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灵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写1957年“反右运动”的长篇小说。“反右运动”已过去半个世纪,但其凶残、野蛮、疯狂、毫无人性,一直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正文

《灵魂的陷落》第 九 章

(2011-03-20 19:29:13) 下一个
《灵魂的陷落》第 九 章

  

应该说,为右派准备的劳动教养所与监狱相比,既有不相似的,又有相似的。不相似的是,在这里发号施令的大都穿着普通干部服;相似的是,无论是在大门两旁或是在院墙四角高高的监视楼里,都有荷枪实弹的战士或是公安警察。而不管是穿着普通干部服的还是荷枪枪实弹的,在面对右派们时,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一脸警惕(还有带着凶狠的仇视的目光),最多时候还是一脸的神圣不可侵犯。自然是不苟言笑,偶尔,你会感到他们对右派有种随时把你打倒再踏上一只脚的怒气,似乎他们内心对你的谴责和社会上的人群差不多——生活的某些方面的不得意、不顺心,都是右派造成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右派,他们早就过上社会主义的称心如意的美好生活了。都是右派给搅和的,把社会主义抹黑了。

这当然是现代历史很沉重的一部大书。谁能有魄力翻开它?没人!因为右派不是国家机器制造出来的,而是一个伟人钦定的。伟人说的话、做的事,中国没人敢说“不!”

1958 年的春天按日历说是到来了,已经是春分节气,但这群右派依然觉得春的脚步姗姗来迟。因为这里的土地还残留着冬天的冰雪。又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好几百右派在警卫的监视下,来到桑干河北岸空旷的土地上,命令右派们开始翻地。地仅仅被春风刚刚吹拂,大地还有着冬日的僵硬,一锹蹬下去,只有铁锹极浅的印迹。

耿介民这个班十来个人几乎人人是一脸汗,因说“吃不饱”而当右派的那个来自农村的朱瑞祥,对农活那是没有拿不起来的,他擦擦汗又看看周围,嘟嘟囔囔说:哪有这样干农活的?从古至今,农活必须按节气走,谷雨才种大田,这叫干什么?他真想仍下铁锹到地埂蹲会儿,接着说,这劲使在这儿有什么用?

稍远处的警卫冲他喊:朱瑞祥,你说什么哪?(这里交代一下,凡右派走出大院进入劳动现场,在五十米范围的对角点,各有一背枪的警察监视右派劳动,可见现场有多少警察)

文笑寒向警察招招手,大声喊道:“朱瑞祥说,咱们这块地虽然硬点儿,但比大山软多了,愚公都能移山,咱还不能把地球翻个个儿,就是慢点儿。”

“这就对了,有这个认识,你们就知道什么叫‘人定胜天’,重新做人也就有希望了。”这位警察说完把脸转向另一块地上的右派,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可能是右派恭恭敬敬地接受了他的教育,让他很有成就感。

就在这位警卫转过脸的时候,耿介民这个班的好些人捂着嘴笑,朱瑞祥还张大嘴笑,一边还说,“怎么样?警卫都说了,我重新做人有希望了。”

那位当过县教育局长的费德福,冲着朱瑞祥笑了一下,“你老实巴交的,怎么学会做梦想好事儿了?要真听到你说啥,你还能笑得出来么?还不多亏文笑寒脑子来的快!”

朱瑞祥说,“你以为我真那么想了,你小看我了,我是笑那位警察终于逮着机会可以显摆自己的权威了,你当我会相信他说的那套!你当我还是那个可怜巴巴的村小教员呐,不是喽,我终于看明白了,我现在就开始学说假话,因为当官都说假话,而且官越大,说的假话越玄,能把你懵得像吃了蒙汗药!我不就是右派么,学会说假话,这也是当右派的最好心得。”

那位重庆大学毕业的民盟盟员钟谦,边笑边拍着朱瑞祥的肩膀,“你以前因为说‘吃不饱’当了右派,是冤了点儿;若是方才那几句鸣放出来,那就不是一般的右派,至少要划进中级右派,所以按如何划分右派等级的规定,你是一点也不冤枉了。”

“可是当官的把假话说的一套套一串串,怎么没人过问呢?”

“我也奇了怪了,看不出咱们的朱瑞祥能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你真没白当右派。曾是共产党员、建筑学院讲师郁大千一脸疑惑的表情。但又很郑重地说:难怪心理学家说,在压力下、在威逼中,人的求生欲望异常强烈,人也一下子就变了,变得聪明,变得有智慧、有悟性。咱们的朱瑞祥就是这样的人。”

文笑寒说,“老朱问当官的说假话怎么没人过问,我来给老朱回答,因为他们都喜欢听假话,因为听假话舒坦,因为假话更能张扬权力的威严,因为假话能让他们步步高升。‘铁拐李把眼挤,你蒙我我蒙你’。蒙人都是为了有所得。”

“我是个基督教徒,在辅仁大学读书时,常听说上帝最厌恶的就是撒谎的人。所以我从不说谎。比如,如果当官的问我,你认为你们在这样的地上劳动创造了什么?我当即回答:这样的劳动不仅谈不上什么创造,而是名副其实的劳民伤财。因为这样的劳动毫无效益。”说话的曾是高中英语教师的丁惠志。

因心事重压,宁慎没情绪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但他听丁惠志介绍自己是基督徒,立时看了他一眼,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宁慎的母亲也是信仰基督的。宁慎有点好奇地问:“老丁,你是基督徒,又是教英语的,英语课有鸣放么?怎么也成了这个德行了?你碍谁什么了?是上帝让你帮助共产党整风么?”

“我怎么会碍着谁呢?上帝也不懂整风是什么,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校领导问我为什么信仰基督?我觉得人家是领导,可能是不了解才问的,那我有什么理由不作回答呢?我说,在辅仁大学信仰基督教的学生太多了,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情况。基督教就是耶稣教,而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认为世人都有原罪,信仰耶稣才能获得永生,灵魂能升入天堂。

他又问我,你认为这位上帝的儿子说的是真理么?你们听听,他这样问是啥意思?我能背叛信仰了十几年的宗教么?虽然有些忐忑不安,我还是回答:是。因此我信仰。

他又问我,你认为毛主席的话是真理么?

他这一问,让我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可是我必须回答呀——”

这时候一下子把人们的神经给扯紧了,从没有插过话的当过医生的冯文义急着问:“你是怎么回答的?是说‘是’、还是你敢说‘不是’”?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毛主席说的哪些话,所以我不好回答。

我指的是毛主席说的每句话,听清了没有?显然,这位问话的人有点生气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所以不是毛主席的每句都是真理。

那你认为毛主席发动的反右派斗争是不是真理?

这个我回答不了,因为我不了解人们是怎么当了右派的:对不了解的,不能评断!

难道你怎么当的右派也不了解么?问话者的语气咄咄逼人。

当然了解,我信仰上帝。如果就我个人说,让我当右派,它体现的绝对不是真理,因为《宪法》明文写得非常清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

那就请你的上帝拯救你吧,我这里只能给你当右派的自由。”

冯文义打趣地说,“这回上帝救不了你了吧?”

“确实救不了了。上帝不敢来这儿!”

朱瑞祥抢着问:“为什么?”

“因为毛主席比上帝厉害!毛主席倡导‘无神论’,我是信仰‘有神论’,上帝救不了我。”

“你有这个认识,就跟我一样了,有重新做人的希望了。”朱说。

一伙人对丁惠志因信仰基督而当了右派,颇感反右运动确实把神鬼都弄得神不神鬼不鬼的,何况现实世界黑白混淆、阴阳颠倒,也就没什么太奇怪的了。

一个刚调来的长得矮胖面色有点发黑的小队长走过来,一见面就说,“我叫王立春,是你们的领导,跟你们相比我没文化,但我希望你们有一个非常必要的认识,劳动教养不比文化,只比劳动;我有一个标准,你们谁劳动好,我就说谁改造的好,相反的,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客气,我是先给你们打个预防针,我这个人不搞突袭,这是我的脾气,既然我领导你们,就得让你们先了解我的性体。”这位王队长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无非是让右派服服帖帖,能时时处处对他尊重。他用恶狠狠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浑身上下扫瞄了一阵,然后问道:“谁是你们的班长?”

“报告,我是班长,我叫耿介民。请王队长指示。”

“从哪儿送来的?对劳动教养有敌对情绪么?”

“是大堡送来的,对劳动教养我们还正在学习文件,认真领会还需要时间,至于是什么情绪还说不准,但绝对没有敌对情绪。我们之中还有好几个曾是共产党员,基本觉悟还是有的。我们相信党不会把我们永远关在这里!”

“什么?看来你比我还清楚,现在我明确告诉你,别做梦!你们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出,第一步得我同意,再告诉你和你们每个人,就是过了三冬两夏,没我点头,也休想走出一步。我还得警告你这个班长——”说到这儿忘了他叫什么了,类似带着科长装局长的口气问:“你叫什么?”——“我叫耿介民。” “对对,我就是要警告你这个耿介民,今后在我面前不许再说你们中有谁是党员,因为我替你们害臊,也玷(他念 zhan )污我们伟大的党。你们是披着党员外衣,干反党勾当的资产阶级反动派,这是一点;其次,再不许说是关在劳动教养所,是把你们集中这里进行有效的改造。知道什么叫有效么?就是我让你们人人脱胎换骨!”

