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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佛跳墙

(2008-12-06 12:20:58) 下一个

  第一章
  八月底,九月初,天气刚刚有凉意。傍晚时候,暮云一重一重地自天边合拢来,被余晖染成暗紫色的流霞,在远处寂寞地流动。
  穿着淡粉色护士裙的思甜,一手托着腮往外看,又过了一天,总算可以闲下来。荆昭这家伙,又混到哪里偷懒去了,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嘀嗒嘀嗒,墙上的石英钟不紧不慢的指向了六点,“准备打烊了,竹青!”她回头朝隔壁开着门的配药房叫了一声。
  “说了一百遍了,那叫下班,不叫打烊。”托着药盘的竹青在门口探出头,“说得咱们好像都是饭馆跑堂的。”
  “还不都一样。”思甜收拾好桌子上的病历资料,关了电脑,站起来伸个大懒腰。
  “身为本市最好的一家外科诊所的护士,拜托你有点专业精神和仪态好不好?”宋竹青走出来,笑着埋怨。
  “最好的一家外科诊所……切,看不出你还这么自恋。”思甜打不起精神,“本市数得着的外科诊所十几家,咱们只怕是最门庭冷落的一家。看看,一整天上门的也不过是小猫三两只,能赚到房租就算不错了——要是生意兴隆,荆早就天天坐在办公室数钱了,还用得着风里来雨里去的到处去出诊?”
  “说得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竹青叹口气,“想当初荆风光的时候,一掷千金求他手上那把刀的人,简直从医院排到太平洋。真不敢相信才一两年,大家都好像忘了荆昭这两个字似的。”
  “人走茶凉嘛,有什么稀奇,就只有你跟我还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地帮他守着这个烂摊子。”思甜往窗外看了看,“这会儿估计也不会再有人上门了,不如早点撤,晚上还约了一班闲人去HAPPY。”
  “还不到六点半,你就闪人?当心荆不给面子,扣光你这个月薪水。”竹青看看钟,最近荆昭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还是少招惹他的好。
  “他哪会?出去问一问,我李思甜的招牌笑容可是有口皆碑,不知道帮他拉住多少回头客。”
  “什么?原来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大伙儿都被你迷的昏头了,所以隔三岔五地把自己弄个断胳膊折腿的,好跑来这里看你的招牌笑容?”竹青嘲笑她,“你当这里是怡红院,还是畅春楼?小姐,请你高抬尊头看一看,门口金字大招牌,荆昭外科诊所!”
  思甜叹口气,“我倒宁愿这里是什么怡红院、畅春楼,姑娘们睡到日上三竿懒梳洗,有专门小丫头服侍,整个下午都吃吃茶,看看衣服首饰,到了晚上就夜夜笙歌……哪像我们,早班换晚班,腰都累断了。”
  “这叫自食其力!”竹青没好气的道,“现在想去卖身也来得及,出门往右拐,穿过两条街,好乐迪夜总会常年招聘公关,月薪数万,你尽管去试试。”
  “啧,人心险恶啊,”思甜眯起眼,伸手去挠她的痒,“做了多年好姐妹,你居然要推我进火坑?”
  “慢着慢着,药都洒了!是你自己要去的嘛……”竹青赶紧闪,两个人正推推攘攘地闹成一团,突然听到外面的玻璃门“砰”的一声响。
  “糟!荆回来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反应奇快,迅速两边弹开,一个端着药盘往配药房走,一个坐回桌边整理病历夹,只一秒钟,诊所里肃静如初。
  “请问——有医生在吗?”
  一个酥脆脆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思甜和竹青两颗头诧异地齐齐转回来,咦,不是荆昭。
  站在门口的是个女生,穿着线织薄毛衣,卡其裤,最夸张的是不过九月初,她居然从头到颈都围着条彩色流苏的长围巾,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来。
  “请进!”思甜呆了呆,习惯性地挂上微笑,“这里是荆昭外科诊所。”
  “哦。”那围着围巾的女生松了一口气似的,“我来求诊。”
  “对不起,荆医生今天下午替一位熟客出诊,可能要过一会才回来。”思甜指一指候诊室里的长沙发,“你可以先坐下来等他。”
  “医生出去了?!”大围巾上面的眼睛流露出失望之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坏运气,“我等不及了……”
  “是不是家里有人患急症?”思甜站了起来,“我可以立刻给荆医生打电话。”
  “不是,不是家里,是我。”
  “你?”思甜一呆,上下打量她,好胳膊好腿地走进来,哪有什么外伤。
  “我的脸。”那女生把围巾一圈一圈慢慢解开,露出脸孔,思甜和竹青忍不住同时吓了一跳,是烫伤?!几串紫色燎泡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分外触目,左半边脸尤其严重,眼角有指甲般大的一个暗紫燎泡,那里肌肤最幼嫩,一旦受了伤,很容易留下永久性伤痕。
  “你自己做过紧急处理没有?”思甜紧张起来,“居然还用围巾围起来,很危险的,万一摩擦导致烫伤破裂,会感染。”
  竹青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荆昭的手机,“喂,荆,我是竹青,这里有个烫伤的病人求诊……对啊,烫伤,在脸上……我知道,咱们不是烧伤专科,但是人家都已经上门了,总不能赶出去吧……对,就在这里!限你十分钟!”
  她“砰”的一声,挂掉电话。这个荆昭,越来越过分了,居然说什么外科诊所不管烧烫伤?说他不卖狗皮膏药包治百病?老大,这里可不是三十六层的中心医院脑外科,这里不过是一间诊所,哪来这许多原则,上门的病人哪怕是头痛脑热泻肚子都要接待,不然大家天天坐这里喝西北风啊。
  思甜,帮忙做一下清洁消毒,荆很快就回来了。”竹青振作精神,“我去准备消毒手套和备用药。”
  “没问题。”思甜识趣地把刚才脱下来的护士裙又套回身上,又要加班了……算了,还是诊所生意重要些。
  竹青动手拿了药棉和冰袋,走到那一脸燎泡的女生身边,“不要用手摸脸,当心手上细菌污染伤口。”
  “等一下——请问,有没有镜子?”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空照镜子?竹青忍不住睁大了眼。
  “我在家里来不及看就跑出来了,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她痛得额上一层细汗,还一边自嘲,“眼睛下边那个紫色大泡,我自己都看得见,呵呵,好像挂着个茶叶蛋。”
  “还好……一点点。”竹青算是服了她,换了别人伤在脸上,连怕带痛,那还有心情在这里扯东扯西的。
  “本来是打算去医院的,不过这个时候正好是下班高峰期,几个路口一定都在堵车,我就说嘛,搬到这种地方来住真是不方便。”她叹口气,又喃喃地安慰自己,“幸好幸好,运气不算太差,这里居然还有家诊所。”
  竹青一边听着她自说自话,一边帮她简单地处理一下伤口,拿过一个空白病历夹,“趁现在荆医生还没回来,我先帮你做一份病例记录。名字,地址,电话?”
  “唔,我叫谢晚潮,感谢的谢,傍晚的晚,海潮的潮。”她停顿了一下,“住址嘛……我一个月以前刚搬来,结果昨天房东才说要搬家,我正在找别的地方住,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就……”
  竹青的头都大了一圈,“那就随便说一个可以联络到你的朋友。”
  “这边我就一个人,不然就留房东的号码给你好了,不过也就这几天,他们可能要搬家了。”
  “你连手机号码都没有?”思甜正好备妥了药过来,把托盘搁在旁边的桌子上。
  “手机刚丢了。”晚潮叹口气,“这两天,简直就是乌云罩顶,搬家、破财、现在又烫伤了脸。上个月看黄历就说要小心水火,还说最好在正南喜神位放一只白水晶辟邪,我没往心里去,谁知道就……”
  “你也研究星相命理啊?”思甜惊喜,“我最拿手的是占星和塔罗牌!其实要说起……”
  “李思甜,”竹青握着手里的病历夹子,受不了地抬起头,“你到底拿这里当什么地方,刚才说是怡红院,现在又开了算命馆。我的病例记录到底还做不做?”
  “对不起对不起。”道歉的却是晚潮,“我脸上痛得厉害,心里又慌,所以嘴巴一直停不下来,怕一停就会掉下泪来了。”
  竹青一怔,是啊,她伤成这样,却偏偏一个人来,可见是没人可依靠。不过说话可以当止痛药用的,这还是第一次见。
  思甜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外又“砰”的一声响,有几个人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大声嚷:“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们同伴从楼上跌下来伤了腿,头也磕破了,麻烦快来看一下!”
  思甜愕然,今儿是什么日子,烫伤的跌伤的都一块儿来,偏偏那个要命的荆昭还不在!“先扶他过来看看伤口。”
  她迎上去照顾伤者,一转身,刚才套上的护士裙腰带松了,带子一角正好从旁边的托盘上扫过去,有张挂在药剂瓶上的纸牌被扫落在地上。
  竹青也起身去帮忙,那伤者大声呻吟,好像很痛。
  晚潮没敢多看,低头看见地上那张纸牌,上面写了串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英文字,捡了起来擦一擦,看托盘里放着几个棕色玻璃的药剂瓶,就随手挂了上去。
  那边思甜和竹青手脚麻利,用药棉和碘酒帮伤者清理伤口,正在一团混乱的当口,诊疗室的门被推开了,竹青一抬头,喜出望外,“荆,你总算回来了,我跟思甜都快顶不住了!”
  晚潮心里一喜,听她叫“荆”,是荆医生回来了吧。可是一抬头,却忍不住呆了呆——这,这不会就是她们口口声声说的那位,荆昭荆医生吧?!他哪像!
  印象里的医生,通常都是整洁的衬衫,领带,雪白医生袍,可是看看他,黑色T恤,一件棕色外套,破牛仔裤,翻毛鹿皮鞋,头发被风吹的凌乱,满脸的胡渣。
  晚潮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这人……他也能拿到医生执照,也能开诊所?江湖骗子吧?
  竹青笑容可掬地在旁边介绍:“这就是我们的荆医生,放心,他很有办法的。”
  晚潮恨不得去撞墙。黄历说得真是太准了,好事不成双,坏事不单行,好端端地烫了一脸泡,已经够要命,还偏偏不长眼地摸到这里来!亏护士小姐还要她放心,这会儿功夫,换个胆子小点的,怕已经夺门而逃了吧。
  “烫伤的,就是这个?”荆昭向晚潮一指,问竹青,“伤口处理过没有?”
  咦,听他声音,还算年轻啊。晚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现在走应该还来得及。
  竹青好心地把她按回椅子上,“不要怕,不会很痛。”
  荆昭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看了看她脸上的烫伤。
  晚潮戒备地朝后缩了缩,他想做什么?可别乱来啊。哪有这种医生,邋遢一点也就算了,一张脸还板得这么紧,一丝笑容也不见,只怕铁面无私包青天见了他,也得甘拜下风。最古怪的是,才九月,他手上已经戴上了一副薄薄的棕色手套。
  “竹青,替我准备针头。”荆昭直起身,脱下外套,取下挂在衣架上的白袍随便往身上一套,然后去洗手,“其他药品用具都准备好了没?”
  “在旁边托盘上。”竹青继续刚才没写完的病历记录,“谢小姐,请你简单说一下烫伤的经过。”
  “我……”晚潮嗫嚅了一下,脸慢慢有点发红,“我是在家里做韩式萝卜泡菜和炸年糕,可是年糕都没凉透,很粘,不好切,所以就只好在刀上沾了点冷水……谁知道油温太高了,一下锅,遇见冷水,一下子溅了出来,躲不及所以……”
  “啊?”竹青忍不住啼笑皆非,炸年糕?这年头,居然有人会在自己家里尝试炸年糕。外面满大街都买得到,五块钱一份包你满意,谁还会有这种闲工夫,从超市买了回来蒸,蒸了又切,再冒着油烟去炸。
  荆昭洗过了手烘干,戴上无菌乳胶手套,回头吩咐:“去那边诊疗台躺下。”
  晚潮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躺上那张床,竹青帮她调了一下头部的高度,“可以开始了。”
  晚潮闭起了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可是想不到,他的手落下来,竟然十分的轻,好像微风拂过水面,微微的凉,他触到了她的伤处,可是居然感觉不到痛楚。晚潮忍不住把眼睛张开了一条线,却看见他俯下来的脸,距离这么近,她正好对上他专注的眼神。
  是,就是专注,就好像一个最好的瓷匠,对着手里逐渐成形的陶坯,这一刻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奇怪,只是一瞬间,晚潮紧张得僵硬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
  呛鼻的药水味弥漫开来,烫伤处麻酥酥的,忽然有一丝尖锐的刺痛,从眼角窜了出来,“啊哟!”晚潮忍不住叫了一声。
  “别动。”他的声音就在她脸上方半尺处,“已经有溃疡的地方了。”
  “很严重吗?”晚潮的心提了起来,“不会留下疤痕吧?”
