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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走出吴庄(十七)十指连心

(2014-11-29 08:17:22) 下一个

                                    十七

       尽管第一天回婆家就遭遇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文景倒也一件一件地应付过去,没出什么差错。文景刻意要好,在次日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她早早儿起来,望见院里积了一洼一洼的水,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梳洗过后换了身家常穿的衣服,跑到院里找了张铁锨就捅街门旁边的出水口。一夏天没怎么下雨,出水口处积了不少柴渣棍草,流水不畅了。昨天的经历,检验了她处理意外事件的本领。她感到做上等人家的媳妇这一新任职务并没有母亲所担忧的那么复杂。反而很新奇很刺激。公婆们所喜爱的无非是勤快、节俭、和自家人贴心。这有什么不可胜任的呢?

“这活儿不用你!”赵福贵从窗玻璃口望见文景在冒着蒙蒙细雨捅水口,急忙戴了草帽赶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埋怨老天爷,“该下雨的时候是赤日炎炎,开了镰反而阴雨绵绵。”

赵福贵的女人也急忙撑了雨伞,拧了小脚颤危危地来接文景。她说:“咱家可是男女分工明确。今后千万别干这种男人们的活计,让肚里的娃儿受了屈娘可不依哩!”

文景笑着把锨交给公公后,搀扶着婆婆回了屋。见婆婆正张罗早饭,便说:“我去抱柴禾。”转身又踅到柴草房。赵福贵和他女人,一个在街门口、一个在家门口,只把那眼儿朝柴草房觑。欣赏文景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半湿的浓发上闪着明亮的小水珠,一张年轻的脸儿滋滋润润、白里透红。举止从容不迫,楚楚动人。干什么都有条不紊,训练有素。瞧那折玉茭杆儿的动作:两手抓了玉茭杆两端,把中间往抬起的膝盖上一顶,咯吧咯吧都折成了二尺多长的短棒棒。拢到一块儿后还在柴草房门口墩了墩,恐怕有叶屑儿撒落在院中。老夫妻俩相望而窃喜,心中美孜孜的。见文景的肩头和后背已湿透、紧紧贴了身躯。街门口的公公就朝家门口的婆婆做手势,揪一揪自己肩头的衣服,示意那婆婆给文景找春玲的干衣服穿。

文景也不推辞,换上春玲的衣服就扒到灶口掏灰。那婆婆却坚决不依,说文景打从结婚以来,在家里都没住过一天。现在还是新媳妇呢,必须住完“九”才能干掏灰加火的营生。——河东人的乡俗:新媳妇到娘家回过门后,按惯例就该在婆家一直住九天,叫“住九”。大概是取地久天长之意吧。文景是勤快人,一旦闲下来,倒觉得浑身不自在,做新妇没趣。那婆婆也真会见机行事儿。蹭到她身边儿,对着她的耳朵说:“快给春怀、春树写两封信,打探打探春玲去了没有。”

“家里有纸和笔么?”文景忙问。

赵福贵家指指窗外,意思是叫文景小点声儿,别让赵福贵听到。赵家果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家。那婆婆一会儿就从里间屋找了钢笔、墨水瓶和信纸信封来。推一推文景让她到隔壁自己的小屋去写信。

这妇人虽然嘴上在抱怨春玲,那不过是气头儿上的话。其实在心里却无时不牵挂那闺女。看着文景换上春玲的衣服、婷婷袅袅的样子,眼前便幻化出春玲的身影。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娘的与子女们生气,把气头上的话抖尽,或者是闭了眼睡一夜后,气就全消了。只剩下亲情与关爱。这不,她本来在生火做饭,却管不住自己的双脚,一趟一趟地拧着小脚往文景那屋跑。小声儿嘱咐道:“你写上,如若见了春玲,千万别责怪她。人生在世,谁也难免有个闪失”;“你写上,让春玲别灰心丧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好女婿多的是哩……”

文景吸足了墨水儿、铺开信纸,照着婆婆的吩咐给赵春怀写毕一封信后,从前到后默诵一遍,摇摇头觉得不妥。就果断地团了那信纸。她托着腮、凝神静气打一会儿腹稿后,又重新写道:

春怀吾儿:

近日你好么?文景现在咱家中,如春玲在爹娘膝前,大慰父母胸怀。秋日渐凉,                儿值班时注意冷暖,文景说你的秋衣秋裤在床下纸箱中的粗蓝布包袱里。饮食亦不可迁就。一日三餐要有菜蔬,饮酒切莫过量。凡事要心胸宽广,待人宜放开眼量。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轻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这几天春玲所在的针织厂放假,未见她转回家乡。不知是否去了你处?如果她去了省城西站,希望你领她到市中心转一转。买些她喜欢的用品。然后告诉她爹娘极想她,劝其速归!