王队长似乎发现,在这伙人面前,自己的权威还没有牢固地树立起来,这对他来说,确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觉。他似乎觉得上台第一把火点得不理想,下马威弄得也不够程度。于是得寻个茬口,好让他们晓以利害。

他没有白费心思,他发现没有干出多少活儿,就指着地说,“都快收工了,你们自己看看,就干这么点儿,对得起那两个窝头么?”

“王队长,您也知道,我们这些人过去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就会读那几本破书,干农活绝对是‘力巴’,您能不能给我们做个样子,然后我们就照您的样儿干,干走样了,我们就不吃窝头了。”宁慎一肚子闷气找到出气口了。

文笑寒露出几分戏谑几分真诚的样子,“王队长说得对,尽管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春天,大地松软至少尚需半月二十天,但我们得时刻想到自己在改造,都反党了,国家还给我们饭吃,总该出大力心里才能踏实点儿,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再难干的活儿,我们也得干出个样子,譬如,今天这活儿,确实也没干出好来,但王队长看见咱们都流汗了,虽然效果不大,但队长知道咱们没磨洋工,翻这么硬的地,一天能翻多少,队长心里是有数的;我向队长保证,只要这地能下锹,您再来看,能让您给我们挑大拇哥。”

作为班长的耿介民听了文笑寒这几句话,觉得那种不好收场的局面化解了,如果真逼着队长也挖几锹,就等于他在这伙右派面前栽了,那还了得!当然他必须要找回面子,也就是他一定要找回他的威严。他的找法,必然是各式各样地报复,而且绝对是不择手段。这方面他是否受过专门训练,当然不得而知;但刁难、折磨、摧残、虐待等等,在这个系统是有传统的。所以对他必须听其言、观其行,而且做到大气不能出。

耿介民带点笑意说,“先请队长多多宽容,我们这些人都没怎么劳动过,身体条件也有一定的限制,不过我们都知道,劳动这一关必须闯过去才有出路。所以我们不仅不怕劳动,还特别希望在劳动中表现自己。我们非常欢迎队长教会我们各种劳动技能,监督我们在劳动中的各自表现。”

“听你这一说,我对你们多少也放点心了,我知道现在不到翻地的时候,就是为让你们在这种条件下锻炼锻炼,得能吃大苦、耐大劳,老百姓有句话:能劳动就能生存。你们既然尊敬我,我也不能让你们白尊敬。我劝你们,下决心把你们过去学到的所有知识,全当一钱不值的垃圾扔进粪坑沤肥;如果谁要说你们低头认罪,你们自然非常反感,但你们得低头认识土地。这一点也不是苛求,其实任何人都应该有这个认识。”

没人想到这位刚上任的王队长还很健谈,根据他们的人生经验,健谈者比闷头不语者似乎好接近些或许还能好沟通些。对老“阴”着的人,总觉得他们心里藏着阴谋诡计。

应该说,此时王队长的脸没有来时绷得那么紧了,最后他说,“把铁锹上的泥土擦干净,准备收工吧。明天干什么会通知你们,反正这地先不弄它了,过些日子再说。”

晚饭后,耿介民这个班谈白天王队长给他们的印象。

宁慎叹口气,咳了一声,“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是咋了,瞅他那股“教师爷”的架势就来气,我们已经成为这里的囚徒了,他还想再扔几块石头砸过来,给你个厉害看看,趁人之危卖弄权威,绝对不是个好鸟!我就没顾忌后果,就想给他个难看;我真够混的,差点给大伙带来灾难,请大家原谅吧,我也是近来压力太大,一时情绪失控,对不起了,我还要谢谢笑寒,是他把话头调了,若不,真要是王立春被迫挖几锹,几锹下去,硬地毫无感觉,咱们的王队长岂不有几分狼狈了?那还得了,他肯定会气愤得对咱们每个人施暴,不把咱们折腾个屁滚尿流他是不会罢休的。这种人几乎是天生的报复狂。”

文笑寒对宁慎说,“你谢我什么?我还正想给你火上浇油,是介民忙给我示意,我赶忙挖空心思编出那么一套话,算是把场面应付过去了。”

从进这里到现在,几乎没说一句话的潘星辉首次发言:“今天的事儿对我们是个教训,但对王立春也未必没什么启示,至少让他知道,右派也是人,一般的逆来我们可以顺受,他若头上拉屎,肆意凌辱,对我来说,我也会豁出去。趁谈白天的事,我向同志们(我们在屋里这样称呼吧)介绍介绍我自己,同舟共济也好有个照应。我对大家的情况都有个轮廓的了解,可是你们真不知道我怎么打成的右派,你们不问也不打听,我知道怕让我心里难受,其实我确实难受,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特别是当我知道,你们有好几位是共产党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连当右派的资格都没有……”

他在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潘星辉刚高中毕业时,北大和清华等几所著名高校还没从云南的昆明迁回北京,再说自己的英语学的实在不好,就是北大清华在北京他也不敢去考,所以考上了离家很近的私立中国大学国文系。当时,在中国大学有个国民党员介绍他参加了国民党,说是加入国民党就避免了国民党军队的招募,他不愿当兵,理由是怕死。毕业后刚在北平的一个中学教了一年语文,北平就解放了。这之前的一年,即 1948 年,这个潘家是书香门第,乡间无地亩,市面无商号。他有两个哥哥,都结婚了,父母也健在,一大家子都住在西城的一个四合院里,左邻右舍的没有不说潘家人厚道的。可是这个家安静不下来,何止是安静不了,几乎就是六神无主,好像这日子没法安排了。原因是在哥三个里,老大潘文辉和老三潘星辉都是国民党员,就老二潘志辉无党无派,在小学里教音乐。家里开了几次会,都觉得这家里有国民党员,北平说话就解放了,共产党能对这样的家庭不闻不问?想来想去,谁也拿不出办法,最后还是老父老母这样表示,“共产党来了,不会对我们怎样的,咱既没压迫过谁,更没有剥削过谁;虽说老大老三你们参加了国民党,这当然与反动沾边儿,但你们没做反动的事儿,大不了是有污点,但没罪行,可以请人家尽管调查。”

老人的话说得有道理,但从人们的情绪看,一家子心里没底。特别是老大潘文辉,他说,“这事悬,星辉的问题不大,毕业教书履历简单,一张纸都写不满的那点经历,找不出恶心人的事;我不行啊,在社会上颠了十来年,也和三教九流有结识、有来往,一旦问起我来,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谁信你胡谄八扯的?我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说一句没人信的话,老大潘文辉说走就走了,还是他的一个朋友给家送个信儿,说潘文辉跑国外去了。”

这个消息对这个家来说,就是五雷轰顶!老人说,当国民党员这事可大可小,跑到国外去,那只有罪名一个说法了:跑到台湾自然是当反革命;若跑到美国那就是卖身投靠当间谍。咱家有这样的人,活不好了。

“我不信!怎么就活不好了?共产党要建立的是新社会,不是封建王朝,不是一人犯罪,株连全家,谁欠的债谁还,谁杀了人谁去偿命。”老二潘志辉理直气壮,一脸无所谓。

末了,老人也想开了,着急上火、担心受怕只是把自己弄得吃不好睡不好,折腾一身病还得花钱遭罪,犯不上!顺其自然,该着你有这一劫,躲也躲不过去,看命吧……

老三潘星辉毕竟年轻,没有精神负担,家里有他二哥二嫂照顾老人,再者老人也催他到外面做事,说一个男人老守着家没出息。于是在 1950 年来到大堡,先在中学里,后来领导发现他的古典文学颇有造诣,便把他调到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这个潘星辉在老师间在学生中都有极好的口碑,有一点可以见证,尽管历史上是国民党员,在几次政治运动中他都平安无事。譬如,在对“《红楼梦》研究的大批判时期,他以自己只读两遍为由,觉得还没看明白,说《红楼梦》好,不知好在哪里,实事求是说,看过《红楼梦》但没研究过,所以《红楼梦》在自己脑子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刘姥姥……说实在的,就是他的人缘好,他的几句搪塞也就过去了。但常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此言不谬。在反右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知识分子的过程中,潘星辉名列其中了,当时他并不怎么惊慌失措,好像他有感觉自己很可能给右派凑个数,他心里说,自己是国民党员,按说应定为历史反革命,仅定成右派这应该说很宽大自己了。一个平素非常赏识他的党员副教授,真担心他一时想不开,特偷偷来看看,既想解释又想安慰他,告诉他:“”上级有右派指标要求,谁完不成指标,又说不明白为什么,那谁就是右派。

潘星辉压根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打算,反而对那位党员副教授坦率说,“你知道我加入过国民党,大哥又逃到国外,就这两点定个右派还能谈得上有多大冤枉?不冤枉!就拿文艺界为例,像丁玲、冯雪峰、艾青、秦兆阳、吴祖光、傅雷、等等作家诗人都定右派了,咱也定右派了,用刑法观点说,量刑太轻了。”

“你大概没看大字报吧?”

“我在备课,没时间看大字报,再说我也没兴趣。”

“你呀,星辉,真是个书呆子,没人揭发你的历史——”

“那我还有什么罪过?”

