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灵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写1957年“反右运动”的长篇小说。“反右运动”已过去半个世纪,但其凶残、野蛮、疯狂、毫无人性,一直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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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陷落》第十二章

(2011-03-20 19:22:00) 下一个
《灵魂的陷落》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王明希和文笑寒觉得吃饭让人家高兰掏钱,实在是太不好意思,几次推推让让,高兰一甩辫子说,“你们这是何必呢?能一块走这一程,这也是缘分,咱们不是还要过河、还要往前走么?吃顿农家饭,算什么?花这么几个钱有啥呢?你们不该这么客气,何况过河后,还要走好几百里,少不了你们的关照呢。”

文笑寒虽然对高兰有点冷漠,但人家如此大大方方又说了几句合情合理的话,这时自己若什么也不表示,也太不近情理了。于是文笑寒对她说,“我不说谢谢的话了,你说的对,咱们还得过河,还得往前走,说不定还能遇上什么情况,我们还得相互帮助”。

王明希没想到文笑寒把话抢到前边说了,他笑笑说,“高小姐,文笑寒说了,他也说出了我的意思,我补充几句,旅途上需要朋友,没朋友不仅感到孤单,也会感到路途非常遥远,有时也会感到这路是太难走了。”

文笑寒又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先去看看河水情况,心也就踏实了,再说还不到晌午,肚子还不觉得俄,从岸上回来再吃午饭,怎么样?”

王明希点头,高兰笑容满面,高兴地说,“也对!咱们去看河吧,人们都去了,就等河水落了才放行。有规定的,河水高过胸就不准下河。”

三人一同走到河岸,河岸上聚满了要过河的人群。人们很失望,水流的咆哮声虽然小了很多,但水势依然很大。也许是,那座被炸断的大凌河铁桥栽在河里的缘故,水流一撞上它就像瀑布高高飞溅的水花,让人眼晕。高兰对文笑寒说,“让王大哥在这儿等着,小文,你往南边看,有几个小窝棚,那里一定是瓜地,又不远,咱们过去,吃几个,再抱回几个给王大哥。”

没等文笑寒表示,王明希说话了,“高小姐,咱念书可能比小文差点儿,要讲买什么或是挑个瓜好赖、熟不熟,小文绝对不行。我陪你去吧,那地儿也较偏僻,我还能护着你点儿,让小文在这儿盯着,这河水的涨落也是一会儿一个样。”王明希边说边走近高兰,高兰说了一句“那敢情好”,王明希和她走上岸,沿着河堤向南边的瓜地走去。

文笑寒往河岸上看着他们,觉得这河风也挺没出息,好像故意把高兰的裙子往起卷,而让她的白绸短袖上衣把胸部裹得紧紧的;从远处看,她的身条,那真是腰更细、胸更鼓、乳峰更挺了,这让大凌河也认识认识,女性的曲线美就在你身边。

但,文笑寒心里好像有点嘀咕,在这几乎是逃难模样的人群里,尽管高兰的装束算不上花枝招展,也算不上奇装异服,可是在这个大凌河,绝对是“出类拔萃”十分耀人眼目的了。凡能看到她的,不论男女老少都把目光射过去(好像还有不三不四的人,眼光贼溜溜的)。文笑寒感到了某种不安,他说不准与她的相遇将意味着什么。

王明希抱着个大西瓜,高兰买了一小柳条筐的香瓜,在岸上高喊文笑寒。

三个人找了一家临街的农家小客栈,客栈的女主人说,姑娘,你要觉得不方便,就到我屋去睡。高兰点点头,吆喝女主人一块吃瓜。瓜真好真甜,见证了瓜熟蒂落的季节。

第二天在准备过河的人群中,有很多人几乎头不梳、脸不洗,就跑到河边去看水落了没有。王明希他们自然也去了,依然是让人失望的大凌河。河岸上有经验的老河工则说:上午就这样了,要看就看下午吧。但人们大都不信,总觉得河水在一点一点落。不仅没人离开河岸,一拨一拨刚下马车的人,顾不上颠簸的劳累,纷纷来到河岸,从人群挤过去,都要亲眼看看河水到底落了没有。直到快晌午了,才见有人离岸,该回去吃饭了,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找个有阴凉的地方,掏出自己带的干粮,眼睛还是盯着河水。

王明希他们离岸了,大中午的,晒得口干舌躁,腹中也是饥肠辘辘,再说,王明希心里也想请高兰吃顿饭,还人家这份情,好像这样才觉得自己有了男人应有的样子。可是文笑寒心里老是犯疑乎,特别是他觉察到,王明希很愿意和高兰没话找话,莫非他爱上她了?文笑寒琢磨了几次,结论是:他俩若真爱上了,也不错,王明希长得高高大大,眼神里透着男人的气魄。高兰呢,长得虽说不上怎么标致和漂亮,但对男人来,她也有几分迷人,再说,女人的这个年龄只要有几分姿色就会有诱惑力。她给文笑寒的另一印象是她并不矫情,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来自于心。尽管如此,文笑寒还是摇摇头,意思是:反正我不会欣赏这样的女人,我也没想过我爱什么样的女人,但决不会是高兰这样的。

这顿午饭就是在那位客栈女主人那儿吃的,王明希付的钱。文笑寒虽然笑着,可是很郑重地说,“过了河,一路吃喝我包了,只不管旅店客栈的费用。”

“真的呀?”高兰激动地拍着手,她说,“旅店客栈的费用我包了。”

“那好,我负责每顿饭吃什么和住什么样旅店客栈;另外呢,我觉得咱们三个人属我岁数大,我 24 岁,小文你多大了,噢,想起来了,你 18 了”——王明希刚说到这儿,高兰噗哧地笑了,不知她心里想到哪儿了,脸色与她噗哧一笑的同时就红了,她笑声还没住就冲着王明希说,“我比你小好几岁,反正我不说我多大。”说罢,她双手严严实实地捂着脸。

文笑寒趁机看了王明希一眼,王明希用严厉的眼神“回敬”了他。之所以这样“回敬”,王明希了解文笑寒虽然是个大学生,但因年纪小,没有社会阅历,不考虑环境,也不注意对象,脑子一热,什么情绪都在脸上了,心头一动,什么话就扔出来了;当时他若对高兰说,反正你比我大好几岁。那岂不是应了老百姓说的:话不在多,说拧了,一句就砸锅。王明希的这个顾虑,不仅不多余而且十分必要,他就是担心文笑寒,在这个非常复杂而又非常陌生的环境,万万不可信口开河。当时王明希说属自己年龄大,意思是表明他理应照顾他们,没想到她敏感了,文笑寒差点儿也跟着敏感。

高兰敏感是敏感了,不过从她的言谈举止判断,她是见过场面的,她不太在意小节。如果从她的角度,作为一个单身的年轻姑娘,在漫长的旅途中当然需要旅伴,对旅伴,理所当然地要有选择,至少要能说得来,彼此对视时不会有情绪和心理的不快,也就是说只要是伴儿,应该让彼此都感到舒畅乃至信任。

当然,没人清楚她的身份。

睡过午觉,他们在临街有凉棚的小茶馆里喝茶,细心地听人们议论河水。可三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甚至还没喝完一碗茶,就有两个穿一身黑色绸裤褂、屁股一侧耷拉着盒子枪的不速之客,一脸凶相,对他们说,“跟我们走一趟!”

这太突兀了,高兰立时站起来,想要质问,王明希及时制止,问两位黑客:“二位是干什么的?让我们跟二位去哪儿?什么事儿都得有个缘由吧?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

“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是谍报队的,我们在大凌河就是要找可疑人物。”

“这就让人不明白了,大凌河不是出了告示:保障来往群众的人身自由和安全吗?”

“对不起,你们和群众不一样,来往过河的人我们看多了,没有一个象你们这样的。”

“噢,你们认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就得跟你们走?能不能告诉我们,我们究竟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了?”

高兰这时候按捺不住了,气呼呼说,“跟他们走,看往哪儿走?跟他们讲什么理,他们若懂道理还能有这副德行。本小姐容你们先得瑟得瑟,看你们有多大尿水!你们是不是让本小姐的穿戴把你们眼睛晃花搭了?”