家中一切均好,爹娘身体一如以往。娘与文景亲如母女。腹中胎儿发育正常。

切莫挂念!秋安。

给赵春怀写罢,又给赵春树重新拟定一封。文景字斟句酌,团了写,写了团。直到婆婆叫她去吃早饭,这才住笔。

早饭后,云过雨歇,清风拂面。赵福贵穿了高筒雨靴去了自留地里。婆媳俩顾不得洗锅洗碗就同到小屋去看那信。文景朗声读,婆婆仔细听。对叮嘱赵春怀吃好穿好、给春玲买东西婆婆倒没意见,只是觉得没把她吩咐的几条写进去,心中不悦。感到文景似乎不尊重她。文景忙柔声儿解释道:“娘啊,您说的意思其实都写进去了。‘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轻人来日方长’那就是您的意思啊。千万再不可挑明了!您想想:她大哥、她二哥两个去处,春玲必定先去一个地方。咱怎么可以在两封信中都把事情写得太暴露呢?那不是扩大了宣传力度,自家脏泼自家?万一春玲到哪儿都不向哥哥们吐露真情呢,咱不能先就揭了她的短,让她在两个哥哥面前不好抬头!”

“啊呀呀,好我的贤媳妇、亲闺女!你咋想得这么周到呢?”赵福贵家的恍然大悟后,脱口夸道,“这脑水简直与我年轻时一样样儿。娘现在真是老糊涂、不中用了!”一般人家的姑嫂,最容易互相猜忌闹矛盾。况且,春玲顶替了文景去县城的传言,赵福贵家也有耳闻。见文景不记前嫌,这样替春玲护短,那婆婆感动得不知再说什么好。心想:春玲的为人处事能有文景一半儿的稳诚持重就好了。

那婆婆眼巴巴地看着文景将信瓤叠折整齐,塞进信封里,急忙跑到她那边的里间屋,又找来了邮票和瓶装的浆糊。老人家亲自封了口、贴了邮票,就催文景快快送到大队去。她屈指一算,说邮递员三天来一趟乡下,今天正好是送信的日子。

带着这两封信出来,文景如获什么美差,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生产队大院赶。仿佛去会久别的亲友。这次回家乡,深深感到作了新妇的女人到底与姑娘时不同。做姑娘时自由自在,想到哪儿疯就到哪儿疯。做了新妇,首先得考虑各方各面的关系,各方各面的体面,把自己拘束住了。不想说的话也得说,不想做的事也得做。其实是宛若河槽里的石头被碰圆了、磨滑了,世人反倒说你懂规矩识大体……。

走在雨后的村巷,空气清新,万物如洗。文景觉得一身轻松舒服极了。看看乡邻们一家家破门断墙的情景,文景才进一步感受到针织厂那两位外调人员所谓的“好人家”真不是空泛的概念。赵福贵家的殷实,体现在方方面面。柜子里有十几年之前就旧存的布料(那块外蒙的黑大绒便是明证)。人家的布票还嫌不够使用,偶尔向花不了布票的人家购买布票呢。秋天到了,粮房里仍有当年未磨完的旧玉茭,新旧相见。早饭时,上面蒸了二大王(白面和玉茭面混合的窝头),锅里熬了小米稀饭,婆婆还又在其中下了些龙须挂面。还用胡麻油炝了麻麻花和香椿,喷鼻地香,喝的人直冒汗哩。虽说婆婆是特意待她,可吴庄的一般人家哪儿有这水准呢。自行车、缝纫机、半导体等大的物件自不必说,瞧那小物件:雨伞、雨靴、大小剪刀、大小菜刀、磨刀石、钢笔、信纸等真是用什么有什么。一般人家得过且过,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哪儿舍得购置这许多。象文景的娘家,没有外地的亲戚,一般也不写信。文景去了省城,文德给她写信时,也总是从他练习本后面撕上一页纸,把墙上贴过的旧年画翻过来自制个信封。那浆糊呢,常常是娘在饭勺里捏一撮儿玉茭面、加点儿水后,蹲在灶口烟熏火燎搅半天,自制而成。玉茭面粘合度不好,常常是信未寄到,那封口早就开了。与人家赵家俨然是两个水平。再瞧瞧人家那厕所,更比别的人家排场。一般庄户人家都是下面一个大坑、四周圈些矮墙。蹲坑者起身后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露人露天。遇了阴天那气味儿就穿窗越室、苍蝇绕屋。“擦屁石”一经雨淋,一擦一屁股泥。人家赵春怀家则不然。茅房也规划得整整齐齐,屋顶有天窗,朝街一面墙有百叶窗,入口还有严严实实的木门。而且,早就淘汰了“擦屁石”,用上了卫生纸。厕所地下总是撒一层白灰,用来消毒。更叫人称绝的是茅房门口还挂着个小木牌。木牌的正反两面分别写着“有人”和“无人”。谁若进去解手,就把“有人”翻在外面。解毕手出来后再翻出“无人”那一面来。就象火车上的公厕一样,多么文明!想着这样的好人家虽然远不及红楼梦中的“钟鸣鼎食”大富大贵,毕竟在吴庄还是独一无二。自己能做这等有模有样的殷实人家的媳妇,也该知足了。

