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灵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写1957年“反右运动”的长篇小说。“反右运动”已过去半个世纪,但其凶残、野蛮、疯狂、毫无人性,一直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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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陷落》第十四章

(2011-03-20 19:17:54) 下一个
《灵魂的陷落》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初冬来到了柳家寨,大地还残留着秋色,特别是劳教所管理的几百亩土地上,依然被一片淡淡绿色覆盖。立冬的节气里,只要这儿朔风不起,大地还有最后孕育的能力,天气虽然有时还阴着,但还没有要下雪的迹象。而不管原先的稻田还是旱地上都长出了二寸来高的各种青菜,路经这儿的远近老乡见此景象,也都知道这是被饥饿逼出来的。萝卜缨子已经被人给薅走了不少,彭所长笑着说,“这是好事,谁吃都管点用,过去有钱人家还搭粥棚给穷人喝粥呢。”

很多人都看见彭所长的脸上久违了的笑容。这是因为近些日子,所里有几件事让彭所长心情特别舒展。后来他对别人说,“那几件事出他意外。”

他正为女劳教的身体状况犯愁时,上级来了命令:全部转走女劳教。究竟转哪儿,他也不清楚,转走那天所长委托孙科长代他送行,人们都知道在这里呆了将近两年的女劳教,上大卡车时都哭了,按说劳教所这地方还值得人们留恋么?似乎也没有多大必要分析她们当时的心理,但人们相信,她们不会忘记在难以承受的巨大悲苦中,曾经给过她们关心和同情的人。

另一件事,对劳教人员也至关重要。

彭所长已经决定,因身体虚弱短时期不能劳动的,通知家属前来办理保外就医手续,他这个决定很快得到原送单位和上级的同意。上级的批示:此举甚好,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就在这个过程,又得到市转发的中央关于部分右派摘帽的文件。不过所谓部分摘帽也就是影响不大的右派,比如,像因说“吃不饱”而当右派的朱瑞祥,这次肯定摘帽。

让彭所长兴奋异常,原决定保外就医的,其中有不少摘帽了,连保外就医和这次摘帽的,柳家寨劳教所一下子走了 150 多人,所长的心上不那么沉重了。不过,有点震动的是耿介民班,因为耿介民摘帽了,他走了。他的走不是让人嫉妒,而是他们这段朝夕相处的情谊一下子好像找不着了,往日的一切,很难不变成苦涩的回忆。

他们祝福耿介民,人们一致认为,走出一个,至少一颗心灵上没有枷锁了,至少你夜里尿尿不用喊报告了。其实山外的风景也不灿烂,很难让人置信的是,摘帽后的风景竟然也是凄凄惨惨。若干年后:文笑寒碰到了耿介民,彼此谈到往,他说:“你们当时一定挺羡慕我的,其实我倒想回去,我还给彭所长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回去。“这让文笑寒大惑不解。”你不知道,我好像又在机关干事了,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打水、扫地、屋里屋外卫生、还要掏厕所,干这些也无所谓,就是人们那种对你鄙夷的眼神真是无法忍受。每月领那不到 40 元的工资,你看人们的情绪几乎义愤填膺,意思说,你个臭右派还领薪水?这么说吧,没人把你当人看。”“你的党籍恢复了没有?”文笑寒问他。“你怎么说梦话呢!你以为帽子摘哪儿了?从我脑顶上摘下来,到群众手上啦;我若知道这样,我可不摘帽,戴着呗,多省心;群众拿着帽子,整天得小心别再给戴上,太可怕了,当时我真有了断自己的心思。”

对彭所长个人来说,让他吃了定心丸的是,他逃脱了反右倾机会主义这一劫——这个旨在敲山震虎的党内运动基本结束了。如果这次运动也深挖,彭所长肯定被挖出来,因为在对人的态度上他始终坚守人性原则,仅这一点他就是直接与现实政策唱对台戏了。众所周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仅此一句就能准确地捣毁彭所长的那个人性理念。

其实彭所长的侥幸在于这次运动的锋芒首先是军队,其次是地方,而且无论是军队或是地方,针对的大都是高层,即:凡对“三面红旗”持不同政见者都在清洗之列。

不管形势怎么变来变去变好变坏,只要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彭所长又回到自己的工作程序中。首先是人的安排。蓝家窑的费德福和朱瑞祥都摘帽回坝上了,他和孙科长研究,觉得还得用通讯组的人比较可靠,决定郁大千代替费德福,刚来通讯组的钟谦代替朱瑞祥;

柳家寨这边就让宁慎代替耿介民。通讯组就剩下文笑寒和潘星辉了,先由他们俩支架着,什么时候有合适的人选再说,好在全所前后减了几百人,要报道的东西没以前多了。

彭所长得到通知,市里要从劳教所把地、富、反、坏劳教人员全部抽出,组织小队去到驼峰山采石场劳动,任命郜三娃当队长。任务是采石、砸石,并把石头运到桑干河北岸,准备做石笼防洪用。北岸的护堤地段其中就有一段紧挨劳教所的干渠,所以彭所长对市里这个决定非常拥护。但没想到郜三娃不愿去驼峰山,好象他很了解那里的情况,而他心里却是不愿管一帮地、富、反、坏,觉得没有管右派神气。他曾得意地对别人说过:“我现在,这么说吧,什么大学老师呀,什么作家编辑呀,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得乖乖地干;我训话,他们就得支棱着耳朵听!我是什么,我是专政机器上的一颗不可缺少的螺丝钉!”

“现在让我去管那群大字不识一筐的小地痞、小流氓、小毛贼,我吃饱撑的?不去!”

彭所长让孙科长同他谈谈,但郜三娃气呼呼地说,“你当我是右派呐,也让我交代呐,你好好看看我是郜三娃。”

孙科长没动声色,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怎么有资格和郜大队长谈话,这可让你误会了,那会儿市局孔立群局长给彭所长打电话,现在所长正和客人说话,让我把孔局长的电话指示转告你,你要想听呢,我就告诉你,不想听呢,正好,两便,我还有事忙哩。”

郜三娃一听,有点不敢让孙科长走,急赤白脸地说,“你走个什么劲呀,谁撵你了似的,有什么话,说嘛。”

孙科长停住脚步,回头对他又笑了一下,说,“你又误会了,不是我有资格和你谈话,是孔立群局长有话留给你。”

“对对,那你说吧,孙科长”。

“我直截了当,我下面的话可全是局长的话。”

“你就说嘛,你还不知道我,对别人的话我从来不抓辫子。”他急得语无伦次。

“那好,孔局长问你去不去驼峰山?要去,三日内小队人数和档案都弄清楚,有大卡车接;要不去,马上到市局组织科办理手续!”

“办理手续?什么意思?”郜三娃愣愣地看孙科长。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意思?”孙科长还是保持那么一笑。

郜三娃嘟嘟囔囔,含含糊糊,好像是说白给他装走两袋大米了……郜三娃好象受到重大伤害,一时竟觉得一切都空茫茫的了,他还是第一次说话没了底气,问:“孙科长,你是作组织工作的,你有做人事工作的经验,你给我出个主意,你说我去不去驼峰山?”

“哎呀,郜大队长你可高抬我了,我怎么能了解局长的意思!”

“别这么说!多没劲!我是在求你,你不能看我笑话,你回答我:去,有利;不去,有利。你应该有对同志负责的态度!”

“你把话说到这儿,我来回答:去,有利;不去,后果会非常糟糕!”

“非常糟糕?不解。”

“对!公安机关的人事调动和部队的人事调动相同,不服从调动,经做工作依然不服从者,严重的要清除出队伍。”

没想到这位郜大队长主动握起孙科长的手。连连说,“谢谢,谢谢!”

