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尘博客

身在海外,思念故乡,自然想起故乡的苦菜
正文

大潮与天鹅

(2012-05-30 18:26:54) 下一个

                 第十一章

 

 

   刘梅问老公:“你看姬慧如何?”

  “你指的是什么?”孟禄兴一怔,眼里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刘梅的问话好像H原子和O原子拥抱在一起似的,在孟禄兴的头脑里迅速地反应,不过生成的不是水,而是:老婆又怀疑我了。他了解自己的老婆,她的醋劲儿很大。他曾对那个姓冯的小保姆神昏颠倒,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被老婆识破了,她断然解雇了小保姆。多冤枉人家!真令人失望!一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儿,孟禄兴就感到沮丧。他点起一支纸烟,猛吸了两口,随即又用力把它戳在蓝色透明的烟灰缸里,几缕青烟在灰白色的死灰里有气无力地缭绕,转眼间消失殆尽。他沉着脸子,忽地站起,接着又坐下,狠狠地瞅了刘梅一眼,重新点燃那支熄灭的纸烟,喘着粗气,猛抽起来。

  刘梅得意地瞅着孟禄兴,心想:“这爷们做贼心虚。”于是她冷笑了两声,说道:“紧张什么?你对她安的什么心,有什么企图,我今儿不想知道,也许永远不感兴趣。我只问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禄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气呼呼地问道。

  “这还不明白?”

  “你呀,你,成天疑神疑鬼。让不让人安静一会儿?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

孟禄兴的最后一句话使刘梅很震惊,她犹如看见一条眼镜蛇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全身不由地战栗了一下,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接着变红,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孟禄兴只顾生闷气,低着头抽烟,没有发现老婆的脸色的变化。刘梅自己做贼心虚。立即做出判断:老公对她和刁帅的关系可能有所觉察。其实孟禄兴这个一心扑在工作上、日夜想着在官场上尽快地飞黄腾达的科长,没有多少时间关注自己的妻子,因此他至今没有发觉她有什么出轨的迹象。他说“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只是用强辞发泄对刘梅的厌烦和不满,为自己的清白辩解,结果起到了歪打正着的效果。

刘梅对刁帅追逐姬歌,非常嫉妒,想找点借口把姬慧辞掉,进行曲线报复。可是在这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意识到,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把姬慧辞掉,反而会在老公面前暴露自己,同时也会促使刁帅和她的关系恶化,甚至破裂。于是她用温柔的语气说:“你不要误解我的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孟禄兴的语气倒硬了起来,声音近乎大发雷霆。

  “我是想征求一下你对她工作的看法,有什么不足之处,我和她谈谈。这对她,对我们都有好处。”

  孟禄兴相信了刘梅敷衍的话,松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你又要发什么神经。我工作忙,没有发现她什么。有一个印象,她很诚实,把孩子照料得很好,家务活做得不错,也有眼力劲儿。”

  刘梅和老公对姬慧的看法达成了共识,认为她是一个难得的保姆,心灵手巧,份内的事儿做得很不错。尤其是她做的饭炒菜­­他们很满意——包子、饺子、馒头、馅饼、烙饼、面条、米饭等经常变换花样,式样美观,味道可口。她从菜谱上学会了做不少北京的名菜,尤其是开水白菜做得味道纯正;茉莉虾仁做得色泽诱人,鲜嫩清爽,让人垂涎欲滴。

  日子悠悠地过着,到了第三年春天,姬慧在工作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儿,她的命运随着也起了变化。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上午,住宅小区的迎春花开了,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碎金般醉心的光芒;丁香花开了,浓郁的芳香,四处飘溢;玉兰花开了,香气袭人,洁白的花朵在轻风中翻飞,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聚在一起翩翩起舞;柳丝泛青了,芽胞露出了笑容,吐出了嫩叶,多姿袅娜,随风飘曳。

  蔚蓝的天空,一群洁白的鸽子盘旋着,欢快地扇动着翅膀,闪烁着耀眼的银色光芒,像神奇的剪刀,把蓝色的天幕剪成各式各样美丽的图案,仿佛精心为日益变化的京城制作剪影。

  姬慧一手牵着民子,一手提着尼纶带儿编织的菜篮子,向早市走去。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像两朵绽开的春花,融入了这生气勃勃迷人的春色之中。

  姬慧还穿着进京时穿的那身褪了色的蓝底儿红条文儿学生服,只是蓝色变成了灰白色,鲜红色变成了粉红色,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非常合身,显出了她那柔和的腰臀曲线。她的个子长高了一些,身材也略微丰满了一些;乌黑的秀发梳成马尾辫,高高得吊在脑后,走起路来,左右摇晃,透着青春活力的韵味。

  民子上身是红色套头线衣,下身是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旅游鞋,个子也长高了,头顶到了姬慧的腰间。他蹦蹦跳跳地在她身旁走着,像天使般的天真可爱。

  早市离刘梅家不近,步走约20分钟。顺着南北大街,向南走过两个街区,向东拐进一条笔直的小巷,再向北拐进一条曲里拐弯的狭窄巷子,走到尽头便是。那里原来是一片四合院,青砖青瓦,屋脊高耸,飞檐斗拱,古香古色;不久前被拆除,准备建高层大楼;住户已迁往别处,留下一片寂寞的空地;暂且作了露天早市,可以从四面八方大街小巷进入。

  早市上人山人海,叫卖声、说笑声、呼喊声、讨价还价声和音响播放的流行歌声混杂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喧闹声,在空中荡漾,从远处听去仿佛洪水逼近似的,轰然作响,惊心动魄。

  这个露天早市分为服装区、杂货区、肉类区、饮食区、水果区和蔬菜区,从一大早开始,到傍午才散去。货物几乎来自全国各地,摊主几乎没有本地人,这是开放改革以来北京自由京露天市场的一个突出的特点,也是经济搞活的一种现象。

  中国开放改革以来,新鲜事儿像雨后春笋,不断涌现。早市先从南方开始,像在平静的湖里爆炸了一个鱼雷,掀起的波涛引起了湖水荡漾,波浪迅速扩散,很快波及全国各地,到了90年代初早市在全国各地城镇都兴起,随后又开始了晚市。这种早、晚市为数百万人创造了就业机会,方便了黎民百姓的生活;经过历史的验证,现在已沉淀为受人青睐的一种习俗。

  任何新鲜事物必须经受历史的严格检验,在历史长河中沉淀,最终才能成为一种习俗,一种文化。历史是铁面无私的法官,历史也是检验文化的试金石。中国是个有数千年历史的多民族的礼仪之邦,各民族的习俗构成了丰富多彩的文化,是世界文化宝库里的瑰宝,像夜空的繁星闪烁着璀璨的光辉。这种文化深深扎根于中华大地,吸收日月星辰供给的营养,有无限的生命力,12级狂风也吹不倒,8级地震也撼不动。因此,企图破除经过历史沉淀的习俗,人为地把外来的东西硬塞进或代替我们的文化是徒劳的,结果不论不类,像穿着中山服戴领带似的,滑稽可笑。

  蔬菜区空气里飘溢着诱人的清香,地上摆着各种蔬菜:白菜、土豆、黄瓜、萝卜、辣椒,芹菜,西红柿等应有尽有,红的似玛瑙,绿的如翡翠,白的像白玉,黄的若金条,在灿烂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彩。

  姬慧拉着明子的手,在蔬菜区的摊位前慢慢地溜达,走走停停,挑选种类,询问价格,讨价还价。

  民子很快失去了兴趣,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催促道:“快点呀,我想买草莓!”

  “好的。我们买完菜再去。”姬慧说着,蹲下身去慢腾腾地挑菜。她拿起一根莲藕,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赞赏道:“真漂亮,洁白细嫩,像婴儿的胳膊。”

  接着,她掂量了一下,问道:“这根有多重?”

  摊主说:“我想够一斤半。放在秤上称一称。”

  姬慧把莲藕放在称盘上,摊主称了一下,说:“嗨,高高一斤半。”

  “你的眼力真准。”姬慧称赞道。

  “这是我成天玩秤杆子练出来的。”摊主自豪地说。

  “我先去卖草莓那儿看看。”民子固执地说道。

  “等一会儿,我快完了。”姬慧一边挑选菜一边说道。

  “你太慢了。”民子说完,独自向水果区走去。

  水果区和蔬菜区比邻,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望见。

  姬慧只顾买菜,没有发觉民子离开,她付了菜钱,把菜装在篮子里,说道:“好了。现在我们去买水果。”

  她以为民子在身旁,站起来转过身才发现,民子不见了,于是大声呼叫道:“民子!民——子!民——子!”

  她的呼叫声没有得到回应。

  一阵惶恐向她袭来,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顿时脸色煞白,两腿发软,脚步慌乱地向水果区跑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民——子!民——子!……”

  她的呼叫声立即被喧闹声淹没了。

  她害怕极了,浑身哆嗦着,没有一点力气;嗓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呼喊出的声音微弱,奇特,含糊不清,好像小公鸡打鸣;她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看不清周围人们的面孔,好像置身于氤氲的烟雾里。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梦游,听不清自己嘴里呼喊的什么。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惶恐情绪,让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呼喊一边四下寻找,逢人便问,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看见。”

  她来到草莓摊前打听。

  草莓摊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摆了足有10多米长;装满草莓的箩筐,一筐挨一筐,排得满登登的。翠绿欲滴的叶托映衬着鲜红耀眼的果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酷似镶着翡翠叶托的红色宝珠。

  要是以往,姬慧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观赏,留恋忘返,赞不绝口。然而,此时此刻,她所看见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蒙上了死灰色,仿佛一切生命都失去了活力。她觉得,天似乎就要倒塌下来。

  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急巴巴地问一个摊主:“大爷,您看见一个穿红线衣的小男孩没有?”

  摊主是个50开外的老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给一个顾客称草莓,好像是个聋子,对她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她又去问一个等待顾客的40开外的女摊主:“大婶, 您看见一个穿红线衣蓝裤子的小孩吗没有?”

  “男的或是女的?”