  “你烫伤的部位肌肉活动频繁,伤口很容易撕裂,而且皮肤承受的张力也很大。”他语气冷静,当然冷静,伤又没在他脸上。
  “刚才护士还说你很有办法。”晚潮心里绷紧起来,万一真的留下疤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跟毁容有什么两样?
  “医生也是人,不是神。”荆昭纠正她,“每个人体质不同,伤口深浅面积不同,完全不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这是人体自然的生理现象。”
  “可是过一阵子我还打算去考空姐,这下怎么办?”晚潮急了,“我就是为了参加泛亚航空今年的公开招聘会,才跑到这里来的。”
  “你要考空姐?”荆昭不由自主地停了手,想起钟采。
  “空姐,地勤,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跟航空公司有关的——可是现在,只怕全完了。”
  荆昭没做声,只管替她排出积液,敷药。过了半响,才说:“现在替你做一个简单的减压包扎,每四个小时,要换一次药。”
  “什么,四个小时?”晚潮不禁愕然,脸上被浸透了药油的纱布一层一层地裹起来,眼前一片黑,像个瞎子一样,走路都成问题,还要每隔四个小时,过来换一次药?
  “最好是有人陪你一起来,或者去附近的医院,你一个人怎么行。”说话的是竹青,她过来帮忙了。
  “我家人都不在这里,我也是刚来不久,就算有认识的朋友,大家都那么忙,又怎么好随便麻烦人家?”晚潮心下茫然,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真的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平常也帮一些公司做做零工,打打版画画图什么的,可是那点收入,怎么够支付昂贵的医药费?更别提还要住医院了。
  “医生,医生!”那边的人等得不耐烦,开始催促,“他痛得不得了——”
  竹青拉了拉荆昭,“你先去看看,这边我来。”
  “我进来的时候已经看了一眼,骨头没断。”荆昭头也没抬一下,“不过就是关节韧带挫伤了。”真的很烦,一点小伤小痛,就在这里呼天抢地。
  晚潮识趣地闭上嘴。这位荆昭荆医生,连脾气也这么的暴躁;他是不是都没一点同情心,换他摔折一条腿试试,只怕他叫得更厉害。
  “行了。”荆昭结束了包扎,“竹青,你带她过去结账。”
  晚潮看不见,本能的伸出手在空中摸索,碰到一只手,刚想拉住,却被一下子甩开。原来是荆昭。这男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恶劣!她不过是他的病人,又不是存心占他什么便宜,这年头,女人也用不着像他这么三贞九烈吧。
  竹青赶紧扶她坐起来,走到外面候诊室的沙发旁边,“先休息一下,感觉怎么样?”
  晚潮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但是竹青那么温柔周到,她连抱怨的话也都说不出来,“还好……”她勉强应了一声,用手摸摸脸,触手是一层油腻腻的纱布,不知道浸了什么药,“可是有点痒。”
  “痒?”竹青一怔,这算什么症状。回头向荆昭问了一句,“荆,谢小姐说伤口发痒,不要紧吧?”
  荆昭正在帮那边摔伤的人处理伤势,听了不禁停了停手,“痒到什么程度?”
  晚潮觉得脸上的刺痛逐渐发麻,好像有蚂蚁在里面爬,很快就痒得厉害了,从额头、脸颊开始迅速蔓延,恨不得立刻就把纱布一把扯下来。
  荆昭过来端详着她的脸,从纱布的边缘,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泛红,很快连下巴和耳际也红成一片。
  “竹青!拆纱布。”他急促地吩咐,心里一紧,是药物过敏的征兆,严重的话后果十分麻烦。幸好还只是外敷,如果静脉注射引起的过敏,甚至可以导致休克和呼吸猝停。
  竹青见他脸色,知道出了问题,十分麻利地取过剪刀拆下纱布,“接着怎么办?”
  “准备脱敏注射。思甜,来帮忙。”荆昭抄起刚才用过的药,看了看上面的牌子,没错啊就是这个,这种药从来还没有引起过敏的先例。可是再摇一摇,闻了一下瓶口的味道,他眉头忍不住一皱,“药不对。”
  “不……不会吧?”思甜犹疑地凑过来,“我明明很小心的,怎么可能弄错。”
  晚潮心里“咯噔”地一跳,他手里拿的瓶子,上面的牌子那么眼熟,不就是刚才她顺手挂上去的那一个?
  荆昭回过头,“谢小姐,我们可能有点疏忽,用错了药,现在有过敏的反应。先不用担心,立刻就帮你注射脱敏剂,万一出现问题,我们可以赔偿。”
  他居然没有推卸责任。晚潮不禁心虚,是她马马虎虎捅出乱子,怎么可以赖在他头上,让人家背这个黑锅?还说什么赔偿,她哪敢出声。
  荆昭从竹青手里接过针管,在晚潮手上搽了碘酒,晚潮低下头,不经意看见他右手手背上,一道浮凸的疤痕,纵深而长,像刀疤,从食指指节下斜着贯穿过来,可见当初伤得不轻。
  他的手修长稳定,这道伤疤显得格外触目而突兀。
  “你的手……”晚潮忍不住一时好奇。
  荆昭的脸色一沉。又来了。她是第一万个问他手上这道疤的人,可是每当被人问起,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一道疤痕,一个耻辱的十字架。
  竹青轻轻取过药纱,重新帮晚潮换药包扎,思甜悄悄瞥一眼沉默的荆昭,欲言又止。一时间,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晚潮听不见荆昭的回答,只觉纱布一层一层蒙上来,眼前又是一片黑。
  “现在好些了没有?”竹青轻声问道。
  “已经不那么痒了。”晚潮回答,其实还是痒,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以忍受,“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竹青有点为难,“我怕过敏反应还会发作,你一个人住,这两天都是危险期,万一有什么状况……” “那我留下来好了。”晚潮提议,她是巴不得留在这里呢,就算没再有什么过敏反应,每隔四个小时换一次药,也够折腾的了,这样蒙着眼摸黑走回去,只怕天都亮了还没找到家门口。
  “可是我们十点半就下班了。”说话的是思甜。
  “思甜,现在是咱们的错,怎么能撒手不管?”竹青拉了拉思甜的衣角。
  晚潮心念一动——反正误会都已经发生了,可不是她故意的,大好机会摆在那里等着她利用,要是这个时候还不放聪明一点,就真是太浪费了。
  “荆医生。”她清了清喉咙,“刚才好像你说过,这种情况是应该赔偿我的,是吧。”
  荆昭眉梢一抬,“你的医药费都可以免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晚潮露在纱布外面的只有一个翘翘的鼻尖和没消肿的唇瓣。她小小一颗白牙咬了咬嘴唇,“失误总是在所难免的嘛,我可不是耍无赖,讹诈你,医药费是不会欠你的;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看到了,我眼睛现在不方便,只要……我留在这里,一直到不需要再换药为止,就可以了。”
  荆昭失笑,什么,这还不算讹诈?她知不知道现在去医院换一次药,什么价钱?更何况这里十点半就关门,她留下,他怎么办?
  “我要是说不行呢?”
  “那就只好算啦,我就这样回去,万一路上被车撞到,也只好自认倒霉,不然怎么办?谁叫我自己不长眼睛,找到这么一家见死不救的诊所来。”
  “荆。”竹青把荆昭拉过一边,“你这什么态度?”
  “那照你说的,把她留在这里?谁会加班照顾她,你还是思甜?”
  “诊所可不是我们的。”思甜在旁边插嘴,“不是我说你,荆,我们几个里面就数你住的最近,这种时候我跟竹青可帮不了你了。”
  “你要我——把她带回家?”荆昭总算反应过来,“我一个大男人——”
  “可是你给人家用错了药。”竹青打断他,“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很伤诊所声誉的,到时候没有人敢上门,大家都跟着你去讨饭啊?”
  荆昭语塞。
  “就这么决定了。”思甜拍拍他,就知道荆昭这种人,不逼他是不行的。这只特大号的烫手山芋,除了他,还有谁接得下来?
  荆昭回头看一眼沙发上的晚潮,她正翘着一颗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期待他的答案。叹口气,他头都大了一圈,“那你,先去我那里待一晚上。”
  好歹等过敏反应的危险期过了再说。
  晚潮情不自禁用手在胸口划了个小小的十字,主啊原谅她吧,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段达到目的。
  荆昭皱起眉,不知道怎么的,会不会是他太多心,怎么总有一种踩了套的错觉?
  “你住得这么近?”
  十点半,诊所挂牌停业,晚潮跟在荆昭身后回去。才穿过一条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荆昭只应了一声:“嗯。”多一个人跟在后面,真觉得别扭,可是有什么办法,谁叫他阴差阳错用错了药。
  晚潮可以想象他板着一张脸的样子。这个人,啧,真是不上道,她是他的病人啊,又没欠他钱,他那什么脸色。
  “几楼?”晚潮两只手在前面小心地摸索。脚底下一绊,差点栽个跟斗。
  冷不防地,他伸手一把把她拉到身边,“要关电梯了。”
  晚潮没提防,“咚”的一声撞上他肩膀,顺手揽住他一边手臂,松了口气,“还以为你把我落下了呢。”
  “喂!”荆昭慌忙拉下她的手,电梯里虽说没别人,可到底他也是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跟她勾肩搭背。
  “真小气。”晚潮扁了扁嘴,“你到底住几层?”
  “十一层,到了。”他按住电梯,让她先出去,“这里往右拐,行了,就这里。”
  晚潮听见他翻钥匙,开门,打开灯,虽然脸上蒙着纱布,可好像还能感觉到灯光隐约透进来。呵——长长松了一口气,就地坐下来,两只手在地上摸了摸,是木地板。
  不是她诉苦,今天真是累坏了,兼且惊吓不小。几乎想就这样在地板上躺下来,先昏睡十二个钟头再说。
  “你……”荆昭伸手拖她起来,“你到底是不是女人,随便就在地上坐?”
  “不然怎么办?霸占你的床?”晚潮嬉皮笑脸地跟他开玩笑,这个男人真死板的很,不挑逗他几句,心里好像不舒服。
  “我有客房。”荆昭硬邦邦地答,“不过很久没收拾了,床单要重新换过。”
  “哦——”晚潮拖长了声音,状似失望,“那就先将就一下吧。”
  荆昭的眉头打了个结,要忍耐,好男不与女斗。更何况她总算是个病人,“那边有沙发。”他一指沙发,也不管她看得见看不见,径直脱掉外套,走到冰箱前面,“喝不喝水?有可乐跟咖啡。”
  “不要。我不喝咖啡因的东西。”晚潮摸索着走到沙发旁边,直接倒了进去,“好、软、啊……还有抱枕!”
  舒服地伸个大懒腰,左右滚了滚,看不见沙发的颜色,可是这么宽大舒适,触手是厚实的灯芯绒,她猜是浅棕色,不然就是松绿色,总之,像秋天原野里那种颜色就对了。
  仗剑红尘已是癫,有酒平步上青天;游星戏斗弄日月,醉卧云端笑人间。
  荆昭灌了一大口冰咖啡,看着她像只猫似的在大沙发上滚来滚去伸懒腰,打呵欠,不知道是匪夷所思还是无可奈何,真要命,这到底是他的家,还是她的?为什么看上去,她好像比他还要自在还要享受。
  “真不想起来了。”晚潮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我不用去客房,就在这沙发上睡就好。”
  “不行。”荆昭坚决反对,他半夜起来喝水,去厕所,洗澡,都要穿过客厅,难道要她在这里欣赏他的半裸体秀?
