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檐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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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的天堂与地狱

(2010-12-25 09:53:44)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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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位美国哲学家曾经在上世纪这样描述美国, 说它是“年轻人的天堂,老年人的坟场。”此话的确说的不错,因为他富有远见卓识的话在安东尼的身上应验了。

之所以在安东尼身上应验,是因为他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而他之所以犯错误,是因为他太年轻:那时,他天真而过份地相信了哲学家前半句中“天堂”这个词,却有意无意间疏忽了哲学家后半句中对于 “坟场”这样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哲学词汇的描述。他不是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去关注它,就是有意要竭力躲避它。总之,在安东尼看来,美国完全是一个天堂。

那是发生在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一个二十四岁的中国人意气风发地来到美国留学。他来到美国,只有一个念头,或者说好听点,一个美好的梦想─他要堂堂正正跨进美国天堂的大门。他本来有一个很好听的中国名字,但为了名正言顺地迈进美国天堂之门,他于是给自己取了安东尼这个响亮的名字。如此这般,他感觉就更容易亲近生活在美国天堂里的人了。


(二)

安东尼在我们中国人当中本属于普普通通的一员。二十几岁的他长相并不出众,一米七四的个头,小眼睛,单眼皮,头发有些蓬乱,而且,头发略微有要秃顶的趋势 。外表平平常常的一个人。

但与此同时 , 他又是我们当中特殊的一个人。他聪明无比,学习优秀,而且踌躇满志。虽然有时候他会偏激,喜欢与人争辩,又死爱面子,但他跟我们很多人特别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极有理想,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并且,不达目的,死不罢休。他对于成功有着格外的钟情和追求。

一到美国,安东尼便极聪明地向别人打听迈向成功的捷径。他因此认识了乔治,并且成为日后要好的朋友。来自台湾的乔治比他早来美国好多年,算起来是他在哈佛的学长。在小学弟面前,乔治大谈自己的成功经验。他淳淳告诫安东尼做事应该如此这般,还一针见血地特别提醒,中国人中哪些坏的东西必须坚决摈弃,而西方人中哪些好的必须坚决学会,还要发扬光大。他讲的眉飞色舞,头头是道,还 毫无保留。最后,他归纳性地说道: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衡量一个来美国留学的人是否成功,是否真正融入美国中上阶层的生活圈,也就是说,你是否过上美国人间天堂般优雅舒适的日子,归根结蒂,就看你是否最终实现’五子登科‘ 这一雄伟目标。”说累了,他喘一口气,呷一口茶。

“五子登科?那么,哪五子呢?”趁这当儿,安东尼赶紧不失时机地插话。

“这五子登科嘛, 一言以蔽之,就是你的帽子,票子,儿子,车子和房子。”说完,他像个胜利者那样微笑地看着瞪大眼睛的安东尼。

“帽子,票子,儿子,车子和房子…?”安东尼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乔治刚才说的话。

“对,没错 ! 你看,安东尼,你正在美国最好的大学,啊,当然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读你的博士。当你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你不就拿到了全世界最响当当的帽子了吗?接着,你就要有最让人羡慕的工作,你要到美国最棒的公司上班。而后,你得找一个妻子,你们要生儿子。然后, ……”

“然后,要有汽车。可是我已经有车子了呀?”安东尼联想到自己刚刚买的那辆快跑了二十万英里路的美国老爷车。那可是花去了他将近两三个月的生活费呐!

“No, no, not that old crappy car which nobody really wants! (不,不,不是那辆破得几乎没人要的老爷车!)" 乔治对安东尼几乎要让人笑掉大牙的回答,急得连续蹦出一连串英文来。他说美式英语时,夹带着浓重的台湾乡音。”你要开的是保时捷、奔驰、奥迪、凯迪拉克,或者像我开的宝马那样的名车,不是你那不登大雅之堂的车子,那是穷人开的。“

安东尼真是大开眼界,觉得今天没有白来。他胆颤心惊地试探着问:

”那我怎么能买得起房子呢?我想都不敢想啊。“

”你不用一下子把买房子的钱全付清了。你可以像大多数美国人—我指的当然是美国中产阶级,不是那些穷光蛋—你可以像他们那样按揭付款。哦,按揭,你懂吗,就是mortgage?“