两个黑客好象让她给说懵了,只滚着眼珠子,竟是没威风起来。

“高小姐说的对,讲什么都是白浪费吐沫;咱跟他们较什么劲,他们不这样做,谁白养活他们?所以他们昧着良心也得这么干。咱们也得让二位吃饭。就这样吧,不过得麻烦你们给带带路。”

他们给带进一个较大的院子,一看便知这曾是大户人家的宅院。两个黑客居然把他们领进上屋。一个黑客对佩戴上尉军衔的军官说,“陆连长,这三个人很可疑——”

“可疑不可疑的,你领到我的连部做什么?我们是管打仗的,我们不管你们的事。”

黑客有点卑躬的样子,要求道:“陆连长,请给锦州情报处挂个电话。”

“你们是老几?敢抓人就没地方打电话了?你们没资格指派我干什么。”

“别别别,大家都是为了“勘乱”,陆连长哪能不给这个面子呢。”

都在街面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陆连长也不好太让黑客没面子,就给锦州情报处挂了个电话。回头又对两个黑客很不客气地说,“就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们再随便这样领人进连部,就以骚扰大凌河军部论处,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两个黑客连连称是,灰溜溜地走出了大院。

陆连长对三个人解释:“我们和他们确实没有什么关系,是完全两个不同的系统。换句话说,谁是特务或谁是间谍,这与我们没关系,我们的责任在阵地上。不怕你们笑话,方才那两位谍报队的,就是混吃等死的主,他们什么都干不了,耷拉把盒子枪招摇撞骗,他们十天半月的就弄几个所谓嫌疑人鼓捣上去,表示他们尽心尽力了。没过几天人家又回来了,为此他们一伙人都受到他们的上峰责骂过,有的还坐过禁闭。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你们想想,这个时候向上面提供假情报,那会误多大的事儿!

你们也知道,方才我给情报处打电话,这确实不得已,我若不打电话或是我放了你们,他们马上就会告我的状,告我私放嫌疑人,还可能告我私通对岸……所以,不要以为我为难了你们。”

“我们不会那么以为的!您作为驻守大凌河的连长,给我们讲了这么多,我们非常感动,今后如果有机会,定来拜谢的。”王明希很诚挚地说。

“你们放心吧,情报处那边是有规定的,一旦证明嫌疑人说的是假话,情报处就把原案人转到另一个地方;而证明说的是真话,而真话又不涉及军国大事,那就得马上放人。范汉杰就警告过他的部队,谁要是持枪随便抓人,以扰乱时局军法论处。现在的情况不了解,以前是这样的。我看你们不会有事。现在好好休息,一会儿有车来。”

文笑寒说:“我先表示对您的谢意,如果我们有幸又回来了,请帮助我们过河。”

“不要客气,在外走动,人人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你们肯定会回来,你们信得过我,过河的事我来解决,你们就放心吧。”陆连长的几句话,说的他们再三表示感谢,心理压力随之减去了很多,觉得也就是耽搁点时间,押返锦州,大不了,就是审问审问,不会严刑拷打吧?高兰好象并没注意陆连长说了些什么,倒问陆连长:“喝口水行么?”

陆连长指指桌上的暖瓶,“请便!”

说话间,一辆中型敞篷工具车开进了大院,车上下来一个人直进上房,来人和陆连长说了几句,陆连长也做了点交代,王明希几个就上了敞篷工具车。三人站着靠在司机楼的后面,眼前无遮无拦,放眼四野,破败中到处是无望的苍凉。高兰站在他们中间,左边是王明希,右边是文笑寒。她和王明希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很小;文笑寒好象抓紧时间欣赏在浓浓战争气氛中辽西的原野和人烟稀少的村落。至于她和王明希究竟说些什么,文笑寒毫无兴趣,何况文笑寒本来就挺烦她的,根本不想和她搭话,还巴不得她和王明希黏乎呢。

只是在心里对王明希有点不满,觉得一个大男人和一个萍水相遇的年轻女子黏黏糊糊,有失体面,没劲!让黑客给弄到这个连部,他怪高兰惹的麻烦,他认为不是她这么扎眼,穿的花里胡哨,谍报队就来逮了?倒霉透了。

文笑寒有点怨天尤人:偏赶上那天遇上了,偏又坐一块儿,人若问你们什么关系,说什么关系都没有,有人信么?噢,你们同吃、同喝、同住、同行,能没有关系?把谍报队的招来了,怎么着?有辙么?他越想越生气,而且一点没用。不想了,已经上了这种车,就得做点思想准备;审你什么,就得回答什么。于是,他设定问答,并且告诫自己:回答提问的时候,既不要对答如流(防止得意忘形),更不要结结巴巴(防止心慌意乱),心态必须沉静,保持方寸不乱。像写一部小说之前,把结构和基本情节都弄好了……正是这时,那辆敞篷中型工具车把他们拉到了锦州情报处。

锦州情报处是在离火车站不很远的一座日本式二层小楼,并不戒备森严,前脸面临熙熙攘攘的大街,楼后面有木栅栏围着,栅栏外能看到三四条不太宽展的土石轧得瓷实的马路,街两面是各种商店鳞次栉比。此外,卖小吃的、卖小玩意儿的,各式各样的小商贩,满街满胡同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到情报处楼上,王明希他们三人就分到三处。文笑寒在的房间大约有 25 平米,是在楼内廊道的北面,门在房间的南面,北墙上有两个大窗户,站在窗前,就能看见鳞次栉比的商店,也能听到各种叫卖声,往窗下看,就是木栅栏,显而易见那是日本人留下的,现在看起来,似乎没人把它修整、把它加固,它也就只能防君子而不能防小人了。话说回来,谁吃饱撑的,没事到这消化食儿来?

在大办公桌前,有一把椅子,文笑寒知道那是他的座位,他刚坐下,走进一男一女两个人。文笑寒站起来,男的示意他坐下,女的打量他,当两人都坐下了,文笑寒发现,两人的长相好像很相似,男的大概有二十四五岁,而女的则像个没成年的少女模样,很像个中学生,太年轻了,也太漂亮了。他立时有个疑问,怎么?她也是审人的?不会,可能是来见习的,或许是临时书记员。

男审讯人按常例,问他的籍贯、年龄和在什么学校等等。

文笑寒一一回答,把自己的学生证递上去。审讯员接过学生证,很细祥地翻看每一页,看完后交给他旁边的少女;她看了一两页就看看文笑寒,又看几页就又看几眼文笑寒,竟至让文笑寒有点不好意思了。审讯员好像很随意地说,“看来你是位好学生,从你学生证所表明的必修课和选修课的学分上能证明这一点。”

“我不算最优秀的,在班里是中上等吧。您一定了解,清华对学生的要求非常严格。”文笑寒听审讯员谈到学分,他感到对方上过大学,因此倒让文笑寒相信他不会野蛮审讯。

审讯员说,“现在我提问题,你来回答。有一点先提醒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千万别胡诌八扯,这不仅浪费时间,而且从命运角度对你会有伤害。”

文笑寒有些纳闷,审讯员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凛颜厉色,他有了勇气,很郑重说,“我首先表示谢谢您的提醒,请您相信,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如实回答;请允许我先这样说:清华人也最厌恶谎话,这是事实,不是炫耀。”

“现在,东北地区这么乱,你却跑来东北,还要过大凌河,我要问,你过大凌河与那里的解放区有没有关系?”

“这让我不知怎么回答才能让您相信。”

“我已经向你讲明白了,你不要管我信不信,就讲真实情况。”

“那好,慢说现在我回东北正是在暑假,就是不在假期我也必须请假回沈阳,因为我父亲病重了,我担心父亲的病。请您看看我这封家信。文笑寒把家信送上去。信皮上有沈阳地址:沈阳皇姑区北陵街宁山路 38 号。”

审讯员非常认真地看完了信(没把信交给身旁的少女看),注视了一下文笑寒,说,“看来你非常忧心你父亲的病,大概你是个孝子,若不是,你不会在这样不太平的时候,这么急匆匆地要回沈阳。你所要通过的是两军对垒的中心地带。”

“这点,我不太清楚,不过有东北同学说,过大凌河不受阻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封锁线,所以我没怎么注意;我父亲病重了,我不能因为路途有些不便而不挂记父亲。至于您说我是个孝子,我真的当不起。其实,有时候正相反,我很自私的,我坦率说,为了想当作家,我几乎忘了应该怎样照顾和关心赡养了自己的父母,这次只因父亲病重了,我这个当儿子的才觉得非回来不可,万一见不到父亲,我因忘恩负义耻于为人了。现在我确实是忧心忡忡。”

那位少女看着审讯员,好像心里有话,但并没说出口,情绪里有几分意外的东西。

“国人最关注的是目前的时局,具体到东北战场,胜败的归属你如何判断?”

“我从来不关心国家大事,因为国家的命运与我无关,国共两党的各种矛盾我也是一无所知,我只相信一点,我勤奋学习、与人为善,不会有谁非要我的命。”

“这么说你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您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您想呀,古诗有一句叫‘人生不满百’,从无知的幼年到老而无用的耄耋之年,中间有用之年大不过 30 年,即便每天读书至少 3 万字,一个月也读不到百万字,这一百万字的概念,就是还不到一部《红楼梦》的文字量,由此我们可以推断, 30 年什么也不干,就是读书,也不过读 300 部《红楼梦》。何况一个人总不能光读书不做事吧?不做事,谁给你薪俸?没法活了吧,请允许我说一句糙话,作为一个男人,在社会上没有岗位,没有固定收入,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这种男人?”