  “男的。”

  没等那女摊主回答,她身旁的一个小女孩,抢着说:“妈妈,刚才有个小弟弟,来这儿站了一会儿。一个脏兮兮的大哥哥硬把他拉走了。他要叫喊,那个大哥哥用手把他嘴捂住,使劲把他拖走了。”

  旁边一个摊主插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我以为他们在玩呢。”

  这个消息使姬慧惊恐万分,她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好像被突然打了一闷棍,眼前一片昏暗,差点倒在地上。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脑袋成了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儿,足有两分钟。 她定了定神儿,问道:“他们走了多长时间?”

  “五六分钟”

  “朝哪个方向走了?”

  “从那边。”那个小女孩用手向南指了指。

  姬慧转身向南发疯似的跑去。

  南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小巷,直通一条背街,前些日子一连发生了两起抢窃事件。

  姬慧绕过摊位,挤过人群,拼命地向那条小巷奔跑,篮子里的菜掉了一路,后来索性扔掉了篮子。

  她刚跑进小巷,迎面走来一个半大男孩。

  那男孩衣衫褴褛污秽,土黄色的破胶鞋张着大口,露出了几个脚指头,看上去像几节发了霉的香肠;蓬乱的头发遮盖着前额,肮脏瘦削的脸上, 眨巴着两只疲倦的眼睛。他走走停停,回过头来瞅瞅,又转过脸去望望,样子鬼鬼祟祟,神情慌慌张张。看见姬慧,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立在路中央一根水泥柱子。

  姬慧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收住脚步,说道:“让我过去!”

  那男孩像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默默地望着她,无神的眼睛倏地露出了一缕亮光,好像快要熄灭的炭火被风一吹闪烁了一下。他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姬慧突然冲上去,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到墙根,从他身边挤过去,向前飞快地跑去。

  那男孩愣了片刻,眼珠子转动了几下,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向姬慧追去。

  姬慧越跑越慢,一边呼喊:“民——子!民,民子……”

  那男孩跑得飞快,瞬间追上了她,绕到她前面,伸出双臂做出拦堵的姿势,急呼呼地问道:“你跑什么?”

  “你看见有人抱走一个穿红线衣的小男孩没有?”

  “我好像见过你?”男孩所问非所答。

  “我记不得了。”姬摇摇头,接着又问道:“你看见有人抱走一个穿红线衣的小男孩没有?”

  “前年夏天一个晚上,在火车站候车室里,你给了三个男孩每人一块大饼,你忘了吗?”他还是所问非所答。

  姬慧心急如焚,心里只想着民子,顾不得想别的事儿,急吧吧地追问道:“你是不是看见一个穿着红线衣的小男孩?”

  “你别急,我帮你找。你在这儿等着!”那男孩说完,把脚上的破鞋踢掉,转身飞快地跑去。

  姬慧对那男孩的举动感到莫名奇妙,怔怔地站在那儿老半天没动,仿佛被魔法镇住似的。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线希望之光,随即又消失了。她镇静了片刻,心中又升起了一缕疑云,觉得那男孩的行动可疑。她的耳际仿佛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赶紧打电话报警。”

  她想起露天市场有工商管理办公室,肯定有电话。于是,她转身又向市场跑去,没跑几步,就听见那男孩在背后呼喊:“别跑!孩子找到了。”

  姬慧闻声驻足,转身望去,看见他抱着民子向她跑来。

  民子见到姬慧,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声哭了起来。

  姬慧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开始安慰,似乎忘记了对那男孩说声谢谢。

  那男孩红着脸默默地望着姬慧和民子,脸上露出了自责、遗憾、内疚的神情。他弯下腰捡起踢掉的那双破鞋,一手一只,两只鞋底相对,使劲拍了几下,仿佛这样会使心里感到痛快一些似的。他穿上鞋子,望了一眼互相紧紧抱在一起的姬慧和民子,默默地离开了。

  读者也许还记得,姬氏姊妹到达北京的第一天晚,给了三个男孩每人一块大饼。这次姬慧遇见的那个男孩是那个最小的。他圆圆的脸盘上,长着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宽前额,看上去活像一件陶瓷工艺品。

  他曾多次想找活干,因为矮小被拒在门外。后来,他放弃了工作的想法,纠集一些和他有共同命运的流浪儿童,到处游荡,偷摸。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抢窃过,更没有绑架过人,这是第一次。

  岁月把他的个子拔高了,漂泊把他的容貌扭丑了,生活把他的童心变邪了。

  那天,他和几个小混混在市场游荡,发现民子单独一人,产生了绑架他的邪念,或作为人质或卖掉,弄一笔钱。他们作了详细分工,有的偷袭,有的转移,有的警戒,有的阻挠。他的任务是在狭窄的巷子里阻挠追赶的人。当他认出姬慧时,立即决定要把孩子还给她,报答那块大饼的恩情。

  “谢谢你!”姬慧说完抬起头来,那男孩已无踪影了。

 

 

 

 

 

 

 

 

 

 

 

 

 

 

 

第十二章

 

 

 

民子遭受劫持,虽然很快脱险,但受了惊吓,精神受了刺激;白天有时突然大声哭叫,眼里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夜里睡不安稳,常常忽地坐起来,恐慌万状,失声哭叫,声音惨厉,让大人焦虑不安。

家里如果有谁遇到不幸,或者生病,或者别的遭遇,就会给这个家蒙上一层愁云,不幸之事越严重,这种愁云就越浓厚。民子的精神状况一连数日不见好转,全家人心情沉重,满脸愁云。刘梅请了假,呆在家护理孩子,带他上医院看大夫。大夫也没有好办法,只是开些镇静剂,让孩子多睡觉。但小孩子服用过多镇静,对大脑发育有害。刘梅担心儿子从此患上精神分裂症,医生安慰她放心,孩子的精神会渐渐好起来,但她疑虑重重,到处打听治疗偏方。

正如清澈的溪流中,免不了漂浮着污秽的杂质,各种江湖骗子随着农民工潮流也漂进了进京城。恰好在刘梅为孩子的精神忧虑之时,京城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儿。谣传从外省来了一个活菩萨,自称是观音下凡,为凡人解除疾病痛苦,能在百步之内,千里之外医治百病,但求神者必须心诚。人心诚,神则灵。心诚者不能凭空口说白话,要有动真格的,要付出金钱,金钱供献的越多,证明你越心诚,你求治的疾病就越好得快。谣传把她说的神乎其乎,说她原本是个70多岁满脸皱纹的丑婆子,有一天外出,一阵大旋风把她卷上半空,接着她像只鸟儿轻轻地落在一棵大榆树上,然后如一片树叶飘落到地上。在那棵榆树下,她昏睡了七天七夜,醒来后变得青春焕发,看上去30出头;容貌完全变了样,慈眉善目,优雅端庄,光环笼罩,仿若观音塑像。她能眨眼诊病,挥手去疾,准确迅速。连日来,求她看病的人成千上万。谣言传到外省,无数人怀着虔诚之心,千里迢迢,进京求活菩萨看病。这种可悲的迷信活动事件的出现,折射出人们可悲的落后精神状态。

得病乱投医,这句话反映出贫穷产生出的一对怪胎:愚昧无知和医疗落后。刘梅给孩子看病心切,居然受了谣传的蛊惑。一天上午抱着儿子,去求拜活菩萨。

听说活菩萨下榻在离大石栏不远的一家旅馆,那天她起了个大早,赶到大石栏,只见街上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有的赶来拜求活菩萨,有的来看热闹,也有的上班路过。刘梅抱着还在梦乡的儿子,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趴在地上,几乎人人都五体投地。有三个中年男子,贼眉鼠眼,每人手里拿着一顶像半个瓜皮似的白色帽子,向趴在地上的人收钱。活菩萨在哪儿呢?几乎每个人心里都这样问。刘梅也这样想,她心里升起了一团疑云,但为了儿子,极力驱散疑云,保持清净心魂,神态显得非常虔诚。她也想像别人那样,趴在地上,可是儿子还在熟睡,只好找了一块空地跪下,低头垂目,默默祈祷。一个收钱的人来到她跟前,说了声“菩萨会保佑你们”,就把帽子伸到她面前。刘梅赶紧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300元人民币,放在了那个帽子里。那人见了钱,布满血丝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那神态活像一只饿极了的狼看见一只肥胖的绵羊。正在这时,明子醒来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尽是陌生面孔,吓得浑身发抖,失声哭叫。

刘梅抱着儿子拜求活菩萨为儿子治病,儿子的精神不仅没有见好,反而患了重感冒 ,只好让儿子住进医院,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儿子的身体和精神才得到恢复。

孟禄兴得知刘梅带着孩子去拜求活菩萨,气得脸色煞白,大发雷霆:“你是个糊涂透顶的人!那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警方已逮捕了她。唉,你呀你!你的大学白上!真可悲!”

“呸!你只顾自己的政绩,积极地令人恶心,只记着如何向上爬,连家都忘了!孩子生病,你着急过吗?你想过办法吗?你护理过一天吗?”刘梅恼羞成怒,流着委屈的眼泪,样子凶巴巴地数落着老公。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承认,你对这个家付出的比我多,但我感到惊愕的是,你居然信起神鬼了。只有愚昧透顶的人才信那些荒唐的东西。”

“就你聪明,别人都愚昧无知。你聪明了半天,40多岁了才弄了个破科长。你为什么不当处长,局长或者中央领导呢?”

孟禄兴哭笑不得,他理解老婆的脾气,总是心服,口不服,做了没理的事儿,也要找出三分理,来为自己辩护。其实,他知道,老婆心里早承认自己带上儿子去求活菩萨是愚蠢的行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理解她做母亲的心,因此应当谅解她,不要责备得太过分。于是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诚恳地说:“我对你责备得有些过火,请原谅。你当时决定去求活菩萨,也是得病乱投医,为孩子看病心切,一时头脑糊涂。这也怪我没有好好和分担忧愁。”

孟禄兴这么一说,刘梅的脸露出了惭愧的神色。

夫妻之的关系就像新组装的机器一样,必须经过磨合,才能和谐地运转。在一起过日子,少不了吵吵闹闹,但遇到问题换个角度去看待,少责些备对方,多承担些责任,效果就会大不一样。

孟禄兴和刘梅默然相对了老半天。

刘梅开口说道:“我想辞掉这个保姆。你的意见呢?”

孟禄兴仿佛没有听似的,从床头柜儿上拿起一张报纸,翻弄着看,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刘梅见孟禄兴埋头看报,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生气地把报纸夺过去,问道:“听见了没有?”

