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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立冬

(2010-11-05 21:10:16) 下一个

 9 立冬

  

转眼就到了十月末,看看已是快要到小雪时节,天气一下子就转冷了。

“寒衣节”的时候,出嫁不久的周菊,在嘉兴秀水曹家托人给周修流送来了一件她亲手缝制的锦缎绵袍,周修流穿在身上,顿时显得神气十足,往茶楼中一站,感觉甚美。茶楼经常是交换小道新闻、秘闻的中介场所,很多人上这里来,名为品茶,实际上就是来过口耳之瘾的。很多第一手的消息,都是从这里传开去的。每每这时,周修流都会想到他的父亲当年给他吟诵的“东林书院”中的那副著名的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周修流每天在茶楼里,几乎都会听到一些诸如此类令人一惊一乍的传言。刚开始时,他还有些相信,后来听的传言多了,他也习以为常了。他想:在清茶里兑些调料,也许更有味道。

不过,有一个传言,却让他难以平静下来。

 

那一天黄昏,茶楼中的客人逐次散去,楼下只有几个闲客还在喝着已经冲泡得淡的不能再淡的茶水,消磨着时光。周修流在经过一张茶座时,听到两个半老的茶客正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地在聊天。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汉子,半附在另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的肩膀边上说:“余朝奉,你知道吗?这些时紫禁城御沟那边热闹的紧呐。”

余朝奉耸着眉毛说:“我也早听说过,那里的打渔人家,时不时的会捞到一些从宫中漂流出来的物品,在小贩那里卖的好价钱。金先生,你是出入于豪门院子里的人,见识多,是不是想借此捞上一笔啊?!”

这金先生显然有些瞧不上余朝奉对他的话意的理解,就眯着眼说:“老余呀,你们开当铺的,满脑子就都是钱!——这算什么稀奇?你知道吗?如今御沟里流出来的,可都是些稀罕的女鬼呢!——你见过没穿衣服的女鬼吗?!”

周修流一听这话古怪,忍不住就留心了,他故意背着手站在窗口边上的暗处,漫不经心地望着河面,耳朵却紧紧地竖着。

余朝奉惊奇地问说:“这事果然稀奇。金先生,莫非宫中闹鬼了?”

金先生冷冷地一笑,拿眼看着藻井,卖了个关子,不说下去了。余朝奉听到精彩之处,就急了,哪里舍得下这段子?他马上就招呼伙计过来,要他赶紧再上一壶杭州狮子峰的“龙井”茶。

金先生把玩着茶杯,接着说:“余朝奉,这壶‘龙井’算是你请我的。——兄台有所不知,听说当今皇上得到异人指点,精于房中采战之术。又兼他本身就壮健如若驴马,每天都要饮‘火酒’助兴,夜御美女十人,还嫌不足呢。还有啊……”

他看了一眼周修流,见周修流只是漠然地望着窗外,就压低声音继续说:“听说皇上招了个方士洪基出任太医。那个洪基弄了个壮阳的偏方,就是用癞蛤蟆做药引子,再调配以川续断,白莲蕊,黄实,赤何首乌等,制成春药丸子,名‘蟾酥合媚’。每天三颗伏下,便会欲心蒸腾,刚猛无比。唉,如此快活,老贼牛,怪不得谁都想做皇帝呢!”

余朝奉大笑了,说:“先生说的大妙!不过这江湖药方,多是骗人的玩意儿,果真有效吗?”

金先生就显出一副瞧他不上的样子,斜着眼说:“自然是有效了。不然的话,你想,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女子受害了。嘿嘿。”

余朝奉听到痒处,唇干舌燥,就咽了下唾沫,赶紧喝了一口茶水说:“咱们江南一带的女子,大都体质纤弱,玉肌粉骨,哪里承受得起这般欲死欲活的折腾啊?!这不糟蹋人吗?”

金先生说:“可不是吗?!皇上吃这药吃上了瘾,他这一上瘾不打紧,整个宫里都忙着捉起癞蛤蟆来了。宫里由田成田公公牵头,每天晚上带着一帮太监,拿钱偷偷雇了一些叫花子,让他们提着‘奉旨捕蟾’的灯笼,毫无禁忌地出入城门。守城的是卢九德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卢爷这人虽然也好贪墨,不过还比较有硬性子。但是他对皇上的做派也没办法。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手下开城门放行了。守城官兵只要見了这灯笼,都得放行。”

余朝奉轻声笑着说:“怪不得近来呀,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着‘蛤蟆天子’,‘蟋蟀宰相’的说法呢。这下子南京城里热闹了,从来都说是鸡犬不宁,如今是连蛤蟆,小虫也不得安宁了!啊哈。”

金先生也笑了笑:“因此呀,那些进宫的粉嫩女子,多半都被皇上淫毙了。这些女子死了之后,就被宫中内侍弃尸到御沟中,尸体浸水之后,浮了起来,就流出了皇宫。余朝奉,你说这些不是女鬼是什么?!”

余朝奉倒抽了一口凉气,倘若不是周修流在一边站着,他估计就要大拍桌子了。他瞪大了眼睛:“啊呀,竟有这等奇事?皇上真的这么厉害吗?!——这简直是造孽,天理难容啊!”

金先生说:“那御沟原本就跟大河相通的,可怜那些被淫毙的女子,尸身不系寸缕,光溜溜的沿河漂出。有的尸身被自己的父母家人瞧见了,认了出来,就抱着尸身在河边痛哭。”

两人说着,好像这些事是亲历的一般,长吁短叹的。过了一会,金先生又说:“本来今天呢,我说的已经够多的了,不过看在你给添了一壶茶的面子上,——倘若你愿意再上一碟腌橄榄,我就再跟你说个趣事。

余朝奉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于是就招呼伙计上了一碟时上的腌橄榄。金先生笑嘻嘻地凑近他说:“嘿,还有更有趣的呢!余朝奉,你知道吗?听说前些时广东布政使知道皇上好这一口,就在广州那边,花重金从一个葡萄牙商人手里,买了一个绝色的金发西洋女人,敬献给皇上。刚开始时,皇上感到新奇,挺有兴头的,没想到,几天后他就赶紧让人把那洋大马给打发走了。”

余朝奉讶然道:“却是为何?不是说皇上善于采战之术吗?难道这洋大马会邪术?”

金先生乜着他说:“当时我也纳闷呢。后来又听说是因为皇上在房中采战时,败下阵来,受不了那洋大马的纠缠。唉,你看,这下子好了,咱们堂堂天朝的面子,算是丢尽了!以前我只听说西洋番人的红夷大炮很厉害,可没想到洋大马的床上功夫也这么厉害呀!想起来真让人忧心忡忡。你想要是将来哪一天,西洋人派了几万个这种洋女人到我们天朝来,再加上红夷大炮这两样家伙,那么天朝实在堪虞啊!”

余朝奉吃了一惊:“这么说,看起来咱们老祖宗精研了上千年的绝活,是连人家西洋女人都摆布不了的了!这未免太荒唐了吧?!唉……”他说着,眼中竟然沁出了泪珠,感慨唏嘘。

金先生说:“因此这些天我在想啊,要是满洲的女人也像这洋大马一样,那么国朝的前程可就糟了。”

余朝奉一愣:“金先生这话怎么说?”

金先生正色说:“如此一来,好采战这一口的咱们皇上,他还会有兴致和胆量去夺回失地吗?”

余朝奉细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忍俊不禁,“噗哧”一下,将刚刚喝进口的茶水,全都吐在了桌子上。

 

周修流听到这里,马上就想到了在宫中的浈娘,心里顿时一紧。他想:浈娘容貌绮丽,体质纤弱,要是遭受到朱由崧如此的强暴糟蹋,那还得了?!于是他来到那两位茶客座边,笑着拱拱手:“二位请了。”

两位因是茶楼的常客,认得他是这里的少掌柜,却不知道他的用意,想想方才他们说过的话,吃了一惊,不觉都出了一身冷汗,愕然地瞪着他。

周修流先笑着跟金先生说:“二位休要惊疑。金先生方才所言宫中之事,可都是真的?”

金先生慌忙笑着拱拱手说:“那些闲话,我也是在街头巷尾听说的,做不得数。似这等茶余饭后的闲谈,少掌柜只可姑妄听之。啊哈。”说着,跟余朝奉打了个眼色,两人匆匆忙忙地到柜上结了账就离开了。

此时周修流已经被勾起了心思,一直放心不下。他想,浈娘自从八月初茶楼开张那天,让宫中的田太监来过一次之后,再无讯息。再说了,伴君如伴虎,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们在外头也不知道啊?

 

于是,他在天色黑了下来之后,就吩咐周发看着茶楼,自己疾步来到河边,叫了一条小船,要舟子将船划去东安门的月牙湖那边。舟子打量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会,就撑起了船儿。

这天是十月十七,明月在天,河面上寒风凛冽。小船摇走了不久,就从秦淮河拐入了护城河。周修流就问舟子,他常不常走这条河道?舟子说:“公子原来不知,月牙湖一带以前是游览玩耍之地。因为靠近紫禁城,入夏以来,自从福王登基之后,就很少有人到那里游玩了,怕无事生非,惹上麻烦。我们行船的,只是偶尔趁些脚力钱而已。如今像公子这样有雅兴趁着明月,在晚上时分去那里游玩的人,却是少见!”

周修流点点头说:“老哥,这些日子你走那边河道时,可曾发现过那河面上有什么异样的景象吗?”

舟子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个相好的船家,就住在那一带。那里因为有御沟相通,有时他摇船回家时,会在河上捞到一些从宫里漂流出来的废弃的物什,拿到街市上卖了,换些酒钱。——那些物事在宫里算是破烂货了,不过在我们市井中人看来,却是稀罕物。但是在那一带走动,是须得担当干系的,弄不好连身家性命都不保了。因此这一带就成了危险区域。”

周修流问说:“老哥,你那位朋友可曾在那里河面上捞到过女尸什么的?”