”按揭?Mortgage?我不懂。“

”就是买房时先支付一笔现金首付,然后向银行借出买房贷款,每月分期付款,一边还本金,一边还银行利息。当然啦,你最初一直是在付利息,而很少是还本金。“

”明白了。这就是mortgage啊。那我现在不能从银行贷出mortgage吗?“

”当然不能啦。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谁肯贷给你钱呢?所以关键是五子登科的顺序。先帽子,后票子,接下来儿子,车子,最后才是房子。“

”我真地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房子?我不能租房吗?“

”租房?你当然可以租房,可那是穷人干的事情,跟你要过美国人天堂般的生活毫不相干。你一上来不用把房子一次全部付清,你可以先贷款嘛,哪怕百分之九十的购房款都是借来的。只要你过上天堂般舒服享受的日子,谁来管你钱是借的,还是你自己的。何况你日后会慢慢还清的么。“

这一天,安东尼终于搞明白”五子登科“这一类以前在书本上从未学到过的知识,他心想,美国跟中国就是不一样,什么事都让人长见识,学本事。这次谈话以后,安东尼不仅仅编织好了一个美梦,形成了一个迈入美国天堂的方向和动力,更重要的是,他也有了实现自身转变的具体目标。他异常兴奋,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和热忱。他决定,为成功完成这一个个伟大而艰巨的目标与任务,他要不懈努力,他要拼命。

安东尼具备了获得成功所需要的主观和客观条件,这些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我们前面说过,他聪明好学,不耻下问;他属于有雄心壮志,并且有决心做事的人,只要他看准的事,他一定会去干,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不择手段。 ”即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他“ ,他的朋友们常会把这样的谚语用在他身上。现在,他有了高手指点,如虎添翼,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努力和时间,是他前面唯一 需要 的东西。努力他不怕,因为他一直是吃苦耐劳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凭着优异成绩考进哈佛的。至于时间嘛,他就更不怕了,他才不过二十多,他等得起,只要他不想那么急躁的话。成功在望。“五子登科”在向他召唤。

事情也正是这样发生的。跨入美国大门不到五年,他成功地获得哈佛大学的化学博士学位。紧接着,在东北部最大的城市B城,他如愿已偿地在一家美国屈指可数的大型化工企业里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薪水很令他激动。他喜欢留在新英格兰,因为他认为那里最能反映出美国典型的文化特色和底蕴,更因为在那里,有他几年来苦苦追求的心上人。

同年,他闪电式地结婚了。新娘名叫江慧苑,她当然也有一个很好听的英文名字黛波拉。作为中国恢复全国统一高考后招生的第一批毕业生,她比他晚一年来到哈佛。他长她三、四岁。结婚时,她的英国文学博士正好念到一半。他是在一次留学生春节聚会上认识她的,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死追着人家。女孩子态度忽冷忽热,他俩的关系曾两度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使得他追恋她的历程,几乎变成了一出充满惊险的马拉松式的耐力赛,不过他还是赢了:不知哪一天,姑娘突然同意嫁给她了。要是哪一位有天赋的剧作家对此感兴趣的话,一定可以编出一部了不起的剧本来。看来,一只脚已经踏进美国天堂之门、而另一只脚尚在门外的安东尼,已经开始有了足够的吸引力。

结婚之后嘛,有几件事是必办不可的。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再过一年,儿子也呱呱坠地。为此,黛波拉不太情愿地只好休学在家照看年幼的孩子。有了老婆孩子,安东尼顺理成章地添置了一辆新车,当然还开不起像乔治说的保时捷、奔驰、奥迪、凯迪拉克,也不是乔治开的宝马那样的名车,但比他过去一直驾驶的那辆又破又旧的老爷车强多了。他把老爷车三钱不值两钱地给打发了。

又过两年,他领着全家,挺胸抬头、满脸笑容地从租借的公寓楼单元搬进了新买的房子,虽然离开乔治在眉飞色舞描绘“五子登科”时提到的那一类房子还有一点距离 ,但毕竟是”我们自己的房“,安东尼骄傲地说。购买住房时虽然大部分钱是从银行贷来的,但他仍能心平气和。乔治不是曾经告诉过他 , 美国大多数中产阶级都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吗?连乔治本人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安东尼笑了。他心里笑,嘴上笑,眼睛眯缝起来也笑。他没有理由不春风得意:在不到十年的功夫里,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五子登科这一对自己而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任务,他已经跻身于一个很有影响力的阶层。美国式人间天堂里,多了一个新成员。