孙科长把和郜大队长谈话的情况跟所长说了一遍,所长说,“这对他也是个教育,说句刻薄话,他脑子里霸道的东西太多了,他根本不懂专政,他以为谁在专政机关工作,谁就可以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谁就是对别人可以乱施专政,甚至把专政机关当作自己飞扬跋扈乃至发泄私愤的场所。”

孙科长说,“这次把地、富、反、坏和右派分开,我觉得右派问题大概又引起中央的注意,可能有不同的意见。”

彭所长说,“我多次想过右派问题,我还联系到 1942 年的延安整风,那年我刚从山西临汾到延安参加革命,我赶上了,把我也整了。中途变成抢救运动,搞得非常恐怖,死伤很多,景象极惨。我给打得走不了路了,住进医院。就当时的干部数量,当然不可能达到今天百万右派的规模,但若按人口比例,却远远超过现在。当时几乎人人过筛,除了中央,各部属单位必须人人过关,造成一种“特务如毛”的印象;特别是从南方局来到延安的同志,差不多一网打尽!不过,‘抢救运动’结束了 , 几乎 100 %平反;而且是党员的恢复党籍 , 非党干部恢复原工作。相比较,当时是疾风暴雨,满打满算三年,事儿完了还回你的岗位,该提拔的照样提拔,该重用的就重用。就是从起点又回到原点。右派不行,现在只零零星星地给摘帽,摘帽不等于事儿了了,具体说,有起点,没有终点。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是既不能回原单位,在社会上也没有就业门径。耿介民给我来封信,说他在一个小单位里,备受歧视,不让参加会,更不许听报告,单位所有杂活都靠他一个人干。所以他要求我再把他收留回劳教所。其实什么也怕比,劳教所类似监狱,没人说监狱好,但相对说,总还算有个栖身之地,流放在黑龙江原始森林里的,那就更惨了……我有时候想不明白,这百万知识分子究竟犯了什么大罪,非给他们这样一个下场?我想到大清朝的林则徐,禁烟禁出毛病了,发配到新疆了,右派呢?他们的档案我看了一百份,客观说,都很有价值。他又问孙科长,你不是也看了不少档案,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咱们俩就这么说几句悄悄话得了。不过咱们要想了解点儿,不妨抽空再好好看看文笑寒呀、宁慎呀、冯文义等人的档案。第一次看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领导好像定谁是右派早就计划好了,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两个人都摇摇头,表示都很无奈。不过最后还是有一个共同看法:右派绝对不会永远圈在劳教所!只要他们能活下来,我想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理性的回归,这应是历史的必然。

初冬第一场雪幽幽然飘落着,可能是没有风的缘故,好像雪花只在空中飘来飘去。很长时间大地才让雪花苫严了。文笑寒来到旱田区,他关心那片还在成长的青菜。因为前些日子他看到有好些猪在菜地祸害,这让他很生气。虽然所长说了,要是有人来剜菜,一只眼闭一只眼睁,让他们剜吧。可是让猪来拱菜地,这就不能容忍了。他刚把一篇黑板报稿写完,又不放心那片菜地,趁落雪时的清新,便来了。

两个 10 来岁的孩子正在拔菜,光一心思拔菜,也可能是觉得雪天没人来,可是一伸腰一抬头,文笑寒站在他们眼前,他们正要跑,文笑寒说,“跑什么呀,菜还没装满筐呢,来,我帮你们,装满了再走。”

孩子愣愣地,有点胆怯问:“你是这里的警察叔叔吧?”

“不是。我是来帮你们拔菜的。”

两个孩子相互看看,更愣愣地。筐很快装满了,孩子特高兴,笑呵呵地说,“叔叔真好,不轰我们,还帮助拔菜,你得告诉我们你是做什么的?”

“不说了吧。”

“不行,我们得告诉俺娘是谁帮的呀。”

“好吧,我是当右派的。”

“什么?右派!”小哥俩只疑惑了半秒钟,当即把一筐菜倒在雪地上,还冲他呸了一口,骂声“臭右派”,连头也没回,撒丫子跑了……

文笑寒立时脑子嗡嗡响,他软瘫在地,两个孩子的“骂”,其严重性、其对文笑寒的打击远远胜过以前所有的批判!他经受过上百次各界人士的批斗、围剿、恐嚇和辱骂,文笑寒还敢于多次反驳、不招、不认,被当地党政官员认定是死心塌地的顽固分子。但两个孩子只骂一声“臭右派”,他却抗不住了,像尖利的刀子从他的心上划过,全部伤疤又重新流血,他万万没想到,他的下一代人对右派也如此深恶痛绝!他随手抓起一把青菜往嘴里填,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其实在稍远处,彭所长和孙科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孙科长跑过去,拉起文笑寒,他说:“别怪孩子!你没做错,更没说错,在孩子面前你没说谎,没想到……”

彭所长走过来,“回去吧,别怪孩子!”

文笑寒找了几根稻草,把孩子扔下的菜,捋捋,用稻草捆上,抱了回去。

大院里已经摆好了几十台卷草绳机,很多人都从所外的稻草垛往大院背稻草,一半天就要开始打草绳了。草绳是用来缠秫秸靶子(长有 60 - 70 厘米 ,直径 10 厘米 ),秫秸靶子是稻田各小区用来当“毛渠”的闸板(干渠水通过纵横交错的各条毛渠流进每块稻田)。

文笑寒把抱回来的菜交给大伙房,回到屋里。潘星辉没在,自己的稿子也没在桌上,知道潘星辉写黑板报去了。他刚刚洗了洗脸,潘星辉回来,轻轻搓搓手,他说,“外面空气太好了,小雪花落在手上,清清凉凉的,好像怕你心里烦闷;让我想起咱们刚来时的那个除夕,也有这样的雪花,还有那堆篝火,大家都还不清楚将怎样开始生活。好像日子有越来越沉重的感觉,没想到现在有那多人都走了,好像这里的最后生活还需要你我来支应。”

文笑寒没有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潘星辉,潘也没问,只是顺着原来的思路说,“这屋里静得过分了,有种冷清的感觉,对大院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大概你我必须坚守这份冷清了。”

“我倒想在这里坚守到最后,我们习惯了这种活法,这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能把很难清除的虚荣心在不知不觉中给清除了。没有所羡慕的,也没有所嫉妒的,没有级别之差,没有高低之分,谁都忘了什么是做人的尊严;即使是梦里的欢笑也觉得挺多余的,只有一种担心,担心黎明醒来会有什么事等着我们。”

驼峰山有消息过来,原来那里是劳改队,除了有劳改犯,还有些被认为特别顽固的右派,因饿死的太多,任务无法完成才调走了这里的地、富、反、坏,据说有时候尸体的数量得够一马车,才给拉到乱尸岗。

文笑寒苦笑着说,“你我也可能正是给那样的大车凑数的两位。”

“不至于!大院内外的青菜也会帮着保住咱们的命,我觉得彭所长非常重视人们的身体状况。还记得不?在浮肿病最严重的时候,为什么咱这里死的人最少呢?后来才知道,当时每天吃的定量达到 1 斤 4 两(这可是绝密数字)。仅用两个多月,浮肿的威胁消失了。”

“你们说我什么呐?”随着话音彭所长走进来。一进屋又说,“就剩你们两个了,忙得够呛吧?累是累点,但也有好处,免得让人们说你们是‘高级劳教’。”

“这事我想过了,从明天起,我参加打草绳,星辉一个人弄稿子,后天我弄稿子,星辉去打草绳。很多人把命都搭出去了,我们多干点儿,应该。”

“当作回忆往事的一点纪念吧!”彭所长说,“我来是有个事儿想问问文笑寒。”

“您问吧。”

“在你的档案里,你记述了过大凌河到东北解放区的一段经历,其中你写到一个叫石发的人,当时他是纵队某团团长兼金城区委书记。”

“对,我写得没错,记也没错!您有疑问吗?”

因彭所长突然问起十多年前的事儿,加之这段历史在大小运动中都遭到非难、痛斥和嘲笑,说死也不让你过关,而且越说人们听得越气忿,立马就有拍桌子的,瞪眼的;若神经脆弱的,当场就能吓死。现在所长提出来,文笑寒似乎又回到当年的两次“肃反”(不是反右会场)会场,他不把底,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儿了?

“从你情绪看你可能是误会了。我是来再问问你所见到的石发。如果真是那个石发,那就是我的第一任支部书记,当时是在延安的‘陕北公校’。他从部队回延安,当时他已经是营长,人非常好,憨厚朴实,打仗非常勇敢,只要他开枪了,敌人总得死几个;而对我们又总是先笑后说:你们可都是我的老师,你们使劲教,我使劲学,将来仗打大了,没点文化不行!接着便问:以后在哪儿打了胜仗,可别忘了告我一声!真的,这个石发,太可爱太可敬了。”

“后来,他又回部队了,但记不清是晋察冀部队还是晋冀鲁豫部队,影影忽忽好象听说他随部队去东北了。有时我回想起战友,第一个就是老领导石发。我想给锦州金城区委发个电报,打听打听石发的下落。猛然想起石发托你们替他打听苏敬山在哪儿,你的记述里,石发把苏敬山当位恩人。苏敬山是不是延安中央医院的那个苏敬山?”

文笑寒笑了。

“你笑什么?”所长有些莫名其妙。

“苏敬山还是宁慎的老丈人呐。”

“谁?宁慎!”

“是啊,前些日子他爱人还来过呢。”

“咳,有些事儿呀是太耐琢磨了,苏敬山的女婿会是右派?苏敬山那可是大堡市资格最老的共产党员,他怎么没干预他女婿的遭遇?”