舟子愣了一下,借着月光再仔细打量着周修流,忽然笑起来说:“这位公子,怪不得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去赏月游玩的。我说呢,谁这时候有雅兴到那种鬼地方去寻找风月,那河房那边的姐儿们还不都要喝西北风了?——公子可是家里有什么人在宫中享福?”

周修流说:“没有的事。我只是有些好奇。”

舟子笑着说:“看来公子是评书听得多了。——不过我也是听说的,那一带呢,隔三岔五的是会有一些女尸,——偶尔还有太监,从御沟里漂出来。多是一些无主的尸体。啊呀,那个惨状!个个身体就跟死猪一般。”

周修流突然有些恶心起来,不过想到浈娘,他心里更揪紧了。他慌忙问:“老哥可知道那些尸体是怎么个模样?——我的意思是,可还有残存一丝气息活着的?”

舟子哈哈笑着说:“公子原来是没见过淹死的人的。这尸体要从宫中漂出来呀,一般都是身子肿胀了后,才能飘浮出水的,早就在水里浸泡了有些日子了,哪里还会有存活的?!——除非是有意从御沟里逃出来的,不过那得有相当的好水性哩。”

说话间,小船已经来到了月牙湖。周修流借着月色,朝着水面上东张西望的,只见河面上泛着清光,漂着一些枯干的水草,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哪里有什么尸体?更不用说什么裸身的女尸了。于是心里忍不住就暗暗舒了口气。

舟子看他样子有点痴呆,以为他是来看女尸的,就笑着说:“公子定然是听信了坊间的一些闲谈,上这里猎奇来了。那些闲谈呀,其实多是经过加油添醋的,你想,皇宫里再怎么龌龊不体面,一件衣服总还是舍得吧?那些女尸总该是穿了衣服的,哪有一丝不挂的就扔到御沟里的?”

周修流听了,知道他是误会自己到这里来想看裸身女尸的,登时就窘得满脸臊红,拿手指着他,说不上话来。舟子继续说:“况且,那皇上即便真有采战之术,铜筋铁骨的,未必就会如此轻易地就将那些年轻女子淫毙的。这天地之间,阴阳相合,自是有道的。皇帝只有一个,而宫女却多,到头来淫毙的还不多是龙体,哪里来的那么多女尸?!”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想,这位皇帝好色是一定的,可是还不至于如传言中说的那么玄乎吧?!——你想,本朝的皇帝爷多是短寿的,估计就是因为阴盛阳衰了,致使龙体不堪。世间人多幻想着富贵人家三妻四妾的,日日快活无比,却哪里知道,那些或许不过全是些摆设呢?!啊哈。”

周修流听他说的有理,心下便暗笑自己的鲁莽与迂腐了。他想,连舟子这种下里巴人都知道的道理,自己怎么却堪不透呢?倘若皇帝果真能够日御十女,那他早就该毙命了,不然的话也就只能是蜻蜓点水、点到为止而已。于是他轻轻一笑,就让舟子将船顺着原路划回去了。

 

三天之后,便是十月二十一了。那一天夜晚时,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气温也随着骤然下降了。茶楼门前冷落,没有几个客人。

茶楼大厅的中央,刚刚修建了一个火炉子,白天客人多的时候,火炉子上就架起了铜壶烧水,同时火炉子中散发出的炉火,也给茶楼带来了暖意。而这时,客人因为寒冷,大都已经离去了。茶厅里飘散着一股浓浓的羊肉香味,还夹杂着当归、黄芪、灵芝、枸杞、鸡血藤、冬虫夏草等中药的味道。原来是周修流在火炉子上架起了一个斗大的大砂锅子,里面正焖蒸着一个山羊头。这野山羊是周发下午时在菜市,从一个牛首山的猎户那里买回来的。

大家拥炉而坐,一边烤火,一边享受着砂锅里散发出的香喷喷的羊肉味。周修流自从六年多前离开北京后,再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寒冷的冬天了,因此这几天下来,身体有点不适,好在年轻人体格健壮,倒也挺得住。在大厅中央支起大火炉子,还是杨七儿给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到了晚上,大家一边可以取暖,一边可以进补。而在白天时,客人们来喝茶,也可以分享暖暖的热意,茶兴更浓。

约莫到了戌牌时分,那羊头汤焖得有些火候了。伙计们盯着大砂锅的眼睛都发直了,个个拼命地咽着口水。周修流让周发去倒了两锡壶的黄酒,放在装了热水的铜盆里,搁在火炉子上烫着,准备过会儿慢慢享用。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的的”的马蹄声。周修流竖起耳朵听了一下那马蹄声,就知道马的主人,一定是个出色的骑手。于是就起身来到门口观望着。

他一看到马上的来人,顿时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姐夫,是你回来了!”

来的正是一身风尘仆仆的刘思任。他让周发把马牵到后院去,然后他把桐油竹笠、贴身行囊和日本长刀等放到了一边。他将淋的湿漉漉的油布雨披风外套脱了,让伙计拿到一边去晾着,然后解开身上的绵袍,就在火炉子旁边坐了下来,美美地呵着气烤火,一边不住地嗅着锅里的香气。

周修流先倒了一碗热酒给他,他一口气喝过之后,脸色渐渐地开始红润舒展起来。他笑着说:“流儿,你在这大厅里支起个火炉子,主意不错,可谓一举三得呀。——这砂锅里炖的是狗肉吧?你现在也学会这一口了?狗肉热性大,小心吃多了上火。”

周修流笑着说:“什么狗肉呀?我们是在煲十味野山羊头汤。连姐夫都辨不出其中味道,看来挂羊头卖狗肉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啊。——这在大厅支火炉子主意,原是杨七儿出的。”

刘思任就去解开行囊,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布袋,然后翻开布袋口,捏出几个猩红的,小指大小的花果。周发瞪着眼睛看了一下,问是什么东西?刘思任笑着递了一个给他,让他尝尝。周发放在嘴里嚼了一下,突然痛苦地整张脸都扭曲了,赶紧将那红果子吐了出来,咝咝地呼着气说:“大姑爷,这是什么呀?热烫热烫的,比茱萸子和花椒还上火呢,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刘思任笑着说:“你这贼牛瞎扯淡!这玩意儿叫番椒,是稀罕货,原产于海东万里之外的遥远的番邦。我前些天经过宁波时,刚好碰上一个西洋来的红毛商人,就跟他要了一小袋。到时候可以将种籽种在咱们家的院子里,既可观赏,又可食用。”说着,将那几个红“番椒”捏碎了,撒在砂锅里:“过一会吃了这番椒,身上出汗,那叫舒服哩。”

周修流拿勺子尝了一口汤,也是吐着舌头,收不进去。不过一会儿之后,他的额上渗出了汗渍,他连声地叫说过瘾。

刘思任拿长柄铜勺子搅着砂锅,笑着跟周修流说:“这锅里好像还放了鹿茸?好小子,年纪轻轻的,吃这些大补的东西?!——快给我来一碗热汤,暖暖身子。”

周修流就让周发和伙计去拿碗,自己也在一边坐下。他见一时没有旁人,就低声问刘思任:“姐夫,我们家里还好吧?爹爹身子可好?菊姐嫁走了,我娘还习惯吧?家人们干活还偷懒吗?”

刘思任一边喝着酒,一边点头:“虽说你跟周菊走了后,家里清寂了些,不过一家上下还都好。——就是太公的气喘病又犯了,得慢慢调理哩。”他压低声音,又把周身则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流儿,我没有想到,身则他到了你们家后,居然还是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我跟太公商量了一下,觉得此时也不宜去点破他了。反正他也没有什么恶意,就先让他安身吧。”

这时周发和伙计们拿了碗具围了过来。他搓着手说:“——怎么样,流儿,近来南京有什么大事吗?”

周修流冷笑一下说:“大事没有,怪事、歪事倒是不少。现在我们茶楼,都成了各种各样官、民两道大小新闻消息的集散地了。”于是,他就将近来听来的一些事情,拣要紧的说了几个。

刘思任听了,却皱紧了眉头:“流儿,你不知道,倘若各种怪事多了,就说明要出大事、坏事了。我在山阴家中时,就听我爹说了朝中的事了。眼下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咱们不能不多存个心眼。”

周修流笑着说:“前些时,杨龙友跟柳麻子来了一趟,还带来了个奇女子鱼三娘。那三娘心直口快,说是来找朱鲁屿先生的。”

刘思任笑着说:“她倒是个有心人。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就嗟叹了一回。

这时,茶楼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周发招呼伙计们将大门关上,放下了四面的窗户板叶。大家都围到了炉子边上,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羊肉汤,呷着滚烫的黄酒,一边听刘思任讲着外面的见闻趣事。刘思任喝过了一壶酒后,身上舒坦,兴致上来,不觉侃侃而谈。

茶楼大厅里香气腾腾,黄酒味与羊头汤味杂合着,漫涌着温和的热意。大约在戌牌末分时,忽然,外头有人轻轻地敲门。

刘思任跟周修流对望了一下,心下里有些蹊跷。因为刘思任已经吩咐刘兴,让他到了自家的住院后,用过饭,就留在那里熟悉看“明泉茶庄”的账本,这时他不会上这里来的。周修流就朝周发扬了一下头,周发赶紧过去开了门。

没想到,站在门外的是个披着玄色油布雨衣的陌生人,一身的短靠打扮,脸上蒙着一张黑布,一对森然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刀一般。他身子一仄,也不等周发问话,一下子就闪了进来。然后示意周发赶紧将门拴上。

刘思任看清来人身上的服饰样子,像是五城兵马司衙门里的人,就站了起来。那人摘下脸上的黑布巾,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好香的狗肉煲,好诱人的酒香,诸位好兴致!——请问,哪位是周公子?”