  “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见。”晚潮说得十分无辜。
  “很快就可以拆纱布了。”荆昭不为所动。
  “那么下次包纱布,在眼睛的位置剪出两个洞来,不就好了?”她突发奇想,“这样一来我至少可以生活自理。”
  “随便你。”荆昭不理会她,径自去浴室洗澡。
  打开莲蓬头,哗啦哗啦的水声里,隐约听见她在外面自得其乐地唱着歌:“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声音酥脆清甜,快活无边,就好像刚才在诊所雪雪呼痛的那一个,根本不是她。荆昭疑惑地侧耳倾听,除了在KTV,他已经有N年之久没有听过一个真人在唱歌了。最后一次,应该是在医科毕业那年,送行会上,一群人喝醉了高唱国歌,呵呵,这辈子他惟一能不忘词不跑调地唱完的,怕是只有国歌了。
  水从荆昭脸上流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一直在微笑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
  印象里,他的表情肌似乎已经萎缩很久了。自从钟采走了以后……烦躁。荆昭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莫名烦躁。钟采钟采,他就没见过比自己更没出息的男人,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
  “笃、笃、笃!”有人敲浴室的门。
  荆昭怔了怔,关上水龙头,听见晚潮在外面大声说:“快一点,我也要洗澡。”
  什么?!荆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样,怎么能洗澡?伤口至少两个礼拜不能沾水。”
  “可是我每天都得洗头。”她坚持,两个礼拜?两个礼拜不沾水,她就直接拖进垃圾处理场就好,以免污染环境。
  荆昭恨恨地咬了咬牙,关上水龙头,扯过一条浴巾围在腰上,伸手拉开浴室门,“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回去睡觉。”
  “我真的要洗头。”晚潮重申,“我的头发一向爱出油,只要一天不洗就会痒,而且油嗒嗒的。”她认真地告诉他,“如果不洗头,我一定睡不着,到时候可不要嫌我吵。”
  “随便你。”荆昭头大如斗。
  晚潮摸索着找到水龙头,真的开始放水,“洗完了你要帮我换药。还有,毛巾、梳子、洗发水借一下。”她向他伸出手。
  荆昭站在门口,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还真的不怕死啊?盯着她那只伸得平平的手,理直气壮的,终于忍不住再叹一口气。她到底懂不懂一点常识,伤口发炎是什么后果她知道不知道?
  “我——帮你洗。”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迸出来。
  “好啊。”晚潮接的十分顺口,半点不意外,好像已经期待很久了,“是你自愿的哈,不是我逼你。”
  荆昭握紧了门把手,就一天,只留她在这里呆一天!再多一天他必定血压升高爆血管。
  沉着脸,把客厅的藤编躺椅搬进浴室,放在浴缸边,打开水龙头放水,“这是最后一次,下回想都别想。”
  “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晚潮不吃他这套,自顾自摸到躺椅上躺下来,“噫,这么舒服,尤其是背部和扶手,角度刚刚好。”
  “当然舒服,从舒适堡花了几千块买回来的。”荆昭没好气地拿出洗发水和毛巾梳子,一字排开放在一边。天知道给女人洗头要怎么洗?她的头发足有他一百倍的长。
  活了三十年,他就从来没做过这么郁闷的事。
  “几千块!真奢侈。”晚潮惊叹一声,“真看不出你那个麻雀大的小诊所还很能赚钱啊……”她伸手试了一下水温,“有点烫。”
  荆昭闷不作声,调了调水温旋钮,什么时候他荆昭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居然莫名其妙地沦落到一个老妈子的角色。
  “好了好了,温度刚刚好。”晚潮大声宣布,解下头发上的夹子,一头长发,滑进水里。
  她的头发曾经是染过的,有点蜜棕色,可是颜色并不明显,发质却是难得一见的好,柔滑如丝,随着水流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旋,慢慢铺开,好像一朵水墨的莲花,在白纸上乍然一现。
  荆昭呆了呆,十分勉强地俯下腰,伸手去抓她的头发。那些发丝却在水里调皮地荡漾,好像在嘲笑他的笨拙。抓到这一缕,又漏掉那一缕,屏息静气,惟恐溅起水滴弄湿了她的脸……真要命,腰也酸了,背也痛了,累出一身的汗。
  说出来谁会相信,他荆昭,当年也是各大医院争破头也要抢到手的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居然……
  好不容易,把她的头发都洗湿了捞起来,他腾出一只手去拿洗发水,却听见她笑着说:“看过没有,百年润发那支广告?”
  “我不看电视。”他皱着眉,把洗发水倒在她的长发上。
  “我倒很喜欢那支广告。一个男人,帮自己的心上人洗头,两个人都一脸温柔。”
  “那是心上人。”荆昭忍不住“嗤”的一声,这丫头还真会幻想,那是广告而已,有几个男人会闲着没事做,天天给老婆洗头的。再说,他那还温柔得起来啊,说汗滴禾下土还差不多。
  不过倘若换成是钟采……她那样柔美的松松卷卷的一头长发,被水打湿,在他的手心,或者此刻的滋味就完全不一样……
  “你在想什么?”晚潮没听见他出声,忍不住问。
  “没什么。”荆昭低下头,在她的长发上揉出泡沫。
  “你在想别的女人吧。”晚潮嘴角露出会意的笑容,“这次我一定没猜错。”
  荆昭没说话。不要走神,当心洗发水沾上她的纱布。
  “你用的这是什么牌子洗发水?”晚潮吸了吸鼻子,“柠檬味,再土也没有了。”
  “谢晚潮!”荆昭突然忍不住咆哮,“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到底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一个不速之客,居然一整个晚上在这里评头论尾的说八卦,真是笑话,他高兴用什么牌子洗发水,他心里想着谁,又关她什么事?
  “唔。”晚潮骤然闭上嘴。只不过随口开几句玩笑而已,他干吗气成那样?
  浴室里的气氛,骤然沉寂下来。
  荆昭把她的长发冲洗干净,用大毛巾包起来,两个人都不开口,只有嘀嗒嘀嗒的水滴声。他出了浴室,套上衬衫,又回头看看浴室里满地的水,只得折回来一把从躺椅上抱起晚潮,走进客厅,把她放在沙发上。
  她乖乖地没有挣扎,可是身子绷得很紧,一张小脸被纱布遮去一大半,因为过敏而红肿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地一软。要是她有地方可以投奔,有人可以依赖,怎么会巴巴地跟他来这里?他一个大男人,这种时候欺负她,可真不算本事。
  晚潮窝进沙发里,自尊心很受了一点伤,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种时候拂袖而去实在是太吃亏了。耳边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进去又走出来,吹风机呜呜地响起来,他开始站在她身边,替她吹干头发。
  荆昭有一搭没一搭地一手梳着她的长发,一手拿着风筒,空气里弥漫着她发间的清香,和两个人之间僵硬的沉默。
  “吹干了。”他的声音放软了,可是晚潮没有回答。
  荆昭有点隐约的后悔,他脾气最近实在太差,尤其是,她总是让他无端端地想起钟采。
  “时间差不多了,纱布刚好也有点湿,应该再换一次药。”他自说自话地收拾好毛巾和吹风机,把药和纱布拿过来。
  “哦。”晚潮提醒自己不要再跟他套近乎,这个荆昭喜怒无常,还是闪远一点比较好。万一他真的恼火起来把她扫地出门,事情就悲惨了。
  “你先躺平一点。”荆昭解开她脸上的药纱,仔细看了看,“还好,红肿已经褪了一大半。”
  晚潮睁开眼睛,先看见头顶上柔和的灯光,那么亮那么的温暖。呵,总算知道“能看见”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了。转头看见旁边的荆昭,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棉签浸药油,他……他的脸……怎么回事,怎么会变得这么干净清爽。
  “你刮了胡子?”
  “你说什么?”荆昭没听清,抬起头问。
  “没,没什么。”晚潮尴尬地笑了笑,又忘了,跟他是不能随便八卦的。但是真的有点意外,他比她第一眼看见的要年轻,头发湿湿的,套着件白衬衫,略有点瘦削的脸,还真是好看。
  “说真的,今天刚一见你的时候,感觉就只有两个字,落魄。”晚潮看着他,“还好还好,现在总算养眼多了。”
  荆昭装作没听见。现在的女人啊……
  晚潮刚要说话,他“啪”的一声打开旁边一具方型仪器,柔和的淡紫色光线罩上她的脸,“这是什么?”她吓一跳,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
  “紫外线灯,我特地从诊所带回来的。”他拉下她的手,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怕成那个样子!不过是消炎杀菌而已。”
  “用这个照一照,就可以了?不会发炎,不会留疤?”晚潮十分怀疑。
  “烫伤到了这种程度,要完全不见疤痕,是不大可能的事。”荆昭一贯的客观,一贯的诚实。
  “啊?”晚潮瞪大眼,“那怎么办?”
  荆昭用消毒棉签替她轻轻拭去伤口渗出的积液,再搽上药油,他手上的力道巧妙,晚潮几乎不觉得痛。耳边听见他说:“现在是尽量做好保养功夫,尽可能减少对伤口的刺激,还要避免灰尘和脏东西渗进去,所以要做减压包扎。等伤口初步愈合之后,如果因为皮肤承受张力而增生、隆起、变形,只怕就需要做一个Z字整形,拆线后再贴上硅胶,保证它生长得平滑。如果这样还是不行,就只能试试小针注射荷尔蒙,或者激光磨平——不过,我看用不着这么麻烦,你的烫伤,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哦……”晚潮已经被吓住了。他已经尽量说得平和,可是这些繁琐的程序,还是超乎她的想象。
  “那么,我要怎么做?”她问。
  “听我的就好。”荆昭一笑。
  晚潮心里不经意打了一个突,他居然,还会笑?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难得一见的倜傥。
  这实在不像她下午看见的那个荆昭。在这个繁忙纷沓的都会里,一个靠三流诊所维持生计的落魄男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
  “你……你从前……”晚潮几乎没问出口,他应该是有点过去的吧?怕是就只有倚马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样的画面里,才配有他刚才那样的一笑;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什么缘故,才让他失去锋芒混迹在市井人群里?
  可是幸好,她及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这种问题,实在太唐突,她谢晚潮虽说八卦了一点,可是八卦的很有骨气,人家都说了,不需要她那么多话,还惹他干吗?道不同不相为谋。
  荆昭换好了药,帮她重新包扎过,寂静里听见“咕噜”一声响。他有点尴尬地按了按自己的胃,却听见晚潮十分合时宜地大声宣布:“我饿了。”
  是啊,从下午到现在,已经有六七个钟头,还什么都没吃过,他在诊所一直忙,她在旁边一直等。
  “我去煮个面。”他再次拉开了冰箱,里面除了冰饮料、啤酒,就只剩一个蔫掉的胡萝卜和几颗蛋。看样子,也只能煮泡面了,又快又方便,五分钟就可以吃下肚。
  晚潮在沙发上跷着脚,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传过来,她吸了吸鼻子,“巧面馆香菇炖鸡面。”
  荆昭正好端着面碗从厨房走出来,“这个你也闻得出来?”他吃了这么多年泡面,还是没什么长进,泡面会有什么味道?还不都一样,味精盐料加上防腐剂。
  “这算是夜宵?”晚潮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埋头在面碗上,开始吃他煮的面,“呵,好烫!面都煮得太软了……汤又不够多,这样口味会比较咸,面又不够清爽。”
  荆昭闷头吃自己那碗,打定主意,不跟她计较。女人嘛,有什么办法。
  “咦,这还有……什么东西,荷包蛋?”晚潮的筷子戳了戳碗里那颗蛋,不敢置信,“这蛋是你煮的?真厉害,怎么煮成这样。拿去钻石店测一测硬度指数,跟纯美方钻有得一拼。”
  荆昭有点食不下咽。太难伺候了吧,她!有得吃,有得住,还得寸进尺,好心帮她加个荷包蛋,还被抨击得一无是处。
  “好,吃完了。”晚潮一边搁下碗,一边满足地叹口气,摸了摸肚子,“这下舒服多了。”
  荆昭忍不住目瞪口呆。他的面都还剩一半呢,晚潮一边吃一边数落,居然已经吃了个碗底朝天——真亏她还面不改色地把这碗面贬得一钱不值。
  “那颗纯美方钻呢?”他探头过去找了找,“吃了?”
  “不然怎么办?镶在戒指上戴着?”晚潮抱着他的抱枕,窝进沙发里,她真是快要爱上荆昭这只沙发了,“有什么办法,特殊时期,总不能太挑剔。”
  荆昭迷惑地看着她,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谁的房子谁的沙发,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成了她的通房大丫头!