“听见什么?”

“我想换个保姆。”

“有理由吗?”

“她失职。”

“我认为不能这样武断地看待她。”

“这不是明摆的事儿吗?”

“主要是民子不听话。”

“她看得紧些绝不会出这事儿。”

“她来我们家快三年了,实践证明她是个诚实能干的人。找到像她这样的保姆恐怕不容易。”

“我承认你说的,但她这次的失职是不能原谅的。”

“我觉得,我们要慎重些,不要伤害人家。”

“这怎么叫伤害她呢?”

“我指的是伤她的心。”

“雇佣她是两厢情愿,解雇她我说了算。”

“但我们也得人性化。本来她为这件事已够难过得了,我们解雇她,对的她精神刺激更大。这么小的女孩离开父母进京谋生不容易。做人要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

孟禄兴的话同情达理,且充满了人情味儿。刘梅只好把解雇姬慧的事暂且放在一边。

民子出了事儿,姬慧非常难受,日夜自责反省。她并不是担心自己被解雇,自己做错了事,人家解雇你,你没说的,担心也无用,只是自找苦恼。命运怎么安排,自己就怎么服从。而她是责备自己一时麻痹大意,没有看护好民子,酿成这次事件,使他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精神受到了刺激。从民子出事到他精神恢复正常,半个来月,刘梅经常给她脸子看,这比打骂她还难受。她一直寝食不安,往日那副活泼愉快的样子不见了,成天满脸沮丧,精神恍惚,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似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动作像个老人似的迟缓,洗碗时两次把碗掉到地上打碎,自己悄悄把碎片收拾干净,又偷偷买回新碗补上。

一天, 姬歌来看姬慧,第一句话就问道:“姐,你生病啦?”

“没有,我一直好好的。” 姬慧嘴角露出惨淡的微笑。在姬歌的记忆中,姐姐脸上的微笑总是灿烂而甜蜜,像阳光一样温暖和愉悦。

“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好看。” 姬歌从头到脚打量着姐姐,眼里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我自己觉得好好的。”姬慧不以为然地说,语气透出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凄凉。

姬歌隐约感到姐姐一定遇到了不愉快的事儿。

有一种人忍受力很强,受了委屈,遇到困难时,自己默默地承受,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向别人诉说,寻求同情和安慰。姬慧就属于这类人,她天生能忍,承受力强。进京两年多了,生活磨砺了她,使她变得更成熟,更坚强了,像一把好钢刀,经过打磨开刃了。

“你到底怎么啦?”姬歌拉起姐姐的手 关切地追问道。

姐姐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只是比以前变得粗糙了,也厚实了,微微颤抖着,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姬歌感到一股亲切的缓流携带着满腹苦楚,从姐姐的手上传到了她的手上,随着血液的流动在周身循环,最后深深地落到心底,发出让她心惊肉跳的倾诉。

没等姬慧回答,姬歌急切地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啦?”

姬慧摇摇头。

“那么你生病了吗?”

“没有。我好好的。”

“不,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啦?”姬歌急得嗓音都变了,几乎急出了眼泪。

以前,姬慧经常说:“姬歌,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因为在她看来,姬歌似乎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什么心也不操,无忧无虑。她遇到事情,无论大小,都要征求姐姐的意见。至于姐姐的事儿,她从来不过问。姬慧也从来没有向妹妹倾吐过自己心中的苦水,这样做,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想给她增加烦恼。这回,姬慧觉得妹妹突然长大了——她变了,她变得心重了,她变得关心起别人了。姬慧感到妹妹认真、急切、关怀的追问像母亲怀抱的气息,是那么温暖,那么亲切。她感动了,被神圣的亲情感动了,周身血液仿佛沸腾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寻求安慰,把头靠在妹妹的肩头上,流着泪水诉说了近来发生的事情、倾诉了心中的辛酸苦楚。末了,她哽咽着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是我自己的错儿。不能怪怨别人。” 她的语气透了出委屈而自责。

这回轮到姬歌安慰姐姐了,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用手指为姐姐擦去泪水,柔声说道:“姐,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也没有造成恶果。想它干什么?忘掉它吧。吸取个教训就行了。”

“你说的对。现在我也这样想。不过,我估计,我在这儿呆不长了。”姬慧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呆不了,就走人。有两只手还怕没饭吃?”

“你说的对。”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看看再说。”

“不过,我们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他们。我们凭一双手吃饭,靠劳力生活,不欠谁的。我们是有尊严的人,要尊严地、理直气壮地活着。

“你说的不无道理。 刘姐和孟大哥待我们不错。一到北京,我们能遇到他们,很幸运。我们要感激他们。”

“感激他们理所当然,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受别人的白眼和不公正待遇呀。我们和别人一样有人格,有尊严,有人生自由。”

从姬歌的话中,我们看到一种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伟大的人格,这是人类的伟大人格,这是华人的伟大人格,这是农民工的伟大人格;我们仿佛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我们要尊严!我们要人权!这兴许是东方这个沉睡了千年的巨人醒来后的第一声呼喊的继续,这种呼喊似乎声越来越大,响彻四海。

刘梅下决心要解雇姬慧,是与嫉妒刁帅喜欢姬歌有直接关系,民子遭受劫持只是个借口。她的这个借口没有用上,是因为孟禄兴提出了异议。她不愿意因坚持解雇保姆,把夫妻关系搞得过分紧张,但她要找更多的借口,来说服老公,尽快地解雇姬慧。

磨道里不愁找驴足迹。过了不到两个月,一天晚饭后,像往常那样,姬慧 在客厅里做卫生,双膝跪在地上,手里攥着一块抹布在擦地板,心神非常专注。

孟禄兴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频幕,摸索着从茶几上拿起一盒儿纸烟,从中抽出一支,习惯地塞在嘴角,没有点燃,只是叼着。

刘梅在哄着民子睡觉。

“姬慧,请沏壶茶好吗?”孟禄兴叫姬慧做事儿时,语气总是比较客气。

“好的。”姬慧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进厨沏茶。

“老公,你来一下。”刘梅在民子的卧室高声唤道。

“有事儿说吧,我听着。”孟禄兴应答道。

“你来一下,和你商量件事儿。”

“等我看完《新闻联播》节目再说好吗?”

像几乎所有的干部一样,孟禄兴把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节目看成必修课,比吃饭喝水还重要,因为少吃一顿饭,下顿饭可以多吃些或吃得更好些, 照样活得很精神儿,少喝一杯水,也渴不坏,照样可以说教别人;要是错过一次《新闻联播》,那损失就不好弥补了。一旦有重要新闻,或什么新的提法,作为干部不知道,是很大的损失,因为他们要紧跟,要说一样的话,用同样的词儿。这也是干部们常常坐在办公桌前,一边抽烟喝茶水儿,一边看报纸的原故。

刘梅很了解孟禄兴的习惯,但她这个人有个特点,想说的事儿,不马上说出来,想做的事儿不立即去做,难受得像浑身害疥疮,因此不顾及孟禄兴的感受,大声呼唤他。遭到了孟禄兴的拒绝。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新闻联播》还有最后10分钟,只好独自难受一会儿。

姬慧端着茶壶从厨房出来,给孟禄兴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把茶壶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去忙自己的活儿。过了一会儿,她坐下来看电视。

孟禄兴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茶。

《新闻联播》一结束,刘梅就把孟禄兴叫到卧室,随手带上门,但门没有关严,仿佛故意让门虚掩着,好让姬慧听到他们的谈话。

 “有什么新的指示快点下达,我洗耳恭听。”孟禄兴把头靠在床头上,半依半躺,嘴角叼着那支没有点着的纸烟,从裤兜摸出一个淡黄色打火机。

“我一连两天都称过她买回的菜,昨天她说是3斤茄子,我称是2斤九两。今天她说是4斤白菜,我称是3斤八两,这里肯定有鬼。”刘梅生气地说,语速很快,声音却很高。

孟禄兴把大姆指按在打火上,做出打火的姿势,听到刘梅的话,忽地坐起,惊讶地问道:“你在她面前称的吗?”

“我把她支出去,让她带着民子到外面玩。”

“你怎么能干出这类事儿呢?”

“我要看看她到底诚实不诚实。”

“啊呀,你呀,你!”孟禄兴的声音很大,嗓声由于生气而颤抖。

“我这次抓住了证据。”

“这恰恰证明你是个混蛋!”

“你才是个混蛋呢!”

“你想想,你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看你纯粹是为了你自己?”

“你……”刘梅想说什么,好像突然被噎着似的打住了。

有时候,说话的人无意,听话的人倒有意。这往往是听话的人心虚或多疑而使然。孟禄兴并不知道老婆处心积虑地要解雇保姆的真正原因,他的意思是,你对保姆鸡蛋里挑骨头,是要向我证明你解雇她的由理。而刘梅却心虚,以为老公看穿了她的意图,心中有点发慌,所以一时语塞。她定了定神儿,调整了一下心绪,恼羞成怒,开始撒泼哭喊:“你对她安得什么心,啊?为什么为她辩护?呜呜,呜呜……你,你……”

“你冷静些好不好?你想想,几斤菜缺一两半两,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小商小贩卖东西缺斤少两人人兼知。即使当时给够,拿回来由于水分蒸发或别的原因,如掉个菜叶儿或抖掉上面的土什么的,损耗一两半两,一点也不足为奇。况且你压根就不应该这样偷偷摸摸的去干这类不应该干的事儿。”

从老公的话里,刘梅立即悟出,老公并没有发觉她的意图,突然停止了哭叫,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

刘梅和孟禄兴的争辩从门缝挤出来,像一股寒风向姬慧直面吹来,送到她耳朵的句子虽然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她完全明白了意思。她不像刚来那次听见刘梅错怪她偷了钱那样难受,那样激动,那样委屈,那样受辱。她这次面对寒风,没有打冷颤,没有感到诧愕,也没有觉得委屈,反倒心情非常平静,觉得刘梅的行为可笑又可悲,让人哭笑不得。然而,使她费解的是,刘梅给人的印象同情达理,心直口快,为什么这样刁蛮?