“细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宁慎也从不提。不过还是说过几句的,苏敬山知道女儿已爱上宁慎之后,才知道宁慎已被打成了右派,苏敬山只是激励宁慎任何时候都要心胸开阔,没有罪而过罪人生活,不是从你们这代人开始的,这有传统。再说,二十多年前的运动,最少也得杀个四五万人,现在文明多了,人生不管怎样,既经历着,就无论如何一定要经得起。怨天尤人,是懦夫,那不是男子汉!”

“说得好啊,说什么我也得去看看老上级了,在延安抢救时要不是他给我精心治疗,说完就完了,那时最不值钱的就是命!可是我怎么向他交代宁慎呢?我爱莫能助啊。不过他肯定会了解一切的。另外关于石发,我得告诉他,我想他肯定会和我一道去东北锦州的。”

所长刚走出,却返身回来对他们说,“你们别老憋在屋里,出去换换空气,替我走一趟,你们去苗家堡找苗长发,告诉他,咱们稻田、旱地上种的菜,都给他们了。让他们快点弄走,就说咱们趁十天半月还不能上冻,要翻地整地,待明春开化时好放水汇地,旱田也得耙地。”

文笑寒和潘星辉去了苗家堡。

岁月不是水,水一波一浪流走了,再来的是另一波了,而四季呢?走了还会回来,这不,转眼间已经是春光明媚的五月,尽管饥馑比过去的 1960 年更加严峻,但人们的心理上,还是觉得在春天里挨饿比在冬天里挨饿好多了,春天里的白天总还有阳光给点温暖,而在冬天,那就是饥寒交迫了。《国际歌》第一句就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自然指的是无产者,而我们无法知道,我们的无产者,在天寒地冻的时刻,有多少没有起来!这当然是国家的绝密!

不过公正说,柳家寨劳教所虽然它管教的是资产阶级反动派,不要说和其它劳教所比,就是和它附近方圆 50 里的各个村子比,基本上一直能保证六成饱,所以还不能说饥寒交迫。尤其现在,全所不到 200 人,不要说自种自收还存有相当数量,就是满院子长的菜也能保证人们不再浮肿。在现在春播春耕大忙季节,彭所长偷偷地又给增加了定量(外人只知道每人每月定量 28 斤),究竟增加了多少谁也不知道,劳教人员也没有得便宜卖乖的,别人问起,连干部都说每月 28 斤。

其实,就是一旦外人知道了,彭所长也会很郑重回答:旧社会的地主在春播和秋收农忙时,都会让长工吃饱,地主能做到的,难道我们做不到?这话当然理直气壮,但愿什么都不发生。

没想到还是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冯文义“逃跑”了。

这之前,医务室由郭亮保管的挂号费(大约有百十来元)全丢了,郭亮是请假回老家为母奔丧回来之后,发现他的抽屉锁已被打开了,抽屉里的钱除了有些钢嘣还在,所有纸票子全丢了。郭亮知道彭所长去东北锦州了,又听说孙科长有病住院了,就把丢钱的事儿直接对新调来的雷震队长说了。

这位雷震是大堡市某街派出所所长,他是想新官上任得点一把火,没有任何调查就认定钱是冯文义偷走的!他的理由是:医务室只两个人,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是劳教犯,出现这种情况的最大嫌疑者当然是劳教犯冯文义了。

于是雷震让冯文义交代。冯当然一口回绝!

“我知道你们当右派的对任何罪行都没有低头认罪的,我是新来乍到,不想对你动真格的,但是,我警告你别心存侥幸。”

在一旁的郭亮真怕这个雷震二虎起来铐上冯文义,对雷震说,“你先回去,我来和他说,冯大夫不是抵赖的人。”

冯文义对郭亮最后这句话非常反感,但还是忍住了。

雷震出去了,老半天郭亮没说话,似乎不知该说什么,但是,他相信冯文义不想吃眼前亏的,交代是早早晚晚的事。

正这时郭亮老婆来找他,说你的老朋友来家了,正等你呢。

郭亮对冯文义还很客气说,“冯大夫,不用着急,慢慢想想,等我回来再说……”

冯文义当时想,若所长在,他可以马上找去,可是所长偏偏出门了,孙科长又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了,所以劳教所没有人能救他,而新来的雷震,肯定会把偷盗罪名强加在自己头上,我必须逃出去,即便死,也死在外面!

雷震和郭亮都不在了,而且门又没锁,机会难得,没有更多的考虑,他走出医务室,大门警卫还以为冯大夫去工地呢,还向他点点头,笑了笑。荒唐的是,冯文义走出大门后却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跑。但又没有时间考虑,突然想到苗家堡,那里的支书与他曾有一面之识,于是一溜小跑奔向了苗家堡。

他果真找到苗长发,他向苗长发诉说了一切。苗长发说,“我完全相信你说的,但你把事情的性质变了,一个可怕的把柄让人抓住了,你太不了解社会情况了,先不说偷盗是真是假,也不说你这个右派是否真想逃跑,就按你说的,是去中央上访,说你想翻案,你没得说吧?你知道不,翻案就等于说共产党错了,我的傻兄弟,光翻案这一宗,这事儿就弄大发了,后果太不敢想了!我得拦住你,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干这种蠢事?要给你上“纲”,小命说完就完呐。你不知道翻案是最危险的?现在又有文件了,内容就是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你干吗非要往枪口上撞!”

冯文义耷拉着脑袋,脸色苍白。沉默无言,傻了。

“小冯,你救过俺苗家堡的人,这是恩情,我苗长发不忘,我得帮你,我送你回去吧,何况你们所长是个好人,他是正人君子,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把问题弄清楚。这可万万不是能躲的事儿呀。”秒长非语重心长地说。

“彭所长去东北办事去了,所长若在,我不会这样。”

“你们那个王立春小队长不是撤了?”

“他是撤了,又来个新队长雷震,看样子他比王立春还凶!”

“苗长发想了想,说,那你也得回去!受点折磨也不至于没命,现在对谁来说保命是第一位的。听我的,好吗?好兄弟,听劝。你们念书人有一个通病,不知怎么就执迷起来,太容易受伤害了。”

苗长发把利害反复给冯文义摆了又摆,冯也觉得真要是让其它公安机关逮着,知道他是从劳教所偷跑出来的,必然大祸临头。他说,“我听苗大哥的。”苗说,“这就有缓!先吃点饭,我送你回去,就说我在大门口碰上你,把你请到家来抻把抻把胳膊腿儿……”

“谁会信?”

“真是书呆子 , 爱信不信,一口咬定,记住,死活咬住,你可千万别松口!”

郭亮回到医务室不见了冯文义,还没想到他会逃跑,他进大院,去通讯组,潘星辉先说,“郭大夫得闲到我们这儿来,我们欢迎。”

文笑寒接着说,“欢迎欢迎,不过说句玩笑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儿呐?”

“冯大夫来过么?”

“在班上他从来没来过!”文笑寒看到郭大夫一脸惊慌,紧问一句;“出什么事儿了?”

“你们也不是外人,不过你们不要说出去,他有了偷盗嫌疑,雷队长要他交代,我把雷队长劝走,我说我来和冯大夫谈,可巧我爱人找我说家里来了朋友,这不,和朋友吃顿饭又聊了一会儿,我回来见不着他了。”

“什么?冯文义有偷盗嫌疑,你信呐,郭大夫!”文笑寒真想开口大骂:指不定是哪个王八蛋栽赃陷害呢。这句话没说出,倒说出这么几句:“右派没有偷盗的习惯,只有说真话的毛病。郭大夫,比如我,你相信我会偷盗吗?”

“郭大夫,请你们还是应该认真好好调查一下,我也相信,他绝不会干这种没廉耻的事情!”

当郭亮走出大院正往右边的医务室拐去时,惊叫了一声,“他回来了!”原来他看见苗长发和冯文义走进大门。他这一声惊叫把在屋里烦透了的雷震,嗖的一下子跳出来,跑到正走着的冯文义跟前,非常麻利地给冯文义铐上了,苗长发刚想说明,雷震狠狠瞪他几眼说:“这是劳教所,我在执行公务,哪儿凉快去哪儿!”

