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 （53）：比翼翔云 （上）

早上孙沁醒来，觉得手里有一个软滑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精致的皮靴，靴帮上有手刻的花纹，靴跟处镶嵌着纯银的马刺。刘备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说：“阿沁，我最喜欢看你在马上的英姿，特地给你做了一双靴子。”

 “是你亲手做的？”

 “我是穷出身，做鞋也算是吃饭的手艺。不过从军以来，多年没动过手了。你是侯门千金，从小锦衣玉食，估计什么都不稀罕。我这些天偷偷地给你做了一双靴子，请你千万别嫌弃。” 刘备有些羞涩。

孙沁六岁丧父，十五岁丧母。孙权只会娇纵小妹，在她年轻的生命里，缺乏真正的关爱。见刘备如此体贴，孙沁感动地大哭起来。刘备温言软语安慰个不停，亲自服侍她穿上靴子。皮料又轻又软，靴子里面还垫了细腻的羊胎皮，令她每个脚趾都暖烘烘的。

鲁肃回来了，可是周瑜没有。当周瑜把刘备的书信给荆州诸将，他们居然异口同声地推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受”，而且沿江设防，使东吴水军难以前行。周瑜进退两难，箭伤再次复发，只好留在巴丘养病。尽管周瑜没有回京口，刘备还是觉得逃跑计划势在必行。一天晚上，睡到半夜，他突然哼哼唧唧地哭个不停。孙沁急忙推醒他。刘备立刻搂住她大哭起来，孙沁急忙问他怎么了。

“阿沁，我又梦到赤壁战场上，到处都是火，我看到周瑜领着兵马来了，我以为他要助战，谁知他一箭射来，正中我心窝。我当时在想，我要死了，可阿沁你该怎么办？我正着急，忽然回家看到了你。我想跟你说我舍不得你，可是你根本就没看到我。我一直跟着你，想和你说话，可是你不理我，你和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说笑着出去打猎。我一着急，就站在你的马头，想拦住你，可是他骂我，拿刀砍我，和你笑着走了。我看着你的背影哭了起来。正哭着，你把我推醒了。”

见刘备在梦里对自己也如此关切，孙沁心中颇觉甜蜜，安慰道：“梦都是反着的。没人敢杀你，我……我也不会和什么年轻英俊的男人去打猎。”

 “阿沁，你出身高贵，又这么美丽，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个丑陋的老头子？你肯嫁给我，一定是被令兄逼迫的。有时候我都有些后悔，觉得耽误了你的青春。”

 “你千万别这样说。嫁给你是我的选择，没有人逼我。”

 “真的吗？”刘备握着孙沁的手，喜笑颜开。

孙沁含泪道：“真的。我不看重外表，你只要对我好就足够了。”

 “谢谢你，阿沁。我会一生一世都真心爱护你。” 刘备搂紧她丰满健美的身躯，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心里话。一个多月下来，他已经爱上了这个豪爽直率的女子。刘备心中交织着欢喜和恐惧，他为暮年将至还能找到真爱而欢喜，同时也担心从此还能不能继续冷静地对付她和她的哥哥。

孙沁觉出刘备在发呆，温柔地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这两天心事重重，究竟是为什么？是不是想回荆州了？” 刘备不吭声。

 “我们是夫妻，我打定主意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若想回荆州，我和你一起走。”她的声音坚决，刘备终于忍不住了，这次真的流下了感动的泪滴。

 “两人同心，其利断金”。有了孙沁的帮助，刘备的逃跑立刻容易多了。赵云在城外找好了船，孙沁说要出城打猎，把刘备混在随从中，顺利地离开了京口。上船以后，立刻让船工扯上帆蓬，拼命快划，希望能早一刻逃离东吴。

到了傍晚，孙权才接到他们夫妇脱逃的消息，气得破口大骂刘备背恩负义，孙沁糊涂透顶。鲁肃认为反正他不能把刘备扣留在江东一辈子，不如做个人情，放他们夫妻回荆州算了。孙权冷静下来，心想这倒也是个将计就计的好机会，立刻派人沿江追赶刘备。

船头甲板上，刘备挽着孙沁的手，迎着猎猎的江风，心中快乐得不可言喻。他的第一个妻子是个乡下女人，刘备从军后就离弃了她，早不知道她流落何处。后来的妻子们在军阀混战中，有的被杀死了，有的被抢走了，刘备不想去打听她们的下落。这些年来，唯一让他有些动感情的女人就是甘悦儿了，可是她从没有像孙沁这样让他有心跳兼心疼的感觉。孙沁的那句“嫁给你是我的选择”令他早已冷酷的内心为爱的热流所融化。此刻他觉得和孙沁像是私奔的一对小情侣，心头涌动着对未来的渴望。

他们的船停泊在一处小港湾里补给休息，忽听远处江面上传来一阵阵的鼓乐声。 “谁家迎亲呢？” 孙沁跑出去观看，不一时就回来报告说：“我哥追来了。”       