文景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生产队大院。一抬头望见那熟悉的戏台、戏台左侧的二小队打谷场、场墙上立着的湿漉漉的带穗儿的高粱,文景心中一咯噔脚步就慢了。过去排节目时姐妹们叽叽喳喳的情景、打谷场上热火朝天的场面、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和事又纷至沓来。说忘怀、说不牵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哩。那天,二小队的打谷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听得革委办公室里小顺子和几个年轻人在说话,文景的心竟然砰砰地跳了起来。站在熟悉的革委办公室门前,她竟然觉得生分。不,甚至是心慌意乱。驻足倾听半天,稳住了慌乱的情绪她才拉开那扇沉重的门。

屋内办公桌上坐着两个八、九个月大的娃娃。小胖手抓着几张扑克牌玩。旁边几个年轻人围成一圈儿在玩牌。听口气玩的是“争上游”。小顺子和几个围观者,一边看打牌,一边逗着两个娃娃玩。顺子把眉头一蹙,冲其中一个扮个臭脸儿,说:“首先,来,看叔叔!臭一臭!”这孩子就学着顺子的丑样儿把小嘴儿一噘、眉头一蹙,扮起了臭脸儿。顺子一乐,又冲另一个孩子叫道:“其次,看姐姐,看姐姐!”那孩子便也跟着挤眉弄眼作弄怪脸。两个孩子稚气而又认真的表演,逗得大家直乐。

“谁家的娃娃呢?”文景一进门就喜欢上这两个孩子了。

“啊呀,是春怀嫂子!”顺子突然惊叫道。此前,他们还以为是上厕所的长红进来了呢。他这一叫,在场的人都把齐刷刷的目光集中到文景脸上了。文景觉得挺不自在。她尤其不喜欢他们称呼什么春怀嫂子,听起来别扭极了!

“谁家的孩子呢?这么可爱!”文景也来逗孩子玩。

“长红家的一对双胞胎!”有人便故意将孩子抱到文景面前显摆。“闺女抢先来到人世,叫首先;男孩儿迟了一步,叫其次。瞧瞧这长红与红梅花会插秧种豆吧,一作弄就闹出一对儿。还特别机灵!”

接着,那几个观众便再不看玩扑克,都来看有了城里风味的文景怎样逗长红的孩子。只看得文景脸热心跳、既难为情又下不来台。农村的已婚后生们遇见别人的漂亮媳妇,是绝对不管你尴尬不尴尬、难堪不难堪的。早把那张着小鸡儿的其次塞到文景怀里,要文景抱。出于礼貌,文景接过那其次来抱一抱,吻吻孩子的额头。再接过首先来也抱抱,亲一亲孩子的脸蛋。孩子们柔软的小胳膊小腿儿、光洁的裸露在外面的小屁股蛋儿、稚嫩的小白牙、奶腥奶腥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从文德长大以后,文景已经十几年没有触及过小毛娃娃了。早已经忘掉抱孩子是什么感觉了。想不到这嫩豆芽真招人亲!说实话她还有点儿舍不得释怀呢。

“臭一臭!臭一臭!”文景把孩子放到办公桌上,也学着顺子的样儿来教孩子们做丑脸儿。不料孩子们都不听从她。爬过来就摘她的纽扣、发卡子。小家伙们总是把进攻的目标集中在细小的新奇的东西上。

那几个围观者一边欣赏文景的一举一动,一边朝窗外了望。他们希望长红快些回来,希望亲眼目睹这对昔日的情侣今天遭遇后将出现怎样的局面。

文景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想顺着娃娃们的心意,就将自己头上的发卡子摘下来送给那其次。可是首先比其次手儿快,一把就抓了过去塞进了自己的嘴巴,用她的不规则的乳牙来咬。吓得文景急忙夺过来,重新戴在自己的头上。她掏掏自己身上的衣袋,懊悔没有任何吃食。看孩子的手太脏,就用自己的手绢擦一擦。突然发现首先脖子里爬着个虱子,文景便悄没声儿捏到地下,一脚碾了。翻开首先的衣领来看,内衣上有虱卵。文景挠挠首先的嫩脖子,便觉得浑身痒痒。

