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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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功罪研讨会上的发言(转发)

(2014-01-17 07:27:38) 下一个

毛泽东功罪研讨会发言纪要
中国研究院、《新史記》杂志联合主办

(看了冯的发言,觉得作者站在历史和哲学的高度来观察和分析问题,实在深刻精彩,特向广大读者推荐)
冯胜平发言:
     
接到毛泽东功罪研讨会通知,想起我1986年关于文革政治迫害的博士论文曾专有一章,题目是“毛泽东的政治遗产”。今天翻出來看,与我目前的观点并无太大变化,特从中挑出几点与大家商榷。

     我当时认为,毛泽东给中国留下的第一笔政治遗产,是一个意识形态真空——这个真空使得许多事情成为可能。虽然文革并没有创造什么新东西,但它的确摧 毁了很多旧东西——文革在相当程度上摧毁了孔教,同时使人民对共产主义的信念幻灭。告别过去又失去了未来,于是一个新的地平线出现了,我认为这就是毛泽东给中国留下的一笔政治遗产。换句话说,文革没有创造一个新中国,但它的确结束了一个旧时代。以人民的深重苦难为代价,它付清了一笔历史的孽债(It did pay off a mortgage)
     
文革结束,中国共产党不仅失去了Mandate of Haven  天命),而且失去了Mandate  of People。我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翻。(与会者插言:人民的授权。)8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国家,这些希望来自于邓小平的新政,但奠定基础的却是毛泽东的文革。没有文革的经历,中国人民不会那样决绝地告别传统(儒教),摒弃乌托邦(共产主义),义无反顾地奔向改革开放的未来。那个时候还是在“六四”之前。

     改革开放是人性的复苏,也是党性的覆灭。这一生一死之间,孕育着一个新中国。

     毛泽东留下的另一笔遗产,是一个统一的(除台湾外)独立自主的中国。中共在内战中战胜国民党,靠的绝不是“小米加步枪”,关于这一点,杨奎松的书讲的很清楚。东北的共产党武装,在接收了苏共巨额军事援助后,实力远远超过国民党军队。简言之,毛利用苏联的支持,战胜了国民党,从而使中国摆脱了美国的控制;随后又通过反修,跟赫鲁晓夫争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导权,使中国逐步摆脱了苏联的控制。与苏共翻脸后,中国真正成为了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这是毛泽东留给后世最大的政治遗产。

     毛泽东是一个天生的反叛者(Born Rebel)。他从小就造父亲的反,大一点去砸孔庙,再大一点反军阀,再后反国民党、反日本,以后又跟美国干、跟共产主义盟 主干,直至生命的最后,他起来反对他自己创建的党。用今天的话说,他真是一个折腾的主儿。一生折腾,折腾一生!

     毛泽东的最后折腾是文革,目的是重建他自己创立的党。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博树的说法,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要改造世界,改造国家,改造人性,而且要一蹴而就。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还其乐无穷,这种人不是理想主义者,什么人是理想主义者?我不否认,发动文革有权力考量,但更大的动因是毛泽东性格中的不稳定因素,与他的政治理想有关。
     
文革是毛泽东的滑铁卢。这一次他被彻底打败了,不是败于他的敌手——他们要么被他送进监狱,要么被他送进地狱——而是败于人性。去掉权力斗争的泡沫和改造国家社会的政治理想,毛泽东发动文革最主要的目的,是挑战上帝,改造人性,创造共产主义新人。换句话说,文革是毛泽东与人性的宣战。结果是,人性胜利,毛泽东失败。一生致力于改造人性,他连自己都无法改造,直至去世为止,人性的弱点,毛都没有摆脱;他的七情六欲,不比任何人少。马克思最喜欢的格言:“人性中的一切对我都不陌生。”(Nothing in human is alien to me)我相信,这句格言也适用于毛泽东。