  两天了。
  晚潮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看不见,但是那些千篇一律的电视剧跟广告,用听的也就够了,几乎听见上一句,她就可以答出下一句。
  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间屋子,从沙发到客房,直走七步,然后右拐;洗手间在左边,顺着墙走到拐弯处就是;厨房在客厅对面,是磨砂玻璃门,有一只冷冰冰的门把手。
  荆劭一定很懒。因为她常常踩到不明物品,譬如报纸、拖鞋、空啤酒罐之类。
  还有那个厨房!如果是她有这么大一间厨房,一定用温暖明亮的西班牙彩砖,不上漆的木拉门,米黄 色复古罩子的低吊灯,门上的把手要套上手缝的纯棉布套子……不是她意见多,荆劭这个人,唉,实在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几点睡几点起床,跟闹钟一样,一天三餐,除了泡面就是罐头,惟一做过的一次汤,居然也是超市有卖的速食紫菜汤,水烧开倒进去就OK的那一种。
  一定要找出一样优点的话,大概就只剩他那双手。他换药包扎的功夫实在是有一套,老实说,总听别人形容外伤换药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感觉?甚至还很期待每天的换药时间呢。
  可以让眼睛看见黑暗之外的其他东西,比如他乱糟糟的房子,他客厅那扇正对着露台的落地窗,比如他那种专注的眼神……真的,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一种专注。就好像那一刻,他眼底就只有她的脸,周围就算天塌了地震了,也不会打扰他的专注。
  这样想的话,还真有点浪漫的说!晚潮闷声笑起来,其实荆劭看的,只不过是她脸上的烫伤,那些一串串的大泡小泡……呵呵。
  脸上的烫伤,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一定很难看。
  门口传来脚步声,从电梯那边一直走到门口,停了下来,然后是翻钥匙的声音。晚潮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荆劭那家伙回来了,他还真准时。
  也许是这屋子太静太寂寥,她格外地期待荆劭的脚步声。虽然他呆板无趣兼脾气暴躁,但嘴笨好欺负,哪一次斗嘴他斗赢过她了?了不起就是朝她咆哮一句“谢晚潮”,这招已经完全不管用。
  跟他斗几句嘴开几句玩笑,这屋子里才有点人气,不然总觉得这里过分的大过分的安静。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荆劭,他一脸萎靡不振未老先衰的模样,一个大活人每天在这种环境呆久了,也迟早变成木乃伊。
  其实荆劭这种人,真不难相处,嘴硬心软,最好对付。
  门开了,荆劭进来了。
  可是,今天有点反常啊……那家伙进了门,踢掉鞋子就往自己房里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喂!”晚潮没好气地叫住他,“我站在这里笑脸迎人,你没看到?”
  “我累了。”荆劭自顾自地一头栽倒在床上,外套都没脱,脸朝下,懒得翻过来。傍晚时候来了好几拨病人,叫他跟竹青两个人忙得人仰马翻,其中一个食物中毒吐了一地,竹青跳出去有八丈远,他只得一个人冲洗地板忙了半夜。
  晚潮站在他门口,怎么累成这个样子?真惨。可是同情归同情,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下:“喂,你先别睡啊,我还没洗头没换药。”声音小小的,十分讪讪然。也知道不好意思,可是有什么办法,只能指望他了。
  “唔。”荆劭沉沉地答应了一声,想睁开眼,可是沉重的身体不听使唤,一整天脚不沾地忙下来,每根骨头都是酸的,胃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可是实在没有精神去煮面。
  先睡一下,就一下,待会儿就起来,帮门口那个麻烦精洗头换药煮宵夜。
  晚潮呆呆地站在他门口侧耳细听,这家伙,睡得还真快!呼吸已经慢慢匀停下来,就只差打呼说梦话了。寂静里又听见他肚子咕噜一声。不会吧?她不禁失笑,这样饿着肚子,都睡得着?不过就是开间小诊所嘛,搞得好像天天去打仗,筋疲力尽地回来。
  唉,无聊,无聊透顶。
  她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踱回客厅,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吧,睡觉?都睡了一整个下午。看电视?只能听,没意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有了。她就有个办法,能叫荆劭他自己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而且包管没有半句怨言,哈,哈!
  蹑手蹑脚地转身,顺着墙壁摸进他厨房。这间厨房完全资源浪费,形同虚设,四孔嵌入式电子灶,只怕还没用过几次,惟一的用途就是烧开水,煮泡面。流理台上的油盐酱醋还勉强齐全,不过其中好几瓶都还没开封,不知道他当初都买来干吗。
  晚潮在流理台上摸了摸,手指碰到一个圆的瓶子,这什么?拧开盖子闻了一下味道,呵呵,真看不出这家伙还蛮有料的,居然还存着一瓶经典的四川郫县红油辣椒酱。这可是好东西……冰箱里只剩两条小黄瓜和中午剩下的外卖盒饭,没关系,一样可以好好利用。
  荆劭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困得要死,想接着再睡,可是隐隐约约,一股香气传了过来,在他鼻尖绕来绕去,空虚的胃大声呻吟起来,强迫他从睡梦中爬了出来。
  没开灯,是幻觉吧,什么东西,香成这样?三更半夜饥肠辘辘,谁家这个时候煮东西,害得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荆劭!”客厅的灯亮了,传来晚潮带着笑的清脆声音。她就总有办法在他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来惹毛他!荆劭终于捧着头坐了起来,再也受不了了,他发誓,这次发毒誓马上就给她拆纱布,一定要痛下决心赶她出门!
  “谢晚潮……”他忍着一肚子火走出卧房,就算赶不走她,至少也要教会她半夜三更的适当保持安静吧。可是,一踏出房门,他的一双眼睛差点没弹出几公分来——那、那是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凭空冒出一盘炒饭来!
  没错,炒饭。满满一大盘,五颜六色,雪白米饭浸满了红色辣椒汁,配上金黄灿灿的炒蛋,鲜嫩的火腿丁,翠绿黄瓜丁,再加上一点点青葱和星星点点的辣椒籽……油亮诱人,那种扑鼻的香气,简直钻到人的骨子里。
  晚潮就悠哉地坐在那盘炒饭对面,手里捧杯热茶,神定气闲地等着他自投罗网。
  荆劭傻眼三分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做的?”什么叫做奇迹,这就算是吧,他就算看见一只狗在天上飞,感觉也不过如此,一个纱布蒙着眼走路都要靠两手摸的人,居然有本事做出这样一盘无敌炒饭来!
  “当然就是我,不然还有谁?”晚潮一哂,“就算看不见,应付一个火腿蛋炒饭,还是没问题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名震江湖的枫台路食神。”
  “什么……路食神?”他咽下一口口水,没听清。
  “枫、台、路。”她受到了侮辱,“这一带很有名的大市场,你都没听说过?”
  “哦!”他差点没笑出来,真亏她还一脸的得意洋洋,市场!那是大妈大婶们提着菜篮子聚集的地盘,她原来在那里闯天下。
  晚潮恨恨地把勺子塞进他手里。这家伙,胆敢露出那样一脸嗤之以鼻的笑容!如果不是待会儿还用得着他,她一定把这盘炒饭扣到他脸上。
  荆劭低头尝了一口。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炒饭,实在是太好吃了。
  从第一口炒饭送进嘴里开始,他基本上就没有闲工夫去说话了。香辣,浓郁,米饭的香甜细腻,配上炒蛋火腿的鲜香滋味,简直是一口接一口地欲罢不能啊。
  荆劭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狼吞虎咽地吃饭了。以前进出过那么多酒店,吃过那么多精致的食物,还真没有哪一次,让他吃得这么过瘾。要是以后说起来,他荆劭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居然是一盘家常的辣椒火腿蛋炒饭,那真是丢脸丢大了,晚节不保。
  “我猜,你睡醒那会儿,还在打主意要赶我走吧。”晚潮耐心地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终于跟他谈正事。
  “哪有!”荆劭果然一口否认。晚潮一笑,被她的厨艺收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荆劭怎么能例外。
  “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怎么会那么没医德赶你走,开玩笑。”荆劭一边说一边汗颜,真是败了,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说起假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把医德都搬出来了。
  Bingo!晚潮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等等,等等,我有条件。”荆劭咽下最后一口炒饭,意犹未尽。
  “什么条件,开出来,我统统答应。”晚潮豪气万丈地一拍胸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做饭,钉纽扣,唱催眠曲,跳艳舞,难度再大我都统统拿手。”
  只要荆劭允许她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免费养伤,别说是几道小菜,就算是要她踩高跷走钢丝,她也发誓没问题!
  “以后的一天三餐你负责。”荆劭开出来的条件都在她意料之中,一字不差。
  “行。”晚潮一口答应,“不过,只一件事例外,我不负责洗碗啊。”
  “不洗碗?为什么?”
  “你什么时候看见饭店大厨除了掌灶之外,还要洗碗?”晚潮扔给他一个白眼,“不要侮辱我。”
  荆劭从她手上抢过那杯茶,“随便你。”
  晚潮忽然笑了,“荆劭,我发现你最近有句口头禅,这几天你说得最多的就这三个字‘随便你’。最高的频率是一个小时说了十七次。”
  “是吗?”荆劭愕然,十七次,真的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自己都不觉得?
  
  第二章
  终于等到拆纱布的这一天了。
  因为伤口的愈合情况还要用到诊所的一些检查仪器,所以荆劭一大早就把晚潮从被窝里挖出来,拎去诊所。
  说是不紧张,那不过是自我安慰,晚潮自从进了诊所,就在那张椅子上坐立不安。纱布都还没开始拆,她已经在手里紧紧握了一面小镜子。
  “现在照镜子,太早了吧。”荆劭摇摇头,“我怕你待会儿吓一跳。”
  “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晚潮咬了咬牙,痛下决心,“拆!了不起就是多几个疤嘛!”
  荆劭剪开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来,“现在还嘴硬,一会儿我看你——”
  话音未落,就听见晚潮一声惨叫:“啊——”
  惊天动地。诊所的玻璃一阵簌簌发抖。
  那面可怜的镜子,被一把扔到墙角,摔成无数片。荆劭叹口气,早就劝她不要照镜子了,偏偏不肯听。
  “那就是我的脸?你天天看的就是那张脸?”晚潮跳到他背后,死死拽住他衣服,再也不肯露面。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是她的脸?眼睛下边、额角、脸颊,都一大块一大块深紫的丑陋疤痕,不只是疤痕这么简单,整张脸孔都凹凸不平,乍一看,像只保存不善烂掉的桃子。
  荆劭伸手想从身后把她拽出来,可是她紧紧贴在他背后,死都不出来,“怎么会这样,烫伤那天都还没有这么严重!你天天给我换药还盯着看,跟只鬼一样……”她真的吓个不轻,手足无措,只是连声迭问:“怎么办荆劭,现在怎么办?!”
  荆劭只好转回身,晚潮立刻把头埋进他怀里,“不准看!”
  “不要紧不要紧,这只是一点点小事,”荆劭拍着她的背,“现在伤口还在愈合期,看上去当然就是这个样子。”
  “你不是说,可以想办法修复,什么Z字整形,又什么注射荷尔蒙,硅胶什么的……”晚潮激动地嚷嚷。
  荆劭伸出手,托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是可以修复,我一定想办法,可是你总不能一直不见人,不管好看不好看,这都是你自己的脸,独一无二的谢晚潮。”
  “你当然这么说!伤又没在你脸上!”晚潮愤愤地推开他,真虚伪,他就会说这种风凉话。独一无二的谢晚潮?独一无二有什么用,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哪个男人会喜欢这样一个丑八怪,他会吗?他荆劭会爱上这样的一张脸吗?“撒——谎。”
  诊所里一个扭伤了脚的病人和竹青、思甜,都停了下来,傻眼地看着他们两个。
  “不要叫,不要这么大声,多难听。”荆劭汗都快下来了,把晚潮拉过一边,“别人还以为我这里闹出人命来了。”
  “可是我的脸……”晚潮也知道要镇静,刚才还拍着胸口说有心理准备,可是这种时候叫她怎么镇静?毁容啊,毁容!
  “你现在伤口才刚刚愈合,皮肤肌肉都还没有恢复生长,才一个多礼拜而已,哪有烫伤好得这么快?”
  “你不用安慰我了。”晚潮沮丧地低下头,“我不信这样一张脸,可以恢复如初,完全不留痕迹。”
  “包在我身上!”荆劭千方百计安慰她,“我来想办法。”
  “真的?”晚潮怔怔问。
  竹青从旁边走过来,帮忙安抚:“荆劭说有办法修复,就一定有;我跟他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说一句大话。”
  “他?”晚潮完全没信心,“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也不会呆在这里开诊所了。再说你看看,他自己手上还有那么大一个疤。”
  或许是她心情太差,一时口无遮拦,这话一说出口,屋子里顿时一片沉寂。竹青思甜都没提防她冲口而出说起这个来,一下子都噤声不语,自眼角偷偷瞄一眼旁边的荆劭。
  荆劭就好像突然被人掴了一巴掌似的一呆。
  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淋下来,对啊,他怎么忘了手上的伤疤。因为这最近日子过得突然热闹开心起来,居然一时都忘了,他是怎么样离开中心医院的。晚潮说得没错,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荆劭,他没资格跟她做这种保证,说要治好她的脸。
  “我……我先去那边,看看伤势怎么样。”荆劭还想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掉头去了扭伤脚的病人那边。
  竹青和思甜对视一眼,不出声。
  晚潮愕然看着他猝然转身走开,瞪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所措。怎么了?她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为什么大家都那种脸色?她不过就是说他开个小诊所能高明到哪里去,这也是实话,他干吗这么尴尬?平常跟他斗嘴没轻没重,说他更难听十倍的话也有,都没见他这样变脸过。
  “他……怎么了?”她喃喃自语地问了一句。
  思甜没好气地答:“你还问!好端端的干吗揭人家疮疤?”