冯文义并不惊惶失措,对苗长发说,“你胳膊腿没事儿,我看了,没伤筋动骨,但还得常活动;有什么事儿等所长回来……”

没想到雷震把冯文义带进大院一间“小号”,把铐子打开,但迅即又把冯文义两臂扭后给戴上背铐。一推,把冯文义推倒在炕上。当的一声把门关上,随后一锁。

苗长发在原地愣了好长一会儿,觉得毫无办法,在人家管的地方咱能说什么,心里不由得发恨:冯大夫呀,你这不是自找么!你既知道是别人对你的陷害,你干吗跑呀……苗长发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苗家堡。

郭亮竟觉得这件事儿闹大了,不管怎么说在劳教所不经领导批准谁都没权铐人!这是在前年发生王立春铐人事件,彭所长明确宣布的!(令人匪夷所思,仅有的两次,被铐者都是冯文义)郭亮后悔不迭,我应该向所里报告,我怎么鬼使神差地告给雷震呀,他是当过派出所所长的呀,他把铐人当成家常便饭,也当成自己的成就!——他不铐人,他就没有了乐趣,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人生道具,一个是腰带上的枪,一个是裤兜里的这幅铐子。

文笑寒和潘星辉知道冯文义给戴上背铐,光着急,没一点办法,这时若去和雷震说理,他敢把你也铐上,你看雷震那气势,好像让你感到他若让你死,你就绝对活不成了。所以有人说了,一个没教养的人,偶然获得权力,这个权力立刻让他变得十分野蛮和残忍。

让人感到很诧异的是郭亮似乎比谁都焦急和不安。

在冯文义蹲小号两夜之后的第三天上午,约摸十点左右,大门外开进一辆小轿车,又是小唐值勤,车没停稳,小唐就看见车里的彭所长。没想到彭所长一下车就很快去开另一车门,走出一位 50 左右的人,一下车就说,别有这么多礼节,咱们是战友,不是上下级。他说罢返身抱下一个小孩,小孩的大眼睛四处看,这时他妈妈下车抱过孩子,孩子问:“妈妈,爸爸呢?妈妈说爸爸在这儿……”彭所长让人去找宁慎。

还没等彭所长和客人喝口茶,文笑寒和潘星辉就闯进来,气喘吁吁说,“所长,先别怪我们冒失,让您的客人笑话,实在是火烧眉毛了。”接着是潘星辉把冯文义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彭所长听后,对客人说,实在对不起老领导,你们先喝点水,随便说点什么,我出去几分钟就回来。

抱孩子的年轻女人是苏雨亭,她对她爸说:“我认识他们,一个是才子文笑寒,一个是大学讲师潘星辉。他们是宁慎的朋友。我每次来,他们对我非常热情。”她正说着,宁慎跑进来,愣了一下,又赶忙说:“爸爸,没想到是您来了,您身体怎样?我妈呢,都好吧?”

“都好都好!还不是你的儿子整天喊爸爸,亭亭答应了小家伙的要求,就来了呗。”

亭亭把不到两岁的儿子放到地上,“去看爸爸!”亭亭指着宁慎。小家伙真乖,走到宁慎跟前,宁慎刚要抱他,他却问了:“你是爸爸吗?你叫宁慎吗?”

宁慎认真回答:“我是爸爸,我叫宁慎。”

小家伙咧嘴笑了,说,“抱抱宝宝!”

一声抱抱宝宝,一屋子泪!

苏敬山说,“这次是和你们所长一块去东北锦州,在烈士陵园祭奠一位战友,过去我给宁慎讲过,那位烈士就是石发同志,他在黑山狙击战中壮烈牺牲了。若不是光磊同志看小文的档案,我是这辈子也不会知道石发在哪儿,我和光磊同志很感谢你呀,作家文笑寒。”

文笑寒马上站起来连连鞠躬,说,“您可别这样称呼我,您是老前辈,今天能见到您,我真是太荣幸了,十多年了,那时我们一到金城,就由石发亲自接待,在接待过程他无数次谈到您,一再表示他若遇不到您,他怎么会去延安,会成为革命战士,会成为共产党员,临末了,还嘱咐我们为他打听您的下落。

看到您们这么怀念战友,我们太无地自容了,我一直没去为他打听,也是怕运动乱牵扯,就因为这点,我对我的首长、恩师、同学等人都不联系,真的,人之常情不许有了,这是新中国人人都感觉到的,有时真会有想不到的麻烦。我和诗人鲁藜仅仅通一次信,就给打成胡风分子,不过他们后来也觉得有些荒唐了,又对我说,你不是胡风分子了……”

“你们所长告诉我,可是在你的档案里,你那段历史写的挺详细,写的颇有文采。”

“您可甭提那段历史了,大小运动没一次通过!说我是瞎编的,是美化自己企图蒙混过关。就为这段历史,把我整的连我自己都认为是瞎编的……”

“我倒是希望一旦你获得自由,把这段历史包括整个人生历程都写出来,让后人了解你经历的、遇到的、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认识到的一切一切,都写出来,这才不愧当作家。”苏敬山说到这儿,停了停,“不过,你写完得让我为你把把关,我虽不懂文学,但我觉得比你认识这个社会!”

“这也是我的梦想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还有写作的权利。不过天不绝人之路!”

在文笑寒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彭所长找来郭亮和雷震,他并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同时进来三个警卫,小唐对雷震说,“我奉市局命令,缴你的枪,”当即两个警卫以极快速度从他腰带上下了枪。雷震竟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自己的一个人生道具说没就没了?小唐对雷震说:“所长命令你去‘小号’打开冯文义的背铐!你没权力私自使用刑具!”

雷震在三个警卫跟随下去了“小号”。

郭亮脑门子渗出汗珠,彭所长的炯炯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郭亮的脸上。他想离开但不敢离开,彭所长说,“你要有事儿你可以办去,需要和我说点什么你就说,我是觉得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不过,告不告诉在你,你有事要走,我也有事;哦,我倒忘了,小唐说你兄弟郭青来了,他碰见了,他们还说了几句话,听说你母亲过世了,老家挺困难的,你没和咱们工会借点钱吗?”

这时候的郭亮已经满脸是汗,彭所长又说,你大概感冒了,瞧你出的汗!这时雷震进来,他依然不懂得这里发生了什么,气急败坏地。

彭所长不愠不火地说,“雷震同志,这里不能留你啦,是有点意外,不过我有责任说出不留你的理由,就你的工作水平和野蛮的作为,继续留在这里会犯更大的错误,因为你毕竟是带枪的人,会让在这里劳动的人感到不安全。我告诉你,几年前,我们曾想给冯文义奖励的,因为他勇敢地制止了一场凶杀!你今天可谓下车伊始,仅凭郭亮说了一声丢钱了,你不做任何调查,你就动用了刑具。这是公安人员守则所不准许的!我不知道你根据什么,认定冯文义偷了钱呢!”

“他逃跑嘛!”雷震依然不服。

也巧了,苗长发及时进来。张口就说,“冯大夫不是逃跑!那天,我想进城,走到这儿,正碰上冯大夫,就想到胳膊腿儿不知道怎么扭伤的,就想请冯大夫给整治整治,当时冯大夫没答应,说是违反纪律。我说,没事儿!有事儿让所长处分我!是我亲自和冯大夫一块进院的,谁都看见了!我只证明冯大夫不是逃跑。我还有事,对不起,我先走了。”他刚走出门碰到冯文义,仅仅两天多,苗长发就看出冯文义给折磨的有些变样了,知道雷震对他使手段了,他拍拍冯文义的肩膀,下巴挑了几下,示意没事儿。

冯文义进了屋,小唐扶他坐下,他对彭所长说……“那时候,雷队长和郭大夫先后走出屋,屋里就我一人,郭大夫的抽屉也没锁,我怕继续栽赃,心里十分委屈,也特气愤,便走出屋,不知不觉地走出大门,碰上了苗支书——”

“你不要说了,情况我们了解了。让小唐送你到通讯组,就搬到通讯组吧,先休息几天,文笑寒和潘星辉会照顾你。”最后,所长告诉冯文义,“是谁偷了钱,我们会知道的,反正不是你,放心吧!”

冯文义回通讯组不大工夫,前院有汽车鸣笛。原来市局开来吉普,把雷震带回去处理。据小唐后来说,当时雷震一下子就毛了,脸色煞白,他万万没想到当月的工资还没领到,就这样灰溜溜地给拽回去了。他可能挺恨郭亮的!

雷震走后的第二天,小唐通知郭亮去所部。郭亮给小唐的印象好像他知道让他去所部是为什么。他走进所部小院,彭所长在那里等他。

一进屋,所长让他坐下,给他还递过一杯水。所长说,“郭亮,你是希望和我谈呢还是想和全所谈。”

“我不明白所长的意思。”

“是嘛!那好,我希望你告诉我,医务室丢了多少钱?”

