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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小鹿 (热门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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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掌情结

(2017-10-28 17:34:35) 下一个

 

1976年的初夏,我的九十岁的曾祖母弥留之际,握着孙儿粗糙的手掌,用微弱的语气问:“你是干什么体力活的啊?手这么粗?辛苦啊!”

她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的孙儿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了。在她的潜意识里,工程师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画图搞设计,手掌怎么可能和重体力劳动者一样粗糙呢?

我的父亲跪在祖母的病榻前,泪流满面,却不愿多解释一句。自我两岁时母亲被诊断出癌症后,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承担起了全部的家庭重担。六七十年代的“臭老九”们穷得一塌糊涂,父亲所在的省重工业设计院买了一辆自行车,是“公车”,几十个臭老九轮流用,有急事的可以优先将车骑走。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没有自行车骑, 他每天清晨四五点钟起床,一路小跑到家附近的菜场买新鲜的鸡鸭鱼肉菜蔬,再一路小跑回来为母亲开小灶补身子。洗碗,用自制的肥皂水洗家中发白的木地板,洗衣服被褥,往厨房里拉蜂窝煤等家务活,全是他一手包办的,常常干到半夜三更,一天只有几小时的睡眠时间。渐渐的,他这个知识分子的手掌和工人农民兄弟的一样粗。

摸着他的结满老茧的手掌,我的心里有一种安全感。他用爱心和责任撑起了一个家,病妻和两个幼女在他的温柔呵护下,安静地生活。

母亲的手掌比父亲的小,温暖而厚实。她心灵手巧,会设计衣服,自己剪裁缝纫,还会绣花。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家是邻居里唯一有缝纫机的。母亲身体略好些时,会给邻居家的孩子缝制连衣裙,在裙子上绣些小花小草小动物。我和几个发小穿着同一风格的裙子一起去上学,好几次被路人误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母亲的手掌软弱无力,却牵着渐飞渐远的风筝尾部细细的绳丝。我和妹妹就是那两只风筝,无论怎么飞,总是心甘情愿被亲情绊住。最终,我们姐妹将父母接到加拿大,全家人一起幸福地生活至今。

个头小小的我长了一双与身材不匹配的修长的手。我的手掌是细腻光滑的,有些冰凉。二十岁那年,初恋男友牵着我的手走在如水月光下的厦大上弦场,他说我冰凉的手掌让他想起了意大利歌剧里的那句著名唱词:你那好冷的手呀, 我要使它溫暖……

沉浸在爱河中的我偷偷去查了整段歌词,从心里慨叹词曲太优美了,你听:拂曉的陽光照在/照在那小湖上/乘著那小白帆呀/快樂的向前航/昨夜有風雨聲呀/淋濕了花襯衫/你那好冷的手呀/我要使它溫暖……

这首歌唱出了恋爱中的一个常态:天气正好,恋情正甜,男人与女人的手掌紧紧贴在一起,互相传递着热量与心跳,彼此感受到爱的宽容慈悲和大度。

可是我的初恋并未修成正果。几年后,单身的我去北欧读MBA。圣诞节前的几天,全班同学在市中心的一家高级餐厅聚餐。我坐着捷运火车去了市中心,晚会结束后,我和一个男生结伴去火车站,等最后一班车返家。

北欧人少,夜晚十一点钟,又接近圣诞节,露天站台冷冷清清的,只有我们两名乘客。我坐在站台的木椅上,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等了半个多小时,火车还是没来。我又累又睏,哈欠连连,又不敢打片刻小盹,怕得重感冒。

为了驱散睡意,我将套在羊皮手套里的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试图让手掌更暖和些,同时脑子开始飞快旋转,将读过的经典小说和看过的经典电影里的情节天马行空地串在一起。

比如,世界上的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车站(包括我所在的这个车站),应该是常来常往熙熙攘攘的,上演着人间无数的悲喜剧。人们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散去,没有人会刻意停留下来,细心观察,试图从他人的行色匆匆中,窥探出一丝人性的光芒。

偏偏有个苏联的名导演拍了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叫做《两个人的车站》,让观众从琐碎平凡的情节中由衷地感叹:原来世间真有两个人的车站,音乐照亮了两个人的生命。

无独有偶,今晚我也出现在只有两个人的车站,但这里不是俄罗斯,而是产生过勇敢的女性奴拉的国家。前一阵,我去校园的书店买欧洲十八九世纪的名著时,店员热心地推荐了易卜生的戏剧作品《奴拉》。她对我说,既然来到这个美丽的国度留学,就应该读读他们的传世之作。

店员将作品郑重地交给我的时候,还顺带说了一句:“想知道奴拉离家出走后去了哪里?你都看到了,我们这里的冬天天寒地冻的,环境恶劣,她嘛,要么冻死,要么乖乖回家向老公屈服。”

所以冰天雪地里的真挚爱情,不是两人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感受从对方手心传递过来的温暖,而是如电影《两个人的车站》的结尾:男音乐家与女服务员背靠背坐在结着一层厚冰的荒原上,男人使劲拉着手风琴,女人向着远方大喊:“你再大声些,大声些……”