两面性是人性的特点,在通常情况下,合二而一,几乎所有的人都善于用正面的东西掩盖着反面的东西,而在特殊情况下,反面的东西就会暴露无遗。姬慧不理解人性的这一缺陷,也不知道刘梅这样做背后的动机,自然理解不了刘梅刁蛮的原因。

姬慧决定离开刘梅家,从自己的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留言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和衣躺下,很快进入梦乡,开始做梦。

她又梦见来北京的第一个晚上在北京站做的那个梦:

……天空蓝蓝的,悠然地飘着几朵白云。地上到处是烂漫的春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紫的,蓝的,开得袅娜多姿,绚丽斑斓。她牵着姬歌的手在山坡上漫步,在花丛中奔跑。突然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姬歌挣脱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跑去,随即跌倒,从悬崖滚了下去……

姬慧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向玻璃窗外望去,看到天色已亮;户外开始响起了嘈杂声;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唧唧地鸣叫了几声,从窗前掠过。

她提起行李包,轻轻地打开房门走出,又轻轻地关上,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浑身惬意,走出几步,回过头望了望五楼那两扇她熟悉的窗户,然后转过身,欣然向前走去。

她要先去找妹妹。

往常,孟禄兴和刘梅早上一睁开眼,就闻见了饭菜香味儿,或者饭菜香味儿钻进他们的鼻孔,渗入他们的细胞,把他们从梦乡召回现实。今天却和以往大不同,他们睁开眼,习惯地闻了闻,闻到的只是自己的体味儿。刘梅爬起来下了床,拉开卧室门,呼唤道:“姬慧!姬慧!”

没有姬慧的回应。

刘梅感到有些奇怪,走进姬慧的卧室,只见床上空空荡荡,她顿时明白了:姬慧走了。她走到床前,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纸条,便拿起来细看:

孟大哥,刘姐:

我和妹妹一到北京就遇见你们,是我们的幸运。两年多,你们对我的关照,我终身难忘。那次生聚会在我的心底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抽空儿读了你们许多书,学到不少东西,明白了许多道理。我非常感激你们。那次,由于我的疏忽,使民子精神受到了刺激,我感到非常内疚。我在工作中难免有不足之处,请你们原谅。

我的文化不高,没有能力把工作做得使你们更满意,但凭良心说,我始终勤恳诚实,对得起你们每月给我的35元人民币。

我走了,省得你们为我争辩,影响和睦。

                                            姬慧

                                        1992617 

刘梅手里握着纸条,坐在那张空床沿上,一动不动,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突然发起了高。

 

 

 

 

 

第十三章

 

 

姬慧走出了住宅小区,天色已大亮,东方的地平线上冒出了霞光。她抬起手臂看了一下时间,已经5点差5分。

轻纱般的雾霭笼罩着住宅小区;花草树木朦朦胧胧,恍若幻境;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也看不见行人。突然几只麻雀从树上飞落在地上,欢快地跳跃,叽叽喳喳地鸣叫。它们也许在互相问候,也许在互相倾诉夜里的美梦。麻雀也有自己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而已。

姬慧踏上了那条东西方向的背街。

清晨,天地之间荡漾着清新、欢快、惬意的气息;清风在绿树翠叶之间舞蹈,在绿叶花瓣之间漫游,悠然自得,激情奔放,撩拨得树叶和花瓣微微颤抖,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初次被恋人拥入怀中。

姬慧感到身心轻松,精神畅快,好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人们一旦摆脱烦恼,总会有这种感受。

第一次印象是最强烈的,也是最难忘的。两年多前,姬慧和姬歌跟着刘梅就是走过这条背街,然后向南拐进一条迷宫似的小巷,进了她第一个雇主的家门。那时,背街两边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灰色屋顶、灰白色墙壁的平房,一栋挨一栋,一片连一片,宛如无数尺码相同的巨大的包装箱,等距离地矗立在那儿。近两年来,这一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靠近马路的面目看上去依然如故,但周围的平房像春天山坡上的冰雪,一片接着一片地消失,代此而出现的是高大的楼群,让你联想到,有如从天外来了一大群巨人,将土著矮人赶走或消灭掉,成了这里的主人,剩下的矮人日夜提心吊胆。

打那以后,姬慧曾多次走过这条背街。那坚硬的水泥路面铭刻着她的无数脚印,回响着她的沉思默想,负载着她的悲喜欢乐。她在北京的许多生活感受,是在这条街上沉淀于她的心底。因此她恍惚感到,这条街似乎蕴藏着与她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将永远融化在她的心河里。她特别喜欢街道两边的那些垂柳。虽然它们的株距不均,但树冠翠绿蓬勃,像巨大的旱伞,遮天蔽日;枝条柔软袅娜,迎风飘舞;你走在路上,觉得好像两排秀发飘逸的青春少女在夹道欢迎你;要是仰首望天,你会惊奇地发现,头顶上仿佛静静地流动着一条清澈的小溪,两岸绿叶婆娑,引你遐想联翩。

她心里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从这条街走过。”这样一想,她的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突然一种恋恋不舍的惆怅袭上心头。

什么命运在等待着她?是慈善的还是残酷的?是温暖的还是冷漠的?她全然不知。她和许多打工妹打工仔一样,在以金钱为杠杆的人间,生活在拥挤着的人群中的夹缝里。命运之神紧紧地控制着他们,摆布他们,让他们像牧场上的牛羊那样,只能听从牧人响亮的鞭声和粗暴的吆喝声。

然而,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挣扎,拼命与命运抗争。

以往发生的一切事件——幸福的、喜悦的、欢乐的、痛苦的、悲惨的、恐惧的——都成了过往,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化,或者完全被遗忘。。

昨夜,在这条背街上发生在姬歌身上的恐怖事件,像散了场的一出戏,留下的只有空寂的剧院——青灰色的水泥路面、摇曳着的柳丝、迷宫似的小巷和正在拆迁中的断墙垣壁的房屋。天地之间的万物像暴风雨过去的大海里的群岛,看上去很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姬慧万万没有想到,昨天夜里姬歌在这街上遇到了歹徒。

她是今天早晨第一个踏上这条背街的人,因此发现了留下的明显踪迹——一个蓝色硬皮的笔记本儿孤寂地躺在路中央,有一页纸掉出来,在微风中抖瑟,样子凄凉,仿佛一只迷路的小猫,等待着主人的到来。姬慧弯下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拣起那个笔记本儿,一看就觉得有几分面熟,赶紧翻到扉页,“姬歌”两个字跳入她的眼帘。她的脸上随即露出了惊疑的神色,“啊!”地叫了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从她的心底跳出,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瞬间,她的脑际闪过一串问号:姬歌的东西怎么会扔在这地方?是谁扔的?是她自己还是别人?她为什么扔呢?别人为什么仍她的东西呢?这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好像侦探遇到了情况,进行分析,做各种可能的推测,但都是徒劳的。一时,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去何处,手里握着笔记本儿,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个受了惊吓的白痴。

一辆嘉陵牌摩托车呼啸着出现在路上,眨眼的工夫冲到了姬慧面前,摩托骑手嘎然杀车,车轮磨擦路面,发出尖厉刺耳的声响,惊得她两膝发软,全身打颤,魂飞魄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着站在原地不动,像只吓呆了的羔羊。

摩托手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尖嘴猴腮,满脸杀气,骑在摩托车上,一只脚支在地上,凶巴巴地瞪着她,粗暴地吼道:“你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姬慧如梦初醒,急忙提起东西,躲到了路旁。

摩托车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怒吼着从她身旁飞驰而过,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慧心事重重,沿着人行道,踽踽独行。

她来到玫瑰娱乐厅,正好赶上值夜班的门卫下班。

她走上前去,礼貌地打招呼:“你好!”

门卫正要关门,停下来问道:“你有事儿吗?”

“我是姬歌的姐姐,找她有事儿,让我进去好吗?”

“不行。9点上班。现在还早呢。等上班再来吧。”

“我有急事儿,让我进去吧。” 

“不行,这是规定。”门卫说完,砰地一声从里把门死死关上。

姬慧绝望地望着两扇紧闭着的褐色门,心急如焚,但毫无办法,只好蹲在门前的石阶上等待。

这时,大街上行人很少。一个中年人身着蓝色运动服,沿着人行道慢跑;两个清洁女工穿着杏黄色马甲,在默默地清扫街道,扫帚磨擦地面发出了嚓嚓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一个大男孩身穿红色背心,白色短裤,脚蹬白色运动鞋,两手抱在胸前,骑着一辆崭新的26飞鸽牌自行车,飞快地在马路上奔跑。他从姬慧面前经过时,故意扭过头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意思是说:“你瞧,看我多么潇洒!”

姬慧只顾低着头想心思,没有注意到这个兜风的男孩。可是她突然听见了汽车的鸣笛声,接着是一声车轮磨擦路面刺耳的声响。她闻声抬头望去,只见前面50多米远处停着一辆模样像耗子似的灰白色面包车,车前面是一辆倒着的自行车,下面压着一个人。

“不好!汽车撞人了!”姬慧本能地自语道,这是她的第一个反映。接着,她看见那辆汽车突然启动,先向后退了退,开足马力发疯似的从她面前仓惶逃跑,像只被猫追赶的耗子,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的第二个反映是,记住那车号:京1251,像一枚在泥土中发芽生根的种子,牢牢地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后来她作为这起车祸唯一的现场目击者,为交警提供了可靠的证据。她站起来飞快地向肇事地点跑去,一面大声呼喊:“车压人了!快救人呀!……”

一副悲惨的景象呈现在她眼前:一辆面目兼非的自行车躺在地上,横梁弯曲、轮辋变形、粉红色的轮带软绵绵地露在外面,乍看起来好像人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地上躺着一个人,一条腿压在自行车下,另一条腿弯曲着,半个脸着地,脑袋旁边一滩鲜血缓缓漫开,惨不忍睹。姬慧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惨景,她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双膝发软,束手无策。然而,良知顿时克服了胆怯, 她一边搬动自行车,一边大声呼喊:“救人!快来救人呀!……”