当孩子们可以入托幼儿园的时候,好强而不甘人下的黛波拉在中断学业几年之后重新回到学校。两年后,她也终于顽强地完成博士论文毕业。她在B城另一所大学的英国文学系谋得一份教职。


(三)

就在安东尼沉浸于胜利的喜悦当中,日子飞也似地悄悄过去了。突然有一天,他发觉自己好像刚刚到外太空去转了一圈、正要兴高彩烈返回地球家园时发现一切都变了样似的,孩子们一转眼都长大了,自己也已进入中年。生活开始更加讲究起来,他也更加爱护面子。一次,朋友在家中聚会,席间偶然谈论起一个有趣的话题,他意识到,一个新的矛盾,一个新的挑战,也是他人生中一个新的里程碑,已经清晰地呈现在自己面前,迫使他不得不去面对它,也迫使他不得不站在一个更深层次上,重新审视他过去对美国式天堂之内涵的理解。

“论到未来孩子上大学的问题,我和我老婆一直有些忧心忡忡。”酒过三巡后,安东尼的朋友托马斯苦着脸说,“再过一二年,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要进大学了。可两个人加起来,每年光上大学的费用就要十多万美金呢。我还不晓得到哪里去弄这些钱来,除非把房子卖掉,或者把我们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一点 可怜的养老用的退休金拿出来。 ”

“无论如何,你也得早做打算。这叫未雨绸缪么。”他老婆坐在餐桌他的边上,此时插进话来。

“要是我的话,我就把他们送到公立大学去。干吗非要上私立大学不可呢?”另外一位朋友提出不同看法 。

“公立大学的质量和名声都远不如私立大学么 。美国大多数名校不都是私立学校吗?哎,安东尼,你从哈佛毕业,你是怎么个看法?”托马斯干脆不客气地直接点名了。

“啊,啊啊,我嘛,当然,能上好大学自然要去上好大学了。我同意托马斯刚才说的,一般说来,公立学校的确远不如私立大学,无论从质量上,从名声上,更从孩子未来就业机会的角度来看。要是可能的话,我当然要送孩子们去名牌大学喽。可是,话又说回来,需要那么多钱从哪里来呢?”说完这句话,男主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而黛波拉坐在他正对面女主人的座位上,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一言不发。 于是他接着说,“但是,我可不想把我的全部家当都贴进去啊。要不然的话,我们到美国来的梦想不都泡汤了吗?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您呢,乔治,您有什么好主意吗?”安东尼转身问身旁坐在上宾位置上的乔治。他一直以来对乔治怀有一种尊敬和感激的态度。

“我看我们赔上性命,去抢银行吧。”乔治说,他幽默取笑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说真格的,如果钱真正是一个问题的话,那也好办。你可以去经商啊,或者可以用你的一技之长开公司啊,当然喽,那会有一定的不确定因素 , 是要冒些风险的。”乔治顿了一下,看看大家脸上的反映,便接着说,“你也可能会说,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是这样的话,你们可以考虑到海外去工作。”

“到海外去工作?”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到海外去工作。我有一个朋友,以前在休斯顿一家叫阿莫科的石油公司做地质工作。后来他应聘去了沙特阿拉伯,把全家也带去了。他在那里挣的可不少哩。据说他一年的净收入是他过去在美国时挣的两倍,因为他基本上不用纳税,沙特的公司替他交了。现在他的三个孩子都在美国上大学,而他本人已提前退休,逍遥着呢。”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托马斯欣然地大声说,他的太太也附和。大家也都这么哼哼哈哈同意。安东尼使劲点点头,同时去瞄他的妻子。黛波拉 清秀 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她不置可否。

于是 ,在安东尼的思想清单上,自然而然就多了一些严肃而重要的内容。安东尼长时间地陷入沉思。 “女儿已经上高一,儿子在读初中最后一年,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跟托马斯一样面临严峻的问题。自己是明明地主张送孩子们进名校上学的,自己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吗?可是自己又不主张变卖家产似地去供孩子上学。那钱怎么办呢?自己跟黛波拉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东扣西扣,再加上房屋Mortgage和其他生活必需的开支,剩下来的钱是远远不够支付两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的。除非…去经商?那不行,我绝对不能荒废了我的专业。不行。去开公司创业?那也不行。我虽是专业人员,但我并没有看出自己有可以开公司的资本和技术。”最后他还是回到了乔治最后说的那个主意上。

