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正文

香涧湖 第一章 肖家湾 第十一节 志向与阴谋

(2011-12-23 16:55:31) 下一个

楚光宗过世之后,楚鹤亭音信全无,楚家没了支撑门面的人物,家道从此式微。这一切也是楚光宗生前所预料到的,他去世前,将儿媳郭楚氏叫到床前嘱咐道:“吾家遭此不测,虽是松亭惹的祸,但祸根却是你和德林对他管教不严。”郭楚氏面露赧色。

楚光宗继续说:“鹤亭在五六年内不可能回来,荣亭、华亭尚小,家中可托事者惟你一人。我安排德安去做大事去了,德安一家入住吾宅,为的是保你母子平安衣食有常。你要善待他家的人,日常多给些钱财以供零用。吾家在三里湾尚有良田五十亩,自耕自种,足够一家十口人的开销,此外,尚有黄金三十二两,藏在这间房的第二根檩条的缝内,不是万不得已不可动用,连荣亭、华亭也不可得知。有钱是福也是祸,你要切记!”郭楚氏点头称是,她听见公公继续说:“你要管好两个孩子,万不可让他们再走松亭的路。”她又点头称是。公公叹了口气:“唉,要是这几个孩子有争气的就好了,了了我收回松堂鹤滩的心愿。”郭楚氏憨直,不会巧言令色,这一次,她没有点头称是,觉得公公在说癔话。 

楚光宗去世后的前几年,荣亭、华亭年龄还小,郭楚氏谨慎小心,日子过得平稳。

德安一家六口入住楚家大宅显得楚光宗目光长远。原来,德安家仅有三亩薄田,每年收成甚微,生活十分困苦。所赖楚德安是忠厚之人,跟随楚光宗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深得信赖,每有机要之事总是托付他办理。平日里,楚光宗恩惠有加,所以楚德安手头不紧衣食不愁。他心里明白,离开楚光宗的庇护,自己肯定是衣食不保,因此他死心塌地别无贰意。

那日,楚光宗把德安找去,安排他去办不为人知之事,之所以破例让他全家入住大宅,为的就是了断他的忧愁。在楚光宗看来,他留下的五十亩良田需要有人耕种,两个孙子年龄尚小,需要有人保护。而楚德安家是极为理想的人选,楚德安三子两女都已成人,个个肌骨健壮,犁田耙地使枪弄棒样样都拿得起来。他料定德安媳妇以及三子两女定能安分守己。衣食住行全有东家供给,他们只是每日劳作而已,这对一个庄户人家来说是件喜出望外的事,何不竭诚而为?

但没过几年,事情渐渐地起了变化。荣亭、华亭长大成人,男儿整日无所事事,总是要滋生是非,特别是瘸子华亭为人刁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恶习。每逢大集小集他经常到长街上打情骂俏,对上来赶集的乡下妇女动手动脚,说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人们念他年轻且又是瘸子,也都忍让了。楚荣亭得知弟弟的劣行,经常责备弟弟且告知母亲。郭楚氏到底是妇道人家,全忘了松亭的悲剧,反而怜悯华亭命苦,在华亭做错事之后不予惩处,即便责骂也如同隔靴挠痒,往往是骂声未起,她已泪流满面。华亭在做错事后受到的打骂没有受到的恩宠多,因此也就越发泼皮无赖。

这一切,德安媳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经常劝说既是东家也是堂嫂的郭楚氏对华亭要严加约束以免闯祸。无奈郭楚氏听不进去,反觉厌烦,误认德安媳妇隔皮隔心,不是自己养的不心疼。时间长久,楚华亭对此事渐渐知晓,心中便多了德安一家人,总想找碴儿把他们赶出去。

一日,瘸子楚华亭在外面吃酒回来,已是半夜。走进堂屋便叫唤要洗脚。德安媳妇已上床休息,听到吵叫便起床,到伙房点火烧水端来。那瘸子坐在椅子上摆起了主人架子,伸出两脚等着伺候。德安媳妇把洗脚水盆放在他面前,他把两只脚往水里一伸,假意唉哟一声:“你想把我烫死呀!”伸手端起洗脚水向德安媳妇泼去。老婆子顿时成了落汤鸡,哭着回到自己的屋里。

