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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之恶与群体暴力——《蝇王》,吉梅尔,及其他

(2014-02-23 21:36:02) 下一个
 
我必须说,经历过那些岁月却不了解恶之于人犹如蜜之于蜂的人,不是双目失明,就是脑袋坏了。
——威廉姆•戈登
 
美国广播公司节目主持人吉米•基梅尔10月16日的夜间电视节目(注1),引起了美国华人(注2)的强烈不满。
 
这个电视节目的背景,是美国政府关门事件。按照宪法,政府的财政预算需要得到国会参议院和众议院批准,否则不能生效。10月1日是新一财政年度的开始,然而直到2013年9月底,参议院和众议院都无法就预算问题达成一致意见。2013年10月1日,美国联邦政府绝大部分部门打烊关门。
 
对此,有人说共和党不合作,有人说奥巴马难咎其辞,有人指责政府欠债无度,也有人讽刺说,国会议员们就像一群赌气的孩子。于是,主持人吉米•吉梅尔在他的节目中邀请了4名真正的孩子,开起了讨论“国事”的“儿童圆桌会议”。
 
“儿童圆桌会议”的后半部分是这样的:
 
吉米:下一个问题。美国欠了中国很多钱,1.3万亿,我们怎么才能还上这笔钱?
白人男孩:绕到地球那一边,把中国人都干掉。
吉米:把中国人都干掉?
白人男孩:是的。
吉米:Ok, 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
黑人男孩:建一堵高墙,这样他们就没法找我们了。
吉米:你是说在中国造一堵墙,一堵又高又大的墙?那不可能。
吉米:如果你欠别人的钱, 你应该还么?
浅棕色皮肤女孩:绝不。
吉米:你不还钱,下次可就借不到钱了。
浅棕色皮肤女孩:这倒是个问题。
吉米:这个国家应该偿还所欠的钱么?
所有孩子:对,应该。
吉米对白人男孩:但是你说要把中国人都干掉。
吉米对全体孩子:我们是否应该让中国人活?
白人男孩:不。
其余孩子:应该!
白人女孩:如果我们不让中国人活,那么中国人也会来杀我们。
白人男孩:我们先杀掉他们,他们就无法杀我们了。
白人女孩:如果把中国人杀掉了,中国就不会再借钱我们了
吉米:这是一辑有趣的“儿童圆桌会议” ——一个《蝇王》专辑。
 
有些美国华人把“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错误地理解成“这个点子很有趣”;也有些美国华人,将白人男孩“把中国人都干掉”那句话上升到种族歧视和种族灭绝的高度。他们在白宫网站签名请愿,要求政府调查此事,并要求吉米和美国广播公司道歉。
 
吉米•吉梅尔主持的是一个搞笑节目。这个视频不长,不过三四分钟。听说美国华人为此抗议,我上网找到这个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时候我笑了,想,这些美国孩子真是太放肆了。那个6岁的白人男孩显然是个调皮鬼,说出来的话文不对题,标新立异。吉米问的是如何还钱,他答的却是怎样不还。吉米试图正面引导,可是碰上这么一个孩子,引导起来好辛苦。其余的孩子也都振振有词,个个都是小政治家的做派。
 
我没有觉得受伤,因为这个节目的寓意是显而易见的,它讽刺的是美国政府的欠债无度和美国国会的无所作为。美国的大众媒体是商业化的, 逮着合适的机会拿总统、政府和国会开涮,对一个搞笑节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结语中,吉米•吉梅尔说,这档“儿童圆桌会议”是个《蝇王》版本。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我还没读过《蝇王》(注3),不过儿子念中学时,这本书是老师布置的阅读作业之一,他给我讲过《蝇王》的内容,也跟我分享过他的心得。《蝇王》通过一群孩子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的生活,写出了在特定的条件下,人性之恶与群体暴力可能发展到何等残忍的地步。在这个节目里,为了“赖帐”,小孩子杀人筑墙的主意都出来了,够残忍也够荒诞。
 
通过点出这个“儿童圆桌会议”是个《蝇王》版本,吉米•吉梅尔清楚地表明,他不同意那个白人男孩所说的话。
 
可是,为什么这个“儿童圆桌会议”竟然激起轩然大波呢? 
 
