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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万王之王 第十六回 阴阳永隔唯此身 BY九头鸟

(2005-09-16 19:14:18) 下一个
原创 万王之王 第十六回 阴阳永隔唯此身 BY九头鸟 第十六回 阴阳永隔唯此身 (本书"万王之王"为九头鸟原创且保留全部权利.信件请发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如未能看全贴出的全部回目,请到九头鸟自己的网页http://www.ece.osu.edu/~weim/,然后选"中文版",进去后选"本庄庄文",可以看其汇合版(请用IE,FIREFOX可能显示不正常).网页更新可能有延迟,请谅解.) 杜宇久久望着他,忽然道:“你怎样做到你回答的这个‘是’字?”昭元一呆,道:“我想,就是让解释晦涩难懂、模棱两可吧。最多加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不把事情说透。”杜宇一字字道:“不光是要模棱两可,而且还要自相矛盾。”昭元奇道:“自相矛盾?” 杜宇道:“模棱两可,终还只是概括某一些可能。而自相矛盾,却能概括所有的可能,无论什么结果都脱不出掌握。”昭元眨了眨眼睛,道:“可是……那些没有应验的……反方向可能……怎么解释?”杜宇慢慢道:“根本无需解释。将来,你会明白这是为什么的。”昭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头却不住地想:“为什么?为什么?” 杜宇慢慢道:“预言的基本原则,你已经知道了。但运用起来,还要有具体些的规范,才好掌握分寸。对灵异现象作解释,或是发出对未来的预言,是身为大祭师的根本大事。当你要作出预言的时候,一般有四大规范。第一规范是既不说具体的事,也不说具体的时间,尽可能的晦涩和示以神秘。如有人来问其婚姻,可以只回答送他‘无心插柳’个字。以后无论他的婚姻是什么情况,他都会自己替你来把一切都联系起来并解释圆通,并主动对你感激涕零。第二大规范是如果实在不得不说具体的事件,则尽量不说其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比如你可以放心大胆地预言‘不论周王室、晋、楚、秦、齐曾经多么强盛,现在多么强盛,他们必然灭亡’。第三大规范是,如果不得不说具体的时间,则尽量不说具体的事件。比如你可以对一个人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周围将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第四大规范是,如果实在既不得不说具体的事件,又不得不说具体的时间,那么就把时间尽量推后,推到这一代人乃至几代人都无法验证的时代。比如‘三万亿年后,世上所有的人都要面临末日’。你知道怎么用了么?” 昭元就象是突然间拿到了开启神秘之门的钥匙,骤然处在了被一切秘奥所拥簇着的核心,对这个世界既象是比以前明白了千万倍,又象是比以前混沌了千万倍。他呆呆望着杜宇凝视过来的眼神,那眼神就象是要向他发出亿万之问,又象是要回答他的亿万之疑。忽然,他展颜一笑,道:“我知道怎么用了。” 杜宇缓缓道:“你真的知道了么?”昭元一怔,终于再次点头道:“即使是最后的那句最限制死的话,即便真到了三万亿年人们还记得,那句话里的每一个字,也依然可以有无数种解释。我……是真的知道了么?” 杜宇微微一笑,道:“你是真的知道了。”昭元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待要再问什么,却又停口细想。杜宇道:“我再来问你,如果要你自圆其说一个你所宣扬的道理,如善恶因果报应,你怎样面对一些无法否认也无法回避的反例?” 昭元摸了摸头,道:“这……”杜宇道:“放开眼光。”昭元眼前一亮,道:“我说这世倒霉的人是因为前世造孽,说这世骄横的人后世将倒霉,这样……对不对?” 杜宇就如没听到一般,良久才道:“你对了,可是世人……世人……不对。唉,为师这么早就让你面对这些人性的扭曲,真是……”昭元忽然心头一酸,道:“徒儿……其实早已面对了。” 杜宇久久望着昭元那满脸稚气中的沧桑,面色渐渐越来越凝重,慢慢取出一套普通祭服自己穿上,又给昭元一套小的普通祭服,叹息道:“孩子,这样难为你,为师心里……现在我们要学练祭舞。祭舞是大祭师交通人鬼神最基本的方法,绝对不能有丝毫差错。在外人看来,似乎我们不过是舞来跳去,可是在我们行内之人看来,却是一举一动都当有来历有寓意。如果你在这上面出错出丑,那可是绝对无可弥补的错误。” 昭元应声称是,也学着杜宇的样子穿上,心下暗想:“我自己主持的小祭上,是普通祭师献舞,大祭上又是杜先生亲自献舞,都不是我来,我还一直很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总算是要明白了。”杜先生道:“要示祭舞,除了衣着仪式要庄重外,更重要的是还当有祭身和祭心。祭身是指因神喜洁净,厌恶污秽,献舞之前应当沐浴更衣,才能清净通神。祭心指献舞之前也当沐浴心灵,静心养气,才能全心通神。有了这二者,身心俱净,才能起舞。” 昭元忽道:“全心通神?”杜宇紧紧瞪着他,道:“不错,全心通神。此舞非为好看,而是请神灵附体。要神灵附体,自然必须心诚,将全部精神投入,达到物我两忘之境。”昭元道:“对敌人也不防备?”杜宇道:“如果你已有神灵附体,又何惧敌人偷袭?”昭元奇道:“这样跟欲迷人先迷己的巫师有何分别?”杜宇慢慢道:“区别便在一为善,一为恶。” 昭元望着杜宇的眼睛,不知怎的,再也无法在这上面深问下去。他转过了头,骤然间自己脑袋忽然清醒了许多。昭元心头一惊,正要发问,杜先生已自笑道:“你的心防不错。我很高兴。”昭元松了口气,道:“谢谢杜先生夸奖。不知这神附体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杜宇道:“此感乃灵异之事,无可言传,你当亲身体验才行。现在我来教你,你先看我所做的,然后跟着学。一舞已精,便可再学一舞。”说着深深吸了口气,面色一端,袍袖挥洒,身形已自开始慢慢而舞,跟他在大祭台上时如出一辙。 等杜宇舞完,便道出几句歌诀,说明这些舞式的要领。这些歌诀自然都是祭文之一类文体,极是晦涩难懂,虽然有杜宇解释,昭元一时还是难明,只好死死记住。接下来,昭元便依葫芦画瓢,也来舞了一遍。 杜宇点了点头,道:“你之形似已不错了,神似却还差得远。只是这神似实在无法言传,只能自舞千遍,才能慢慢领会其要旨。凡是有关祭礼的一切东西都甚是晦涩,你一定要习惯。这祭舞之诀,我也不想太多解释,否则你受过细之条框限制,便有可能将其庸俗化。需知这祭舞虽然要有板有眼,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神意。只要有神意,那么任何一举一动都可成祭舞,并非只能默守前人成规。”昭元道:“是。大祭师本来便是要创,这些我省得。” 杜宇甚是满意,道:“今天我先将所有祭舞都从前到后舞一遍,给你一个总体印象。你好好看清楚了。”说着须髯飘拂,袍袖飞舞,各式各样的祭舞层出不穷。当然,每一舞结束后,杜宇都会解释一番,提示应该注意到的要领。昭元以前看祭舞实在看不懂,现在得引门径,知其意义,自然是看得津津有味。 过了好一气,杜宇才停将下来,道:“这些都是祭师之舞,但还有大祭师之舞,与之不是一个层级。你记住,要学飞先要学走,无论任何时候要练大祭师舞,都必须先从这些基本之舞开始舞起。”昭元道:“是。” 杜宇叹道:“大祭师之舞就载在神宫,实在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其文更加晦涩难懂,祭师们随意揣测,舞来舞去,却都是不得要领。最终他们往往只好放弃,也大都羞于谈及这尝试。以我看来,能否学会大祭师之舞,其实也是要讲天缘。我虽然自认明白其道,但却也说不出什么能令你恍然大悟、立刻就会的话,只能做做样子。其精微处,以后还得你自己体会。” 昭元点了点头,道:“是。”杜宇道:“大祭师之舞不是用来在祭礼上舞的,因为它是你自己与神灵交互的最佳媒介,而不是用来给别人看的。今天你要学,我就只好破一次例了。你看好了。”说着全身起舞,果然动作似与前面之舞大不相同,速度快处益快,慢处益慢,而且似乎有许多似象非象、形似却又神非之式。昭元看了许久,居然越来越是迷惑。 杜宇舞完,道:“普通祭师只能乞求鬼神,是以其舞偏柔。大祭师当能制鬼神,是以此舞有刚有柔。”昭元恍然大悟:原来此舞应该想象是成在跟一位或数位虚空中的鬼神共舞,怪不得许多动作都是既如邀神魂,又如搏鬼影,却又完全没有什么着力之处。他当下笑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一会象是在邀请什么,一会却又象是在跟恶鬼搏斗似的。” 杜宇笑道:“不错。你在舞之时,若能感到鬼神在旁,跟你或亲善,或搏斗,或共舞,或嘲笑,而心头却无丝毫害怕和惊异,那就是舞之有成。我再从头开始来舞一遍,你可以先尽力而记。若实在还记不住,便可到神宫中去多看多背,然后寻清净之地练习。” 他顿了顿,忽然又道:“这大祭师之舞,乃是用来令你自己明心见性的。你若能真正舞到精深沉醉处,心境便能神游九天之外,达到一种完全无拘束的状态。在那种意境下,你才能摆脱思维定式,真正与世界之本真相交互。是以你先前疑它只是让你自迷,自然并不正确。”忽然又道:“其实,这大祭师之舞便在梦中也是能练的,因为它其实只是心神在舞。” 昭元一怔,笑道:“我明白了,若是心神清净,那心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练舞之所。”杜宇一笑,但面色却忽然又极担忧,道:“现在这大祭师的两大类你已略窥门径,以后要多练多想,好好领会它们的神韵。但要注意,练舞之时可千万不能交叉想,否则两边都练不好,甚至可能会走火入魔。”昭元道:“是。我一定会分清它们的。” 杜宇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你要知道,要当大祭师,不但甚难,更有奇险在内。要不然这世上的大祭师又怎么会这么少?