“爸爸呢,爸爸呢?”文景情不自禁问起了不会说话的孩子。

那首先和其次只有爹的概念,跟着文景的话音儿竟然“叭、叭”地鼓起掌来。鼓掌的动作也被一些人叫做“欢迎”。于是,文景也笑着一边拍手,一边逗孩子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大家正逗着孩子玩,长红进来了。戏逗声嘎然而止。长红与文景四目相对,突然怔在那里。楞住了。惊呆了。连“争上游”的四位也停了手中的牌,直瞪瞪只看他(她)俩。这吴长红也真做得绝,等他清醒过来时,竟以不屑搭话的神色瞥了文景一眼。上前去分别把两个娃儿往两条臂弯里一挟,抱了孩子踢开屋门就转身离去……

望着长红气冲冲的背影儿,文景怅然若失。原先,她得了婆婆让她送信的差事,犹如出笼小鸟美孜孜的,正是因为生产队革委会是长红常去的地方。她希望看到他。可是,进了生产队大院、将进办公室之前,她又脸热心跳,意乱神迷,害怕遇到他。梦境中的一次次相会本不是这样的啊。想不到二年之后的不期而遇竟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匆匆一瞥!他已是两个娃娃的父亲。她腹中也怀着旁人的孩子了。看得出,他恨她。可这正说明他心里还有她。爱之甚才恨得深啊。是她伤了他的心。在他惨遭蜂毒住院期间,她不告而别,弃他而去,攀了高枝儿。世人都是这么想的,长红毫无例外,也会这么想。因此,他一见她就触及创口、引发伤痛,抱了孩子躲走了。——经过那次变故,他虽然脸膛黝黑、神情冷峻,瘦削了许多,苍老了许多,但棱角却更加分明、更具有男子汉气概了……。

“春怀嫂子,你有什么事么?”顺子的问话打断了文景的思路。文景忙把口袋里的两封信交给顺子。嘱咐顺子说:“家中有些事想与出门人商量,邮递员来了务必让他带走。”

“好。好。”顺子态度倒十分和蔼。旁边却有人探过身子来,瞥一瞥信皮儿上的两个收信人姓名,嘀咕道:“这倒是吃那家的饭,劳哪家的心!”

 

                                                           

 

文景不愿意再遭受吴长红的同情者的奚落,办完自家的事就迅速离开了革委办公室。不过,他们的旁敲侧击、讽言讽语,丝毫没有动摇和伤害到她的自尊。恰恰相反,它从反面证明红梅花即使为长红生了聪明可爱的龙凤胎,他们从内心仍觉得长红失掉文景是婚姻的不幸。这就充分说明文景在吴庄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说明了她的人生价值。在滹沱河东面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长大的陆文景,从孩提时代就耳濡目染着乡亲们相互维持着的这种公允。维护自己周围的人的利益、同情弱者、同情失意者、不得志的人。嫉妒有钱人、尤其看不惯靠邪门歪道而交了好运的人。这就是他们所遵从的公理、他们的正义感。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不幸、为什么会发生令人痛心的结局,他们从来不去考究深层的原因。在没有遭受被人顶替了工作的打击之前,文景所维护和信奉的也是这种公理。而现在则不同,她体会到了人生在世的复杂和无奈,体会到了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小小老百姓与命运抗争时所遇到的不可抗拒的冲击和宣战,从而也就认识到了这种公理的片面和局限。有了这样的认识和思考,她就不在乎他们那冷言冷语了。

“瞧瞧他们那自得其乐的小样儿!”文景在心里想,“年纪轻轻儿的,没有个追求和向往!敢到革委办公室甩上把扑克牌就牛气哄哄了。”文景有点小瞧他们,甚至觉得他们可怜。不过,在前二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紧的年头、在任何事情都要用阶级观念这把尺子来丈量的日子里,小红太阳吴长方的视角无所不在。谁敢在革委办公室、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下打扑克呢?这种新现象似乎折射出些什么动态。是上面的政策宽松了呢?还是因为失恋的缘故,吴长方心灰意懒没有心劲儿了呢?

