吴得贵脑际的灵感。疼一下得8000真值啊。吴得贵马上便产生了与李三楞说话的勇气和热情。说什么呢?吴得贵缺乏才怀,就挠了挠头。望着李三愣隐没在草丛中的屁股,吴得贵出了一会神,突然想起那一次争斗的缘由,吴得贵对李三愣说:“我婶子回了她家已经20多天了。”

      李三楞一愣,停下镰刀直起身来,望着得贵问:“什么意思?”

      “你不是关心我和婶子的事么?”得贵笑嘻嘻地反问。

      “呸!”李三楞又啐了一口,骂道:“我现在是关心你那野闺女哩。老天爷有眼。你狗日的养了个无底洞、白骨精。讹上人多少钱也填不满。”

      “爷们有钱,你管得着吗?”看看李三愣动了肝火,吴得贵十分兴奋。他今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起成荫对他的窝囊人说的窝囊话的评价,吴得贵很不服气。他拖着那条瘸腿还朝前蹦了蹦,同时把手里的镰刀悠一悠,提醒李三愣下面的动作。

      “反了你!”李三楞把镰刀举起来,在天空划了个圆,恶狠狠砍到了面前的草地上。

      “砍呀!砍呀!”吴得贵像给运动员加油一样喊。

      “砍你婶子那个X!”李三楞早识破了吴得贵那圈套。他铺了绳子捆自己的草,骂骂咧咧收了镰刀装了车,扬长而去。

      虽说没有讹到李三愣钱,吴得贵这天的心情特别好。因为这件事让他认清一个理:8000块就能输掉一个人的威风!在吴庄他只要不怕李三楞,再就没有可怕的了。吴得贵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展过,顶天立地过。这才是气盖山河的男子汉。可惜这一幕不曾被李三楞以外的任何人发现。吴得贵多少有些遗憾,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今天:毕竟眼对眼、面对面与李三楞作了较量。他极想把这个壮举告诉婶子,还婶子个底气儿足。

      说实在的,得贵和婶子只担了个空名。

      从吴得贵叫回婶子帮她抚养成荫,两人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在女娃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私欲杂念。因为得贵的婶子也只有一个儿子,也喜欢女孩。17年来,得贵的婶子夜里睡觉都没有脱过衣服。起初,她为了夜里热奶、喂奶、换尿布的方便,后来似乎形成了习惯,脱了衣服睡反而睡不踏实了。再后来这老女人大约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便越来越拘谨,甚至连洗脚、洗脖颈、洗胳膊也躲闪着得贵了。

      这天,得贵割了一会草坐下来休息,放眼望大田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渠埂青青草都属于他,心气儿特别好。一边抽烟一边品咂李三楞那唏话,——成荫不在,你和你婶子怎么睡呢?吴得贵脑际一亮,突然会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了。他觉得那次打架自己也有错,说不定那三愣还是好意呢。真笨!这么多年了自己竟忽略了婶子是个女人。婶子是个寡居了20多年的女人,而且年轻时还是精干女人、漂亮女人。吴得贵屈指算来,婶子回去倒20多天了。从前她可不舍得走这么久。她借到钱了没有呢?问儿子张嘴难么?她儿媳妇待她怎样呢?吴得贵越思越想是自己拖累了婶子。让婶子跟着自己受贫穷、受惊吓、受耻辱……。可婶子没有怨言,总是打打省省过日子,勤勤快快收拾家里家外。尤其是待成荫和他那么好。被李三楞砍了腿的那几天,她嘴说要离开,其实是舍不得走。丢不开成荫丢不开他。婶子淌着眼泪,床前床后地服待他。一会儿擦擦脸,一会儿摸摸头,婶子当时怎么想呢?仅仅把他当侄儿疼么?思念突然像高山上的流云,缭缭绕绕缠裹了得贵的心尖儿。这瘸子越来越吞云驾雾不着边际了。婶子的馒头蒸得白,婶子的面条擀得匀,婶子的针钱做得细,婶子的内心花不花呢?

      吴得贵掐灭烟头,再也割不到心上了。他匆匆忙忙捆了那一丁点草就往家赶,决定亲自把婶子接回来。

      或许是心灵感应,吴得贵走到巷口就望见门锁开了。这瘸子心头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就蹦达进来,果然是婶子,正笑盈盈在院里喂鸡呢。

       “都20多天了!”吴得贵激动得抛下草捆子,拐过来盯着婶子傻看。这时的婶子在吴得贵的意念里已经变成了记忆中婶子刚刚过门的样子了。吴得贵搓着绿绿的手重复说:“都20多天了。”

      “借钱难呢!”婶了感叹道。“快快洗洗手。”婶子看到得贵因为她回来而激动,自己便也很感动。

      得贵拐回家,一边洗手一边说:“20天就像20年!”

      “想钱呢!”婶子一层一层打开个手绢包。

      “都想呢。”得贵擦着手,却憋红了脸。扔下手巾就往茅房颠。

      婶子看得贵有点好笑,并没在意。等得贵回来,就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给得贵交待,说:“媳妇掌了大权,只借给500块。我不过意,又走街串户你家50,我家100,一共才借下1000块。”

      得贵欢天喜地接过那钱,放在躺柜里。他想:离买分的期限就剩三四天了,再卖了羊 、卖了鸡,加上成荫加班赚回的钱也许差不多了。

      婶子说:“你点一点。”

      得贵说:“你和我,谁和谁?我不信不过你?”