“定你右派的根据是你把课讲“歪”了,也就是别有用心地以古讽今、含沙射影。你自己去看吧,就在校园的一面墙上。”

在校园的一面墙壁上,贴了不少大字报,大都谴责他利用讲欧阳修的《朋党论》散布谬论(有的说是反党言论),给学生的思想造成了极大的混乱。有一张写得很长的大字报,据说是一位从北京师范大学刚毕业、分到师专任教的青年教师写的。大字报写道:潘星辉借欧阳修《朋党论》的“小人”和“君子”之别,大放厥词。固然,《朋党论》谈及小人和君子,也有“小人之无朋,因其追禄贪利,君子之有朋,在于道义、忠信、名节之恪守”。潘星辉在讲解时完全抛开阶级分析,使君子成为一个抽象的符号。朋友没有阶级属性么?正相反,为什么样的所谓君子去恪守道义、忠信、名节,这必须要有阶级观点,否则,所谓君子也就是哥们义气相投的代号。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朋党论》最后有:“嗟呼!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潘星辉解释:纵观全文,如何认识小人和君子,决不可等闲视之,是关系到国家前途的大事。他完全忘记毛主席说的,认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那位赏识他的党员副教授知道他看完大字报一定非常生气,他了解星辉的性格,在学术争论上是不让步的。但此时此刻怎么还能是学术争论,他急忙去潘的宿舍,急切地制止他,不让他写一个字,并且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你就是讲的每句每段都经得住推敲,都没用!整人的胡说八道也是马列主义,挨整的,每一句答辩都是反党言论。这叫革命,革命就是阶级斗争。你知道吗?就是一个恶棍给你一棒子,那叫痛打落水狗,也叫革命行动!所以,你就踏踏实实地当你的右派,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们机会在你身上扩大他们的战果。你必须有自知之明!不要恪守忠诚老实,学点玩世的谋略,必要时也学会狡猾。”

“唉,我听你的,何况我还加入过国民党,就算罪有应得吧,也是赶上这拨了。”

“告诉你个实底吧,学校你是呆不下去了,你也应该有个准备;有三十几啦?”

“属牛的,三十二岁了,那你和袁琳的事儿你有打算么?”

“我已经和她说了,她说得很坚决,天塌下来就一块死呗,塌不下来,我们还是过去的你和我。真打发你走了,总有个回来的时候吧,只要我没死,咱们的一切就活着。……”

“那时候我就劝过你,把事儿办了,你看现在……”

“袁琳提到这事儿,就说那时真把事儿办了,可糟了,有个孩子怎办?她就操心不过来了。我真城地希望你能帮帮她,她今后的日子会很难,拜托了。”副教授点头答应了。

“这没说的。你放心好了,当然在提升方面对她肯定有影响,不过让她继续上台讲课,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咱们师专是培养中学教师的,像袁琳这样有真才实学又有教学经验的老师并不多,何况学生又非常爱听她讲课,所以不让袁琳上讲台,一旦学生向校党委提出质问,校党委恐怕也不好回答。再则,就是挖空心思谁能挖出袁琳什么?挖出身,她父亲是小学教师;查个人历史,除了念书就是教书;论表现,尊敬领导、热爱学生,和同事相处融洽,对学生诲之不倦,而且有口皆碑。我曾向支部建议让袁琳听听党课,现在肯定也成泡影了。天不眷顾,沧海都难变桑田;事不在人为啊。”

“我谢谢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来师专一点也不后悔,我还是希望你给袁琳做做工作,让她另爱吧,她的年龄不能再拖了。”

“这事你免谈。你没有理由让袁琳再受感情问题的折磨。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潘星辉张口就说,“我当右派,我不说什么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那位新来的教师,何以对我讲的《朋党论》断章取义、生拉硬扯、近乎黑白颠倒,而偌大的师专就都认为他讲得正确么?如果我们的师专欢迎这样的人登台授课,会把我们的古典文学课讲成什么样子?岂不既糟蹋了古典文学,也对学生在学习传统文化方面贻患无穷!”

“我告诉过你,你就踏踏实实地当你的右派,糟蹋就糟蹋吧,贻患就贻患吧,从严格意义上讲:国家需要这种糟蹋,社会需要这种贻患。你自己都在灭顶之灾中挣扎呢,你还忧虑这事儿,真真是迂腐透顶了。好,我让你清醒些,我估计那位新来的青年教师的心里有一个梦想,似乎还有一个联想。你一定记得,几年前曾有一场轰轰烈烈批判老红学家俞平伯的运动吧?运动开始的由头,是两个青年人提供的。当然那两个青年一步登天,被认定位为用马克思主义研究红楼梦、用辩证唯物论批判资产阶级主观唯心论、是向旧红学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反击的第一人。这就勿庸置疑了,两个青年不仅成为时代的新秀,也成为新中国培养的最年轻的学者。而这两个青年的现实光色,成了很多同龄人的理想和梦想。

咱们的那位青年教师,我以为他下车伊始,就抛出那样的一张大字报,显然是想一鸣惊人,想引起师生对其刮目相看,想让人们承认,他也是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古典文学的,是用阶级观点来分析“君子”和“小人”的阶级内涵。一句话,也想成为时代新宠。我想他的梦也就是个梦而已。因为《红楼梦》的骄子们所写的文章,尽管我还没有完全读懂,但人家毕竟论说的是《红楼梦》,而我们的这位青年教师所云《朋党轮》,却离题十万八千里。”

从耿介民这个班的右派个人经历,人们不难发现政治专制的残酷性,也许正是这个百八十万知识分子,仅在一个夏季的大批判,爱党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反党分子,这让国人多少也认识了我们的社会主义。人们知道了宪法里虽有公民自由的条款,实际上从不体现;不过公民有歌功颂德的自由。其它,纯属子虚乌有。从“五四”以来,中国人没见过自由。自由属于统治者,谁掌权,天下就是谁的,给你什么是什么,唯独不给自由。劳动教养所曾有明文规定,劳教人员有选举权,这是说劳教人员有公民权,这才是真正的放屁!(在鸣放期间,右派的答辩文章被说成是在报上放屁)这里明明白白是专政机关,侈谈什么公民权!夜里撒尿都要喊报告,白天干活有挎枪的跟着,这与自由民主挨边么?这等于说,明明把人打成奴隶,还要宣传这是维护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右派家败人亡了!是为了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

说实话,到这里的右派几乎对自己都有某种悔恨,这个悔恨表明他们尚有几分可怜的悟性——没有谁还想花心思去较真什么对呀错呀的,稀里糊涂不也是春夏秋冬的一天天过。要是早个一年半载之前就稀里糊涂了,仅就耿介民这个班,就有当不上右派的。要你什么也不知道、让你呆呆傻傻,要你变成愚民,你不!赞美就赞美吧,谁让你批判假、恶、丑了,不是吃饱撑的么?,还自以为这是“匹夫有责”。觉得自己有任重道远的责任感,就是宁死也不装呆、不卖傻,这叫什么?这叫不识抬举!这叫拿自个不当外人,这叫天下最大的色盲——不识货色!

保尔·柯察金说,“生命是最可贵的。”他要来这里走几步、看几眼,他绝对不会再那么说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 裴多菲也错了,这里的生命没有生命气息,是随便可以使用的工具;至于有过爱情和婚姻的,若能够保住,就念几声弥陀吧;若保不住了,也不必悲痛欲绝,没爱情和婚姻了,对另一半也是一种解放,让另一半跟着受罪,也是自己的罪孽。当然话是这么说,真正有过爱情和婚姻的,谁的心也狠不下来。那就让生命唏嘘良久。越是美好的记忆,越是有价值的东西,在这里都一钱不值!如果还记得卜迦丘《十日谈》的爱情故事,就让它藏在脑子里当作自己的故事去回味、去追忆留在过往岁月的卿卿我我。至于未婚者的爱情当然是在烟雨苍茫中,一时难觅其踪了。现在的这些右派先生大体说只有一个寄托,那就是特别想读书。在这里任何一本书,都会被你抢、我夺、大家抢、大家夺、一本书的出现那是被视为彼岸的召唤。而这里连报纸都看不到,很明显,这里需要和外部世界隔绝。

但人们不管情愿不情愿,日子只在现实里,这点他们非常清楚。

清明过后的春天大地有些松软了,也让人感到一个绿色弥漫的季节将要来临了,较远外的城郭,较近处的村落都有了或深或浅的绿色装束,好像关押右派的这个劳动教养所也有春色的关注了,但右派们并没有因春的到来,而见景生情。他们知道,任何美好一进入心灵就变成苦涩和痛苦;因而对脆弱的心智又是一番折磨和摧残。

很多班都到田地去了,有的修整干渠,准备引桑干河进入干渠为稻田汇地,有的到旱田区翻地整垅,一片农忙景象。属于王立春小队长管的,包括耿介民班在内的其它五六个班,现在没有田间任务,而是让他们要到二十里远的蓝家窑去运砖。

人们没怎么想运砖的事儿,倒是很想在村路上走一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村庄和农家院落,还有乡村孩子嬉闹的情景。有人告诉他们,这一路要经过不少村子,说了好些村的名字,引起大家的兴趣。说村名的第一个字定然是村里的大姓,与劳教所毗邻的村子叫柳家寨,这一路还有苗家堡、武家沟、宫家洼、孟家坳、洪家坊子,许家营子,目的地是蓝家窑。