文景信步走着。在一棵杨树下淋了几点树叶儿抖下的清凉雨滴,凉嗖嗖地落到她的后脖颈里了。猛抬头,她正绕过几个小水洼、穿过戏台旁的窄巷,来到了第二生产小队的打谷场。

场院里静悄悄的、湿漉漉的。所幸谷垛和玉茭堆都在地势高处,未被淹没水洼中。否则即将到口的粮食就会生芽、发霉,乡亲们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了。绕过一个高高的秸杆垛儿,文景发现看场人陆靠公正在掀揭遮盖脱粒机的大蓬布。遭了雨淋的蓬布上还残留着一窝一窝的雨水。靠公爷爷怕湿了脱粒机,一会儿站在这个方向抖抖水、一会儿又转到那个方向抖抖水。神情非常专注。见他似乎想把那笨重的蓬布揪下来,文景忙跑过来帮忙。老靠公竟然连眼皮也没抬,就指挥她揪了蓬布的两角,两人把那蓬布平放在空地上。

“昨天场里发生了什么事呢?听得人们大呼小叫的。”文景问。

“噢,这铁家伙又把人的手咬了。”老汉指着脱粒机说。

顺着他的指点,文景发现那“铁狮子”的牙齿(带齿的滚筒)上、唇边和地下还残存着发污的斑斑血迹。想想那筋骨血肉被带齿的滚筒粉碎的情景,文景打一冷噤,毛骨悚然。

上了年岁的靠公爷爷仿佛对人生忧患习以为常似的,仍然在慢腾腾地干他的活儿。并且不客气地指使她与他卷了那蓬布,一人扛着一端舁起来,搭到附近的木架上。他说:“晒不干发了霉就沤烂了。”

“伤得重也不重?是谁呢?”文景问。

“不怎么严重。听人说是绞了个小指,也许牵连到小指她四哥。”

“这朽老头子!绞了两个指头还不严重?”文景小声儿埋怨道。十指连心呢!可他看人的手指头仿佛还不及集体的蓬布值钱呢!

“不是我家隔壁的慧慧吧?就是那二年整天与我在一起的那女娃儿。”文景急不可耐地追问。

“慧慧?你是谁家的闺女呢?”

老汉这时才觑了老眼认真地打量她。

“算了。算了。告诉你你也记不住。”文景且说且笑离开了打谷场。

文景的笑有两曾意思:一是笑靠公爷爷眼里只有打谷场上的脱粒机、蓬布和粮食,见物不见人。二是笑自己自以为是。刚才从革委办公室出来时对自己的估价还满高哩。认为自己过去不论是在青年突击队,还是在吴庄舞台上、黑板报前都是耀眼的明星,以为自己家喻户晓非常重要呢。没想到同是一个小队的老靠公爷爷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闺女!简直是反讽!

文景从大场出来,路过十字街口时,遇了几位头戴草帽,手提篮子的姑娘。她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说是要趁这天歇工的空儿去南坡采摘麻麻花。一提到采麻麻花的事,文景立即又想到了慧慧。两年前的这时节,也是这凉阴阴的天气,正是她和慧慧上南坡采麻麻花、互相交心的日子呢。情不自禁就又问到了昨天二小队大场出事的人是谁。

果然是慧慧!当文景的担心得到映证时,她只是在心里叫苦:慧慧总是抢在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跟前!久走冰层怎会不跌跤呢?可是,身怀有孕还受人胁迫,这又绞了手,她可怎么应对这一切呢?

那几个女娃儿绘声绘色给文景讲了当时的情景:众人正一抱一抱地传递着高粱穗子,听得啊呀一声尖叫,是一个叫辫儿的姑娘把盘在头顶的长辫子掉了下来(那年月本不兴留长辫子的。文革高潮时,把长辫子也归为封资修一类,剪辫子成风。所以这特别喜欢长辫子的辫儿总是将辫子盘在头顶,装扮成电影里正面角色阿诗玛的模样),辫梢儿绞到了脱粒机里了。一般情况下慧慧总在脱粒机跟前,这天正巧她刚刚被这姑娘顶替下来。可是当人们都吓蒙的一霎那间,慧慧扑上去就象拔河似地与那姑娘死命地拽了那长辫子就往外拉。辫儿的双手在上、慧慧的双手在下。两个女娃的力气怎能抵得上电的力量呢?当人们想起快拉开电闸时,慧慧的手指已血肉模糊了……

当问清慧慧仍在五保户聋奶奶家里养伤时,文景急忙往那里赶。文景一路走一路咒骂上天的不公:你让她家庭出身有残缺,就不要让她的爱情与婚姻不顺利;你让她婚姻不顺利就别让她身体受伤害,怎么这倒霉事儿象续根儿韭菜、一茬茬往她身上栽呢?怎么可以让一位女娃儿承受这么多打击呢?

