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太残忍,明珠不想面对,她只想躲进角落里,永远不出来。
土豆和地瓜什么也不知道,高高兴兴在客厅里追来打去。
追月给明珠泡了茶,安排她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明珠过了一阵子才开始说话。
“追月你说是不是我错了?我这么多年对他关心不够,所以才导致今天的结果?”
追月说:“不是那样的,夫妻之间哪有没问题的呢,有问题不是出轨的理由。有些夫妻,妻子对丈夫还体贴入微,无微不至呢,丈夫也出轨。夫妻关系不是简单地说你对我错就完了,很多出轨带着极大的偶然性。不过象你们这种情况,夫妻分居两地已经超过一年以上,出轨的几率会很大。”
明珠说:“就算现在不讨论离婚,我的心也散了。追月你学位都拿下来了,为什么不开个诊所?我现在很想去看心理医生。”
“我毕业之后选择进研究机构,没有开诊所就是因为我实在不确定自己有勇气每天听那么多的负面故事而不受影响。我的导师沮丧的时候跟我说,医生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人心太复杂,这世界上最好的医生碰上最好的病人治愈率也不过只有60%。医生要花大部分的时间听个案讲话,能带给个案带来安慰就已经不错了,其实很多时候,不是个案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他们根本做不到。医生时间有限,轮到每个个案一星期不到一小时,还要在个案与个案之间轮转,起到的安慰和引导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这个世界太孤单了,太多人喜欢说,很少人愿意听,不少人其实是花钱找人听他讲话的。”
“追月,我小时候也是听了太多我妈妈的抱怨,她心里怨了我爸爸一辈子,又不愿意离开他,说是为了我。”
明珠想起了她妈妈,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她这样深切地体会到她妈妈当年的痛苦。
她很想跟妈妈诉苦,到她怀里哭泣。
小时候,她妈妈会跟她诉苦,说她爸爸如何不够体贴。
她父母在一家医院上班,她妈妈特意把休息和上班的时候安排跟她爸爸一起,为的是能“看住”她爸爸。妈妈跟她说过,她爸爸曾经跟一个小护士好过一段日子,被妈妈知道之后,小护士离开了医院。但自从那时候起,妈妈开始变得多疑,尽量让她爸爸不离开自己的视线。
明珠也因此跟着遭殃,他们一起上班的时候,她没有地方吃饭,她妈妈就把她安排给邻居的奶奶,把饭钱交给奶奶,让奶奶照顾她起居,晚上明珠经常不敢回家一个人睡,也就跟奶奶睡。
她告诉妈妈:“妈妈,我害怕,你能不能陪陪我?”
妈妈抱着她:“明珠妈妈得看好你爸爸,要不然,你爸爸如果不要我们了,妈妈就得一个人照顾你,你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妈妈身边没有亲人,只有靠着你爸爸来照顾我们。”
明珠自然也不希望爸爸离开她们,爸爸对她虽然很严格,但如果时间允许,还是会陪着她,给她讲故事,每次外出会诊回来,也会记得给她买礼物。
她爱她爸爸妈妈,只是不爱听他们争论,吵架。
很多很多次,明珠听到她妈妈对她爸爸说:“做人要有责任心,要讲究脸面,不能光凭着技术好,就可以为所欲为。”
遇到这时候,她爸爸总是很生气:“我怎么没有责任心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已经把人都赶走了,我们也断了,你就不能让我象正常男人一样有尊严地生活吗?”
“尊严?尊严是别人给的吗?尊严是自己赢来的,你当初出去找人,照顾到我的尊严了吗?考虑到了这个家的尊严了吗?”
