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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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中的挣扎——一个富农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9)

(2017-04-13 18:26:34) 下一个

8   风珍的婚事(1969年)

 

     凤珍: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二十多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己也该考虑个人婚姻问题的时候了。心想,自己是个高中生,嫁个没文化的农民吧,不甘心;嫁个有文化出身好的,人家嫌你出身不好,又不要,不敢要……

    晓娟:当时大队会计宋国真想和三姐搞对象。刚刚有那么点意思,结果大队领导就发现了,说我三姐是拉拢腐蚀干部,是化成美女的毒蛇。

    他们把爸爸和妈拉到大队斗了一顿。让爸和妈老实点,管好自己的子女。听说党组织那边还警告宋国真,说他要是和地富子女谈恋爱,就开除他的党籍,撤他的职。宋国真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只好和我三姐划清界限,作检查。检查中说,他差点中了四类分子的美人计。你想想,那时侯怎么让人活?可以说,没活路。

    潘文博:风珍在老家找对象,受歧视——前面已经讲过,和大队会计宋国真只接触几次,就把爸妈拉到大队批斗一次,弄得全家不得安宁,说你是拉拢腐蚀干部。嫁个当地农民,她刚才说了,自己是个高中生,也不甘心。

     当时风珍也遇到一个叫刘青山的中专生,在煤矿当技术员,他们相识以后,两个人都互相没什么意见。可是刘青山经济条件不好,他提着两瓶酒和一盒糕点,就就来咱们家提亲和定亲。当时咱们家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根据当地的风俗习惯,没有彩礼钱,怎么能订亲?全家人都不支持他们两个的恋爱婚姻,结果刘青山和风珍两个人商量要私奔,他们都走到四条沟亲戚家,妈还是把风珍追回来了。

     这个事,风珍一直想不通,对爸妈有意见。我觉得自由恋爱是每个人的权利,可是咱们家当时已经很难活不下去,在这种情况下,爸爸和妈也实在没有办法,才反对风珍和刘青山的自由恋爱。为这事,风珍一直到现在都想不通。

     当时我和爸妈商量,三个妹妹找对象,都不要在老家找,要找远一点,不然受气。对于风珍和周万福的婚事,当时也争求过风珍的意见。

    风珍:我当时的思想就是,自由恋爱这条路走不通,命运也只能由别人安排。反正条件不高,嫁给谁都可以,只要有饭吃就行。因为咱们家已经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所有能借的亲戚,都已经借到了。队上的干部恨不得咱全家都饿死,他们才高兴。谁让你们成分不好呢……

    就在这个时候,嫁到黑龙江的老姨回来,我记得是春天,刮大风,她送来一张照张。爸一看,说行啊,孩子到那儿能吃饱,不受气就行。介绍人说,那儿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生活可好了。妈把照片递给我,让我看,然后问我:“行不行?”我看了一眼,说:“行啊,不挨饿不受气就行。”说完我就把照片塞到毡子底下。

    心想,这一辈子没想到会落到这步天地,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前途?还有什么幸福?这些都谈不上了!只能凭天由命了……

    潘文博:介绍人说那里这么好那么好,实际都是骗人的。那地方,在风珍嫁给周万福以后,我去呆过一年——那是在72年到73年间,当时风珍和风琴已经在那里结婚。我和潘文平在老家活不下去,没办法,只好背井离乡,到风珍他们那里去谋生。那地方属黑龙江省,在哈尔滨往西走,通北地区的北安县。

    走到那里,第一个印象是荒凉。那里是丘陵地区,大白天狼群就在村外嚎叫。我刚去,是住风琴家。第二天一早,风琴的爱人吴军就喊我:

   “二哥二哥,咱家的猪叫狼叼走了。”

    我还不相信,就说:“你是不是当队长得罪什么人了?”

    “你来看看吧……”

    我穿上衣服,出门和吴军到猪圈一看,果然猪圈外有不少狼脚印。吴军讲,咱家这个大猪羔子其码有五六十斤,刚买没好久。你看狼蹄子像梅花,五个瓣。我和吴军就顺着狼的脚印往村外找。出了村,到了一个河套沟子,看见一滩血。吴军指着那滩血说:

    “你看,这里叼猪的狼走累了,在这里吃猪肉……”

    我们俩又往前走了一段,一合计,猪肯定是找不回来了,再找也没多大必要,就回来了。到家里听说,村里五柱子家一只百十斤重的猪,昨晚也叫狼叼走了。那里的狼群就这么厉害!