  “他有什么疮疤好揭的?”晚潮一头雾水,“我没说什么啊。”真是冤死了,六月飞霜,对荆劭的过去,她根本一无所知,还揭什么揭?现在有疮疤的人是她,不是他。
  竹青拉开思甜,“算了,晚潮也不是存心的,更何况她什么都不知道。”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晚潮很三八地凑过来。
  竹青无可奈何地一笑,“荆劭不会高兴我们在背后说他八卦。”
  “不用这么神秘吧。”晚潮已经忘了自己脸上的伤,荆劭还有八卦消息,是她不知道的?这怎么可以错过!“你如果不说,以后我八成一不小心还是会踩地雷。”
  “总之以后你就不要再提他手上那道疤。”思甜叹口气。
  “唉,还以为是什么……不就是一道疤吗?男人身上要是没一两处伤疤,那简直不能算男人了。”晚潮不起劲地靠上窗台,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跟荆劭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荆劭绝对不是一个介意外表的人,他连胡子都懒得刮,一件二十块的T恤和两百块一件的他根本分不清。奇怪,他会跟个女人一样,这么介意自己手上有个疤?
  不过被思甜这么一提,晚潮倒是蓦然想起,荆劭有戴手套的习惯,天气又不冷,他戴副手套干吗?
  “这就是俗话说的,医人者不自医吧。”竹青摇摇头,“晚潮,你不是我们这一行的人,所以不知道荆劭,前两年,只要是做这行的,提起荆劭这两个字,那是人尽皆知呢。”
  “这么有名?”晚潮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为伤者冷敷关节的荆劭,说来也是,她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似江湖医生的人,会偶尔流露他那样的气质。
  “嗯。荆劭是欧彦宁博士的弟子,脑外科和心胸外科的双料硕士,又在日本早稻田医科拿了博士。上次中方派往南非进行医疗援助的专家组,他是最年轻的成员之一。”竹青说,“所以当初他是各大医院争抢的头号目标,他选了中心医院,脑外科。”
  “哦……”晚潮的嘴巴张成一个O形。中心医院,脑外科!那三十六层的著名大厦,她见过,大厦顶层甚至还有小型的直升机停机坪,听说那是每个外科医生做梦都想进去的地方,能在那里占个一席之地,简直是一种成功一种荣耀。
  真想不到,荆劭还曾经在那里混……肃然起敬。
  竹青接着说:“那时候荆劭在中心医院脑外科,可是一等一的红人,一掷千金等他动手术的人,都排出十里地去。到现在,还有几个著名的手术,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做过。”
  “那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开诊所?”晚潮不能置信,这真是暴殄天物嘛。
  “这就说来话长了。先要说起一个人,她叫钟采。以前,她跟我一样,也都是脑外科的护士,荆劭的助手。你不知道当时荆劭在脑外科的地位和风采,他是第一主刀,众目所瞩,钟采则是有名的美女。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式的组合,搁在古代,那应该叫才子佳人。”
  “荆劭还有女朋友?!”晚潮的眼睛差点暴弹出两公分,不可能吧,她怎么完全没有听他提起过!
  “我是说当时。”竹青补充,“一直到出事之前,大伙儿还总是催着他们讨喜糖。”
  晚潮逐渐屏住呼吸,她说什么,出事?出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记得特别清楚,是十一月,晚上还在下雨。荆劭刚做完一台很有难度的手术,钟采去他办公室找他,说要搭他的车回家。我跟思甜去清点手术器械,所以回来晚一点,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男人,穿大衣,一身酒气,思甜还说了一句,酒味这么重。”
  “但是当时,谁也没反应过来,这个喝醉酒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层楼上来,这应该是外人禁入的地方。刚走不远,听见荆劭办公室里有吵嚷声,思甜就说不好,拉着我跑去看——我们刚一推开门,就看到那喝醉酒的疯子,正抄起怀里的一只酒瓶,朝钟采头上砸了下去。”
  “钟采死了?!”晚潮一颗心忽地提到喉咙口。  “没有。我跟思甜都吓傻了,幸好荆劭反应快,他一把拉开钟采,另一手就挡了过去,那瓶子碎了,玻璃插在他手上,我当时就眼睁睁看着他手上的血喷了出来。”
  原来他手上的伤疤是这么来的。晚潮默然不语,他替钟采挨了这一下,想必他一定是真的很爱她吧。
  “荆劭跟那醉鬼动手了,我跟思甜也想去帮忙,可是那醉鬼就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幸好报警器惊动了保安,他们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老婆急性脑出血,送医不及时,刚刚去世,所以一时想不开,跑来找医生拼命,谁知道又醉眼昏花地按错了楼层,就这么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荆的办公室;钟采说了他两句,不知怎么的就惹恼了他……”
  “看他手上的疤那么深,当时也伤得不轻吧。”晚潮问。
  “是啊,满地都是玻璃碎片,还有血。思甜就说坏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迹?荆当时还很冷静,叫我帮他处理伤口,他说要缝合,可能伤了手指动脉。”竹青说起当夜的事,还是心有余悸,“缝合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伤口很深,心里知道不好,可荆劭一直安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一点小事而已。”
  晚潮忽然有一分钟走神。不要紧不要紧,一点小事而已。这句话,荆劭刚才也对她说过。也知道他不过是在安慰,可是为什么,这句话让他说出来,就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竹青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荆是最好的医生,他心里明明有数,这道伤不但伤了他的动脉,也伤了他的肌腱,他不能再得心应手地拿起手术刀了。”
  她看着晚潮,轻轻一叹:“对荆劭而言,他的手就跟他的命一样重要。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他的一切经验智慧和技巧,都要靠他这双手来体现……相信我晚潮,他的手不能再拿刀了,这个打击,绝对不比你现在脸上受伤来得轻松。”
  晚潮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荆劭,他真是……太可惜了。
  “事情还没完,紧接着,有一场重要的手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生了恶性脑血管瘤,手术十分复杂,除了荆劭,没人肯做,都说风险太大;可是那小姑娘的母亲就快急疯了,每天在荆的办公室外面等他,想求他帮自己女儿做手术。荆劭已经是她最后的希望惟一的希望,她不远千里而来……说真的,我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可是那一次,连我也掉泪了。”
  “可是荆劭,他不是不能再动刀了吗?”
  “当时没有人会相信,荆劭会有一天不能动刀。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个神话,脑外科不败的神话。”竹青黯然,“连我也是根深蒂固地这么认为,所以我一直劝他试试看。现在想起来,我错了,就是我们这样做,才把他逼上手术台的。”
  “那个手术——失败了?”晚潮猜到了结局。
  “对,失败了。荆劭惟一的一次失败。那个小姑娘没能走出手术室。当时……当时,荆劭的脸色,就跟那白色床单一样的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我当他助手那么久,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茫然的神色……从来没有。”
  晚潮说不出话来,胸口好像压着块石头,透不过气。
  “这件事,本来他不说,也没有人会让他来背负这个责任,手术失败本来就是很常见的事。可是他提出辞职。你知道,在脑外科,竞争有多么激烈,他不能做手术的话,就没有存在的价值,跟一个残废没两样。可如果他留下,隐瞒他的手不能再动刀的事实,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失败的例子。晚潮你要知道,这不仅仅是失败,这都是人命啊。”竹青正色说,“所以无论荆劭还能不能做一个好医生,我都打心里佩服他。其实如果给他时间,慢慢复健,他的手不见得没有恢复的机会,可代价是这中间要冒着手术失败的风险。他的选择是,没给自己再做手术的机会,从此放弃了脑外科第一主刀的位置。”
  “然后到这里来开了诊所?”
  “我跟思甜,还有钟采,是跟他一起离开中心医院的。但钟采不想再做护士这一行,她觉得这样下去,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竹青说,“她转行做了空姐,那一年,也正赶上泛亚航空公开招聘,钟采那种条件,是一定会考上的。”
  “空姐?!”晚潮猛一呆,而且还是泛亚航空的空姐!本来她也是为了要考泛亚所以才留在这里的。
  “才不过半年,荆劭和钟采就分手了。”竹青摇了摇头,“其实这个结局,是自从钟采当上空姐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的,她一向心比天高。不过日子也这么一天一天过下来了,诊所生意不算好,可荆劭也没亏待了我跟思甜,只是他变了,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似的,连个笑脸都难得一见;为了支撑诊所的生意,还得成天风尘仆仆到处出诊……他是龙困浅滩遭虾戏。”
  “遭……遭虾戏……”晚潮忽然心虚,这不会是在说她吧!她承认,对荆劭是有那么一点不礼貌,可是她实在没恶意。
  “我不是在说你哦!”竹青偏偏又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
  天。晚潮一阵晕,这不明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第三章
  七点钟。
  晚潮看着钟,滴答滴答,耐心等待,荆劭一向准时。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过得这么慢,好不容易,才听见楼梯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晚潮从沙发上一个鱼跃跳起来,奔向门口,一把拉开门,带着一脸很狗腿的笑,“荆劭……下班啦?”
  就只差没像个日本女人似的,帮他脱外套,拿拖鞋。
  荆劭正在低头找锁孔,冷不防门“呼”的一声拉开,晚潮那笑得好像一朵向日葵的脸,灿烂地出现在门口。
  “你……没事吧?”他吓一跳。
  “来迎接你啊,还有什么事。”晚潮套着他的大毛衣,太长,她在腰上打个结。
  “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荆劭忍不住提醒她,这什么世道,昨天洗衣店刚刚送回来,就被她霸占去了。
  “是吗?”晚潮点点头,“下次我帮你送去洗好了。”
  荆劭不禁结舌,有什么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随便你吧。”他又一次妥协,“有没有什么吃的先填下肚子,待会儿还要回诊所去换思甜的班。”
  “吃的?”晚潮精神一振,“有啊有啊。”
  荆劭随她进了门,还没到餐厅,已经闻到扑鼻的肉香。真夸张,怎么香到这个地步!
  真的,会不会是他眼花,紫色小砂锅里满满的都是油亮喷香的红烧肉。另一道菜是冬菇扒菜心,冬菇醇厚,菜心碧绿,看上去就十足鲜嫩,汤倒很普通,萝卜豆腐汤,不过汤色乳白纯净,配白玉豆腐、淡青萝卜,加上细嫩的蛋花和虾米,十分悦目。
  荆劭夹起一块红烧肉送进口,“唔……”
  除了陶醉,无话可说。长这么大,他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烧肉。
  “怎么做的?”他叹为观止。
  “做红烧肉呢,最重要的是会挑肉。一定要肋条五花,夹精夹肥,至少要夹上五六层,所以行家都叫‘夹心肉’。这种肉一定要找熟悉的肉店才能买得到,一头猪身上,最好的夹心肉绝不会超过两条,刚好烧一碗,不是到处都能买到哦。”晚潮笑眯眯地说,“做红烧肉,外面饭店的做法是先过油炸一遍,其实这样不过样子好看,味道就打了折扣,肉一炸就不会酥了,万一火候不到,油走不掉又硬了。自家做,一定要有耐心,先过水,大火煮滚,小火煨汤,放一点干山楂和料酒,浮沫一定要撇干净,不然影响成色。肉烧得酥了,才能放酱油,最好用那种加了焦糖的广东老抽;然后再放糖,必须用冰糖,味道才会好,颜色才会正。等汤水慢慢煨干,又不能太干,汤稠了,肉酥了,油亮好看,就可以OK了。”
  她这一席烧肉经滔滔不绝地说完,荆劭已经吃掉了半盘肉。
  简直停不下筷子,酥软鲜香又不腻,入口即化。
  “冬菇扒菜心就简单多了,冬菇拣厚的买,用水浸软,小火焖过才能下锅,味道刚刚好。不过这道汤呢……”晚潮打住话头,看见荆劭喝了一口汤,一脸惊艳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不错吧?”
  “极品。”荆劭只说了两个字。
  “其实越是家常普通的东西,才越美味。”晚潮说,“这汤是用猪骨棒敲碎,加上鸡丝、冬菇、火腿一起,用瓦罐慢慢地熬出来的,要文火熬上四五个钟头,再放凉去油。豆腐跟萝卜大火下,小火煮,吸收了汤的鲜味和香味,还有本身的清香,才够味道。”
  荆劭只剩下点头的分。
  “还有我的镇山之宝——谢晚潮独家秘制的圆葱烧麦!”晚潮打开旁边的一只小号竹笼屉,蒸气和香气一下子腾了出来。
  荆劭大跌眼镜,我的天,“你还会做烧麦?!叫外卖了吧?”