一辆黑色的小桥车像只疯狗,从旁边飞速闪过。

一个骑行车的中年人,从旁边经过时,惊慌失色地瞅了一眼,用力蹬了几下车子,像只受了惊的兔子逃走了。

有些人在人前像鹦鹉学舌,夸夸其谈,讲主义,论思想,给人一种积极虔诚的印象,可是,在人后遇到需要他们的时候,那怕是举手之劳的事,他们就像自私的猪猡,立即逃之夭夭。他们逃离了社会责任,丢掉了人类良知,变成低级动物。其实,这类人本质上是低等动物。那个开轿车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是何许人也?我们无法知晓,但他们那副皮囊里裹着的灵魂在人前暴露无遗——渺小、 自私、粗鄙、丑陋的灵魂。至于那个肇事后立即逃离现场的司机,不论他是谁,逃不脱法律的审判。即使他利用微秒的关系,抑或别的什么力量,干扰法律的公正,但道义对他的审判决不会留情。

在马路的另一侧,大约一百米远处,有两个清洁女工正在聚精会神地清扫马路,听见姬慧呼喊救人,立即放下工具,跑来援助。

姬慧和那两名清洁女工拉起手,站在路上拦车。

一辆红色小桥车开来,鸣了两下声笛,命令她们让路,但她们岿然不动,只好徐徐了停下来,司机打开车门,伸出一颗胖脑袋,惊慌失措地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姬慧用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人,急巴巴地祈求道:“他被车撞了,求求你赶紧把他送到医院。”

司机迟疑了片刻,从驾驶室跳下来,打开了车门,麻木不仁地说道:“把他抬上去。”

“姬慧和两名清洁女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伤员抬进车里。”

接着,姬慧上了车,把昏迷状态的伤员抱在怀里;他的脸上鲜血淋淋,不住往下淌,滴在她的衣服上,渗透了她的衣袖,她感到胳膊上有一种温热而粘糊的东西在漫开。然而,她并没有感到恐惧,仿佛指挥胆怯的神经突然失灵了,只剩下指挥勇气的神经。有的人平时气壮如牛,在危急时刻,却胆小如鼠。有的人平时温柔如鸽子,在关键时刻,却坚强如钢铁。这是人的气质使然。那些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唱高调发宏论的人们,在关键时刻,危急当儿,往往惊慌失色,退缩不前。

司机关上车门,重新钻进驾驶室,右脚一踏油门,启动了车,飞速地向东风医院驶去。

幸好,东风医院离事发地点不远,一般情况,驱车最多10分钟即可到达。那个年代,这条道路的交通不像如今这么拥挤,车流如潮,慢如爬行,经常堵车,而大多数人上下班骑自行车或乘公交车,私家汽车很少,因此道路非常畅通,堵车这个词儿还没有收入词典。当时又是早晨,路上车辆和行人很少,可以用寥落晨星来形容。时间就是生命。司机加大油门,开足马力,几次闯过红灯,仅用了5分钟就到了医院。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它向天地宣示出神圣的壮丽、雄伟、蓬勃的气魄,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这种感受只有站在一望无边的草原或平原上才会生发,但在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只能想象。那时,东风医院还是20世纪60年代建起的那个四层楼房,近年来,周围面貌的变化日新月异,一片片低矮的平房或火柴盒式的旧楼,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京人的记忆中消失,一栋栋宏丽的高楼脱颖而出,像高大的向日葵争芳斗艳,向人们显示自己的魅力。因此,在东风医院和在其它楼群之间一样,看不到初升的太阳,只能看到高楼顶上、楼距之间的草坪上和树冠上太阳抹上的一层耀眼的金辉。

这时候,医院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医院里静悄悄的,小花园里有几个住院病人,身穿白底儿蓝条纹病号服,迈着艰难的步履在活动。

姬慧和司机好不容易才把伤员从车上抬进医院, 放在急诊室门口的一个长条凳子上。

放下伤员,司机一句话也没说,带着一张阴冷的面孔转身离去。

急诊室的门紧紧关闭着,像有钱有势的人的面孔冷漠地瞅着姬慧。她上前敲了老半天,里面才响起沙哑的男声:“等等。”

姬慧急巴巴地大声说:“大夫,快救人呀,有个人被车撞了!”

过了片刻,门慢慢地打开,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大夫打着哈欠,怏怏不乐地走了出来。他一面系白大褂扣子,一面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伤员的上嘴唇上,试了试,看是否还出气儿,然后直起腰来问道:“你是他的家人吗?”

姬慧摇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大夫反问道,眼里露出了惊疑的神情,意思说:“你不认识他,怎么把他弄来了?抢救费谁出?”

“是的,我看见车压了他,和两个清洁工拦了一辆小车把他送来,那司机走了。”姬慧实事求是地说。

大夫好像没有注意听她的话,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你去挂号处挂个急诊。”

姬慧立即去挂号处,挂了急诊。她把急诊号递给大夫,担忧地问道。“大夫,他有救吗?”

“看来他伤得不轻,他还处在昏迷状态中,不过还有气儿。”大夫淡淡地说,脸上现出麻木不仁的神态。

说完,大夫转身进了急诊室,慢腾腾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水,端起来轻轻地吹了吹,抿了两小口,然后把吞进嘴里的茶叶吐到地上,接着从衣兜摸出纸烟和打伙机,点着纸烟,悠然自得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从鼻孔里冒出的两股青烟,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他神经质地迈着方步走到对面房间的门口,抬起右手猛烈地敲了几下门,粗暴地吼道:“还像死猪似的睡着呢?快起来,有重病号要抢救!”

大夫的话真有威力,过了片刻,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随即走出两个年轻柔美的护士。

他们立即把伤员抬进处置室里开始抢救。

大夫走进处置室前,吐掉嘴里的烟头,用不友好的目光盯着姬慧,命令道:“你在外面等着,可不能走掉!”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威胁和担忧。

这时,姬慧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735分了。她进来时,是710分,耽误了整整25分钟!她不明白那位大夫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冷漠?好像故意磨蹭,延误抢救时间!

在大变革时期,金钱这个幽灵像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到处游荡,寻找还魂的尸首,它们很容易附在一些灵魂已腐而躯体尚存的人身上,把人的秉性变成物性或兽性。这样失去人性的人变得比野兽还残忍,比木头还麻木。那位大夫就属于这类人。像姬慧这样心地纯洁而涉世不深的姑娘,绝对理解不了未腐臭的人体附了金钱幽灵而还了魂的人变态的行为。

过了10多分钟,大夫从处置室走出来,头上戴着白色帽子,嘴上箍着浅蓝色口罩,只露着两只冷漠的眼睛。他向姬慧做了一个手势,让她过来。

姬慧立即从凳子上站起,走到他跟前,问道:“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所问非所答地说道:“他需要手术,需要输血。血库的血不够。”

他说完,两只眼睛射出了冷冷的光芒,在姬慧的脸上扫射,意思是说:“你看怎么办?”

“那就抽我的血吧!” 姬慧毫不犹豫地说道,脸上露出了焦虑而恐惧的神色。

大夫听了她的话很震惊,眼里倏地冒出了一束惊异的光芒,瞬间又变成冷漠狐疑的神色。他没有想到,自称不认识病人的这个小个子姑娘会竟然会爽快地答应为病人输血,于是立即对她起了疑心,按他自己的逻辑断定,她与病人一定有某种亲属关系,否则不会这样做。以己度人是小人们的秉性,小人之所以为小人是秉性使然。因此,那位大夫自以为是地认为,姬慧声称不认识病人,只是企图逃避医疗费。

“你是什么学型?”大夫问道。

“我不知道。”姬慧摇摇头说道。

“现在去验血。”大夫说完转身又进了处置室。

过了片刻,一个身材优雅的护士走出来,洁白的帽子和浅蓝色口罩之间,扑闪着一双柔媚的大眼睛,浑身透出了温柔的神态。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姬慧跟前,说道:“跟我来验血。”

姬慧跟着护士到化验室验了血。

“你是AB血型,和病人血型一样。” 护士看着化验单儿兴奋地说,接着抬起头温柔地望着姬慧,“你得抽300CC血。别害怕。”

姬慧有生以来第一次抽血,不免有些紧张,觉得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的剧烈地跳动,可是护士温柔的目光使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姬慧按照护士的吩咐,把右臂的衣袖卷至肩头。

护士见姬慧有些紧张,安慰道:“别紧张,一点也不疼,像你这个年龄这样好的身体的人,抽这点血,对身体不会有多大影响。”

姬慧不敢看锋利的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把头偏到一边,她先感觉到护士温软的手指轻柔的动作,接着突然感到针头刺入皮肤尖锐的疼痛,疼痛瞬间消失,再接着是一阵血管微涨的感觉。

抽完血,姬慧坐在长凳上休息,心里琢磨:300CC血到底有多少?她没有看,所以心中没有底。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伤员被推进手术室,一个护士推着手术车,另一个护士走在车旁,手里高举着输液瓶,瓶里是鲜红的血液,随着护士向前走动,在微微晃动。

她惊讶地自语道:“这是我的血,有多半瓶啊!”

她突然感到非常疲倦,把头靠在凳子后背上,闭起眼睛,很快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奇怪梦:——

她独自一人在一条清澈的溪流岸边散步,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座大山,山顶白云萦绕,山腰层林叠翠,岚烟缥缈。一条灰白色的巨蟒从山脚下向山顶缓缓爬去,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有几个游人踏上巨蟒的脊背,向山顶攀登。她觉得很好玩,也走到蟒背上,感到很柔软,好像踩在棉花垫上。突然那巨蟒腾空飞起,别人惊慌失措,她却感到浑身很惬意,仿佛坐在秋千上来回悠荡。不一会儿,她从蟒背上走下来,坐在一朵白云上,忽悠一下像鸟儿似的降落在了地上。舒服极了!她正尽情体味这种感受,突然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她的胳膊。

 

 

 

 

 

 

 

 

 

 

 

 

 

 

 

 

 

 

 

 

 

 

 

 

 

 

 

 

 

 

 

第十四章

 

 

 

姬慧慢慢开眼睛,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恍若还在梦中,她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天使般的姑娘,身穿洁白的护士服;鹅蛋型脸庞上,洋溢着和蔼亲切的微笑。

护士优雅地俯下身来,柔声问道:“刚才你睡着了吧?”