郭亮一愣,“有点心虚,大概有百十多元。”

我不追究准确数字,但我告诉你,公安机关烦恶模棱两可的回答。“你告诉我,你兄弟从蠡县老家来——”

郭亮抢着回答:“是来告诉我母亲过世了,让我跟他一块回蠡县。”

“你跟他一块走的么?”

“没有,我说把工作和家里安排安排随后就回去。”

“这么说,你弟弟先走的,你后走的。你放“挂号费”的抽屉锁好了没有?”

郭亮有些惊诧,他以为所长会继续问回老家奔丧的事,怎么突然问起了抽屉锁了没有。

他回答:“锁了。”

“大概你有这个常识,如果我来偷钱,不管抽屉锁不锁,都会留下我的手纹。你希望所部请刑侦专家来么?我估计你不会。我知道蠡县是个穷县,饿死了几千人,你没给家带点儿什么?多少也得尽点儿孝道,老人一辈子不容易啊。”

“所长还不了解我,我就那么点工资,老婆没工作,孩子又小,我就是有心也没力呀。”

“那倒是,我希望你再想想,其实想不想都没多大必要了。你回去吧!”在所长的眼前出现了小唐和郭青相见时的情景:“刚来就要走,多呆几天,有吃有喝的,不比蠡县强。”“呆不住,老娘走了,我来一是给我哥送个信,一是弄点钱怎么也得给老人发送发送。我知道哥手头紧,有心无力。是,我哥七凑八凑地给我带回一百……”

常说法不容情!

孙科长出院后接手对郭亮的处理。市局孔立群局长指示:对郭亮必须严肃处理!郭亮在公安系统是贪污、陷害违法的典型,尽管所贪数目不大(百多元。是行政 16 级副县级的月工资),栽赃陷害还没造成更严重后果,但不能姑息,否则,至少会让劳教人员耻笑我们包庇真正的违法乱纪者;不严肃处理,还可能有人以身试法,甚至贪赃枉法!

孙科长告诉郭亮,其实仅就贪污一项,因数目不大尚可从宽,相比你栽赃陷害,你也明白,这就是直接触犯刑律了,就是这样,我们也没依法处理,念及你家庭、孩子等具体问题,经所部呈请上级批准,决定给你行政最高处分:开除公职,即日离开劳教所。

郭亮事件处理以后,孙科长和彭所长谈到他有一个看起来怪怪的想法。彭所长听后只是说,“这得有组织部同意才行。我去试试,你忘了,不是你非要我跟你来这儿,我不是去组织部当科长了,现在我估计这件事,组织部有可能答应我的请求。不过,那边的情况还不清楚,别弄个一厢情愿。”

“走一步算一步吧 , 能行最好 , 不成也没啥遗憾的,本来就是我的突发奇想。”

孙科长带着自己的突发奇想出发了。

正是插秧季节,所有人都下田插秧,文笑寒和潘星辉占了近两亩的稻畦。文笑寒挑来稻秧,一把一把地往稻畦里扔,然后各把一头横排推进。稻田里的蚂鳖已经不是不速之客,来就来了,叮就叮了,插秧时没人顾得上蚂鳖的肆虐,插到稻埂,在稻埂上再收拾它,那时它也吸饱血了。这蚂鳖也实在是讨厌,叮上你就不撒嘴,把它揪断了,嘴还在肉里,必须捏住它“脖子”才能把它拔出来。桑干河北岸的几百亩稻田好像没用十天半月就全插完了,说心里话,柳家寨这 200 来右派,尽管冤情深重,当看到经过自己劳作而绿意盎然的稻田,不由得一片欣喜涌进胸膛,在这里我们依然有成就感!

孙科长从外地回来,身边跟着一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姑娘,他们走进彭所长办公室,彭所长高兴地对姑娘说,“你是宫小芬同志吧?欢迎你来,真的,特别欢迎。我叫彭光磊。”

宫小芬先愣了一下,有点惶恐说:“我是宫小芬。非常谢谢所长还记得我,我当时见到孙科长时,就有种预感:我可能遇到吉人来帮我了。”

“可不能这么说,公道说,咱们互相帮助。”又对孙科长说,“你们一路辛苦了吧,先把小宫同志领到小蔡那儿,先让小宫同志休息好,需要什么,从小蔡那儿拿。以后有的是时间聊。”

孙科长向所长简略介绍此行过程。市组织部同意咱们的想法和要求,并给镇安县委组织部写一封类似请求放人的信。我到镇安县委,组织部刘部长亲自陪我去了县医院,接待我们的正是医院支部书记辛克明。刘部长要辛克明拿来宫小芬的档案,顺便让宫小芬也来。辛克明拿来档案交给刘部长,刘部长随手递给我。辛克明此时真是一头雾水,他说,宫大夫在家养病呐,这几年一直是工作一段就得病一阵子,有点抑郁的症灶。

“你觉得宫大夫工作怎样?”

“刚来时表现非常好,近两年可能是身体不舒服,积极性差些。”

“一个身体不舒服的人,你是关心她的身体还是要求她发挥积极性?”

“对她的身体我还是关心的,经常去家里看她。”

那好,你领我们去她家看看。刘部长从他帆布夹里抽出一张活页纸,写了一行字:县医院宫小芬同志的档案由县委组织部取走。签完名,放进帆布夹。

来到宫小芬家门,辛克明上前敲门,里面回应:“谁呀?”“辛克明。”“你回去忙吧,俺女儿不想见你!”

孙科长上前忙说,“我和刘部长来看看小芬同志,是让辛克明领的路。我见过您女儿。”

门开了。辛克明刚要返身走开,刘部长把那张活页纸交给辛克明,说,“她调走了。”

“什么,宫小芬调走了?”辛克明十分惊诧。

“对!你回医院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刘部长很明确地告诉辛克明。

辛克明灰溜溜走后,刘部长对宫小芬说,“我想这回你的病该好了。”

宫小芬一时不明话的含义,疑疑惑惑地问:“辛克明调走了?他应该走了!刘部长您可为咱医院做了大好事,这个人品质特别恶劣!”

“哎呀,”孙科长说,“不是他调走了,是你宫小芬调走了。”

“我?”宫小芬十分惊讶,“调我去哪儿?”她抱住母亲。愣愣地,有点儿痴痴呆呆地。

“你想去哪儿?”刘部长和孙科长一时好像也有点不安。

宫小芬依然抱住母亲,侧脸认真问:“我有选择的自由吗?”

“组织部刘部长来你家里,你看不出为什么来吗?还有我呐,几年前你夸过我,说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共产党员,我和刘部长来就是想亲自听听你自由地选择什么。”

她不假思索地问:“是工作?是人?”

“既是工作,也是人。”

“机会难得,我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我直言相告吧,冯文义在哪儿,我就选择在哪儿工作。否则,我宁可抑郁而死。我曾下过决心不再想他,可是不行,特别是一见辛克明的那副嘴脸,觉得我身边的男人都让我恶心,这时候我就想起文义,他活着我就嫁给他;他死了,我也死。”

刘部长说话了:“关于辛克明我们将进行调查。你在县医院的工作结束了,你的档案我已经交给孙大同同志。”

宫小芬跑过来和刘部长握手,“谢谢部长,我活过来了,我不再抑郁了!”

“我也感谢刘部长让这么好的小宫同志来支持我们的工作,但愿我们的环境和工作条件不至于让小宫同志有太大的失望。”孙科长说。

刘部长说,“我把小宫同志交给你了,细节问题你们自己谈吧,我就不参与了,我还有一个会,我先走了。”说罢握着小宫的手,热情而真挚地说:“祝你在新的工作岗位,作出好成绩,一切顺利,生活幸福。有时间也得回来看看,镇安是你的故乡,还有你母亲。”

晚傍晌,彭所长和孙科长研究冯文义和宫小芬在哪儿见面,是否得先向冯文义渗透些实情。研究结果是彭所长让孙科长自己去运作,所长想趁着晚上凉快进城找黄书记问问,他们的结婚证好领不?是不是要有特殊手续?还有他们将住在哪儿?好像在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的结婚也有政治条款的规范,而这一点彭所长似乎一无所知。

孙科长来到通讯组,屋里文笑寒、潘星辉和冯文义三人都在。孙科长告诉冯文义,说宫小芬打听你的情况,如果方便她想来看看你,你能告诉我方便不方便?

冯文义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笑笑说,“孙科长,您真把我问着了,一个在劳教所服劳役的右派,他能知道什么是方便呢,所有的方便都不属于右派了。”

“你说的太绝对了吧?小冯,按你说法,孙科长还有必要问你吗?”

“我同意星辉的。”孙科长从来不说没用的话。

“我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也这样认识我,你应很理性的,或是经过思考的,回答方便或不方便,在这点上,所部给你充分的方便。你等等,在你回答之前,我问你,你要非常真诚地告诉我,你想不想宫小芬?你心里还有没有宫小芬?”