周修流还没有搭话,刘思任看了一眼来人腰间的挂牌,脸色一凝,就问说:“这位兄弟敢是卢督台身边听差的吧?雨夜劳驾到此,敢是有什么要事?你先来一碗热汤暖和一下,然后咱们借一步说话?”

那人点了点头,吸吸鼻子,终于笑了一下:“好,来一碗。”他的笑就像是寒风穿透过窄紧的树丛,让人瑟然。他先朝刘思任抱抱拳:“原来刘先生已经回来了?”然后,他觑着周修流说:“你便是周公子吧?在下姓王。”

周修流茫然地望着他,点点头,顺手拿大碗装了两勺羊肉汤,又兑了半碗黄酒。刘思任正要请他到移步到楼上去,那人放低声音说:“刘先生,不必了。我说上一句话就得走。”

他迅即从绑腿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了周修流,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羊肉汤,一口气就喝了下去,随即抹抹嘴巴,砸吧着舌头说:“这汤里怎么热烫火燎的,到了胃里,倒是温热舒服的很。过瘾。”他又朝周修流拱拱手说:“周公子,督台大人要说的话,都在信里了。周公子多加保重。”说着,一闪身就过去开了门,迅即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了。

周修流知道事态严重,心里一紧,就屏退伙计们,跟刘思任一起在火炉边坐下,然后急急地拆开那人带来的书信。没看上几行,两人的脸色都变了。信上这样写道:

“周二公子如晤:吾与汝兄修涵为至交,他曾经有恩于我,我没齿难忘。眼下你情境十分不妙,吴江县衙事发,上面大为光火。你有性命之虞,宜速离南京,远走他乡。余言不宣。卢。此书阅毕即予焚毁。此嘱!”

刘思任读过这封语词诘屈晦涩的书信,苦笑了一下。他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大砂锅,搓了搓手说:“流儿,你在吴江县衙救红歌的事,终于还是发作了。这信一看就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卢九德写的,他跟你大哥修涵,在京师时曾经是至交。——对了,他跟浈娘父亲熊文灿一起在湖广作战时,也有过交往。崇祯十二年时,卢九德被崇祯爷相中,外放监军南征,率领黄得功等将领,在南直隶、湖广一带颇打了几个胜仗。崇祯十五年,却兵败于湖广石门夹山。崇祯爷本来要将他治罪,他求你大哥替他在先皇面前说了好话,才到了南京任镇守太监,后来又改调中都凤阳,任监军太监。——凤阳是个闲缺,又是美差。今年他拥立福王有功,因此福王让他担任南都京营提督。要不是你哥哥,他也不会有今天的这般风光了!”

他停了一下,又把信件仔细读了一遍,说:“因此,今晚他才会冒死让人给你送信的。你想,连他这个五城兵马都指挥使、御马监总监,都这么遮遮掩掩来办的事,想来也只有皇帝本人的意思,才能让他这么头疼的了。——流儿,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周修流倒是对他大哥跟卢九德的这段旧事,不太知情,因为卢九德外放监军南征的时候,他已经回闽中了。他只是在京师神枢营时,见过卢九德几面的。那时卢九德还在宫中御马监任职,偶尔也会到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三个京营中走动一下。现在看来,这人还是讲点义气的。

他听到刘思任问他的想法,就说:“姐夫,我知道眼下我不能连累你,也不能因为我连累我爹爹清誉。我想到江北去投史阁部,报效国家。我早就有此意了,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多么畅快!只是以前还为入仕、开茶楼的事牵缠着,不能决断而已。”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先后还为浈娘、红歌操着心呢。

刘思任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看起来,做人、做事大都是给逼出来的。流儿,也该是到你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我想,这茶楼可不是你的归宿。你知道当初我带你出来时,我在太公的迎风楼上,太公是怎么交代我的?”

周修流凝视着他,刘思任满饮了一碗酒,冷峻地说:“太公说了,燕人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

周修流听了,登时觉得全身热血上涌,血脉贲张,早年时在京师中蓄积的英雄气,一下子又被激发起来了!他也是满饮了一碗酒,站起身来,将碗一摔,眼睛望着朝南的大门口,噙着热泪,跪了下去。他嘶哑地叫了声“爹呀”,就泣不成声了。

刘思任起身将他扶了起来,然后拿过一张用麻布包着的大弓,缓缓解了开来。他先拽了一下弓弦,只听的“嗡嗡嗡”地一阵脆响。周修流听到了熟悉的弓弦声,就不解地看着刘思任。刘思任问周修流说:“流儿,你还认得这张大弓吗?”

周修流拿过弓来,上下端详抚摸了一下说:“我当然记得。这张大弓,是几年前的时候,经略辽东的总督、爹爹的门生,我们的同乡洪承畴送给爹爹的。前年松山大战时,洪承畴落败了,最后投降了满洲人,后来消息传回,举朝震惊。我想,与卢象升,孙承庭,周遇吉等几位前辈相比,他也是身处困境,但是投降总算是下流的事。爹爹因他投敌之事,曾经痛哭流涕过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哭的那么伤心过。姐夫,我无论如何是决不会学他的样子的。”

刘思任叹息了一声说:“这弓是太公托庄先生带过来的。说句实话,洪承畴是个人材,也算是条汉子。倘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是不会投降满洲人的。人呐!功败垂成,就差那么一步。” 

周修流沉吟着说:“爹爹心里明白,我们家的文章,已经被我哥给做尽了,我再用功,也不过如此而已,再不能超越他了。因此他这次让我出来闯荡,其实就是想让我好好磨练一番的。他曾经以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程器》中的‘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教诲我。现在我有些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了!”

刘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说:“流儿啊,你懂得他老人家的心意,那是最好不过了。太公把这张雕弓带给你,其实就是要你过江,以牙还牙,以血洗血。须知,覆巢之下,必无完卵!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江山,被那些鸟男女们给玩完了吧?!”

周修流抱着大弓,禁不住又是泪流满面了。刘思任说:“好了,流儿,你也不必难过了。嘉靖朝的李开先在《宝剑记》林冲夜奔中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事不宜迟,你该走了,我现在就送你出城去。你连夜就赶去镇江,到了那里后,你可以到焦山去找柳雨眠老人,他跟你的师父陈知耕老爷子是战友,让他安排你过江。实在万不得已时,你也可以去找杨龙友。这人侠义之心还是有的。”

周修流犹豫了一会儿说:“上个月庄先生和红歌来了……”他将庄白和红歌的意思说了一下,随后长叹了一声。

刘思任也是深深叹息一下,说:“我知道你还惦记着红歌。无论是什么事,她这头到时候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周修流于是喊过周发,吩咐了他几句。周发听说他要流亡去江北,先自哭将起来。周修流此时心里有些烦,就让他到楼上的花厅去,把刘宗周临走时留下来给他的那柄长戈给扛下来,另外再从账房中拿出几封银子。他叮嘱周发说:“你个憨虫,你听好了,给我好好看着茶楼,过些日子我还要回来的,生意千万别给拉下去。另外,多做些正经事。”

周修流附在他耳边说:“你这憨虫,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去了江北!”

周发想想说:“我就说少爷出去躲债了。”周修流“嗤”地笑了起来,正想骂他一句,忽然一想:自己不就是因为欠了一笔情债,才躲走的吗?!心里不觉又是一酸。

周修流戴了竹笠,套上油布雨披风,背上大弓,绰了长戈,来到门口时,伙计已经牵了他的“乌龙”黑马,还有刘思任的坐骑过来,候在那里。刘思任要周发他们看好茶楼,然后跟周修流一起翻身上马。路上遇到十几个巡城的弓、铺兵,看到两人夜间在雨中骑马驰突,就拦住盘问。刘思任向他们出事了锦衣卫牙牌,兵士们不敢不放行。两人朝着北边马不停蹄地跑了一段路,约半个时辰后,来到了西北靠江边上的“钟阜门”。

此时已经是亥时了。钟阜门一带属北兵马司管辖,守门的军士约有十来人,正在那里怨声不断地骂娘,骂鬼天气,几盏灯笼吊在迷蒙的烟雨中。

刘思任跟周修流下了马。只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脸色阴沉的将官,一身沉重的铠甲。他看到周修流拿着长戈,背负大弓,就警觉起来,闪着眼打量着他。刘思任笑着掏出锦衣卫牙牌,将官看过了,脸色稍微好看了些,说:“原来是南镇抚司的爷。不知这么晚了,又是雨天,为何要出门?上峰吩咐过了,近来时局紧张,对进出城的人都要严加盘查。”

刘思任笑着指着周修流说:“这位小兄弟是卢都台的亲戚,前几天从江北回来探亲。因为军情紧急,要连夜赶回京口去。请兄台方便一下。”说着,就塞了一锭霜丝细纹银子在将官的手里。将官听说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卢九德的亲戚,而纳在手心里的银子,份量似乎也够沉,口气立马就松了。他又胡乱盘问了几句,然后就命令手下打开城门。

刘思任悄声叮咛了周修流几句,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红着眼圈说:“流儿,等到风声稍缓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人传信给你的。独身一人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周修流咬着牙关,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低声说:“姐夫,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家中的事,全靠你了!”

