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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彼此相约,一千年后再相会

(2012-06-27 19:55:29) 下一个

我们彼此相约,一千年后再相会

不知为什么,在学习英文凋谢(fade)这个词时,我想起了《红楼梦》里的黛玉。黛玉在看到花瓣被一片片吹落时的伤楚好像突然变得可以理解了。后来又懂得了英文里disapper(消失)和vanish(逐渐消失)的区别。虽然两个词都是消失,但是后者多了个逐渐。就是这个逐渐,嵌入了深深的感情色彩,给人带来了一个充满情感的动态画面。在中文里我还实在找不出与fading和vanishing对应的词,能够如此简练地把人们对事物的无助描写得如那么动态和逼真。

我和她通过介绍相识于1983年2月18日,结婚于1985年元旦。在我们共同走过的近30年里,喜怒哀乐都有。从来就没有吵过架的夫妻是有,只不过那是在小说里。自己的牙齿还会咬自己的舌头呢!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之间就从来不吵架么?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来不吵架,他们彼此一定不是夫妻,只能彼此是客人。我和她是现实版里的夫妻。

她是南京理工大学78441班里的五朵金花之一。她不仅人长得漂亮(我国内的硕士导师曾评论:她是少有得漂亮。),而且聪明过人。只要她想学的,她就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学好。她自学过国画。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就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她画的竹子,荷花,小鸡栩栩如生。我给她的一些画标上中国国画大师后寄给我的一些同事和朋友。他们看后惊叹道:一起这么久了,居然不知道你夫人是画国画的。
"哪个美术学院毕业的?"
"师从谁?"

在计算机编程上,她也展现了自己的天赋。在她转行从事计算机编程之后的一两个月后,她就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让她再介绍几个像她这样的人到公司。我干计算机编程也有十多年了。在有些方面依然自愧不如,常常要向她请教。

有些人说我们彼此长得像。一次坐火车,其他乘客就把我们当作兄妹了。按照时髦的话,就是我们彼此有夫妻相。几十年来,她常常回忆起这段往事。

1983年10月,我患十二指肠溃疡住院。当时我在中国科学院读硕士,身边无别的亲人。是她和她二姨一家照顾了我。由于当时她是现役军人,我们又没有结婚,她无法获得假期照顾我。每天下班后,她赶忙做出多种营养丰富的可口饭菜,送到医院。星期日,她坐在病床边,叽叽呱呱地给我讲故事。我心里烦了,她就给我唱歌。她一边拍着我,一边哼着摇篮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帘,。。。
她常常让我笑翻了。

一连几个星期,似乎她就不知道什么是累。每天快到她来的时间,我总是眼吧吧地看着门口,期待她的身影。

有人劝她:"十二指肠溃疡容易复发。趁现在还没有定下来赶快吹了吧。"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回答的。但是我知道,她始终没有流露出一点要离开我的痕迹。

婚后,我主管买菜,洗衣,带孩子。她主管做饭做菜。和其他夫妻一样,我们之间自然少不了争吵。但是,那些争吵主要与教育孩子有关,与我们之间的感情无关。争吵时带来的短暂的不愉快,在我们日常的恩爱的海洋中迅速地被淹没了。

1988年,我随着出国潮被冲向了太平洋的彼岸。临行前在飞机场,她泪眼婆裟地劝我放弃出国。这并不是她不支持我去闯荡,而是舍不得我们彼此的分离。在随后的不到一年里,我们彼此书信往来100多封。我们曾相约,不管彼此有多忙,每星期至少要写一封信。她姐姐曾调侃地说:"你们是不是每天只在写信?"

1989年,她终于带着女儿来美国和我相聚。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我们从最底层开始,几乎所有国内进城的民工做过的活我们都做过。她在学校里做过清洁工,在中餐馆里做过服务员,在车衣厂做过衣服,当过检验员,在美国餐馆里帮过厨,在电子仪器厂里做过电焊工,给报社送过报纸。她用她自己柔弱的身躯和我一起支撑着这个家。

经历过风雨,受过了磨难,才会更深地体会学习机会的难得。1992年,她终于靠自己的努力,通过TOEFL和GRE的考试,进入了Lehigh大学的电子工程系攻读硕士学位。并如愿在1994年获得了硕士学位。其间,她的论文在Baltimore举行的国际电子工程学会上宣读,并被国际电子工程期刊在1994年采纳。