黛博拉•塔内是乔治敦大学的语言学教授,专门研究跨文化背景的沟通。她的《那不是我的意思》,曾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很多成年人通过她的书进一步学习如何有效地与人沟通。语言沟通,包括讲清楚,也包括听明白。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开始与他人交流,但是很少有人刻意学习如何交流。每一个人的讲话和理解方式,都是自己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潜移默化,既与一个人的大环境小环境有关系,也与一个人的心理状况及思维方式不无关联。文化背景对沟通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同时,文化背景也最容易被沟通双方所忽视。
 
吉米•吉梅尔的节目导致大规模抗议,与“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这个句子直接相关。这句话在美语中,常常是在不赞成对方意见的时侯,用来打哈哈的。从上下文来看,这里的“ That's an interesting idea”所采取的,正是这种用法。
对于可能产生的歧义,吉米•吉梅尔的结语,也做了恰到好处的弥补。然而,对《蝇王》这部小说的陌生,使很多美国华人没能理解吉米的原意。
 
第一次示威抗议的当晚,也就是10月28日的晚上,吉米•吉梅尔在电视上做了解释。他是这样说的:
 
今天是奇怪的一天,有很多人在生我的气——比从前生我气的人更多。因为,在几周前的一个节目里,我跟一群五六岁的孩子谈了一些事情,在其中一段,一个孩子说了一句冒犯人的话。我以为大家都能看出我并不赞同他的话,但是显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所以我想说:对不起,我道歉,我绝对没想让任何人不开心。
然后,吉米转向站在旁边的比尔:比尔,我是在这儿干什么的?
比尔:你是在这儿逗人开心的。
吉米转向观众:没错,我是在这儿逗人开心的,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事情。谢谢。
 
吉米•吉梅尔的解释与实情相符。他不赞同那个白人男孩的话。他不知道他会得罪人。搞笑节目主持人,本来就是为了搞笑的。当然,得罪人在他也不是第一次——他自己大学从未毕业,而在做体育明星科比的节目时,他趁机毫不客气地说“笨蛋才上大学”,好在没有谁去跟他较真。我想,这个“儿童圆桌会议”的事情,以吉米的解释和道歉为止,也就可以了。
 
然而抗议者认为吉米•吉梅尔口气不够严肃,认识不够深刻,态度不够诚恳。他们继续大规模示威,要求吉米•吉梅尔和美国广播公司道歉,要求美国广播公司解雇吉米。10月31日,洛杉矶华人再次前往美国广播公司示威。吉米•吉梅尔走出演播大楼,第二次解释并道歉,还向在场华人连鞠两躬,承诺永久停播“儿童圆桌会议”。抗议者依然不满,大规模游行示威继续进行。
 
在吉米•吉梅尔口中,中国是美国的一个“债主”。在走出演播大楼跟华人沟通的时候,吉米说,如果是加拿大和法国,他也会做同样的处理。一个愤怒的华人妇女说道:那也一样是错的!
 
“把中国人都干掉”这句话本身,当然是错的。面对众多的抗议者,狼狈的吉米•吉梅尔居然忘记说明,他在节目末尾已经指出,这辑有趣的“儿童圆桌会议”是一个《蝇王》专辑。
 
为了更准确地理解这个节目,我把威廉姆•戈登的《蝇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蝇王》的故事情节是这样的:
一群6到12岁的孩子,被抛到一个与世隔绝却有淡水,野果,螃蟹和鱼的小岛上。他们以文明世界的理性与合作精神,召开了立宪会议,确立了民主原则,推选出拉尔夫做他们的领袖,并制定了各项规则。然后,孩子们采野果,搭棚子,一边玩乐,一边以篝火为信号等待救援。
 