     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从马克思到毛泽东,这些理想主义者到底错在哪儿?为什么就不可能创造一批共产主义新人?这个世界上最早搞共产主义那些人,欧文、傅里叶,绝对不是邪恶之人。他们搞共产村,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做社会实验,倾家荡产,至死不悔。中国共产党早年也有相当一批这样的人。他们打土豪,分田地,以身作则,从我(家)做起。他们这种做法符合党性,却违反了人性。

     以大公无私为基础的共产主义不是不符合国情;它是不符合人性。人性——天使和野兽的结合——只能用制度来协调;任何试图用教育或强力来改造人性的努力注定会失败。洗脑虽一时有效,但不能长久。在压力下,人性可以沉默,扭曲,甚至折断,但绝不会改变。其实,今天弥漫全国的贪婪和腐败正是长久被压抑的人性的本能反弹。

     罗素曾说:“一个人30岁以前不相信社会主义是没有良心,30 岁以后还相信就是没有头脑。从1949年到1979年整整30年,中国共产党还完了它的良心债,开始了独立的思考。建政前三十年,中国共产党曾真诚地相信共产主义,死了多少人,它觉得这是必须付的代价。1979年以后,恐怕是从邓开始,大家开始反思了。只是出于权宜之计和政权稳定的考虑,他们可能还要坚持某些主义、某些旗帜、某些人 物。

     从纯粹哲学意义上说,共产主义的失败是人性的胜利:不完美的人性战胜了完美的主义。换言之,不是共产主义太坏被人类抛弃,是人类配不上共产主义。它的失败不是因为它的邪恶,而是因为它的崇高;不是因为它不道德,而是因为它不可能。也许,共产主义运动是世界的劫数,人类在劫难逃。悲剧的根源是人类的无知、愚昧和狂妄:它企图挑战上帝,创造新人类。幸运的是,疯狂之后人们终于恢复了理性,认识到一个理想无论多么美好,也不能用活人去做实验。如果不偏离常识,共产主义的灾难本来也许是可以避免的。问题并不复杂,它的答案已经隐藏在一个孩子的幼稚问题中:“既然共产主义是科学,为什么不先拿动物做实验?”

     毛泽东改造人性的企图,与共产主义对人性的挑战一脉相承。我们知道,传统专制与共产专制的根本区别是,前者只要你不反抗,按时交税、纳贡、唱诵,它就不来折腾你;后者却有改造人类的崇高理想,即使你不反抗,它还是会来折腾你,改造你,把你变成雷锋那样的共产主义新人。因此,在共产主义国家中,运动是常态:日子越好过,领袖越折腾;而在受到挫败时,他反而会对人性让步,推出一些符合常识的政策。大跃进后,毛曾一度后退,允许“包产到户”。经济刚一恢复,他又发动文革,再次挑战人性。

     理想主义是毛泽东生命中的一个基调,但不是全部。在整个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毛是相当现实、甚至不择手段的。研究中共党史的人都知道,毛泽东在政治上做的最过份的一件事,是在194 0年底通过季米特洛夫给斯大林两封电报,提出“十五万精兵计划”:中共用15万精兵偷袭重庆,把蒋介石政府干掉。造成日本与汪精卫占领南中国,苏联与中共占领北中国的南北朝局面。(见何方《党史笔记》)
     
这并非毛泽东突发奇想,他是受了1939年“苏德条约”的启示:苏联和德国不就这么一人一半,把波兰给分了吗?波兰问题可以这样解决,中国为什么不可以?注意,这15万八路军精兵不是去偷袭日本关东军,而是去偷袭重庆!他前后打了两封电报,与苏联商议此事,结果被斯大林拒绝。(康正果:你说这个写在何方的《党史笔记》上?)关于这两份电报,何方和张戎的书中都有。除此之外,毛还宣称抗日是“三国演义”,主张“爱国就是要丢更多的国土,否则就是爱蒋介石的国”。正是毛在权力斗争中的这些表现,使人很难相信他还有理想主义的一面。