在厢房里睡觉的楚诚亭闻声走到母亲的床前问明了缘由,不由得怒火中烧,楚诚亭走进堂屋,像抓小鸡一样把瘸子拎了起来,拎到仍有积水的地方,把他的头按下去,喝道:“给我喝了!”楚瘸子不肯喝,楚诚亭将瘸子拎起来,掴了他两个耳光,说:“看你敢不喝!”那瘸子挨了两巴掌,只觉得天旋地转,知是拗不过,只好乖乖地用舌头舔地上的洗脚水。

郭楚氏这时也来到客厅,见此景勃然大骂:“你这顶枪子的,欺负到俺娘们头上来,也不撒泡尿照照影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说着便把儿子搂过来哭道:“这是造的那份孽啊!下人倒给主子动起手来,你们嫌不好就滚,干嘛要下这毒手啊!”

这时,整个院子的人都赶过来,德安媳妇看到楚瘸子满脸泥巴的惨样心里不忍,走到楚诚亭面前劈脸就是一巴掌,厉声大骂:“你这混账,他总归还小啊,还不给大娘赔个不是!”那郭楚氏得理不饶人地吼叫:“谁要他赔不是,赶快给我滚!咱家容不下你们了,快滚!快滚!”德安一家人被骂得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在旁观察已久的楚荣亭走上前说:“婶子、诚亭哥,俺娘在说急话,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多担待些,回屋睡觉去吧!明个我给你们赔礼。”只听见郭楚氏大叫:“你个炮铳的,你去赔什么礼,敢情挨打的不是你。”楚荣亭说:“妈,有什么话明天再说,非要闹得六邻不安洋相出尽吗?”郭楚氏说:“我怕出什么洋相,你看,华亭给打成这个样子,脸都不要了,还怕出什么洋相,到时候没得吃了才叫出洋相呢。”

“妈,孩儿给你跪下了,求你不要再吵了。”楚荣亭真地一下子跪在母亲的面前。

郭楚氏看着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许多,她什么也没说,一人默默地回屋了,其余的人也都回去。德安媳妇和楚荣亭一道把楚华亭料理好后才回屋,堂屋里只剩下楚诚亭一人。

楚荣亭等弟弟睡下后,又来到堂屋,看见楚诚亭一个人在抽旱烟,便在他身边的板凳上坐下来。楚诚亭说:“大兄弟,华亭是借机找碴儿撵我们走,哥哥我也是借机管闲事。华亭往邪路上走,你是干瞪眼没办法,哥想替你管管,可事情却做过头了,心里难过着呢。”

楚荣亭说:“大哥,你说我妈怎么那么糊涂呢?惯坏了一个松亭,把家败了,还不知道厉害?又惯着华亭,不知道又要闯什么祸。”楚诚亭说:“华亭游手好闲总不是事,得给他找个能做的事做,你说呢?”楚荣亭说:“他能做什么呢?过年就二十岁了,六年的墨水白喝了,文不能写、武不能挑。”楚诚亭说:“我看不如给他找个媳妇,找个厉害点的,兴许能约束住他。”楚荣亭说:“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和我妈说说。”他接着又说:“我妈骂你们的话,不要往心里去,我们两家要共赴难关。”楚诚亭说:“我怎能计较上人的话呢,别担心我。你现在的事,就是帮婶子把家料理好,千万不能再出叉儿,”弟兄二人又谈了一会,直到觉得不早了,才各自回屋休息。

楚荣亭读了六年小学,在乡里算是知书达理之人。他为人谨慎小心,常长于分析事理,因此给人的印象是老成稳当。大哥楚松亭胡作非为霸横乡里,为时他还小,不明事理,但那牢狱之灾却使他永世难忘,红烙铁在他身上留下了疤痕,后肩和大腿上至今仍有两块大疤。从此,他知道了什么叫残忍,什么叫无助。残忍就是变着法儿折磨人,无助就是自己是块肉,放在砧板上任人剁。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吊在梁上挨打时,越是叫喊,皮鞭下得越快,打手们就是喜欢把求饶声当小曲听,你一旦咬紧牙一声不吭,他们下手也就没劲了,似乎那鞭子也钦佩够种的硬汉。由此他体会到,无力抗争时,最好的方法就是忍耐,忍耐的最好方法就是沉默,你一旦沉默,像刺猬一样团起来,狗想咬你也无处下牙。

