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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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和信念的破灭(8)

(2013-10-24 08:47:03) 下一个

陈宏涛的大彻大悟

66日的日记中,提到的中文系年轻女教师吴晓兰,她的丈夫叫陈宏涛。陈原是中文系的党支部书记,是个很有才气也很有活动能力的青年教师。据他自己讲,在当知青时,他是全省青年学毛著积极分子,很早便入了党。在中文系他以比较文学研究见长。在一次全国性的比较文学学术研讨会上,北京大学某全国知名教授看上他的才干,并且知道他有去北京想法,就设法把他调到北大去工作。后来成为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刊的副主编。

陈宏涛调到北京以后,他的妻子吴晓兰尚在我院任教,住在离学院不远的某中学教师宿舍里。每逢寒暑假,或是到南方出差,陈宏涛便回家来探亲。这次回来,是因为北京发生了六四事件,首都各高校的学生纷纷离校回家,他留在学校无事可干,自然要回到老婆孩子身边来。

昨天,陈宏涛来我的办公室,是取他的一篇译稿。但他没谈稿子的事,只是介绍他在北京的经历。他说:

“我在北大从三月份开始,就没有再读书,信也很少写。可以说,谁在那种场合都不可能平静。北京知识分子的心,几乎都卷进这场运动中去了。”他把滑下的眼镜往上推了推,满脸严肃。

“这次运动,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显示出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和独立人格。毛泽东说,知识分子总是依附于某个阶级,是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可这一次,知识分子却以独立的形式表达了他们的意见。这一点将载入史册。我能够有幸亲自经历了这场伟大的运动,并且亲眼目睹了流血,我一方面感到悲愤和震惊,一方面感到幸运!

“我最近夜里一直做噩梦。而且一闭上眼睛,马路上的尸体,马路上的血桨,还有坦克轧死人被清除后,地上的衣服碎片,骨头渣,肉渣,所组成了地毯一般的花纹……这些形象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亲自冒着生命危险跑到阜外医院,看到里边的尸体,的确是堆积如山。我亲自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被枪杀后的惨状——子弹从脑后进入,把整个脸掀掉了!我亲眼看到,阜外医院当时被悲愤、绝望的北京市民包围,他们不准医院收治一名解放军伤员,而且看见一个,打死一个!我还亲自从木樨地到六部口走了一趟,看到楼上的窗玻璃被打的稀巴烂,有的楼上阳台还在往下滴血……还有,在北大,我看到了西方国家拍摄的屠杀场面——天上是六七架直升飞机盘旋,监督和指挥这场屠杀,地上是坦克与军车向老百姓开火,人群就像被一把巨大的镰刀割倒的麦子,一片一片地往下倒……那景象实在太可怕了!在人类历史上,这种大屠杀是空前绝后的!”

陈宏涛满脸悲愤,陷入沉思之中。我的心也仿佛颤抖起来……

“所谓北京市民是什么?”他在沉默中,好像自言自语,“无非是机关干部、教师、个体户、大学生、中学生,真正流氓痞子和闲杂人员是极少数。告诉你,北京市除了部长以上的领导没上街,副部长级的领导人,几乎都上街了。国务院的游行队伍在电视上都播出来了,中宣部的大楼也垂下了支持学生运动的大标语,这难道不是一场全民运动吗?可是,一小撮掌权者利用手中掌握的军队,竟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野蛮勾当,这真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

陈宏涛又停下来,再次陷入沉思。我试着问,是不是学生把弦崩得太紧了?