文笑寒说完这句糙话,坐在他对面的少女有点失态地笑了。审讯员侧脸看看少女,接着文笑寒的话题说,“看起来你是位没有使命感却有责任感的男人。”

“我不太明白,我有点不知好歹,我恳请您具体讲讲。”

“从你回答的要点看,我觉得,顾炎武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你是不屑一顾的,这点你表达得非常清楚,所以我认定你没有社会使命感;你的心里话是:若把精力去关心国家呀,党派呀,你想当作家就成了一个苦涩的梦,或者成为《天方夜谭》。但你还不是一个很纯粹的幻想主义者,你知道不做事没人给你薪俸,你就没法生活;你也清楚,不因你终日想当作家,现实社会会无偿地提供你生活的一切需要。所以你得做事,你得挣钱,还要娶妻生子照顾家庭。有一点你说的非常好,人,特别是男人,得有一个社会岗位,我也说句糙话,没有物质生活的保证,没有哪个姑娘想嫁给你!正因为你有这个认识,我才说你是有责任感的男人。”

文笑寒精神相当集中,他在思考:他觉得这个审讯员不是他脑中的那种很凶恶的人,反倒是一个很有教养很有文化的人;他不逼迫你说什么,而是在某些方面修正你的话。那语气又好像是在和你谈心,表达对某个问题的看法。所以在他清醒的意识里,这个审讯员非常可能是这类机关的一个特殊的例外,如斯,则只能是自己碰了好运气。他陡然想起刚才自己说那句糙话让那位少女发笑时,审讯员侧脸看了她,这个细节让文笑寒断定他们不是上下级关系,更不会是夫妻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这对文笑寒毫无意义,何况他也无从判断;他觉得与自己被审讯的心情变化有关的则是:说他对国家大事没有使命感,对生活有责任感。特别让文笑寒最开心的是没有使命感的认定,他认为审讯员,似乎已经承认他过大凌河就是回沈阳看望老父亲,这就意味着他此行与政治毫无关系,因而他对自己能平安走出情报处充满信心;也就更加坦然地等候要回答他的下一个问题。

审讯员和少女点点头,对文笑寒说,“今天就说到这里,对你的回答以及你的态度不做任何评断,因为为时尚早。夜里有躺椅送来,只能在躺椅上休息了,相信你能理解;吃饭问题也只能这样解决——到楼下栅栏哪儿能买到各式各样食品。”

审讯员和少女从文笑寒身旁走过时,少女给他一个微笑,他马上还以微笑,少女向他很调皮地眨眨眼,这瞬间,文笑寒无所作为了。

楼道里高兰大声喊;“文笑寒,我们等你下去买吃的,出来!”文笑寒还在回味少女眨眼的神态,高兰一嗓子高叫,把文笑寒的回味像给什么榨干了似的,毫无兴致地走出。

三人来到栅栏前,根本不用喊,小贩们好像很熟悉这里,你一站那儿,呼啦一下子就踊来好些卖食品的小贩。还是高兰张罗着买这买那的,不过王明希一下楼就把钱准备好了,等高兰掏钱的工夫,王明希已经把钱送到小贩的手里了。高兰又委托一位女商贩给买些火腿和一只“沟帮子烧鸡”,再买一瓶“辽河大曲”。

三人带着大包小袋子的回来时,几个门都锁了,只有文笑寒那屋的门没锁,一进屋又看见多了两个躺椅,三人也就明白了。高兰却粲然一笑,说,他们倒知道我的心思,我本意就是想今晚咱们在一起喝顿酒,你、我、他,咱们素昧平生,在旅途相遇,又给弄到这儿,这也真是缘分。我跟你们说,我就是为咱们能喝这顿酒,我才留下来;明天上午我还在这里 , 要没多大事儿,我下午就回去,后天下午两点以前我再到这儿。你们耐心等候好消息。现在咱们开始干杯。

文笑寒不明白她说的是啥意思,好象她可以随便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这就意味她有显赫的背景,说句话就能让情报处放人,看来并不虚夸。

他们连吃连喝带聊,吃饱了,喝足了,聊累了,顾不上拾掇,一个个都歪在自己的躺椅上。好像所有的麻烦都在醉醺醺的梦里四处遛达去了。

文笑寒半夜醒来到卫生间解小手,顺便擦把脸,再回屋时才发现屋里有月光,他轻轻走到窗前,瞭望夜空,月亮上方稍稍缺了一点儿,他知道农历十五刚过没几天。他回想起在清华园曾读过一篇散文,其中有这样的话;月圆给人一种情感的满足,而月牙儿往往让人思绪绵绵。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心里在说,月牙儿能给我遗憾么?老舍先生有篇《月牙儿》,文笑寒还是在伪满的国高念书时读过的,最喜爱他的语文老师张临清让他多读老舍的作品,那时他 13 岁,他还记得没等读完眼泪就止不住了。《月牙儿》的故事是母亲靠“卖”养活女儿,母亲老了,她的女儿只能靠“卖”为母亲养老送终。到头来,老舍愤然说,“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在清华当他再读《月牙儿》时,他不仅又哭了,而且也愤怒了,他诅咒这块土地不配有太阳和月亮,是地狱!要什么太阳和月亮,来伪饰、来打扮这座吃人的世界!而这个罪恶深重的旧中国就该被消灭、被粉碎!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站累了,他想再睡、再有几个梦,回身看见高兰微微侧身躺着,睡得很香,白绸上一胸口解开了几个,裸露出乳房,那条裙子都窝戳到臀部那儿,修长的腿白皙晶玉般,真像是被月光洗过了,有这样的腿,妩媚自然属于女人。文笑寒不敢再看,一旦她醒来见自己如此这般,岂不让她觉得自己下流!他悄悄地毫无响动地躺在躺椅上,但一时难以入睡,可能是他的“青春期”被什么搅乱了,如果是,那肯定有女人的潜入,但不会是高兰。

文笑寒刚要睡着,那位初见的、在审讯员旁边坐着的少女,由远而近走到眼前,悄悄在他耳边说:你为什么睡不着?告诉我,不许撒谎!他一激灵,睁眼寻找,哪里有少女的踪影!依然是高兰的乳房和大腿,他心头一惊:坏了,自己下流了。虽然这样骂了自己,可少女的影子和她微笑后的眨眼睛,是越来越清晰了。他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她了?我也有了革命加爱情的故事了?不会,不会!这是在什么地方,还有这份浪漫!但,所有的梦境都挥之不去,还在问:那位少女临走时为什么向自己眨眼呢?文笑寒在他后来的文章中有过如此描写:…少女眨眼的一瞬,从眼神里释放出的是给人无限想象的斑斓色彩,就像印象派伟大画家的画,斑驳陆离流光溢彩。后来文笑寒好不容易睡着了,也许是少女也有梦,也许少女的梦悄悄进了他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王明希和文笑寒醒来,不知什么时候高兰已经不在屋里了。文笑寒想出去找找她,让王明希拦住了,王只说一句:“别忘了,这儿不是清华园。”

“那咱们干什么?”文笑寒问,又说 , “咱们总得出去吃口早饭吧?”

“那是,我出去问问,看谁让我们出去。”王明希正要出去,高兰拉开门进来,说,“我正要喊你们起床,你们却早早起来了,洗漱完了么,昨夜睡得好么?”

文笑寒笑着说,“‘ 辽河大曲’太厉害了,躺椅上一躺,像石沉大海动都动不了,一觉天大亮了。”

“不会吧?高兰很潇洒地看着文笑寒,大概你很羡慕杜牧,你也有个‘十年一觉扬州梦’吧。”

“高小姐你高看我了,我既没有杜牧的诗才,更没有杜牧的风流功力。”

许是文笑寒的话让她听得很愉悦,冲他笑了笑,脸上红晕渐渐漫开……

王明希似乎想让她收拢一下思绪,故意对她奉承了几句,他说,“高小姐熟读唐诗,有机会当请指教。”

“说什么哪?王大哥,什么熟读啊,只是一点皮毛。杜牧是风流才子,文笑寒呢?将来可能也是。好,不扯闲篇了,咱们得对得起肚子。”于是三人又走到楼下北面的木栅栏那儿。

直到上午 11 点多了,没见各自的审讯员,包括那位让文笑寒有梦的少女书记员。这是让人很惊诧的,在这里任何一点反常都会让人非常敏感。

高兰却不在乎,她说,“没事儿,他们可能有别的事儿,没准想偷懒哩。这也好,我先走一步,我得把这里的事儿办完了呀,我的承诺必须完成。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特别是小文,虽说是大学生,这么年轻,哪里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显然心理压力更大,王大哥要多关照小文。”她当面对小文说,“小文,你得多听听王大哥的,他有阅历,也有些社会经验,你太单纯,只熟悉校园草木,而不知校外风雨。我还要说几句,小文,把心放宽,要想明白,你高兴,那个事儿在那儿,你不高兴,那个事儿也在那儿,干嘛要愁眉苦脸呢?”