诗班队长杰克觊觎拉尔夫的领袖地位。权力欲使他内心的兽性抬头。孩子们渐渐分成两派:一派以拉尔夫为代表,另一派以狩猎的杰克为代表。杰克以烤肉为诱饵,使得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他的帮伙。恐惧到来了,“水中野兽”引起的恐慌刚过,山顶上“野兽”又出现了。就在这时,杰克杀死了一头母猪,割下头,用一根削尖的棍子挑着猪头,猪头很快粘满了苍蝇,成为“蝇王”。恐惧带来理性的丧失,人性之恶生出凶狠残暴,野蛮和卑劣一步步地在岛上占了上风。杰克和他的追随着杀死了智者猪崽子,也杀死了探索真相的西蒙。为了逼出并杀死人类文明的最后代表拉尔夫,杰克一伙点燃了树林。大火引起英国军舰的注意,拉尔夫得救了。
 
因此,把吉米•吉梅尔的结语翻译得浅白一点,就是:“这辑有趣的儿童圆桌会议,暴露了人性的丑恶和黑暗”。
 
这句话对这个节目的重要性,不下于抖包袱对于中国相声的重要性。
 
如果一个中国人对于另一个人的说法不予置评,末了却说“你真阿Q”,那么,他的意思不言自明。
 
《蝇王》在美国,正如《阿Q正传》在中国,家喻户晓。
 
吉米•吉梅尔没有想到的是,美国华人大都没有读过这部小说。
 
中国近代史上的屈辱,使得受害者心态成为中国人的一部分。鸦片战争以来的民族创伤,哪个学生不是耳熟能详?历史的伤口有如我们心上一个不曾褪掉的血痂,“干掉中国人”几个字,把这个血痂猛然掀起,疼痛使我们不再冷静地思考,也无法接受别人的解释。
 
跟生活在任何地方的人一样,美国华人,或多或少,都有过不愉快的人生经验。职场玻璃天花板,子女申请大学的门槛,工作生活中的不公不正,都容易让人想起歧视这个字眼。歧视有真假之分,可是只要自己认为是歧视,那么它对于人心理的影响,效果是一样的。累积已久的负面情绪,早在寻求一个相对安全的出口。吉米•吉梅尔10月16日的夜间电视节目,正正好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在遇到不公正对待时,像纽约州立大学周序申博士那样据理力争,进而诉诸法律的美国华人,并不太多。寻求公正,常常需要在精神上、心理上、经济上付出很高的代价。相比之下,做示威队伍中的一员,则要安全得多。只要话题牵涉到种族问题,在美国“政治正确”的大环境下,媒体也好,政府也好,除了解释,都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
 
在观察吉米•吉梅尔事件的过程中,我常常想到哈佛大学历史和政治学教授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为王友琴《文革受难者》一书所做的序《文革:现代的历史罪恶》。他写道:“在其最有名的小说《蝇王》中,英国作家和诺贝尔奖获得者威廉姆戈登暗示,如果没有父母和社会的约束,任何地方的年轻人都可能行为残暴。”
 
如果把“父母”和与其对应的“年轻”去掉,我想,这句话依然可以成立。如果没有社会的约束,行为可能残暴的,就不仅仅是年轻人。事实上,文革时的红卫兵,后来也扩展到了别的年龄段。
 
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教授接着写道:“然而,在文革开始时,中国的年轻人不单摆脱了管束,他们受到来自最高层的怂恿鼓励。所以,那些并非在中国的共产主义制度及其暴力文化中长大的人大概很难确定在红卫兵横冲直撞的狂暴日子里,他们可能如何行事。”
 
文革是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因此,我无意把抗议吉米•吉梅尔与文革相提并论——果然如此,那就是对众多文革受难者和他们所承受苦难的不尊重。可是,吉米•吉梅尔事件里有些什么东西,总使我联想起文革。
 