“是谁把弦崩得太紧了?”他两眼直视着我,仿佛我是在为统治者做辩护,他气愤地说,“是政府,是那一小撮反对民主化的保守派!学生几次找他们,要求和他们对话。他们总是推托和不予理采。说明他们根本无意和学生对话。绝食团最初并不是高自联领导的,后来根据形势的发展,高自联才派人去声援。”

停了停。他又用较为平缓的语气说:“现在来看,邓小平是个制造事端的能手。他指示北京当局把一些地痞流氓从看守所放出来,把武警和交警撤回去,让北京处于无政府状态。一些放出来的刑事犯趁机搞打砸抢。在这种情况下,大学生自动组织起来,维持北京的社会秩序。凡参加维持秩序的大学生,一律穿校服,带学生证,经高自联审查登记以后,才能上岗。所以,戒严以后,北京的社会秩序井然,北京市民也配合得很好。这一点,报纸上都有反映……邓小平要镇压学生,自然千方百计挑起事端,寻找借口。当年打越南,他有什么理由?还不是故意制造边境事件,然后大军压境,不宣而战,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惩罚越南人!”

我问,电视上播出的那些被烧被毁的军车是怎么回事?

他说:“有些军车是由于驾驶员没经验,用坦克和装甲车去撞横在马路上做路障的大公共汽车。大公共汽车燃烧以后,装甲车、坦克车从中间部分去撞,中间是软的,燃烧的公共汽车便弯曲过来,把军车卷在中间,军车自然要起火。另外,这次用的都是六十年代的装甲车和坦克车,油箱在后面。一遇高温,油箱立刻爆炸起火,这是一种情况。再一种情况是,一些工人和市民看到军队向大学生和市民开枪,他们忍无可忍,就开始回击,用各种办法对付军车和解放军。有的则是亲人被打死以后,为了报仇血恨,把怒火发泄到解放军身上。要是我,我也不会手软!”

“当然,解放军是无辜的,他们是奉命前来,没有办法。他们成了特权阶层的牺牲品,是可怜虫。不过,他们向老百姓开枪,死了也活该!”陈宏涛毫不含糊地讲。

我说,六四以后,你的夫人吴晓兰在听到北京的血腥屠杀消息以后,激动得哭起来,她说:“只要有人写退党声明,我就签名。”

“退党干什么?”他仍然非常坚定地说,“简直太幼稚!我才不退党。”

“听说北京大学有一批教授声明退党?”

“那些是名人,有一定的社会影响。我们这些人退党就退党,他才无所谓。我干嘛退党?我就要留在党内,我要在党内和他们较量……”

看来,小陈是那种有深谋远虑的青年知识分子。从他当年成为全省青年毛著学习积极分子,以及最近又从穷乡僻壤调到中国首都最有名的学府,就可以看出他的智谋和能力是过人的。无论是做学问,还是搞政治,小陈都是很可畏的后起之秀。我想,有了陈宏涛这样一批年轻有为又有政治头脑的知识分子,中国就有希望。我再次请教他:

“下一步的大清洗,是不是要把文化、艺术、新闻等各界的领导都撤换?听说人民日报已经换了总编和社长。”

“他清洗得了那么多吗?在人民日报社,光北大毕业生在里边当编辑和记者的就有三百多人。解放后北大的毕业生有几十万,他除非像毛泽东那会儿搞文化大革命,把大学都关门,把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赶下乡。否则成千上万的大学生和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永远是权政治的威胁。”

“知识分子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我说。

“恐怖统治可能要延续一二十年,也许我们这一代看不到民主政治的实现。在这种专制统治下,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是要善于保护自己,否则一切无从谈起。我认为,当前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不合作。让共产党的特权阶层一天天烂下去,这样,整个专制统治才有可能崩溃。……”

“那么知识分子的新启蒙任务,是否还有可能继续下去?”我问。

“当然,”他说,“在经过十多年的思想解放的基础之上,知识分子在注意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尽量用自己的优势,比如用笔和口,发出与独裁者不谐和的声音,唤醒不觉悟的群众,进行艰苦细致的启蒙工作。我最近想写一篇谈话语霸权的文章,就尽量避开政治,只谈语言,以学术文章的形式出现,但可以使读者联系到现实。”