姬慧觉得,这声音仿佛从天堂传来,是那么甜美,那么纯净,那么愉悦,听起来令人感到非常舒服。

姬慧“嗯”了一声,用手背轻轻地柔了柔惺忪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睡梦中。她定了定神儿,立即认出,面前站着的姑娘是那位抽她血液的护士。

接着,护士抱歉地说:“看来你睡得很香,真不好意思把你叫醒。实在对不起。”

“没什么。我有点困。”姬慧说着站起来,关切地问道:“他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她的语气充满了担忧。

 “他脱险了,多亏了你。” 护士用热忱、敬意的目光望着姬慧。

听了护士的话,姬慧什么也没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感到浑身轻松,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任务。

姬慧突然想起自己把东西放在了玫瑰娱乐厅门口。她感到很奇怪,仿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当你刚做完一件事儿,那怕是重要的事儿,接着去专心做另一件事儿,就会把前一件事儿暂时忘在脑后,等做完后一件后事儿,想起来前一件事儿,你会觉得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即使相隔的时间很短促

她赶紧看了一眼手表,自语道:“已经9点半了!糟糕,我的东西!”说完,她转身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护士对姬慧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一时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塑。

等她回过神儿来,姬慧已消失在门外了。

一个中年男子从住院处出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急巴巴地问护士:“她人呢?”

“她走了。”护士惋惜地说道。

“你怎么让她走了呢?”那人语气非常粗鲁,近乎埋怨。

护士无奈地摇摇头。

那人哭丧着脸子,皱着眉头,嚅动了几下嘴唇,好像要说什么更难听的话,又咽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护士一眼,然后突然神经质地跺了几下下脚,叹息道:“唉,她是谁?怎么才能找到她呢?”他说完,转身发疯似的向住院处跑去。

此人名叫赵柏,那个遭车祸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他身穿灰底儿白横条纹T恤衫,黑色长裤;约摸45岁,矮胖个头,U型脸盘,留着板寸头;狭窄的脑门下,摆着一双无神的小眼睛,给人的印象是,他的智商很低。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可不能低估他的智慧和能力。他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在北京闯荡已有10多年了,经营饭馆,生意不错,发了大财,步入了中国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行列

他是浙江温州人。一提到温州,也许你会联想到造假。温州人的商业意识较强,开放改革初期,经商走在前面,商人和商品遍及神州,曾有一度以伪劣商品闻名遐迩。其实,只说温州人善于造假,是不公正的。因为玩造假游戏的人不仅仅出在温州,几乎随处可见。应当说,商品造假是在商品经济发展初级阶段,一些商人玩弄的损人利己的鬼把戏,任何发达国家都经历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法律越来越健全,社会越来越成熟,人们越来越诚实,商品越来越丰富,造假的现象会越来越少,但永远不会根除,因为造假是人类的劣根性使然。诚实和虚假是一对矛盾,我们的任务是保持诚实为矛盾的主要方面。

京城有不少外省人,当初进京时,背着一卷行李,空着两只大手,以天作被,用地当床,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经过10多年的炼狱,赚了钱,发了财,成了百万、千万或亿万富翁。赵柏就属于这个群体。他刚进京,白天寻找工作四处游荡,晚上睡在马路边上,流浪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在一家饭馆找到一份勤杂工作。他端盘洗碗擦地板,生火添煤样样干。他心眼不少,熟知人情世故,用烟酒的魅力,博取主厨的欢心,学会了配菜和炒菜,当了厨子。当时,他打工的饭馆名叫红星饭馆,老板是个 “下了海”的中学教师。这类商人当时被称为儒商。儒商的特点是之一是诚实经商

 那位儒商恪守诚实经营,没有缺斤少两的奸诈,远离地沟油和发霉食物,没长宰割食客的黑心,也缺乏管理经验,结果饭店连年亏损。后来,赵柏接过了饭店,改名为京鸿酒家。他的脑袋瓜很灵活,和那位儒商的经营方式大相径庭。

十商九奸,不无道理。特别是在一个法制还处于不健全的国度里,一些商人把“奸”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玩弄偷税漏税、缺斤少两、以劣充优、以假冒真等花样翻新的伎俩,牟取利润。赵柏把商人的“奸”发挥到了极限,很快扭亏为盈

赵柏的外号叫赵诡秘,不过他的外号不像别人的外号那样人人兼职,而只是他的几个同行朋友在背后称呼。

有一次,赵伯和几个同行朋友聚会,酒过三巡,一个朋友踌躇满志地说道:“大家都很忙,聚在一起喝酒,实在是难得的机会。别人借酒浇愁,我们借酒娱乐,发泄心中的欢气儿和乐气儿,因为大家都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你用词儿不当,啥叫发泄心中的欢气儿和乐气儿?”另一个朋友笑道,他叹了口气,“你们肚子里也许都装着欢气儿和乐气儿。我满肚子瞅气儿。近几个月来,我的生意不好,赚不了几个钱。”说完,他端起酒杯,一仰头把酒灌进了嗓眼。

第三个朋友说:“我的生意近来也不太好,顾客好像越来越少,每天的收入刚够成本。”

 “你们快别哭穷了。我们谁都不会向你们借钱。”第一个朋友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吵吵嚷嚷地谈论生意经。

赵柏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喝酒,默默地听大家谈话。

“赵老板,怎么不说话呀?”第一个朋友说,“大家想知道你经营饭馆的秘诀。”

“说什么呢?” 赵柏夹起一只对虾,放下筷子,用手撕去皮,放在嘴里慢腾腾地嚼着。

“你的生意近来怎么样?”

“还算可以吧。”

“请你谈谈你的经营秘诀。”第二个朋友说着,提起酒瓶给赵柏斟了一杯酒,双手捧起放在他面前。

赵柏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他放下杯子,用右手掌没了一下油汪汪的嘴巴,轻轻咳嗽了一声,诡秘地说:“做啥事都要有诀窍。开饭馆也得有诀窍。”

“那你的诀窍是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瞪着眼睛瞅赵柏,等待他的经典回答。

“关键是设法降低成本。”赵柏笼统地说。

“市场上的粮油蔬菜价格都差不多。怎么才能降低成本?”大家说。

“不见得吧?比如食油,有一种很便宜,比通常的有便宜一半多。”

“啊!”大家听了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你不是说梦话吧?”

“信不信由你们。” 赵柏不以为然地说,“失陪,我有急事儿要去办。”说完,他起身扬长而去。

大家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家伙真诡秘!”

从此。赵柏的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在背后称他赵诡秘。

赵柏提到的那种食油就是现在到处泛滥的地沟油,当时几乎鲜为人知。然而已经悄悄地进了赵柏的京鸿酒。赵柏的经营诀窍,不仅是用地沟油,还有别东西,比如过期香肠、发霉粉条、死鸡鹅,臭牛羊猪肉等等。他还有些诀窍是有良知的人想象不出的。

遭车祸的那个年轻人是赵柏的儿子,名叫赵进宝,年方19岁,学习不开窍,几次留级,才上高一。大半暴发户的子弟对求学都不太感兴趣,只开了享受物质生活之窍,对精神生活昏然无趣,不屑一顾。在当今中国,这种现象带有普遍性,追究其根源,是家庭生活环境对孩子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那些暴发户,纵然有千万亿万,精神上也很贫穷。他们的肠胃只能装美食酒肉,脑细胞只能容纳金钱的数字。然而他们的那些金钱的流量是有极限的,最多够三代人挥霍。八旗子弟的可悲下场,值得认真研究,教训值得记取。赵柏还有个三个女儿。按照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他超生了三胎。赵柏属于流动人口那个群体;那个群体有一个特点,人在此处,户口在彼处,任何一处都管不着他们,因此他们游离计划生育政策。于是超生成了他们的生育“特权”,他们自由行事,随意生育。中国人口接近十四亿,不能说与流动人口的这种“特权”无关。

那天早晨,赵进宝离家没几分钟,赵柏就骑着自行车出门去上班。他从远处就望见前面路上聚集着一大群人,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故。他走到跟前下了车,挤进人群,只见地上躺着一辆面目全非的自行车,旁边有一摊血迹;两个交警拉开卷尺,正在忙着测量肇事现场。他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遭车祸的是一个年轻人,已送进东风医院,看来伤得的不轻呀!像其他过路人一样,他停下来只是出于好奇,当知道究竟后,一转身便走自己的路,目睹的情况自然置于脑后。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沏了一杯龙井茶,点起一支纸烟,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在黑色的老板椅子上,开始盘算一天的生意,默默地祈祷生意兴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腰上别的大哥大突然响了,把他吓了一跳。

那时,不像现在,城里人几乎人人都有手机,甚至拾荒者也有。大哥大这种先进玩意儿刚从国门挤进来,除了暴发户和某些层次的官员,一般黎民百姓享用不上。因此腰里别着大哥大的人,身上透着牛气,脸上堆着霸气,眼里冒着傲气,有点像现在开宝马的人那样趾高气扬,晕晕乎乎,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那时,人们常常看到,一些手握大哥大的人,在显眼的地方,故意高声打电话,以张扬自己的富有和时髦。在某个山区,一个乡干部用公款买了一部大哥大,在办公室没信号,对面的山顶上才有。虽然办公室有座机,可以打电话,但他不用,却常常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上使用大哥大,因为山顶上有座古庙,庙前有个幽静的小花园,那里常有不少游人。张扬是人类的劣根性,张扬得过头,令人生厌。有城府的人可以遏制张扬,或平静地活着,或低调生活。然而,那些浮躁的人却听从它的左右,成了它的奴隶。

赵柏赶忙从腰带上拿下大哥大,放在耳旁,大声说:“喂,你是哪位?请讲话。”

大哥大里传来了甜美的年轻女声:“你是赵柏吗?”

“是的,是的。你是哪位?你要定几桌儿?”赵柏以为,打电话的人要预订餐饮,于是无神地小眼睛倏地一下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嘴角露出了媚笑,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

“你是赵进宝的父亲吗?”对方说

“是呀?怎么?有事儿吗?”赵柏的眼珠子溜溜地转动了几下,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你的儿子被车撞了,请你立即来东风医院急诊室。”对方挂断了电话。

原来,赵进宝在进手术室前,输了姬慧的血,很快苏醒过来,告诉了护士他父亲的姓名和电话。

赵柏“啊!”了一声。这个不幸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轰得他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双腿酥软,瘫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

他赶到医院,儿子已被推进了手术室,只好在手术室外等着。他焦急地等了一个半小时。对他说来,这是熬煎心肝的一个半小时,仿佛是一个世纪,是太阳失去光辉的一个世纪,是天昏地暗的一个世纪。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来打发时间,把走廊弄得烟雾缭绕,飘进了诊室,钻进了病房,引起人们不住地咳嗽。医院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才制止住他抽烟。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他的儿子被两个护士用小推车推了出来,头上缠满了白纱布,一个护士手里高高地举着一个输液吊瓶,瓶里是鲜红的血液。

他走上前去急着问道:“我的儿子怎么样?”