转而又想自己这个朋友也百无一用。文景真是捶胸顿足地生自己的气。慧慧希望她在赵春怀面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她却不仅没敢透漏慧慧和赵春树的恋情,笨得连自己与赵春怀的夫妻关系都处得半生不熟!慧慧希望她能在婆婆面前添些好话儿,她又总是找不到有利的时机!当慧慧在最难受最需要支持和关爱的时刻,自己总不在场!想象慧慧见了她伤心痛哭的情景,痛不欲生的样儿,文景的眼眶里已溢满了泪水。她搜肠刮肚都想不出一句安慰慧慧的得体的话来。慧慧啊慧慧,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说什么才能安慰你那颗饱受摧残、饱受折磨的心呢?

来到五保户聋奶奶的家,屋里的情形让文景吃了一惊。一把手吴长方与慧慧的母亲都坐在炕边。聋奶奶坐在炕中,三人成鼎足之势。受伤人慧慧反倒立在地下,靠躺柜站着背朝着她的母亲。只见她脖子里挂着白色绷带、绷带上吊着一块小木板,受伤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就躺在木板上。包扎伤口的白色绷带内渗出的分泌物又红又黄,还有碘酒的棕色相混合,非常瘮人。但是,慧慧神情的沉着冷静、凌然不可动摇的姿态倒把文景弄懵了。他(她)们听到文景进来,几乎是同时抬头望了一眼,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僵持状态。犹如两派观点不同的人在辩论会场上一般,各人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一时还没有想出足以击垮对方的道理。倒是那聋奶奶朝文景招招手、拍拍炕,示意文景往炕上坐。

“文景你说,慧慧到底是回自己家养伤好还是在这儿好?在这儿是让聋奶奶照顾她呢,还是她照顾聋奶奶?”慧慧娘首先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尽管她说话呜呜囔囔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态度却非常坚决。看来她是听说女儿受伤后来叫女儿回家的。

文景望着慧慧,一言不发。她已明白了她们争执的焦点就是慧慧要不要回自己的家。但不好表态。

这位残疾人母亲先是用一双红肿如熟桃似的细眼直勾勾地盯着文景,就象盼望救兵快快增援一样。见文景不动声色,目光就暗淡了下来。视线又集中到女儿伤残的手上,象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用她那音色不准的半哑人的语调说:“娘因为自己有残缺,受尽了苦。惟恐再生养个残疾孩子,在你们姐弟小时候提心吊胆,不知操了多少心!谁知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又弄下个这!”说到此,她勉强抑制着双肩的悸动,捂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如今的医生高明,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了。”那聋奶奶文不对题地安慰慧慧的聋娘。挪了挪身躯,凑过来轻轻拍了拍慧慧娘的腿。

“你看,聋奶奶也是同意我的主张吧。哪怕你养好伤后再来这儿住呢!”慧慧娘一相情愿地自言自语,“支书和文景肯定也同意这样。——你恨你姥爷,娘也恨他呀。都是他死脑筋,起早贪黑开荒开荒,就喜欢个种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听到有人卖地就赊下来。硬是买成个地主。把祸水引到了俺娃们身上……”一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慧慧娘,常常不遵从正常人的对话规则,只顾自说自话。说到痛处,那怜惜的泪水便泉涌一般滔滔不绝。

“愿意在哪儿住,最终还是你说了算。”吴长方也望着慧慧说。语气平静得很。

“组织上既同意我火线入党,我就是党的人了。”慧慧将身子一拧转过身来,双眼热切地望着一把手表态道。“我要以英雄人物为榜样!我是决不会向困难、病痛低头的,决不会同我娘妥协的。请组织放心!”慧慧以斩钉截铁的毅然决然的姿态挺立在大躺柜上方的领袖像前,连正眼也不扫她娘一下。“这一回,多亏了革委会调动人手,救治及时,我永远不忘领导的关心。”慧慧又背书似地向文景介绍。

此时,文景发现五保户家的大躺柜上摆放着消炎止痛的药瓶子。她明白一把手吴长方已经将慧慧负伤后的医治工作当作大事来抓了。并且告知慧慧已同意吸收她入党,这就给了慧慧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撑。这样文景也就放心了。在这非常时刻,慧慧愿意接受的只有领导的关怀、组织的温暖;不仅听不进她娘的磨叨,甚至厌恶她在这节骨眼儿上来添乱了。那么,慧慧此刻是不是也不希望文景——顶呛过吴长方的冤家对头出现呢?

“慧慧希望你珍重!”文景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就准备抽身而去。

慧慧这时却用她那健全的左手揪住了文景的后襟,朝她娘努了努嘴。用央求的眼神示意文景哄劝她一起离去,嘴里还小声儿嘀咕道:“交给你了。”文景心领神会,上前来便对慧慧娘比划,要她与自己相跟上离去。

“让老人多待一会儿也没关系。”吴长方突然一改刚才冷峻的气概,声调柔和起来。主动朝着文景发话道,“文景,慧慧这次的表现挺感动人呢,难道你忍心让她的血白流么?”