“改革还有没有希望?”我又问。

“没有希望。”他暂钉截铁地说,“我在北京这一年,可以说是大彻大悟,人生观和世界观彻底发生了转变。现在,我终于认识到,我以往的信仰是建筑在沙滩上的空中楼阁。因为共产党从成立那天起,所追求的就是一个没有前提的神话。到现在所提出的什么‘社会主义现代化’,仍然是现代神话。世界上,从苏联到越南、到朝鲜,到古巴和阿乐巴尼亚,凡是共产党执政的国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搞独裁统治,践踏人权,压制民主;经济上搞公有制一体化,结果导致低效率,人民陷于贫穷落后的境地。至于对知识分子的镇压、逮捕、监禁,对新闻的封锁,更是如出一辙。他们所拥有的国家机器,包括军队、武装警察,不是用来保卫人民的,而是用来对付人民的。其目的是为了维护一小撮特权阶层的根本利益。所以,我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神话是彻底看透了,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可以这样讲,共产党的独裁统治,绝不会给国家带来繁荣昌盛,给人民带来自由和民主;相反,带来的只能是灾难。这已经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所证明了的,是不争的事实!”

陈宏涛走了以后,我陷入沉思之中。

我想,一个曾经真心实意跟党走,年纪很轻便加入到共产党组织之内的知识分子,而且是高校中文系的党支部书记,在北京大学呆了不到一年,经历了六四事件血的洗礼,思想观念竟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由共产党的接班人变成为共产党的掘墓人,这本身是何等耐人寻味,并且发人深省啊!

                                             

                                              1989630日)

 

 

 

                      吴月华:“逼着你非讲假话不可!”

吴月华是民建的中层干部,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几年前,她的丈夫刘平凡不无夸耀地说,她做生意赚得钱,至少可以购置两套电汽化,即两部彩电、两部收录机、两台冰箱……而她本人并未离职,可见这位女士在八十年代已经显露出自己超凡的本事。

这位四十出头的女人,剪着短发,微黑的脸上总是一本正经,满脸严肃。看起来,样子就像一个科长、处长之类的人物。倘若你和她交谈几句,她那口气,则颇似书记、主任对下属讲话,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总之,她那种自信、那种不容置疑,就让你觉得她很有水平,很有能力,而且像个党的领导。可惜,共产党对她并不感兴趣,因为她父亲是个国民党将军,在毛泽东时代,她是历史反革命子女,连党都入不了,又怎能做官呢?一个有当官气质的人,却当不了官,这的确让人感到沮丧。无奈之下,她只好参加民主党派,在里面可能还混了个职务。这也叫天生不凡难自弃吧。

像她这样强悍的女人,一般都找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做丈夫。而不幸的是,她的丈夫也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物。她的丈夫长得瘦高瘦高的,大概是因为车祸,脸上右眼角留下一块泛红的伤疤。他名叫刘平凡,在艺术馆搞音乐。刘先生比他妻子大几岁。平日也是牢骚满腹,目中无人,好像是怀才不遇,实际上也没见他有什么惊人的成就。人们都觉得他可能是志大才疏。

夫妻都强悍,在一起过日子,人们不难想像,那就如同针尖遇到麦芒,关系肯定是很难和谐。两个人斗嘴怄气,几乎是家常便饭。

有次,夫妻两人竟动起手来,我去拉架,只见刘平凡把妻子按在床上,妻子吴月华则死死扯住丈夫的衣领,处于难分难解的胶着状态。我说:

“刘先生,你是个男同志,怎么这样……”我边拉刘平凡,边让吴月华松手。

一问,才知道他们夫妻拉扯起来,是为了一点生活小事。说出来,有点让人见笑,原来夫妻两人从两个儿子出去读书以后,不仅分床睡,而且分着吃。结果丈夫拿了妻子招待客人的烟,或者吃了妻子的辣椒等等,夫妻之间本来没什么感情,这些生活琐事便成了导火线,弄的横眉瞪眼,斗起嘴来,你一句,我一句,都在气头上,没什么好话,而且都感情用事,自然逐渐升级,就扭打起来。