     毛泽东和蒋介石的政治生涯迥然相异:前者从书生走向流氓,后者从流氓走向书生;前者从民主走向专制,后者则从专制走向民主。文謙兄刚才说杨开慧评毛八个字——“生活流氓、政治流氓”——我看到过,出处是张戎,证据是网上流传的在杨开慧老屋发现的书信。我不相信杨开慧会这样评论毛泽东。若真如此,那她为何不同这个流氓断绝关系,却要苦苦思念他并为他牺牲。年轻的毛泽东,在我看来,的确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并没有蒋先生那些流氓道行。而中年的毛泽东,则精通权术,集厚黑学于一身,在政治斗争中毫无底线。晚年毛泽东的许多作为,更是使人不敢恭维。与此相反,蒋介石青红帮出身,早年混迹上海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后来受宋美龄和基督教熏陶,变得越来越君子,及致晚年连面目似乎都为之一变——年轻时凶神恶煞的,年老时却变得慈祥。

     重庆谈判蒋介石学楚霸王,放了毛泽东一马。他对毛说:你不服,回延安去,带兵来打。毛回到延安,四年之后,夺了蒋的江山。当年跟余英时先生读书,曾听他评论蒋介石,说他一生流氓,从暗杀陶成章到软禁张学良,没少干背信弃义的事,1945年怎么就不再流氓一次?

     现在我们读到蒋介石日记,知道他确实想过要把毛抓起来。阻止他下决心的有苏联的压力,也有美国的影响,但最主要的却是他内心的善意——他不愿意再做一次背信弃义的小人。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蒋介石丢掉了大陆。如果他背信弃义扣留毛,以后的历史很可能是另外一种写法。

     在权力斗争中,中国人很少讲道德,因为那无异于自杀。一旦陷于无序状态,政治在中国就是一场流氓比赛——小流氓被中流氓收拾,中流氓被大流氓降伏,最后胜出的多半是一个集厚黑为一身的超级流氓。这个超级流氓收拾暴民,一统江山,成为新的暴君。在他的淫威下,一切回到原点,中国人又重新开始做顺民。这就是三千年的治乱循环。如果中共政权崩溃,我可以向各位打赌,迎接我们的,一定不是我们希望的民主自由,而是一场新的、更精彩、更无底线的流氓比赛!(众笑) 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没有信仰,没有宗教,没有法律,也没有灵魂的国家。这个国家一旦解体,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再谈一谈毛泽东的历史地位。今年年初,罗慰年先生介绍我跟王鼎钧老先生认识,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谁也没有动筷子,就是谈话。王鼎钧88岁,是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来美国的作家。(高伐林:最近这些年,他的书在中国大陆出了一本又一本,受到高度评价)。王老从台湾谈到大陆,从蒋介石讲到毛泽东。我问他,如果把毛泽东和蒋介石做一个比较的话,您如何看?他回答说,论历史地位,毛远比蒋伟大!他举了几个例子,正是我以上也提到的。

     评价历史人物一定要站在历史高度,跳出个人恩怨,是王鼎钧先生的告诫。随后,话题又转向人民。我对国民性持悲观态度,曾说中国亘古不变的“三民主义”是顺民,刁民和暴民。没想到王老比我更悲观,他对中国人的六条评价,什么急功近利、忘恩负义等等,条条都比我说的厉害。谈话至此,我以为找到知音,马上说我也这样认为,不料他却说道,尽管人民有这些毛病,还是要记住四个字:“悲天悯人”,是你自己的国家、你自己的人民啊。
   结论:人们現在評論毛澤東,说法各异。劉小楓說毛澤東是國父,王康說毛澤東是國賊,其實這种爭論沒有意義。它的答案取决于共产党的命运。共产党兴,毛泽东就是國父;共产党亡,毛泽东就是國賊國父還是國賊,取决于共產黨能不能在中國站得住,能不能带领中国走出王朝循环。

11/3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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