明珠当年只觉得尴尬羞辱,看到她妈妈对爸爸各种围追堵截,一边对她爸爸各种依赖,一边又对她爸爸横加指责。在外表上,他们又表现得很恩爱,别人都当他们是模范夫妻,只有明珠知道,关起门来,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很多很多年里,明珠都无法理解她妈妈的各种行为。
这样深切地爱一个人,又那么恨他,关心他,却同时处处防备他。
到她高中收到情书的时候,感觉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害怕,害怕所有的爱情都象她爸爸妈妈的那样变质。她读过小说《围城》,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她还有一个版本,城里的人不出来,在城里彼此厮杀折磨,至死方休。
如今她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她其实已经很努力地不跟她妈妈一样了。
她很少追问透岸的行踪,尽量给他宽松的环境;她努力学习,保持经济上的独立,因为她不想在任何地方依赖别人。她一直保持很好的身段和容貌,因为透岸喜欢漂亮的女人。
她把她能做的都做了。
可是最后还是跟她妈妈一样,不管她再怎么努力都还在原地画圈子。
这让她崩溃。
她必须得把这些告诉追月,如果不说,她恐怕会郁闷而死。
她一边说,一边哭,追月不断给她递纸巾。
“我一直以为如果我用不同的方式活着,我会跟我妈妈的命运不一样。你看看我经济独立了,环境宽松了,就算离婚带着孩子可以找一个美国人再婚,可是,我还是跟我妈妈一样陷进了同一个地方。”
追月慢慢等她安静下来了,对她说:“我们人其实很多时候被自身条件所局限。比如象你妈妈,她当年身边没有亲人支持,收入又不高,所以她留在婚姻里面的理由是她得依赖别人。有的女人长得不够漂亮,所以她的理由是没有市场,再也找不到人了;有的人说只是为了孩子。而你呢,很独立,很漂亮,人在美国也不必担心找不到爱孩子的男人,毕竟西方男人比东方男人在孩子方面要开放有爱心,这些所有的理由在你这里都不成立。你完全可以选择走出这个婚姻,也有自由选择留在婚姻里,没有任何人有权力干涉你的选择,我相信你也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抽丝剥茧,一步步走到婚姻的核心里面去,把自己理顺,先医好你自己的伤,等你康复之后再回头来做选择。”
“不少人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拼命抓,抓到了之后,又觉得抓到手里的其实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扔又扔不下,留着又难过,进退两难,日子过得再也不舒心。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这些人从来没有好好处理自己的伤口,匆匆包扎就算了,以后伤口流脓留疤都得死死扛着。他们不知道,如果换一种思维角度,学习新的思维方式,他们情感生活的质量会更高。”
“你现在是被命运推到了墙角,给你留下的借口少,也就是说是环境逼着你看清楚自己的内心,真正了解婚姻的本质,在我看来,与其是你的危险,不如说是你新生的机会。你跟你妈妈不一样,我想,你现在对你妈妈应该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了。”
明珠认真听着,尽量动用大脑思考着。
“我确实理解我妈妈很多,她的痛苦,她的羞辱感,她被背叛时那种愤怒,还有面对孩子那种无助和迷茫,她自己又那么好面子,生怕别人笑话她,我想,不少时候,她都象小孩儿一样偷偷在哭。”
说到这里,明珠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止也止不住。
在那一瞬间,她真想穿越回过去,用她的手臂给她妈妈力量和安慰,告诉她妈妈其实她一点也不孤单,她有爱她的人。原来每个大人心里都有一个小孩子,在伤心的时候会在角落里哭泣,走到人前时却又必须得坚强,不是虚伪,不是假装,是每个人都已经有足够的烦恼,作为成年人,必须用成年人的脸孔面对这世界,他们失去了象小孩子那那样放声大哭的权力。
也只有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在最关怀自己的姐妹的面前,她可以摘下面具,尽情落泪。
好像哭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等明珠慢慢缓过神来,发现追月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估计是照顾两个孩子睡觉去了。
走出书房,果然小子们的喧闹声没有了,传来的是追月讲故事的声音。
明珠不信上帝,她没有任何信仰,可是在那一瞬间,她真的相信追月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专门陪着她,照顾她,解救她的。
追月是基督徒,但她很少在她面前传教,她说老朋友在一起多年了,只要彼此好好照顾就好了,其他的,交给上帝。
如果真有上帝该多好,把那些人都抓到道德法庭里面去,审判完了改邪归正,出来就变成新人,这世界就会是另一种样子了。
她正在那胡思乱想着,电话再次响了。
这个时间,应该是透岸打来的。
明珠挣扎了一阵,还是接起了电话。
透岸在电话那边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估计这几天的日子他也不好过。
“明珠,你听我解释,她是刚进我们公司的大学毕业生,我们也就是比普通朋友更好一点,都是她在恶作剧,你别往心里去。”
明珠笑了,“透岸,我们高中就是同学了,认识20年了,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这些说辞吗?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更不想听假话,毕竟夫妻多年,我总是你孩子的妈妈,让你对我以诚相待应该不算过分吧。我现在人还没缓过神来,要照顾孩子,还要管诊所,实在是心力交瘁,没有办法再跟你这样争来争去了。现在是追月陪着我,对不起,我实在撑不住,必须得让她过来帮忙,如果让你觉得没面子,我只能先跟你道歉了。”
明珠一直记得当年她爸爸狼狈的样子。她就算再生气,也还是忍不住要照顾一下对方的情绪,就象照顾当年她自己的爸爸一样。
透岸在电话那一头,顿时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才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明珠很想发脾气,可是隔壁的讲故事的声音提醒她,现在不是时候,她必须得冷静下来。
“我没有权利让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现在只想安静下来,好好理顺一下这么多年我们的关系,还有孩子,到底我们要何去何从必须得仔细想清楚才能决定,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少打扰我?我想安静。”
透岸在那一边呼吸变得急促,一点点又稳了下来,说:“好,我尊重你的想法,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有事情会用邮件跟你联络,你那里如果有急事一定通知我,我心里还是记挂家里的。”
正说到这儿,追月从房间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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