两夫妻都五十出头的年纪,日子过得如此不对劲,人生也就没好大意思了。不过,好在他们的两个儿子都是冒尖的人才——一个是中科院生物工程专业硕士研究生;一个是中国科技大学地质专业的本科生,两个儿子的出类拔萃,成了吴月华夫妇的精神寄托。

下午,我到吴月华住的单元楼上办事,下到三楼,恰恰碰到她开门,她向我招招手,约我到她家坐坐。

落座之后,她打开冰箱,拿块西瓜给我吃。现在,家中有冰箱的人还不多。我问她最近忙不忙?

“咋不忙?现在我们几乎是天天学习邓小平的讲话。”她说。

“是你们民主党派组织的吗?”

“是啊,要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嘛!”

都是熟人,平日也算是可以讲真话的朋友,我便毫不客气地说,这次民主党派的表现也太差劝了——费孝通、孙起孟、雷洁琼、周培源等民主党派的头头,学潮时期都表示支持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朱学范还冒雨去天安门广场看望绝食的大学生。可形势一变,这些人马上又跟着唱相反的调子。她一听,脸上马上有些不悦,说:

“不紧跟过得了关吗?你现在也不敢不表示支持党中央。这是政治斗争,你明白吗?”她把教训人的口吻又拿出来。可我仍不悟,说经过这几年,知识分子应该有些进步。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宁可沉默,也没必要讲假话。

“现在是逼着你非讲假话不可。你不讲假话,讲违心的话,他就让你反复学,一再反省。共产党这套已经搞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端他的饭碗,不按他说的办行吗?你不想活了?”

我说,你讲的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在中国要讲真话太困难了……

“头几年,”她说,“心情刚刚舒畅一些,人们也可以比较自由地讲几句心里话,我也想读点书,提高一下自己。现在这么一搞,我一点心思也没有了。心想,我读书越多,就越难把思想统一到邓小平的讲话精神上来,也就越反动。所以,干脆随大流;在单位上讲假话,到家里打打麻将。在麻木中过这后半辈子算了!”

                                        199875  星期三)

 

 

后记

大约没过几年,他大儿子在中科院读完研究生班,就去了美国。这个儿子子学的是生物专业,据说美国很需要这种人才。老二学的是地质,不久也通过托福考试,去了美国。吴月华的丈夫不慎下楼摔断腿骨,成了个残疾人。

几年后,吴月华去美国探望儿子,就没有再回来。临走前,她感叹说:

“谁不爱自己的国家?谁愿意到异国他乡去谋生?但人家那里有自由,只要你守法,没人去强迫你干这干哪,也没人逼你讲假话。我这一把年纪,虽然不懂英语,到美国是个聋子,是个哑巴,但我可以从头学起。我后半辈子可以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在世上!”

临了,她还善意地提醒我,说:

“你的两个儿子都在北京读重点大学,让他们找机会也想法出去。在国内有什么意思?中国是谁的天下?是高干和他们子女的天下。我算看透了!”

讲完,她满脸忧伤和激愤,似乎刚刚和什么人发生一场不愉快的争吵。是啊,仔细想起来,我们这一辈子算是白白糟踏了!