听到这话,婶子又高兴了。她又打开个大包袱,从衣服里面翻出个稀罕玩艺儿。婶子用双手捧给得贵看,原来是个玉石雕刻的小狮子。和电影上看过有钱人家门前的石狮子一样儿,做工非常精细。嘴里衔个小玉球,一只脚还戏弄着个狮子娃娃。只是这狮子如拳头般大小,小得可爱。婶子说这是汉白玉,她小的时候,这个汉白玉狮子在娘家的正房屋顶上放着,作镇宅之物。可惜什么也没镇住,到她出嫁时家道已衰落,娘就让她把这宝物带到婆家,希望能镇住邪,保她一辈子平平安安。不料嫁了两个男人,都死在自己前头……

      “有我呢!”得贵见婶子神色黯然,就急忙安慰她。并且把李三愣如何怕他的事实夸夸张张讲了一番。

      “这个东西我东藏西掩一直没有露,现在可值了钱。”婶子还把玉狮子端在掌心,美美地欣赏。“听说古董走俏,一个旱烟玉嘴子还卖800块呢。这还不卖3000块?”婶子说,“关键时刻帮了娃,念成念不成,也不枉你我的心血了!”

      听到这里,吴得贵大喜过望。弄钱的艰难他深有体会,东邻西舍他都去借过,支书村长家也去借过,却没有借到一分钱。老百姓弄钱难,各有各的支派呢。只有会计家抹不开面子,连小宝的压岁钱才借下1800多块。婶子不仅借了钱,还带来这宝物,实在是帮了大忙。他见过古董商来村里收古董,知道这宝物的价值。吴得贵感激涕零扑过来捧着那婶子的手就亲吻那宝物。亲着亲着就亲到婶子的手上了。

      婶子在退缩、撕拽,她说:“外面本来有人说闲话。”

      得贵说:“不能让他们白说了。”

      婶子说:“让成荫撞见。”

      得贵说:“她加班不回来。”

      不料,恰恰这时成荫回来了。她果真被老板娘炒了鱿鱼。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回来找爹和奶奶来倾诉来发泄的。她满心希望的是得到亲情的呵护和安慰。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这17岁的少女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场面。爹那德行让吴成荫既难堪又恶心。本来李三楞的儿子话言话语就影射她家是“下三烂”(旧时一烂指盗贼,二烂指乱伦,三烂指嫖赌),吴成荫有意不接那男生的话茬儿。她虽然不太明确下三烂是指什么,但她意会到一定不是文明礼貌的行为。那一次李三楞和她爹拌嘴,经过法庭,她对其原因才一清二楚。但她认定李三楞是造谣中伤、诬陷良善。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奶奶和爹的清白,坚定不移地捍卫了爹和奶奶的尊严。如今,活生生的事实摆在吴成荫的面前,让她羞愧难当、目不忍睹!她迅速地别转了头、气得捂住自己的脸,跺着脚咒骂:“下三烂,下三烂!怪不得人家骂下三烂!”

      吴得贵见女儿回来,那热晕的头脑立即清醒过来。他急忙从婶子手里接过那宝物,捧给成荫看。对捂着脸的成荫说:“闺女啊,咱买分的钱够了。你瞧这宝物,能卖三、四千呢。爹再卖了羊、卖了鸡……”

      这时的成荫连爹的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不知羞耻的爹。

      “怎么瘦成这样呢?”那奶奶也过来端详成荫。二十多天没见,成荫变得又黑又瘦。双手也伤痕累累,虎口和指尖都缠着胶布。白胶布变得又烂又污。这变化使奶奶既吃惊又心疼。她不断重复着,“怎么变成这样呢?”上前就来拉成荫的手。成荫挣脱奶奶的手,只顾捂了脸哭,眼泪像溪流一样从指缝儿涌出。她受苦受难,让裴俊生的娘盘诘责问时,他们在寻欢作乐,她不能原谅这样的奶奶和爹。

      吴得贵这才发现女儿昼夜加班,把一双细嫩的手磨得惨不忍睹,也揪心地疼。他也拉成荫的手,想把那宝物塞给她。她知道女儿一门心思想买致远的分,便只拣女儿爱听的话来说:“你奶奶给你借来1000元,又带来这传家之宝,如今古董值钱,能卖……”

      此时此刻,吴成荫一听爹给奶奶评功摆好就反感,她觉得就这样与他们握手言和会玷污了她。不等爹把话说完,吴成荫看也没看就把那宝物砸在了地上。那狮子的在水泥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儿,嘴里衔着的小玉球就滚了出来。

      成荫的奶奶急忙跪下来抢救,大狮子的嘴唇早就被碰掉一块。这老妇人忙把那玉球塞进去,再把碰掉的一块补去,可狮子的残嘴再也控制不住玉球了……

      吴得贵一看宝物被摔坏,婶子扑簌簌垂泪,怒火中烧。举起那使惯镰刀的手,一个耳光就扇到了女儿脸上。并且雄狮般咆哮道:“这个败家的!你知道你砸坏了什么?你的前程!”

      吴成荫这几天本来连日加班,又乏又累,又饿又气,猛不防被得贵这样一抽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当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像水渍一般慢慢地洇到心上的时候,她不假思索一摔门就跑了出去,大有誓不回头的味道。疲累饥渴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完全被屈辱所代替。

       吴得贵也傻了。成荫本来是乖巧勤快的孩子,17年来他从舍不得放在她身上一指尖!