但当他们知道运砖不是用车、不是用马、骡、驴驮,而是由他们或背或担,那真是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再一次印证人和人不一样了。这个“不一样”,必将是他们人生历程具有历史辛酸的纪念。那个王小队长发布指示;每个人的任务不大一样,身强力壮的要担承一百三十斤(每块干砖重五斤,合二十六块砖);次之,担承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斤(合二十二到二十四块砖);再次之,担承八十到一百斤)合十六至二十块砖)。耿介民和大伙一嘀咕,决定按“次之”的要求完成任务,因准备的扁担不够用,有的人只好背了。

花了很长时间各班分配完扁担、箩筐、绳子,出发的时候都快到九点了。虽然让干这种活儿,有点儿拿人不当人看,可是这伙右派从打来也没这么高兴过。因为他们看到无边无际的田野,各个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小院子,除了临街的房子而外,所有的砖房、瓦房、草房一律座北朝南,而且院墙也不一样,有土坯垒的、有砖砌的、也有用树皮戳的,大都是独门独院,只是房子都还很陈旧,窗户是上半截的窗棂上糊着白纸,下半截有几块玻璃。村与村都有能对面行车的土路,但路已年久失修,路面上四五条车辙沟把路弄得坑坑洼洼,可以想见,一旦天下大雨,这样的路会泥泞得没法行走。

现在这伙右派就走在这样的路上,觉得农村虽然破旧,但还是散发着田园气息,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右派们才感到能当一个农民是太幸福了,显然,这个幸福不在穷富,而在自由。大概这条村路从没走过这么多的外地人,尽管人们知道柳家寨有个专押知识分子的劳教所,还是引起村民的好奇。他们不知道右派怎么就犯了王法了?这不奇怪,因为自古以来,人们没听说过有这种事;也许爱说古的老人知道,这些人是被官府流放了……

从乡村的大人孩子的穿着看,依然显出相当贫穷,很多孩子已经光着脚了,女人们的衣服上还有不少补丁,有的还习惯于当众奶孩子,给人衣不遮体的印象,有的看似刚撂下筷子扎着破围裙跑出来;没事干的街流子和抽着旱烟的上年纪的男人们也踊到路边,乡里早有传说,说上千的右派押进去了,但似乎谁也没见过右派是什么样的。有人说,右派就是这样!还有人说,右派的罪过可大了,说他们反对政府……有人可能是疑疑忽忽的,不准吧?善眉善眼的,那模样不像是恶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能看出来?你们眼光巴掌大,看不远,没听城里人说,右派里有当大官的、还有很多是老革命、还有共产党员呢。当这种城里消息在他们中间传递时,有些人像唠家常似的,东说一句西扯一段的,说什么那伙人成分高,没革命性了,不好好向工农学习了。农村也有消息灵通人士,说什么都很郑重其是,说知识分子没让毛主席相中,说他们书念蠢了,让他们在劳教所认识自己最没知识。向农民学习,学到脚上有牛屎也不嫌臭的时候,知识分子就有点用处了。若不介,知识分子就像蠢猪,就是屎,还不如屎,屎能肥田……

他们是快到晌午才走到蓝家窑的。(农村的里数只是人们习惯地估摸,到某地如果说十来里地,就得做好走二十里地的准备)没有想到彭所长和孙科长也在那里。原来柳家寨劳教所有个分所在蓝家窑,那里主要的劳动是烧砖。(几乎全村人都是烧砖高手、大小窑到处是)彭所长和孙科长是来了解情况的。王小队长下令原地休息。

人们听到彭所长问他:“这一路他们还行么?”

“一般说还行。”王小队长挺随意地回答。

“不一般呢?是不是有犯纪律的?”

“那倒没有。不过,还不能让我很满意。”

“你指的是什么?王立春同志。”

“他们走不出精神,松松垮垮,说说笑笑,忘了自己是右派了。”

“你是让他们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右派,而走路却要求他们象部队行军那样!”

“也不完全是,但也不能像散兵游勇那样独自行动,大大咧咧,想快就快、想慢就慢,给我的感觉他们好像在游春观景。”

“王立春同志,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所里给你的任务,因为你没有给你的小队人员加重心理负担,这让他们感到你关心他们,能这样,你对他们的要求他们会愿意完成。好,让大家吃饭,饭后休息一小时。劳动的事你安排。”

百八十号右派背砖、担砖的队伍,这会儿真的是散兵游勇,各个都展示出自己的优势,也有的暴露出自己的劣势:担砖的那扁担颤悠得把脚步也颤悠快了,可苦了背砖的,一百一二十斤重的砖往背上一背,立马硌得脊梁骨生疼,还得让人一拉,才能站起来,而且背起来只能走;越走越沉,一旦想找个能歇歇的地方,只要坐下去,你自个就站不起来了……背砖的好像是蜗牛,有人说背砖的这些人,是古时廉颇转世负荆请罪,不过琢磨琢磨还是褒奖呢!若从场景看,倒很像某种竟赛,就是最后边的人也必须走到目的地。

在走到苗家堡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喊救命,一边喊叫一边飞跑,短裤上有血,单褂也撕破了,裸露出大奶子,后面一个男子手持宰猪刀死命追,这个场面把所有看到的人都惊呆了!但,惊是惊、呆是呆,就是没有人敢拦住那个完全失去理性的男子,正在千钧一发时刻,右派分子冯文义一下子扔掉担子,只见他迎头一脚把那个男子的手中宰猪刀踢飞了,那男子一愣,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右派,他岂能容得!不由得怒由心头起,恶从胆边生,猛向冯文义扑去。让人震惊的是:只见冯文义,左手抓住男子右腕,右肘朝男子下巴用力一端,只听见那男子哎呀一声,立时蹲在地上,疼的满脸是汗。冯文义非常严厉地问那男子,“你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杀人偿命你知道不?”

这时候好些村民围过来,冯文义的同伙也跟过来,那男子下巴已经错环了,说不出话来,一位村民替他说,那女人是他的老婆,他们是一家子,不知是咋回事。

“谁家的丈夫可以杀老婆?你竟敢杀人,真是太可恶了!”冯文义教训了几句之后,左手按住那男子头顶,右手猛地一托下巴,那男子的下巴又回原位了。冯文义拍拍手,又说,老婆跟你过日子,不遂你心、不由你意就要杀老婆,你还算男人么?你老婆会多么寒心?我让你受点疼痛,是为了不让你当杀人犯!对不起了……”

本来这事儿就了了,冯文义也正要离开,王立春小队长连吁带喘地挤进来,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也不问冯文义做了什么,掏出铐子就给冯文义铐上了。

这令在场的人都感到到极大的气愤。其中一个村民给激怒了,上去就揪住了王立春的脖领子,大声吼叫,“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铐人家?他犯罪了么?”

“你松开?你是干什么的?你松不松开?我看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好歹了,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也铐起来!”说时又拿出一个铐子。此时的王小队长不仅不识火色还相当蛮横。

“就你?看样儿我得先犯点错误,要不你就没理由铐我了。”话音未落,这位黧黑脸膛的村民疾速出了四拳,拳拳打在王小队长的脸上,而且给打倒了;若在别处遭遇强手而栽了面,王小队长还可能忍个肚子疼,现在不行了,似乎整个苗家堡的村民都围过来了,何况还有这么多右派幸灾乐祸地想看个究竟,自己被人不费吹灰之力,一个回合没打完就给扔下擂台,这可真是让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孰料王立春竟然打肿脸也要冲个胖子,歪躺在地上的王小队长完全丧失理智了,居然从裤腰带右侧掏出手枪,那个黧黑汉子手疾腿快,一脚踩住王的右手让他动弹不得;而左手揪住王的头发,右手拍着胸脯子对大家说:“我苗长发请大家作证,我脚下的这个王八蛋已经掏出枪来,大家想想看,他掏枪干什么?我是这里的书记,我不能让他在苗家堡逞凶。我在部队干了 10 年,当过侦察排的排长,我就是容不得他在咱这儿如此张狂!我请咱们苗家堡老少爷们证明,证明我不是夺他的枪,而是下他的枪,然后咱们带上枪一起交给县上!”

这时候的王立春真是秋后的蚂蚱——动不了了,脑子似乎也有点清醒了,他知道,真要到了有关上级,若问:你掏枪干什么?是苗长发来抢你的枪?如果再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必须掏枪?作为公安干警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掏枪,你不知道有什么规定么?这几问,他还有理由回答么?

不过王立春还没有最后下不来台,因为彭光磊所长已在外面听了一会,情况也基本弄清了。他走进人群,他首先对苗长发说,“我代表柳家寨劳动教养所向你表示敬意也表示歉意。这敬意是你制止了可能发生的不幸事件;这歉意是我们打扰了你们苗家堡的安静。”彭所长说到这,弯下腰拿上王立春的手枪,又对苗长发说,“请你放心,我们一定按照制度规定,对王立春同志的错误给以严肃处理。”

“所长同志,我提一个要求行么?”

“别这样说,请说!”