 

 

 

紧跟党中央的商泽恩

 

头些日子碰到商泽恩的妻子朱桂英。朱桂英四十多岁,是某机关的财会科长,她原是我妻子的同学。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我们两家住的比较近,来往就多些,也算是老朋友了。到八十年代,我们的子女又是同学关系,所以,大家见面都是比较随便,可以无所不谈。自从我们家搬到城南以后,两家一南一北,就很长时间没来往了。

朱桂英和我彼此问了问对方子女的情况:是否参加游行?出事没出事?然后她说,头些日子听说吾尔开希逃到贵州,他的保镖被抓,他却跑到广州。没几天,就到了香港。她说,要是没有群众掩护,他绝不会这么顺利跑到香港。

我说,这自然。

她又说,报上通缉的高自联头头是21个,现在只抓住四个,说明大多数没抓住。不知那个年纪37岁的,叫王超华的女的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里面年纪最大的学生领袖,肯定有丈夫和孩子……

我说,你们女人总是从这些方面去考虑。

她说,当然应该从这些方面考虑。

我说,你放心,她现在还没有被抓。倘若抓到她,必然要登报,大造舆论,把她丑化一番,然后庆功发奖。

她说:“我看邓小平是老糊涂了,哪能对学生采取这种手段?”

我问:“你家商泽恩是什么观点?”商泽恩是她的老公。

她说:“咳,他那个人,整天钻研文件精神,脑袋中毒太深了。”

我说,为什么这样说?

她说:“他在家里和两个儿子争论,两个儿子认为,学生运动是推动改革、消除腐败的动力,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他则认为学生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向中央反映,没必要采取游行示威、罢课、请愿这些手段,更不应该搞静坐、绝食。这些都是西方那一套。搞乱了形势,不利于改革。”

我问,那么你的看法呢?

她说,我的看法是吃饭就吃饭,争这些干什么?谁是谁非早晚会清楚。

朱桂英的丈夫商泽恩学的是测绘,中专毕业后分到省建筑规划设计院。他瘦高个子,黑黑的皮肤,两只眼很小,笑起来眯成两条小缝,就像两个破折号横在眉毛下。他平日讲话不动感情,显得十分理智和冷静。不知为什么,他的样子常使我联想起当年的巴基斯坦的铁碗人物齐亚·哈克。齐亚·哈克对总统布托总是毕恭毕敬,被布托提拔为总参谋长以后,他看准时机,发动政变把布托赶下台,并且把他从前的最高上司布托送上了绞架。

文化大革命中,商泽恩是造反派头头,也许是尝到了掌权的甜头,或者是对中国社会官本位的现实有较深的体悟,所以,他入了党,在文革结束后,他不仅没有和其它造反派那样落马倒台,反而当了设计院的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虽然不是一院之长,说起来官也没有好大,但却是实权派,所有行政上的事物,如基建、分房、后勤等等,都归他具体负责。

八十年代中期,设计院新盖好的大楼,当时还不行打分分房,而是按本单位的权力大小分房。所以,除了院长、书记,商泽恩分的房子是楼层最好,面积最宽。另外,当时一般家庭的子女参加高考,到考场要么步行,要么骑车,要么乘公交车,商泽恩的儿子则有公家的吉普车接送,可见他在单位里的份量。

昨天,我们全家接受商妻的邀请,前去她家拜访。这是她家搬进新房以后,我们第一次来她家。登上三楼,进门一看,果然宽敞舒适。在许多家庭把彩电、冰箱还当做追求目标时,人家屋里已赫然摆起。

妻子悄悄说,看人家混的。言下之意,人家虽然是中专毕业,一掌权就大不相同,你这个名牌大学生又如何?是啊,人比人,气死人。自己混不好,只好住贫民窟吧。

落座以后,孩子们与孩子们去另一个屋交谈,妻子与商妻去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我与商泽恩坐在沙发上,由于商泽民从学生时代就关心政治,有了权以后,就更加关心。他首先问我,你们最近学习邓小平的两次讲话了吗?

我说,走马观花,没什么印象。

他说:“从小平同志这两次讲话来看,他是决心要下了。”他把邓小平53日和616日的讲话内容向我简要地介绍一番。从他的复述中,我觉得他几乎是在照文件背诵邓的讲话。听了,我很佩服他。心想,真不知他面对中央文件,反复看了多少遍,而且字斟句酌地进行过推敲。这大概就叫“吃透文件精神”吧?仅凭他这种认真态度,这种记忆和表达能力,这种对中央文件肯下功夫的钻研精神,就已经够从政的条件了。

我问他,你对六四事件怎么看?