  “真没眼光。”晚潮被侮辱了,“外面哪有这种烧麦皮?外卖?又厚又硬而且皱巴巴的外卖,跟这个哪能比?这是我自己手捏的,看,皮薄又白,荷叶边,里面的圆葱配羊肉,绝对解馋。而且我还配了料碟,自制酱汁加上胡椒蘸料,提味又解腻……”
  她还在激动地说着,荆劭已经半信半疑地捏起一只小巧玲珑的烧麦,送进嘴里。
  呵,美味自舌尖蔓延至头顶,太好吃了,无法形容。
  实在顾不得多?嗦些废话,先大饱口福再说!不消片刻,风卷残云,桌上的食物已经没了一大半。晚潮唇边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这个男人……唉,真不敢相信,他就是竹青所说的,
  那个中心医院脑外科,曾经众目所瞩的主刀荆劭。
  只不过是这么普通的家常小菜,他也吃得这么惊喜满足,可见他平常都是怎么样过日子的。
  荆劭吃饱了,几乎没抬手擦把汗,往椅子里一靠,呼!快要走不动了。
  抬眼看见晚潮,她若有所思,眼里一抹特别……温柔的神情。没错,是温柔。
  荆劭怔了一下,会不会是他眼花了?要论八卦功夫,没人敢跟她比高低,平常除了斗嘴耍赖就没一句正经话,温柔两个字,可跟她不搭边。
  “吃完啦。”晚潮回过神,动手收碗筷。
  “等等。”荆劭叫住她,“你不是坚持说不洗碗?”  “今天是例外。”晚潮回头,“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见识我洗的碗有多么干净。”
  “为什么?”荆劭怀疑地看着她,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
  “帮你的大头鬼!”晚潮白了他一眼。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迟钝的男人,她这明明是、明明是——“我在跟你赔不是啦,白痴!”
  荆劭恍然大悟。赔不是?她指的是上午在诊所的事?一时间,想笑又笑不出。
  他哪会介意。自从伤了手,他什么样的脸色没见过,什么样的奚落没听过,晚潮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还用得着这样大费周折地来道歉?
  她还真是不嫌麻烦,要去熟识的肉店才能买到的肉、要用瓦罐炖四五个钟头的汤、要亲手一个个捏出来的精致烧麦……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这是什么?”
  宋竹青和李思甜两颗脑袋一齐凑到一只竹编小藤篮上,异口同声问。
  精巧的手编藤篮里铺着条细格子餐巾,上面一只白色骨瓷圆盘,盘里不知道什么点心,洁白细腻,洒着磨碎的松子仁,脉脉地散发着柔糯的香气。
  “这个啊,叫做状元糕。”晚潮在她们身后笑,“是用松子、桂花蜜和糯米粉做的,本来应该是凉糕,晾透了才好吃,可是我等不及,早早就拿来给你们尝新鲜。”
  “给我们的啊?”竹青忍不住惊喜,“简直雪中送炭,正好快中午,我跟思甜都在发愁叫什么外卖……唉,这周围就那么两家餐馆,除了鸡腿饭就是叉烧饭,天天吃这两样,真是倒胃口。”
  “这个可不能当正餐,只不过是消遣消遣,小点心而已。我现在脸变成这个样子,哪里都去不了,天天闷在屋子里,只好闲着没事做地鼓捣这些。”晚潮东张西望,“以后就叫荆劭带你们回家去吃饭好了,反正我有空,巴不得人多热闹点。咦,荆劭呢,大中午的又跑哪里去了。”
  “你……在荆劭家,一直住到现在啊?”竹青和思甜面面相觑。上个礼拜不是都已经拆了纱布吗,看晚潮脸上的烫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荆劭居然留她到现在!当初他带晚潮回去的时候,一张脸沉得跟铁板一样,老大不情愿,怎么这会儿工夫,倒不舍得人家走啦?
  “你们——相处得还好吧。”思甜问得小心翼翼。认识荆劭这么多年了,这一根筋的家伙就只懂得玩手术刀,他除了钟采,眼里哪还有第二个女人?晚潮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跟他和平共处这么久,都还没有被赶出去。
  “勉强将就啦。幸亏我懂得自娱自乐打发时间,不然真的会被他闷死。”晚潮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桌边,“假设哪一天我不开口,那屋子里就完全没声音,他一天都说不到十句话。”
  “他这两年的确变了很多,沉默了很多,疏疏冷冷的。”竹青蹙起眉头,“跟你相处那么久,都还没下逐客令,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那是我勇于奉献,每天都美味佳肴招待他的缘故!”晚潮嗤一声,“不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一家烫伤科医院门口排队呢。”
  思甜仔细端量她的脸,“虽然愈合得差不多了,可状况还是不大好,荆劭有没有跟你说,下面怎么办?”
  “哪是‘不大好’,根本就是惨不忍睹。”晚潮叹着气,“每天早上都不敢照镜子。荆劭说现在就应该准备做什么Z字整形术,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专门修复深层伤疤的一种手术,改变伤口深层肌肉的受力方向,可以不用植皮,改善皮肤的愈合状况。”竹青说,“不过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这种手术虽然不大,可是十分的精细,而且不容许有丝毫的瑕疵,想要做得完美,难度仅次于一台脑科手术。”
  “是啊,好像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也没几家。又那么费劲,又不像切肿瘤换心脏那么赚钱……”思甜也附和。
  “那不就是没希望了?”晚潮不禁泄气。
  思甜随口说了一句:“如果荆劭的手没有受伤,他一定能修复你的脸。”
  “真是废话,如果荆的手没有受伤,他怎么会跑来这里开诊所,又怎么会遇见晚潮?”竹青嘲笑她,“你就不能提一点有价值的建议?”
  晚潮却一时无语,心里一动。
  思甜说得没错,假如荆劭的手没有受过伤……好吧,假设不成立,但就算受伤,也不是没可能复原吧?他给她换药的时候,那双手一直很稳定,到现在她还记得,他仿佛带有魔力的十指,如同春风拂面,让她炙痛的脸和慌张的心,都慢慢安宁下来。
  甚至如果竹青那次没有提起,她都完全想不到,荆劭的手曾经受过严重的伤,严重到让他失去了再拿起手术刀的能力。
  “喂。”思甜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晚潮抬起头,“思甜,你说荆劭的手,当初真的伤得那么厉害?过了两三年了,都还一点起色也没有?”
  “我不知道。”思甜一怔,“这种事,我怎么敢提?反正他自从那次手术失败之后,就没再动过手术刀了。”
  “我倒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心出了问题。”竹青插了一句,“他是那种成名早没输过的人,一旦输一次,就没办法原谅自己。再说荆这个人,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责任感泛滥,他一直就觉得那个小姑娘的死,不是因为脑瘤而是因为他。”
  “是啊,动手术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思甜也同意,“脑科手术尤其要紧,这一刀下去,立刻见生死,只要有一丝错,轻者残重者亡,谁敢大意。荆劭也不见得是手上的伤还没恢复,我觉得他是不肯再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
  “可是,怎么才能证明,他的手到底有没有复原呢?”晚潮不禁犯愁。
  竹青推了她一下,“又不关你的事,你在这里长嘘短叹的干吗?如果荆劭他自己不肯,还有谁能证明他的手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她摇了摇头,“也难怪,谁有这个胆子,冒险躺到他手术刀底下去试一试。”
  晚潮低下了头。是啊,又不关她的事,她在这里紧张什么。
  或许并不是为了荆劭,是因为她自己的脸,她才希望他的手恢复如初。一定是这样。
  可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她的心忽然蠢蠢欲动,她就是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荆劭是可以回到从前的。只是,需要想个办法去证明……
  “好啦,不要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思甜拍了一下桌子,“看你们两个,那什么表情?干吗,荆劭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开诊所呢,不动刀就不动刀,咱们也不见得就会饿死了。来来,咱们别只顾着替他发愁,这才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说。”
  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块状元糕,送进嘴里,含混地边吃边说:“以前的事,过去就算了,反正也没办法弥补……唔……”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停住口。
  “怎么啦,是不是吃太急,噎住了?”晚潮担心起来。
  “不是……”思甜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只是太好吃了而已!”
  “你啊。”竹青没好气地抱怨,“吓死人不赔命。”  思甜喊冤:“我哪有?不信你自己尝一尝,真的很好吃,有点粘又不太粘;有点甜又不太甜;很软又很有韧劲的感觉,还带着一点松子和桂花蜜的清香味……”
  “是吗?”竹青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伸手拿了一块糕,“我来尝一尝。”
  晚潮还在那里琢磨刚才说到的话题。
  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医生,一进医院,自己就好像变成一个病例、一具标本,医生都有着千篇一律的消毒水味道,职业化的语气,职业化的冷淡,跟那些冰凉的医用器械一样,不带一丝感情。
  但是荆劭,他却是一个例外。他暴躁也好不耐烦也好,就算情绪再怎么恶劣,只要他的手触到了病人的伤口,立刻就变得不一样。
  那是一种绝对的投入,绝对的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她喜欢看他那一刻的神情,真的,仿佛他的脸,也因为认真到极致,而隐约生出一种生动的光辉。真的很想亲眼看一看,当年在中心医院脑外科,那明亮辉煌的手术台上,他指挥若定的风采。
  “这一块是我的,你还没吃完不许抢啊!”旁边的思甜眼疾手快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糕抢到手里,十分得意,“看什么看,谁叫你吃东西还那么斯文。”  竹青吃得慢,抢不过思甜,只得恨恨地瞪她一眼,“还说什么讲义气,到这种时候就靠不住了。”
  她们两个吵吵嚷嚷的,打断了晚潮的想入非非,这才一回头,赫然看见盘子里已经空无一物!
  “喂!”晚潮瞠大眼,不敢置信,她明明做了三人份的,才不过这么一转眼的工夫,怎么连个渣也没剩?!
  “荆要是回来看见,我们一点都没留给他,那咱们两个就要挨骂了。”思甜一边吃,一边往门外看,“晚潮,你不准告诉他啊。”
  晚潮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已经响起荆劭的脚步声,“糟啦糟啦!”思甜慌忙把手里最后一块状元糕塞进嘴巴里,努力咽下去,可偏偏又噎着了,面红耳赤。
  荆劭推门进来,看见晚潮,先一怔,“你怎么来了?”
  “我……”晚潮心虚地看了思甜一眼,“我来看看竹青和思甜,没有别的事。”
  竹青“扑哧”一笑,“算啦,还帮思甜打什么掩护,人家晚潮是特地来送点心给你,结果被思甜这馋丫头都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
  “不是不是!”晚潮的头摇得好像颗泼浪鼓,“本来就是给你们的,谁……谁会特地跑来送点心给他!”
  “咦,都脸红啦?”竹青捏了捏她蓦然烧红的小脸,随便开句玩笑,她怎么就急了。
  “李思甜,今天你留下,加班两个钟头。”荆劭看了一眼桌上空荡荡的盘子,面无表情地宣布。
  “咳!”思甜本来就噎着了,这下子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不、不用了吧,一块糕而已……”
  “荆劭。”晚潮把他拉过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这给你,不用这么小气吧,人家才多吃你一小块点心。”
  “这什么东西?”荆劭疑惑,他要思甜加班,那是因为下午有人约诊,他总得留个人帮忙吧?跟她偷吃一块点心有什么关系!
  “是我珍藏版的凤梨酥。”晚潮把手里的纸包塞进他的外套口袋,“不准再跟思甜找别扭了啊。”
  “我哪有……”
  荆劭还想要分辩,她已经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明白,但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她明白什么?荆劭差点吐血,他真的是因为有事才叫思甜加班,他完全不是因为跟思甜抢点心,到底她明不明白?
  “我走了。”晚潮给他一个“理解”的眼神,开心地收好她的手编小藤篮,幸好她还留了一个凤梨酥,不然,岂不是要看着荆劭跟思甜一场火并?