刘思任喉头一热,勉强地笑了笑。周修流一跃翻身上马,用劲抖了抖长戈,只见银光一闪,雨丝挥洒成一片,眩人眼目。随即他重重拍了一下马肚子,那“乌龙”便“咴”地长鸣一声,“的的的”飞奔出城去了。

将官望着远去的周修流,笑着对刘思任说:“这位小兄弟真个是好身手!方才挥戈那样子,简直就像是评书中长坂坡赵子龙挥舞梨花枪。这身段,直如罗成叫关,陆文龙斗‘八大锤’一般。”

刘思任笑着说:“老兄不知,他原是京师中神枢营出来的。”

将官“哦”了一声说:“这就难怪了!我们的上峰,当年也是跟着卢督台从京师神枢营中出来的。可惜后来在湖广夹山跟张献忠作战时,被乱箭射死了。”

军士们马上就关上了城门。周修流拍马跑出一段路后,回头一望,只见暮色中的“通济门”楼,巍峨地矗立在雨中,显得苍凉壮观。他心里忽然有些落寞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父母,浈娘,想起了红歌,还有周菊,周莘,于是泪水情不自禁地“唰唰”而下。

他紧紧地咬了咬下嘴唇,长啸一声,那“乌龙”马终于如风一般,在夜雨中潇潇而去了。

 

周修流离开南京城时,那雨下的愈发的大了。他扛着长戈,背负大弓,心里的负重,似乎更多于身上的载荷。

他马不停蹄地往镇江方向跑去,一路上冷雨扑面,直把他打的麻木了。此时他脑子里空洞洞的,下意识里只有两个字:奔跑。

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到了第二天清晨时,他来到了扬子江边上的一个地方,只见江面宽阔,烟雾弥漫。这时候,雨势已经渐渐歇住了,江面上一片澄净空寂,只是江水微微有些泛黄而已。而碧空如洗,东边一带,甚至都有微弱的红色光芒,喷薄而出了。

周修流下了马。因为连夜颠簸,他的胃口有些难受。他拄着长戈呕吐了几下,然后捞了些江水胡乱搓洗了一下脸。这时,他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他问了一下就近的一个赶早出来打渔的舟子,知道这里是镇江的八摆渡,再往下就是七摆渡了。他对这些地名没有什么概念。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地渡过江去。

此时的他已经是又饥又饿了。江风吹面而来,身上一阵寒冷。他牵着马来到了渡口,想要找条船,摆渡过去到瓜州。不过,那时正是清晨,又当风起潮涌的,不要说渡口上没有船只,即便有的话,又有哪个船家愿意摆渡的?而且,那时江面上关防甚紧,没有关文的人去往江北,就算是偷渡了。所以没有哪个船家愿意出航的。更何况,有哪艘小艇,能够负载得起周修流的几百斤重“乌龙”马呢?!

周修流想起来,临走时刘思任曾经吩咐过他,——让他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到焦山去找柳雨眠,或者到镇江去找监军杨龙友。但是,他现在并没有这种想念:他想,即便找到了他们,又该做如何解释呢?说自己在吴江县“劫色”,然后遭到圣命通缉,仓皇出逃?现在情势危急,请他们伸出援助之手,赏口饭吃?在他看来,向人求助是匪夷所思的事。

于是他决定,还是自己渡过扬子江吧。要过这道大江,总不会比狩猎野猪、豹子更困难吧?!他顺着江边,背着大弓,拿着长戈,骑着马缓缓地走着。江边芦苇摇曳,寒风扑面。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他沿着江边走了很长的路,湿冷的寒风扑面而来,使他的思绪与颠簸旅行,都显得断断续续的。一路上他问过好几个艄子,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摆渡。他觉得身上携带的银子,在此时似乎全都黯然失色了。他望着茫茫的扬子江,无计可施。只可惜胯下的“乌龙”马,并不是真正的福州传说中的乌龙,能够腾空而起。

他只好继续沿着江岸,拍马缓向东而行。到了中午时候,那雨歇了,他来到了焦山附近。此时他的身上,已经淋的跟一条刚出水的泥鳅,没有什么两样了。

这时,他想找个酒家好好喝上两碗酒,暖暖身子。他来到一个傍江的小酒楼,这里几株大树掩映着,坡下不远处就是江面了。江边上的酒家,都是些茅屋,酒菜粗糙,周修流却吃的津津有味的。那店家拿了些草料喂“乌龙”马,一边摩挲着马鬃笑着说:“小哥,我看你自己落魄寒碜的,你这马倒是挺精神的,一看就是匹宝驹,这身肌腱,多硬实呀。不知道你想不想把它脱手出卖?我可以替你找个好主顾的。——少说也该有上百两的银子。”

周修流一听就上火了,他将筷子一拍:“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卖你娘的个贼牛啊!”随即他愣了一下,自己也没有想到会骂出这种粗口来。他不想多事,喝了口酒,缓了口气说:“店家,你知道江对面的焦山上的柳雨眠吗?”

店小二看了眼他背上的大弓,嘿然说道:“小哥,‘睡翁’的名头,是你随便叫的吗?!幸好你只是在我面前提到他老人家的名字,要是碰到水路上的朋友们,你算玩完了!你得知道,天外有天哩!在镇江到江阴这一带呢,谁打个喷嚏,柳老爷子心里都有数的。”

周修流轻轻一笑,便站起身来,站在旗亭子的槅窗前,望着不远处的焦山,看着那清新、绿意盎然的小岛,真是爽心悦目。此时,一群水鸟扑腾而起,飞向空中。周修流便取下背上的大弓,随手从箭壶中拿了一支箭出来,搭在弦上,然后挽满了弓。店家呆了一下,周修流手里的箭已经“哧溜”一下飞射出去。

那时,空中能见度极低,店家没看清楚箭的去向,却见到一只水鸟从半空中猛然坠落,在江面上溅起了一团水花。他呆住了:“小哥,方才我只看到天上有个黑点。你是怎么把它射落的?”

这时候,他不敢不对周修流恭敬有加了。他赶紧给周修流倒了一碗酒,正想要上前美言几句,忽然看到一条两丈多长的小船,正朝酒亭子这边驶来。店家伸长脖子一看,身子立马就僵住了。

周修流看到店家的神情,也是诧异。于是举目一看,只见那小船的舱中,钻出一个女人来:她眉眼艳丽,身段袅娜,就是上次到他的茶楼来喝酒那个女人鱼三娘。能在这里见到一个熟人,真是难得。此时他情不自禁地眼圈一红,只觉得心头一热。他忍不住就站起身来。

鱼三娘一走进酒亭子,就看到了周修流。她兴奋地“哇”地就大叫了一声,然后先冲着店家说:“窖老九啊,你欺负了我弟弟没有?!你要是招待不周了,看老娘不一把火烧了你这破亭子。”

店家慌忙唱了个肥喏,然后大声吆喝伙计上菜。周修流看看店里没什么人了,就来到鱼三娘身边,笑着朝她打了躬说:“三娘姐姐,别来无恙?很遗憾,上次你托我办的事,我还没办成哩。”

鱼三娘愣了一下,接着想起来当时在茶楼她要周修流给朱之瑜带的话,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拉住周修流的手,拍打了一下他身上的灰尘:“你呀,你还真把姐那话搁心上了。看来你对姐真是不错。我跟朱先生的事,就让它随缘吧。——你这大冷天的跑镇江来做什么?不会只是来看姐吧?”

周修流笑笑说:“姐姐,我想过江去投奔史阁部,从戎杀贼!眼下国难当头,我也该有点出息了。姐姐,你能不能送我过江去?”

鱼三娘上下看了他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我说修流弟,姐还真没看的出来呀,你居然还能武功?原先我还以为你是个书虫呢。好了,这个咱先不说了。你自己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气?你一个南蛮子,到江北去不就去送死吗?嘿,姐可不忍心让你去送死。现在只有江北边的人往南边跑的,谁还愿意去北边折腾的?!要不你就跟姐一起去焦山呆些日子?那里条件虽说比不上南京,不过吃喝姐还是管得起的。姐知道,你肯定是跟你的心上妹子闹别扭了。就让姐开导开导你吧。”

周修流有些急了:“三娘姐姐,我真的跟你说,我不是跟自己那个心上妹子闹……,唉,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但是,我现在无论如何都得过江去。”接着,他就将自己当初在吴江县救了红歌,还有昨晚仓促出逃的事,简单地跟鱼三娘说了一下。不过,他没有提到卢九德暗中给他送信的事。

鱼三娘听了,先是呆了一下。她没想到周修流会大胆到独闯县衙,抢走皇帝慎选的美女。于是她一下子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又增生了几分好感。她是个受过恶毒男人冤屈的人,像周修流这样舍命救心上人的义举,自然让她肃然起敬了。早先她在“明泉茶楼”时,以为周修流只是个富贵人家子弟,为人质朴,还略带几分书呆子气而已,没想到他还有这般的古道热肠。她沉吟了一下说:“修流啊,姐真的是不放心你到那边去,听说满洲人马上就要纵马南下了……,到时候打起仗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周修流听了这话,就“笃”地站起身来,笑着拿过长戈,猛然“呼”地一下出手舞动,只见店里一片光芒,鱼三娘几乎都看不到他人在哪儿了!突然,周修流收住手,将长戈向窗户外面几丈远的一株大叶榉树掷去,只听得“呼”地一阵风响,长戈“喀嚓”一下标入了坚硬的树干,树枝上褐红色的榉叶,纷纷飘落。鱼三娘呆了一下,拍着桌子,高声喝了一声彩。

店家胆颤心惊地走了过来,看着榉树上的长戈,咋着舌头。鱼三娘让他出去把长戈拿进来,然后跟周修流说:“流儿,你既然有这般手段,姐也不想拦你了。量来那些满洲人也奈何不了你。事不宜迟,吃过饭后,咱们马上就过江去。快的话,你午后就可以到瓜州渡了。”

周修流顿时高兴起来:“谢谢三娘姐。”

鱼三娘笑着说:“别谢姐了,只要记住姐就行了。姐这辈子是个没人疼的人!”

周修流听了这话,就低下了头。此时他更明白鱼三娘为什么会对朱之瑜那么上心了。这时店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跟鱼三娘说:“三奶奶,那长戈我费了老大的劲,可就是拔不出来啊!”他比划了一下:“那玩意儿嵌进树里有三、四分深呢。天哪,那得有多大的手劲啊!”

