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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记忆,我们聊吧(1)

(2023-11-29 17:18:41) 下一个

我有时想把记忆中的事情写成小说,但转念一想,没有什么比真实的叙述更值得一读了。而且这样也容易下笔,否则要构思的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有不真实的东西出现。这让我想起海明威说过的,不要担忧写不出来,只要开始一个真实的句子,后面的话就会源源不断。我要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因此应该是都可以作为起始句的。对于作者来说,这是多么好的感觉啊。

再说,那个时候的事,都富有戏剧性,像小说一样引人入胜。至于今天,我也看到听到很多连小说都虚构不出来的戏剧性事件,生活的戏剧性从来不输于虚构。但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与记忆不同,正如新酒与陈酿的区别,它们还没有在人的头脑里发酵,因此有些“愣”。稍稍遥远的记忆就不一样了,味道够平滑,感觉够圆润,颜色够柔和。我的记忆有些已经沉淀了五十多年,有的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就算十年前的回忆,也开始成熟。这些记忆像一瓶瓶不同年月的老酒,摆放在我脑海里的酒柜中,虽然具体位置朦朦胧胧。

时间让记忆保持真实的同时,拥有更成熟的感觉。但时间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理解的配方是打磨和浸泡。打磨包括遗忘,那些比较突兀或无关紧要的部分被忘记了,也包括填补,日后相关的事件浮上来补上原有的一些缺口,记忆于是变得平滑圆润。浸泡则是通过感情,而感情是湿润的,它可能是眼泪,是口水,是汗水,也可能是血液,心血或者伤口流出的血。往事经过这些湿润感情的浸泡和记忆取舍填补的打磨,在不失真实的前提下,变得更好看、更艺术了。也好像有个剪接师,他对记忆的叙事、音乐和摄影各方面都做了处理,记忆于是更像一部值得看的电影了,再不是刚发生的事或者八卦的感觉了。

但是从哪里说起这些记忆呢。那么多真实的记忆,真实的句子都在跃跃欲试,想先跳出来。说实话,我有些偏心不太久以前的记忆,他们更具体,很多细节还没有被遗忘掉,也还带有我熟悉的比较强烈的感情。更遥远的记忆,有些像黑白照片,细节消失了,感情忘却了。我当时想的是什么,感觉是什么,都不记不得了。更何况,孩童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呢?他们感觉的量是什么,比成年人是多是少?质量是怎样,更浓烈还是更稀薄,重重的还是轻轻的?这些,成年人真的都没有把握知道,至少我是不知道。如果我从前更有心,我应当在从孩童跳跃到青年再跳到中年这些过渡阶段坐下来,并且要坐稳,均匀呼吸,闭上眼睛,向左看看我刚失去的时光,向右看看急着要进入我生命的未来,那么,我会尽量要求自己不要太急地前行,而是用刚得到的或许更强的记忆和分析能力,把之前弱小的我的情绪好好照顾一下,这意味着与他有更多的交谈,把他的事情记下来,告诉他以后会经常看笔记上记下的他。无奈在每一个这样的过渡期,我都是对刚过去的自己很不在乎,稀里糊涂有些急切地离开,有时甚至连招呼都不打,进入下一个阶段的自己。

想到这里,我对更幼小的自己油然升起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不仅没有好好照顾他,而且对他留给我的东西也没有好好看管,主要就是对他的记忆不太在意,我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很多事,记住的只有几个片段。我隐约记得自己在一个简陋的东北人家的炕上爬来爬去,那个房子有较高的人字屋脊,上面的梁木都是露在外面的,我躺在那里的时候就会看到这些,然后,当我想要爬到地上的时候,我趴在炕沿边儿,向下看去,那是泥土的地,没有地板,没有水泥,只是因为被夯实了,走的多了才变得坚硬,如果谁不小心洒了水,或者,像我这样的孩子在上面撒一泼尿,地上肯定就会出现一个泥窝。但是,这一点点记忆竟然还不是我的家。当我向父母描述这些场景的时候,她们说这是白天看护我的保姆的家。他们工作忙把我送到了那里。那么我的家是什么样子呢?他们描述给我但我没有记忆。也就是说,我没有自己家的记忆。西方的人说,家是男人的城堡。没有记忆,也就如同没有家,我这个幼小的记忆中的男人因此没有城堡,也因此不是君主,不是皇帝。我甚至也不记得那时候的爸爸妈妈,他们可能太忙了,或者我实在太小,记不清。总之我对那个爬行动物时期的记忆就是就是那个炕,那个屋脊,那个泥地板。对了,还有更多的一点,后来,有一天,那个地板的中间竟然被挖出一个大洞。妈妈说,是的, 他们家想在地中间挖一个地窖,冬天的时候把萝卜白菜储藏在那里。妈妈说,你怎么会记住这些,别的却都不记得。也许,我在那里呆的时间长,也许那里的场景给我的印象深,尤其是地中央的大洞,我怎么敢离开炕呢?