这大祭师之舞虽然看起来舞的是身体,但真正舞的却是心灵。你一旦领略其中意境,便常常会在无意识中莫名其妙地就舞了起来。这种无意识的分心,在修炼内功时,自是根本大忌。但这种心头的事,那是谁也帮不了你,只能是你自己来掌握平衡,悉心体会应付之法,阻止它成为心魔。其实,大祭师要触发心灵,却又要同时压制心魔,并和这心舞融合在一起,本身就类似一种违反天道的矛盾。但也正因为如此矛盾、如此困难,大祭师才成为大祭师。” 昭元听他说得郑重,心头不免也有些惴惴,但想到自己总不能就这样被吓倒,便还是挺起胸膛道:“我会小心的。”杜宇见他颇有信心,心头甚喜,道:“很好。世人当代代超越前人,既然我能做到,你当然也应能做到。我是五十岁才真正领悟到那平衡之道的,你若是能在此之前,那便是超越我了。你现在就到冰洞中练灵台神舞吧。” 昭元奇道:“冰洞练灵台神舞?”但旋即明白:“冰洞中环境严酷,最适合集中精力来做一事,那心舞便不易成心魔。”当下便径直入了冰洞,而且也不再象以前那样顺其自然,而是重新又开始有意识地与寒冷抗争。过了一气,他果然又渐渐进入了物我两忘之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昭元模糊之中,眼前似是出现了一个类似自己的影子。而且那影子还在一式一式地做着那些心舞,一式式都是似象非象。昭元几乎是本能地觉察出这是心魔,拼命想要醒过来,可是不知怎地,竟说什么也醒不过来,甚至想要故意无知无觉也不能如愿。 昭元心头的恐惧迅速起来,拼命想要忘记这些,可是他越是想如此,就反而越是不能如愿。那个他自己的影子,简直就象是完全知道他的对付策略一样,无论他想怎么样,都无法不面对那影子,也无法不被那影子面对。他的内息果然开始紊乱起来,那一股股本来已经甚为平和的真气,也开始不听使唤起来,在他全身蠢蠢欲动,越来越难以压制。他越来越是害怕,竟然全身都似在渗出冷汗:“难道我第一次练,就要走火入魔?” 忽然一声厉喝,就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昭元陡然惊醒。他如释重负,急忙睁开眼睛,却见那小石门已被掀开,杜宇面上满是焦急之色,道:“你还是起了心魔?”昭元面色苍白,身心都在剧烈颤抖,点了点头。杜宇道:“起了多久?”昭元道:“似乎很久,也似乎不久。”说着定了定神,将那感受述了一遍。杜宇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你毕竟还是太小,抑制之力还是有些不够。” 昭元垂头丧气道:“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杜宇摇了摇头,道:“这本来就是尝试,也没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只不过今天的事提醒我,这危险似比想象的要大,以后要更加小心。其实当初我练的时候,开始时也是有心魔之影的,只不过我人老心沉,没有你这么无法控制。后来大约十来次后,魔影就基本上消失了。无论如何,这是必须经过的阶段,你还是一定要熬过才可以。这样罢,你以后不可太过执着,运功速度要减慢,将多余的精力用来专门对付那心魔。我让鹃儿每半个时辰来啄你的门壁,让你惊醒一次,以防万一。” 昭元喜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杜宇笑道:“好了,你今天先不要再练了,回去休息一下,以后再来。天昭那丫头梦里若是没你,小心明天又要让你难受。这平日里的待人接物,亦是成为大祭师的必备之质;你不能只想一段时间只专攻一个,而必须将它们融合起来。等你日后渐入佳境,就会明白,世上无论什么事,其实都是一个理。”昭元道:“是。” 二人回房安歇,见天昭依然未醒,而那些鸽蛋已少了几个,显然那条小蛇老实不客气之下,已是自己来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天天晚间都是类似,只不过杜宇第一次讲的是大概,后来则是分门别类,将那什么医药、蛊毒、幻术、祭术等等一样样揭示细节,有的甚至演示给他看。等到后半夜时,杜宇一般会先看他半个时辰,见他没事,就留下鹃儿来看他。 昭元虽然还是死活摆不脱那心魔幻影,但幸喜鹃儿尽忠职守,总是按时唤他醒来,倒也再无风险。久而久之,他渐渐习惯起来,而那影子果然越来越淡,也越来越没啥新花样,居然不再为患了。昭元大喜,告诉了杜宇。杜宇虽还是命他不可掉以轻心,但欣慰之情自也极是明显。再到后来,杜宇该说的都说了,该演示的也都演示了,剩下的都得靠昭元自己去练习体会。于是乎,晚上也就又只有昭元和鹃儿在小蛇洞中,彼此大眼瞪小眼了。 如此整整过了差不多一年,除了天昭又哭又闹连求带嗲,终于又将晚上睡觉的地方搬回了她老巢之外,日子可说是平淡之极。杜先生潜心试毒试药,《蜀王济世篇》自然是越来越厚,琴儿和昭元都快要记不住了。昭元对祭务越来越是通晓,虽然并没有在众祭师面前演示什么,但眼神中已自然而然地多了许多自信,众祭师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神宫法会,言谈之间,人人都已大有把昭元当大人看待之势。杜宇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这一日深夜,昭元好不容易把天昭哄得睡熟,便要跟往常一样起来去喂养那些毒蛇。但他路过杜宇居所时,忽然见不远处似乎有红影一闪即逝。昭元心头一惊,连忙揉了揉眼睛,想再看看清楚是不是火狐狸之类的野物,却忽听院中传来杜宇苍老的声音:“朋友们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 昭元一听之下,心知已然出事,舍了那红影便待扑入屋内。但他想了想,却又觉自己若现身,只怕反而成为杜宇的累赘。他想起自己父子之变时的情形,想起自己被擒给父亲带来的拖累,心头大痛,急忙按住蠢蠢不安的鹃儿,伏下身躯,小心翼翼地藏起身形,从靠近篱笆的小树丛朝院落里面看。 只见杜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院落中,身前高高矮矮站了七八个人,都是身着黑衣,一言不发。杜宇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与他们对视。不一会,忽然两三个黑衣人拥簇着一个全身上下批黑色斗蓬,连面目眼睛都完全罩住的人,慢慢从门进来。那身批黑色斗蓬之人行走之际并不甚快,行动间偶尔露出里面的衣服颜色一片殷红。昭元虽然看不清什么,但心头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已迅速蔓延开来,只盼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杜宇缓缓道:“我躲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被你找到了。你终于还是不肯放心,非要来置我这早已心死的老头子于死地?”一人冷冷道:“我来此,也并非只是为了你。你老头子一个,我便不来杀你,你也挨不过几年。只是你的一身业艺无人继承,却是未免太过自私了吧?我今不才,便是想来将它发扬光大的。废话少说,快把秘笈交出来!” 杜宇仰望星空,冷冷道:“你既然都亲自出马,自然是不得不肯罢手了。只是这么多年来,你渡元指想来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何必还要来抢什么秘笈?你自己随手写上一本,只怕都比我领会的多。”昭元心道:“看来这人便是君万寿了,居然真的亲自来抢什么杜先生的功夫。想来那天黑衣人临走前所言属实,这君万寿功力多年进境缓慢,是以才又打起了杜先生功夫的注意。” 又想:“那这样一来,此人便不足惧。看那旁边诸人,似乎无一人能比那天来袭击的黑衣人高太多。嗯,杜先生一人便可应付,怪不得他如此神态自若。”他跟随杜宇已有时日,虽然武功尚差,但一老一小相聚时,却是时常讨论当世武功名家,尤其是蜀中武林武功长短。 杜宇的武功虽似不如公孙贤,但眼光独到。多年来,他潜居此地,静心修养,对先前那些与自己相交过的人物的武功,都已细细理过长短。现下既见昭元好学好问,又怜他身世与自己相似,自然是倾囊相授。而昭元自从那次奇变之后,对武功亦是大起关注之心。由于昭元有公孙贤和杜宇两大名师亲自点化,又兼本身武功进不快,没有初始武人习武时的那种只醉心于招术进展、不肯静心思考武学道理的通病,似懂非懂之间,其实已不知不觉领悟了许多大道理。是以此时他一见那些人的步履举止,对他们的武功便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黑衣人冷笑道:“学武之道,本来便需博采众人之长,才能成就一家之胜境。正所谓集众人之智,方能无敌于天下。你反正有内伤在身,再也无法继续深入,可说是天大的遗憾。现下我既看中了你的领悟,不耻下问,愿意与你一起发扬,那是你的福气。何况你本来也无传人可传,所谓天下为公,干嘛这么自私?那两个童儿都是本地野人,年纪又太过幼小,纵然资质天成,要待他们能修习的时候,你只怕都已进了棺材。难道你还想将武功带进棺材里么?”他说话间完全不提自己的武功进境,似是心中有虚。 杜宇冷冷地道:“话虽如此,只是你如此处心积虑要抢我心得之录,却只怕不是如你所说这么好心。这功夫本身尚未完成,其中灰色难明之处过多,不宜传世。以你之天资,尚且停步不前,便已是此理之明证。况且这门工夫本来便是我等自创,我老头子这门工夫不传于世,与世无损。但若是传了给你这种人,让你更加随心所欲,无所忌讳,却只怕会带来一场浩劫。我虽然早已不问世事,但这等大节,却还是不可不察。” 昭元心道:“他们说来说去,似乎是在说什么武功秘录。可是我这一年多来承杜先生指教,除了他最近总结的那个什么《蜀王济世篇》是他心血外,实在也没什么其他论著啊。对了,那《蜀王济世篇》的语言如此难懂,难道竟是蕴藏了我不懂的武学之理?” 只听君万寿笑道:“世间万事都有因果,我之所以要详察世人,多加控制,令你反感,乃是疑心你未死之缘故。你当日那具假尸首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我君万寿。不过那假尸体好歹也助我息了国人思你之心,倒也算是有小小一件功劳。