他说,对六四事件,小平同志谈得很透。这是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的影响下,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青年学生的无知,而掀起的一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动乱,最后发展为暴乱。亏了小平同志依靠一批尚健在的老同志,采取了快刀斩乱麻的果断措施,把这场动乱和暴乱压下去。不然,这样乱下去肯定会葬送了改革事业。从这点来看,小平同志的确是站得高,看得远,是其他领导人所无法比的……

听了商泽恩这些发自内心的话语,我不知应该再讲什么。我想,倘若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大老粗,或是一个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基层干部,他这样讲,也可以理解。问题是作为一个很聪明,又很有头脑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连这样明明白白的事情都看不清楚?

回到家里,我在沉思中渐渐明白了:知识分子也是形形色色,各种各样。远的且不去讲,就从建国以后的半个世纪里,无论是毛泽东时代的搞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或是“反右派斗争”,“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直到“文化大革命”,在所有这些整人的运动中,出面充当打手和刽子手的,不都是那些披着共产党员外衣的知识分子吗?在邓小平时代,“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等运动,也无不是如此。

有时人们不免要问:中国知识分子都读了不少书,都应该更懂事理,对社会生活中的是非曲直应该有个正确判断,甚至应该关心些民间疾苦,有些忧患意识等等,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那么进一步追问:半个多世纪以来,那些始终追随着极权政治,扮演左派的知识分子,他们又是怎样丧失了知识分子的特点,丧失了人性和良知,而成为独裁专制主义的鹰犬的呢?回答是,恰如爱因斯坦当年所指出的,各国共产党都根据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等人的理论炮制出一套系统的神话和谎言,这套神话和谎言的长期灌输,再加上知识分子那种强烈的参政意识,于是相当多的知识分子渐渐被改造成专制政权的驯服工具。

记得五十年代末期,庐山会议之后,作为高中生的我们,曾经在团支部书记的带领下,面对教室黑板上的毛主席肖像,站立起来,高举右手,就像入党宣誓一样,向毛主席表忠心。紧接着全国开始学毛选,学习雷锋精神。学雷锋的什么精神呢?主要是他能够“读毛主席的书,听它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出办事”。也就是说,在毛泽东时代,就如同当年的希特勒和日本法西斯一样,让全民族每个成员都丧失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能力,变成独裁者最忠实的奴才,最驯服的工具。也就是当年共产党向人们提出的口号:“党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

可是,那毕竟是毛泽东时代的事情了。毛泽东的寿终正寝,及文化大革命的结束,特别是经过拨乱反正和近十年的思想解放运动,大多数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都或多或少有所觉醒,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像商泽恩这样仍然跟着独裁者鹦鹉学舌,亦步亦趋的知识分子,竟然还大有人在,而且这些人好像仍然生活在毛泽东的黑暗时代一样,这不非常引人深思吗?

记得,在一本汇集西方哲人信念的小书里,爱因斯坦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他说:“我深信,每一个暴力的独裁专政,最后一定免不了会带来一段衰落的黑暗时期,因为暴力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吸引那些道德水准较低的人。历史已经证明,每一个有名的君最后总是为一批恶棍所继承。为此之故,我总是强烈地反对存在于今日的俄国、德国和意大利的独裁政权。”爱因斯坦这里所说的“俄国、德国和意大利的独裁政权”,自然指的是当年斯大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统治。仔细想来,在这些专制主义政权里跟着独裁者干坏事的人,一般多是一批缺德丧良心的恶棍。中国的情况又如何呢?那些一贯跟着统治者靠整人往上爬的角色,究竟是些什么人,人们不是也很清楚吗?

                                        19897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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