我于随后的一年获得了博士学位。那时,正是美国经济不景气的年份。由于中国的传统教育系统的影响,我们在学习的时候没有对就业市场进行观察,对于公司的要求所知甚少。每当看到一个工作的空缺时,往往发现自己对几个要求一无所知。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恶补。当时的网络还没有现在发达,我们就从图书馆里找回一摞书,挑灯夜战,夜以继日。渐渐我们走出了阴霾,开始了人们常说的美国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08年10月,她被诊断患有结肠癌。从此,一场艰苦的,漫长的,与命运的抗争开始了。她的腹腔先后做过4次大手术,膀胱做过一次手术。化疗做了三年。化疗曾使她消化系统紊乱。一会儿便秘,一会儿拉稀。化疗使她血色素,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急剧下降。化疗使她脱发,消瘦。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使得她迅速苍老。在所有化疗药物被证明无效后,她又尝试了中药。所有目睹了她的经历的人都说:她是个真正的战士,一个能够勇敢地与命运抗争的战士。

她留恋生活,热爱生活。她爱她的孩子,爱她的丈夫。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多次对我说过:
"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
"来生我还做你的女人。"
"我不想死。"
"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我们尽了所有的力,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去帮助她。她的闺蜜得知她的病,从加拿大和英国来看望她。她大学的同学从硅谷飞来看望她,并带来中药。她在山东烟台的同学寄来补血的阿胶枣。她在芝加哥的朋友送来冬虫夏草,西洋参等补品。我在纽约的表哥寄来中药,在宾州的朋友寄来水果,寄来钱,我父亲送来蜂王浆和其它补养品,在阿拉巴马州的朋友要来帮我一起照顾她。我们的朋友来自四面八方,提供各种信息,从精神上的安慰到物质上的帮助。我每天给她按摩,灌肠,配制中药,调节饮食。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拯救她的生命。

她一次又一次地战胜死神,一次又一次地创造出奇迹。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说:谁也想不到她能够活那么长。

像所有照顾患绝症病人的人们一样。我也在煎熬着。我常常感到自己是那末无助,甚至觉得自己是冷血动物。看着一朵鲜花在枯萎,调谢(fading),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的生命在走向尽头(vanishing),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在是难以想象。正如没有患过癌症,没有与癌症抗争过的人一样,他们也很难想象这场抗争的艰苦,很难想象患者在决定放弃抗争,放弃生命时的无奈心情。

和其他类似的病人比起来,或许她的弥留之际是幸福的。她的脸上时时露出笑容。问她想什么的时候,她要我们不要打断她。清醒的时候,她再次提起别人把我们认作兄妹的往事。她噘起嘴来,要我亲她。她抚摸着我的手,然后放在她的脸上。她说:来生还要做我的女人。

她渴望活下去,哪怕活得是那样艰辛。
为了康复,她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为了治病,她一次又一次地咽下苦涩的中药,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灌肠的痛苦。

在她异常痛苦时,她也不想活。但是,她地对我说的更多的是(一直到她生命的结束的前一天):
“我肚子涨。还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怎么活?”

为了照顾她,通常我每天只能睡4-5个小时。给她灌肠和清理污物时,有时粪便会洒得到处都是,甚至会喷到我一脸。她多次对我说:
“感谢你爸爸培养了一个好儿子。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她看到我的付出,心疼至极,在各种场合下她多次泪流满面地对我和来访者说:
"我不愿意离开你。但是我更不愿意成为这你的负担。"
"我这样下去就把你拖垮了。"

我说:
“我情愿用我十年的健康生命去换你一天的健康生活。”
“为了你的康复,我情愿付出我的生命。”

不知有多少人劝我放手。我早知道我回天无术。但是,放开我们近30年的情感是那么容易的吗?如果有百万分之一的希望,我能够放弃吗?我不能!我父亲多次对我说,做人要有责任,千万不要做余生后悔的事。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那里忍受煎熬,我感受到的是撕心裂腹的痛苦。看着一朵鲜花在那里慢慢凋零,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能,那么冷血。我的心灵更是倍受煎熬。一方面是她对生命强烈渴望,一方面是我回天无术的现实。

我在悬崖边拼命抓住她的手。但是,我感觉她的手在一点一点地滑脱。
最终,她离我而去。南京理工大学78441班的五朵金花中的一朵凋谢了。我亲眼看着这世界上最在乎我的女人逐渐离我远去,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努力整大双眼,。。

此时此刻,没有语言能够描写我现在的心情,没有方式能够表达我心中的哀痛。

《新白娘子传》里面有一段唱词:"千年走一回,。。。"人间尽管有无数的烦恼,天上的神仙依然留恋向往人间的生活。天上修炼千年,为的就是来人间走一回。我们彼此相约,一千年后再相会。

结束语:

仔细回顾她与癌症抗争的这四年期间,我没有在治疗癌症的决策上做出任何错误的决定。我对我的付出无怨无悔,但是我还是要对所有关心她的人说: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结婚时,我曾对她承诺:我将照顾她一生一世。我可以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坦然地说,我对她问心无愧,无愧于我对她的承诺。


承诺是一个责任。它是担子,更是动力。为此,我情愿付出汗水,泪水,鲜血,甚至生命。
Commitment is a responsibility. It is the burden, but also power. I would rather shed my sweat, tears, and blood, and even pay my life for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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