文笑寒笑着说,“我没愁眉苦脸呐,我这不是冲你笑呢。”

“那就好。”她返身要走,刚迈步又返转过来,她说,“我曾说明天午后两点前再来,我想了想,如果顺利,我可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就来。好,就这样,祝你们下午一切顺利!”

对高兰说的“这里的事儿办完呀”,“承诺的必须完成呀”,文笑寒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还有一点,他也终于明白高兰的来历非同一般了。

高兰发自内心对文笑寒说的那些话,着实感动了他,他觉得那些话就是一个姐姐对自己弟弟的关心和爱护,联系到自己刚见到她时,对她的冷淡乃至不应有的厌恶,顿时深感不安,觉得自己那份清高实在是对她的伤害。大家都是在旅途上萍水相逢,干吗要作出对她不屑一顾的姿态?既便她有点下意识的眼神,那又怎么啦?她低贱了,自己高尚了?从清华园走出来就比别人优越么 ?! 他谴责自己的不对了,于是他决定再看到高兰时一定叫她一声姐姐。

就在上午高兰刚走,他和王明希还谈到她,王早就感到他看不惯她,对此王很不客气地批评他:“咱们是有教养的,不能凭自己的感觉,把一个女人的某些随意性,如她的言谈方式和行为习惯就往歪了想,那对女人是一种伤害 ! 再说了,就算她喜欢你,这能说明什么?现在她愿意和我接近,这又能说明什么?”王继续说:“我倒想到另一面,就说过河吧,她能趟河还是敢趟河?即便她趟河过去了,岂不是整个身子都湿透了,到对岸有地方换衣服么?当然,她不用趟河,可雇背河工,但那是万不得已呀,她有一分奈何,一个大姑娘情愿趴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背上么?当然我们对她来说也陌生,但,我们的背她和背河工的背她,我觉得她会有不同的感觉,这不是女人的矫情,我认为这是一个正常女人的本能。我想她多么希望我们能友好地帮她过河呀!”

下午上班时间,王明希去到他的被审房间,文笑寒又规规矩矩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好像有某种默契,他刚刚坐端正了,审讯员和那位让文笑寒的青春突然点燃了爱的激情的少女,走过他的身旁,当他们在他对面坐好时,那种从少女身上飘来的陌生气味,好象有意久久不散。审讯员整理桌案上的文档,文笑寒看着少女,没想到她也在看他。他看到少女装束变了,白上衣和过膝黑裙,头发剪短了,裸露了的脖颈跟双颊一样粉白,荡漾出少女那难以描慕的魅力;如果她站着,自然是亭亭玉立。少女咬着嘴唇,两只大眼睛更亮晶晶的了,只是有一只眼又向他眨了几下,伴随很轻的一声咳嗽,好像表示她什么都没想似的,又做严肃状。

审讯员开门见山,说,“我还得问你对国民党和共产党的认识,我强调说明一下,不是让你回答两个党,谁好、谁坏或是谁胜、谁败,简言之,这两个党的本质是什么?”

“看来我不能不回答了,只是我先请你原谅,再看看我的学生证的课业必修选修页上,有没有政治学?若没有,我的回答很可能是胡说八道,但那只表明我无知,决不证明我欺骗。真的,我若是讲授《政治学》的张奚若教授的学生,回答这个问题肯顶会得百分,当然这是笑谈。现在我回答:国民党的政治纲领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共产党的政治纲领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我这样回答正确吗?”

“对,很正确!”这时充当书记员的少女急切地表示。审讯员的眼神好象在责备她多嘴,但他点点头,又问,“三民主义是什么?共产主义又是什么?”

“ ‘三民主义’是:民族、民权、民生;‘共产主义’是:无产阶级解放自己,尔后解放全世界。请审讯员宽容我的胡诌。”

“这个问题就这样了,我想知道你参加过游行示威么?我这样问是有根据的,现在的教育部部长是吴国桢吧,好像他说过:清华园是国民党世界的解放区,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尽管是这样,我也没什么感觉,因为我说过,这一切与我想努力成为一个作家毫无联系,大概您认为凡清华学生都会去游行,所以您才问我是否参加了游行示威。我告诉你,我没有参加游行示威。我想,您一定怀疑我的回答。我说明我的理由,您已经了解我是个个人主义者,我的确是,正因此我不参加游行示威,一怕意外丧命(流血事件频繁发生,死的伤的数目不详),二怕手指意外受伤。您会觉得手指受伤有这么重要么?”

“是,我是觉得奇怪,”他侧脸问少女,“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什么?”看得出来少女在欣赏文笑寒的口才,有点茫然地,“说什么?手指?”审讯员知道她心向往之的不在此境,重说了一遍:“他之所以不参加游行,是怕伤了手指。你相信么?”

“我相信他一定有理由。”少女的眉角一挑,看着审讯员。

不参加游行居然有一个理由是怕手指受伤,猛一听却是感到不可相信。于是,就让文笑寒把事情说清楚。审讯员对少女说,“那好,你问问他有什么理由吧。”

少女问道:“谁都怕丧命,这是真的,也好理解——谁愿意死啊;可是怕伤了手指就不参加游行,理由不充分,你不觉得么?”

“我本来不想说这个,因为我从来不习惯炫耀自己,可是既然问到了,我只好说了,我从 5 岁开始学拉小提琴,到现在已经拉了 13 年,请想,如果我万一手指受伤,我的 13 年心血还能给我留下什么?”

“什么?你拉了 13 年小提琴?”那位少女问,她在惊奇中的眸光更妩媚了。

“下面我要问的可能是题外话”,审讯员说。他觉得这个小小年纪的文笑寒有一些传奇色彩了,他有了想更了解这位年轻人的兴趣,他说,“这么说,你在大学期间除了念书还要每天要有一定的时间练琴?”

“您说得很对。不瞒您说,有时候时间冲突了,我宁肯放下别的,也得保证我的练琴。”

“你 5 岁时跟谁学琴,在哪儿?”那位少女有点情不自禁,亲切而又好奇地问,一脸温柔,眸光里满含深情。

“是的,我也想知道,你 5 岁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呀,你不喜欢和孩子们一块玩么?我的学生时代读过一些音乐家的故事,了解到学好音乐是非常辛苦的,而且很寂寞,甚至有时会很孤独,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文笑寒不得不完完正正地介绍自己了:

我不知是否该这样说,一个人想在成年时能立于社会,总要在没成年之前勤奋学习,这样童年时所有玩乐都得放弃,而且要不怕寂寞不怕孤独。我就是这样的。我解答你们感兴趣的疑问,不过说来话长了。我小时候家在哈尔滨,父亲给一家俄国面包房当烤工,母亲也在面包房当杂工,比如挤牛奶呀,支应买面包的顾客呀和一杂七杂八的琐事;我们的生活不愁吃穿,这家面包房还经营酒吧生意,是哈尔滨南岗区有名的“露莎酒吧”,酒吧里当然有舞会,也就必然有音乐,而音乐只有两个人,是一对夫妇,男的是俄罗斯著名小提琴家雷可夫斯基,他妻子雷可夫斯卡娅是钢琴家,他们是在俄国十月革命后先逃到远东,尔后来到哈尔滨。在哈尔滨一住就是几十年。

我们家就在面包房后院大厨房里的一间,父母都忙到很晚才能回家,我便到酒吧里听音乐,补充说一下,有很多人花钱进去既不喝酒也不跳舞,就为听音乐。就这样我迷上了小提琴,我一点也不淘气,雷可夫斯基很喜欢我,精心教我小提琴。我管他的妻子雷可夫斯卡娅叫奶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孩子,反正我没见着)。这时“ 9 · 18 ”事变已经过去了 5 年。雷可夫斯卡娅奶奶常把我抱到琴凳上,教我最简单的钢琴教材,雷可夫斯基爷爷每天教我两个小时的提琴课。

10 年后的 1945 年 8 月中旬,苏联红军轰炸日本统治的伪满各地区,雷可夫斯基担心苏联红军强迫他们回国。我父亲建议他们先去沈阳,因为,我姑姑一家在沈阳有个卖杂货的门市,后院又有闲房,能给他们提供个住处。等机会,还是得想办法到别的国家去。他说过,他的朋友海菲茨,还有艾尔曼,如今都在美国的一个交响乐团担任首席小提琴。但他们迟迟不忍离开的是,就是因为我——我的小提琴已经拉到最关键的时期,他们一走,就没有我的小提琴的未来。于是我父母共同决定,我们也离开了哈尔滨到沈阳定居。这样彼此都得到“拯救”。直到我考上了大学,雷可夫斯基爷爷相信我完全可以独自练琴,他们夫妇才告别了我们,取道上海飞向巴黎。

“他们去了巴黎?”