你若是当面死在我面前,我自然是会大大放心下来,那些对国人的措施自然不再了。我自然也会励精图治,好好做一番事业。你也不必再去整天躲躲藏藏,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更可以安安心心去睡那个专门为你建造,简直都举世无比的王陵。后世不知内情者,自然都会诵你禅位之德,便知内情者,也必赞你损一己而成万人之美。如此一举三得、利己利人之事,以你一向慈为怀的心肠,却又为何思之不透?”说着挥了挥手,后面那几个黑衣人向前跨了几步,隐然已成合围之势。 杜宇似乎完全没看见这些黑衣人的举动,只是冷冷地道:“人与人不同。象你这等处心积虑、不留一线的人,若是全然没了约束威慑,只怕更会变本加利,恣意而为,那时百姓只会更加受苦。你说要成就一番事业,只怕却是享受起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才算得上是你眼中的什么事业。” 君万寿哈哈笑道:“男儿一世,若不享受享受,岂不是白过了这一生?当初你禅位于我,还不是让我为你打点国事,你才可专情鸟兽山水之学,恣意享受?”说到这里,他忽然声色俱厉,厉声道:“废话少说,你今天交还是不交?” 杜宇冷冷扫了他一眼,转身便要推门进屋,似乎他们根本便不存在一般。君万寿勃然变色,旁边两名黑衣人已一跃而上,四只手掌分袭杜宇两肩,这二人武功不是很高,出手也不快,但却是绝无声息,似是杜宇原来曾经提过的吴越一带飞鸿身法。 昭元正待惊叫,却见杜宇微一侧身,那二人的手掌已无可遏制般地朝两边分了开来,堪堪擦着杜宇身体而过。那二人见一袭无功,立刻回身退后。杜宇也不追击,只是转身道:“试也试过了,你还不亲自上来结果我吗?” 君万寿笑道:“他二人不过是两个无名小卒,此番初试身手,能令你杜宇回身想避,怎么说也是没有白养他们了。不过由此看来,你的武功多年来似乎也没多少进境,着实让人大失所望。”杜宇笑道:“彼此彼此。你我之间说起武功进境,那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之事。”君万寿面色微变,笑道:“你从何听得此谣言?是不是上次那人?”杜宇道:“你过分不相信别人,不惜使用毒药来逼迫属下做事,属下一得机会,自然是不肯为你卖命。” 君万寿冷笑道:“原来他果然不但私逃,还没忘了对主上说三道四。这种人可留他不得。” 杜宇笑道:“却只怕是你再也寻他不着。你的这些下属,自然也是都受了你胁迫。只要有人能给他们解毒灵丹,有朝一日要叛你也是说不定。”说着朝那些黑衣人望了一眼。那些黑衣人似乎微有震撼,但旋即又是一动不动。 君万寿冷笑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对他们恩威并用,对他们的父母妻儿也是礼待有加,他们自然是不会背我而去。你来挑拨,似乎欠考虑了些。”他转身对身后之人喝道:“你们对我是不是忠心啊?”身后之人立时齐声道:“效忠主上,誓死无悔!”君万寿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不行动?” 这个“动”字才一出口,那些黑衣人便立刻飞速散开,就要冲进屋内。杜宇突然朝两边连挥长袖,平地间立刻如涌起了一道气墙一般,连远在两丈开外的昭元都感到呼吸微窒。那些黑衣人抵受不住,纷纷被阻得向后翻滚,但旋即又和身扑上,其中一人一掌之下,已将墙壁拍得粉碎。里面琴儿早已经惊醒,只是畏于威势,不敢出声,这时看到墙壁粉碎,屋子摇摇欲坠,不由得骇得惊呼起来。杜宇怒道:“你们若再不退后,莫怪老夫出手无情了!” 话音未落,忽然一条红影跃至杜宇面前,劈面一拳突入,竟如针刺一般扎了杜宇袖影之防。杜宇一惊,立刻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仅见的劲敌,当下顾不得旁边的黑衣人,全力相应。那红影初施此招时,昭元只觉眼前一花,一声“血魔”几乎脱口而出。但他见那红衣人武功奇高,竟然令得杜宇亦是应付艰难,似不是当初在洛阳以爪功伤人的那一个,心头更大大惊骇:“这君万寿果然厉害,自知可能不敌,竟然找了这么一位旷世高手来!” 杜宇一触红衣人第一拳之劲风,便觉其势锐不可挡。他袍袖拂至中途,连忙变招,矮身一晃,避开了这一拳,右掌运足功力袭那人腰际。那红衣人一拳使老,要闪身自救已是不及,陡然间身子忽然一缩,整个身体竟凭空凹下一块,杜宇这一掌只是扫到那人之肋。那人吃拳风扫中,全无反应,但杜宇头上却是劲风逼人,原来那人已当头拍来。 杜宇心头大惊,眼看其力绝巨、自己绝然无法硬接,但要平平闪避也已是不及,连忙一个翻滚,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避开那红衣人这一击。那红衣人趁这时机变掌为指,嘶地一声刺耳之鸣,杜宇侧肩已是中了一记,立刻渗出血迹。杜宇无暇理伤,见这红衣人招招凌厉非凡,无法硬拼,只得展开小巧功夫跟其游斗。 昭元见杜宇竟然不到两招就落于下风,已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再看那红衣人全身皆是诡异的红色,便连须发眉眼似乎也是红的,激斗之际便如一团烈火在腾烧,心头更是骇异莫名。他已知那红衣人功力极强,只是身法略略迟缓,是以杜宇才能勉力支撑。但即使这样,也仍是险象环生。 昭元暗想:“这种斗法之下,那红衣人定是极耗真力。不出三五十招,其内力定然耗尽。杜先生若是能撑上三五十招,之后或有取胜之机。”但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些站着并未参战的人,却又心头直叹息。待想回去叫人,却又怕被他们惊觉,反而更糟。 昭元转念之际,二人已都了十余招。那红衣人招招使空,但仍是不改这种斗法,每一出招,整个院子中便似每样东西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又过一会,二人已斗了五十余招,杜宇处境更是艰难。那红衣人身法不停,出招之劲力,竟然丝毫不见减弱。 杜宇心中更是吃惊。要知他少年武功即已有成,至今已然四十余年,生平虽然多遭强敌,但力战之下都能取胜。可是现在,自己居然被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后辈,给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越来越是凶险,那可真是从来没有之事。更奇的是,这人实实在在的功力竟然比自己还要强许多。自己功力乃是数十年苦练而来,丝毫取不得巧,这人怎么能在如此年轻的时候,便能超越自己?他见激斗之中,那红衣人眼睛始终是半开半闭,面上全无表情,竟似是还未出全力一般,心头更是惊骇莫名。但对方出招丝毫不见减缓,自己耗力过巨,已然无暇细想,只得收摄心神,先苦苦支撑再说。 昭元又看了一气,觉出杜宇身法渐渐开始迟缓,心头越来越绝望:“不好!看来杜先生已是支撑不了多久了。这红衣人是什么来路,居然能在如此大耗真力的情形下,连使一百来招而威势不减?”这时那些黑衣人也在屋内翻箱倒柜。昭元从破碎的墙壁间里,看到琴儿正被吓得以被捂头,缩在墙壁一角瑟瑟发抖,心头更是又惊又怒。但他知道,自己便连这场中任何一个怕都敌不过,便上去也全无助益,因为那样的话,徒然送了性命不说,只怕还会引得杜先生分神。因此,他只得按捺住心头激动,苦苦思索那红衣人之破绽。 激斗中忽然一阵极细的萧声响起,那红衣人陡然间出招更加凌厉,每一招都象要将杜宇逼死,先前居然真的是未尽全力。昭元心头更惊:“他也听萧音指挥?难道这人……还是当年在洛阳所见的那红衣人?可那日在洛阳时,那红衣人似乎武功远不及此人,只怕两个洛阳红衣人齐上也还不是杜先生的对手。他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比杜先生还要厉害?” 昭元心头疑惑,再看那红衣人,不免又觉其身形似乎与当日所见有一点点不同,心想:“莫非还是两个不同的人?”想到这里,他心头更是可怕,只觉得这红衣人全身邪气,一个已然极难对付,这下有了两个,甚至还有更多的,那便如何是好? 昭元心头大急,不由得循着那萧声望过去,生怕还藏有什么新的红衣人。只见那跟君万寿同站在一起的两个黑衣人中,一人似乎正在以口微微作势。仔细一听,那极似洞萧的细微声音,便是从这人口中发出。显然,乃是他在操纵那红衣人。只是他们既然能操作这红衣人,本身亦应有极高艺业,况且他们旁边还有一个正不住得意冷笑的君万寿,自己无论如何也近不了他们的身。 昭元忽然心头一动:“唉,可惜鹃儿受伤还没全好,不然它飞将过去,没准能啄瞎那些家伙的眼睛。”但转念一想,鹃儿不过是一只大鸟而已,最多只能趁人不备偷袭,才有可能得手。那日一个武功还远不如君万寿的黑衣人,便能轻易将它制住,后来那疯子吴本木,也随随便便就险些要了它的命。这次这么多人都在,鹃儿就算上去,也只能是白白送死。昭元一想到这里,感觉到鹃儿似也在不安地躁动,想要飞出。他心头一叹,加力将它按住,心下一筹莫展:“难道我们就只能坐等杜先生力竭而亡么?” 正在这时,昭元忽然又听到一丝丝极细的嘶嘶声。他循声一望,却见就在离自己不远处,那条蓝色小蛇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半冒了出来,正在那里嘶嘶作势。原来今天虽非它露面之日,但场中激斗之时劲风四振,物物都受震颤,小蛇已是无法安眠,只得爬出。 昭元见它虽昂首怒视场中劲风来处,但却是离自己最近,几乎只有咫尺之隔,心头不免暗暗叫苦。待见它神态似乎极是激动,似是稍一招惹,便可能不问青红皂白攻击起来,更是头痛。要知他自己虽然听杜先生所言,说是可能已经不怕这小蛇之毒了,但毕竟没有再试验过。再说即使真不怕,那也只是说“不死”而已。这次小蛇若是含怒而咬,毒液先前并无消耗,自己就算不死,起码也要大大肿上几天几十天。 昭元心知小蛇性情暴烈,若是被激怒,很可能什么人都咬,自己喂它几个鸽蛋的情谊恐怕根本就不在它考虑之中。昭元想到这里,却也没有办法,只好手中紧紧握住一块石头,一面盯着场中,一面更加屏息静气,生怕触怒了小蛇,身上冷汗早已是涔涔直冒。 正想间,里面搜寻东西的几个黑衣人抓着琴儿的头发出来,朝君万寿躬身道:“什么也没有。”琴儿头发被揪,痛得眼泪直掉,面色惨白。