周修流一边笑着,走出店外,来到榉树前,握住长戈尾部,轻轻一下就将它拔出来了。

他牵着马,随着鱼三娘来到坡下的江边。鱼三娘打了一声唿哨,只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快速地荡出一只小船来。那船比鱼三娘方才摇来的那艘要大上许多,船上三个水手,长得骨节如铁,一看都是些精干的家伙。周修流牵着马上了船,鱼三娘也跟着上去。周修流笑着说:“三娘姐,你就不必送我了。”

鱼三娘说:“我执意要送,难不成你还要把姐赶下船?!”周修流只好笑着,不再说什么了。他现在总算开始适应三娘的脾气了。

 

周修流驱马向北骤奔。那扬州地面,南至瓜州,北至邵阳、高邮,东到大桥、张汪一带,西至甘泉各集场。南北约有一百多里,东西约莫四、五十里。周修流傍晚时候,就赶到了扬州城东的钞关门外。

这钞关是漕运的中心地带,商业兴隆,热闹非凡,虽是眼下已经天寒地冻的,也是车马往来。他找了家客栈歇下了,问了一下店老板,知道驻守扬州的是总兵贺大成。他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到时候给史可法添麻烦,因此也不想进城去了。——反正他知道史可法已经率部北上了。晚上他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到街市买了一套屯绢厚夹袄,一件玄色披风,一顶貂皮帽,然后就沿着运河往北走。

三天后他到了宝应。只见天上逐渐开始飘起了雪花。天气更加寒冷了。他想,幸好郑森提醒,不然的话,此时自己果然就要挨冻了。

那天看看天色已晚,路上散布着雪花。周修流身上寒冷,就不想赶路了。他正想找个地方歇下,可是走了十几里的路,也不见有一家客栈,心里着急。这时,他忽然看到路边有一户人家,几株枯树环绕着三间草屋。草屋的后面是一个十几丈见方的大水塘,围着芦苇篱笆,里面宿着一大群鸭子,正“嘎嘎嘎”地叫着。

草屋里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于是他就下了马,把马系在一颗大榆树下,上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过五十的老汉,精神还算好。他一看到周修流一身厚实的打扮,手里提着长戈,身上背着大弓,连问都没有问,马上“砰”地一声就将门掩上了。周修流慌忙说:“老人家,我是从南京来的,要去北边的宿迁投奔史可法大人。路过这里,天色晚了,想借住一宿。”

老汉可能听到了“史可法”三个字,才又把门打开,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脸色和缓了些。他小心翼翼地将周修流让进了屋里:“小长官既是史大人的部下,就请进来喝口热水吧。”

周修流打量了一下屋子。屋里摆设清寒,一盏小油灯,屋中间一张四方桌,屋角一个炉灶。灶前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怯生生的小女孩,正在往灶孔里添草,见到周修流,赶紧低下了头。老汉让周修流在桌边坐下,给他倒了一碗热水。老汉说他们家姓姜,那个小女孩是他的孙女儿,她母亲早逝,父亲在宝应城里给人做搬运伙计讨生活,他自己在家中养些水鸭子卖鸭蛋度日。姜老汉说:“咱们乡间清贫,没什么好招待小长官的,只能请你吃顿番麦粥就咸菜、咸鸭蛋了。”

周修流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我是过路的,当然是入乡随俗。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的?!”不过,饭好了的时候,他喝着热烫的番麦(玉米)稀粥,还是皱了一下眉头:他是富家子弟出身,从小到大,哪吃过这种乡间的家常便饭?!不过此时他肚子饿极了,吃了几口,就吃出味道来了。于是他就着咸鸭蛋、咸菜,一连吃了三碗,身上暖和起来。然后跟姜老汉讨了些干草,出去喂了乌龙马。

他回屋后,跟姜老汉围着小油灯聊起了天,老汉的小孙女静静地趴在桌子边上听着。姜老汉倒了两碗烧刀子。他叹了口气说:“这北边战事一起,咱们老百姓眼看又该遭殃了。前些天宝应城里来了几个军爷,二话没说就把我们家的一条老驴子给拉走了,说是军中运输需要,谁知道是不是给宰了吃了呢。——过会小长官可以把你的马牵到屋后的驴棚子里。这雪看来一时半会的停不了了。俗话说‘风后暖,雪后寒’。我听小长官的口音,像是闽粤一带来的,样子又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你一路上得小心才是。”

周修流听了,喝了口烧刀子,心里暖和:“多谢老伯!我不是什么长官,我是去史督师那里从军的,我姓周,你叫我小哥就是了。”

姜老汉半仰着头说:“史大人可是个好人呐。前几年崇祯爷的时候,史大人总督漕运,曾经路过我们这里,我见过他一面,真是个好官呐!因此方才我听说周公子是去投奔他的,才敢把你招进屋。几个月前翻山鹞子高杰大闹扬州城,搅得天翻地覆的,也幸好史大人把他给弹压了下去。如今听说高鹞子洗心革面了,前些时带兵北上,经过这里,也算有点出息了。不过骚扰咱们百姓这老毛病还是没改,过路见东西就拿,吃饭不给钱。——只要他能打仗我们也就不计较了,总比满洲人真打下来了要强。满洲人东西也要,人也要。”

他喝了两口酒,呼出一口热气,接着说:“那满州人狠啊!记得崇祯十二年的时候,我约了几个伙伴到山东贩卖鸭蛋,正赶上满洲人大掠山东,围攻济南府,我们几车鸭蛋全给丢了,还差点被他们劫到关外去做‘包衣’,就是家奴。后来听说,那一次清兵一共劫掠了四十多万我朝的臣民,金银财物、牛羊无数。——我们几个总算逃了回来。”

周修流蹙着眉说:“我就闹不明白了,这些鞑虏凭什么就闯到我朝国土来,又是杀人,又是劫掠的。难道我们欠了他们什么不成?!”

姜老汉叹了口气说:“抢劫杀人原就不需有什么名目的!——如果公子有兴趣,我就给公子说说我们那次逃亡的经历,说不定公子到时候跟满洲人打仗,还用得上哩。”

周修流果然来了兴趣,“哦”了一声,凝神听着。姜老汉说:“那时我们几个正在济南城南的一个小镇里找买主,听说清兵来了,吓得慌忙扔下车子就跑。可是来的那些满洲八旗兵全是骑马的,我们哪儿跑得过他们?于是大家只好往小巷里瞎窜。因为巷子大都是弯弯曲曲的,战马到了里面,就不能像在平原上那样横冲直撞,四处驰突了。”

周修流听了不觉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是练过骑射的,知道骑兵在平原地带作战时占优势的道理,在小巷中这种优势就没有了。

姜老汉接着说:“我们几个躲到了小巷子人家的屋子里。那些骑兵就在外面挨家挨户走来走去的搜索。后来,我们中间一个胆大的说了,与其这样躲着等着被他们拿住,不如出去跟他们拼了!于是我们几个有拿菜刀的,有拿棍子、档杈的,大家商量好,先用棍杈突然将奔跑的马绊倒,然后拿刀的扑上去就割脖子。——嘿,你别说,这办法还挺管用的。我们六个人一共宰了四个清兵,然后骑了他们的马就拼命往南跑。——跑到了济宁府,几匹马全给跑死了。”他说着,不无得意地砸吧了一口烧刀子,满脸潮红地回忆着当年的情景,豪气横生。

周修流笑着说:“老伯,你们这招数对付清军骑兵果然管用,我记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修流吃了两碗烫热的番麦粥,喂过了乌龙马,就要出发。他悄悄地在灶台边上,给姜老汉留了一锭五两的银子。临行前,姜老汉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酒葫芦说:“周公子不要笑话,这葫芦里装的是我自家酿的烧刀子,就是昨晚上你喝过的,它虽然不大上口,不过此去冰天雪地的,寒冷的时候吃三两口还挺管用的,可以暖暖胃口、身子。”

周修流感动地接过酒葫芦,挂在腰间,然后跃身上了马,朝姜老汉抱抱拳说:“此去我一定会好好杀敌的,以谢老伯留宿酬饭之恩!”

他继续往北赶路。不日到了淮北的淮安城。只见茫茫雪花覆盖着满城,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淮安府是淮北重镇,是抚院,漕运总督所在地。黄河与大运河在这里交汇。周修流跟路人打听了一下史可法督师的中军部所在,因为史可法所部也是刚刚驰援到淮北不久,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军情。因此周修流得到的回答莫衷一是:有的说是在黄河北边的宿迁,有的说是在黄河南边的白洋河与睢宁一带。周修流估摸了一下,觉得白洋河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而宿迁则是黄河北岸上的军事重镇。他想,做为诸镇的督师,史可法应该驻扎在宿迁才是。

于是他权衡之后,决定先去宿迁。

周修流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驻扎在山东南部郯城的满洲夏成刚固山所部数千人,趁着淮北诸镇军备不足,指挥混乱的当儿,突然南下,占领了宿迁,威逼黄河。史可法见军情紧急,匆忙率军三千人北上,前进到白洋河一带,坐镇指挥,鼓动士气。周修流要去宿迁,等于是入虎穴了。

周修流在城里准备了一些干粮,装足了一葫芦的烧刀子,——这玩意儿在天寒地动的北地,果然十分管用,从宝应到淮安,他就是靠着这一口御寒赶路的。然后他冒着风雪,沿着黄河北岸向西北方向走了约莫两天,快到宿迁时,他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宿迁已经在几天前落入了清军之手,清军逼近了黄河北岸。而史可法的军队以及江北诸镇,此时都在黄河南岸,准备防御。

他吃了一惊,望着茫茫大地,滔滔黄河,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天午后,周修流沿着黄河继续拍马向西走着,一边寻找着方便渡河的地方,——此时黄河北岸几乎见不到什么船只了,所有船只差不多都被明军拖到了南岸。他走了十几里路后,胯下的乌龙马,差不多已经变成一匹“白龙”了。

忽然,他看到了前面约两里远的地方,有一座高高的塔楼,撑立在雪原与茫茫的苍穹之间,显得十分的醒目,孤独。他再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就在塔楼背面,是一个大营寨,被白雪覆盖着,就像一座坟墓。从塔楼上飘动的模模糊糊的旗帜来判断,那里可能是清军的营盘。而塔楼前面不远处的河面,却是他这一路走过来所见到的最窄狭的地方。

他心里一动:看来今天只能从那里突击过河了。

当他驱马再往那座营寨方向走了一里多路,在靠近塔楼数十丈远的时候,他终于看清楚了塔楼上猎猎飘扬着的,是一面四方的大蓝旗,在一片白色世界里,特异独出。正怔忡间,突然,他听到那座像坟墓一样的营寨里,响起了一阵“呜呜呜”的胡笳声。刺耳的号角在灰白的天地间回荡,显得既凄厉又苍凉。他想:原来这里果然是一座清军兵营!