读《蝇王》的时候,我不无惊讶地意识到:写于1954年的《蝇王》,几乎就是岛版文革。人性之恶像一个野兽,潜藏在人类的内心深处。在一个稳定的社会结构中,这个野兽像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被束缚在笼子里,我们听到它的咆哮,却不必担心它伤人吃人。在《蝇王》里,杰克是打开了那扇门的祸首;在文革中,毛泽东则是放出笼中野兽的罪魁。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竟是一模一样的,那就是绝对的权力。
 
《蝇王》里“怪兽”的“出现”,是岛版伊甸园走向岛版文革的起点。恐惧使得着胆小的孩子丧失了理性——在这次示威的队伍中,有几个人为了搞清吉米的确切含义,去阅读小说《蝇王》或者在网上看一遍电影《蝇王》?如果一个人连别人说的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那么,他究竟凭藉什么,去评价、去反对、去请愿、去示威?
 
理性的丧失,是文革的特征之一。理性的丧失,也在吉米•吉梅尔事件上凸显出来。
 
《蝇王》里清醒的西蒙,终于发现“怪兽”并不存在。可是,在说出真相之前,他就被狂欢着的“猎人”集体杀害了。
 
群体暴力,也是文革的特征之一。在吉米•吉梅尔事件上,虽然由于法律的制约,针对身体的暴力不可能发生,但是,看一看这位实际上并没有做错什么的主持人吉米•吉梅尔吧——他步出演播大楼面对示威者时的狼狈,他鞠躬道歉都无法过关的惶惑,他百口莫辩的无奈,都使我想起文革和历次政治运动的斗争会,还有斗争会上那些不得不低下自己头颅的中国人。
 
暴力,并不局限于肢体暴力。暴力,也可以是精神暴力和语言暴力。面对狂欢着的暴力群体,任何人都没有讲理的空间,任何人也都没有分辨的余地。
 
吉米•吉梅尔在策划他的节目时,没有考虑到近代中国屈辱的历史,同时,他也不太可能了解,现代中国走过了怎样曲折的路程。他既不懂得中国人的自卑感,也不会明白,曾经有过的诙谐和幽默,在这一两代中国人的身上,已经所剩无几。当然,主持深夜节目的吉米•吉梅尔,在2013年10月26日之前,也不会想到,他会一下子得到如此之多的华人“观众”的关注。对于跨文化沟通,吉米根本没有准备。显然,“笨蛋才上大学”这句话是错的。如果吉米受过更好的教育,如果他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如果他对人性有深刻的洞察,那么,对10月16日夜间节目的处理,还有他面对示威者时的态度,也许就会大不相同。
 
从狭义来讲,文革不可能再来一次,因为文革是毛泽东直接发动的,而毛泽东这个人,已经死了。然而,从广义来讲,文革完全有重来的可能。没有对文革彻底的否定,没有对文革全面的反思,没有对宪法及各种法律的实施和完善,产生文革的土壤就依旧肥沃。一旦某个政客为了一己一党的私利把人性之恶这个野兽从本不牢靠的法律铁笼中放出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就可能重蹈文革的覆辙。
 
2013年11月10日,美国广播公司承诺,永久取消“儿童圆桌会议”节目环节。 
 
就在同一天,美国广播公司新闻发言人给新华社发送了这样的邮件:我们仅代表美国广播公司和吉米•基梅尔节目组的每位成员,就2013年10月16日吉米•基梅尔节目中“儿童圆桌会议”的节目内容表达我们诚恳的歉意。
 
威廉姆•戈登是对的。脆弱的人类文明,是多么容易被野蛮和暴力击垮!
 
 
注1:http://www.youtube.com/watch?v=krmcj8h5-6M 
注2:本文中的美国华人包括在美中国人和华裔美国人
注3:http://www.fox2008.cn/qtyd/yingwang/ 


2014年1月,俄亥俄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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