当他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不能动弹时,他陷入仇恨的火焰之中,满脑子都是幻想,一会儿指挥千军万马,冲入李家大宅,把那里的人统统杀光;一会儿手提宝剑取了那北洋军王师长的人头。说也奇怪,幻想中的仇人死了,他的心就会平静一会,也就不觉得疼痛,甚至能睡一会儿。等他伤愈能下床走动,爷爷离开人间,二哥不知去向,陪伴自己的只有跛脚的弟弟和整日以泪洗面的老娘。镖局散伙了,鹤滩卖了,门庭冷冷清清,庭院里也失去昔日的欢闹。这年他才十六岁,生活使他心理早熟,早早地离开了少年时代,剧变逼迫他沉稳老练,走路的时候头老是低着,偶尔瞟一下左右,瞬间又肯下来。肖家湾的人都说,在楚荣亭的身上影影绰绰能看到楚光宗的影子。 

第二天,楚荣亭首先看望了彷徨不安的德安媳妇:“婶子,我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那是一时的气话。小弟不懂礼貌,侄儿给你赔罪了。”说着他就要跪下,德安媳妇急忙扶住他说:“荣亭,不要这样,纵然华亭有错,该死的诚亭也做过了头,应是我向你妈赔礼呢!”她稍微停顿一下,“不过,大侄子,婶有话不能不说,嫂子撵我们走也在理,因为你们是东家,可是德安是光宗叔叔安排出去的,如今死活不知,撵我们走也得等德安回来有个交待才是,你说呢?”

楚荣亭听罢,觉得眼前这婶子平日里虽是情态卑微,骨子里却是堂堂正正,比自己的母亲高出一筹,心里不由得敬重起来,于是便说:“我妈是一时糊涂。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在咱们走的是一个门,就是一家人,下次不要再说我们是东家了。婶子,我还有好多路要走,还要靠婶子一家人齐心协力撑着我。”德安媳妇说:“有大侄子这一番话,为婶我放心了,去看看你妈吧!别气坏了身子。”楚荣亭连声道谢后离去。  

楚荣亭走进母亲的卧室,见母亲坐靠在床头,他赔者笑脸说:“我妈,气还未消哪。”郭楚氏气鼓鼓地说:“世道是变了,平日缺衣少吃,我们让他家吃饱了饭,身体有劲了,动手打起主子了。”他说:“我妈,你可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是越想越气。你会种庄稼么?弟弟会下地种田么?咱们吃的用的不都是靠人家。”郭楚氏说:“话不能这么说,到哪找不到长工,使唤起来不更便当?”他说:“有这贴心么?还有德安叔是爷爷安排出去的,八成是奔鹤亭哥去了,那是帮我家报仇去了,德安叔不回来,他们一家是不能撵的。”郭楚氏说:“这也是我的心病,你爷爷临死时和我讲过此事,要我好生待人家,但没说为咱家报仇去了。你爷爷倒是说过松堂鹤滩的事,希望子孙辈有出息的人能收回来。我总觉得他是在做梦。”

楚荣亭听母亲说起松堂鹤滩,沉默了半天。过去,他隐隐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又觉得这责任很遥远,在云里雾里一样,因此没有认真地想。他毕竟是有血性的男儿,经母亲这么一提醒,他眼前的目标突然明确起来。

他一下子跪在母亲的床前。郭楚氏不解儿子的举动:“荣亭,这是为什么?”他回答:“我妈,孩儿有求你老,不知能不能说?”郭楚氏说:“起来说吧。”他站起来说:“孩儿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应当有头有脸。我们楚家过去是有名望的大户,松亭大哥的不肖,使我大惨死,二哥逃亡,鹤滩转卖,这都是很不光彩的事,每想到此孩儿气愤难平。现在二哥逃亡在外,从德安叔一去无踪影看来,他们碰到一块了,报仇雪恨的事他们一定会做。我也是男儿,家仇不是二哥一人的,向李家大宅索命我也有责任,收回松堂鹤滩的事我也要做,你说对吗?”