“对,到海外去。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如果去海外,既可以挣足钱供孩子们上学,也可还清贷款,也许还能给黛波拉买一处更宽绰、更漂亮的房子。这样的话,我不但可以了却’望子成龙‘的心愿,而且将来还能跟黛波拉过上富足幸福的晚年呢。”跟他刚来美国寻梦时一样,他兴奋而幸福地想着。

年界中年的时候,安东尼对他美国天堂般美梦的内涵给出了一个新义,也对自己的行动纲领做出一个全新的注解。他下了决定。他认为,在他后半辈子所能做出的为数不会太多的决择当中,这恐怕是最重要也是正确的一个了。因此,他跟过去一样,重新有了雄心壮志,并且,只要他看准的事,他一定会去干, 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他。黛波拉试图竭力劝说他留下,但她的努力无济于事。


(四)

他很快去了中东工作。半年之内,他设法送孩子们去了可以住宿的私立中学。半年之后,黛波拉被他以家庭的名义说服去了那里跟他会合。然而,在中东呆了一年后,黛波拉说什么也不干了。她以坚决的态度,一个人回到了美国,无论安东尼怎样苦苦求她留下,她都不为所动。 她一点也不喜欢那里, 她烦透了那里的生活,那里的气候,那里到处都在飘扬的沙土,那里要让外出的女性必须头蒙黑纱、行动受到制约的传统习惯,她更烦透了她在那里无所事事。她要回美国去,重新捡起她一生钟爱的文学,她不愿放弃做教授的事业。

于是,他留在中东,她回到美国。他们开始了长期分居两地的生活。他每年回美国探亲两次。他每次回美国来探亲时,都满怀热切的期待,每当要与自己的妻子有热烈的房事时,他也心满意足地得到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中东。他果然挣了很多的钱。他将他们的孩子一个一个先后送进耶鲁和斯坦福两座名校。他果真把黛波拉搬到一处背靠山谷、景色优美的豪华别墅里。但是,他们继续分居两地。他在中东,她在美国。他有时候想:他如果继续这样做,还算不算生活在美国天堂般的生活里?可是,一想到他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黛波拉,也为了他自己拼命积攒下来的资本,安东尼的心中充满喜乐和满足,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六年之后,他回到了美国。回到了家。


(五)

他带着成功者的胜利姿态,环视着自己的屋子。宽大的房子里,除他以外,空无一人。温柔的阳光透过一通到顶的窗子上的白纱窗帘,照进屋里。他慢慢度着小步,在房子里转悠。高大的枣红色法式双排门庄重地矗立在大门口,给人一种气势非凡的感觉,从这里,昂贵的青灰色大理石地板一直铺到房子的那一头,并用樱桃红硬木镶边。镂空的旋转式楼梯从主层把楼上四个睡房和楼下家庭娱乐中心和酒吧连通起来。安东尼从大门口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餐厅和厨房,再走到家用起居间,最后走到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面摆满了他和黛波拉两人的书籍。然后,他再从书房走回大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也看了好几遍,每走一遍,每看一遍,心中充满了满意和愉快。他随后打开与房子相连的车库,里面可以并排停放三辆汽车,原先那辆汽车停放在左边的车位,上面薄薄地盖了一层灰─看样子,主人好久没有动它了。中间的车位停放黛波拉黑色的奔驰车,现在她已驾车去上班了。只有右侧的车位还空着。“用不了太多久,一辆跑车就会停放在这里。唔,最好是红色的。” 安东尼得意地想着,脸上露出微笑。

他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端着杯子,由餐厅往外一直走到连接在一起的阳台上,舒服的坐在椅子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房子后面山谷里的风景和不远处绿色的高尔夫球场。坐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有一种想要读些轻松点的东西─比方说小说,或者散文─的需要。于是,他放下咖啡杯子,走回屋里,径直来到书房。他在整齐排列着妻子书籍的那一半书架上寻找起来。一本淡绿色的书吸引了他。他于是将它从书架上抽出来。这是一本由理查得•恩格斯写的《英国文学简史》。理查得•恩格斯?安东尼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者听过。他随便地翻阅起这本书。突然,有一张卡片从书后面掉出来,跌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蹲下去,捡起卡片来,发现这是一张寄给妻子但没有邮戳的明信片,它的反面用潦草的英文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感到好奇,便读起上面写的东西,一边读,一边把眼睛越睁越大,脸涨得通红。分明是一份情书。

