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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

(2023-01-17 16:55:17) 下一个

一 圣诞节

  去年圣诞节的下午,堀川保吉乘巴士从须田町去新桥。车里很挤,还好他还有个位置坐。大地震后的东京的道路凹凸不平,巴士颠簸得厉害。保吉还是跟往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读,但车还没到锻冶町,就读不下去了。在拥挤的巴士里读书简直就是在创造奇迹。创造奇迹并非保吉的职业,而是属于头顶光环的古代的西洋圣者,——碰巧坐在保吉旁边的基督教传教士就在眼前创造着奇迹。

  传教士聚精会神地用眼睛追逐着横写的文字,彷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年龄大约在五十多岁,带着铁框的眼镜,脸红得像一只鸡,留着短胡须,看样子是个法国人。保吉朝那本书斜眼瞧去,只看到Essai sur les……其他就看不清楚了。内容先不说,单看那泛黄的纸面、细小的活字,就知道肯定不会是像报纸之类的轻松读物,应该是古籍吧。

  保吉对这个传教士感到了轻微的敌意,陷入了空想。——众多的小天使散布在传教士的周围,保护他安静地读书。当然了,在满车的异教徒当中,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小天使。但他还是看到五、六个小天使在传教士宽宽的帽檐上或者倒立、或者翻跟斗,表演着各种各样的杂技。过了一会儿,她们又挤在传教士的肩上,一边望着周围的乘客,一边聊起了天国的话题。咦,一个小天使从传教士的耳朵里探出头来,鼻梁上还有一个小天使趾高气扬地横跨在眼镜上。……

  巴士在大传马町停下,三、四个乘客同时下了车。传教士已经合上了书放在膝盖上,眼睛朝窗外东张西望。下车的乘客刚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上了车。穿着浅红色的洋服,戴着天蓝色的帽子,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她抓着车中间的支柱,朝四周望了望,但车里没有一个空座位。

  “小姑娘,请坐这里吧!”

  传教士抬起肥胖的腰身,用非常尊敬的、带有一点鼻音的日语说道。

  随着传教士站起身,少女动作麻利地坐在了保吉的旁边。“谢谢啦!“少女的语调跟她脸上的表情一样,有着一种小大人的感觉。保吉不由得皱了皱眉。原本孩童特别是少女应该像两千年前的今天出生于犹太伯利恒的婴儿一样纯洁无瑕,但根据保吉的经验,孩童里也不是没有坏蛋。把对孩童的认知变得神圣化的是遍布于世界的情感主义观念。

  传教士用充满笑意的眼神看着少女的脸问道,“你多大了?”少女在膝上滚动着毛线团,双手翻动着两根毛衣针,眼睛紧盯着针尖,用带着妩媚的声音回答道,“我吗?明年就十二岁啦。”

  “你今天这是要去哪里呀?”

  “今天?我现在要回家啊。”

  巴士在这样的对话中通过了银座,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在跳跃更为形象,跟很久以前在狂风暴雨中航行在加利利海的耶稣船不相上下。传教士用手抓住身后的支柱,有好几次头差不多就要撞到巴士的车顶了。但好像他已经把自身的安危交给了上帝,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跟少女一问一答地聊着。

  “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吗?”

  “十二月二十五日啊。”

  “对,是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么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什么日子呢?小姐,你知道吗?”

  保吉又皱了皱眉。传教士正在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传播基督教的方向去。手执可兰经和长剑的默罕默德教的传教士虽然手执刀剑,但同时显示出对他人的尊敬和热情。基督教传教士则不同,完全不尊重对方,就好像告诉别人旁边开了一家洋服店似的非常殷勤地传教。如果你还是装作不懂,他还会教你外语,不收学费但兜售信仰,特别是面对少男少女,给他们画册或玩具,想要把他们的灵魂诱拐到天国去。这简直就是犯罪。现在这个传教士对保吉身旁的少女也要开始传教了。但少女继续舞动着织针,平静地答道,“嗯,我知道啊。”

  “那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的话就说出来吧!”

  少女这时才抬起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一眼传教士,答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保吉不由自主地盯着少女。少女的眼神重又回到了织针尖上,但不知为何,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故作姿态的表情,可爱的脸上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完全不输给幼年的玛丽亚。保吉忽然发现自己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今天是你的生日?”

  传教士突然大笑了起来。这个法国人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神话故事里的大善人。少女露出惊诧的表情望着传教士。不仅是少女,还有保吉,还有车上的其他乘客都朝传教士望去。不过他们的眼神既不是疑惑也不是好奇,而是清楚地理解了传教士的大笑的意思之后的笑意。

  “小姑娘,你出生在一个特别好的日子啊!今天是最好不过的生日了,是全世界都在祝福的生日。你现在,——等你长大成人,你一定会……”

  传教士一边说,一边环视车内。他的视线和保吉相遇了,眼镜后面闪着微笑的泪花。保吉从他那双充满了幸福的灰色眼球中感到了圣诞节的美丽。少女好像也意识到传教士大笑的理由,有些扭捏地晃动着双腿。

  “你将来一定会成为贤惠的主妇,——成为善良的母亲。小姑娘,再见了!我该下车了。”

  传教士又环视了车内,说道,“再见了,朋友们!”巴士停在了人流拥挤的尾张町。

  数小时后,保吉在尾张町的一家破旧的咖啡店的角落里喝着咖啡,回忆起这件小事儿。在这个灯火阑珊的时候,那个肥胖的传教士在做什么呢?和耶稣同一天生日的少女也许会在饭桌前跟父母讲述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保吉在二十年前也像刚才那个天真的少女一样,或者在天真的对话面前忘却了世间苦恼的传教士一样,有着自己的小小的幸福。就是那个时候,他在大德寺(译注:京都有名的寺院)的庙会上买了葡萄饼。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在二州楼的大厅里看到了小电影。

  “本所深川还是一片废墟啊。”

  “哦,是吗?那吉原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吉原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不过听说浅草现在有公主卖淫呢。”

  旁边的桌子边上坐着两个商人,聊着这样的话题。这些都无关紧要。咖啡店中央的圣诞树的满是棉球的树枝上挂着玩具圣诞老人、银色的星星等小物件,瓦斯暖炉里的红红的火焰照着圣诞树的树干。今天是值得庆祝的圣诞节,是“全世界都在祝福的生日“。保吉喝着饭后的红茶,抽着卷烟,默默地回忆着大川对面二十年前的自己的幸福。……

  这数篇小作品都是在抽一根卷烟的时间里,连绵不断地浮现在保吉心头的追忆。

                    (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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