    那地方的冷,也是够怕人的。冬天晚上睡觉,我身子底下铺两床褥子,上面盖两床被子,都感到不暖和。早晨起来脑袋冻得发麻,只好往被窝里缩。身上越睡越冷,只得穿上衣服,想洗个脸,到缸里舀水,一看水已经冻成了冰坨子。

    有一次,我和风珍爱人周万福他们去林场拉木头,开着拖拉机,牵引着一个爬犁。我们几个人身上穿着棉大衣、棉衣、里面是绒衣,毛衣。脚上穿棉鞋都顶不住,还要絮上东北的三大宝之一——乌拉草。那玩意咱还不会絮,是周万福帮我絮的。

    我们几个人到了林场,说是拉树枝烧火,其实拉的都是做檩子的好木料。林场里,码起的都是一垛一垛的好木料。这是一个国营林场,反正国家的东西,都是大家拿,一般也没人管。我们就专捡好的扛,不一会儿,就把爬犁装得满满的,然后上面再放些柴禾和树枝,遮人耳目。不过,那会儿正搞文化大革命,林场也没人管。

    装满以后,拖拉机发动起来,由于开得快了一点,一不小心,爬犁的头插进一个大树墩子上。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爬犁头拔出来。由于天气太冷,我们也不敢坐爬犁,都在地上跟着拖拉机跑。只有七姨的儿子刘芳录说扛木头扛累了,就躺在爬犁上。路上,爬犁上的木头檩子一根又一根往下掉,起码掉了一半,也没人管。快到半夜,才回到村里。

拖拉机停住,我们喊刘方录下来,没人答应。心想,莫非把个大活人也丢了?到爬犁上一看,人没丢,可是已经冻得不会说话。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里,赶紧用雪给他浑身上下搓,慢慢他才缓过劲来,会说话啦……

      那地方真是滴水成冰。头上要是不带帽子,耳朵冻僵以后,一扒拉,耳朵就会掉下来。一泡尿尿在地上,马上冻成冰……

      再说那里的文化落后,也是全国少有的。那里没有电灯,没有书,没有报,电影队一年也难得来一次。秋天,收了粮食以后,天气渐渐变冷。全村人干什么呢?没任何文化活动。唯一的文化活动就是赌博。年青人跟青年人赌,老年人跟老年人赌,妇女和儿童也聚在一起赌,年青人是推排九,掷骰子。我亲眼看见那些年青人围在一起,全神贯注,把骰子掷到碗里,大呼大叫:“六六六……”赢了的喜眉笑脸;输了的,咒爹骂娘……

     老太太是看小牌,一万二万三万,长条牌,也是赌输赢。有个老太太可能快六十岁了,连着打牌,打了三天三夜,困劲上来了,就扎大烟,不是往胳臂上扎,就是往脖子血管里扎,提着精神干,真是闻所未闻。下边还是让风珍谈她的婚事吧……

    风珍:提亲时,彩礼钱给了五十元。给做了三套衣服,一套行李。到了黑龙江,又给了四百五十元。这个钱,给爸爸妈妈买了两间小房,就是我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吧(哭)……

    潘文博(见妹妹风珍说不下去,就叹了一口气,接过话茬):这段生活提起来,真让人心酸落泪。当时家里三天揭不开锅,被逼无奈,风珍只好用自己出嫁换点财礼,把父母和弟弟妹妹从死亡线上救出来……但凡有点办法,父母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到那个地方去……

    风珍:69年7月25,我穿着自己做的鞋,由妈陪着我,坐火车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黑龙江北安县。到那儿一看,完全不像介绍人说的,什么楼上楼下,根本没影的事。妈看我心情不好,问我行不行。心想,到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呢?我看妈心里也挺难过,眼里含着泪,眼睛总瞅着我。儿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哪个不心疼?所以,我心里痛苦,脸上也不敢露出来,怕妈伤心……

    潘文博:从风珍爱人周万福的情况来看,会开拖拉机,这在农村算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不过,他脾气不太好,原来有过一个女人,大概是过日子不行,叫他给打跑的。风珍嫁给他,按农村来说,叫“二房”或是“偏房”。

    风珍:当时妈想得还比较周到,向介绍人提出,结婚要有房子。到那儿一看,哪有什么房子,是现借人家一间半房子结的婚。

    潘文博:那地方人由于太穷,往往是一间屋子里砌两铺炕:这边住两口子,那边住两口子。一间屋里,这边炕上小声说话,那边炕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有的一铺炕上住两代人甚至三代人。讲究一点的,还拉上一个布帘;经济条件差的,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风珍:爸爸和妈妈以为给我找个远一点的婆家就不受歧视,实际上,在那个时候全国一盘棋,走到哪儿你都是出身成分不好,矮人家一头。我和周万福去大队登记领结婚证时,张乡长用好奇的眼光把我上下看了看:

“你和贫下中农结婚,是怎么想的?”

“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

   这一套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连想都不用去想。

   张乡长又说:“你地富子女和贫下中农结婚,这不是拉拢腐蚀我们贫下中农吗?”说完还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我说:“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我们这些地富子女不是可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吗?如果地富子女只和地富子女结婚,怎么能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那不是更危险吗?”

    我说得乡长哑口无言,他不得不给我们办了结婚手续。

      潘文博:风珍嫁到周万福家,最初说他家是贫农、烈属。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一夜之间,周万福家又成了叛徒和反革命家属。为什么呢?因为周家有个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当时定为烈属。七十年代,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说周家的儿子没死,在朝鲜当了俘虏叛变投敌,跑到台湾去了。于是周家就由烈属变成了叛徒和反革命家属。当时我正在他们那儿干活,就替他们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毛主席;一封寄给南京军区。因为周家的儿子原属南京军区的部队。部队接到我的信,就做了调查,查清了,写了一份证明材料,直接寄到周家——大概是怕文革中闹派性,有人擅自扣压这类证明。

     风珍:我们把南京部队寄来的证明材料交到公社,人家公社领导也没当一回事,看了一眼,压在抽屉里也就算了。那地方,和咱们老家差不多一样贫穷落后,有几个有文化的?有几个懂政策的?  