我亲爱的黛波拉,我的美人:到伦敦出差已有一周了。研讨会开的很成功,许多精彩的演讲和激动人心的文学作品,大家也喜欢我的新书,可我的心却一直留在你那里……每当夜晚泰晤士河倒映出一轮明月,便使我联想到你在晚上睁得大大的一对明眸。我一个人漫步在河畔,便情不自禁想起你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我的心,我的魂就被你摄去了,被你完全充满。……我无法左右自己,只盼着早日返回你的身边。……我爱你,我的小鸽子               理查得 2003年10月3日


什么美人呀,月亮呀,摄魂呀,还有鸽子,如此等等,恐怕只有文学家才能用到的如此肉麻的字眼,大大刺伤了安东尼的心。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有一块沉重的铅块重重地压在自己的心坎上。这一天剩余的时间,他是在愤怒的煎熬中度过的。


(六)

快到傍晚的时候,车库里传来汽车的声音。下班回家的黛波拉看到丈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像在等她的样子,但他脸色红红的,像有灼热的火焰在他脸上燃烧一样,连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来。她知道一定有什么大事在等待她。

“怎么啦,安东尼?" 她小心问。

”怎么啦? 问你自己!“

”哎哟,干吗火气这么大呢?“

”我问你,理查得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的眼神在躲闪他咄咄逼人的眼光。

“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那你总该知道这个了吧?”安东尼从身后拿出那张写着情书的明信片,把它扔在地上。

黛波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怎么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她一面问,一面为自己不当心没把自己的秘密藏好而懊悔不及。“谁允许你翻我属于私人的东西啦?”

“我不管这些。我只想知道这封信里写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是谁?”

“你不要问。”黛波拉倔强地说。

“我偏要问。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安东尼寸步不让。

“有权?真相?几年前,你若是听我的劝告,你若是没有滥用你的权力,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问我这个所谓真相的问题了。哼!”

“这难道跟那个理查得扯得上吗?”

“本来是扯不上,可你偏偏给了他机会把我跟他一起扯上了。……我告诉你吧,他是我的同事,……”

“他凭什么把脚插进来?”不等她说完,他急呼呼地抢断。

“凭他在乎我。你不在乎我,他却在乎我,而且非常非常地在乎。“

”那你难道也在乎他?难道你完全把你我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丢弃一旁,你全忘记了吗?“

”不是我,而是你,是你完全把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丢弃一旁,因为在你的心目中,你的自我大于一切,高于一切。我在你生命中是可有可无的一件装饰而已。“

”不管你怎么说,你也丝毫没有理由可以背叛我。“

“既然你不珍惜我,自然有人会珍惜我。是的,我可以告诉你,我跟他已经好了有四年了,我们彼此珍爱,也非常亲热。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早已跟他上床了,我们做了男女之间能够做的所有事……”她恶狠狠地对他说,要把心里一切的怨恨都倾泻到他的身上。

“啪”,一只愤怒的手掌狠狠地击拍到了她的脸上。在安东尼的眼前,原先那张清丽秀气的脸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而且丑陋无比。同时,宽畅高挺、装饰华丽的别墅也在他的眼中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他的心中,有一种天堂的大厦快要倒塌下来的感觉。他勉强地用手支撑住自己,免得自己跌倒下去。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有气无力但仍然声嘶力竭地问道。

“……”没有回答,只有呜呜的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呀?”他愤怒地喊。

“为什么?我告诉你,”她终于说话,“我要的东西,你能给吗?”

“我不是把一切都给了你,给了这个家吗?”

“是的,你是给我买了豪华的汽车,漂亮的房子。你也把两个孩子供到了名牌大学。可是,我真正需要的是爱,是男人对女人的关心呵护,这几年,你给了吗?我要的是男人在我身边的温情和体贴,你能给吗? ”

“……”安东尼无言以对。

“这些年,我天天守着一个空房子。而你呢?你心里只有钱。除了钱,还是钱。你整天想着要实现你的远大梦想,想着要在美国人间天堂里成为一个佼佼者。你要望子成龙,无非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罢了。”

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争吵终于在男人痛苦的沉寂和女人凄凄的呜咽声中偃旗息鼓了。不知谁输了,谁又 赢了。


(七)

两个礼拜后,安东尼和乔治在一家酒吧间里见面。他们的酒已经喝了两个钟点了。乔治带有歉意地说:

“你还记得那次咱俩在一起喝咖啡,就是黛波拉从中东回来后的第二年你那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其实,我那时曾经给过你暗示,但你没有理会。“ 见安东尼点头,乔治便接着说。”嗨,也怪我当时没有坚持提醒你。“

”乔治,这哪能怪您呢?要怪只能怪我自己,顾了这头,失了那头。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安东尼一副垂头丧气。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思想了好久。我觉得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的唯一做法就是分手。我…我打算跟她离婚。“

”你就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吗?“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用吗?”