君万寿点了点头,向那黑衣人使了个颜色,那黑衣人立刻放开了手。君万寿忽然弯腰对琴儿和颜悦色地道:“你主人写过什么东西么?你那个师兄怎么不见踪影?”琴儿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黑衣人道:“要不要属下搜搜她身上?”君万寿目光如炬,一眼看过去,见琴儿年纪尚极小,又是夏夜,身上衣物单薄,全身上下实在无可藏之处。他眉头一皱,道:“看来军师说的也有道理,那老鬼根本就没写没传什么,果然够狡猾的。嘿嘿,既然这样,他活着也没什么用。”他转过头,冷冷对那人道:“你尽心办事,回去自有封赏。但现在乃是非常时期,却是不可乱动色念。要论女色,此间事一了,回到国中什么没有?可是你们若敢在此便大动色念,坏了大事,那么你们也就不必再活了。”那些黑衣人齐声答应。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轻响,原来是激斗之际,杜宇身上忽然掉出一本小薄娟册,正是那本杜宇一直在写的《蜀王济世篇》。君万寿大叫一声,飞身扑上便抢。杜宇大惊,连忙躬身下去便要夺取,背上空门大露。那红衣人一招得空,顿时便是一掌击下。杜宇这下舍命抢夺,原本便是要拼受他之一击而保护此书,这下身子只能微微侧开,斜背上还是被这一掌扫着。 杜宇一口鲜血喷出,但终究还是抓住了那书。君万寿一抢不中,心头大怒。他心知杜宇决不会让自己得到这本书,怕杜宇稍稍得隙将其毁去,立刻运起全身功力,挥起一掌直朝杜宇太阳大穴击去,要让他这一下便毙命。 杜宇眼见自己已是无法闪避,暗叹一声,运劲于掌要毁去那书,自己闭木待死。不料君万寿一掌挥出,忽然前面劲风袭体,一抬眼不禁魂飞魄散。原来那红衣人见杜宇不再动弹,而自己面前的君万寿忽然挥掌,以为这“敌人”要袭击自己,立刻便又开始反击。君万寿百忙之际回手一掌,砰的一声脆响,身子借力反飞了出去,但虎口处早已沽沽流血,身体连晃数晃。那红衣人挥掌便待又上,黑衣人急忙变音,似要阻止。 昭元见机不可失,突地朝三人那边扔出一块石头。他这一念已盘算了许久,所瞅方位甚准,那石头在那吹萧之人背上弹回,又飞向小蛇方向。要知这个时机之所以好,乃是众人突遭忙乱,无暇顾及这么一块无甚力道的小石头。否则的话,这块小石头必定会被那君万寿接在手中,自然也就不能反弹回来挑惹小蛇。至于这下会不会暴露自己,那却根本是顾不得的事了。那小蛇本已极是激动,这一下突然遇袭,虽然并没被砸中,还是勃然大怒,嘶地一声便向那几人冲去。 杜宇咬了咬牙,运力于书,狠狠一捏,便要将其震成破片。但他先前与这红衣人苦苦斗了一百来招,早已心神将尽,油尽灯枯,这下竟只捏碎了封面和前几页。那红衣人见他又开始手执什么东西,以为是什么兵刃,一脚便将那绢册踢了开来,同时挥掌朝杜宇背上拍下。 正在这时,只听得“呀”的一声惊叫,原来那小蛇已一口咬住了那个正在抿口吹萧的黑衣人。那人穿的并非特制皮衣,自是立刻被小蛇牙透单衣。那人登时大叫出声,一掌挥向小蛇,要将其击开。小蛇虽然灵动,但这人武功毕竟甚高,这一下还是被他掌风之缘扫中。小蛇吃痛,放开了口,立刻钻到一边。那人正自欣慰,忽觉腿脚上酸麻之感迅速上来,心头恐惧顿起。刹那之间,他便已站立不住,一脚跌坐在地上,连喊都没喊出来。 那红衣人一时得不到指挥,身形一弛,杜宇立刻脱了出来。那红衣人追了上来,可是身法却大大不如原来。但杜宇毕竟已受了一掌,跑不几步,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跤跌倒在地。君万寿见机不可失,顾不得自己虎口流血全身酸麻,飞身纵上,便要抢绢册。 昭元知这生死攸关之际,杜宇是无论如何保护不住绢册了,不及细想,飞身奔出,大叫道:“先生!……”杜宇把书往怀中一带,但动作却甚是缓慢。君万寿一见之下,知他已然油尽灯枯,心头大喜,变掌为爪向他怀中抢去。 只听“砰”的一声,君万寿身子一震,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杜宇和那红衣人身上都溅了无数。原来杜宇知道自己已是无力保护,又一时毁不尽鹃册,只盼能引得他不防之下大胆直取,便集中全身劲力打了君万寿一掌。但就在这同时,却又听“砰”的一声,却是杜宇拼死诱君万寿中伏之际,自己也被那红衣人从侧面扫了一掌,受伤更重。 君万寿一手抓住那捐册,脚步踉跄,嘿嘿笑道:“你好狠!好狠……不过我还是得到了它!你终于还是没能打死我,哈哈,哈哈!”说着忽然一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他手下那些黑衣人也立刻跟着退开,只剩下那那三个指挥红衣人的人,其中一个倒在地上,身体已经迅速开始肿胀溃烂,另一个则慌不迭地想去接着指挥红衣人。忽然他前面一声扑腾,原来却是鹃儿已挣扎出来,一嘴啄去。那人不防之下,左眼已被啄中,惨叫声中已一拳击中鹃儿侧翼。鹃儿被打得凄声惨叫,毛羽乱飞,但仍扑腾着要啄他右眼。 正在这时,那边三个指挥红衣人的人中,一直站着不动的那个突然冲了上来,一爪向鹃儿抓来。鹃儿一闪,右爪趾尖还是被他拿住,立刻便要被他扯近其身。鹃儿突然一口啄断了自己右脚之趾,反而就势反身,朝这名以为得逞的人扑去。 那黑衣人大惊,慌乱中一掌平拍过去。鹃儿虽然奋力向前,但空中抵受不住,身体一堕,撞在地上,却又立刻飞起。那黑衣人迅速甩出一面大黑布,蒙住了那既象是在发呆、又象是要发怔的红衣人全身,将其扛起,又背起了地上的同伴,飞步而逃。他身负三人,身形竟然毫无阻碍,顷刻之间便已不见踪影。场中已只剩下琴儿的哭泣声,以及鹃儿停在杜宇身上的悲鸣。 昭元眼见这这惊心动魄的一切风一般飞快逝去,不由得也呆了一呆。但他急忙醒悟过来,奔到杜宇身边扶起了他,急切地叫道:“先生!先生!”琴儿也哭着奔过来,声声呼喊。杜宇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极力想要睁开眼,却终于还是没能睁开,只是勉力道:“莫要……莫要担心,他抢去也是看不懂的,没用的……”昭元道:“是那本书吗?那可是先生的心血啊,我们说什么……” 杜先生勉力伸出一个手指,止住了他说下去,喘了几口气,道:“记住,千万不要为我报仇。我冤枉了文宜,犯下弥天罪孽,今天如此,亦是天道报应。他……他在确认我真死后,若是真能从此不再有心病,造福百姓,那便是……是好人。你……绝对不能为我报仇……记住……存一分善念……做事不可过分……”昭元心头悲愤,怒道:“不!不!”杜宇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他,手指竟然抠进了肉里,眼睛竟然也睁开了,流泪道:“答应我,不要为我报仇……” 昭元心头大痛,但终于还是垂泪道:“是……是。”杜宇似乎放下了心,忽然又抓着琴儿的手,奋力对昭元道:“你……照顾好琴儿,千万不要让人伤害她……”昭元正要回答,杜宇头忽然一歪,一代大祭师从此而逝。鹃儿口中和脚上都还滴着鲜血,仍在一声声悲鸣,似是还在拼命想叫醒杜宇。 昭元完全象傻了一样,因为他心中一直觉得,杜先生无论学识,还是武功,都如神人一般,那是永远也不可能死的。可是现在,他却就在自己面前离开这个世界,心头实是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他扭头看了看琴儿,见她也是一脸泪水,满眼不信,心头一酸,忽然间放声大哭,已是全然顾不得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了”了。 二人哭了好一会,待清醒过来的时候,却见天色已是破晓。天昭带着一些族人已经站在了旁边,人人都是面色惊惶,泪意盈然。琴儿哭道:“杜先生……杜先生死了……他被人害死了……”说着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已看出了一些,但听得琴儿亲口说大祭师是为人所害,都还是愤怒万分。昭元慢慢道:“害杜先生者,乃是蜀君君万寿。” 众人一惊,忽然所有人都是一声怒吼:“杀了他!杀了他!”昭元忽然泪飞如雨,道:“杜先生……说……说……不要报仇……”说着已是全身颤抖,身体摇摇欲坠。天昭和众人都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眼见他也如此,兼琴儿也是一边垂泪一边点头,都是只能默然无声,暗暗流泪。良久,一位长老垂泪道:“大祭师如此而说,亦是为了我们族人好,免得我们无谓送死。我们无能,我们真是无能!” 众人都是黯然神伤。昭元呆呆望着杜宇的躯体,慢慢平静下来,心头却暗暗在想:“等我武功够了的时候,我一定要……要……为蜀民报仇。杜先生,我可不是想违背您的话。”一名灵官叹道:“大祭师忽然仙去,实是我全族之一大悲。当务之急,是要先安葬好大祭师的尊体,然后大开法会,为大祭师祈福,为我族人赐福。我也知道你们二人伤心,但是毕竟大祭师已仙去,法驾一去不返,你们也要知道节哀顺变。” 昭元垂泪道:“是。大祭师的入土法会……”那灵官道:“你是大杜先生亲传弟子,又曾经主持过几次祭礼,当然是你来主持。只是这大杜先生的正式尊位,却不能直授你。待你成年,若能积聚威望,继承大祭师之风,自然可以加冕正位。”昭元垂头道:“是。” 一名长老默默望着杜宇,幽幽道:“大祭师来我族中数十年,事事都以族人为重,实在令人感佩无尽。他亲身试毒饲蛇,治病救人,还为族人乞求上天庇佑,指点族人趋吉避凶,教我族人中原礼仪,补贴我族中衣食,其恩实……实是天高地厚。然他自己却自始至终极是简朴,先前的神宫中的大祭师寝宫坏了,却说什么也不肯重修,总是住在这简陋的院落里,便如自我放逐一般。后来族长辞世,也幸得大杜先生德高望隆,族中干戈不多,我族中才能如此平静。唉,为什么总是好人先死,却留下我们这些碌碌无为之人,个个长命如斯?以后这日子……这日子……”说着几乎已是说不下去,其余灵官长老们也都老泪纵横。 天昭哭道:“杜爷爷总是教训我要好好学乖,先前我不愿学的时候,还总是巴不得他不在我身边才好。可是现在他真的去了,我……我……”说着眼泪哗哗直落,众人也是暗暗垂泪。昭元心情极痛,勉强收敛了杜宇遗体,又收拾了一下杜宇的遗物,便回自己房中,蒙头大睡。琴儿和天昭知道他心中悲愤,也不敢叫他,只到晚间方才叫他起来吃饭。 第二天,杜宇之入土法会举行,卧眉山全族出动,备极哀荣。众人虽然已由昭元口中,知道杜宇亦曾贵为蜀王,但尊他遗愿,知他不喜欢奢华,陪葬之物甚是简朴,只有他的一些生前遗物。