记忆,你为什么让我存留着有限的一些东西?我们聊聊吧。当我下笔写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把题目标注为《说吧,记忆》,那是因为我前些天,刚刚翻译了纳博科夫这个名字的回忆录。但是写到这里,我把题目改成《我的记忆,我们聊吧》,这是因为我的记忆,你忽然变得更清晰,更独立了。也就是说,你虽然是我的记忆,但你既然是记忆,就不是现在的我。这么说有点像那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这句话出自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意思是说,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 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时间也是一条河,我随着河流漂走了,而你,我的记忆,还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以及“昨天”厮守在一起,你比我对我自己更忠实。我因此更感谢你,而且,我把你留在遥远的地方,也很想念,所以我把你称为“我的”,我也想跟你聊聊,于是题目就应该是《我的记忆,我们聊吧》。这样的题目,就不如文豪的《说吧,记忆》那么简练。但我不能再取那个名字了,第一,文豪已经占有了它,我再用就是抄袭,也无新意。《我的记忆,我们聊吧》虽然有些冗余,但包含了更多的感情和细节,而细节是生命之水。人们常说要活在当下,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所谓应该就是要品尝细节。哦,还有第二点,就是语气。“说吧,记忆”有那么点命令的口气,而我的记忆,我把你当成独立与我的亲密朋友,因此我要与你聊聊。你给我补充我忘记的部分,还能把我抓回往日的时光,我的回忆,其实是与你的聊天记录。说到这里,我要抱怨一下。人们写回忆录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我的一生》《我的前半生》,甚至就是《我的回忆录》英文也有很多叫《一个生命》。这些都是雷同的题目,但是没人说他们抄袭。但是如果我用《说吧,记忆》,马上就会有人跳出来说你这是抄袭纳博科夫哦。我想,这说明纳博科夫的这个题目确实新颖而且别有意味,非常妙。话说回来,我刚开始翻译那本书时,把题目翻译成《说、记忆》,把两个字归于同等地位,没有意识到前面的那个说是动词,是让后面的名词记忆说话。我那时觉得这个题目好拗口,直到了解到他的真意才恍然大悟。语言啊,真是神奇。除此之外,我想,跳出来说我抄袭的也不过是显摆一下,说明他们读过纳博科夫的这本书。那就让他们显摆一下吧。此外,我得跟他们说一下,在写作中,看到熟悉的词语或者段落不要认为那一定是抄袭,它可以是“用典”,只要有新意,就不无不可。我也想起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有人大吵大嚷说,这里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痕迹。勃拉姆斯说,那还用你说。这是故意的,没有人因此说勃拉姆斯是抄袭,即使人们有时戏称,他的第一交响乐是贝多芬第十。

我说了这么多,似乎跑题了,不过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的记忆,我因为从纳博科夫的题目开始而重新认识了你,你成了一个独立于我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聊天了。如果说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么我在没有明月没有影子的时候也可以与你举杯对饮。你紧随我后,随叫随到,谢谢你。

我们接着聊。

我对我的爬行阶段就没有更多的记忆了。如果哪一天,我的记忆,你想起什么事,再告诉我吧。

我的记忆,时光穿梭到我可以走路了,场景也骤然一变,是在姥姥家里。那座房子的右边,是一道堤坝似的长长的高岗子。长长的,是因为它其实是一条道路。至于这条路是否很宽,我不知道,因为姥姥家的房子是在这条堤坝的下面,其实那里水并不多,这个堤坝也就是土坡。而我人不大,可能也走不远,不记得关于堤坝上面的样子。我之所以对这条堤坝记忆犹新,是因为它是我的食物供给线。每天的某一个时候,我不记得是朝阳的时候,正午的时候还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辆小驴车就会从远处小跑似的过来。同样,我之所以对这个小驴车记忆犹新,是因为它是我的食品供应车,一辆牛奶车。那个车就是手推车那么大,上面有一个铁皮做的桶。这个桶不是立着的,是像火车油罐车那样横躺着的。我在肚子饿了的时候,也就是那个大致固定的、而我也已经像巴浦洛夫那条狗,有了条件反射,在那个熟记的时间前后,来到户外,(确实像一条小狗)站在那里,竖着耳朵,接收远方送奶驴车的铃声,听到之后,就跑进屋里,通知姥姥,或着十几岁的舅舅和姨姨们其中的一个。我的声音是急切的,眼神是渴望的,目标是锁定的,嘴里念念有词:奶奶奶奶奶奶。我现在能更好地理解幼年的我,因为那就是我现在养的这条狗饿了时候的样子。

我对爸妈说,我怎么记不起来你们在哪里。你们究竟在哪里呢?

妈妈有些惭愧地说,真的呢,我们那时候忙,你有一段时间在姥姥家。和我们一起的时候,也经常把你送到别人家。不过,你还是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

多多少呢?我竟然完全没有父母与我在一起的记忆。

爸爸妈妈为什么那么忙?

记忆的电影忽然转到医院值班室夜里砰砰砰的敲门声:白大夫,白大夫,我们村里有个人重病,快不行了,您赶紧起来和我一起去看一看吧。我爸从临时床上跳起来,拿起印着红十字的卫生箱出了门。门口一位老乡,身后两匹马。我爸跳上一匹,那人跳上一匹。两匹马是用大约两米的绳子连在一起的。那人显然更会骑马,给我爸拿来的马则是头比较听话的马。那人的马开始启动,我爸骑的马也跟着启动,逐渐加快。马一耸一耸地跳跃般前行,耸动的频率不断加快,我爸的身体也随着马一耸一耸地在夜里奔跑。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健康挺拔的身形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

记忆的电影又转到医院值班室夜里砰砰砰的敲门声:李大夫,李大夫,我们村里有个孩子重病,快不行了,您赶紧起来和我一起去给看一看吧。我妈和护士赶紧起来,走出门外,坐上来接人的马车。车夫吆喝了一声,马鞭的声音清脆地响了几下,我妈妈瘦弱的肩膀同马车一起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

这些镜头是插播在我记忆的电影里的。是爸爸妈妈给我讲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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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远行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格利'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哇,真正的文人来了。期待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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