“方才王队长给一位青年朋友戴上手铐,我请所长允许摘下他的手铐。正是这位朋友不顾一切地阻止了顷刻间就要发生的杀人凶案。我作为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代表全村感谢这位青年朋友。我们认为这是他见义勇为的行为。”

“就按你的要求。”没等彭所长下令,王小队长给冯文义下了铐子。

冯文义双手随便活动了几下,看见一直站着的那位要杀妻的野蛮汉子,他对彭所长说,“请允许我有几句话想告诉他。”彭所长点点头。冯文义走过几步对汉子说,“你下巴还疼么?真对不起,我下手重了,不过你不要担心,留不下毛病,我曾是个医生,在部队、在地方,我一直是医生。我可能为这件事要受到处分,不过我不后悔,只是希望你别再那样对待你的老婆,男人打老婆是让人笑话的;男人的本事是挣钱养家糊口。再说一声对不起了……”冯文义又挑起担子随大流颤悠着担子走了。

苗家堡的村民似乎有种复杂心情,望着那些担砖的背砖的越走越远,既没摆手也没有任何示意再见,就站在原地呆呆地默默地望着走去的背影。就从刚才发生的事中所表现出的善良,所表现出来的见义勇为的品质,他们会反党?会反社会主义?村民有些怀疑了,几乎不相信右派们是犯了什么国法。苗家堡的灵通人士悄悄说,右派们没犯国法,是给领导提了意见,可能是意见提多了,提尖锐了,把领导说恼了,动怒了,他们就成这样了。

人们也是半信半疑,不过有人还埋怨,每月给你发薪水,也用不着汗点子摔八瓣儿,哪根筋抽的,想起提意见了?国家有政策,政府有规章,你们那点小聪明小智慧,留在家里过日子不是挺好吗?说你们是吃饱撑的,一点也不亏屈,太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有些老乡心肠软,这样表示:若看今天这事儿,他们可真不是牛鬼蛇神,不像!

看你说的,你见过牛鬼蛇神呐?说他们是牛鬼蛇神,那是个形容,实际上就是说他们是坏人,你懂不?柳家寨劳教所能关好人么?

没人说你说的不对,只觉得说他们是坏人,也不像!坏人能见义勇为么?若不是那个小伙子,苗立本的老婆还有命么?这个事例一出,有种很雄辩的效果,好像人们心里都在说:也是啊,坏人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死活?

这伙右派回到劳教所,撂下砖又把砖码好,回到大院……

大院比平时静多了,因为在大田里劳动的还没收工,大院里也就有个百八十号人,担砖的、背砖的可算是累得够呛了,来回走有五十里,有的肩膀肿了,背砖的,此刻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耿介民班蹦出个大夫,这个大夫又给大伙争了气,累不累的不当回事儿了。不过冯文义让背砖的先自个活动活动,他开始给他们挨个地按摩;对肩膀肿的,他叮嘱不要来回揉搓,看看大伙房有没有热水,如果有,打回些,在肩部热敷。

耿介民学着冯文义的按摩手势,也给人按摩起来,冯文义笑笑说,只要按摩就有效果,当然,按穴位按摩效果会更好。这时有人说话了,是丁惠志,“我这儿光热敷不行,腰酸疼的够呛,有很快就断了的感觉,给咱按摩几下行不行?”

“当然行。”答腔的是耿介民。

“最好还是请冯大夫,因为,凡觉疼痛定然有病灶,有病灶自然应由大夫诊治。”

朱瑞祥大笑起来,“哎呀一声,好牙酸!老丁呀老丁,你可真逗,都什么光景了,你还一本正经地逗乐子?”

“我是让大家乐一乐,逗个趣儿,其实我的肩膀可能流血了。”

冯文义冲朱瑞祥说,“别听老丁说,他又在逗你乐呢,肩膀子不裂,血怎么流出来?”丁惠志自个笑了,他说,“我是想幽默一把,让大家在酸疼中有个乐趣。”

虽然每个人不是肩疼就是腰疼,这个丁惠志的几句逗乐还真让人忘了不少疼痛。而丁惠志拿着脸盆去大伙房打热水。丁惠志打了满满一盆热水,一进屋就说,“请把各位毛巾扔过来,我来给各位热敷。让我来给咱冯大夫当个助手。”果然,他小心翼翼地给热敷,毛巾不热了,再换个热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伙房问我打那多热水干嘛?我说热敷肩膀呀,这儿肿了,可巧让别的班听到了,这会儿没准都去打热水了。”

耿介民想了想说,“别人没问路上的事儿吧?”

“没人问,也许还不知道我是哪个班的。问,就告诉,冯文义是咱们班的,体面的事儿说了,也让他们瞧瞧,换了冯文义,他们哪个敢面对那种事儿?不是小瞧他们!”

“我建议,若别的班问到这件事儿,咱们尽可能地支吾过去。这件事直接与王立春有关,在乡村他当众掏枪这绝对是严重事件,究竟怎样处理王立春,究竟怎样评断冯文义,所部可能会出现分歧。所以咱们就当没这回事儿,要稳得住,万万不可自我宣扬,有了比较满意的 结果,再演说演说也不迟。”

好事往歪了说这是生活中最常见的现象,很普遍的,尽管它还不具有历史悠久性。只是我们感到疑惑的是,总觉得把好事往歪了说并没有多少理由根据。好像好事得看谁做的;这就与出身好坏大有关系,似乎也与人的现实身份密不可分。比如有家失火了,一旦发现救火人群中有一反动阶级的人,救火的好事就有了“新动向”。那个反动阶级的人非常可能被认为是放火者,如果你认定他是放火者,但反动阶级这个概念不能成为放火罪行的根据!耿介民说,“这就是阶级偏见,也是政治偏见,这是价值观混乱的表现!只是这种谬误我们习以为常了,所以是非颠倒成为必然,当然各级官吏对此运用地非常熟练。”

“按你说,冯文义莫非要受处分?”丁惠志一下子把一条毛巾摔进盆里,溅出好些水。

“你在上帝俯瞰的世界里生活太久了,不大清楚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人们所遵循的现实法则;因为你的遵循有误,就有了逻辑的残酷性,把你逻辑进右派群体,你的分辩管用么?冯文义今天的行为当然是见义勇为,但如果有一个现实逻辑是这样:你是右派,除了劳动改造,你没有其它所为;你放下自己应做的,而去和村里人打斗,造成整个苗家堡一时的混乱,还引起村民对劳教所的不好印象。这一切说得清么?” 耿介民说。

“这就是说右派有权见死不救!”丁惠志是咬住死理了。

“倒没人这么说,但,冯文义不撂挑子继续担着砖走自己的路,身边谁杀死谁都与冯文义毫无关系。现实的一切都证明这一点!”

丁惠志表示完全领会的样子,脑袋稍稍歪向耿介民,“这就是说,这件事将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定位:一种是,冯文义是见义勇为,自当受到一定奖励;一种是,冯文义不遵守纪律,擅自参与村里民事纠纷,按劳教人员管理规定和惩戒条例处理。”

“祝贺你,老丁,你终于认识上帝的仁慈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的现实既不需要仁慈,更不需要让你明白现实。”

“让我这个曾经是局长的人谈点看法,”费德福想给大家点儿趣味,故作局长状。他说,“任何道理都不是我们思考的坐标系,这几乎无需什么证明,说你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没人追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同出一个“纲”,定某事是什么性质就是什么性质,无需让有良知的人去调查某事原本是什么性质。所以我们要有一个思想准备,今天的事,决不会不了了之,至于是否会问罪于冯大夫,这取决一位关键人物,即我们的彭所长;也就是彭所长怎么看,这是关键:如果不是先针对冯文义,而是先解决王立春的严重违纪,那么,整个事件就纳入公正范畴,冯文义自然会安然无恙。至于是否给冯文义奖励,不好说,不知各位以为然否?”

潘星辉笑着说,“老费挺古典的,所言古色古香。”

一屋子的郁闷和某种不安就在“古色古香”中消失了。

“你们听听我们县的局长讲的怎么样?说费局长是我们县的人才没夸大吧?不过对这件事儿我想再给大伙提个细节,当时我也撂下挑子了,我是担心咱冯文义让人给收拾了,我紧随其后跑过去,没想到咱冯文义有功夫,仅一脚加几拐,那人就趴了,我变成看热闹的了,可是王立春蹦过来,二话不说就铐上咱冯文义;一眨眼事情又变了,苗家堡支书苗长发那身手漂亮利索,三把两下就把王立春踩在脚下了。若不是彭所长赶过来,没准咱们的王小队长现在还在人家脚底下踩着呐……”

白天发生的事儿,不知怎么弄的,大院里几乎人人知道,好像是一场戏,每个人都看到了似的,又觉得这场戏,有文有武,挺好看的,看得人们心里特别痛快;有人还估计晚饭后一定让大家讨论,让大家再争鸣一番。还有的班的班长过来悄悄问耿介民有没有什么动静。

还真别说,什么动静也没有,还是跟往常一样,晚饭后讨论的是白天的劳动情况,当然离不开有什么活思想的话题,这让很多人犯糊涂,那么大的事儿怎么像根本没发生呢?

耿介民班却得到通知:明天继续到蓝家窑运砖。朱瑞祥当即表示,“这是非常正确的安排,他的理由是,肩膀头子不天天压,练不出来;腰节骨也得天天练,才能背上百多斤像走平地。在这方面我是你们师傅。”朱瑞祥说的很实在,就是情绪上有点得意。

“你们班谁说的这么内行?”没想到是管教科孙科长一进屋问了这么一句。“是文笑寒吧?”