离婚在意料之中的快节奏里完成。房子很快出售。安东尼将一半的财产留给黛波拉。自己一个人搬进了一套带单车库的小小排屋里,再次过起单身生活。


(八)

一年后,他病倒了。当他在医院被告知最终诊断的结果时,他对自己患上已向全身扩散的晚期肿瘤,没有太多的惊奇。尽管医生一再坚持说这可能跟他长期接触化学品有关,但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种被欺骗、被出卖的阴影,一直像鬼魂似地缠绕他,挥之不去。现在,梦已破碎,身体也毁了,他又怕别人笑话他,他在心里头痛切地感到,人生实在没有多少价值。那天,他终于不再理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到酒吧里喝酒,而且喝的个酩酊大醉。“我操你妈的美国梦!什么美国的天堂,美国的梦想,统统他妈的见鬼去吧!” 酒醉之中,他大声地叫骂。酒醒后,他觉得不能让自己再继续沉沦下去,他要早做决断,快快结束眼下这种让他痛苦不堪和不再有意义的日子。

一个下雪的日子,他突然心情特别的好,因为他为自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终于下定了一个重大决定而高兴。上午,他开着自生病以来好久不曾碰过的红色奥迪跑车,在城里到处兜风。完后,他到超市里买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食物。下午,他把过去的照片全都拿出来,一张一张长时间地端详,又哭又笑又叹气,最后把其中许多照片一张一张地撕成小碎片,点上火烧了。随后,他开始做晚餐,他很高兴地为自己做了一餐他一生中最耗时的晚饭。到了天黑掌灯的时候,他感觉还缺少一样东西。于是,他再次开车出去,买了一瓶上好的白兰地回来。

外面依然飘着雪花,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十度。他把红色的奥迪跑车开进车库,但没有把车钥匙拔出来关掉,而是继续让新加满油的汽车马达发动着。他放下车库的门,眼睛在车库内环视了一圈,然后从容地向屋内走去。进屋后,他把通往车库的门留了一条巴掌宽的窄缝。他把音乐打开,轻柔的古典音乐顿时弥漫在屋子里小小的空间。他打开刚刚买来的白兰地酒瓶,往一只玻璃酒杯里倒了一小杯,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感觉良好。他开始一个人吃自己花了一下午做的晚餐,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者是音乐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并不很饿,只是胡乱地吃了几口。他离开餐桌,挪到沙发那里,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白兰地。在美妙的音乐声中,他思绪万千,但晚上这一时刻,他想到的尽是些好的东西:他想到了自己刚来美国奋斗时苦中作乐的岁月,想到自己完成五子登科的壮举,惶惑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出现在天堂里,梦一般的美妙新生活又重新开始了,他与他的新娘黛波拉手牵手,笑容满面地走在红地毯上。他最后慢慢地睡着了。

一个礼拜后,警察在他曾经充满过一氧化碳的房子里,发现了开始腐烂的遗体。他的身旁散落了一些有些发旧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上面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头戴博士帽,笑容灿烂。照片上有明显的泪痕。一只名贵的白兰地酒瓶和一只高脚空酒杯散落在沙发旁的地毯上,酒瓶早已空空。


(九)

他走了。

据说,人死了以后,要先下到地狱里,等待上帝的审判。如若蒙受上帝的恩典,他便可升入天堂,否则就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

没有人知道安东尼是进了天堂还是留在地狱。但是,人们都十分清楚地晓得,他进了坟场。美国的坟场。

出殡那天,来的人并不很多。除了他的两个孩子和牧师以外,就只有几个至朋好友。大家在埋了他棺木的土堆上,郑重地放了鲜花,一块刻有安东尼姓名的小小墓碑,宣告了一个追寻美国天堂般美梦者梦想的结束。

在不太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一个身着黑色衣裳的中年女士远远地站着,她不想让人们看见自己。她来向这个已经被埋入地下的灵魂,做最后的告别。自己曾经将青春年华托付给这个男人,但后来却愧负于他。她是来做告别,也是来做忏悔的。

这样一种凄凉的结局,是年轻时的安东尼当初所万万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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