刘备吓了一跳，宽慰她道：“我们的船工不眠不休地划了三天三夜，你哥的船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我们。”正说着，赵云也进来禀报，说东吴的船队离他们不远了，领头的那只飞云大船正是孙权本人的座舰。

刘备神情一呆，握住孙沁的手说道：“我去跟你哥说此事和你无关。”

“此刻还分什么你我？”

刘备心下感动，挽着孙沁的手走出舱门，孙权的大船已经停泊在他们的船舷旁。船上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张昭等江东重臣都站在船上，微笑着向他们致意。孙权走到船头，乐呵呵地对刘备说道：“玄德，怎么走也不打声招呼？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给她准备了那么多嫁妆，你们要是不带走，可就便宜我了，留着将来嫁女儿用！”众人听了大笑起来。刘备也只得陪笑。孙沁见哥哥并不恼怒，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已经有人在两船间搭起了跳板，侍从搀扶着刘备等到了孙权的船上，里面已经设好了丰盛的酒席。孙权请刘备夫妇上座，亲自举杯为他们祝福，大家欢笑着连尽三觞。趁江东士人轮番向刘备敬酒，孙权给孙沁丢了一个眼色，兄妹俩进了宴会厅旁的密室。

 “阿沁，你怎么这么傻？”

 “你把我嫁给他，我当然夫唱妇随了，而且孙刘联姻……”

 “嗨，我不是说这个。”孙权也是个急脾气，他打断妹妹的话道：“只要曹孟德在，我一定会善待刘备，不会让你夹在夫家娘家为难。我是说你怎么不带嫁妆和娘家人就去荆州？”

 “你是怕刘备养不起我，还是到了荆州没人服侍我？”

孙权瞪了她一眼道：“一个女人没有娘家做后盾，就会受人欺负。你四嫂曹白萍在几个妯娌里年纪最小，可是咱们家谁敢不敬重她？孙颐在曹家听说也是个很受宠的少奶奶。她们哪个不是沾了娘家强盛的光？你再看看从前袁家的女儿，她们在家族灭亡后沦落到了什么地步？”想起袁媛那样兰心慧质的女人都逃不过做姬妾、受欺凌的下场，孙沁不觉打了 个寒战。

“刘备那个老家伙肯定姬妾成群，你过去后，要拿出正房夫人的威风来。你嫁给他就委屈得狠了，他要敢对你三心二意，我头一个不答应。我把你的女戎都带来了，另外再给你三百精兵，这些人都是你的陪嫁。你离我那么远，没个娘家人怎么行？”孙沁感动，眼眶有些湿润。孙权把头扭过去，看着地板道：“阿沁，要赶快生儿子……” 

孙沁一下子红了脸，捂着耳朵道：“哥哥，你胡说什么，我不要听！”

“阿娘过世的早，没人教导过你夫妇间的相处之道。我可以告诉你，家庭之中，妻妾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她们一生出儿子，就会威胁你的地位。听说刘备有个两岁多的儿子阿斗，是吗？” 孙沁点头，刘备一直说阿斗是个没娘的孤儿，要她多照应那个孩子，将来好母子相依。孙权冷笑两声，“阿斗不过是庶出，倒占了长子的位置，将来可别让他抢了你孩子的大位。”孙沁闻言不语，心下感激兄长的提醒和点拨。

孙权叮嘱完妹妹，又派人把刘备请到密室中来。孙权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玄德，我把亲妹妹嫁给你，又止住了周瑜进兵西川，还上书朝廷替你讨来了荆州牧的位子，你说，将来怎么报答我？”

刘备知道他和孙权之间图穷匕现的一刻来了。他属于脸越喝越白的人，已经快醉了，可看起来很冷静。他诚恳地说道：“阿兄，来京口就亲前，我没想到和阿沁这样投契，这门婚事我算是结着了。今后我会给阿兄守好荆州，不让孟德再有饮马长江的机会。另外，我和益州的一些官员已经有了私下联系，等时机成熟，我愿意为王前驱，帮阿兄打下益州。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可以上阵厮杀。将来我和阿沁有了儿子，还请阿兄多照看他们母子。”他有些哽咽，眼圈也红红的。

孙权听了很满意。“你我如今是郎舅至亲，万事互相照应，千万别客气。”

等他送刘备出来，天已经黑了，夜色沉沉，繁星点点，江岸上万籁俱寂，越发显得船上灯火通明，人声喧杂。孙权看见赵云在门外按剑侍立，笑道：“玄德，你就这么怕我么？” 刘备也觉得不好意思，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支吾。