  荆劭叫她一声:“喂……”,却看见她摆出一个V字手势,一溜烟地跑出门。门外午后的阳光,照在明净的玻璃上,映着她蓝色毛衣的背影一闪而过,好像一尾小鱼,倏地滑进了水波里。
  那么的快乐无忧。
  如果不是她脸上斑驳的烫伤,她的笑,一定美丽灿烂,一如暖春的花开。
  荆劭的手伸进外套口袋,触到刚才她硬塞给他的那团纸包。是还没有凉透的凤梨酥,带着微温,空气里依稀还留着她手上那一丝诱人的甜香。
  这一刻,忽然心思动荡。
  如果……如果他还是当初的荆劭,就算晚潮的脸伤得再严重,他也一定想办法,重现她飞扬的笑颜。
  可是……荆劭哑然一笑,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星期四,晚潮做了一桌极其美味的糖醋敲排骨,清炒笋尖和凤梨猪脚汤。
  谁知道宋竹青和李思甜这两只贪吃鬼,居然真的跟了来,还没等荆劭看清楚桌上到底什么菜色,她们两个已经欢呼一声抢上去,二一添作五地大快朵颐。可怜荆劭跟晚潮两个,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脸色青了又绿,绿了又青。
  结果那天半夜,晚潮不得不再做一个洋葱柳橙煎牛排,安慰荆劭空虚的胃。
  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原来打死都不肯加班的思甜,开始用各种拙劣的理由拖延工作,熬到六七点,再理直气壮地声称加班耽误了吃饭,一溜烟跑去荆劭家蹭饭吃。
  连一向温和敦厚的竹青,都被她带坏了。
  荆劭那间冷落多年的餐厅和厨房,终于空前的热闹起来,三个女生一台戏,直到大半夜还在听着音响吃点心;不然就上班时间在电话里讨论怎么做白斩鸡、又怎么做锅巴烧牛肉,电话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占线。
  只不过两个礼拜,荆劭已经连眼圈都黑了。
  思甜还在嘲笑他:“荆,是不是家有美女,晚上心脏怦怦跳,睡不着啊?怎么连黑眼圈都跑出来了。”
  “今天晚上不准去我那边吃宵夜!”荆劭警告她。
  其实单是吃宵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晚潮会在她们走了之后,强迫他吃思甜刚学会做的那一海票食物,比如烤得焦黑跟炭一样的苹果派,煮成面片汤一样的所谓上海云吞等等。
  到此刻他才算明白,做菜也需要天赋。
  晚潮那丫头,看上去懒兮兮的,可偏偏有一双生花巧手,她能把冬瓜烧出炖肉味,把豆腐烧出螃蟹味,一只普普通通的白萝卜,她可以做出十七八种花样。还有在西餐厅也未必吃得到的西式料理、像模像样的日式芝麻海苔饭团、色香味俱佳的韩式鱼锅泡菜……思甜到处搜集来的一大堆菜谱,晚潮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如数家珍,而且还提出无数个改进意见。如果被写菜谱的人听见,弄不好就会跑来拜山学艺。
  思甜跟竹青两个,大概是天赋不足,学了这些日子,厨艺不见长进多少,八卦功夫倒是一日千里。荆劭有时候甚至开始怀疑,当初他阴差阳错地用错了药,会不会就是她们三个串通好要恶整他的?
  惟一觉得安慰的,就是每天有各色美食可以期待。以前从诊所回来,一进门就往床上倒;现在下了班,只要一出电梯就能闻见楼道里弥漫的香气。连住对门的邻居,都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地问他:“荆医生,你家请了厨师吗?”
  “不是厨师,是食神。”他居然破天荒地跟人家开玩笑。
  更夸张的是,那天下班,看见楼下的邻居大婶正一脸崇拜地从他的家门口走出来,碰个正着,原来是上门向晚潮讨教怎么做西湖醋鱼!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晚潮从门里探头出来,看见荆劭,跟他打个招呼:“回来了!”一边还不忘跟下楼的邻居大婶交代,“慢点走,小心楼梯……还有,别忘了清蒸鱼的时候姜片不要放太多,会盖掉鱼的清鲜味。”
  荆劭站在门口调侃她:“要不要干脆在门口帮你挂一个招收学徒的招牌?”
  “这个建议值得考虑。”晚潮知道他是调侃,笑眯眯地给他一记白眼,“不过还是等我的脸好些再说吧,不然上门的学徒也会吓跑了。”
  一提她的脸,荆劭立刻噤声。不知怎么的,他无端端地心虚,好像晚潮脸上的伤之所以还没有复原,完全是他没本事的缘故,他荆劭就是毁了她这张脸的罪魁祸首。
  “你不是答应过的嘛,我脸上的伤一定有办法修复?还说都包在你身上?”这句话简直就变成了晚潮的口头禅。刚开始的时候他当然是辩解,那不过是为了安抚她当时激动的情绪,他不过是外科医师,又不是整形医师,这关他什么事?更何况他不能做手术,她也是知道的。
  但晚潮从来就多的是大道理,“不是我说你,荆劭,如果当初……那么……”
  天天被她提着耳朵嗡嗡地强制灌输这种观念,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疑心,当初他收了晚潮的医药费,又没有避免她的脸留下疤痕,根本就是一件没有良心没有医德,性质十分恶劣的事情。
  “烫伤疤痕那是人体的自然生理反应,每个人皮肤组织修复能力都不一样……”他每次想要解释,晚潮就立刻一脸不屑,“生病会死人也是生理反应,那还要你们医生做什么?”
  敢情她是认为,只要有医生,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死人了。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喂!”晚潮伸手在他眼前晃,“不进来在门口发什么呆?”她拖他进门,从围裙大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要不要尝尝,我自己炒的,铁板烧味道,别处可吃不到。”
  “这种玩意,有什么好吃的。”荆劭摇头。
  “那这个呢?”晚潮又掏出一把杏仁,“这是咖喱味道的大杏仁,独家秘制,一块钱卖给你一粒。”
  “你怎么不去抢银行?”荆劭啼笑皆非,“你那口袋里到底还装些什么?”
  “还有陈皮梅、甘草杏跟茶叶米果。”晚潮回头自顾自地往厨房走,不管身后的荆劭一脸瞠目结舌。
  荆劭顺手关了门,温暖的灯光迎面而来,可是有点奇怪,今天没有闻见熟悉的饭菜香。
  “要等一会儿才有得吃。”晚潮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今天我跟楼下贺婶一起去了超市买东西,回来还跟她聊了一会儿烹调经,所以耽搁了。不过菜单可以先预告一下,是腊肉冬菇煲仔饭,配酸辣鳝鱼羹——怎么样,很有创意吧。”
  “想一想已经流口水了。”荆劭拍她马屁,一边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脱下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棉质T恤,“我先去洗个澡。”
  晚潮从厨房探头出来,“只给你二十分钟——”咦,还真没看出来,他穿白色T恤很好看啊。
  电饭煲开始滋滋地冒出蒸汽,米饭跟腊肉、冬菇的香味弥漫开来。锅里的鳝鱼羹也开始“噗噗”地轻响。嗯,火候应该差不多了。晚潮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边拿起调羹,掀起锅上的盖子,应该尝尝味道了……
  “谢、晚、潮!”
  浴室那边,突然传来荆劭的一声大吼,晚潮手一抖,调羹差点掉进锅里。
  “你又鬼叫什么!”她气冲冲地走到浴室门口,“尾巴被踩到啦?”
  “那瓶洗发水、那条毛巾,还有香皂盒,怎么统统不见了?!”冷不防门一下子被拉开,荆劭围着条大浴巾,满脸水珠脸色铁青地出现在门口。
  晚潮还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一呆,退了一步,忽然又笑了。
  “笑什么?我在问你话。”荆劭的脸色,不是普通的难看。
  “我是在笑,真看不出来,剥下你身上那堆垃圾衣服,噫!你身材还蛮好的嘛。”晚潮打量着他的肩膀和胸口,结实的肌肉,健康的麦棕色皮肤,虽然水淋淋的,可是真的很养眼。
  “谢晚潮——”荆劭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他上辈子一定欠了她的,才招了这么一只扫把星回来。看她那色迷迷的眼神!
  “不过这里、这里还是不够有型。”晚潮指一指他的上腹部,“看过本届亚洲健身教练赛没有?昨天电视上还重播一遍,人家都有六块腹肌,比你漂亮多了。”
  荆劭瞪着她,什么!她还敢在这里批评他的身材?
  “不要再喝啤酒看球赛了,改喝健怡可乐吧荆劭。”她好心地给他意见,“不然再过个一两年,啤酒肚就会凸出来了。”
  “我只不过是问你,我的洗发水、毛巾、香皂盒都为什么不见了?”荆劭咬咬牙,忍着气,把话题拉回来。
  “扔了啊。”晚潮轻松地一笑,“你实在不是普通的过时,连那瓶洗发水也是过期N年的,毛巾都磨秃了,还有那个香皂盒!一个大男人,用那种镶金边兰花型的香皂盒,你以为自己是埃及艳 后啊?”
  “扔了?”荆劭不敢置信,“你……扔了?!”
  “对啊。我给你换了一套新的,阿迪达斯新上市的男士运动装,很漂亮有型的蓝色瓶子,就放在毛巾架上面,你没看到?”晚潮热心地介绍,“这可是今年最热门的一款!花了我几百块,差点赔掉我全部家当。这可是看在你提供白吃白住、又免费换药的面子上。”
  “谢晚潮,你能不能记住一件事?”荆劭终于忍无可忍,“这是我的房间我的东西!你扔掉别人东西之前,是不是应该问一下我的意见?”
  “有什么好问的。过期洗发水、秃毛巾、旧香皂盒,收垃圾的大叔都不要。”
  “我用什么东西什么牌子,那是我的事,还得征求你的同意吗?”荆劭沉着脸。
  “我可是一片好心,还没要你付钱呢!”晚潮也忍不住动气,本来还以为他至少说声谢谢,想不到他居然这种恶劣态度!
  “你扔去哪里了?”荆劭不耐烦地追问。
  垃圾筒。”晚潮挑衅地宣布。
  “你……”荆劭火了,垃圾筒?她居然把它们扔进垃圾筒!“要么你立刻给我把东西找回来,要么你就立刻收拾东西打包走人!”
  “你疯了!”晚潮几乎没跳起来,“就为了那什么……过期洗发水,你要赶我走?!”
  “你懂什么!那都是钟采的东西!”荆劭脱口吼了回去。
  晚潮蓦然呆住了。
  钟——采?难怪那个香皂盒是那么柔媚的造型,难怪她第一次批评那瓶洗发水的味道就惹恼了荆劭,难怪他现在会这样暴跳如雷。
  原来那都是钟采用过的东西。他心心念念的钟采。
  气氛陡然僵住了。荆劭脸上有掩不住的懊恼,晚潮则是怔怔地哑在那里。
  荆劭走出浴室,顺手捡起沙发上的衬衫套上,点起一根烟,闷声不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起钟采这个名字了,可是刚才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就这样冲口而出。
  “我又不知道。”晚潮想要道歉,可是话一出口,语气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生硬,“再说你留下那瓶洗发水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变了心,你总不能抱着一瓶洗发水过一辈子。”
  荆劭刚刚按下去的火气,又“呼”的一下蹿上来,一把拎起外套,“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晚潮追问。
  “出去吃饭!”他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砰——”晚潮瞪着反弹回来的门板,不敢置信,他这什么态度啊?平常再怎么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也没见过他这种脸色。钟采、钟采,每次只要一扯上这个名字,他就变成颗地雷,一碰就炸。
  还居然一个人跑出去吃饭!他这明摆着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嘛。
  对了,吃饭——晚潮蓦地一拍脑门,糟糕了!她的鳝鱼羹还在锅里,只怕都变成锅巴了。
  果然厨房里一片黑烟,焦糊味扑面而来。晚潮扑过去关煤气,打开窗,拿起锅铲奋力地铲着烧成焦炭的鳝鱼羹,岂有此理!再帮那混蛋做一顿饭,她这谢字就倒过来写!
  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没出息到极点,人家钟采早就甩了他八百年了,他还在这里念念不忘。钟采到底有多美?他为了她,伤了自己的手,毁了自己的前程,弄成这样,居然还不思悔改,为了那女人用过的旧毛巾旧皂盒,不惜跟她吵到翻脸!钟采种采,她真的很讨厌这个名字。
  这一刻,晚潮忽然无限气馁。
  真亏她还一天到晚费尽心思地想着,怎么帮他重新站上手术台,她虽然八卦一点,可是从来就没有恶意,如果有人胆敢侮辱荆劭,她一定第一个跳出来维护他……可是,他拿她当什么?
   她甚至还不如人家的一个旧香皂盒。耻辱啊,谢晚潮!几点了……
  晚潮在床上翻一个身。漆黑的一团,侧耳听听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肚子有点饿……晚饭都还没吃呢,好好的一锅鳝鱼羹,就被荆劭给糟蹋了。那家伙跑哪去了?三更半夜还不回家,他该不会是跑到钟采那里去倾诉衷肠了吧!