      “天啊!娃哪能受了这气!”那奶奶这才想起今日下午小萌来过,给成荫带来了北大、清华等几所高校的介绍,赶紧塞给得贵,推他去追赶成荫。

      这时,钻山的夕阳正收拾它的余辉。伏天的玉米、高梁滋滋猛长,又高又稠。任他瘸得贵再跑得快,早望不见女儿的踪影了。

      吴成荫一口气跑到乡中和裴庄的岔口路,另一条路上传来扑哗哗的自行车辐条的转动声和兴高采烈的谈笑声把她惊醒了。她听出是她乡中的同学在结伴而行,隐约有李章进、李和和的声音越来越近,吴成荫急忙闪进庄稼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她不愿让同学们看到她这落魄丧气的头脸。果然有裴毛毛和另一个男生经过岔路口拐向裴庄的土路。她听见他们在谈论"鼠标"、"新浪"、"上网"等字眼儿,才知道同学们结伴到县城学习电脑去了。吴成荫无比神往地倾听着,直到两路同学走得很远很远。反观自身,吴成荫又伤心地抽泣起来。

      吴成荫原指望到裴家打工,与裴俊生的母亲搞好关系,能得到这女老板的支助,会圆了她的梦。所以脱皮掉肉,没明没夜的干。一天比一天僵硬干燥的蒜梗,磨得手指如蝉翼一般,她忍着疼痛一天坚持辫十三、四个钟头。一来为赚钱买分,二来也为加快裴家买卖的进度。白天辫,晚上辫,指甲头儿都开了裂,缠了胶布辫。每天加到十一、二点钟。裴俊生的母亲也对她流露出赞许和好感,还叫裴俊生买了药用胶布,送给她裹手。可是,这女老板的脸简直是六月的天气,说变应变 。就因为丢了二百条蒜辫子,她阴沉了脸,逐一查考。更令成荫想不到的是竟然会怀疑到她身上。面对裴庄村姑们侦探一般的眼神,面对她们的嘁嚓私议,吴成荫脸不变色心不跳,她坦然辩解道:“我要那么多蒜辫子干什么呢?”

村姑们说:“卖钱!”一句话堵得吴成荫瞠目结舌。其实,在这初出茅庐的初中生意念里还只知道打工赚钱,不曾想到偷蒜卖钱呢。

      吴成荫说:“我白天晚上在这儿,几时去卖?”

      村姑们说:“你家里人就不会去卖?”正当吴成荫怒不可遏,与裴庄村姑们吵得一塌糊涂时,那女老板气势汹汹地揪着她的儿子来到她们中间。她把裴俊生往成荫面前一推,命令她儿子,:“说!”

      裴俊生抬头望了成荫一眼,羞愧地低了头,什么也不说。

      那老板见儿子铁了心不开口,就又冷言冷语对成荫说:“小小年纪,就往我眼里揉沙子!说一说你们俩捣了什么鬼?”

      吴成荫一听这话愣了,懵头懵脑无言以对。

      这时,那老板便立即从裴庄村姑中拉出证人。证人作证道:“某月某日,吴成荫辫了多少条,裴俊生给多记了两条;某月某日,又多记三条;某月某日,多记两条……”

      前前后后,裴俊生给吴成荫虚报一百多条。

      “你,你,怎么会这样?”吴成荫真不知怎样埋怨裴俊生才好。直到这时她才如梦如醒。

      “这事与她无关!”裴俊生红着脸对母亲说。

“她急着用钱,她一天辫了多少心中就没数?”那女老板冷笑道,“养了儿子就养了贼,胳膊朝外撇!”

      那一伙与成荫争吵过的村姑们挤眉弄眼捂了嘴窃笑。吴成荫感觉冤到了极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再没有分辨。

     这事也怪成荫,从裴俊生给她的蒜堆里多捡了一条蒜辫子的那天起,她就完全信赖了这位同届的男生。不管出于什么情谊,她相信他决不会亏待她。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料到他会为她虚报啊。她只是辫啊辫,没命地争时间抢速度,她哪儿能料到他会给她添乱呢。吴成荫冷静一核算,辫一条40头长的长辫子才挣2毛,100多条也就20多块。自己少领20多块加班钱,岂不两清了。

      可是,这女老板却不依不饶。她说她办事向来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卖出的蒜与辫出的蒜数目不符,200条的误差,还有八九十条没有着落呢!除非哪一位能老实交待出那八、九十条蒜辫子哪里去了。——她倒不在乎这几个钱,主要是不能容忍窝里的‘蛀虫’家里的贼!如若没有人坦白,为了严明园内纪律,就不得不解雇成荫。所幸这女老板还未丧良知,兑现了吴成荫尚未结算的工资。

      这真是卸了磨杀驴啊。裴家的蒜已大部分抛向市场,辫蒜任务已接近尾声,菜园子里的白菜也老高了,这女老板用不着她们了。这个十亩乡中的初中毕业生在校时一直被评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生,倍受师生的尊敬,几曾受过这等污辱和捉弄?她气冲冲跑回吴庄,本来是要把一肚子委屈和冤枉告诉爹和奶奶的,不料又遭受了另一种打击,简直是雪上加霜。吴成荫这时才感觉腰酸腿困、又饿又累。她望着茫茫禾海、空旷四野,感觉孤独无助,绝望到了极点。索性跌坐在田埂上失声痛哭。