“孙科长您取笑了,怎么会是我呀?虽然我下过乡,也锄过几垅地,但有关这些非常无知。内行话是朱瑞祥说的”。

孙科长笑了笑,又随便问了一句,“今天的砖活儿比大田活儿累吧?”

“就是肩膀有些胀疼,不过朱瑞祥说肩膀子若磨出茧子来,就成铁肩膀了。”宁慎这样说是想让孙科长对朱瑞祥有个深刻印象。其实大家都明白,孙科长不是毫无来头的看看或是和大家随便聊点什么的。

“这方面你有优势。”孙科长冲朱瑞祥一边说一边点点头。之后,话题一转就转到今天在苗家堡发生的事上。孙科长扭头对他身边的耿介民说,“我知道你们清楚我来的目的。那好,咱们书归正传。第一我要说明的,不是让大家讨论或评断今天在苗家堡发生的事;第二我要说的,不是让冯文义谈他的行为动机,也不谈他对王小队长当场给他戴铐子的想法。只是今天发生的事引起我们认识冯文义的兴趣,想让冯文义谈谈自己,怎么谈,随便!不过我强调一下,我不是来深挖什么,更不是来下什么套子。”

冯文义对今天发生的事儿,他倒是做了思想准备;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二、有功有过,将功折罪。如果一定要治罪,他想当一回英雄,宁死不屈,给柳家寨劳动教养所一颗冤魂留作记念,因为活着太没意思了,这个没意思就是朗朗乾坤、泱泱大国连最起码的是非观念都丧失殆尽。但所有的准备完全作废,孙科长要了解一个真实的自己。这让他非常激动,还没等开口,眼泪就流出来了。立时每个人都像坐禅一样,静静地,默默地。

很多人都有共同的经历: 讲真实的自己很少有领导信以为真的,特别是在运动中,一旦讲出你的有光有色一面,那就太糟了,轻则美化自己;重则欺骗组织。 还有一群人跟着嗤之 以鼻:瞧他那德行,除了吹牛,看不出还能有什么成色。现在却让冯文义讲一个真实的自己,有人信吗?他疑疑惑惑,问了一句:“从小时候讲?”

“你随便,只要你讲的就是你自己,你怎样讲都行,没有限制。”

我叫冯文义,山西怀仁县马辛庄人, 1933 年出生,出身中农,个人成分学生。我父母现今都健在,父亲叫冯德有,母亲叫沈竹青,我有一个大爷叫冯德望,父亲说过我大爷年轻时跟我爷爷学点中医。(我没见过爷爷,爷爷早去世了)我刚记事儿,日本鬼子来了,我在马辛庄念小学,大爷去怀仁县城开了一个中医诊所,他后来跟我说是太原一位名医帮他领了行医执照。大爷孤身一人,我父母看他可怜,把我姐过继给他。我一小爱动,可巧我们村有一个和尚(此和尚不在寺院,专在农村教孩子们练艺学武,走一处教一处,一教就是少则半载多则一年,然后到别的村子,也是一个吃百家饭的和尚)专教功夫,我也去学过拳脚练过棍棒。 1945 年日本鬼子投降,正好我小学毕业,便到怀仁县上了中学,吃住都在大爷家,我一下学,大爷就让我抓点时间学学中医,虽然是课余学,可是整整六年的“课余”呀,我就能帮助大爷诊病了。但我爹不同意我在大爷的诊所过一辈子,就因我爱动,不适合当医生,正赶上冬季招兵,我参军了,刚入伍,部队要组建医疗队,我是当时学历最高的战士(高中毕业),团首长派我到沈阳军医学院学习。有时我想,我爹说我爱动不适合当医生,可我老是和医连着,这是缘分呢还是命?既然命里有这样安排了,就得把医学好。在学院三年没回过一次家、没休过一个星期天……

毕业回来,团长见他回来倒有几分为难了,因为部队取消了医疗队的编制,让他去当战士,觉得不妥,让他“复原”,又觉得与政策不符。当时他们团驻地与雁北地区相毗连的镇安县,隶属河北省。这个县有县医院,团长坐上吉普车上了县委,看样子镇安县委书记和我们团长是老相识,一见面,团长把来意讲明,似乎还没等说完似的,县委书记一下子握住团长的手,老伙计,你是给我雪中送炭呐,你把冯文义同志的档案派人直接送到医院。“老伙计,你还得告诉我,冯文义同志是党员吗?”

“不是,当时军医学院好像有个规定,凡部队送来学习的,学院不给解决组织问题,毕业时有一份鉴定。所以也算耽误了,请医院考察和培养吧。”

“这个问题我让他们支部负责好了;另一个是冯文义同志的待遇得明确,现在是薪金制了,比咱们以前的待遇情况复杂了,而且相当详细。比如同是科级,待遇也不一样。”

“按部队的规定,有大专学历又表现很好的,可以按副连级,如不违纪,请你们按正连换算地方的哪一级就行了。”

“好,老伙计,就按你说的,我让组织部去做。”

镇安县医院是科室比较齐全的医院,除内、外科、还有中医、正骨、妇产、妇科和儿科等,此外还有住院处和急诊室。医务人员也有五十多人,只是限于当时条件,医疗设备相对陈旧,有些医护人员的素质相对滞后。不过就一个县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医院了,对县城和县外几十个乡镇的百姓就医问病还是相当方便的。

冯文义就在这个县医院当上了外科大夫,可能是县医院负责人事的同志看过他的档案,知道他从小就懂些中医,在学院还多次在内、外科参加临床实验,所以县医院有人称冯文义为多面手,几乎每天不管是哪一科都有他的病人,他自然都得过去。行政级别二十级,月薪六十余元。因为大家称他是多面手,他的病人就特别多了,用他自己话说,甚至夜里急诊大都由我出诊,这可能与我住在医院院内有关。于是我在县医院有点名声了,渐渐地,在县城也有了较好的口碑。他自己说,我当时真是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信心。

他也许是冲昏了头脑,太年轻了,他好像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在文化人中间流行的成语,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树大招风”。后来,比他晚来有一年的内科女大夫宫小芬曾偷偷对他说,“有人嫉妒你、有人说你出风头、还有人说你目中无人!你得留心了。”他对宫小芬自然很感激,悄悄说了声谢谢,分开时他更小声说,“你也得留心,防备别人说闲话。”宫小芬有点羞涩,向他微微一笑,说:“我知道”。

宫小芬的提醒,让他感到十分委屈,大家不都是为了病人么?我并没感到自己如何“秀”了,能多治几个病人,这是完全应该的;病人把能不能康复的愿望全寄托在医生身上,当医生的能无动于衷吗?从另一个角度,正是许许多多病人帮助医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多做点有错么?

其实,这种现象几乎在任何机关和单位都是很普遍的,有时候防不胜防,所以也就没必要防;常说君子小人同存于社会,便各有各的活法,那是对谁都无可奈何的。随着个人人生阅历的增加,可能很自然地就能识破了。譬如,你看到一个人笑得挺灿烂,你不要轻易断言这个人就善良;因为,有些人有时候的笑,是在把某些本质的恶掩盖得一丝不露。而现实有时候比这更残酷,你认为多做点顶多也就是多贡献点呗,这有什么错?你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回答:有,而且可能不是小错。因为你不能让别人感到你比他们强。你越有知识,你的处境就越糟糕。遗憾的是,谁也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

当然,冯文义多少还是有所“悟”:他越来越有自己被暗算的感觉,花样不多但表现形态一致。无论什么科的病人,当值医生就告诉病人,请等等,你这病冯医生一瞧就好,他过会儿肯定来。而说这样话的医生,假装有事,不知到哪儿聊天去了,一宗一件倒也罢了,几乎成为一种惯例,几位医生像休假似的,那么多的病人等他一个人,这还是公立医院么?他告诫自己,咱是新来乍到,累就累点,咱还能多积累临床经验呢。

在这样的氛围中,他工作两年,他感触很深,对这个医院他有印象了:他自己可以说任劳任怨,但他没有写出入党申请书,因为他发现支部负责同志不欣赏他,他还知道他是把病人推给自己的第一人。其他几个党员谁不看支部书记的脸色?他鼓励自己,当不上党员,咱怎么也得当个好医生。当然,是党员的医生,受上级重视,选个先进呀,定个劳模呀,但冯文义对此淡然,他认为医生如果也有什么等级的话,那是要由患者划定的!在医院里,真是各有各的为人行事的手段,老一点的,特别是解放前留下的医生,少言寡语而且行为拘谨,与自己稍年长的医生,有的为了再去深造,抓紧一切时间准备功课,有的为了成为医院的中流砥柱,大事小情都积极向组织汇报,争取早日入党,争当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

这些现象,让冯文义很不理解,据说他没来之前县医院就是这个样子。自打冯文义到县医院,因为一些大夫有意把病人推给冯文义,而且时间一长,病人竟直接找他,其他医生倒清闲起来。连值夜班的事几乎也由冯文义一人包了。理由都是有重要事,冯大夫你又住在医院,多辛苦了,帮帮忙,改日谢!与其说冯文义在忍,不如说他在等待,等待事情的发展。然而他并不清楚等待什么事情,只有提醒自己:必须绝对避免医疗事故。

一天下班后,支部负责同志对他说,“文义同志,一般说,夜里瞧病的,大都内科多,我又是内科大夫,再说我也应该值值夜班了。从你到镇安,你还没好好看看这个县城,今夜我来值班,你出去溜达溜达,新开张的“盛德园”饭馆的水饺好极了,不妨去光顾一下。”

他觉得这是领导对自己的关心,再说硬要自己抢着值班,没准还可能让人感到自己硬要表现积极似的,那太没必要了。还真不如到饭馆吃它半斤水饺,然后看看有什么电影;再随心所欲地漫步街头,欣赏北疆县城的月夜。他当即说,“那就让您辛苦了。”

就这样,他总算得有闲工夫,在夕阳的余晖还在西山回眸大地的时候,他已经进入盛德园饭馆了。冯文义要了半斤水饺,不知为什么想要喝一口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想喝酒的冲动。他要了二两二锅头,要了一个猪蹄,自斟自饮起来,他喝得很慢,但思绪却像蚂蚁搬家,匆匆忙忙拥在一起,相互碰撞又各自赶路。他回想自己这两年的最大感受,得出一个小小结论:他看过的病人都说冯大夫医道好、人也好;相反的,在医院里,同行明里暗里说他骄傲说他狂妄,更有甚者,那位支部书记兼内科主任的辛克明,公开说他走白专道路,还相当热情地当面向冯文义指出:冯大夫,这应该引起注意了,走白专道路是非常危险的!