文景猜不透吴长方的心思,木呆呆地望着他。此前,她的目光一直回避与他对视。

“你文笔好,能不能以‘打谷场上的一首舍己救人的凯歌’为题,好好儿写上篇报道,寄给县报社,扩大扩大影响,在咱红旗公社也树起个典型呢?”

“哎呀!真是不同的境界会表现出不同的关心!”慧慧激动得脸儿红扑扑的,晶亮的眸子里喷射着渴望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在文景肩头擂了一拳,说:“答应吧。你的笔杆子行!”大约是得意忘形而牵动了右手的伤口。话音方落慧慧又看着自己的右手皱皱眉、咧咧嘴。倒抽了口冷气。

 

                                                        

 

尽管文景答应了慧慧,要好好儿向在场的人采访一下,将她舍己救人的事迹报导出去。但心里却圪哩圪瘩不顺畅。起初,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别扭。后来,把她在五保户聋奶奶家所看到的情形联系起来分析,才明白自己是为吴长方“你忍心让慧慧的血白流么”那句话而耿耿于怀。她当时听了那话就觉得不受用。这明明是将人的军、逼人按他的指挥棒转嘛,他偏偏要用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反问的语气!这就是吴长方的语言风格、领导艺术!据说,当吴长红听说他二哥使用了“调包儿”的计谋,让春玲取代了文景时,气不打一处来,曾扛着那被蜂蛰得肿胀如柳斗的脑袋去找他算帐,吴长方也是用这种语气:“长红啊,阶级斗争的形势这么严峻,你不珍重自己,快去医院看病,还有心情为女人们的小事来与二哥内讧么?”他立即叫来几个基干民兵就把吴长红送进了县人民医院。一度时期,春玲把吴长方这种风格也发挥得淋漓尽致。记得林彪刚刚垮台时,文景和慧慧不知情,正出批判“黑修养”的黑板报;慧慧忍饥挨饿、一手粉笔灰一手烟煤黑地忙碌,春玲却悠哉悠哉走过来,道:“啊呀呀,天要塌下来了,你们还有心肠出黑板报么?”仿佛她们身体力行埋头实干的人永远没理,而他(她)们故弄玄虚者倒一惯正确、永远是真理的维护者似的。可恼就可恼在他要你干什么还不直截了当说,要绕个弯儿让你理亏,逼你就范!可气就可气在你还真找不出适合时宜的大道理来与他理论!就象猴子一样就得顺着耍猴人的锣鼓点儿朝着他竖起的杆儿爬!真是又阴又损,碰上他就等于碰上了鬼!

但是,文景还是准备认认真真完成这篇文章。不为别的,只为慧慧需要。瞧慧慧一听说要树立她为舍己救人的标兵,那神情昂奋的样子,简直把肉体的疼痛、残疾置之度外了。犹如吃了定心丸、兴奋剂似的。只要真能减轻其痛苦,帮她渡过难关,文景就再不计较自己内心的感受了。不论处邻居也罢、处朋友也好,总该诚心诚意尽点儿责任和义务。自己总说帮助慧慧,可除了在精神上能给她点儿支撑外,实际上对她最上心的事没起过任何推动作用。苦于没有机会,帮不上忙。这一回真该拿出浑身的解数了。一旦这篇文章能登出去,慧慧的感人事迹白纸黑字上了报纸、或者在大喇叭里一播,家喻户晓,那就是政治资本。慧慧的入党、与赵春树完婚也就顺理成章了。慧慧腹中的胎儿也就同样是赵家的宝贝圪蛋了。——从这个角度想想,吴长方那步步为营的办事方略也有失算的时候!想到此,文景的嘴角泛起了旁人不易觉察的冷笑。

——文景来到第二小队打谷场采访时,正是女人们休息的时候。几位新当了妈妈的妇女正接过婆婆们送来的婴儿,坐在玉茭堆上解开衣襟掏出奶子来喂奶。一个娃儿大约是嫌奶水流得不畅,咬了娘的奶头。那当娘的惊惊乍乍尖叫一声,揪了娃儿的小耳朵,亲昵地骂道:“咬!咬!看娘揪下你的小耳朵!”那娃儿的奶奶便喜滋滋地附和道:“牙牙要出土了,牙床痒痒哩。”这媳妇便埋怨道:“这也长得够迟了。瞧人家红梅花家的首先和其次,五个月时,四颗门牙就都顶出来了。”另一个奶孩子的媳妇儿便撇了嘴说:“吔吔,咱拿什么与人家红梅花的娃儿比呢?前后院两吴家捧着一对儿宝!大人能吃喝上,娃儿才壮哩。母壮儿肥嘛!”一席话说得几位婆婆沉默不语,相视而苦笑。众人一时间都僵住了。