惟独这封土一项,却是全族数十乡数十寨之人心所聚,虽然人人都只能献一小筐土,但积少成多之下,却还是堆成了一个巨大的封土。远远望将过去,依然颇具几分中原君王陵墓气象。行礼之时,鹃儿之伤虽经由昭元包扎,已无大恙,但却仍是难以飞身,只是声声哀鸣不止,闻者无不落泪。 法会结束,昭元回到院落之中,放眼望去,竟有一种一室皆空的感觉。这最尊敬的长者从此远去,一时之间,他生活简直都有了一种了无生趣般的感觉。但他终是男儿心性,见琴儿也甚是悲痛,终日以泪洗面,便很努力地想使自己高兴起来,也顺便安慰琴儿。 天昭也知这些日子里昭元心中悲痛,倒半点不敢来烦他,而且还日日都来安慰他。至于晚上共眠之事,一来天昭知道现在乃非常时期,不可胡闹,二来自己和昭元都已年事渐长,相拥之际,有时自己也有些脸红心跳,已是不能再象原来那样安心而眠了,自然也不敢主动说起。只是此时乃是夏末,暑热未退,她一没了昭元相伴,那可实在是极为难熬。可她在这当口,却又实在不敢冲他撒娇,只好日日盼着他能早日恢复常态,主动来陪自己睡。可是等了好几天,昭元虽然已不再象杜宇刚死那时悲痛了,白天也与自己有说有笑,但晚上却始终也不主动来陪自己。天昭对此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毫无办法。 昭元天天度日如年,哪里还有心情去哄她?他本来一路被人追杀,来到此地,遇到了真心待自己好的杜先生、琴儿他们,觉得此地与世无争,乃是极好的避世之所,潜意识中早已有了老死此地的想法。可是现在,无论杜先生和自己是多么苦苦躲避,那些恩怨却还是找上了门来,终于还是让这里无法真正远离尘世。难道这就是宿命么? 他每天都在床上呆呆地想,但究竟在想什么,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晚,他越想越烦,越想越苦,怎么也睡不着,只得起身到院中信步而行。到了院中,却又见那小蛇朝自己嘶嘶作声。他心头一动,想到要不是这小蛇,那日只怕更是不堪设想,便拿了些蛇粮喂了喂它。那小蛇吃完之后在院中慢慢游走,神情相对于原来的那等飞扬跋扈来说,似也颇显委顿。 昭元心有所感,暗暗苦笑道:“你,我,杜先生,还有鹃儿,都乃王者。可是如今,我们却都仅居于此处,四处受人威逼胁迫,连立锥之地都难求。”又想:“那些人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害人,这小蛇和鹃儿在关键时刻却是救人。世人见人心肠险恶,便骂人畜生;可是这些人在这些畜生面前,可实在是没脸,又有什么高的了?唉,看来万物本当是众生平等,皆是有好有坏,又何必定要分什么人和畜生?” 昭元在院中静立良久,也恍惚了许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去睡觉。这时忽然院中的鹃儿飞了下来,似乎想要朝屋中飞去,却又似目标不明,有些犹豫。昭元知自己乃是它至熟之人,断断不会因为自己出来散步而受惊,当下心中一动,挥手一招。鹃儿微一偏翅,悄无声息地落在昭元肩头。昭元轻身悄悄进到屋内,却是毫无动静。 他想了想,轻轻拍了派琴儿之门,问道:“琴儿,你没事吧?”只听琴儿答道:“没有啊。怎么了?”昭元道:“没什么。只是我怀疑刚刚鹃儿似乎听到了什么,所以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早点休息,保重身体要紧。我们能生活好一些,杜先生才会开心的。”琴儿道:“知道了。我会的。你也要保重。” 昭元回到房中,仍是难以安卧。辗转反侧间,看着原来杜宇所缝的那些皮衣,更是睹物伤情,情难自制。鹃儿也不住哀鸣。昭元实在平静不下来,心想:“我们在这里伤心,只怕也影响了琴儿休息。不如到外面去走走。” 他出得门来,信步而往,却是不知不觉走向杜宇的陵墓。昭元心头难过:“看来我还是未能完全恢复过来。我如此多愁善感,不善于以理智控制自己,日后又如何做得杜先生所说的大事?嘿嘿,我居然还去劝琴儿?……也罢,本性如此,又何需勉强抑制?”他想到这里,心头一阵轻松,便坦然加快脚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走到半途,却见一条瘦小身影正坐在一弯微微伸向水面的树根上一下下踢水,依稀望去却似是天昭。昭元微觉奇怪,快步上前,轻轻道:“天昭!”天昭回过头来,一看见是他,又惊又喜,却说不出话来。昭元道:“天昭妹妹,你怎么晚上还跑出来?”天昭脸上微微一红,低头轻轻道:“我……晚上睡不着。”昭元脸上也是一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天昭低头道:“那你……你为什么也出来呢?今天好象不是喂蛇的日子啊。”昭元叹道:“我也睡不着。我……”天昭喜道:“真的?那我们就……”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低下头去,红晕满脸。昭元知她误解,忙道:“我是在想,先生对我们这么好,可是却离我们而去,我……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天昭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良久才轻轻地道:“那我们去看看杜爷爷吧。”昭元点了点头,道:“我们早去早回。” 二人慢慢走了过去,微微夜风中吹来,却也微有寒意,天昭不自禁地朝昭元靠了靠,昭元却也不敢搂住她,只是握住她的小手。天昭越走越慢,昭元也不忍催她,这短短一段路程,却是走了许久许久,才堪堪走完。二人来到坟前,刚要展拜,鹃儿忽然一声大叫,飞腾而起,朝墓后直飞去。昭元和天昭一惊,绕到坟后,只见杜宇的躯体竟已不知被谁挖了出来,弃置在墓后,而且其身上刀痕纵横,似是有人掘墓毁尸。 昭元只觉心头一团怒火,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紧握双拳,怒道:“这些人竟连先生逝世的尊体都要挖出毁尸,简直是禽兽所为,岂有此理!”天昭见他两眼中怒火中烧,连自己小手也被他捏得生疼,却也不敢叫他。鹃儿在杜宇躯体上面盘旋哀鸣,其声极是悲切,它伤未痊愈,飞行之际更是摇摇欲坠。 待昭元稍稍平静,天昭轻轻道:“这些人实在太也歹毒无耻,杜爷爷已然仙去,竟然还不放过。日后我们若是找到了他们,一定要让他们付出真正的代价。”昭元心中悲痛已极,但终于还是勉强镇定下来,凑上前去要招鹃儿落下。鹃儿在坟上绕了几圈,忽然一声悲鸣,竟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任昭元如何呼唤,也不见它归来。 昭元呆若木鸡,喃喃道:“先生离我们而去,难道鹃儿也要离我们而去吗?”天昭柔声道:“也许它只不过是一时悲痛,想要乱飞一阵呢。你放心,它不会忘记我们的。”昭元不答,呆立了一会,道:“我们还是先请杜先生尊体归位罢。” 天昭点了点头,二人重新将杜宇之躯收敛好,送入坟中,又撮土为剂,指天为拜,安其法驾。天昭道:“明天我们再找长老们,为大杜先生复坟,以后也要常常派人巡视,不能再让人侮辱杜先生尊体了。” 昭元点了点头,道:“这里山川秀美,也可作田。先生向来豁达爱民,绝对不会介意有人在他身边耕作的。我们也就不必守什么古礼,就在先生墓旁边开些田地让族人耕作。这样的话,一来可以多收些山粮,二来也可白日里顺便照看一下先生。这么大的墓洞,若无连续几日,想来……想来是不大可能挖出来的,大家白天注意些也就是了。先生看到族人衣食丰足,心里自然也高兴,在天之灵还会赐福给我们的。” 二人回到家中,已是天将破晓。昭元见她吞吞吐吐,却又毫无回去的意思,知她心意,便勉强道:“你……就不必回去了,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睡吧。明天一早,或许鹃儿也就回来了。你不是想第一个看见它么?”天昭脸上一红,却也并不说什么。当下二人一如既往地共眠,只是天昭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抱紧昭元了,只是轻轻依偎着他。 二人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到院中转了一圈,却见鹃儿喜欢栖息的那棵树上依然空空如也。昭元心头难过,忍不住道:“难道它真的要舍我们而去?”天昭无言,只是叹气。 二人回到房中,忽然觉得琴儿也还没起来,与以前大不一样。天昭上前去叩门,轻轻道:“琴姐姐,琴姐姐!”里面却全无声息。昭元大奇,又等了一会,越来越觉不对。他忽然用力一推,却见门却是未拴,一推即开,只见门内空空如也,绣床上毯被等物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天昭惊道:“昭元哥哥,难道琴姐姐被坏人抓跑了?……唉呀,这里有一封信。” 昭元心头惊颤,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几列字,大意是说自己有事要离开此地,日后天长地久,或有再见面之期,希望大家保重。昭元见那字迹确实是琴儿亲笔,而且书写自然,并无仓促之象,心头暂时放下了一块石头。但他转念一想,却又担心了起来:她究竟为什么要走?她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逼走的? 昭元想了又想,总觉得琴儿这个时候突然离去,着实太过蹊跷。可要说琴儿有不利于杜宇或者自己之心,以琴儿的温婉善良的个性,却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他想来想去,始终是不能明白其理,忽然心头一阵烦闷,仰天喊道:“都走了!一个个都走了!”他想起自己一年多前生死离散,好不容易有家的感觉,却在几日之内又统统失去,不由得泪珠直转。 天昭轻轻道:“不,我……我还没走,你也没走啊。我们还可以在这里等,等他们回来的。”昭元呆呆望着远方的虚空,喃喃道:“是啊,我们毕竟还在这里。可是杜先生半生心血留下的这间屋子里,却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天昭急道:“我搬来跟你作伴!”话刚说完便满脸同红。 昭元苦笑道:“你我都已年事渐长,最好不要再象原来那样整天胡闹。