“是。中国没有他们的天空。”

“你说什么?中国没有他们的天空?”

“是。当代的中国天空弥漫着战火硝烟。”

“你一定很想念这对俄国老夫妇吧?”那位少女沉静地问。

“非常想。想得非常痛苦。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到清华园里那片不太大的森林里,透过月光,遥望英吉利海峡东南的巴黎,幻想着两位老音乐家是否在开独奏音乐会?请想, 12 年教养之恩,真是恩重如山,我感到恐惧的是怕我没有时日报答他们了。”

“你这么年轻,怎么说没有时日报答呢?”少女有些困惑不解。

“我没法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机会,而且直到现在毫无音信,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我挂记呀,还健康么?有人服伺他们么?他们都 60 多岁了。”

屋里一时很静。似乎该问的,该答的,都有了结果。

没想到审讯员又问:“既然你拉小提琴已经达到一个相对的高度,为什么不考音乐学院继续深造呢?音乐学院毕竟是音乐学子们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

“您说得很对,但雷可夫斯基爷爷认为,艺术家的最终成就,必须要有丰厚的民族文化的支撑。纵观世界有名望的艺术家,至少他们都熟悉乃至精通本民族的文化历史,所以他让我考大学,让我学文或学史,雷可夫斯基爷爷认为,这是任何艺术家的根本。他还说,就你们中国现实看,依我在中国生活 30 年的体验,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但是他太穷困了,穷困的原因当然很复杂。恕我不敬,就本质说,中国人需要有饭吃,需要生活的基本保障,就大多数人来看,他们没钱买票去欣赏音乐。如果你认为我老头子说得有道理,你就是小提琴家了,若没有大众欣赏,你还有价值么?所以,你不能以拉小提琴作为你的人生职业,你得学会社会普遍需要的本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中国的现实和你自己是中国人。”

“我之所以考清华完全是雷可夫斯基爷爷的指引,如果当作家最后成了泡影,我还可以去报馆当编辑、当校对,也可以到中学教语文。雷可夫斯基爷爷使我懂得一个最朴实的道理:认清生活的本质,你就会要求实际的东西,而会放弃幻想,就是说,宁肯当一个能有温饱、又有能力养家糊口的小职员,也不去当一个饥寒交迫的小提琴家。

雷可夫斯基爷爷总担心我不太理解他的话,他补充说,说了这些,可不是让你扔了小提琴,小提琴必须坚持练。他还和我开玩笑,对我说,也许有知音的女孩,经不住你小提琴声美妙的诱惑而走近你。”

文笑寒看到审讯员下意识地点点头,而那位少女粉白的脸上越发光泽闪闪,好像很怕文笑寒看出她内心正凝聚的柔情。她又向他眨眨眼,又好像给他一个信息:心有灵犀一点通。

审讯员又当题外话问,“音乐和文学,当然都是艺术形态,你怎样认识?”

“音乐的落点在人的心灵,它引发的是空间的抽象感;而文学,是反映社会人生各个不同的心路历程和人们所承载各自不同的悲欢离合的命运,这当然需要虚构来反映真实的生活,是生活就有历史的品格,所以我认为文学的落点在人的头脑,让人感动的同时,可能会思考过去、现在和未来,这就展示了时间的具象感。两者都通过情来动人心魄。”

没想到那位少女直接发问了,“朱自清教授给你们讲授历史么?”

“讲授《中国文学史》。《二十四史》是由吴晗教授主讲。”

“你喜欢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么?”

“当然了,有时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就去‘水木清华’那儿的荷塘,等候月亮。荷塘上的月光实在是太晶莹了,周围的一切立时都非常幽静,在月光下,荷塘的花和叶都玲珑剔透了。《荷塘月色》我是背过了,我简单地背出他关于叶子、月光和影子的描写:“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啊玲(是英文 violin 的译音,即小提琴)上奏着的名曲。”确实太美了,人能读到这样的散文,又能亲自走进那个环境,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感到甜美惬意。”

那位少女好像沉浸在诗情画意之中,顾不上再问别的,而审讯员又有了话题,他问:“除了《荷塘月色》,你还喜欢朱自清教授哪篇散文?”

“《背影》。每次读,我都感动得流泪;我觉得那背影很像是我父亲的背影。朱自清那年 20 岁,为祖母过世回徐州奔丧,后,父子二人同去南京,父亲到车站送他回北京。父亲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他父亲很胖,过铁路、爬月台,非常困难,父亲的这个背影,他看得清清楚楚。好容易走到跟前,父子走到车上,父亲把橘子放在他的皮大衣上,父亲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真的太像我的父亲了,父亲也胖。冬天也穿青布棉袍,外罩的也是黑布马褂。寒假快结束时,父亲在皇姑屯车站送我回北平上学时,也很费力的过铁路、爬月台,在车上也说‘到北平来封信,把书念好了,别忘了练琴,家里你不用惦记 …… ’若父亲知道我现在在这里,非得急死。”

“干嘛那么悲观!没定你什么罪吧?你是个聪明人,没有感觉吗?我倒想知道你学小提琴是故事呢、还是真事儿?”

“我没办法证明,我的小提琴放在寝室,我不能带着琴吧,那岂不是更招摇了。再则说,琴板很薄,不经碰撞的,万一在旅途上嗑着碰着,那不把我坑死了?”

少女没再说什么,脸上有点羞涩,但还是嫣然一笑,随之又眨了几下眼睛。

夜里文笑寒和王明希又回各自的屋里,两个人也不待想这是为什么。头一夜三个人在一起(男女混杂),昨夜是两人,今夜又成单蹦了,莫明其妙!

让文笑寒感到很蹊跷的是,这个情报处想从我们身上获取什么样的情报呢?他们的职业敏感性告诉他们,这三个人不仅丝毫没有共党分子的嫌疑,而其中的高萍,居然大有来历,把她逮到情报处,审她什么?谍报队简直拿情报处开玩笑,故意让情报处没面子,太可恶了,当然,要怪就得怪谍报队头目的愚蠢,他们简直就是一群大草包。说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不准确了,他们是看谁有点扎眼就弄来;说他们是一群混蛋,这不是侮辱他们,想想,真正有点什么的,能让这群混蛋认出来!

至于那两个黑客,咋就让谍报队看上了?要审、要问,也得先问问他们懂不懂谍报队是干什么的?用两个大草包能招摇出什么谍报来?

这一堆杂乱的话头是文笑寒在躺椅上,为这里审讯员设想出来的。因为从少女的情绪和情感流露、加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间接地觉察到审讯员什么都不想再问了,也就是说,非常可能很快离开这里。胡思乱想好像在语境中是很有意味的思维旅游,文笑寒从来没有这种所谓思维旅游的感觉,现在他有了,因为他让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那位少女掀起他心海的波澜。他竟然想到,少女会成为自己的心上人吗?如果是呢?

他入睡前又在窗前看月亮,月光照进屋里也是满屋斑驳光影,他幻想着,少女将在斑驳光影中走来。他感到温柔了,甜美了,像梦呓似的,说给自己:原来爱是这样,好幸福!

一早醒来,嘴角的微笑依然是夜里在斑驳光影中的那样,他又想到少女,好像要把这个保留了一夜的微笑献给她。不到早 8 点,文笑寒的门开了,楼道里的风立时吹进来,风中飘来他已经有些熟悉的气味,他一看,正是他思念的少女,少女看见了他的微笑,她放下一个小包,情不自禁地小跑几步,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他俩深情地吻在一起。“你凭什么这样相信我,你干嘛这样痴情?你不亲眼所见我正在受审么?你这么年轻,你能预测我的将来么?你把最纯洁的爱扔进我的风险中,我心里特别不安。”

少女急切地说:“我不听,不听!你抱紧我,好好吻,轻轻地。你知道么?我疯了!”

“我第一次和姑娘亲吻,我太惶恐了,我抱你的时候,胸脯特热,好像心要蹦出来。”

“我把我的初吻给你了,我就是感受快乐和爱,我就是爱你,我就是要你这样!