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终于在一个寒冬深夜,在两个人的车站,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握在手掌心里的两情相悦的幸福。让单恋和暗恋统统见鬼去吧,不再违心地说自己很幸福,因为单用一边的手掌是拍不出声音的……

从此,我的内心有了深深的手掌情结,自然界中的一切景语在我眼中皆为情语。故乡大海蓝色的波涛,是宽大的手掌,轻抚踏浪者赤裸的脚踝;温哥华春天绵绵不绝淅淅沥沥的小雨,用她潮湿的手掌温顺地抚摸着大地;秋天成熟的金黄的田野摊开了手掌,将丰收的果实奉献给人类……

还有身边的一棵棵行道树,最吸引我的是它们的掌状叶。大多数枫叶如孩子们的手掌般大小,有三角四角五角甚至六角的。秋天时火红的叶子落了一地,叶脉清晰,如同孩子们的巧手剪裁而成的作品。梧桐叶也似孩子的手掌,突出的纹路是掌纹,每只手掌的掌纹皆不同,是否预示着每个孩子的未来都是斑斓多姿的?银杏树的叶子黄黄绿绿的,只有婴儿的手掌那么大,看起来更像小哺乳动物的爪子。八角金盘硕大的叶子酷似佛的手掌……

诸多掌状叶的行道树中,我最喜欢七叶树。其樹葉可长达二三十厘米,似巨人的手掌,多為七個葉片,故而得名。此樹夏初開花,花如塔狀,又像燭台,每到花開之時,如手掌般的葉子托起寶塔,又象供奉著燭台。

常见的七叶树开的是白色或者淡黄色的花,还有稀奇的粉色和紫红色花。花瓣四枚,花蕊和花瓣不同色,七個花蕊向外翻转,吐露芬芳,俏丽无比。花谢后,树上结满了绿色的带刺果实,鸡蛋般大小。果实成熟时开裂,露出棕色的种子,形似栗子。

只不过此栗子名为“鹿瞳”或者“马栗子”(horsenut),不是国人熟知的好吃的板栗(chestnut)。七叶树的种子是棕黄色,类似鹿眼睛的颜色,在欧洲被称为“马栗”,其中“马”的意思并不是供马吃的,而是“强有力”的意思,指其坚硬难以食用。中国称为“天师栗”或“猴板栗”。

国人喜欢吃糖炒板栗。到了温哥华,发现秋天的马上路有很多栗子可捡,有人兴奋地捡了一大袋,回家后煮熟,发现栗子是苦的。原来,他们捡到的是七叶树的种子,微毒,不適合人類食用。如果吃了,雖不至致命,卻會引起神經麻痺、嘔吐等症狀。

据说,北美原先也有很多好吃的板栗树的。在1900年左右,有一種菌類無意中由亞洲被帶到北美洲來。這種栗樹殺手可以穿透樹皮,再將樹心摧毀。以風力或小鳥的腳爪為媒介,它黏兮兮的芽苞到處傳播。很快地,所有的栗樹都被波及。雖經專家全力搶救,在短短的四十年之間,幾百萬株American Chestnut全部慘遭”屠殺”,這種中看、中用,又有種子可吃的栗樹,除了特意培植的少數之外,從此在北美洲絕跡。今天,我們在公園、街邊可以看到的栗樹叫Horsenut(马栗子,七葉樹),是後來由英國引進的品種,與原來的完全沒有“血緣關係”。

所以,中国的移民们在温哥华大街捡到的栗子,99%是味道苦涩微毒的马栗。本地的白人早就知道这一事实,根本不会去捡落在地上的栗子吃。想念美味的糖炒板栗的移民们,只好到华人超市去买现炒的中国板栗解解馋了!

在中国,七叶树大多种植在名山中的寺庙周围。佛祖释迦牟尼在两棵七叶树下涅槃,后世信徒在佛门圣地栽种七叶树,主要是为了纪念他。在信徒的眼里,七叶树的掌状叶托起的是一种不灭的信仰。

而在犹太女孩安妮法兰克的眼里,生长于她藏匿处外面的那棵暗淡无光的七叶树代表希望与和平,给予她力量,她将这棵大树写进著名的《安妮日记》,得以永世流传。

如今,这株大树的后代被移植在西雅图,引人频频回顾,于深刻的反省中许下美好的心愿:安妮的悲剧绝对不能重演。

我定居在掌状七叶树处处可见的温哥华N年后,自己这双修长的手掌终于被另一双更大的手掌紧紧握住,风风雨雨一起走了十几年。如今,我又用自己的大手掌握着两个小儿的小手掌,张开怀抱,给他们一个安宁的港湾。

很多时候我们笑着,哭着,挺着一路过来了。岁月伸出一只肥厚的无形的手掌,一点一滴塑造我们的坚强和忍耐。

有月亮的夜晚,映在我们家玻璃窗前的,是七叶树硕大的手掌,轻轻抚着孩子们恬然的梦。我仍在伏案工作,为这个家的明天打拼。

我手掌里握的,是一个母亲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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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写而写 回复 悄悄话 喜欢你的植物与人系列。跟读中。
蓝天白云915LQB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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