郭楚氏说:“想的是对的,李家的仇是要报,可眼下哪有力量?你又哪有帮手,容易吗?”她叹了口气,“再说,鹤滩是你爷爷求施太爷买下的,人家还出了高价,你怎么收?施家是有恩于楚家,知道么?不要云里雾里的乱想,还是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他说:“我妈,我难道就这么没有出息?使你老人家看扁我,我也是堂堂男子汉,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小弟的腿也被打断一条,这是耻辱,你能睁眼看着你儿子像癞皮狗一样活着!与其这样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他大哭起来,浑身不停地抽搐。

郭楚氏深受感动,思忖了半天后说:“妈也许是被松亭的事弄怕了,总想这些都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也不敢往那上想。平日里,我只知道你心思深,没看出你有这么大的志向。从明天开始,这个家你来当,妈老了,做不了大事的。”他说:“我妈,只要你老在,这家就是你当。”郭楚氏说:“不要说了,家就让你当,大事和我说说。妈也许老了,头脑整天晕乎乎的,想事情都想不出个头绪来。”

楚荣亭激动地说:“儿子受命了。现在就和你老商议两件事:一是给华亭找个媳妇,找个厉害点的,让媳妇管束着他。再在牲口行里说说让他去当个把式,算是有个事做,总不能白吃白喝一辈子。”郭楚氏说:“嗯,这倒是个办法,我也想管他,可看他一瘸一瘸的,心就软了,那就张罗吧!先娶亲后做事,不过你是长兄,你的婚事没办,给他办不合适吧?”

楚荣亭说:“我妈,我的事以后再说。第二件事是诚亭哥三十出头的人了,也要当紧把他的婚事办了,长亭和远亭也都快奔三十的人,这几年也要帮他们办了。”郭楚氏说:“他家的事怎么要我们办?”他说:“妈,咱们要做大事,没有人支持怎么做?家门的人都收不了心,那外人怎么笼络?你把他当兄弟,他才会把你当兄弟。他家哪有钱娶媳妇,做了这事他们会感激咱一辈子,我们也就有了贴心可靠之人。”郭楚氏说:“娶亲的钱从哪出?"他说:“我想过了,五十亩地种好,一家开销都够了,我想买条船打鱼,我和诚亭兄弟三人,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打鱼去淮城卖,这份收入不会少于田亩的收入。”郭楚氏高兴地说:“那你办吧!他们弟兄三人,一年办一个。”

就这样,楚家大宅在楚荣亭掌家后,三年时间娶了四床媳妇,嫁出了两个女儿。楚家大宅关系和睦,日子红火。肖家湾的长辈都用奇异而赞赏的眼光,看着这位总是肯头走路的年轻人。在一片赞誉声中,楚荣亭又向农人传递一个消息:农闲逢单的夜晚,在楚家大宅的门庭说书,欢迎去听,第一部书是《封神榜》。这在毫无夜生活的农村,不啻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喜讯,这么做可以免除农人冬夜的寂寞之苦,有了消磨时光的去处。民国时期百姓困苦不堪,多数人家夜晚都不点灯,煤油灯只有少数富裕人家才有,捻子灯须用食用油,饭都吃不上,哪还有点灯油?每到夜晚,农家大都黑灯瞎火,早早地上床歇息。楚荣亭腾出门庭,提供灯火,善莫大焉。

随着说书会的举办,楚家大宅成了肖家湾的活动中心。凡是去听过说书的人,都会交口称赞楚荣亭热情有礼。这是一个好交易,楚荣亭虽花费一盏油灯的资费,提供一间门庭和十余条长凳,收获的却是长街的人心。渐渐的,他成了肖家湾贫苦农户的中心人物。他能机智的通过三言两语去蛊惑人心。在别人看来,他的话在理而耐听,比如他说:农民的穷就穷在没有土地,要租地主的地种,缴的租子就是白流的汗水,穷人只要自己有了土地,就有了出头之日。这话对那些渴望有田亩的佃户具有巨大的煽动力。

到了一九四六年,三十七岁的楚荣亭,已是两女三男五个孩子的父亲。他隐隐感到世道正在起着深刻的变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失散多年的二哥楚鹤亭以极为秘密的方式突然向他传递了消息。这消息对楚荣亭而言如饮醍醐,使他更加靠近自己的理想目标。

这之后,楚荣亭做出了一件令肖家湾百姓目瞪口呆的义举,那就是:在乡公所,当着众人的面,他把五十亩良田地契分成了五份,除去他和弟弟楚华亭各留下十亩外,其余的三十亩良田,无偿的赠送给楚诚亭、楚长亭、楚远亭兄弟三人,同样的,楚家大宅也分成了五份。

楚家大宅聚积了足够的能量,等待着爆炸时刻的来临,以此彻底摧毁肖家湾的现存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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