来自医院内部对冯大夫的舆论,内科女大夫宫小芬为冯文义打抱不平,认为这是有意地伤害,是非常卑鄙龌龊的无耻行为。但宫小芬又万万不敢得罪辛克明,她才二十岁,毫无社会经验,又是新来乍到,又分在内科,辛克明又是她的顶头上司,她哪敢得罪辛克明?何况在医院全体会议上,辛克明要求大家都关心宫小芬,说她是我们医院的后起之秀。

虽然如此,宫小芬还是找个机会,提醒冯文义警惕辛克明,说辛克明心术不正。冯文义没问辛克明怎样地心术不正,却敏感意识到辛克明对宫小芬心怀歹意。

自打冯文义发现宫小芬很关心自己,觉得她对自己有些好感。 23 岁的冯文义也想找个机会和宫小芬走近一些,也想防范辛克明对宫小芬的侵犯。他后来曾说,他有这个想法时,一看到宫小芬的眼神,他就想到爱情。这说明冯文义很想和宫小芬谈恋爱。但好象辛克明千方百计地不给他这个机会。同时,对宫小芬把持得很紧。无形中形成某种紧张而又神秘的态势。冯文义抽冷子给宫小芬一张纸条,宫小芬还得去厕所看:对我怎样攻击和打击都无所谓,我有病人的评价;你可要特别注意了,你一定要做好防范,他很可能是下流之辈,保护好自己,别让他毁了你一生,切切。

宫小芬看完后不知把字条藏在哪里安全,她想了想,把它藏在胸罩里,但她走出厕所时心跳的挺厉害,不仅这样,她觉着自己的后耳根大概都红了,因为她感到这个字条还有更重要的某种传递,说它重要,说它神秘,是她感到自己心上荡漾着一个男人的气息,这气息在她心间来回徜徉,瞬间变成一片云一片雾,又一瞬间,云雾变成点点滴滴的雨露,让这个情窦初开的宫小芬感到甜、感到香、末了有点醉了。宫小芬是有理由醉的,她心里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既不成型也不成样、曾是在眼前飘来飘去的东西,现在,这些渐渐聚拢有形有影了,她有了自信了,觉得冯文义向她走过来,她能听出他的脚步声,这个脚步成了她心灵某种美妙音乐的节奏,在心底呼唤,走近些,再走近些,让我俩听听各自心跳的声音。

冯文义第一次见到宫小芬时,没怎么留意,只觉得她是比自己更年轻的医生,不像通常所见到的另类人:一见到青年女性,那眼神就在人家脸上、胸脯上深入浅出地搜寻。冯文义绝没有这样下作,这自然与他在部队生活了三年有关,在部队绝对不允许对女同志有任何下意识的行为举止。只要在这方面儿有一条,就不配当军人!

但由于冯文义偶尔也去内科帮助看病,和宫小芬渐渐熟了,两人的眼神似乎同时都有了对方,有了对方也就有了“诡秘”的传递。一旦辛克明进来,宫小芬就说话了:“辛主任,好几位病人就等您了。”

“不是有冯大夫么?”辛克明微微一笑地。

“您没见,冯大夫把这位病人看完就要回外科,方才外科来人找过了。”

这时冯文义拿起听诊器站起来,有几分抱歉地说,“辛主任,外科等着我,对不住了;您有什么吩咐和要我做什么,我是随叫随到。”冯文义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往常在这个时候,冯文义说走就走了,可是久而久之,冯文义一来一走,让宫小芬的心里恍惚了好一阵子。也许宫小芬的心思让辛克明有所察觉,他对冯文义说,领导考虑还得发挥你的专长,再说组织上也不能这样使用人,偶尔多才多用是可以的,长此以往,就是组织上太不关心同志的健康了;重视人才,也得适度地使用人才,这方面组织上的确没太注意,这个责任在我,我应该检讨。这套官话就像打太极拳,不温不火,不紧不慢,非刚非柔,四平八稳,不让你感动,也不让你有什么怨气。这就是功夫,这就是想学也决不是人人能够学会的一种人生“特技”。

冯文义把自己的思绪梳理了一遍,自己也酒足饭饱了。走出盛德园,又看了一场露天电影,时已繁星满天,夜幕四合,夜色幽幽地,大约有九点多了。他第一次欣赏这个县城的夜色,没有万家灯火的明亮,路灯与路灯的距离似乎很远,路面上铺着一些不知是灯光还是星月之光交错出迷离而斑驳的影子,乃至他自己也一身斑驳迷离了。他不是一个很会想象的青年,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有着怎样的色彩。不过他好像从一本苏联小说学到一句话,他记住了:“男人的青春色彩是由女人涂染的”。问题是:谁是为他涂染青春的女人?他很小心更非常谨慎,第一次想到女人的时候,就是那位年轻的宫小芬。但他很惶恐,因为他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因此他想起不少悲剧式的爱情故事。但他又感觉宫小芬绝对不是“只在男人身边荡漾,就是不想心灵碰撞”的女人。他有时候梦中醒来,在梦里好象听到宫小芬声音,于是他有了信心。但宫小芬的生活里出现了辛克明,等于自己和她之间有了很可怕的障碍。

现在他在街上迷离而斑驳的影子里,有几分孤独还有几分茫然,似乎还有某种落寞和丢失,而在这条既不平坦又不笔直的路上,没人知道他的心在如何彷徨,他固执地寻寻觅觅着什么。当他走近一棵灯光柱下,突然有人说,“是冯大夫吧?”

他停下脚步一看,“噢,是您呀,在内科见过您,在这儿等人哪?”

“等小芬,急死我了,冯大夫你说,这么晚了不见她影儿,我这个当妈的能不急么?”

“哦,您是宫大夫的母亲呀,我得称您伯母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伯母,宫大夫没跟您说去哪儿么?”

“她说了,说党支部的辛克明找她谈入党的事儿,说支部同志研究过了,再和小芬个别谈谈话。这不,有多少话还要谈到深更半夜的?”

不对!冯文义敏感地意识到小芬要受到伤害。他说,“伯母,咱们得赶快去医院,辛克明这个人有问题,咱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快!”

当他们走到大门前正要敲门,他们听到小芬愤怒地数落辛克明,冯文义悄悄对小芬母亲说,“咱们先听听,”大门里传出小芬清晰的声音:“……我把你当作领导尊敬你,你是党员又是主任的,你说那些下流话,你配当人么?你不怕丢人,我还怕现眼呢!你竟敢动手动脚,还色胆包天地想祸害我?你和你老婆还有你妈一块做梦去吧!你把你当个人物了,就你这个下流痞子,呸,我恶心,你太无耻了。你给我开门,让我回家,明儿个我还给你兜着,你敢不开门,还要继续纠缠,我半夜也要敲开县委书记的门,我让你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宫小芬怎样收拾你这个王八蛋。”

“你怎么骂起人来了?有话说话、有事说事,我怎么你啦?我是摸你啦、还是闹你啦?”辛克明没想到,宫小芬以拼死拼活的力气,猛地一甩膀子,辛克明脸上爆裂出啪的一声,随后,怒吼的一声追问:“你开门不?”

“这叫什么事?连骂带打的,看你是个女的,不和你一般见识罢了,也是我瞎了眼睛,还培养你入党呢!”话头儿还是硬架着,只是开医院大门的手有些哆嗦了。

门开了,无论是辛克明还是宫小芬都愣住了,小芬一看是母亲还有心仪很久的文义,再也控制不住,抱住母亲哇哇地哭起来。这时的辛克明见势不妙、扭身刚跑了几步,冯文义嗖地跟过一腿,只见辛克明摔出两三米远,刚使劲爬起还没等站稳,冯文义朝他腮帮子嘭啪两拳,辛克明这次真得请牙科专家了。辛克明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听到被他耍弄过的冯大夫狠狠骂他一句:“牲口!”光骂一句不是问题的结束,冯文义把辛克明揪起来,宫小芬和母亲也过来,四个人一块走进内科。冯文义要他写个保证书,内容是:今后绝不对宫大夫耍流氓和任何骚扰,对其她女大夫女护士也必须尊重,不许自恃有权而欺侮女性。

这样的保证书,辛克明确实不想写,但冯文义威胁说,“如果你胆敢不写,我马上就到住院处,把值班的大夫、护士请来,由宫大夫向大家控告你对她的猥亵和性骚扰。你是写不写?痛快点儿,我明告诉你,我对你这种人没多大耐性!我再告诉你,我这个人最恨男人对女人作恶;所以你敢不写,我就让你身败名裂!你根本不配当医生,你还美滋滋儿地以自己是党员而招摇呢,太无耻了!”