你将来可是要当这一族之长的。”天昭撅嘴道:“那也是以后嘛,我可以慢慢学的。我保证不再跟你胡闹了,但是……但是……”昭元一笑,道:“但是晚上要和你在一起,对吗?”天昭小脸晕红,低头道:“是杜爷爷亲口要你这样的。要是你肯,我什么都帮你的忙,什么都听你的话。” 昭元道:“这其实倒也没什么。我虽然本来是中原人,但来到这里,以此为家,便是本地之人。只要我们心中无愧,那也不用去管别人怎么说。”天昭喜道:“你答应啦?”昭元笑道:“你要求的事,就算再怎么不想答应,最后也还是得答应。先不答应,岂非自寻烦恼?” 天昭不答,过了一会,才又幽幽道:“昭元哥哥,你……真的很讨厌我,很不想和我一起吗?”昭元见她秀眉紧皱,满眼委屈,忙道:“不不不,你当我小妹妹,我很是欢喜你的,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讨厌你?只要你听话,我是很喜欢和你一起的。只是日后我们再大一些,那就算是亲哥哥亲妹妹,也不能再这样晚上一起睡了。这次就这一个夏天秋天吧。”天昭脸上慢慢爬起红晕,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又怎么能预料呢。总之现在杜爷爷不在了,琴姐姐也不在了,我怕没有人疼我……” 昭元见她小脸便如红苹果一般,甚是可爱,轻轻亲了她额头一下,道:“没关系的,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疼你。以后不论是谁敢欺负你,我都帮你。”天昭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道:“真的?我把这话好好记在心里,你也要好好记住你的话啊。”昭元道:“那是当然。” 自此而后,昭元在族中,便正式担当起原来杜宇所做的许多事了。虽然在火把节的大祭上,主祭由诸位长老一起代劳,但族中自上而下,人人都早已将他看成是未来的大祭师了。这些日子里昭元仍是日日勤练武功、祭舞等等,自觉进境虽然不快,倒也还算不慢。 其实他不知道,他这时的身手虽然离开一流尚远,但在江湖上其实已勉强可称四五流了。他之所以总觉自己进境甚慢,乃是因为教自己的人都是眼光极高之辈,如公孙贤、杜宇之类。这些人都是二三十年前就已可列入江湖一流高手的高人,看问题自然与众不同,无形中已大大提高了昭元的眼光。再加上昭元这些时日所见的人,如君万寿、红衣人等等,个个都是高手、乃至超一流高手,便连他们带过来的属下,要胜过自己也大都是易如反掌。因此,他自然是很容易觉得自己水平与别人天差地别了。 好在昭元虽然自觉武功低微,但想若能跟杜宇一样,治病救人、传药理毒理,也是高人行径,便对这武功进境也不是太以为意。他每天只是晚上去练习一下而已,一天的多数时间,都是用来打点毒蛇,捣炼草药,整理祭文,练习祭舞等等。到得后来,他觉那养奇蛇的小山洞里既然除了自己之外,无人再敢进去,索性便将那些铁丝笼统统撤了,任由那些奇蛇在内嬉戏打斗。那些奇蛇本来也只喜欢呆在山洞,这下没了拘束,自然更是跟他亲近。 昭元的武功本是以内功为主,拳脚相搏之术没学几招,有时候看着这些奇蛇之斗,却也能颇有所悟。日子久了,他与群蛇早已是不分彼此,随时练功完毕便入内与它们勾玩一番。 天昭也是渐渐长大,只是虽然名为长大,但却也还是时常令昭元头痛。只是年纪渐大后,她渐渐要习族中威权,对待昭元虽还是一派笑闹撒娇,但对待族人发令时,已经不象原来小时候那样,每句话都象撒娇。族人对她,也是渐渐有了些敬畏之心,不再是完全把她当小孩子了。昭元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暗暗替她欢喜。当然,那种小孩子间胡闹般的感觉,自然也是有些淡了下来。 如此又过了年余,昭元已是差不多十五岁了,天昭也是十三岁了,但无论是鹃儿,还是琴儿,都没有回来。昭元心头时时时还是难过,经常望着琴儿的房间和鹃儿的大树发呆,甚至还常常吹哨,学鹃儿的声音,想招它回来。但毕竟他年纪渐长,加上事情已经过去久远,不再象原来那样一想便无可自制了。天昭年事渐长之下,羞耻之心渐重,居然对这一起睡也不那么强迫了。昭元也怕被人指指点点太多,于是顺水推舟,没有再一起睡了。 这一日,外面忽然来了一行人,通报说是楚国安抚使一行要见族中族长、祭师和众位长老,以示通好惯例。昭元一听是楚国之臣,心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但他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多年来已习惯了本地服饰,形貌与当年相比,也已大有改变;这些人众就算见过楚王太子,但没有赵德威的眼光和记忆力,肯定不会认得自己。自己在族中身份显赫,若是不去,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何况本族到底与楚国南疆附庸诸部有季节互市,通好也可免去些边境骚扰,无论是对此部族还是对楚国诸民,都是功德一件。他想到这里,便放下心来穿起袍服前去。当然,临行前他也还是特别小心在意了一回,没有忘记在脸上多抹些“圣彩”。 昭元一进天昭的议事大殿,便见天昭穿着盛服老老实实坐在其中,只是似显得有些气闷。她旁边并排一张交椅,那自然便是自己这位备位大祭师的尊位了。放眼望去,里面人数已是不少,似乎已到了一大半的人物。天昭一看见他,便连忙招手,要拉他来陪自己。 昭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跟她太过亲密,只好点一点头,先向那楚国来使拱了拱手,道:“大人不辞劳苦,远道而来致通好之意,乃是本族和贵国百姓之幸。我等都甚是感谢。”旁边有人介绍道:“这是我们族中大祭师……的弟子,日后便是大祭师之尊了。大祭师今日特意盛装圣彩,对尊使大人极显尊重。” 那楚使见昭元年纪尚小,脸上微露异色。但他毕竟是见惯世面之人,连忙回礼笑道:“哪里哪里。大祭师不惜盛装圣彩亲来,可见贵部通好之意也是甚诚,本官和百姓们都会因此而感谢大祭师的。……大祭师如此年轻,可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昭元见他对自己果然全无认识,心头更安,当下也笑着打哈哈回应。 旁边一位长老道:“本部中向来是不拘年龄,只凭才能任职。备位大祭师乃是前任大祭师之亲传弟子,年纪轻轻便已有他老人家风范的大半,堪当此盟告天之重任。”昭元忙道:“我部中族长也是年轻有为,是以才代前任族长出席,绝不是怠慢大人。”天昭瞪了昭元一眼,眼中却满是笑意,脸上也因为有些挂不住而微微一红。 那使臣道:“这个自然。我们前来致通好之意,只要意诚,这些礼节自然可以变通。若太过在意那些,反不是本源了。”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片刻之间人都到齐,这盟约之礼自然是很快成就。等众人欢宴一番,各自散去的时候,早已是夜色甚浓。昭元盛装在身,颇嫌累赘,面对的又是让自己隐隐不安的楚国使臣,自然更是心里不自在,只是偏偏还不能早走。现在这一得空,他自然是巴不得快点回家收拾。 他一出那门,还没沿河走上几步,便忍不住想:“看来我是早已经被他们忘怀了。听这使臣的口气,似乎楚国已没再怎么追查我了。不过可能也是伯……楚王的悔悟吧?听这使者无意中说,似乎近一年来楚王已少出号令,还自己说他前些年太过好大喜功,日后当与民休息,不知其意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么我虽也与杜先生一样被天涯追杀,国中百姓毕竟还是熬到了盼头,比蜀地之民要幸运些。” 但转念又想:“如此一来,国中民怨自会有下降之象,那父亲的复位之想,岂非更是无源之水?”他想来想去,这矛盾却始终是无可解决。他既不希望父亲失败,但既已与望帝相处日久,受他影响已深。若说要因此而挑起民怨民斗,于良心上自是无论如何过之不去。 昭元想来想去,只得暗道:“管他呢!听这使臣所言国内无事,想来爹爹也已偃旗息鼓,或者真心隐居起来也未可知。爹爹雄才大略,若是真心隐居,又有了上次的教训,自然能找到一个更好的隐藏之地,别人也肯定不会觉察。以爹爹才智,决然不会缺衣少穿。他从此安心纳福,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嗯,爹爹以后会来找我吗?” 昭元想到这里,不由得升起了一线希望,但旋即又想:“爹爹又何必来找我?我二人现在如此隐蔽,无论是我要找爹爹,还是爹爹要找我,都得费尽心力。即使找到,只怕也反而会引起那大王伯父的警觉,反而不美。爹爹隐居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又有什么不好?此地虽然偏僻,民风也有野蛮偏激之处,但我在此身居备位大祭师之职,人人没将我当外人看,便说是水乳交融,也不夸张。若是找到了父亲,难道又回到以前那种父子少有贴心交流之情形不成?父亲后来虽然对我极好,极力想弥补先前那些年我错过的爱,但毕竟还是难以完全去除小时候的遗憾。我现在已长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当靠自己在远方闯荡事业,造福百姓。我只要能如此,便是好男儿,也自然可为我屈家积下功德。难道一定要留在父亲身边,守着老本,才算是尽孝的好儿子么?” 昭元想到这里,心里居然起了莫名的惆怅,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心头一阵郁闷,却也一阵轻松,轻轻叹了口气,便想就在这河边多吹吹夜风,冷静冷静。 夜色朦胧,月光和夜风都是微微而来,令昭元那由这楚使所引发的心乱又慢慢恢复了平静。他信步而往,望着那淡淡雾气中的杜宇神陵的方向,心头不免又是惆怅起来:“为了爹爹,也为了我自己,我应该尽量忘记爹爹。可是为了杜先生,也为了我,难道我就该忘记杜先生么?我应该忘记琴儿么?我应该忘记鹃儿么?” 他心头总是似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在支持着自己,也在迷惑着自己。就是这些,真正给了自己对“家”这个字的最深认识,难道自己能够就这样割舍? 他漫无目的地在灌木和树林中走着想着,忽然一只猫头鹰从他面前无声无息地飞过,几乎把他吓了一跳。