激情渐渐平息,少女说,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吻、拥抱和抚摸;我不幻想将来,真的,我明知道我俩的爱非常短暂,我也发疯地爱,现在,爱已经刻在心上了,这就意味我的爱永恒了。我很得意,我爱了,我被爱了,这就够了,尽管你我很快就要分手,遗憾当然遗憾,但我不后悔,因为我完全知道必然分手。既然我如此爱你,我能阻挡你回沈阳么?我能让老人责骂你不是孝子么?现在我告诉你,高兰已答应为你们担保,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份心,一旦她在担保书上签了字,你们必须以最快的时间迅速离开锦州,不然夜长梦多。”

现在我该介绍自己了,我叫江雨, 16 岁,北平慕贞女中高一学生,半个多月前,东北学生和政府的对抗造成社会的大动荡,一时也没法上课了,我爸让我来锦州看看我哥——

“你哥?谁呀?”

“我哥是我二叔的长子,跟你一样, 18 岁成为重庆大学政法系的学生,但没念多久,第二年吧,就参加‘缅甸远征军’,差点没死在缅甸。抗战胜利后并入孙立人的新一军,孙立人调走了,我哥不知怎么调到在锦州的范汉杰兵团,他也不和家里人说,我爸问他在锦州干什么?他只说当中校,神秘的不得了。我爸让我告诉他,想一切办法开小差,因为锦州决战迫在眉睫,谁都可能当炮灰。哦,我二叔他们仍住在重庆,所以他什么事儿我爸都要管,我爸还为他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着急呐,他都 25 岁了,还当他这个破中校,有时我就和他吵,他也不敢惹我,怕我爸骂他。”

“你哥知道你的心思么?”

“谁知你指的是什么心思?”

“你哥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呀,你说明白点儿不行啊?”

“知道方才咱俩那样的事儿呗。”

“噢,他也喜欢你,说你很有才,又这么年轻,问我:小妹,我看出你挺喜欢他的,用哥帮忙不?他叹了一口气,不知你们有没有缘分。文笑寒得走呀。”

“我一点都不蒙你,我曾打算跟你一块去沈阳,后来觉得太唐突,便放弃了。再说我怎么也得把高中念完,考上大学呀。她说到这儿,眼里闪着泪花,她的声音有点颤悠,她说,我心里酸酸的,小哥,你再抱抱我,吻吻我 …… ”

直到 9 点多了,江雨的哥哥江村才走进来,屋里只文笑寒一个人,但他知道妹妹是来过了。他既闻到了妹妹的气息,也闻到了食品的味道,那食品是他和妹妹早晨吃过的,自然是妹妹给文笑寒带来的。妹妹喜欢文笑寒,他有察觉,但他只感到妹妹是在心里喜欢,他绝不会想到也绝对不相信“一见钟情”会有那些行为跟随。不过他也想了,也许妹妹的眼光不错,文笑寒确实是很讨人喜欢的。只是妹妹太小了,还在念高中,文笑寒马上要回沈阳,什么时候还能见到,这谁能说得准呢。

这时江雨拎着小提琴进来,走到文笑寒跟前,把琴交给他,说,“你若是吹牛,你就得赔我的命!”她话说得挺硬,只是情绪有太多的撒娇成分。她哥哥瞪她一眼,有点责备,说,“别太任性,说什么呐!我和你的感觉不一样,他不但是真学过琴,而且他的演奏水平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江雨侧脸察看了一下文笑寒的神色,对哥哥说,“你凭什么这样夸他?你有啥根据呀?”“当然有,凭他对文学和音乐学习的心得,而且对其内涵极富个性的认识;凭我在政法系学的心理学,我觉得一切很快就能得到证明,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判断准确。我去隔壁让王明希过来一块欣赏。”江村开门走出。

江雨抓紧空档,“你真能让我大吃一惊么?”

文笑寒抽冷子抱紧她,吻她。他十分兴奋,一是见到琴,二是心上人听琴。于是他说:“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江雨一边笑一边在调整情绪,她还不想让她哥哥看得太明白,何况她害怕这时候哥哥闯进来,那多难为情!为了表示“严肃性”,她特意又说了一遍:“告诉你的同伴,事完之后,绝不逗留,不管她怎样要求,你们先应付,然后瞬间离开!千万千万别忘了!另外,我什么时候想你了,我就去清华园找你。”

“在东华门有清华校车,下车后直奔大礼堂后身的 303 教室。如果我不在教室,你一直往北走,你问问平斋(男宿舍)在哪儿,上二楼一打听就知道了。不管时局怎么变,我要嘱咐你,不要耽误功课,绝对不要因为思念我而终止了你的努力和奋斗。”

王明希进了屋,江雨说,文笑寒有话对你说,我们现在出去,五分钟后回来听琴。

文笑寒把江雨的叮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王明希听完后说,“我有感觉,但没想到这么深,是我把事情看简单了。她提醒得太及时了,太对了,此地绝对不可久留!不管高兰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们绝不能走进高兰的背景,关键是不能让她看出破绽;环境如此险恶,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事后也可能让高兰伤心,觉得咱们寡情少义,甚至会认为咱们忘恩负义。但也只能如此了。这个事儿我来做,你少说话!这一步直接连着咱们的命运,必须走成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江村江雨进屋后,江村对文笑寒说,“现在我们就等你的琴声了,高兰一来签上她的名字,我们这里就不留你们了。”

“让我的琴声来回答吧,不过我想先说明,我从琴面的 S 孔看到琴里面的标识,这把琴是日本制造的 , 牌名《名古屋》,是练习琴,不适于 独奏,我尽量往好了拉。先拉这首德国作曲家舒曼的《梦幻曲》。 ”

从低音区梦幻的旋律轻轻而缓慢地奏出,尔后过渡到高音区,同样的主题音型又回到中低音区,旋律在进行时有调性的变化,节奏音型,几乎不变,速度始终徐缓,心灵的美好愿望,就在这如梦如幻中陶醉了很久很久……他放下了琴弓后,说,“我们真是被伟大的舒曼感动了,但舒曼一生只有 46 个春秋。越是伟大的音乐家,他的命运越不幸,有例外者比较少。好啦,我们不必伤感。”

文笑寒说,“第二首曲子让我们甜蜜一点,这是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小夜曲》,这是爱情的倾诉。”文笑寒完全走进自己的琴声,有期待有恳求,当旋律转入同名大调,他好像自己在呼唤:快快投入我的怀抱。拉完了,他解释说,“舒伯特的《小夜曲》成就了无数的痴情男女的爱情,但让人难以置信的舒伯特竟然穷困潦倒,他 31 岁就英年早逝,是进步人类的巨大损失。让我们在他的爱情礼赞中祝福我们自己的青春,为舒伯特的伟大灵魂献出我们对他的敬仰好了。”

“现在我拉第三支曲子,也是最后一首,是想让大家快乐快乐,拉的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诙谑曲》,请看我的琴弓吧,”人们一看就笑了,好像琴弓在逗弄琴弦,像人走路,走走停停的,当在 D 弦上转调时,那旋律好像是一个爱逗乐的人,一下子玩起深沉来,可是又绷不住,旋律又回到开始那样。加之文笑寒的表情也在逗趣儿,人们竟开怀大笑起来。德沃夏克是捷克的伟大爱国者,在美国演出他的《新大陆交响乐》,在演奏到第四乐章时,听众自觉地站起来,表示对他的爱国情怀的敬重。他享年 63 岁。

……老半天,最后一个音符才在江雨的心上消失,她真想扑过去拥抱和吻他,她没能这样,不是她没有勇气,而是怕忘我,做出不雅之举,给人轻浮印象。但她太聪明了,居然能在心绪复杂的情况下,能做到没话找话。她说,“这把琴是我跟人家借的,我去还琴时,人要问我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呀,你有什么感觉呀,我总该回答人家吧?”

“是呀,一定要回答。”文笑寒把装好琴的琴盒交给江雨。“不过你想怎么回答呢?”

“咱们演示演示,你就是我那位朋友,你问吧。”

“你对舒曼的《梦幻曲》有什么感觉?”

“美。”

“舒伯特的《小夜曲》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爱。”

“德沃夏克的《诙谑曲》让你得到什么?”