护士所问非所答地说道:“你去住院部办理住院手续。”

“他怎么样?”赵柏哭丧着脸又追问道。

“他的伤势很重,但不会有生命危险,多亏一个姑娘把他及时送来,为他输了血。”位护士说道。

“哪个姑娘在哪儿?”赵柏问道,紧张神经渐渐放松,。

“在化验室门口的一个长条椅上坐着,你先去办理住院手续,我过会儿去找她。”护士说道。

姬慧刚走出医院大门,一辆摩托车嘎然停在她面前,摩托手是一位中年交警,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穿着杏黄色马甲的清洁女工。

清洁女工立即认出了姬慧,从车后座上跳下来,兴奋地说道:“这就是那位姑娘。”

“请谈谈你看到事故发生的情况。”交警从衣兜里掏出笔记本和圆珠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姬慧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站在那儿发愣。

交警问道:“是什么颜色的车?”

“白色的。”

“卡车还是小车。”

“面包车。”

“你注意到车牌号吗?”

“是的。京1251

“请诉我你的住址。”

“我眼下没住址。”

交警和清洁女工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问道:“我们需要你帮助时,怎么和你联系?”

“我妹妹在玫瑰娱乐厅工作。没事儿了吧?我的东西还在玫瑰娱乐厅门口。”姬慧说完,转身沿着人行道跑去。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你妹妹呢?”交警大声问道。

姬慧想着自己的东西,没有听见交警最后的问话,继续向前跑去。

交警愣了片刻,掉转摩托车,跳上车向她追去,可巧一辆救护迎面开来,交警只好下车让路。等救护车过去,交警又跳上车追去,可是没有追到,因为姬慧到了汽车站,上了公交车。

来到玫瑰娱乐厅门口,姬慧发现她的东西不翼而飞了。她呆呆地望着清冷的水泥台阶,感到非常沮丧,低着头在门口徘徊,希望发现一些线索。

执班的门卫注意了她,问道:“你找什么?”

“你看见台阶上放着一些东西吗?”姬慧问道。

“都是些什么?”

“一个行李包,一个书包。”

“进来拿吧。我把它们放在里边了。”门卫温和地说,“你怎么把东西放在外面,就离开了呢?没让捡破烂的拿走,算你走运。”

“谢谢。”姬慧红着脸说道。

姬慧提着东西进去找姬歌。

乔钰正忙着擦桌子,看见姬慧提着东西进来,以为姬慧把姬歌送了回来,迎上前去问道:“姬歌呢?”

“我来找她呀!”

“昨晚她就离开这里了,说去找你。她没去吗?”乔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一听乔钰说姬歌昨晚去找她,联想到在背街上捡到姬歌的笔记本,姬慧脑袋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嗡地响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心脏突然紧缩,血液涌上了脑门,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脸色变得像粉墙似的煞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个白痴似的呆呆瞅着地板。

“你怎么啦,姬慧?你病了吗?哪儿不舒服?”乔钰焦急地问道,扔下抹布,蹲下身拉起姬慧的手,觉得她的手冰凉。

姬慧摇摇头,极力镇静自己。

 

 

 

 

 

第十五章

 

 

 

刁帅伤得很重,住了20多天医院,姬歌一直为他陪护。

大夫说,他的伤口足有1.5厘米深, 2.5厘米长,动脉被刺破,差点伤了骨头,要不是及时把他送进医院,后果不可设想。

第二天上午,两个记者来到病房采访刁帅,一个是年轻男士,中等身材,容貌长得有棱有角,明亮的大眼睛透着聪颖;另一个是年轻女士,高挑高个儿,仪容清雅,举止端庄。

先生,你好。”记者亲切地问道。

“很好,谢谢。”刁帅谦和地说,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显得惨白而憔悴,但精神很好,眼里透出幸福的光彩。

“请你谈谈事件的经过。”男记者开门见山地说道,把麦克风伸到了刁帅面前。

“我走进乐厅,听说姬歌刚刚离开,去找她姐姐,担心她在经过一条背街时遇到坏人,因为那条街不久前发生过两起抢窃事件。于是,我就立即去追赶她。我在背街上发现地上扔着一些东西,捡起一个书包,借着月光一看,立即认出是她的东西,心里说,不好!她一定被歹徒劫持了。于是,我跑到附近那片正在拆迁的地方去寻找。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刁帅的眸子里露出自信而豪迈的神色。

 “这么说,你和姬歌很熟悉,是吗?”

“是的,我认识她快3年了。”

“恕我直言,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刁帅摇摇头,说:“还不是。”

“请问你在哪个单位供职?”

“我自己做事儿,和几个朋友开办了个影视公司。”

“公司的名字是什么?你担任什么职务?”

“丽人影视公司,我任经理。”

 “我们想和姬歌谈谈,在哪儿能找到她?”两位记者显得兴致很高。

“她就是。”刁帅指着姬歌说。

姬歌坐在刁帅对面的床沿上,脸颊通红,神态显得很不自然。

小姐,你好。请你回忆一下歹徒袭击的情况。”女记者把目光转向姬歌,同时把麦克风伸到她面前。

姬歌羞涩地低下了头,说道:“当时,很晚了,可能有10点多了。那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大约走完了那条街的三分之二,突然前面出现了三个人影,黑乎乎的像幽灵在晃动。我害怕极了,扔下东西,转身就跑,边跑边呼喊。他们像恶狼似的扑上来袭击我,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么晚了,你为什么一个在背街上走?”女记者追问道。

“找我姐姐去。”

“晚上单独在背街上走很危险。”

“我辞职了,必须马上离开娱乐厅。”

“为什么辞职?”

“有必要谈吗?”姬歌反问道。

两个记者交换了一下眼神,说:“请简略地谈谈。”

姬歌愤愤地说:“老板娘提出让我陪一个日本客人,说给我十万元。我无法忍受这种欺侮。”

刁帅用惊得目瞪口呆。

两位记者脸上露出了惊讶和敬佩的神色,把姬歌话一字不露地记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女记者说:“当时,你怎么知道解救你的是先生?”

“我苏醒后,听见有人对我说,‘歹徒跑了,别怕!我是刁帅。’当时,我以为在做梦。过了一会儿,我才清醒,才认出是他。他要我躲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和歹徒打起来了,先用砖头搏斗,接着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我吓得浑身酥软,一点忙也帮不上。后来,突然来了两位民警,很把歹徒抓住了。”姬歌脸上露出了惭愧的神色。

“谈谈你对这次经历的感想?”记者追问道。

姬歌想了想,说道:“我非常感谢刁大哥,也感谢那两位及时赶来援助的民警。要不是他们解救我,我的后果真不堪设想。”说到这儿,她的眼眶湿润了。是激动?是感激?还是心有余悸?应该说都有吧。

这时,女记者,突然惊讶地说道:“你是不是在玫瑰娱乐厅唱歌?”

“是的。”

“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我和一位朋光顾了玫瑰娱乐厅,听过你的歌喉。你唱得很好,女中音,可以和关牧村媲美。”

“你过夸奖了,谢谢。”姬歌的脸红到了脖颈。

“你是哪儿的人?来京多长时间了?”

“四川的,898月份进京的。快3年了。”

当天晚上,北京电视台在《晚间新闻》节目结束前,报道了两条简讯。

一条是:无私献血救生命。内容是,一个打工妹及时把遭车祸的年轻人送进院,为他输了血,没留下自己姓名,就离开了。

另一条是:英勇搏斗擒歹徒。说得是,刁帅英勇搏斗,擒获三个歹徒,解救了打工妹姬歌,身负重伤,住进医院。

晚饭后,孟禄兴照例坐下来看新闻联播,刘梅却在厨房忙碌。姬慧在时,刘梅吃完晚饭,一撂筷子,就躺在床上休息。姬慧走后,她只好自己动手做家务,感到很不习惯,但又没理由怨天忧人,在雇上保姆之前只好忍受着。

 “老婆,快来看新闻。”梦禄兴大声喊道。

刘梅佯装没有听见,继续忙自己的活儿,故意把洗碗声弄大,哗哗地响。

他见刘梅没有应答,又扯开嗓门喊道:“快来呀!北京电台报道好人好事呢。快点!”

刘梅好像没有听清梦禄兴的话,又没有搭腔。

梦禄兴的话音刚落,电台开始报道刁帅解救姬歌的事迹,使他大为震惊。

他大声喊道:“快来呀,还有刁帅的消息呢!” 梦禄兴由于激动,嗓音听上去有点失真。

一听报道刁帅,刘梅感到很惊讶,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厨房跑了出来,可是晚了一步,只听见最后半句:“……全市应当向他学习,打造一个和谐安定的社会环境 。”

梦禄兴遗憾地说:“播完了。”

“刁帅怎么啦?”刘梅满脸惊色,急切地问。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心里一直嘀咕,想念他,怀疑他,咒骂他。

孟禄兴把电台报道刁帅和歹徒搏斗解救姬歌的事迹简略地向刘梅叙述了一遍,未了说:“刁帅住在东风医院,我们明天去看看他。”

刘梅心里只想着刁帅的安危,好像对孟禄兴最后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心情很不是滋味,对刁帅担心、气愤、敬佩和嫉妒的心情混合在一起,把她折磨得浑身直哆嗦,脸色由红变白,又变红,随即又变黄。她一声没吭,赶紧躲进厨房,掩盖自己的情绪。

姬慧在乔钰宿舍呆了一整天,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呆呆地凝视着窗玻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回忆什么,脸上的神色忽而悲伤,忽而宽慰,忽而惊恐,忽而愉悦。让人看了感到心碎。姬慧和姬歌这对孪生姊妹,如果其中的一个失去,另一个将无法生存。要是姬歌那次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无法想象姬慧的精神状态,她可能由于极度悲痛,精神失常。

晚上,姬慧正陷入忧虑、惶恐和痛苦之中,乔钰气喘吁吁地跑进宿舍,兴奋地大声说:“姬慧,好消息!好消息!”