     潘文博:不过,据我观察,要是执行左的那一套,这些农村干部就雷厉风行;要是落实政策,他们就采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比如说,风珍是文革前的高中生,在那里比那些教中学的老师水平都要高得多,就因为出身不好,没人用,只能当家庭妇女,每天喂猪,养鸡,带孩子……

 

 

附录:潘凤珍给潘文博的信

(下面是风珍在1983年写给她二哥潘文博的信,当时潘文博一家已经在4年前落实政策,由内蒙回到北京,而风珍一家还在东北黑龙江,她只把小儿子周涛送到北京潘文博家去读书。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虽然当时已经粉碎了“四人帮”,全国人民已经走出文革的阴霾,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由于她那里处于十分封闭的农村,所以精神状态依然停留在文革时期。从信中还可以看出,一个大城市长大的知识女性嫁给穷乡僻壤的农民,即使成为3个孩子的母亲以后,仍然无法适应封闭落后的农村环境。在万念俱灰的情况下,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二哥:你好!

      嫂嫂好?孩子们都好吧?上次接到你的信后,因为想到晓娟和志友(夫妻)都去北京,他们会把我的情况向你介绍的,所以,我也就没给你回信。娟和志友回来后,向我介绍了你们的生活情况以及周涛在京的学习情况,我听了也很高兴,特别是听说二嫂及孩子们待周涛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就更放心了。

       听娟妹回来说,二哥对我教育孩子问题上很有意见,这一点我得承认。我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作为一个有点文化的母亲,却没有很好的去培养他(她)们,现在周波、周燕学习成绩很差,周波两科成绩都不及格,又留级了,周燕一科不及格勉强升了级。这对于我来讲,在精神上也是一个打击!

      冷静考虑,从客观上来讲,孩子受我们这里的环境影响,不好好学习,学校的教学质量太差,因为学校的教师完全靠裙带关系上去的,所以当地学生家长虽然对教师及学校意见纷纷,但又去向谁提?提了又管什么用?这里学校的老师想给学生上课就上,想不上课就不上。一到考试,学生的成绩自然就不会好。从我主观上检查,他们回到家后,我本应该抽时间辅导孩子,但由于在农村过日子,猪、鸡、鸭子什么都养,这样全靠我一个人又操持不过来,每天吃了晚饭,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在这种情况下,对孩子们的学习也就无心过问了。另外,家里的事情忙不过来,反而还需要孩子帮忙,比方扫地,烧火做饭,去地里弄菜……这可能也影响了孩子的学习成绩。

      最后还有一点,就是我自己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你在我们这里生活过,也知道我们这里经济落后,文化落后,封建思想残余依然存在。我在这里,每天所能接触的都是一些没知识、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谈话的内容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为避免发生是非,我只好见她们避而远之。这里到处讲裙带关系,开后门成风,我虽然有文化,有一定的能力,但我的性格孤僻,不愿意去请客送礼拉关系,由于没有门子,每天也只能和家畜打交道。说起来,自己有高中文化,但长期不用,也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忘却了。多年来,自己生活在这个穷乡僻壤,每天不读书,不看报,偶尔听听收音机,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几个月看一场电影,也就是我们生活中难得的娱乐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婚后十几年来,生活就是这样。我也就在这种行尸走肉地消磨自己的时光,尽管自己也曾不甘心这种生活,但又没有办法争脱命运的安排,随着年龄的增长,上进心也渐渐消失了,只好凭天由命,过一天算一天了。

      有时我也想自己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自己命不好,还是生不逢时?是命中注定?还是社会造成的?我反复思考,也找不出一个答案。我想,像我这种人到这种地步,活着真不如死了好。现在,我虽然人活着,但是心已经死去了,对未来简直不抱什么希望。自己这一辈子都这样,下一代又如何?自己就更无心去考虑了,只能是终日食饱,无所用心了。

      我的一生是痛苦的一生,早知道这样,不如早死,现在已经生儿育女,牵肠挂肚,难下狠心,只希望二哥能替我好好培养周涛,如果周涛是一块读书的材料,也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精神安慰了。

                        祝全家和睦

                                                                           妹 潘风珍  83年8月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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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文鸣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polar_bear' 的评论 : 读者很细心,笔者没注意的小节都指出来,实在感谢!
polar_bear 回复 悄悄话 凤珍的彩礼要得真不少。另外纠正一下,文博说的凤珍是做“二房”或是“偏房”,那是不合适的,说明他没受到工农教育 :)。开个玩笑,准确讲,如果大房活着,又娶一房,那叫“二房”或是“偏房”。凤珍嫁给老周时,人家大房不在了,所以应该叫做“填房”,就是填空房的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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