等他哑然失笑时,鹃儿的乖巧却又清晰起来,因为它虽然也是一般的无声无息,但却从来不会乱吓自己。 昭元情不自禁地吹了吹平日里逗弄它的哨声,间或还夹杂几声学着鹃儿的欢叫,便如自己一人扮演了它和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鼻子忽然微微发酸,仿佛它真的已经回到了自己身边,正和自己重温那个曾有一老三小,再加一鸟一蛇的小家庭。 他的眼睛也湿润起来,呆呆地停了下来,整个人整颗心都象是变成了鹃儿,正在期望着什么,正在渴求着什么。突然,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异动,竟然还很象是鹃儿的叫声。昭元脑中轰的一下,大叫一声“鹃儿!”全身肌肉都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就从灌木中窜出,直向那声音来路冲去。可是他才一窜出,却几乎跟一个正扑向这边的淡绿色影子撞在一起,二人同时惊叫一声:“有鬼!”各自倒跃开来。 昭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脑中阵阵晕眩,连头皮都有些发麻,但立刻又暗骂自己:“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便真有鬼,身为大祭师又怎么能怕?真是岂有此理!”等他定了定神,却见那淡绿色的影子,竟是一位中原打扮、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女,而且她也正惊奇地戒备着自己。只见她秀眉凤目,玉面粉腮,极是清秀,更极是美丽。一身微微紧身的绿纱掩映之下,更显她姿态身形阿娜多姿,秀美绝伦。 昭元一见之下,情不自禁地便想多看两眼,竟然都忘了去大招呼问候。要知他天天见的琴儿和天昭说起来虽也都是美人胚子,但毕竟实在太过亲密,嘻闹居多,从来没怎么往“美丽”“喜欢”上面想。再说了,她们一个个都还很小,美丽自不甚显,加上她们穿着要么太过朴素,要么颇显古怪,也很少能引人专往“美好”上面去想。而这少女本来就很美很美,而十七八岁的时候,又正是最显美丽清秀之时,再加上那来自中原的纱衣掩映衬托,那还不立刻将这个朦朦胧胧情窦乍开的少年,给看得神魂颠倒? 那少女见昭元虽然面貌丑陋可怕,但显然并不是鬼,心下也就放下了大半。但她发觉昭元只顾呆呆朝自己看,顿时微现窘迫之色,低头呐呐道:“你……你……”昭元一惊,立刻清醒过来。他想起自己刚刚那情状,顿时满脸窘得跟猪肝一般通红,简直连舌也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哪里还答得出话?幸亏他满脸厚厚油彩,那少女也看不出来他的窘态。 昭元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乃本地备位大祭师,因为思念故友,神情恍惚,险些冲撞了姑娘,特此谢罪。不知姑娘何以来此?”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说得极近中原口音,完全不带此地腔调。那少女见他甚是有礼,而且听声音还是中原口音,自然有些亲近。同时,她见昭元似是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却居然已是备位大祭师,心头更是暗暗有些惊奇。但她惊奇归惊奇,仍是大大方方地道:“小女子是楚国人,来此游玩,顺便想看看珍禽异兽。不想冒犯了大祭师,还请见谅。” 她声音甚是温柔和美,听在昭元耳中,更是如仙乐一般舒服。昭元忙道:“姑娘言重了。在下还不是大祭师……不过以后可能是罢。在下……在下对此地甚熟,若是姑娘有意游览,在下可以效劳。”那少女一双妙目瞪在他面上,似是在问:“这是你的真面目么?” 昭元连忙用一方白绫连抹几抹,笑道:“不劳姑娘问,这脸上油彩乃是正式仪式上的祭彩。姑娘……是好人,在下自然不敢不以真面目相待。”说话间,他脸上油彩已抹得快要没有,但还怕不干净,又急忙凑到水边擦洗了又擦洗,这才站起身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那少女见他很熟练地就恢复了本来面容,跟常人相差不大,笑道:“先我还以为你是那幅尊容,现在才知道,你原来……原来也是……也是跟我们一样。”她似是见昭元确实象是比自己还小好几岁,可说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样子,但说话却很象大人,也就很是留意。昭元见她对自己多看了几眼,以为她是觉得自己相貌英俊,顿时如同被捧上了半天云中,忙结结巴巴道:“对了,姑娘喜欢……喜欢什么珍禽异兽?” 话一出口,他忽然又醒悟到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想起自己实在不应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过失态,急忙端正了颜色,居然也摆出一幅庄重的模样来。那少女见他面色一端之下,居然还真有一种威严之态,与他的年纪很是不配,不免微奇。但她毕竟是生长大富大贵之家,阅人无数,知道这等气质是很难装出来的,倒也没有怀疑昭元是假装。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刚刚那鹃鸟叫声,是你所发吗?”昭元笑道:“不错。这么说来,我听到的那些鹃鸟叫声,是你所发?”那少女一笑,道:“正是。原来我们都是在装鸟叫。”昭元心头一动,道:“你是不是想找一头很大的鹃鸟?” 那少女微微一奇,道:“是啊。我从小喜欢花鸟虫鱼之属,这次听人说这里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鹃鸟,心里很是喜欢,但开始还不肯相信。可是那人是爹爹故旧之族亲,而且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说的就跟真的一样,还真把爹爹给说动了。爹爹赏了他之后,就想顺便和使者一起来看看,也算是玩上一玩。我跟爹爹一样性情,也很想来亲眼见一见。爹爹本来不答应的,说他会买回来给我看;但后来看我……看我可怜,就说反正下不为例,勉强答应了。”说到这里,面上微微一红,微有忸怩之态。 昭元心头一动:“原来程明是在这上面发了笔小财。”这事虽肯定是跟程明有关,可是他却不知怎的,觉得这少女既然这么明确说了,那就肯定就是如她所说的那样简单。因此,她和程明之间,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所惧怕的什么关系,自然也就根本不需担心。但听这少女的意思,似乎想买鹃儿,这却是极大难为之事。一来因为鹃儿根本不能买卖,二来它也根本就不在这里。可是如果不让这少女遂心,又怎么能……怎么能让那少女欢喜? 昭元正踌躇间,那少女忽道:“听说……听说那鹃鸟是在两个小孩身上,不知道你是不……是否认识他们呢?”昭元忙道:“我就是那其中一个。鹃儿后来……后来淘气跑了,我也正在找它,是以才发出那些声音。不过……”那少女奇道:“不过什么?” 昭元无奈,只得道:“不过鹃儿跟我们有很深厚的感情,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买卖的。”那少女笑道:“原来如此。本来我们也是想买的,但说到底,我们也只是想亲眼看看,将它补入爹爹和我编的《禽兽志》而已,未必真需要买到手。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让我亲眼看看呢?”昭元大喜,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真是太好了!”心想:“这位樊姑娘可真是能替人着想。光这一点,可就比天昭不知乖了多少倍。” 那少女轻轻笑道:“如此便多谢了。不知它什么时候回来?”昭元甚是尴尬,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过我想它是很快会回来一趟两趟的。我就是怕错过它,所以才天天来此一带等待。你……你不如也来帮忙哄它,帮忙留住它,好不好?”那少女秀眉一蹙,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只能呆几天呀。”昭元心头大震,但还是急忙道:“我看它可能就是这几天回来。起码……起码我在这里,它怎么会不回来?” 那少女想了想,道:“那也好。反正爹爹和我这几天是要在这里采集些花鸟虫鱼的,就顺便来看一看罢。对了,我们想要办这些,还需请你帮帮忙,行行方便。”昭元求之不得,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那里还有很多很多奇异蛇虫……”但才一出口,却见那少女秀眉微微一蹙,心头大惊:“我真笨!怎么能对女孩子夸耀蛇虫?”忙道:“还知道好多的其他等物,还有编成册的医药之书,想来一定能对你有所帮助的。” 那少女听他满口答应,全无难色,顿时笑逐颜开,微微一礼:“谢谢你啦。”昭元受宠若惊,连忙还礼,又生怕不够,又来一遍深深还礼。那少女轻轻一笑,道:“你是大祭师,这礼我可不敢当……呀,说起来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大祭师,真是不容易。” 昭元浑身骨头轻得便如能飘上云去,道:“哪里……哪里。姑娘过奖了。”竟是一连说了好几个哪里,才说出一个“过奖”。 二人互望一眼,都似想说什么话,却又一时说不出来。昭元忽然暗骂自己:“我怎么还没问她名字?”忙道:“在下姓……”忽听远处似乎有人声似乎在喊道:“华儿!华儿!怎么还没回来啊?你没什么事吧?今天收获怎么样?”那少女一怔,笑道:“我爹爹来了!”说着轻轻一旋身,喊道:“爹爹,我在这里!”她这么一转身,昭元见她左手处似扣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心下一动:“怪不得她爹爹敢放她一个人出来,原来她也是有武功的。”但一想起马上就要见到她爹爹,心头不知怎的很是紧张,几乎想扭头就逃。 