 “末将不爱喝酒，刚刚逃席出来，可巧碰上了主公和孙车骑。”赵云急忙解释。

 “玄德，我想和赵将军说两句话。”刘备识相地说要和张昭去道别。孙权背着手，自顾向前走去，赵云在后面一声不响地跟着。

初春的江上，夜风甚劲，吹到身上，冷飕飕的。他们走到船尾，望着夜色里汹涌东去的江水默默无言，夜幕里偶尔能看到有白色的浪花在船舷下翻卷。好半天，才听孙权沉痛地问道：“我认识她比你早得多，这些年来，我对她比对亲妹妹还要宠爱，年年都向她父亲求婚，甚至为她把从前的妻子都赶走了，可她为什么不肯嫁给我？”赵云不答，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听说阿芷死后不久你就成亲了。你不能给她荣华富贵，甚至连名分都不能给她，你凭什么能让她对你这样死心塌地？”孙权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伤痛。

赵云觉得他和青芷的情感没有一丝世俗得失的算计，是最单纯的男女恋慕，亦是人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挚情。他们的爱自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无从向他人解释的深沉，因此不管孙权如何责问，他都选择沉默。

       

听到周瑜病逝的消息，所有人心里都有些伤感。他才三十六岁的年纪，刚取得了赤壁大战的辉煌，还没有能实现逐鹿中原的愿望，就匆匆地离别了人世，正所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刘备和诸葛亮感叹了一会儿，就说起周瑜的接班人鲁肃。江东诸将中，鲁肃对刘备最为友善。他本来要接替周瑜驻守江陵，可是他认为东吴更需防备曹操从东南进袭，于是建议孙权把江陵等地交给刘备驻守，他改屯陆口。

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朝思暮想的江陵，刘备觉得自从和孙沁成亲以来，运气实在好得出奇。可他很快发现，经过曹操的掠夺和曹仁、周瑜的拉锯战后，原来储存在江陵的粮食武器所剩无几，连百姓也多半被曹操迁移到北方了。他得到的不过是个残破的空城，但江东的这个人情还是要答谢的。

转眼就是孙沁二十三岁生日，刘备特地为她安排在长江边上围猎三天。一方面是他要投孙沁之所好，另一方面也因为孙权的送亲使步骘还没走，刘备需要继续保持他沉湎酒色的形象。孙沁把陪嫁的三百精兵和两百女戎全带来了。见衣甲鲜明的江东人马耀武扬威地站在孙沁身后，荆州诸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当然最不好受的还是刘备本人。孙权送这份陪嫁实在用心险恶，有这样一支精兵随时在身边晃悠，他等于还是被羁绊在东吴的樊笼中。刘备心中烦恼，脸上却越发和颜悦色，他请孙沁制定今天的狩猎规则。

孙沁建议每人领兵五十，各自出去狩猎，到傍晚看谁射杀的猎物最多、最大。刘备连声叫好，要求和诸葛亮一起做裁判，胜者有赏，负者有罚。孙沁见他如此凑趣，也就不勉强他一起出猎，高高兴兴地带着江东兵士们先走了，开始沿江搜寻猎物。关羽沉着脸说道：“我们都是上阵杀敌的大将，没空陪一个女人跟野兽打架。”

 “云长，先帮我敷衍她两天，阿沁被她哥哥娇纵坏了，野性一时收不回来。等步骘走了，我想法子把那些东吴兵打发走，然后再管教她。”等关羽走了，刘备叹了口气，扭头问诸葛亮：“西川那边可有消息？”

 “曹操有意攻打张鲁，刘璋很害怕，要派人来和主公商议御敌之策。”

 “派谁来你知道么？”

 “听说是个叫法正的人。”

刘备点头。他又和诸葛亮谈论了一阵在江东的所见所闻，深为孙权手下人才济济而感佩，他要诸葛亮多联络一些荆州士族人物，挑选一些可用之才。黄昏时，打猎的人都回来了。孙沁一队人马的猎物最多，包括十二只鹿、八只獐、三十多只禽鸟，还有两匹铁背苍狼。赵云那队人马的猎物最少，只有些野兔锦鸡类的小玩意，他本人更是一箭未发，居然拿着一把野葵叶回来了。

别人闹嚷嚷地称量猎物，赵云神情憔悴，一个人徘徊林下，诸葛亮走过去，关切地问道：“子龙，你病了吗？”

 “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没有参加围猎呢？”

 “有这么多人陪着孙夫人玩就够了，不缺我一个。”他停了片刻，终于说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带阿芷出来打猎，可她什么都不准我射杀。最后采了一把嫩葵叶回来，说要给我做一碗最鲜美的汤喝……只是那碗汤我到底没有喝上。” 

三更天时，篝火渐渐熄灭，军士们的欢笑喧嚣也消散下来，隐隐地能听到远处江流之声。一轮明月升至中天，月明如昼，夜凉如水。静寂之中，一缕哀怨的胡笳声飘来，若断若续，如诉如泣，凄伧欲绝。孙沁正依在刘备的臂弯熟睡，忽然从梦中惊醒，定神再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她起身走到帐口，掀开帘子往外看，月亮已经隐入云层背后，夜色中能看到薄雾在草木林莽中升腾，缓缓地弥漫了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