“乐。”

江村和王明希轻轻拍手,赞赏江雨回答的简洁和准确。与此同时江村看出妹妹有些“情不自禁”,及时对妹妹说,江雨,你出去回避回避,高兰马上就到。

好无奈的小江雨拎着琴,有点沮丧地走出去了。

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高兰的高跟鞋在楼道里响起了嘎嘎声,随着胭脂味儿飘上了楼,这时王明希和文笑寒已经规规矩矩地坐着,审讯员江村仍然坐在那里,只是把小妹江雨的椅子挪到书案端处,显然是留给高兰的。有敲门声,有回应:请进。穿着一件浅蓝色旗袍的高兰应声走进。一进来就和王、文握手,两人都说谢谢,文笑寒热乎乎地叫了她一声高姐,这让她非常激动,竟拥抱了文笑寒,“今天姐特忙,一会儿就得走,但总要和你们说说话。”

“高小姐,请在《担保单》上签字,你们就有时间好好聊聊了。”江村既平静又和蔼地说。

高兰笑微微地走过去,名字签得很麻利,她很诚挚地对江村说,“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要好好谢谢您的,把大事化小小事最终化了,这种时候确不多见。我舅说了,本当请您过府吃顿便饭,实在分身无术,自当过后再找机会。尚请海涵。”

“高小姐太客气了,您对素不相识的旅伴担保,这让我十分敬佩小姐的人品;我曾多次看到完全另外的情况,即:平素是朋友,一到这里就谁都不认识谁了;不仅如此,还相互推诿甚至尔虞我诈,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请转致我对您舅父的问候。如能赏光,将在锦州‘松竹梅饭庄’敬奉三杯以表敬忱。”

“我代表舅父谢谢您的厚意,只要他能抽出时间定会应邀赴约。”

“那我敬候了。此外,如果高小姐想单独和他们说说话,请到楼下会客室。”

“那好,”高兰主动和江村握手,微笑着说,“以后见!”

会客室在楼道一端的房子。高兰是一脸春风得意,对王明希和文笑寒说,“我确实没有时间了,家里有客,让我必须回去。我想咱们得约定好,因我去沈阳的计划不变,舅妈在沈阳来电报,问我怎么还没到?所以我得去沈阳,当然,还希望和你们同行,二位也希望么?”

“高小姐问得我们很没面子,好像我们无情无意了,好像我们也忘了现在的自由是怎么获得的。说句实话,那会儿文笑寒还犯愁呢。”

“犯什么愁呀?”她盯着文笑寒问。

“怕高姐不管我们了,再出事儿肯定没救了。”

“姐不会的!”说罢,又抱了一下文笑寒。

“高小姐是大仁大义之人 , 当是你呐,没见过场面。”王明希及时奉承。

“那你们说,咱们明天在哪儿见?什么时间?”

王明希看看文笑寒,都做出思考状。王明希说,“这么吧,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在古塔附近见面。如果你们同意,明天下午就重返大凌河。”问高兰:“你方便吗?”

高兰点头:“就这么定了。”她又抱了一下文笑寒,说,“你叫我姐姐,我很感动,咱们来日方长,而且明天又能在一起了,我还要你叫我姐姐,放心吧,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之后,又和王明希握手。

这个有几分神秘的高小姐就这样和他们告别了。他们从窗户上看到她坐进了吉普车。吉普车开走后,江雨拎着两个柳条篮进来,一手捋摩胸脯一边说,“她走了,你们也得马上走,车已经在外面等着呐,王大哥你拿上这两个柳条篮子从正门出去,坐三轮先走一步,车夫知道去马车集市,你在集市等笑寒,他坐人力车过去。”

说着就送王明希出了正门,赶忙返回会客室,二话不说哭着抱紧文笑寒,吻他咬他,这让他实在难以自持,十分体贴地抚摸着江雨鼓绷绷的乳房,江雨似乎抗不住了,极甜蜜地底语哎哟哟哎哟哟,怎么这样啊,我快死了,受不了、受不了,呻吟着……

文笑寒和江雨两人坐上人力车,车夫把车棚一拉,车帘一放,抬起车把,几乎是脚不沾地的飞跑起来,而且似乎越跑越快。江雨歪着身子,深吻着,不让他的手离开她的胸脯,就那么缠绵一路;爱,给他俩极大的勇气,爱,特别崇拜现实主义,根本不管明天的锦州,战争是不是打响!爱情应该走在战争的前面。

很奇怪,人力车到了,三轮车却落在后面了。不过时间不长,三轮车也到了。那位人力车夫受江雨的委托,给找了一辆去大凌河的马车。王明希一看江雨与文笑寒同车而来,又见江雨头发有点乱,白上衣也弄得不那么平展了,他自然明白他俩相爱了。他向他们笑笑,大概是表示祝福吧。江雨既坦荡又情切切地说,“王大哥,我把笑寒交给您了,请您路上多关照他,你成就了我俩的今天,只要有缘分,上帝就会成全我俩的明天。我拜托了。”江雨向王明希深深一躬。

“你是位痴情的好姑娘,但愿我和文笑寒能顺水行舟,不再搁浅。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小妹妹,我该多么快乐!不要说笑寒了,就是我这个老大哥也不会忘记你的,你是太可爱太聪明的小妹妹;我真没想到,你怎么会把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切,想得太周到了。”

真是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江雨没哭,而是笑着,看他们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走远,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她坐在人力车上才大哭起来……在马车上的文笑寒,似乎感应到他的江雨哭声的凄厉,他只祈求她的宽宥,心里向她解释,我不能留在锦州,我也不是回沈阳,我是决心到一个神圣的地方,为革命做点事。这些我怎么能向你说呀?我知道你我在锦州之爱其结果终会把你伤害,甚至会让我有种犯罪感。可是我完全被你的美丽所倾倒,何况你又是那么善良,心灵洁美无瑕,你我相互燃烧,至诚地纠缠,每次吻、每次拥抱,都好像是受天意的驱使,我既不能拒绝你,又不能拒绝我自己;特别是今天早上,你说,“我很得意,我爱了,我被爱了,这就足够了,尽管你我就要分手 , 遗憾当然遗憾,但我不后悔,因为我完全知道必然分手。”

王明希知道他在回想什么,他说,在爱面前,谁都有难解难分的勇气,又常常伴随着无可救药的脆弱,因此很少有人能够永恒地抱紧爱的诱惑。别想了。你看,我们真的又回来了,我们又来到河岸,总算逃过一劫!这一劫,在他们看来,好象是千古忧患的旧中国在风烛残年中最后一次诀别仪式。但得公正:不是所有黑暗角落,人性都泯灭了。

他们看见很多很多男女老少,在齐腰深的河水中非常小心地趟河。趟河的人群只要一趟过河中心,就有很多解放军战士下河,帮助老人、妇女和孩子过河,场面十分壮观,王明希见此景象,自言自语:“我们的选择,对了!”他对文笑寒说,“准备过河吧,我们和大凌河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一条大凌河分开两个世界,河东岸就是解放区在西部前沿的金城区。在金城区有两条路伸向东和伸向东北。去沈阳的是挨着铁路线的公路,路很宽也很平展;另条路虽然狭窄,而且路面疙疙瘩瘩,还能见到各种杂草顽强地展示自己的存在,别小看那弯曲而悠长的大车碾压出的车辙沟,沿着它会走进东北解放区的腹地。

站在解放的土地上,文笑寒问王明希:“王大哥,去沈阳走公路,你愣什么呀?”——王不仅没搭茬,反问文,“你走大路还是小路?”

“我到站了,至于去哪儿不由我定。”

“我那时候就和你说过:我与你一路同行。”

这哥俩儿,到这个时候才哈哈大笑,并拥抱在一起,非常痛快地说,“我们的愿望真的实现了,我们新的生活开始了。”

金城区是管辖好些村子和几十个屯子的大区。没有楼房,最好的就是砖瓦房,大部分是草房(房顶由多层草插严)还有零星的平房,但几乎所有住房都是坐北朝南,院子里有的也有东西厢房,大都放着杂什农具等物,有着几亩地人家的院子里,都有大小不等的储藏粮食的“苞米楼”,这里的住户早被告知,如能有投亲靠友的地方,最好先离开,避免战争过程无谓的牺牲。但离开的很少。似乎人们都想亲眼看看国民党军队最后的覆灭。何况驻军领导再三表示:我们解放军有绝对把握解放锦州,不会从金城后退半步。所以,老百姓没有任何恐惧,倒有一种急切的心情期盼胜利早一天来到。这里有嘹亮而深情的歌声,这歌声让王明希和文笑寒很是激动,场院上的解放军战士在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村里的小学生在唱: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黑暗;你是舵手,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舵手,你就是方向……

文笑寒久久站在解放的土地上,听战士唱歌,听孩子们唱歌,自己作为酷爱音乐的人,竟没有可唱的歌,他感到十分惭愧,流出了眼泪。

他们被领进金城区委会。区委会一位穿着军装、留着短辫的姑娘,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说,“我是区委会管理文档的,我叫姚冬梅,你们叫我小姚就行了,你们都很累了,本来应该先休息,可是领导没在,只好请先登记一下,然后把你们带的证件暂时留下,让书记看过再还给你们;如果你们想写到解放区的希望和目的,我可以给你们纸笔,不过直接和书记说最好了。”这位小姚同志的口音可不是东北的,语气很和蔼,态度又很大方,别看年纪不大,没准还是个老革命呢。