      “她急用钱,她一天辫多少心中就没数?”那女老板话像无情的枪弹撞击她的心。在女老板逻辑里“穷”就是吴成荫的代名词、身份证。“急用钱”就必然作假、作贼!吴成荫想到此苦不堪言,痛不堪言。她早就察觉到那老板娘限制她儿子的行动,惟恐怕裴俊生与她多接触,可有时还故意卖弄些虚情假意。吴成荫讨厌死这虚伪、庸俗了。怕穷气扑了她儿的身?哼!倘若吴成荫有一分奈何,才不到你那臭烘烘的菜园子里打工呢!吴成荫一边哭一边想,怎么一毕业就没有一件愉快事呢?还不满一个月,同学们就把她忘记了。上北京的上北京,学电脑的学电脑,没有人吆喝她一声。一个穷,再加上家庭的社会地位低下,自己便变得无足轻重了。如果再攒不够买分的钱,将来就更是被人遗忘、任人跌打的土坷垃了。伤心的泪水没有浇灭心头的希望之火,吴成荫下意识地摸一摸裴家结算给她的300元工钱,鼓鼓地还在内衣口袋里。再一次掐算买分的日期,只剩两三天了。郝老师写给她的“三不放弃”就像一股强劲的春风,又吹起了理想的风帆。吴成荫急忙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可是,在这四通八达的叉路口上,吴成荫又茫然不知所向。今晚,何处是这个17岁的少女的归宿呢?

      “成——荫,成——荫。”吴得贵跌跌绊绊追了上来。当他发现女儿在这里时,喜出望外。“快,小萌给你的,北京的……”吴得贵喘着气,忙把那北京高校的说明书塞在成荫怀里。

      “下三烂!我不回去”吴成荫摸一摸被爹打过的脸,眼眶里又溢出两行清泪。她情不自禁就朝乡中的方向走。

      “天这么黑了,你一个闺女家,要到哪里?”吴得贵急忙追。黑黝黝的旷野到处是庄稼晃动的黑影儿,夜幕已笼罩了四野。女儿走得快,得贵拐得慢。吴得贵不知女儿要到哪里,便慌不择路地跟着,结结巴巴地说着认错的话。“都是爹不好。爹不顶人。看在你奶奶抚养你的份上……”

      父女俩追赶到乡中的铁栅栏门前,吴成荫一闪身进去,关了那栅栏门。她突然想起郝老师曾劝她去认亲生父母的话,一横心便对得贵说:“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有去处!”

      吴得贵起初还试图摇动那栅栏门,当他慢慢琢磨成荫那话的含意时,便软软地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就仿佛李三楞砍了他的腿,血液从身上流尽一般。这一回受伤的是心,流的是心尖上的血。他呆呆地望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直到嘴里积满了苦涩的汁液,他才明白眼里的泪水如江河倾泻。他一捶胸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扒到铁门上朝儿女消失的方向喊:“家里已经给你集下13000元,用时快回来拿!”尽管他使足力气喊,遗憾的是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哽哽咽咽,吐字不清。“成荫啊,爹的好女儿,你听清楚了吗?”

      吴得贵卖了羊、买了鸡,单等成荫回来拿钱。街门口一有响动,他就一个激灵拐出去。拉开门看,空无人影。一天过去,成荫没有回来;两天过去,依然不见女儿的影子。吴得贵便失望到了极点。他软塌塌地再也打不起精神了,什么也干不到心上了。脑袋里恍恍惚惚,总是成荫孩堤时候跟在他后面草喂羊、下种间苗的情景。他不由自主地念叨着“供书供坏了,心野了,心大了。”

      “认了亲娘亲爹也好,娃儿多几个亲的。”成荫的奶奶安慰得贵。她认为成荫是有良心的孩子,即使认了亲爹亲娘也不会忘记他们。

      “你是没有看见她对我那态度!”得贵沮丧极了。

      “她毕竟是孩子,性子又耿直,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说到此成荫的奶奶就想批评得贵,闺女大了,当爹娘的也得拿出爹娘的样子来。看得贵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又没忍心说出口。

      吴得贵想想自己的过错,恨不得当着女儿的面抽自己几个耳光。为了表示自己的悔改之意,他竟然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抱到了柴草房。一个人坐在柴草垛上发呆。成荫不回来,这院里也没有一点儿生气了。鸡没了,羊没了,空空旷旷的庄户院再没什么指望了。

      其实,成荫的奶奶也在偷偷地抹泪。她后悔那一次李三楞砍了得贵的腿,村里人说三道四,自己嘴说要离开却没有离开。牵肠挂肝舍不下成荫。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就不如趁早离开了。看来,她在吴庄是再也住不下去了。在这个家里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成荫不回来,一个老光棍和一个老寡妇整日同吃同住,算怎么一回事呢?尽管你自己心如止水,向来把侄儿当儿子看待,毕竟不是亲生母子关系。街人议论也罢,为了孙女她可以硬着头皮顶,忍辱负重地熬。如今得贵在成荫面前露了丑态,连成荫都嫌弃这“下三烂”家庭了。即使得贵真的能悔改,这事是全身长了嘴也讲不清了。自己再住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打好这主意,得贵的婶子便把内心的沉痛和伤心化解到行动中去了。她一边拿出成荫和得贵的旧衣服,该洗的洗,该补的补,一边又托人给收古董的外乡人捎了话,让他火速来吴庄一趟。她借了本村木匠的乳胶,把那个摔掉嘴唇的汉白玉狮子粘住了。虽然修复的工作做得不是尽善尽美,但嘴里那颗玉球是掉不出来了。尽管有了破绽,价码儿不会太高,她还是想在自己临走前把它卖掉。如果拿回自己家被儿子媳妇发现,再往外拿就不方便了。不管卖多卖少,能给成荫的前途上添上一笔,也算这穷奶奶对孙女的一片心了。她相信过上一段日子,成荫把心绪理顺的时候,总会念及奶奶和爹的好处的。

      想是能想通,但干起这一切来还是很伤感。17年了,这三口之家和和气气的,想不到突然间就出现了裂痕。得贵虽然行为不检点,对成荫的爱却是不掺一点儿假的。娃想念初中就供初中,想上高中就供高中,想花钱买分就花钱买分。借钱碰了多少钉子都咽在肚里。卖了树、卖了羊、卖了鸡,就差没有卖自己身上的肉了,难道这一切的爱都赎不回那一巴掌的罪过么?是不是总是顺着性子抚养,把孩子惯坏了呢?