周修流还没有做出是前进还是后退的决定,这时,已经有十几匹快马“的的的”地冲出了营寨,向他这边急速驰来。他想,自己既然是来投明军的,碰到这些猖狂、凶悍的满洲兵,哪有退却的道理?!于是他拿起葫芦,就着嘴巴,咕嘟咕嘟把剩下的烧刀子全都喝下去了,然后抖擞一下精神,握着长戈把柄,长啸一声,拍马向前冲去。

没想到,就在跟那些铁骑相距十几丈的时候,突然间,他胯下的乌龙马的前蹄在雪地上倏然打了一滑。只听得“喀嚓”一下,庞大的马身子就向前直栽下去。

周修流是自幼就在马上马下滚跌的,身上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应变机能。此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双腿夹紧马肚子,迅速将长戈撑在地上,先缓住了乌龙马往前栽倒的势头。然后,他的左手紧紧地抱住乌龙马的脖颈,右手使出数百斤的气力,撑着长戈,硬是抱着乌龙的脖颈,将下栽的马身子,抱了起来!乌龙马似乎很配合他的这一举动,它“咴咴”叫了两声,猛然间人立而起,随即“哒”地一下前蹄落地,奋劲地耸了耸快要冻僵的马鬃。

此时,第一个冲到周修流面前的八旗兵,挥舞着一把两尺来长的雪白的雁翅刀,离他还不到两丈远了。周修流想都没想,就一戈奋力刺出,只听得“噗哧”一声,一道鲜艳红色的液体,猛然朝他身上喷射过来。他大睁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一丈长的长戈,竟然穿透了那个旗兵的厚实的胸部!

他愣了一下,心里一哆嗦。另外那十几个奋勇冲来的旗兵,看到战友的情状,一时还没缓过神来,都匆忙勒住了马。

刘宗周的这柄长戈,说起来其实更像是长枪,因为原先戈头弯钩的那部分,已经被磨的只剩下一道锋利的小回钩了。戈头两面的中间,各有一道小沟,戈头一进入人身,空气就随着小沟进入体内,可以立即致人毙命!也不知道一向以修身为本的刘老爷子,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一个杀人利器?!

周修流将长戈猛地从那旗兵胸口拔出来的时候,居然带出来了一大团肉肠子。雪地上一下子就染红了一片。

周修流虽然武艺精湛,可是在这以前从来没有杀过人。他只是在周家庄的时候杀过野猪,豹子,宰过猪。没想到眼前这一出手,竟然是这般惨状!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旗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一头栽下了马。他心里想:原来所谓英雄豪杰的战场,竟然就是这样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望着那具栽在雪地上的尸体,他差点就要呕吐了。

那十几个旗兵见状,顿时愤怒地狂吼着,挥舞雁翅刀又朝他猛扑过来。周修流拍马就往前冲,十几骑马“扑哧扑哧”地在后面追着。在距离塔楼还有数百步远的时候,周修流突然勒住了马,闭着眼,头也不回,闪电般就将长戈往后猛击出去。只听得背后一声闷哼,周修流感觉手头一紧。他将戈用劲往回一抽,然后顺着手臂往后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庞大的身躯,正栽在雪地上,地上又是一片猩红。

周修流热血上涌,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涨破了。以前他老是觉得,像燕人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那是多大的豪气,可是到了真正见到了人血时,他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尤其这些红血是由白雪反衬着的。他正想说几句话,但是那十几个旗兵已经团团将他围住了。于是他的脑子清醒了过来:这是生死存亡的争斗,不是茶楼里演绎的评书。于是他冷冷一笑,奋起长戈,准备厮杀。他已经将生命置之度外了。

这时,为首的一个将官开口了。他眼神清冷,手握两尺多长的雁翎刀,腰间挂着长弓,箭壶。他的汉语不好,只说了四个字:“蛮子,投降!”

周修流冷笑着摇了摇头。他将长戈横在马背上,从背上取下大弓。他指了指那个将官的箭壶,又指了指塔楼上猎猎飘扬的那面蓝旗,然后做了个挽弓的动作,将一只手举起来说:“我投降。”接着又把手往下垂,说:“不行的话,我不投降。”

那个将官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周修流的意思是,如果满洲将官能够用他的弓射中那面蓝旗,周修流就投降;如果他射不中,周修流就不投降,他们就得放他走。于是,那个将官轻蔑地笑了起来。他从箭壶里拿出一支箭,周修流便将自己手里的大弓递给了他。他看了一下,见到弓把上刻的满洲文,顿时愣了一下,随即又惊异地望着周修流:他可能也听说过这面大弓上刻着的原先主人的名字,因此对这把弓居然会落到周修流手里,表示费解。

周修流拿戈指了指那面蓝旗。将官猛吸了一口气,搭箭上弓,朝着蓝旗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才堪堪将弓挽满。只听得“嗤”地一声,箭已射出,但是那支箭“嗖嗖”飞出去几十丈后,却在离木塔约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失去了劲头,像盘旋的雄鹰一样,软软地向下滑了下去。

满洲将官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又拿起那把大弓看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能他一辈子也没挽过这么强的硬弓!

周修流伸手要回了大弓,然后微笑着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将官依然蔑视着他:他根本就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能够打得开这张大弓。

此时,营寨中又有几十个旗兵舞着雁翎刀、雁翅刀、柳叶刀等,拍着马“哇哇”地冲了出来,他们看到眼前的这个场面,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刀,默默地围在一边观望着。弓、马、刀是满洲旗兵的生命,他们都以严肃的目光,注视着眼前激动人心的比赛。

只见周修流将双手放在嘴巴前,呵暖了一下,然后又把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放在嘴里重重地咬了一口,接着将箭搭在弦上,又是猛吸了一口冷气。那些旗兵们只听得野牛筋弓弦抽动时“嘎嘎嘎”的声音,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周修流。到了弓把与弓弦被周修流挽成满月壮的时候,大家都望着弓箭的目的:那面蓝旗,他们正蓝旗营的骄傲。

——周修流将手一松,那支箭“嗖”地一声,闪电般射了出去,随即就在白茫茫的空中,失去了踪影。

过了不一会儿,那面蓝旗依然在雪天中猎猎地飘扬着。这时,围着周修流的数十个旗兵,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他们相信,眼前被他们包围住的这个执拗的南蛮子,已经输了。接下来,如果他不投降,他们将把他砍成一堆肉泥!

只有那个身经百战的将官皱紧了眉头:他看得出来,周修流能轻松地将这张四、五石的大弓挽成满月,绝非等闲之辈!

果然,旗兵们的笑声还没有停歇,只见木塔上的蓝旗,忽地一下断为两截。蓝旗随风从数丈高的塔楼顶上,飞飞洒洒地飘落下来。包括那位将官在内,所有的旗兵们都惊呆了。那个将官朝周修流举起了雁翎刀,生硬地说:“我,正蓝旗的牛录额真。我钦佩你。你走,我不杀你。”

周修流当初在神枢营时,就听说了满洲人旗兵的编组方式,知道这牛录是最小的作战单位,每牛录三百人,头目就叫做牛录额真。牛录之上是甲喇,每甲喇辖五个牛录;甲喇之上是固山,也就是旗,每固山又辖五个甲喇。他身上的大弓,就是几年前洪承畴从一个英勇善战的甲喇额真那里缴获的战利品。因此刚才这个牛录额真见到上面的满文时,惊愕不已。

周修流把大弓挂在背上,然后攥着长戈,二话没说拍马就朝河面上冲去。那些满洲旗兵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冲向黄河的背影,都觉得十分费解:他们本以为周修流会回头向东跑开,或者向北面跑去的。眼下进入黄河只能是死路一条。难道他的马能驮着他游过河去?

周修流来到河边,跳下马来,束紧了身上的东西。然后他在旗兵们的眼皮底下,牵着马慢慢地朝河里走去。到了河水的深处,他一手抱着马脖子,一手拿着长戈,撑划着凛冽的、几乎快要冻结的河水,向对岸游去。河水逐渐浸入身上,尽管他方才已经喝过了烧刀子,但是仍然觉得全身就像是被刀割了似的,脑门发麻。他咬着牙,奋力向前游荡着,体温也开始回复了。缓缓流动的河水,同时将他和乌龙马冲向下流……

这时,那些旗兵们真的是目瞪口呆了。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年轻的南蛮子能够游到对岸!