姬慧慢慢地收回呆滞的目光,仰起凄苦的脸,不动声色地望着乔钰。

“姬歌有消息了!”乔钰说道。

姬慧呆滞的目光瞬间消失,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急切地问:“她在哪?怎么啦?你快告诉我!”

乔钰一口气把电台报道刁帅解救姬歌的内容说了一遍。

她了换口气,接着说:“电台还报道了一个打工妹,今天早上把一个遭车祸的人送到医院,并为他输了血……”

姬慧对乔钰下面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毫无兴趣,打断她的话,急切地问道:“报道说没说,现在姬歌在哪?”

“哦,我说漏了,她为刁帅陪护。她安然无恙,你放心吧。”乔钰安慰道。

姬慧暗淡忧郁的眸子倏然亮了,闪烁出轻松愉悦的光彩。她的情绪从极度担忧一下子转为宽慰,进而又转为兴奋。这是一百八十度的精神状态转变,而且来得很突然,像阴晦的天空骤然变得晴空万里,又像暴风骤雨突然转为风和日丽,真叫她有些承受不了!人在极度兴奋时,经不起极度悲伤的打击,同样在极度悲伤时,也受不了极度兴奋的安慰。这两个极端往往产生几乎同样的结果——人的精神会受到强烈的刺激。此时此刻,姬慧的精神状态正是这样。她感到精神恍惚,神志迷离,浑身乏力,犹如经过长时间爬山涉水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立即躺下沉沉地睡去。

医院对刁帅特别关照,把他安排在高干病房,病房里有电视、电话、空调等现代设施,还有一张专为陪护人准备的床。窗台上摆着一盆儿小金菊,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

病房的窗户朝南开,初夏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温柔地抚摸着小金菊,柔嫩的花朵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醉心的金色光芒。

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幽静的小花园,花草的幽香和小鸟的啁啾透过草绿色的纱窗飘进病房,令人心旷神怡。

心情愉快是灵丹妙药,可以治疗百病。临床实践证明,病人精神愉悦,伤口愈合得较快,病人心情愉快,有助于战胜疾病。

在住院期间,刁帅的心情非常好,伤口愈合得很快,令大夫吃惊。这次,他主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人的戏,结果起到了一箭射双雕的作用,不仅电台赞扬了他英勇擒获歹徒的大无畏精神,而且拉近了与姬歌关系的距离,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他暗自高兴,命运对自己的偏爱。

姬歌十分感激刁帅,全精心陪护他。他们之间洋溢着和谐、友好和默契的浓烈情意,像刚刚绽开的玫瑰,放出让人心醉的芳香。刁帅海阔天空地和姬歌聊天,姬歌微笑着倾听,不时提出一两个在刁帅看来既天真又幼稚、既乡巴又现代的问题。

一次,刁帅谈到音乐,问姬歌:“你知道《思乡曲.》吗?”

姬歌想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怎么不知道?我离开家乡快3年了,只回了一次家。近来,我有好几次梦见回到了家乡。”

刁帅听了姬歌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姬歌红着脸问道。

刁帅立即意识到,他的笑把姬歌置于尴尬的境地,于是收敛了笑容,解释道:“《思乡曲》是首乐曲。”

姬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显出了一副窘态,。

接着,刁帅继续说道:“这首乐曲的作者是一位伟大的小提琴家、作曲家和音乐教育家,他的名字叫马思聪。他是哪国人?你猜猜看。”

“是德国人吧?”

 “根据什么说是德国人?”

“马克思不是德国人吗?他和马思聪只又一字之差。”

刁帅感到姬歌天真得像个儿童,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道:“你没猜对。他是我们中国人,早年在法国留学,‘文革’中受到残酷地迫害,在乡亲们的保护下,冒着危险离开祖国,客死在美国费城。”

“给我讲一讲,《思乡曲》表现的什么?”姬歌好奇地说。

“好的。”刁帅很专业地说,“这首乐曲用慢板、三部曲式与变奏式混合结构写成;以如泣似诉的旋律表现出远离家乡的人们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中段非常感人,是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也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结尾是个不完全的终止,余音未绝,让人回味无穷,悲凉的思乡之情久久回荡。” 

“这么了不起的音乐家为什么政府不保护呢?”姬歌听得混混呼呼,眼里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不解地问,。

刁帅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于是笑了笑,说:“你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那时政府烂了,不代表民众了。连国家主席也被迫害死了,何况一个音乐家呢?受迫害的人何止一个马思聪,成千上万,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说着,他拿起放在床头的小提琴,开始演奏。

音乐的力量无比强大、又无比神奇,可以震撼人们的灵魂,能够把沉睡千年的民族唤醒。

刁帅小提琴演奏的如泣如诉的旋律,像神鸟展开翅膀,从虚掩着的病房门飞出,又飞进了别的病房,抚慰着被病魔折磨着的人们心魂。顿时,昏睡着的病人睁开了眼睛;呻吟着的病人镇静下来;沮丧的病人振作起来,甚至垂危的病人的眼睛也突然闪出了光亮。

医生和护士听见从刁帅的病房飞出的琴声,先是感到惊讶,接下来的反应是,马上去制止,因为在病房拉琴违反医院规定。然而,他们并没有制止。事后,一个医生说道:“这首乐曲像天使温柔的手指,抚慰着病人的心魂。”

姬歌坐在刁帅病床前的一张白色小圆凳上,左手托着脸颊,目光凝望着明亮的玻璃窗,表情严肃,垂泪倾听。乐曲震撼了她的心灵,激起了她的思乡之情。此时此刻,她多么想见到父母啊,多么想看见家乡的山水啊!

刁帅看见姬歌眼里噙着泪水,以为他的琴声拨动了她爱的心弦,暗自思忖道:“我的琴声透出了我对她浓浓的情意,触动了她的灵魂。她真是我的知音。”

刁帅演奏完,放下小提琴,默默地望着着姬歌那满月似的皎好的容貌,陶醉在青春和爱情的甜蜜之中。他在心中感叹道:“她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啊!”

然而,姬歌仿佛忘记了面前的刁帅,乐曲凄婉的旋律在她的心空回荡,她的心灵插上了翅膀,已飞回家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姬歌的心魂才飞回来进入她的躯壳。

她收回目光,脸慢慢地转向刁帅,恰巧和他那火辣辣的目光相遇,她立即低下头去, 脸颊飞起了红晕,心脏加快了跳动。

她理解刁帅那意味深的目光,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在潜意识里,她拒绝他的想法。有些人喜欢对自己挑战,明知办不到的事,偏要去做,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姬歌却不属于这类人,她对待与刁帅的关系心里矛盾得很,她喜欢他的潇洒,佩服他的才华,倾慕他的勇敢,感激他的帮助和解救。她永远不会忘记,在进京的火车上,他伸出手挡住向她飞来的土块;进京后帮她找到工作;教她学会了识五线谱,指点她唱歌发音技巧;从歹徒的摩掌中解救了她。本能告诉她,他是她的白马王子,是她的幸福,是她的家乡,是她的归属。但理智警告她,他们不是门当户对,一个是连初中还没有读完的打工妹,而另一个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影视公司经理,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在爱情这个问题上,本能和理智常常发生分歧,究竟谁对谁错,很难说清,本能也不一定错,理智也未必对,最终还得实践来判定。有许许多多的婚姻,理智认为是天造地设,但过不了多久,就触礁破裂,恩恩爱爱的夫妻分道扬镳,反目为仇。

以前,刁帅虽然喜欢拈花惹草,见一个爱一个,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姬歌这样占据他的全部心灵,让他魂不守舍。从认识姬歌那天起,他对别的女人渐渐地失去了兴趣,对刘梅也渐渐疏远。

刁帅住进医院第三天,刘梅和梦禄兴带着民子到病房探望了他。后来,刘梅又几次单独来看他。有一次姬歌不在,刘梅说:“看来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谁呀?”刁帅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别装糊涂啦。你自己回答。”

刁帅沉默了片刻,认真地问道:“你看她怎么样?”

“恕我直言,你们做情人还勉强,做夫妻嘛,太有点那个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经理的夫人是个初中还未毕业的打工妹?你快趁早行行好,别让人笑掉牙。”

“你说这话纯粹是嫉妒。”

“你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那就请发发慈悲,帮我找一个让人笑出一口漂亮牙齿的妻子吧。”

“你?你真让我失望!没有良心!你……”刘梅的妒火把脸烧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仿佛还想什么更难听解气的话,却没有说出。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愤愤地离开了。

情人最终是要分手的,分手的方式各异,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愉快。

刘梅走后,刁帅感到一阵惆怅,但很快觉得轻松了。他转眼就进入不惑之年了,还是孑然一身,过着单身贵族的生活,开始感到身心疲倦,决心像大部分人那样生活,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这也是他父母的心愿。

    浪子回头金不换。刁帅下决心要革新自己,在爱情上要学习专一。

他觉得姬歌与他若即若离,她像情窦未开的女孩,对他的爱恋似乎没有丝毫反应。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像一根橡皮筋儿,可以拉长,但不能缩短。她陪护他非常用心,好像只是尽自己的义务,不像别的恋人那样卿卿我我,情意缠绵。他设法培育姬歌对他的爱情,让她切身感到,他真心爱她。有一次,刁帅从枕头下拿出姬歌从连衣裙上撕下包扎他伤口的那块条布,放在鼻尖上闻了一阵儿,深情地说:“好香啊!”

“血迹斑斑的多赃呀!不扔掉,还留着它干啥?”姬歌不解地说。

“我要永远留着它作纪念。”

“有什么意义?”

“因为是你的东西。”

“哦!”姬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随即低下了头。

“看来你一点也不傻。”刁帅说道,眼里闪着灼热的光芒。

姬歌的神态显得很紧张,两手不知放在哪儿合适,后来抓起自己一缕头发反复地抚摸。

 “爱屋及乌这个成语,我以前没有理解,这回切身感受到了。” 刁帅说着,把那条血迹斑斑的布条叠起来,重新放在了枕头下。等他转念过脸来,发现姬歌已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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