“我想有什么用!心里有有什么用?”冯文义非常激动,声音很大,好象在质问。

警卫小唐进来,孙科长给小唐一个眼神,说,“你先回去,我过会儿走。”小唐走了不大一会儿,管教科的小蔡领着宫小芬进来,只听孙科长问冯文义:“你好好看看,你还认识她么?”

“真的是你,你咋就来啦?小芬!”冯文义大吃一惊。

“你还那样,没变!”小芬泪眼含笑地说。

两人抱在一起,把几年所有的思念之情化成泪水,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小蔡领他俩去到往常家属留宿屋,她说——

我知道,你什么都对我说了。宫小芬满脸绯红。

“那好,你们好好谈,只是别太伤感。我 11 点来接你。”小蔡一边走一边笑,好象既羡慕,还有一点很不好意思的妒忌,没人知道小蔡的那一半,离她是远是近。夜空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挺暧昧的,好象也窃见了姑娘心上的那个正在徘徊的身影。

县委书记黄若愚对彭所长说,“这件事不复杂,我和民政局说说,一张 8 开纸的结婚证书能开出来,严格说这也并不违纪,劳教人员虽隶属你专政机关,但国家规定的劳教条例并没有不许结婚的规定。”

“这点我清楚,但是他们结婚总得让夫妻住在一起吧,假如有人提出我老婆来这里租房,我怎么不可以和老婆住在一起呢?”

“这倒是个要有充分理由说服的问题,一开了头,可就不是一家两家的事儿了。”

彭所长豁然开朗般,“有了!我真是一时给蒙住了,这太好回答了。”

“你说说看,让我也长点见识。”黄书记很认真地。

“如果你的爱人也是咱们单位所需要的干部或正式工作人员,我们提供住房,当然可以同住。这里的关键必须是所里需要!”

“对呀!真的,这个问题提出来,我还为你犯难呢,其实根本不是个问题。”

“看来每个人都可能有发生智力障碍的时候。我想起一位德国哲学家的故事。他养了一大一小两个猫,就给它们修了一大一小两个洞。一天哲学家的朋友去看他,奇怪地问他,怎么修两个洞啊?哲学家也很奇怪,觉得朋友提出一个可笑的问题。于是哲学家耐心地解释:我有大小两个猫,自然得有大小两个洞,即,大猫走大洞,小猫走小洞。”

他的朋友哂然一笑,说,“老朋友,你有智力障碍了。”

“什么,我有智力障碍?”

对,朋友继续说,“大猫当然进不去小洞,但小猫绝对能进去大洞,所以你修一个大洞就可以了。”

就这样,两位朋友傻笑了半天。黄书记和彭所长大概也笑了一阵子。

所部让文笑寒和潘星辉把原先郭亮的住房,重新清理和粉刷了,他们把户户间的隔离墙也给弄得整整齐齐,虽然是只有两间住房的小院,也给修饰得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墙上就有四张约有一米高 40 多厘米宽的人体穴位图。炕上的东西宫小芬带来一些,缺少的由小蔡帮她在县城选购,基本上就算齐了。

小蔡好像是受领导的委托,带着歉意说,“按说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应该为你们操办操办,我想你能理解现实环境的限制。有了结婚证书你和冯大夫就是夫妻了,完全可以生活在一起了。领导就不来祝贺了,还请你体谅,晚上我和小唐给你们送来洞房花烛的夜餐,你们总要喝交杯酒的。”

“我不知咱俩谁大,也不好怎么称呼你。”

“我比你小两岁, 23 岁了。”

“这么说我叫你一声小妹可以么,我 25 岁了。”

小蔡拥抱宫小芬,闪着泪花说,“妹妹祝姐幸福!我是独生女,长这么大,没人叫我小妹,你叫我小妹,我特感动。”

姐冒失地问一句,“你有男朋友了吗?”

“有影了,能不能捉到,看缘分吧……”

就这样,冯文义和宫小芬不仅同在医务室上班,而且在家属院建立了自己的家。

自从医务室出现了女大夫,不知为什么医务室比往常忙多了,不少劳教人员一收工回来就到医务所,表示这疼那疼的,大概是出于本能吧?他们有好几年没有近距离看见女人了,特别是在这种环境,男人才真正把女人当作艳丽的花朵来欣赏,不过也有人把女人当作一棵枝叶繁盛的大树,让人在荫凉下把匆匆忙忙的心事停下来,清清爽爽地呆会儿。不过这个女大夫,咋就顶替了郭大夫,有很多人还不知道内情。至于家属院的女人们 10 有 7 、 8 不是来瞧病的,干脆说就是来看新媳妇的。这些女人们虽然和新媳妇不都是邻居,可都住在一个家属院,出自家门,走个 10 步 20 步的,还是能和新媳妇说点儿家长里短的嘛!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是人家新过门,能空手去么?不空手就得花钱买东西吧?再则,她男人是右派,咱走近了,谁知道哪天跟着吃“挂落”呢?这些女人甭瞧没多少文化,但都精明透了。

有一宗倒让人挺烦的,不光是去看新媳妇,只要是和谁搭伴儿,不管是走路还是坐一块做针线活儿,对新媳妇就开始评头品足,这儿那儿的,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进一步喟叹,天下女人都是一样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个女人用粗话驳她,得了吧你,你忘了和我说的,你男人特棒,说他一上身,就让你哼哼到鸡叫……

据说这样的女人们只要聚一块儿,荤的,黄的,所有的段子都说的活灵活现,只要形容怎么“黄”,那才叫酣畅淋漓,一针见血,如临其境,然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小冯、小宫小两口正在忙活晚饭,听到小唐在门外说,“宫姐,有人来看你们。”小宫马上给开门,但见是一对中年夫妇,她根本不认识,她一边让客人进家一边说,“文义,有你的客人。”客人接她的话茬说,“我们也是你的客人,小冯没向你提到我么?”

“哦,您是苗大哥吧?这位是大嫂了,冯文义一边擦手一边说,没想到老哥老嫂来,谢谢,谢谢!我们是真想去看看你们,我能有今天,多亏老哥的搭救——”

“不提那事儿,是你俩有缘分,我和你嫂子听到你们了了心愿,结成了夫妻,难呐,太不易了,当然得来祝贺!这不,你嫂子特买了一个暖壶一对枕巾,表示点心意,明年生一个胖小子,我们再来祝贺。”临走时,苗长发说了几句语重心长的话:“过去人说男人能娶一个贤慧的老婆,不容易;现在也是这样,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一个人能遇上一个为你着想的领导,远比找老婆难得多。就拿文老弟说,在劳教所这地儿,没有彭光磊和孙大同这样的领导,你们再爱得死去活来,能有今天么?我希望你俩儿别忘了他们!”

“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除了不忘所长和孙科长,小芬也说了,没有苗大哥的仗义,我俩只能天各一方,结婚是绝对不可能的!怎么报答,现在不好说,就等摘帽以后看是啥气候吧。我俩都非常幼稚,总是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结果呢?哎!”

一天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在外面工地上劳动的人都回来了,而往常都是各班派人回来打饭再挑回工地。这时,孙科长和小蔡急匆匆跑进医务室,说,“你们背上药箱,跟我们马上去干渠,出事了……”从所部到干渠有二里多地,他们是一口气跑到,见到彭所长,又意外见到郜大队长,他们听到彭所长好象在训郜三娃:“……你怎么把工作当儿戏呀?说你是在杀人你接受不了吧?十个人背石头,除一个人伤在桥头,捡条命,九个人都摔死了,这是犯罪啊,你感到了吗?你的编制在驼峰山,可是你把人摔死在我们的干渠,我能不说话么!”说到这儿,冲孙科长几个人说,“谁来也没救了,摔下去当时就摔死了。过会儿,冯文义你领宫大夫下渠看看。”接着他继续指责郜三娃,“你总该知道人命关天吧,你自个看着办吧,反正你得把死人弄走,能老放在干渠展览么?”

“那,彭所长也得发话啊!”

“我发什么话?我就不明白,非得在你面前死几口子才心满意足?才觉得你够派?他们犯死罪了么?即便犯死罪了,也轮不到你来处决吧?”

“所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求你帮一把,找几条大绳,一辆马车,然后你就别管了,现在就得要绳子,要大车,这么热的天气,尸体很快就会腐烂的。”

“孙科长,让三娃和你一块回去,让生产科给准备好三娃需要的东西。让生产科安排一下,下午不在稻田区劳动,一部分去旱田,一部分去蓝家窑。”

彭所长问小蔡,“你怕尸体不?”