      在这个三口之家,得贵的婶子毕竟是长辈。她觉得父女之间出现了矛盾。不管是那一方的过错,自己都有责任化解。因此,这老妇人便强作笑脸,打劝得贵道:“你也到地里看看有没有熟了的玉茭、豆角,摘上些送给乡中的郝老师。成荫老去打搅人家,咱也该补报补报。”得贵也想顺便可以打听打听成荫认亲的进展状况,这才打起精神拐到地里。

      郝老师简直不相信一个聪明能干、亭亭玉立的闺女寻上门来,那爹娘竟然躲着不见。据说那开澡堂子的父母还是双文明模范呢。他们让中介人传回话说,家生家养的两女一男都没有供成个高中生,供送了人的孩子买分上高中不公平。还有小道消息传回话来,他们不肯认成荫是因为在电视上见过她。他们知道她要强好胜,知道她会使用法律武器,知道她伶牙利齿咄咄逼人。正因如此,成荫的同胞姐弟们就反对爹娘招惹这样的人。

      “宁肯给观音庙上布施,不肯资助亲生女儿上学!”郝老师忿忿不平道。

      不料,那中介人却不偏不倚,不紧不慢翻出这样的理来:“这事情也不能单怪那一方。人家的左邻右舍就这样议论:为什么迟不认早不认,偏偏在买分的前夕认呢?这哪儿是冲血缘和亲情来的,分明是冲人民币来的嘛!”

      是啊,道理是经不住人心这杆秤来掂量的,中介人这么一说透,连吴成荫也感觉自己功利心太重,没品味到极点。

      但是,吴小萌送给她的北京高校的介绍就在口袋里装着,不论什么时候拿出来看看,都让她怦然心动。北京的学校没有一所不是那么漂亮:楼台水榭,绿树成荫,健男靓女,穿行其中,她多想成为那彩色图片中的一景啊。

      “家中已给你集下13000,用时快回来拿。”爹那天的哭诉吴成荫听到了。想想他一个残疾人拖着一条病腿拼命追她的情景,吴成荫不禁悔从中来,痛从中来。她告别了郝老师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一方是养父,挣一角一分都一滴汗水摔八瓣儿,可是他追着喊着叫她花那血汗钱。另一方是生身父母,号称村里的万元户,可是却躲着不肯认她。金钱不是衡量感情的尺度,但常常是衡量亲情真伪的尺度。吴成荫一路走一路想,奶奶带来件什么宝物呢,那宝物真如同爹说的那么珍贵么?可惜她那天遭到裴家的污辱加辞退,气懵了头,接过手都没有认真瞧那宝物一眼就砸到了地上,至今都不知道损失有多惨重呢。大后天就要买分了,羊卖下多少、鸡卖下多少、那宝物又能卖多少,吴成荫此刻一脑门算盘珠子,哗啦啦响个不停。

      吴庄村口有一伙人在树荫下乘凉,壮怀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原来李和和的叔叔和他父亲也在其中。那三楞望见成荫便给大家使个眼色,一伙人便鸦雀无声。

      成荫心中有事,并不在意,大步流星往家里赶。村巷里又被会计的女人截住去路。这女人望见她先是一怔,接着就把她拽到个僻静处,劝她暂先不要回家,因为她家里又发生了内乱。

      原来是成荫的奶奶自作聪明,把那汉白玉狮子藏在南房的炕洞里,以为儿子媳妇没有发现。其实,那媳妇早就等着继承这笔遗产呢。那天,这媳妇突然发现宝物不翼而飞,马上就猜到是婆婆带走了。媳妇骂骂咧咧,让那儿子去追回来。那儿子唯唯诺诺不好意思,这媳妇骂一声窝囊废就亲自杀上门来。事有凑巧,成荫的奶奶正与古董商讨价还价,处理那宝贝呢。她见古董商一见这汉白玉狮子就双眼发亮,爱不释手,便不肯口松,价码已经涨到了6800块,还没有成交。正好让这媳妇撞上了,这媳妇夺了那宝就大骂婆婆不是东西……

      “啊呀呀,骂得可难听呢。”会计的女人摇摇头不便再学舌,只是劝成荫不要回去,因为此时得贵正给那媳妇赔情呢。

      不用细问,吴成荫也知道骂的是什么。因为那肮脏的三个字她就使用过。吴成荫此刻对这种耻辱倒顾不得计较了,让她大失所望的是价值六、七千的宝物被那媳妇夺去。这让她热泼泼的心变得冰凉冰凉。就仿佛被冰水浸透一般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要不,你回我家坐会儿。”会计的女人见成荫气得嘴唇发青,便劝她回她家。

      远处有几个人斜了眼睛瞅她俩。

      吴成荫摇摇头半晌无语。她脸上青一股白一股难堪到极点。她深恨生身的爹娘不负责任把她送给这样的人家。深恨自己要用的钱总是与寒碜丑陋连挂在一起。深恨自己的亲情恩怨竟然被不清不白所纠缠。吴成荫欲哭无泪、欲骂无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踌躇片刻,她把这屈辱和难堪一起咬碎,咽下肚去。吴成荫告别了会计的女人,又朝村外走去。