这一切,站在塔楼上的杨方兴全都看在眼里。他想,在明军中吃兵粮的,善骑射、能打仗的,大多是他们辽东人,晋北宣化、大同一带的人,还有山东登莱、济宁人。但是北人会水的很少,眼前的这人,弓马娴熟,武艺出群,却又会水性,到底是北人呢,还是南蛮子?刚才他那一箭射来,竟然射中了蓝旗的旗杆,加大风大,旗杆“喀嚓”一下就断了,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

他身后的一个戈什哈,看到周修流正在向河中心游去,就愤然拿起弓箭,要射向周修流,却被他制止了。他有他的想法:他想看看周修流是不是真的能游过黄河去。这样,届时他在举兵渡河时,对这段河水心里就有数了。

 

周修流是在来到白洋河镇五天后,也就是十一月初七的下午,去拜见史可法的。到了督师中军衙门大堂,适逢史可法正召集驻防在宿迁对面黄河南岸的几个重镇的将领,还有一些幕僚们在议事。周修流让亲兵通报了一下,就站在大堂外面等着。不一会亲兵出来,把他请了进去。

史可法坐在大堂正中,两边分列坐着二十多个文武官员,幕僚。史可法冲周修流点点头,笑了一下,就让他在史德威的下首坐了。周修流落座后,环顾了一下堂中来的这些人,几乎都不认识。不过一看自己对面坐的都是文官和幕僚,显然史可法是将自己当武将了。

史德威凑在他的耳边,悄声给他介绍过了座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坐在右首的是督师监纪、宁波府慈溪人应廷吉,再下来是侯方域,王之桢。那王之桢戴着生员方巾,半仰着脸,神情有些倨傲。在史可法左首坐着的,是总兵、左都督、眼下正驻防高家集的刘肇基,字鼎维,辽东人。

刘肇基的下首坐的是甘肃镇李栖凤将军,再下来是驻防淮北王家楼的淮河镇总兵张士仪。张士仪的下首,是驻防白洋河镇的参将沈通明。

史可法环扫了一眼大堂,清了清嗓门,朗声说道:“这些日子天寒地冻,将士们冒雪奔走,诸位辛苦了!大家知道,前些天清军突然从山东的郯城南下,攻占了宿迁,威逼黄河,淮北震动。本督不想在这里追究以前的防务责任,只要诸君今后精诚团结,奋勇向前,既往不咎。今天把各位召集到这里,目的是计议一下如何夺回宿迁,以免造成既成的战局被动。前几天我赶到白洋河镇时,适逢大雪纷飞,不利战事的展开。这两天天气逐渐晴和,河面解冻,正是可以渡河作战的时候了。战机不可失,我想趁此机会,好好打上一仗,收复宿迁,一是给满洲人一个警告,让他们不要将我国朝等闲视之;二是给朝廷一个捷报,增强我朝决战的信心,为明年弘光元年献上一份贺礼。”接着,他朝应廷吉点点头:“棐臣,你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应廷吉站起身来,表情淡漠清冷地说:“阁部大人,我的想法就一句话:宿迁是黄河北面的军事重镇,一日不在我们手中,我们就得一日仰满洲人的鼻息。宿迁非夺回不可,要不惜一切代价,不然河防就是一句空言!”他的话跟他的表情一样的凝重,大家似乎都感觉到了宿迁的分量了。

史可法神色凛然地看着刘肇基。史可法出任督师时,刘肇基是主动请求随他到江北来的。当年在锦州之战时,刘肇基曾经跟吴三桂并肩作战过,是一员猛将。后来他被诬以临阵退却,遭到解职,不得重用。直到今年五月时,才重新得以起用。此时他站了起来,铿锵有力地说:“宪公,我愿率本部八千人马,拼死渡河夺回宿迁。”

史可法赞许地朝他颔首一下,又扫了一眼众人。这时,李栖凤跟沈通明都站了起来,高声说:“宪公,我们也愿意率部渡河,邀击清军。”

史可法满意地笑了。他说:“据我们的探子得到情报分析,眼下占据我们白洋河对面到宿迁一线的清军,是八旗的夏成刚固山部队的一部,大约有三个甲喇,约五千人左右。加上投降的那些汉军,将近万人。而我军部署在睢宁至白洋河一带黄河南岸边正面的部队,约有五万多人。从兵力上看,我军占有优势,但是清军的骑兵占优势。不过,隔着黄河,清军的骑兵优势就没有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我军如何渡过河去。过河之后,又如何以步兵战胜骑兵。”

大堂上一阵默然,大家似乎都在想着法子。史可法指着周修流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个年轻人。他就是前些天冒死冲破清兵重围,从北岸渡河过来的,他叫周修流,是我的同科周修涵的弟弟,原文渊阁大学士周献、节闲公的小儿子。”

周修流微笑着起身,团团行了个礼。在座的众人,这两天都风闻有个南边来的楞小子,误闯误打到了清军大营,后来又冒着冰冷的河水南渡的事,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憔悴、唇腮上长着不长的胡子的年轻人。不过,周献跟周修涵的名头,却让他们肃然起敬。他们都微笑着朝周修流点了点头。

刘肇基笑着问说:“周小将军刚刚跟满鞑子交过手,不知有何体会?”

周修流望了一眼史可法,史可法微笑着点点头,显然是在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意见。周修流于是先把那天在宝应听到的,那位姜老伯在济南斩杀清兵的故事,有声有色地说了一下:“我想,这种看似笨拙、不需多少技艺的缠战办法,算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了。如果大家都是在鞍马上作战,我们是没有什么优势的,满洲人精于骑射,我们不能跟他们硬碰硬。”

他说到这里,刘肇基插话说:“当初我们在锦州之战的时候,的确是见识了满洲人骑兵的厉害。那些八旗鳖犊子,冲锋陷阵起来,还真有几下子。我们明军只有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还能跟他们周旋。而我军得便宜的是大炮,火铳等火药兵器。周小将军说的有些道理,对付那些鳖犊子八旗兵,搞巷战还真是挺管用的。”

周修流接着说:“这次我北上,注意观察了一下沿途的地形,发现咱们淮北一带,大都是平原,利于骑兵部队奔突作战,不利于步战。因此我们必须扬长避短,今后军队不能在平原地带与满洲人作战,而应该利用我们熟悉的城镇地形进行巷战,与满洲人短兵相接,即便是一个一个城镇拼下来,到时候吃亏的肯定是满洲人!——我恐怕他们的十几万铁骑还没杀到淮河,就要拼光了。”

众人听了,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应廷吉一直在默默地听着,此时发问说:“周小将军,你觉得眼下我们可以渡过河去吗?”他说话向来简洁,单刀直入,不绕弯子。

周修流笑着说:“应大人的这个问题,我想也是清军的统帅眼下正在探问的。我想我们可以渡过河去,不过必须要用奇袭的手段。如今虽然天气寒冷,但是河水下面的温度,实际上要比河面上要暖和。如果是进攻对面的清军,那么最好是选择比较靠上游的地方渡河,在水流的冲激下,半个时辰后,刚好可以抵达清军大营前登陆。但是这样的话,清军早就已经有了防备。因此,我以为,要渡河作战,必须出其不意。眼下晚间没有多少月色,正好借助黑夜,偷偷渡河。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才能奏效。”

应廷吉微微点了点头。众人想了想,都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周修流跟史可法说:“我以为,督师大人可以从各军中精选善于囚水、武艺精湛的将士百人,直接从白洋河镇对面泅渡过黄河,突袭对面的清军营盘,然后大军分别从上游的睢宁一带、下游的王家楼一带乘船渡河,两面夹击,先击破白洋河对面之敌,再围攻宿迁,敌军必然败绩。”

史可法听了,看了看应廷吉,又环顾了一下众将领。刘肇基仰脸想了一下说:“我觉得周小将军的计策可以考虑。只是,我想在座的将军大都是辽东跟固边九镇出来的,水性好的没几个。由谁来担当这泅水突袭的指挥呢?”

周修流说:“如果督师大人信得过我,我愿意率领百名勇士充当先锋,去突袭清兵营寨!”

史德威也站起身来说:“我愿意率军随后渡河接应。”

史可法高兴地说:“既然子渐愿意打头阵,那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你前几天渡河困顿,恐怕你的身子……”

周修流笑笑说:“眼下局势危急,我岂能只顾个人安危!”

于是,史可法和应廷吉简略地计议了一下,就作出决定:由周修流带领各军中选出的水性好的勇士百人,于今晚夜半时分就先行渡河,出其不意攻击白洋河镇对面的清军。史德威率军从白洋河镇乘船渡河,攻击盘踞河对岸的清军营寨。再往西北方面,由高起凤监李栖凤军,从睢宁一线渡过黄河,进攻宿迁城。由应廷吉监刘肇基军从高家集北上,渡过黄河,配合李、高军进攻宿迁。张士仪军从王家楼向东北方向运动,做为后备军,配合各路进攻。他和参将沈通明坐镇白洋河。在明天拂晓前,各军务必要渡过黄河,否则贻误战机,将以军法从事。

应廷吉补充说:“周修流和史德威两军,倘若先期攻破对岸的清军营寨,我想,驻守在宿迁城里的清军,必定会出城驰援。此时我和刘总镇将引军配合高、李所部奋力杀进宿迁,必然告捷!”

大家计议已定,史可法开始调兵遣将。之后,各个将领马上分头安排行动去了。

史可法问了周修流的身体状况:“子渐,这次行动能否成功,首先就看你了。我想问一下,如果你们渡河时被清军发现,你将会怎么应对?”

周修流朗声说道:“我绝不后退,必将死战到底,只要能拖住敌军,让后续部队能够顺利渡过河去,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史可法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能做到的,我尽量都会满足你。”

周修流想了想说:“第一,我要随着我突袭的一百军士,不但水性要好,而且马上马下身手都要了得。这种军士只能是百里挑一的,因为我们这次行动不单是去送死。第二,每个人都配两把日本长倭刀,以备步战。——为什么要佩带倭刀呢?前几天我跟满洲旗兵作战时,发现他们的士卒使用的战刀雁翎刀、雁翅刀等,因为等级的忌讳,一般都只有两尺长。而倭刀则有三尺长。第三,每人配给三斤烧刀子。”

史可法沉吟了一下说:“子渐,你提的这些要求我都满足你,几个月前北上的时候,我们军中就带了几百把倭刀。不过,这是我们对清军的第一战,决定我军的士气。所以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本督军法无情!”