“小芬姐都下去了,我怕也得下去,胆子也需要锻炼。”

“好,你下去吧,看看这些尸体,想想他们的父母,真难以想象他们的家人会多么绝望!如果他们的家属质问:不论他们究竟有多大罪名,怎么也不能把命就这么没了吧?让你,让我,怎么答复?”

“我懂得所长的话。”小蔡下了干渠。数了数尸体,共 9 具。尸体旁边还有很多大石头,大石头旁边有些碎石,显然是大石落下摔碎的。抬头看,有两道由“跳板”搭成的天桥横搭在干渠两端。与渠底之距约有 5 米 。冯文义说“这比从两层楼上跳下的自杀者还惨,没有背着这么大的石头纵身一跳的自杀者!你们看看,摔得脑袋迸裂有时还能看到,但摔出五脏六腑的,我是第一次看到!相比之下,刑场之死还算文明,而这里就是相当野蛮了!”

后来这个惨案还是让少数人了解到了。

驼峰山用来防洪的石头,是不能直接运到防洪地点的,最近的地点是劳教所干渠的北边再通过干渠的“天桥”(栈道)把石头运到南边,再由那里弄到挨着桑干河北岸的地方。干渠上本有来一个一米多宽的通道,而且通道两边有不到一米高的护栏,人空身来回走动还是很安全的。郜三娃找过彭所长,问彭所长:“人背上百八十斤石头通过有没有危险?”

彭所长当即告诉他,“有没有危险你也不能使用这个通道!因为万一通道因超重坍塌,摔下的人必死无疑,劳教所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最好你们搭建两个临时的很坚固的天桥(栈道),既方便劳动又能保证安全。”

郜三娃从驼峰山带来七八十号人,吃住就在桑干河北岸搭建的帐篷里。事大事小都由他负责,所以在搭桥这件事上他确实还是很认真的,他是特意请县里工程队来搭建的,经过验收完全合格,而且使用了几天,背石头的人都反映挺安全的。

有人描写那天出事的情景:每次一组 10 人,一人跟一人,背着石头弯腰走在桥上,第一个人都快走到头了,最后一个人刚上桥,第一个人突然觉得眼发黑,稍稍停了停,在南岸的郜大队长猛地喊了一嗓子:快走!第一个人忽然激灵一下,身子往后一仰就栽下去了,后面几个人撞在一起,天桥猛烈颤动、突然晃悠,九个人几乎同时坠落……就这么简单!

彭所长问孙科长,“大同,看样子,郜三娃打算把人一埋就完了,按说与咱们没关系,我是想市里一旦知道了,会不会责问咱们知情不报?”

“知情不报的事儿多了,若我看,上边未必想知道多少事,甚至什么也不知道才省心。但是万一出现特殊情况,就是要给郜三娃一点颜色。那样的话,咱们可能受到批评;但绝无大过错。这个惨案完全是郜三娃造成的。他如此下去,不会有好下场。”

“我想给孔立群打个电话,把情况告诉他,他爱管不管,与咱没关系。”

彭所长正要打电话,小唐跑进来,一进屋就说不好了,郜三娃和苗家堡打起来了,他让人打得伤势不轻,动弹不了了。

所长挂上电话,咳了一声,对孙科长说,“看看,这个郜三娃大概只会撒野、惹是生非,干不了别的!”他又问小唐,“到底因为什么你清楚不?”

“是一个小孩子跑来说了那么几句,没等我问,小孩子就跑了。”

“你的意见呢?”彭所长问孙科长。

“这么吧,你不要出头了,我去看看,苗长发还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再说,和咱们的关系挺好的,但凡过得去,他不会撅我面子;现在的问题是郜三娃给打得不能动弹了,得先把他送到医院。”

“肯定是他跑到苗家堡耀武扬威招人气愤,它把苗家堡老乡也当劳改犯了,人家还吃你这一套!一定是他先出言不逊,激怒了老乡,才招致这个后果,我不想给他兜着!”

“所长,你先别动气,我现在就去!”

“让小唐跟你去,事情弄清楚了,该赔礼的,赔礼,该道歉的,道歉。别把事态扩大!”

孙科长和小唐来到了苗家堡。在村边的山脚下零零散散地放着那九具尸体,孙科长一看就明白了。苗长发看是孙科长便从人群挤出来,张口说了一句很客气的话:“打扰孙科长了。”

“别这么说,彭所长是让我来赔礼道歉的。”孙科长握着苗长发的手摇动了几下。

“这个郜三娃不是已经不在劳教所了?”苗长发问。

“是。他调到驼峰山了。可他领人在我们干渠那儿干活,过去又在一起工作,你说怎么好能不关照一下呢?这么吧,事情咱们过会儿慢慢谈,听说郜三娃伤得挺重,先让他去医院,请你先给个方便,看彭所长的面子,给个面子吧!”

苗长发让村里开上拖拉机把郜三娃送到县医院。小唐陪着去的。

苗长发说,“孙科长请到我家里谈,”说时又让村里人找点破席子给尸体苫苫。领孙科长进了家,苗长发开门见山说,“孙科长,你知道我眼睛不揉沙子,可我讲理。我把情况说说,你给评评理。当时我正锄地,有人跑来告诉我,说有一辆大车在咱们村边山根卸下死人,我问了一句,谁家死人了?不是咱村的!我一听就气了,孙科长一定知道,在村子里最忌讳的就是外地死人往村子里扔,这比当面骂祖宗还不能容忍!我扛上锄头就跑过去,正赶上大车往回返,我扔下锄头,一个箭步勒住马头!

赶车的就是郜三娃,车上坐着三四个青年人,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劳改的就是劳教的,他们看见我勒住马头,有点惊恐,郜三娃恶狠狠地骂他们,没你们事儿,滚下车!接着他瞪着眼睛质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正要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嗬,我告诉你,我是驼峰山劳改队队长!兼管右派。”

“我们苗家堡是劳改队么?”

“我这个人最烦磨叽,干脆说,我就是把死人扔这了,你怎么着吧?”

“我让你把死人怎么拉来的,再怎么拉回去;你不要以为你眼前的都是劳改犯!”

“我看你不认识马王爷几只眼。”

“我看你一只眼都没有,全瞎了。”

郜三娃命令我撒开勒马头的手!

“你别在这做梦!我要让你的马车走一步,我就不姓苗!”

“真的?”

“假的,我让你把我眼珠子抠去!”

说时迟那时快,郜三娃仗着自己身高体壮,一脚飞向苗长发,差点踢到裆部,苗长发虽闪得快,大腿上着实挨了一脚,趔趄了几下。这时不少村民走过来,苗长发警告村民:谁也不许上手,咱这里不是打群架,是我要以牙还牙,为咱村找回公道。

要不说郜三娃是毫无教养呢,一点也不识火色,竟蠢得以为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呢,还逞什么能?他是趁自己兴起,又飞过来一脚,苗长发双手在半空抓住他的脚,借力一 扽,把他扽个倒栽葱,只听咔吧一声,郜三娃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可能是大胯脱环了,疼的他直咧嘴,但苗长发今天似乎要置他于死地,扑过去,照他肋骨狠踹两脚,又在脸上啪啪啪扇了 10 几个耳光,厉声问道:“你的死人拉不拉走?你要敢说不拉,我马上派人拉到县里去,这里不是你装死的地方,说痛快的!”

郜三娃虽然疼死了,但意识还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这回可是遇上“吃生米”的了,一旦把死人拉到县里,自己后半生肯定没着落了,会很惨很惨的,说不定比我管教的这些人还惨!想到这儿,不得不说,“我肯定——拉走!”说罢,闭上了眼睛。

苗长发述说到这儿,看看孙科长,连连说,“看这事儿闹得多不合适,咱们两家关系都很好的。这事儿,这事儿……”

“完全是郜三娃的错,他至少事先得征求你们的意见,确实如你说的,怎么能随便把死人往人家村里扔呢?没这个道理!”

“孙科长,请你和彭所长好好商量商量,别的咱们都好说,苗家堡老百姓都知道劳教所对俺们很好,可这件事儿,真没法通融,严重点说,我若答应死人留下,有人敢杀了我。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农村跟过去太不一样了,就我们这个村,饿死的快有 100 了人,饿的人们根本不怕死了,再饿下去,结帮成伙偷抢劫道都可能发生——不就是个死嘛。孙科长,这 9 具尸体无论如何得拉走,请你别难为我!”