      眼看这个家是再没有指望了,离买分的日期又只剩两天,吴成荫不想放弃这有限的两天。联想起那一场官司的胜利,吴成荫便想去县城碰碰运气。这个17岁的少女总觉得在她上致远的问题上会有奇迹出现。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眼下投奔谁去好呢?吴成荫连走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县医院的护士、电视台的播音员、小萌的姐姐吴大萌……,她在脑海中筛选着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最后,她本能地选择了烫脚店给人洗脚的翠花。她觉得与脏臭打交道的人不会嫌弃她这样的穷学生。

      吴成荫原以为洗脚店在什么偏僻的小巷里,不料就在汽车站附近的北大街。门脸儿又大又阔气。带弹簧的雕花的玻璃大敞着,门额上是闪着金光的四个大字:点穴烫脚。门旁立着个穿水红旗袍的苗条姑娘,两手抄在小腹前,不断地向进门的男士点头哈腰。吴成荫小心翼翼地蹭上前去,问那姑娘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翠花的姑娘。那姑娘朝里面的柜台一努嘴,吴成荫还没有认出翠花,那站在柜台里刚给顾客开罢票的翠花倒一眼认出了她,两人兴奋得尖叫起来。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们俩同时发问。热烈地拥抱后,彼此又仔细地打量对方。

      成荫自从那天晚上跑出来,四处奔波。衣衫不整,形容憔悴。手指上的破胶布还未清除干净。完全没有她们初见面时的少女的光鲜和书卷气了。两个拥抱时,她那粗糙的手指磨得翠花的水红旗袍都沙沙地响呢。

      翠花则是肤色白了,头发光了。眉毛拔成一条弯弯的细线,嘴唇涂成了闪着金光的桃红。脖子里戴上了白珍珠项链,手腕上多了副葱绿镯子。尤其身上散发出一股熏人的浓重的香水味儿,成荫闻着都有点儿反胃。

      翠花显然是掌了点小权,把她的业务托付给别人,领成荫来到个空着的包间,两人便匆匆叙起旧来。翠花说她来到这儿遭遇还不错,已提了坐台领班,老板挺器重她。成荫便从头至尾讲了她在裴家园子里的遭遇,讲了她急用钱买分,想在这儿碰碰运气。

      翠花一听便嗤嗤地笑她没抓住机遇,错过了裴俊生家那样的大款。她说:“谁都看得出裴俊生对你有意,她娘起初也喜欢你,都是你不主动嘛!”

      “咋主动?”成荫问。

      “先认个干娘什么的。慢慢地套她上钩嘛。”翠花笑道。

      “认她做娘?”成荫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不后悔。”

      “你呀!嫩得很呢!”翠花笑着骂她一句。接着便解释上班时间不能耽搁太久,就出去找老板来相看成荫。翠花走出去又探头进来,嘱咐成荫好好儿收拾收拾自己。

      怎么收拾呢?吴成荫看到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便着了急。她在地下转了个圈儿,电视柜上有大彩电,双人床上是一尺厚的床垫,床头柜里是绣花睡衣和拖鞋,丝绒窗帘后面是干干净净的窗台,哪里都找不到一把梳子。吴成荫一转身,发现这包间还套着个小屋。推门进去,灯光通明,别有洞天。大镜子、洗手池、梳子、化妆品、洗涮用具和坐便器等一切告诉她这叫卫生间。

      吴成荫便急忙洗涮起来。等她洗涮完毕,那老板和翠花已在屋中了。只见老板坐在床边,翠花躬身面对老板,背对成荫。正好挡住了老板的视线。也怪成荫没有社会经验,走上前去才发现翠花正专心致志用雪白的纸巾给老板擦腮呢。白纸布上一片桃红,与翠花的嘴唇一个颜色。17岁的少女特别敏感,看到这种亲昵的举动成荫即刻窘红了脸。内心的反感和厌恶立刻就溢上颜面了。行动中表现出的是不安和悔恨,她不知道自己是退回卫生间好,还是上前打招呼好。

      那老板是久经沙场的伯乐的眼力,第一眼看到成荫便对翠花说:“你朋友不喜欢这里,让她找个更适合她的地方吧。”

      翠花急了,转身把成荫拽到老板面前,说:“她很特别,还会作文写诗呢。”

      老板说:“烫脚店不需要诗。”再也不看成荫一眼就腆着肚子出去了。

      吴成荫的自信扫地,尊严扫地,十分恼火。她望着那胖老板随手关严的门,冷笑道:“不是不喜欢这里,是讨厌这胖子。呸!”

      “哎呀,成荫!咱有什么资本选择喜欢不喜欢呢?”翠花嫌成荫不主动、不配合,还自命不凡。就拉长脸教训她,“你以为我喜欢这穿戴、喜欢这打扮?这完全是老板的需要、顾客的需要嘛。”

      “也包括你的需要,三个需要的统一!”眼看没戏了,吴成荫的心像霜打了的茄子,蔫歪歪的了。但她表面上还不想认输,一直在强嘴。

      “我娘病在炕上,她的生活费、医药费就是我的需要。报上都讲:一要生存,二要发展。我连生存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翠花亦反唇相讥道:“当然了你是比我上了一个新台阶,在谋求发展,放着县一中的便宜不买,非买致远。那就恭候佳音吧。”

      这一席话倒句句锋芒毕露,就像锥子一样捅到吴成荫的心尖上了。追思这一个月,自己梦魂萦绕的是致远致远,买分买分,仿佛患了神经病一般。从没有考虑过爹和奶奶的承受能力,从没有问过他们的难处,与翠花对亲人的体贴相比差远了。孝心一旦萌生,吴成荫追求致远的急切和热情一下就散淡了。想起因为给她买分奶奶偷拿了家中的宝物,连她的亲儿子亲媳妇也得罪了。不知家中的矛盾平息了没有?吴成荫牵肠挂肚当时就想启程回家。