望见文景过来,媳妇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文景的身上了。轻微的秋风正一撩一撩地掀动文景的鬓发。随着那轻快的脚步,她耳旁两个浓黑的短刷刷也一跳一跳的。村妇们觉得文景喝了城里的水,脸白了,模样儿更俏了,具有城市人的韵味儿了。她们看见文景穿的是红底儿黑花的上衣,就小声儿嘀咕道:“瞧瞧,城里又时兴红花衣服了。女人们到底是穿红的鲜亮嘛。”她们见文景的裤脚儿没顶到脚面上,又羡慕地说:“啧啧,真精干!又时兴短裤脚儿了!”其实,文景身上穿的还是“京壳儿”退回的经她婆婆改过的嫁妆。但吴庄的盲目追风的姑娘媳妇们总会照着她的样子去购置衣物、花掉那金贵的钱和布票……

当她们得知文景是来打听慧慧怎样被脱粒机绞了手时,一个奶孩子的媳妇就用手捂了她娃儿的耳朵,朝着远处的高粱架大吼起来:

“辫儿!辫儿,快过来!”

结果她旁边的一个玩弄玉茭的娃儿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母亲急忙将孩子抱起来,噢噢地哄孩子,并且骂道:“瞧你婶子,冷猛阵儿嚎,叫驴似的!”那媳妇却不认错,嘻嘻笑道:“瞧俺这侄儿,还男子汉呢。胆子小得如虱子的蛋,能成个气候?”两人言来语往,先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状态,后来竟脸红脖子粗骂开了脏话。文景知道遇到没文化的妇女吵架最好是别打劝,否则她们会更来劲儿。于是就象没听到似的朝着高粱架旁的姑娘们去了。

当剪成短发的辫儿和几个过去曾与文景一起打过场的姑娘认出是文景时,都围上来问这问那。并且把她们刚刚装在衣袋中的葵花子、野麻子掏给文景,叫她吃。文景一边回答女娃儿们的问话,一边就着野麻子吃葵花子,感受这纯朴的清香,浓浓的乡情。她们的问题无非是一双尼龙袜子几块钱、省城里的姑娘们的秋装是一字领的西式褂子还是中式领,裤脚是乍开的短的、还是宽的长的、买的确良减不减布票,等等。 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对文景的羡慕,一边问一边扑闪着单纯而兴奋的眼睛打量着她。文景在与她们的交谈中,获得的是毫不设防的天然的乐趣,一身的轻松。直到那褐色的葵花子把她们的红唇和舌尖都染成深紫色时,文景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引渡到慧慧的事情上来。

“那一天若不是慧慧,我的脑袋也让脱粒机搅成糊糊了!——要不人家说长辫子是封资修的遗毒呢!真后悔剪得迟了!”辫儿用手摸一摸她的短发说。

“可是,怎么我听人说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辫儿身旁一位快嘴快舌的姑娘道。

一听这话,辫儿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她用肘头碰一碰那姑娘,示意她别再多言多语。

“这有什么呢?我们又没说她是故意的。”这快嘴女娃儿却满不在乎道,“休息时慧慧解开辫儿盘在头顶的辫子,替她捉虱子。上工时手忙脚乱,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真出了事,她得担责任哩!要不,慧慧首先就冲上去了?”

“不管怎么说,最后受伤的还是慧慧!”文景急忙扭转话锋道。她渴望听到的是颂扬慧慧的言论。

“可是,真奇怪,慧慧掉了两个手指头却没落一点儿泪。流血流得脸色都黄了,还说别管我,先看辫儿!”
    “咱眼里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

“你们听到了没有?当革委主任吴长方到场后,问明了事情的经过,夸她‘好样儿的’时,慧慧还咧开嘴笑了笑,背书似的说了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呢!”

…… ……。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谈着她们的见闻,堵得文景都插不上嘴。好在上工的钟声响了。文景如释重负,草草结束了这场采访。她想:再不可太认真了,一旦受她们的猜忌情绪所左右,这文章可就更难写了。

在离开打谷场的路上,她越琢磨那快嘴姑娘的话越觉得后怕。“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这几句话反复击打着文景的耳鼓。“天啊,真够浅灾了。”文景万分侥幸地自言自语。猛然想起以前曾对慧慧说过的“若要入党除非投入火海抢险、跳入河中救人”的话来,文景不禁毛发倒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就是那惹祸的由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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