他们把证件拿给小姚,王明希说,“小姚同志,请费心按证件给我们登记吧。”

这时候进来一位 30 岁上下的人,只见小姚立时站起,对来人报告:“石书记,这两位同志是从国统区来咱解放区的。”没等小姚还要报告什么,他转身就和王、文热情地握手,并说,“非常欢迎,非常欢迎呀,你们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敌人的封锁线,来投奔革命,这种精神好哇。咱解放区最缺人才呀,你们将亲眼看到东北全境解放,拿下南京的日子也远不了。要告诉你们的事情很多,现只说一点吧,辽北省委省政府指示我们,凡从大凌河过来的大、中学生以及各行各业的青年人,只要是想革命的,都要把他们平平安安地送到辽北学院。”

石书记对小姚说,“现在你做两件事:一是找近处宽绰的人家,安排两位同志的食宿;二是到屯子里看谁家有牛车,说清楚一切费用由区里出,是送两位同志去彰武,赶车的得是强壮一点的,有个特殊情况还能护住这两位新来同志,告诉他们,这是政治任务。”

“石书记,有个住处就行了,我们在锦州带来这么多吃的,这么热的天气不吃就坏了。”

“那倒是,但是明天呢后天呢,找不到牛车,就只能先住着,没别的办法。”他向姚冬梅一挥手让她去办,小姚很高兴地跑了出去。

石书记向他们解释一个情况:“全区马车都调到纵队后勤了,老乡们的农活拉个啥、运个啥就靠牛车啦。一切为了战争、为了胜利、为了解放,暂时的不方便,乡亲没怨言都理解。再说土改都完了,地主都倒了,农民分到土地了,只要共产党有个话,都听、都办、都拥护。当然,现在农民还穷啊,但他们知道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老百姓很有信心。”

“我们一过了河,立时就感到自由天地的气息,心情非常舒畅,老乡们都喜眉笑脸的,他们看我们的样子就知道我们从哪儿来的,有的向我们翘起大拇指。”

“晚饭后我来和你们好好聊聊,现在我得出去看看。在这当书记是兼职,正职是金城这个团的团长,营、连里的事儿也得过问过问。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小姚说,有知识的人爱客气,到这儿了,就是一家人,千万别客气啊。”

果然在晚饭后,石书记就来了,一进屋,老大娘就说,“石发呀,你看看你这两位同志,把烧鸡呀、小肘子呀,馅饼包子的,还有兴城的花盖梨,都给我们一家过年了,他们吃俺的高粱米水饭,小葱、柿子椒蘸大酱,两个咸鸡蛋,让俺们心里挺不好受的。”

石书记说,“一家人咱不说这个,他们是新来的同志,他们把好吃的给大娘吃,他们做得对,应该这样。噢,就当是我批准的,这会儿不难受了吧?大娘。”大娘笑着说,你陪两位新同志唠嗑去吧,他们在东屋。这时王、文到堂地迎着石书记,石书记张开两臂搭在王、文肩上,一块进了东屋。

“……几天前我知道河那边有三个人让谍报队的给逮去啦,是两男一女,听说没?”

“就是我们给逮走了,押送到锦州情报处。“王明希把经过的原委细说了一遍,文笑寒也不时的补充几句。当他听到是江雨让他们甩掉高兰时,石书记站起来,充满敬意地说:”这个小江雨太可爱了,才 16 岁的少女就有这样的机敏和胆识,前程远大呀,没有她,你们会有更多的曲折。现在的环境很复杂,不过我相信,在锦州个个要害部门都有我们的人在活动,就是情报处也不会例外。毛主席说过这样的意思,在双方对垒过程,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不管是政治的还是军事的,都是这样。”

“我曾疑惑过 , 我原以为进了情报处非遭遇一番严刑拷打,但是没有。”

“我们没有受刑,又有高兰担保,这就一切化险为夷。到现在我们也不清楚高兰的背景。”

“不管怎么说,你们还算幸运,受点惊吓,这也长见识。我想问小文同志:听口音你是东北人,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谁?”

文笑寒笑着说,“家在齐齐哈尔龙江县碾子山村,家有父母,没外人。我想您以为我家在沈阳才来东北解放区,您只想对了一半;如果我家不在东北,我就到冀中解放区,在那儿有华北联大,我干嘛要舍近求远呢?可是那封“家信”是清华同学给我特做的,就是为过封锁线蒙国民党哨卡的,而信中只有我的小提琴老师雷可夫斯基是真的,其它故事都是骗人的。”

王明希听着都发愣,嘴角挂着苦笑,石发书记却大笑起来,连连说,“你这小鬼,把我也蒙了。说心里话,象你们有这么高文化的人都义无反顾地投奔解放区,这证明你们有觉悟,就全局说这也证明了人心所向,国民党最后完蛋已成定局。”

“看到你们的今天,我想起了 1936 年 1 月里那个‘鼠年’的除夕,我在阎锡山在晋北骑兵团马厩班设置的土牢当牢卒,土牢里押着一个大好人苏敬山,当夜有红军三人劫牢,那时苏敬山若向红军说我一句坏话,肯定没有今天的我了。我从马厩偷出五匹好马,我还记得当时夜里飘着小雪花,五个人骑上马,直向延安飞去。到延安我才知道苏敬山在 1932 年就入党了,介绍他入党的是刘志丹部队的一个团长。大概从 1943 年以后就没见着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那时他在延安中央医院,是个人人说好的中医大夫, 1942 年受点挫折,后来没事儿了,那时我还在‘陕北公学’学习过,从那以后我去了“冀热辽察部队”, 1945 年 8 月抗战胜利, 10 月我随部队出关了。

我说这些,就是想拜托你们有机会帮助我找找苏敬山,只要有信儿,打电报或是写信都行,地址就是锦州金城区中共委员会石发收,不管我是不是还在这里工作,我都会收到。明天你们就要坐牛车走了,要过北镇、黑山、新立屯,到彰武就有火车了。我们现在是紧张备战,锦州这仗是决定全国解放进程的非常关键的一仗。我觉得你们挺幸运的,能够亲眼看到东北全境的解放,这也是难得的机遇。这些我就不多说了,再郑重拜托,帮我找到苏敬山。”

在火车上王明希对文笑寒取笑说,“那天下了火车,一出站就见不着你了,你挺有警惕性的,想甩掉我呢,后来在客栈碰上了,嗬,发型也变了,剃个小秃瓢儿,小样 ! ”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绷着个脸,看你老谋深算的样子,我挺怕的。”

“没有我的老谋深算,你能不能摆脱高兰,怕是两说了。”

“这可是真话,我打心眼里感谢你呢!”

“什么也别说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们都有了新的开始。”

他们随着列车的节奏,觉得自己能走进革命有种很神圣的感觉,在建设新中国的征程中也有自己的脚步。特别是看到车窗外一片片青纱帐,庄稼正长在势头,接近内蒙地界,一望无际的绿油油草地,一群群牛羊安详自在地慢悠悠吃草,文笑寒很激动说,这就是自由天地呀!王明希笑呵呵地,说,“我们的路走对了,走对了!”

他们也想到高兰。他们有种很惭然的内疚,觉得欺骗一个对他们有恩的年轻女人,无论如何这是不道德的!当她按时去到古塔那儿,等了很久很久却不见他们的影子,她会想什么呢?她会怎么看他们呢?——两个小人,两个恶棍,两个骗子!

她当然会咒骂他们,甚至会后悔给两个负义之人做了担保。她能想到他们是去解放区么?她肯定想到了;如果想到了,对他们也可能有点谅解,她可能想到,即便一块过了大凌河,还不是各走各的路么!他们会因为自己而改变他们的追求和理想 ?! 绝对不可能!萍水相逢,谁能留住谁呢?话说回来,真要是一块过了河,也知道他们就是来解放区,我高兰能留下参加革命么?

文笑寒没怎么多想,是,高兰帮着我们走出情报处,这点我们会一辈子感激她,但是我们敢和她走在一起么?她有那么深的政治背景,如果我们和她有关系不是太危险了吗?我们说不清呀!如果有一天高兰面对审查,她将会怎样呢?

王明希说,“怎么说也是把她伤害了,真的是很对不起她,如不是她有那样的背景,应该说她还是很可爱的,人性不错,直率、热情,是一个挺单纯的姑娘。”

“我同意你的看法。只是江雨比她更直率、更热情、更单纯。如果天要有情,让我们再相见,我就娶她。”

“你们是很般配的,到时候我来祝贺!”

“不过有时候我常想,都说自己走的路就是自己的历史,只是我们走什么路真的是由自己的意志支配么?没有另外的东西主宰你的意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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