“这不仅是习俗所不许,从一般的道义上讲也是令人不能容忍的,这等于随便把死人往别人院里扔,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去,你相信我也会很快回来。请你把那辆大车看住。”

孙科长几乎是跑回去的。把情况很快向所长讲完,所长马上让小蔡去问小宫有没有喷洒的消毒药,如果有,马上让她和冯文义最快赶到苗家堡,若没有的话,让她骑车进城去医药公司买回来,这是十万火急,若污染了村子,发生了疫情,这个祸就闯大了!“大同,你随小宫她们一块去,把尸体消毒后拉到咱旱田区的北边,我让人现在就去挖坑,让死人先入土,其它以后再说。那儿若忙不过来,请苗长发帮把手,告诉小宫,消毒面大些,郜三娃闯了大祸,他住院了,咱得把善后尽量做得安稳些,求得苗家堡老乡能够谅解。我必须把情况向孔局长当面讲清楚。我走后,有什么事由你决定处理。”

彭所长是和黄书记一块先去了医院。郜三娃断了三根肋条,大胯骨有些劈裂,牙齿脱落 7 个,但意识相当清楚,当然更无生命危险。他不认识彭所长身边的人,彭所长先介绍说,“这位是县委书记黄若愚同志,听我说了你的情况,要来看看你。”

“现在感觉怎样?郜三娃同志。”

“死是死不了,就是这口气咽不下来!”在一旁的彭所长简直不敢相信,这个郜三娃怎么一点也没想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心里说,无可救药了。但黄书记好象没有接触过这类人,竟有了好奇心,俯身问:“哪口气咽不下来?看看我对你能不能有所帮助?”

“现在说不好,等我好了,我再向你报告。”

其实没人清楚像郜三娃这种人怎么在公安部门还能得到一些权力呢 ? 一句话可以讲清楚,就是他给地主扛过活,脚上有牛屎,这些就成为他最骄傲的政治资本。有了这个资本,就像当年的八旗子弟,觉得自己有了非同小可的身价,你看人家县委书记来看他,他都没啥感觉。黄书记还不得不解释,我本来就是想看看你的病情,现在看你这么清醒,我们也就放心了,不过黄就有点感到郜这个人毫无教养,立马口气就变了,“我以这个县的县委书记身份,问问你,是谁允许你把死人扔到苗家堡的?如果你不屑回答我,那么我们就去找孔立群同志,我估摸,你得向他说个明白吧!”

“你说什么?你们要去市局?”

“是啊,我们亲自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听听他怎么说。”

“干什么?把苗家堡的一面之词告诉局长?”

“情况是要说些的,因为苗家堡老百姓也有一口气咽不下来,事情解决不好,他们会群体上访。我虽然是书记对这么严重的事情,我必须先报告县委常委会,接着当然得报告市局!我连这点最基本的组织观念和责任感都没有的话,我怎么当县委书记 ? 另外,得请局长通知驼峰山劳改队马上派一位负责人,在河滩的帐篷里还有好几十号人,既没人领导劳动也没人经管生活,必须马上有负责人来,同时还得有人来医院,回答医院的提问:这是工伤还是私自斗殴所致。还得有关同志来调查真相。”

由郜三娃一手闯的祸,在市局、县委的重视下,在劳教所领导具体操作下,算是比较顺利地解决了。那九位冤魂就在曾长过高粱和玉米的黄土地里埋了。尚不知他们的家人何年何月才能来到这块旱田一角,凭吊自己的亲人。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罪,没罪而治罪,古已有之;但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也效仿古之君王,贻与后人,难有史家准确注释了。那时候,肯定没人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历史版本,即使有,勿庸置疑,真相难寻!因为,众所周知,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而我们史家的公正感几乎流失殆尽。难有司马迁的品德和勇气,从另一角度,我们不能责怪史家,因为,史家也无能把社会的不公正进行任何校正!

不过在现实中的郜三娃,看来,他想出他那口气,可能没有多大指望了,因为还不清楚他身体什么部位感染了,据说感染面积挺大,县医院已送郜三娃去市医院了。

不久又有消息传来,是肺部严重感染,大夫先用药物控制,一旦控制不了,就得作开胸手术;如果非做开胸手术才能保住郜三娃的命,那么谁来主刀呢?市医院曾有一位胸脑外科专家,在反胡风时,不知他发现了什么而离开大堡,通过关系定居香港。不过这位专家还是把他离开的原因告诉了他的朋友。他说,他发现我们这里根本不重视人的能力,而只相信所谓思想觉悟;而思想觉悟是要由领导来确认的。我发现领导并不欣赏我,我只能属于没有思想觉悟一类,我自然得识趣,也不想接受对我不屑一顾,何况我也不想再浪费自己的生命了…

在郜三娃病势严重的时候,市医院一位大夫突然想起,几年前大型机械制造厂党委书记武志峰的开颅手术,这个手术的主刀就是苏雨亭。但了解内情的人透露,苏雨亭常去北京与她的导师一起做重要手术,就是不肯参与市医院的事——就是失业,也不参加医疗活动。曾和万魁元有过一面之识的市医院大夫求他帮帮忙,打算请老革命苏敬山给说几句。苏敬山答复说,亭亭多次表示,“什么也不想干,就是守着我和他妈,再就是爱着她的儿子,再就是等着她的右派丈夫。”

“老领导,求我来说事儿的就是送武书记去北京的邵大夫,就是一再想请亭亭去市医院工作的那位。”“亭亭和我提到过他,对邵大夫印象不错。”这时亭亭领着儿子走进来。笑着说,“是万叔和我爸说话呢。”“是市医院邵大夫让你万叔给垫个话,有一个重病人先是肋骨断了三根,现在胸腔严重感染,急需手术。”亭亭本想拒绝,可一听病人胸腔严重感染,一下子撞击了她的神经,“万叔我应该责无旁贷,但是院方一定要承诺手术万一失败,不能制造出因我是右派家属故意报复的结论。这绝不是我的多疑,我的多疑是有根据的! ”

在对方同意的情况下,亭亭见到了病人。亭亭对邵大夫说,“我认识他,那时他是柳家寨劳教所的大队长,我去看我爱人时,正碰上他在门卫那儿。小蔡也在接待室。”

亭亭问郜三娃,“你认识我么?”

郜三娃点点头。他脑子浮现出一个场景:……“你来看谁?”话问得挺硬。在登记薄上填写清楚。填完后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右派家属。”

“你通过谁的允许?”

“通过劳教所的规定。”

“劳教所谁的规定?”

“你意思必须得到你的允许?”

“当然是这样,我是劳教所的大队长,我叫郜三娃。”

“我看你这个人有病,毫无教养。”

“算你说对了,我就是没教养,以前我脚上还有牛屎呢,可是我今天就是管到这儿了,我就是不许见,右派宁慎忙于改造。”

亭亭说,“我带来的食品转交宁慎行么?”

“不行!这会影响他的改造。你怎么拿来的再怎么拿回去。”

“你这个人咋这么不讲道理?”

“这里没有温、良、恭、俭、让,我希望你赶快走开,我的耐性有限,我脾气上来会轰你出去,你信不信?”

亭亭也来了劲,大声说,“我不信!我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公民,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我又不是右派!我告给你,你觉得你当上一个大队长就顶天立地啦,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见过的人多去了,谁都比你高尚!”

在他们言来语去顶撞时,小蔡跑去找来了彭所长,彭所长看见郜三娃剑拔弩张的样子,说,“这里不是由小蔡管接待么?三娃同志,你去稻田看看,顺便说一句,以后对来探亲的家属,你不要介入,即便接待也要客气些,别和人家吵吵嚷嚷的,要注意一点影响。”

郜三娃没敢与彭所长顶嘴,却狠狠瞪了一眼亭亭。

郜三娃想起这个过节,心里有点不踏实了,他想,她要打算报复,一刀下去,这条命就交给她了。他也后悔,当时就是把她看成是右派家属了,谁想到人家是外科专家!真是……

“郜三娃同志,”邵大夫说,“我们是特地请来苏雨亭为你做手术的,你有什么顾虑么?”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当然可以不做;如果是你认为我会报复你,那就是你的错觉了,我们当大夫的必须要有人道主义的信仰,只有这个信仰我们才能做到救死扶伤。”

邵大夫说,“手术单上给你签字的是孔立群局长,你若再犹豫耽误手术最后时间——”

“我来说,”亭亭想最后说服他。“我能救你,而你拒绝,这不仅让我失望,还非常遗憾。”

人们看到闭着眼睛的郜三娃的眼角有泪,并且点点头。人们把他推进手术室。

几个钟头后,郜三娃给推出手了术室。孔立群和彭光磊见几个护士微笑,快走几步,过来和亭亭握手。亭亭说,“只要不二次感染并能听从医生嘱咐,郜三娃恢复健康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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