辛克明只能认倒霉,后悔晚了,他不得不写,往日的飞扬跋扈被自己的“下流”冲走了。当辛克明把保证书交到冯文义手上时,冯文义看了一遍,尔后对他说,“我希望你深刻反省,不要为此而把自己完全葬送。我有个感觉,你绝不是初次玩弄女性!你自己知道。”

宫小芬一直流眼泪,爱和恨同时存在于她的心上,她感到非常痛苦的是她眼前有两个男人,都以自己的行为塑造自己,她自己呢?就在这一刻,宫小芬决定和冯文义在生活的起跑线上同行到底!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冯对辛说,辛主任,建议你连夜坐火车去大堡,市医院著名的牙科专家 和我有忘年交,你若去,明天一上班他就会给你修整牙齿,若耽搁了,你这一口牙就在不住了;何况你脸上还留有抓破的血道子,明天也不便上班,让大家都知道了,我担心对你的前程会有影响;要知道人们的最乐意在这类话题上七嘴八舌,添油加醋有风有雨的,甚至还可能伤害到宫大夫,你的形象会让人们啐得不堪入目;而在乱哄哄的医院里你还能有威信么?你的号令还有人听从么?你说呢?辛主任。

这个时候的辛克明许是良知有点回归了,他意识到现在对女性有猥亵行为,别说是党员,就是普通干部也绝对会受到极严厉的处分,一旦你有了男女关系,在社会上的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而万一宫小芬真的向有关部门揭发,肯定会把他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也许这些都让辛克明颠来倒去地翻了几个个儿,他同意连夜坐火车去大堡。

在镇安县医院,没人注意到辛克明已有几天没露面了,内科的宫大夫忙是忙多了,可是精神非常好,精力也特别充沛,对病人更体贴更关心,她记住了冯文义的话:对病人负责这是当医生的本分。而她和他的那种心领神会的密码,一时半会儿还在严密封锁着。一次宫小芬告诉他,说她母亲请他去趟家,冯摇摇头,他想了想说,“请对伯母解释,如果现在走得近了,辛克明回来一定有他的眼线向他拨弄谄言,谄言中至少有冯文义和宫小芬形影不离了,鬼知道他俩干什么了,反正都没心思为病人看病了,而且不等下班就看不见他们了,没人知道跑哪去了,见不得人呗。”

在这方面,有很多男人和女人都擅长望风扑影、自编自演得惟妙惟肖;取笑别人当作难得的乐趣,诋毁和中伤别人那是他们灵魂的一种寄托。这是某些中国人特有的癖好,是千万不能小看的!有时候似乎是恶作剧,其实只要得机会 就不失时机地丑化你、恶心你。这种人的心理和人格都是有障碍的,是破落的八旗子弟遗风的一类人, 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人物,严重说,他们对群体有极大的破坏性,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小芬,你理解我吗?我是很想去看看伯母,现在不行啊,你要好好给解释解释。”

“我知道,你说得太对了。”妈也会赞赏你的。

这我就放心了,另外,辛克明的那份保证书一定请伯母藏好。

难怪有人说,情人的话,真是绿水悠悠,青山常青,怎么看、怎样听,都好像走进空旷的田野,一片葱茏,像刚滴落在野草上的露珠,似笑似语,让你获得一份祝福。此时此刻,宫小芬正漫步在这个空旷的田野。只是一个爱字,依然在俩人的粉亮的唇上懒得一动不动。

辛克明从大堡回来了,给人的感觉不是去了医院,而是为公差出了一趟远门。他回到内科居然对宫大夫说,“这一阵子可把你忙坏了,让你辛苦了。”

“看辛主任说的,能忙哪去?再说人家冯大夫只要外科没病人了,我这又忙不过来,跟你在的时候一样,是随请随到。”宫小芬落落方方,说时坦荡,伴随微微笑意。不过辛克明还是有什么不放心似的:“冯大夫没说我什么?”

“说了。他让我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辛主任也是一时冲动,就不要难为他了;他是这里领导人之一,总得保护点他的面子。”宫小芬最后告诉他,“冯大夫就说了这些。”

转年春天,冯文义原打算和宫小芬开始公开恋爱关系,可是有了文件下来,要求所有人员集中精力帮助党整风。就是说一切要从大局出发,服从整风要求。辛克明又人五人六地,在大会上宣布,“为确保整风和看病两不误,有谈情说爱的,这期间停止!”

自然,冯文义和宫小芬的谈情说爱只能搁浅。出他俩意外,他俩爱情的搁浅,就像鲨鱼错把海滩看成海底路线,这一来,鲨鱼永远不能再回大海,这被人类定位为群体自杀。冯和宫的爱情搁浅,与鲨鱼的定位相反,很可能是“被杀”。这是后话。

冯文义在柳家寨劳动教养所的那天晚上,回忆到这儿讲述到这儿,似乎有种东西堵住了嘴,让他非常伤感,他不想再说了。

孙科长一看他不说了,觉得在关键地方停下来,有点奇异,不由得问了一句:“你说得非常好,让我也不由得回想起我的几位同学也有与你同样的命运。只是我希望你能够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想说或是觉得很痛苦就不说了。”

耿介民接话了,“别介!哪能虎头蛇尾呢,让孙科长更全面地了解你,有好处。”

文笑寒和宁慎也先后说出这样意思:“都到这地儿了,有啥不好说的了,莫非你还怕再给你戴一顶帽子?”其他人也是一声大点、一声小点、不分先后地抢着说,“就是就是,现在咱们只怕一样,怕身体有毛病,不能劳动;别的没什么可怕的,再说孙科长想了解你,绝不是有再整你的意思,这从面相上能看出来。”

“你们从我的面相能看出我来的动机,不简单,眼力不错!”

“既然这样,我把过程从略,主要说说我鸣放了什么。时间、地点、谁发动、谁主持、有多少人参加、又都是什么级别的,等等等等,我就不介绍了,直奔主题。”

“我鸣放的主题是:关于‘又红又专’、关于知识分子走‘白专道路’。”

冯文义说出他要谈的主题,一屋子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的眼睛,自然认为这是一个爆炸力很强的主题。人们很难断定他从何谈起。冯文义说,所谓“又红又专”的基本指向是,某人是共产党员,专业又很强的,一般说这是对的,但就科学观点看这又是不准确的。我认为,这个“红”既然成为一个政治概念,我们就有理由,以政治观点来审视“又红又专”的基本内涵。“红”的特质就是具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品质,而这样的思想品质,绝对不是共产党员所独有,也绝对不是无产阶级出身的干部所独有;从任何阶级中都会走出全社会所需要的人才。具体说,非党群众也不乏有这种思想品质,再具体说,作为一个医生,他的一切都从病人的需要出发,而且一丝不苟地救死扶伤,兢兢业业地热爱本职工作,这就具备了“红”的基本素质。至于“专”,这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因为“专”是没有止境的,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从事专业的“专”,都必须达到社会公认的专家学者的水平。譬如我,你若要求我“专”到医学博士水平,才有资格在镇安县医院当医生,那我没别的选择了,只能回家种地。我这样说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全面地实事求是地给每一个同志以较为准确的定位,不要轻易说某某是“又红又专”,而某某是走“白专道路”。因为这种主观的随意性,既不利于同志间的团结,也影响了我们事业的发展。更严重的是把事情的本来面目给曲解了,让人无所遵循。

我们怎样定位“白专”?我孤陋寡闻,不得要领。这个术语非常可能只出于中国的现实,因为现实的政治,需要“白专”这个术语。只要认真琢磨,谁红谁白,有人为的因素,具体说,要看具体人的具体背景。

当今世界恐怕没人能找到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他关起门来只为他自己;事实是:越是有学问、有知识的人,越是想要为社会贡献自己的才能。让我再打一个比方,一个不怎么关心政治的人,很可能是一个被认为走“白专道路”的人,某一天突然被送来一个急需抢救的重病人,非得动大手术才可能救他一命,全院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就这个被认为走“白专道路”的人能担此重任。事实也证明了这点。他为危重病人及时做了手术,手术非常成功,他把一个在死亡边上的人救了回来,这个大夫是“白专大夫”吗?是不是也要戴一顶右派帽子?冯文义讲到这儿,包括孙科长在内的一屋子人为他鼓掌。

冯文义一边摇头一边笑,“就这样,我‘鸣放’到柳家寨来了。”

“到这里来,人就变成另一种人了,这,我知道。尽管我既没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一脚就把我踢出人民之外了;红不红专不专,其实也是为某种需要设计出来的,就像想要逮个鸟儿,总得有个谷穗儿挂在鸟儿常去的地方。我呢?承认自作自受;来世为人,至死不吃公饭!现在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的亲人、我的小芬,我害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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