然而不管怎么样,该来的总还是要来,何况这根本就无法不去面对?昭元终于还是定了定神,摆出最成熟、最庄重的神态,准备迎接。不多时,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老人在几名卫士的拥簇下一路过来。昭元见那老人虽是着便服,但身佩环玉,衣裳华贵,知道必定是高位大官,急忙迎上去施礼道:“在下乃本族备位大祭师,幸会大人。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大官见到他这一身奇装异服,似乎也是一惊,紧紧盯住他面,脱口道:“你……你这么年轻……就是此部大祭师?”但见昭元虽然脸上还未脱稚气,但确实也似有一种长期积累起来的尊贵威严,连忙改口道:“不敢。老朽姓樊,名云山,不是楚国使臣。此次老朽不过是跟随王大人,一路来此观赏风景人情罢了,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大祭师。” 昭元笑道:“说起来也巧,在下也是刚刚与尊使王大人欢宴完毕,一时感月色风清,驻足观赏,遂遇到小姐。在下请问小姐名姓,小姐正要回答之时,大人便来了。”那樊云山眉头一皱,转头对那少女道:“小孩子没大没小,乱称什么姓名?” 他慢慢转过身来,却又对昭元道:“祭师大人年轻有为,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就不必跟这小娃娃胡闹了。老朽年迈体衰,不能久待,这便要回去休息了,失陪了。”说着微一拱手。昭元一怔,只得回礼。樊云山转身对那少女道:“华儿,跟爹爹回去。”昭元心道:“唉,看来她也得走了。”但他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呆呆而望。 那少女一招手,自有卫士接过宝剑先行。她轻轻掠了掠头发,跟着父亲从昭元身边行过,但行过昭元时,却忽然低声凑到他耳边道:“你叫什么名字?”昭元正在出神,冷不防她这一问,连忙答道:“我……叫昭元。姑娘可是姓樊名华?”那少女嘻地一笑,却不回答,只是快步赶往前行扶住那樊云山。但她行了几步之后,微一回头,见昭元还在等待自己回答,不由得轻轻一笑。昭元心头一荡,想追上去询问,却又不敢,犹豫之间那少女已去得远了。 当晚昭元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总是浮先出那少女的影子:“她爹爹姓樊,又叫她华儿,想来名字中是有一个华字了。……她为什么老是对自己笑?……莫非她喜欢我?”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大是羞红:“难道真是这样的么?”一时间,这念头在他脑中翻来覆去,虽然明知未必便是,但却怎么也不肯去想别的可能。 其实昭元年纪虽然还不大,但身居祭师尊位已久,可说是阅人无数,本来不会不知道别的可能的。最起码这等普通人寻常见面,若不是彼此笑脸迎人,难道还去苦脸相对么?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穿此大白大黑之祭师礼服,确实显的甚是滑稽。那少女因此而多看他两眼,笑上几笑,亦是人之常情。 然而昭元虽不是不知道这些,但此时的他只觉得那少女清秀美丽,笑魇如花,谈吐清新,已是发自内心地有了一种深深的喜欢。再加上这少女年纪又比自己为大,远不似平日里天昭那般刁蛮任性,反而还有一种大姐姐般的情势神态在里面,一举一动都象是带着一些母性的光辉。这对于他这从来没有经受过母性关切爱护的半个孤儿来说,自然是刻骨铭心。因此,他满脑满心都是只想与这少女亲近,别的不但不愿意去想,更加根本想不到。 但昭元想了一会,忽又觉得,那樊云山似乎并不乐意自己与他女儿交往。樊云山才说一两句话就要回去,说的那什么“前途无量”云云,也明显是言不由衷。昭元心中默然:“这樊云山想来定是觉得我乃是本地土人,在他印象中自然是低中原人一等,是以不愿意与我多说话。他却不知,我本来也不是本地人士。再说,便是本地之人,便是比别人低等么?” 昭元想了一会,心头依然郁闷,忽又想道:“我担心什么?他虽然没有看将出来,他女儿却是能看得出来。唉,真想不到他虽这般目光短浅,却能生出个这么好的女儿来。”昭元一味胡思乱想,全然不顾这中间是多么的不通情理,反正总是一门心思:“他自己虽然有些偏见,我却不能因此而对他女儿有什么偏见。她女儿可实在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嗯,既然她爹爹好象有些不喜欢我,那么白天可能是不好见了。不过晚上也许还能看见吧?”他心头盘算来盘算去,总在想各个时段邂逅那少女的可能,但却始终不敢起去直接求见樊云山,趁机图谋见那少女的想法。 次日昭元不再穿那祭师礼服,精心梳洗了一回,便连路上遇到的要去上课的天昭,也从来没有见他这般注重外表过。昭元在那里苦苦而等,等过了上午,又等下午;等过了下午,又等黄昏。再到后来,更是一心恨不得把太阳快点按下去,以掩护佳人再现。然而他苦苦候到天明,却仍不见那少女来访。等到曙光再现时,他整个人都已没了主心骨,浑浑谔谔回到室中,闷头便睡,心头说不出的郁闷。 昭元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才醒,醒来后已是过午时分,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全身都象没了半点力气。昭元懒懒洗嗽了一下,信步出行,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那天晚上碰见那少女的地方。他呆立在一棵老树之下,懒懒地看着河水,心想:“她是中原来此一游,自然不能久待,再加上爹爹又不喜我,看来只怕已经是悄悄走了。我反正不想再至中原,此一面之缘已是前生缘分了,又何必去想那么许多?” 昭元想着想着,心头终于渐渐空明起来。随脚踢了一块石头到水中,就想离开。忽然,他见水面圈圈波纹中,似有一个极似那少女的倩影正载沉载浮。昭元一惊,急忙回头,果见一个少女立在自己身后,不是她是谁?昭元张口结舌,一时间错愕非常,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少女见他如此,微微一笑,道:“昭法师,你今天怎么又不穿那身法服了?” 昭元昨日曾精心装扮,希望给她一个好印象,但却没有被她见到,已是郁闷;今天自己懒于梳洗打扮,身上甚是土气,却是偏偏被她看个正着,自是更觉气苦。他见这少女又换了一袭轻纱衣裙,愈发淡雅如仙,自惭形秽之下,几乎都不敢回答。但见那少女虽然微带笑意,但细细看去,却也明显并非是笑自己这幅模样,心头方才稍安。 昭元定了定神,道:“那是大祭或是重大场合的礼服,平日穿戴极是繁琐,自然也就不如便服来得好了。……姑娘昨天晚上为何未来这里?”这话才一出口,昭元便立刻满脸通红,因为这无疑承认了自己昨天晚上在此苦候佳人。但话既已出口,却是根本无法收回。一时间,他心头之窘实已依天至,依地来,简直恨不得一头扎到河水中去。 幸好那少女似乎并未觉察,只是道:“我昨天是有事,爹爹叫我呆在营中不要乱跑,先整理一下东西再说。怎么你天天晚上都来这里吗?”昭元心头一宽,忙道:“是啊,我天天晚上都会来这里看……看……鹃儿的。那天见了姑娘,昨天在下又来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也想看看姑娘来了没有。”那少女一笑道:“爹爹说这里可能有毒虫猛兽,防不胜防,最好不要晚上出来,所以我就不再在晚上出来了。”昭元道:“姑娘芳名可是樊华二字?我想与姑娘说这么多话,还总是姑娘姑娘的,未免过于生疏。” 那少女一笑,道:“我姓樊,双名舜华二字。”昭元道:“樊舜华……好名字,好名字。好得……好得……真是……真是……真是配得上姑娘其人。那以后我就叫你的名字了?” 樊舜华脸上微现羞色,道:“你年纪虽小,却还真会笑话人。对了,你好象不是本地之人吧?你年纪这样轻,怎么就做到这个大祭师的职位了呢?”昭元见她所问甚是诚恳,当下便把自己当日获救后,对杜宇所说的身世又说了一遍。至于后来的事,则只说自己被大祭师所救,成为其弟子,后来大祭师仙去,自己便袭了他位置。只是因为自己年岁未到,目前尚未正名而已。他长久以来,就真心希望自己的确就是这样的身世,也早已对任何人都能极自然地说起。可今天对樊舜华说时,竟不知怎的,还是心头有些愧疚。 樊舜华点头道:“怪不得我第一次听你口音,便觉得与此地有些不同,反而与中州陈郑一带有些相近。对了,你多大了?我对爹爹说起的时候,爹爹也有些奇怪。他还说要是你不是本地之人,又这样年轻就能当大祭师,那可就真是了不得呢。” 昭元心花怒放,立刻便觉那樊云山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口中忙道:“十五……十六岁。”他想这少女似乎比自己稍大,自己本来才十五个年头多一点,但为了显得自己年纪跟她差不多,便多加了好几个月,硬将自己先拉扯成十六岁再说。 樊舜华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真的?”昭元脸上一红,强道:“当然是真的了。我骗你干嘛?”樊舜华笑道:“我没有怀疑你啊。不过即使这样一来,我还是比你大。”昭元急道:“我又不叫你姐姐,大又有什么用?”樊舜华一笑,道:“爹爹和我来这里,也是想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你是这里的大祭师,带我和爹爹到处看看好不好?”昭元求之不得,道:“那是当然。但凡以后你想做什么,尽管叫我便是。” 接下来几日,昭元只要一有机会,便带樊舜华父女四处游览;只是樊云山年老体衰,不是很肯多来。昭元求之不得,自然巴不得他身体再差些,再多养些时日才好。昭元一路上总是尽量领樊舜华行走那些瑰丽雄奇之处,托言那些地方多奇物可以采集,其实却是隐隐约约想一面避开樊云山,一面避开天昭的纠缠和吵闹。他知樊舜华并非从小与毒物为伍,加上女孩子天性怕蛇虫之属,于是对自己最得意的那些山洞中的毒蛇丝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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