 

半夜时分,月淡天高,黄河河面上一片寂静。只有微微流动着的河水,泛着幽幽的寒光。

周修流带着一百个精壮的军士,每人头上缠裹着一条做为记号的长长的白巾。身上不着铠甲,只穿着白色的短衣夹袄,减免了泅水时的负重。每人身上插着两把长倭刀,悄悄来到了河边。方才在出发时,每个军士都喝了一碗烧刀子,以免在泅水时冻僵。另外每人身上还带了一个酒葫芦,以便到了对岸时,身体冻僵了,就猛灌烧刀子。周修流还特意交代大家,下水之后,一定要多使劲划水,这样可以保持身体的温暖。

周修流第一个牵着乌龙马下了水。他觉得今天晚上的水温,比前两天他泅过来时略微要高了一些。游到河中间时,他注意了一下远处黑魆魆的塔楼,却看不清楼顶上是不是有清军在值哨。快到对岸时,他左手将弓取下,以防塔楼上的哨兵发现了,他可以马上放箭。

果然,他刚刚悄悄地爬上岸,塔楼上忽地有个黑影站了起来。周修流赶紧把乌龙马按在地上,迅速拿出一支箭搭上弓,略微瞄了一下,“嗤”地一箭向塔楼上射出。只见那团黑影一头就从塔顶上栽了下来,啪嗒一声摔在雪地上。后边的军士陆续登上岸来。这时,守卫在清军营寨前面木栅门边上的两个满洲旗兵,看到塔楼上冷不丁堕下一团东西,就赶过来察看。周修流急速拿出两支箭,分别射向他两个。两个旗兵闷哼着倒了下去。

周修流查点了一下上岸来的军士,约有七十多人。其他的人,估计是被河水冲走了或者耐不住寒冷冻毙在河里了。他跟这些军士们说:“过会大家突入敌军营寨后,不必听我的号令指挥,大家各自为战。你们见到帐篷就烧,——营帐里自有炭火烧着。见到人就杀,见到马就砍马脚。你不杀死敌人,敌人就会将你剁死!然后能抢到敌人马匹的赶紧就抢。南岸的史将军见到火光,马上就会从上游处驾船过来增援。弟兄们,报国就在此刻,大家须视死如归!”

说着,他拿起酒葫芦,狠狠地喝了几口。军士们都拿起随身带着的酒葫芦照样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接着,周修流发了声喊,一马当先冲到营门栅栏前边。他跳下马来,拿身子重重撞开了木栅门,随即又一跃上了马,大吼一声,挥舞长戈,冲杀进去。乌龙马冲到第一张军帐前,他一戈挥出,刺裂开帐幕毡门,然后踏马进去,帐幕里横七竖八睡着十几个旗兵,中间燃着一盆火炭。他一戈挑翻炭盆,帐幕忽喇一下就烧着起来。那些旗兵们还没回过神来,以为是在梦中,直到火烧着身子时,才惊慌失措,顿时狼奔豕突。

周修流一手挥戈,一手拔出倭刀,一连砍翻了几个旗兵,剩下的旗兵们“哇哇”狂叫着,四散去找兵器和战马。周修流纵马冲出幕帐,只见军营中已经有十几座军帐着火了,火光冲天。旗兵们仓惶应战,战马乱突,整个营寨都沸腾了。

周修流驰着乌龙马,势如一道黑电,如入无人之境。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军营中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两百来具尸体,其中不少是头上缠着白布的明军,他们都被战马踩得血肉模糊了。周修流抖擞精神,一柄长戈,舞得疾风扫落叶一般。他杀得兴起,浑身是血,脑子都快要麻木了。

过了一会儿,满洲旗兵们开始缓过神来,各个牛录组织起来,点起火把。动作之快,秩序之井然,周修流见了也暗暗吃惊。周修流退到了木栅门前,他放眼一看,自己带着杀进去的七十来个军士,差不多都已经战死了,只剩下了五、六个军士。他们骑着抢来的敌军马匹,聚集到他的身边,而且每个军士身上都带着伤,精疲力尽的,只有眼睛还在闪着火光。周修流自己的左肩膀上,也狠狠地挨了一刀,幸好天寒,伤口的流血早已经凝结成疤了。他想,不知史德威率军登上北岸了没有?要是后续部队不及时赶上来接应,满洲旗兵很快就会集结起来进行反攻,将他们几个人剁成肉酱。那么他们这近百个勇士的生命,不是就白白地遗弃了?

这时,营寨里的旗兵们开始分成整齐有序的队列,密密麻麻地朝他们这边涌了过来。

周修流估摸了一下,这个营寨驻扎的敌军,约有两个甲喇,三千人左右。借助着对方明晃晃的火把,周修流看到几个彪悍的旗兵,簇拥着一个身着铠甲的将军。周修流跟身边的几个军士说:“你们赶紧跑走,沿着河岸一直往北,去找史将军的部队。”但是,却没有一个军士愿意离开。

周修流心里感动,就拍马往前走了几步。那位清军将领叽里咕噜说了两句满语,只见马上就有两个满洲旗兵,拍马挥舞着亮晃晃的雁翎刀,冲杀过来。周修流二话没说,抡起长戈就迎了上去。他先将戈头朝右边那个骑士虚晃一下,随即突然掉转戈头,猛地朝左边那位骑士刺去。戈头正中骑士的脖子,鲜血飞溅。右边那个骑士的马冲他身边冲了过去,一刀砍了个空。周修流右手抡着戈柄,回手一下,将他刺下马去。

周修流刚刚收住马缰,立刻又有一个骑士纵马过来。周修流定神一看,正是前两天跟自己比箭的那个牛录额真。周修流对他有些好感,就朝他抱抱拳。那位额真也向他行了一礼说:“我们甲喇额真,喜欢,你的勇敢。你,投降,跟我一样。”

周修流心里冷笑一声,他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的头甲喇额真欣赏他的勇武,要他投降,然后给他一个牛录额真的职位。他笑着摇了摇头。那个牛录额真也遗憾地摇摇头,突然一拍马,挥起雁翎刀,忽地一下就朝他劈了过来。白凛凛的刀片,挟带着清脆的风声。周修流身子就势往后仰去,然后双手托起长戈挡了一下,就在对方收刀回去的时候,他右手一抡,戈头“砰”地一声闷响,重重地击打在对方的背上。这一击有几百斤的气力,那牛录额真闷哼一声,一头就朝马头前栽了下去。当他的身子快要着地时,突然“哇”地一声,嘴里喷射出一大口鲜血,溅洒在还没有消融的雪地上。

那边的甲喇额真直看得冒火了,“得得得”怒不可遏地纵马出阵,瞪圆了眼睛,挥舞着两尺多长、寒光四溢的雁翎刀,像豹子一样朝周修流扑杀过来。

周修流猛吸一口气,正要应战,忽然,黄河上游那边喊声大作,似乎有无数的人马正向这边杀来。周修流估摸着是史德威领军杀到了,于是神情振作,挺起长戈,就跟那甲喇额真杀了起来。

此时已经是寅时初刻,正是快到黎明破晓的时分。甲喇额真斗了几个回合,上游那边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他无心恋战,就拍马退后几步,将刀一挥,大队的清兵就像潮水一样,狂呼乱叫着朝栅门这边涌了过来。

周修流高叫了一声:“大家快撤。”猛然虚晃一戈,带着那几个军士掉转马头,沿着河岸,往西就跑。周修流挟马殿后,大约跑出不到一箭之地,他突然听到后面“砰”的一响,凭着直觉,他知道是有人正在朝自己放箭。于是他身子一下伏在马背上,听到风声渐近,他倏然抬手一绰,攥住了那支原本要射中他的箭。他快速拿下背上大弓,回头一看,只见那个甲喇额真,正身手利索地往弓上搭第二支箭。于是他豪气顿生,快速弯弓搭箭,扭转身子,瞄了一下,奋起气力,一箭向后射去。只见那个甲喇额真还没来得及射出第二支箭,他的上半身就像折断的树干一样,向后倒去。

清军阵中,一时大哗,他们骑兵们潮水般追击的攻势,顿时缓了下来。而这时,周修流已经隐约看到不远处明军黑色的旗帜了。于是他拨转马头,面对着黑压压的清军,横戈立马,威风凛凛。那一千多的清军,竟然都呆住了。

 

史德威率领的五千军马,从白洋河镇的上游,乘着数百艘大、小船,进逼到黄河北岸的清军大营。那时正是黎明时分,果然不出应廷吉所料,驻守在宿迁城里的清军主力,看到白洋河对面营寨的火光后,匆匆忙忙地就出城来救援。两军在清军营寨附近大杀一阵,各自死伤累累。而此时,刘肇基与李栖凤的军队在西北方向渡过了黄河,突然攻入了宿迁城。接着在城里进行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巷战,清军势单力薄,支持不住。到了午后时,清军开始全面溃逃出城,向北撤退。

史可法带着所部立即渡河,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对收复宿迁这一恶战,感觉相当的满意,同时也对此后的战局,增强了信心。他当即命令刘肇基与李栖凤所部的几万军队,继续往北攻击前进,扩大战果。

可惜的是,跟周修流一起渡河发起奇袭的那一百个百里挑一的勇士,回来时包括周修流在内,只剩下五个不到了。史可法本来准备好的用来给这些勇士庆功的几大瓮洋河大曲,他们差不多都喝不到了。这使他的内心微微有些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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