      翠花看看天色已晚,就劝成荫住上一宿。

      “你看看姑娘们怎样洗脚,怎样点穴!就知道赚钱的艰辛了。”翠花让她在晚上好好体验一下这里的加班儿。

      “想不到连个脚臭都没有闻到就被炒了。”成荫自嘲道。

      “咳,靠闻脚臭能赚到买致远的钱吗?做梦去吧!”翠花也奚落她。

      晚饭后,翠花有事,与成荫约定一会儿陪她。让成荫先到北大街的夜市转转。谁知这吴成荫管不住自己的脚步,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西大街的致远中学了。只见校门口停着各色各样的汽车。那汽车就像遭了劫难的蚂蚁横七竖八地静悄悄地卧着,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闪着神秘的光芒。吴成荫不明白假期中还有这么多达官贵人来致远中学干什么。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横空悬在门柱上的一条横幅吸引了。因为那上面写着本年度高考状元的名字。被北大录取的是位男生,被清华录取的是位叫柳叶儿的女生。吴成荫仿佛怕亵渎神灵一般,自觉地退到路灯的阴影里,无限景仰地望着红布上那雪白的仿宋字,痴痴地不忍离开。她想:三年之后这上面的名字就可能是吴小萌和李章进了。凑巧这时从校门口涌出一群人来,看上去特像今年的考生和他们的家长。吴成荫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当即就猜测与买分有关。她毫不迟疑就上前打问是怎么回事儿。这才知道致远中学这天预定手续号。原来受校舍和师资力量的制约,自费生名额有限。因为城镇中买分的考生太多了,致远校方便提前一天卖开了手续号。考生在520分以下465分以上者都可以购买,一个号30元,卖够300个名额为止。这种做法也叫报名预定致远号。怪不得校门口停着这么多阔茬儿们的汽车呢。只见那些买到手续号的中学生们谈笑风生,兴高采烈。陪在身旁的父母则仿佛抢了金太阳一般,如释重负。在打开车门往汽车里钻前,还一再向传递了信息的家长频频致谢:“要不是你告诉我们,明天过来也许就晚了。”那递了信儿的更是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大大咧咧地道:“咳,你看那阵势还有明天吗?”双方客气道别后,车门一关、喇叭一响,风驰电掣去了。

      此情此景让吴成荫顿生感慨,莫名地沮丧和悲哀。还是人家城里人“耳朵长”、“腿方便”啊。即使自己赚够了买分钱,得不到信息,买不到手续号也枉然!看来这致远梦压根儿就不该做啊!吴成荫立刻又想到了裴俊生。她以自己对致远的向往来推测他,想想他假若误了这机会该多痛心啊。如果她能为他买个手续号也就不虚此行了。打问清楚卖号的地点在教学大楼的门厅里,吴成荫顺着人们的指点就往里赶。她摸一摸内衣口袋里的钱,想到那还是裴俊生家里付给她的,她一分也没舍得花。如今花在购买“致远号”上也算好钢用在刀刃上了。不管怎么说,她对裴俊生一直心存感激,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受他妈的责骂,在那么多的人面前丢人现眼。虽然他没有能力扭转乾坤,但是,在关键时刻却一直护着她,把责任往自己身上兜揽。她对他的感激和负疚之情还从来没有表白过呢!今天能了却这桩心愿日后也心安了。

      这时,又有几位买到号的学生在家长的陪同下走了出来,成荫得知已经卖到200号了,便再不敢多想,直奔致远教学大楼的门厅。

      天哪,致远教学大楼的门厅里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如同白昼一般。门厅的正面竖着一个雪白的大影壁,上面用美术字写着鲜红的“三个面向”。东西两壁上高悬着爱因斯坦、牛顿、爱迪生、居里夫人等科学家的巨幅画像。画像下是两排报架,报架前各摆着两张办公桌,桌前各排着两条长龙。人虽然多,却因为环境的高雅和庄严没有太大的喧哗之声。吴成荫特别想知道排哪一列队会快点儿,但大约是有的家长和孩子分别在两列队中都站了人,不停地你来我往悄悄儿传递信息。一会儿说这边卖双号,已经卖到226了;一会儿说那边儿卖单号,已经卖到241了。他们的着急影响了吴成荫,吴成荫感觉势单力薄,很难确定到底排哪一列能稳操胜券。她只好就近排了东边的一列。

      排了十几分钟,成荫想起与烫脚店翠花的约定,不免心急火燎。感觉自己所在的队伍简直纹丝不动。她一眼不眨地盯着前边的队列,望见有几个人买了号笑逐颜开抽身出来,她们的队列这才向前移了几步。她的心情也才宽松了些。她想:等下去!大不了回去挨翠花一顿臭骂。想想裴俊生接到这手续号时的惊喜,吴成荫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讲的喜悦。

      一会儿,吴成荫感觉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点,扭头一看,原来是裴俊生。裴俊生这天衣着簇新,显得特别干练和精神。异地重逢,成荫非常高兴。她几乎脱口说出她在为他排队买号。出于少女的矜持,她急忙改口道:“你怎么知道的?”说着便往后退了退,想让俊生站在自己前边顶替自己。不料那裴俊生美滋滋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红色卡片在她眼前一晃:“249号。原来他已经买到了致远号。接着,他还从女生堆中拽过一位美妞介绍给成荫。说是他们两家是大蒜买卖的搭档,是她妈给他妈打了电话。”并说这美妞也买了号,将来大家都是校友了,说不定还会分在一个班里呢。然而,这女生上下打量成荫时,那目光却怪怪的,露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吴成荫这才发现大厅的任何一位女生都比自己穿着时髦和光鲜。她木然地说了句“祝贺你们”便别转了头,再不想说什么。裴俊生手中的致远号和这女生的目光让她压抑不住心底的自卑和难受。她心里紧锣密鼓打主意,该怎样逃离这伤心地!好在那女生很快就返回了时尚堆中,裴俊生估不出成荫到底能否买到号,跑到队首替成荫探问去了。吴成荫趁此机会赶紧逃了出来。一路上她感觉自己的心、自己的魂、自己的情、自己的一切都丢在了致远,浑身空落落的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样疲软。等她迷迷怔怔返回烫脚店时,早就是午夜时分了。把个翠花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老板和姑娘们都埋怨她不该留下这个神经货。

      第二天一早,翠花和成荫刚起床,门口那个穿水红旗袍的姑娘就来敲门,说“店前有个戴孝的瘸子来找吴成荫。”

      成荫一惊,飞奔而来。只见她爹白衣白帽身戴重孝,原来是她的奶奶寻短见死了。

      在吴庄人的意识里,生命的结束往往比生命的开始更为重要。尤其是对于屈死的冤魂,她生前的美德和善行因为一个“冤”,更加在人们的心灵中彰显。因此她的死因也就成为人们经久不衰的话题、永久的记忆。出于对死者的极大同情,当死者的儿子和媳妇提出这老人殁在吴庄,应该由吴得贵来安葬时,吴氏家族、吴庄村委都没有歧义。尤其是吴氏家族的长者们认为:这老人安葬在吴家坟茔,得贵的叔叔再不是孤坟孤鬼,简直是祖坟的圆满,吴氏后辈的幸事呢。所以,男人们就主动帮得贵置办棺木,设置灵堂,撰写挽联;女人们也就主动帮得贵购买香烛、扯白布、缝孝衣。每逢得贵往外掏钱露出吝啬小气时,他(她)们就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呵斥:

      “这是花你的?老人在你家侍候你们父女17年,赚不下自己个丧葬费?”

      “再说了,你婶子因为甚寻了短见?你不明白?”

      这后一句就上了主题了。直接讽刺吴得贵像大款一样支持成荫买分。在吴庄人的观念里,有本事考上什么学校就住什么学校,耕读传家,这是庄户人家的本分嘛。哪儿有凑上借上、不惜重金地买分呢?都是得贵把闺女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没有成荫的想入非非,非买致远的分,那奶奶还会偷来传家宝变卖?不卖那宝还会与儿子媳妇反目成仇?唉唉,白白养了这闺女17年,生硬逼掉一条命!基于这样的认识,当吴成荫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人们看她的目光就冷冷的怪怪的了。

      吴成荫倒没在意这些。因为她的思想感情的高地完全被悲伤和负疚控制了。起初,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地追思:假如那天她回到吴庄,告诉爹和奶奶她再不认那亲爹亲娘,会是什么结果。假如会计的女人告诉她家中发生了冲突,她不逃避矛盾,护着奶奶与那媳妇讲道理,会是什么结果。再假如压根儿就不想望买致远的分……那就断然不会发生这一切了。吴成荫想啊想,想得大脑都麻木,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记得与李三楞打完官司,她接爹回到吴庄的第一个晚上,她曾经给爹和奶奶描述了村里没有斗殴、没有盗贼的美好情景,奶奶曾说:“社会真能那样,可就美到家了。”可惜奶奶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了。想不到她孙女的自私、任性和好高骛远逼使她当了家贼,最终因无家可归而失去了生存的信心和生存的勇气……

      吴成荫搬出自己那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纸箱书,扔在奶奶灵前的焚纸盆里就点火。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她那白衣白裤,映照着她脸上的酸苦和沧桑。不管是语文数学,不管是练习册还是作文本儿,每一本都是她平日的至爱至宝。它们都包着封皮,没有残缺或卷角儿。但是,今天她决意与它们诀别。奶奶17年来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吴成荫只有以此至爱至宝作为祭奠,才能减轻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全当把自己的一颗心供奉在奶奶灵前了。

      围观的女人们见她焚书,都嘁嚓私议。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

      然而她却仿佛怕人阻挡似的,因为放得太急,沉重的书本压灭了火焰。那红色的烈焰骤然变成一根黑色的孤直的烟柱,直指苍天。

      “屈死的奶奶啊,走投无路的奶奶呀……”吴成荫大放悲声,泪如瀑布倾泻,江河横溢。

      吴得贵发现成荫焚书,急忙拥到灵前抢救,可惜已没有几本是完整的了。得贵便气急败坏地埋怨成荫道:“住不了致远,难道连县一中也不住了?”他还想说:“这个村儿你还能呆么?”看看围观的众人,把话打住了。望着17岁的女儿披麻戴孝,显得是那么稚拙和凄惶,想到从今后这个空旷的院落里就剩下父女俩相依为命了,吴得贵也叫一声婶子,呜呜地哭起来。

      在奶奶的灵前,吴成荫久跪不起。她呆呆地望着那黑色的纸片成影成幻……。

 

 

                     原载2003年《黄河》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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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helloworld1000 回复 悄悄话 Very sad story.
思壮思通 回复 悄悄话 少女们为什么高兴,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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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直不懂,看了您的小说,终于明白女儿为什么坐在饭桌上,有时候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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