  唉,先不管他,热一杯牛奶垫垫胃再说。
  掀开被子爬下床,晚潮打着呵欠走进客厅,刚要开冰箱,忽然看见黑暗里有红色的一点火光一闪,“谁?!”她吓了一跳,汗毛差点竖起来。
  “是我。”荆劭的声音。
  晚潮不禁松了口气。他有毛病啊,大半夜不去睡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什么烟。刚才那红色的一点,就是他的烟头,真被他吓晕了。
  呆了呆,还是决定不理他。晚潮径自拉开冰箱,拿了盒牛奶出来,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就着冰箱里透出的灯光,从眼尾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荆劭靠在沙发里,黝暗模糊的光线里,只看得清他的轮廓,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还是感觉得到,他脸上一抹淡淡的萧索。
  “砰!”晚潮重重地关上冰箱门。不要再八卦了谢晚潮,长点记性吧。
  没开灯,但是她曾经蒙着眼睛在这间屋子里摸了两个星期,不用看都知道微波炉在哪里。把牛奶放进去,按了开关,晚潮双手环胸地等在一边。
  翻脸就翻脸,搬走就搬走,谁怕谁!她谢晚潮一个大活人,还会找不到地方住?谁会稀罕跟这种脾气暴躁又没人情味的家伙打交道。
  “咳。”沙发上的荆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怕呛就不要抽烟了嘛!晚潮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少管闲事,她再一次严厉警告自己,不要再犯贱地跑去闲操心。
  “晚潮。”荆劭终于开口了。声音虽然低,可是周围太安静,所以听得分外清晰。
  晚潮竖起了耳朵,不出声。
  男人这种东西,太宠他是不行的,一定要让他知道,不尊重别人就要付出代价。
  “晚潮!”荆劭只得提高了声音。她怎么没反应?是没听见,还是生气不肯应?
  晚潮万不得已地“嗯”了一声。有什么话就快说,她又不会死赖在这里不走,吞吞吐吐地干吗?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荆劭按熄了烟,声音里有一种陌生的味道,像埋怨又像怜惜,还有点一贯的拿她没辙,“都十二点了,还爬起来热牛奶。”
  晚潮绷紧的肩膀忽然放松。
  还以为他要跟她说什么,原来……不过被他这么一问,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委屈,只好闷声不说话。
  “怎么都不答应?是不是还在生气?”荆劭的声音从她背后传过来,“算了,都是我的错成不成,为这么一点小事,咱们实在犯不着闹成这样。”
  都是他先挑起事端,现在还说这种话。晚潮恨恨地拉开微波炉,拿出牛奶,越来越觉得自己没记性,下午刚刚被他骂个狗血淋头,现在被他三句两句,又说得心软。
  为战之道,你进我退;不行,绝对不能再纵容他了。
  “喝牛奶又喝不饱。”他从她身后伸过手,拿走她手里的纸杯,“我帮你煮个面。”
  “不用。”晚潮硬邦邦地拒绝,少来这一套小恩小惠,更何况,他煮的面……实在是不敢恭维。
  “别闹了。”荆劭轻轻叹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已经够烦的,还要哄你到什么时候?”
  他、他!晚潮的脸蓦然在黑暗里烧红。这混蛋,敢这样摸她的头?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后颈一阵酥麻。
  “少动手动脚,我们又不熟!”她恼怒。
  “你的头发不都还是我帮你洗的?”荆劭根本不以为然,“怎么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个时候——晚潮哑然,说不出话来,那个时候不一样!可是连她自己也不敢去想,那时跟现在,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去煮面!”憋了半天,才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真是败给他了,算了算了,这笔糊涂账,怎么扯得清。
  荆劭去厨房煮面了,只剩下她站在客厅里,听见水噗噗开了,香气隐约传来,这次他煮的还是巧面馆香菇炖鸡面。她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里的那个晚上,他煮的那碗面,难吃得很,荷包蛋太老,汤太咸,可是热乎乎地吃下肚,浑身都暖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还是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给她在深夜里煮过一碗面的人。
  可是这个男人,真的很没劲,就连煮面,都只会煮这一种。换个口味也成啊,葱香排骨面、翡翠鲜虾面、雪菜肉丝面……他干吗就只认得这种香菇炖鸡味?难道就连这泡面,也是钟采曾经爱吃的口味?
  晚潮咬了咬嘴唇。明天就去超市,把他冰箱里的泡面统统都换掉。
  可是这念头钻出来,连她自己也是一呆,这是做什么?她到底是在跟谁较劲啊?钟采?不会吧!荆劭这种没情趣又不温柔的男人,才不是她喜欢的那一型!
  “面来了——”荆劭端着面出来,“怎么还不开灯?”
  “你的灯,我怎么敢随便开。”晚潮坐在沙发里,他刚刚坐过的位置,“万一弄坏了,不晓得会不会又刚好是钟采的东西,那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脸上一热,狠狠捏了自己手心一下,有病啊谢晚潮?听听你那什么语气,傻子也听得出来你在吃味。
  但荆劭真的就没听出来,“你这叫做得理不饶人。”他当晚潮还在生气,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当心烫。”
  晚潮呆呆地看了他半分钟。算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吃面。
  “怎么样?”荆劭期待地问。
  “什么怎么样?”晚潮嘴里塞着面,不知道他说什么。“面啊!”荆劭说,“上次你不是说汤太少,荷包蛋又太老?这次怎么样?”
  “唔。”晚潮费劲地咽下一口面,“很有进步,汤水足、滋味浓。”
  “是吗?”荆劭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嗯,真不愧他用心改良。
  晚潮把头埋到面碗上,一边吃,一边忍不住想偷笑,原来他还都记得那天晚上她批评过的话?看来这些日子她言传身教的,也不是没效果。
  荆劭又点起一根烟。看着她大口大口香喷喷地吃着他煮的面,没来由地心里一阵柔软。刚才阴霾的心情,似乎都在这一刻一扫而空。钟采、手术、种种的琐碎记忆,都慢慢消散在远处。
  “你在想什么?”晚潮面吃到一半,忽然抬起头,乌黑的眸子,探询地盯上他的脸。
  “没什么。”荆劭笑了笑。
  “你还在想着钟采吧。”晚潮放下了筷子,语气渐渐变得迷惘,“荆劭,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都不肯忘记她?她到底有什么好?”
  “她……”荆劭沉吟,是啊,钟采有什么好?他始终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在中心医院的紫藤花架下,她穿着白衣,静静地朝他微笑。几乎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惊叹她秋水一般明丽的容颜。
  在她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她眼里充满了泪光,“对不起,荆劭。”纵然是在决意要离开他的那一刻,她的语气,仍然温婉一如往昔。到底她有没有过一点留恋?这问题直到如今他也找不到答案。
  “钟采很漂亮,而且温柔斯文。”荆劭弹了一下烟灰,“做护士的时候,很多主刀医生都想要她当助手。不过钟采一向不喜欢医院,她讨厌血,讨厌消毒水的味道。”
  分手之后,他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跟另外一个人提起钟采。一直都以为,这个名字这个人,会从此埋在心里,绝口不提。
  “所以她坚持去做了空姐?”晚潮问。其实私心底下,她真的很替荆劭不值,“你的手就是为了保护她才受伤的,没错吧?那个时候,她至少应该多留几天,跟你一起面对困境。”
  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荆劭说,“其实当时我是来不及考虑后果、权衡轻重,就是本能地挡了一下。随便换做谁,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瓶子砸下来,自己先闪一边。”
  晚潮沉默了。他说这是本能。
  可是有几个男人,会在危险到来的一刹那,把自己的女人挡在身后?更何况连竹青都知道,他的手,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你其实一点也没有记恨钟采。”
  晚潮看着他,事到如今,他都不肯说她一句不是。 我就算记恨她,有什么用?能挽回什么?”荆劭把烟头按熄,“算了晚潮,我们不说这个。还是赶紧想个办法,处理你脸上的伤疤,这样下去不行啊。” 晚潮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脸,“还有什么办法?”
   “看样子那个Z字整形是非做不可了。”荆劭说,“现在的问题是,找一个放心的医生来主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听竹青说了,这手术其实不好做。
  “嗯。”荆劭蹙了蹙眉,“我虽说不在中心医院了,但那边多少还有几位旧同事,我想办法找他们帮忙。”晚潮没有拆穿他。
  当初他离开中心医院,情形是何等的狼狈落魄,他跟那边,还能有什么来往?对,他是可以低头向那班旧同事求助,但是这个世界人情冷暖,别人肯不肯帮忙都未可知。更何况这有多么讽刺,他荆劭当年是站在峰顶、风光无限,被无数目光追随仰视的人,现如今,叫他怎么开口说“这手术我做不了,所以请你帮个忙”晚潮不愿意让他去做这样的事。
  “荆劭,当初——你为什么离开脑外科?”她问,“我知道你伤了手,可是再怎么严重的伤势,也可能随着时间过去而慢慢痊愈,为什么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再试一试?”
  “我也想过留下,在刚刚受伤的时候。”荆劭把心头的万般感慨,都轻轻一语带过,“可是做一个医生,而不能站上手术台,我留下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这话说来容易,当初做出这个决定,也费了一番周折。
  才一出事,立刻流言四起,有人说闯进来酗酒闹事的醉汉根本就是争风吃醋,又有人说酗酒的人是荆劭自己,甚至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渲染成两男一女的花边新闻。
  荆劭手伤了?伤得有多重?四周充斥着杂沓的猜疑、好奇、探询,那些在他身后的目光,有惋惜、有窃喜、有不屑……
  钟采无法忍受周围不堪的流言,决定一走了之。她这一走,不啻于雪上加霜,当时他真的很混乱,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混乱,使他失去了一贯的理性,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有谁会相信,他荆劭,也有一天,会连一把手术刀也拿不稳?就连他自己,也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所以当那个带着女儿,不远千里赶来求医的母亲,日日夜夜地站在他门外,哀求他为那个小姑娘做手术的时候,他心软了。那是一个母亲的脸,疲惫憔悴,满怀希望,从白天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白天,那么寒冷潮湿的夜里,她一直在瑟瑟发抖,眼里却燃烧着火一般的炙热。
  她等的不过是求他伸手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那个小姑娘,是恶性脑血管瘤,在神经血管分布最密集的地方生出一个菜花状的纤维瘤,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因为瘤体压迫视神经,她已经看不见东西,眼里是一片迷茫的死灰色。
  这样的手术,除了荆劭,当时没有第二个人选。他不得不答应。
  可是,这两年来,他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站在手术台边的无影灯下,灯光强烈如昼,四面寂静无声,只有那静静躺在那里的小女孩的脸,在等待他落下手里的刀。那张幼小的脸,冰雪一样苍白,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僵硬得不听使唤,无论如何努力,手术仍然失去了控制,他的汗几乎浸透了背后的衣裳。
  只要再快一点点,明明就来得及的……可是,偏偏就慢了那么一分,动脉血管忽然破裂,大量浓稠的鲜血,迅速蔓延开来,来不及有所补救,已经淹没了那张苍白的小脸。
  他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样走出手术室的。只记得他第一眼看见的等在门外的那位母亲。那是怎样一张悲恸欲绝的脸啊!只看了一眼,他的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都是他的错,才让一个母亲永远失去了她的孩子。
  他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荆劭,本来这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就只有百分之一,你已经尽力了。”院长这样对他说。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的手没有受伤,不要说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甚至有多少别人眼里成功率为零的高难度手术,他也未曾失过手。
   那一次的失败,真是痛彻心肺。半生的努力,多年的辛苦,都变得一钱不值,他心灰意冷。当一双救人的手,已经变成害人的手,他留在那高高在上主刀的位置,还有什么意义?辞职,是他那一刻最清醒的决定。
  “荆劭——”晚潮伸手在他眼前晃,“你又走神了。”
  “想起一些……以前的事。”荆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世界上,没有回头路可走,想再多,也已经于事无补。
  “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忙。”晚潮沉默了一下,终于试探地开口,“你一定要帮我这一次。”
  “什么事?”荆劭很意外,因为她这种语气,实在太过郑重严肃,完全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你答应过我,要治好我的脸。”晚潮说,字字清晰,“帮我做那个Z字整形手术吧,荆劭。”
  “你——你开什么玩笑?”他怔住,“我的手不能动刀,你也知道。”
  “谁说的?”晚潮直视着他,“竹青说,你怕失败。我也觉得就是这样,你给我换过药,我知道你的手比别人都灵活。其实,受伤之后到现在,已经两三年了,你又怎么知道自己就没有复原的可能?”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有亲眼看见,有人在你的手术刀底下送了命!”荆劭额上青筋一跳。
  “你不用朝我凶。”晚潮抬起脸,咄咄逼人地对上他,“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当医生?就是为了要让别人都对你刮目相看、都佩服你的手段、都把你当成惟一的神话?你手术报告的排名,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告诉你荆劭,那不是当医生,那是比赛是做秀!”
  “你!”荆劭蓦然起身。
  晚潮也跟着他站起来,“我什么!你体会过一个当病人的感觉吗?他们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又一个标本吗?对,你失败过一次,对你来说这是耻辱,可这不是在打拳击比赛,倒下来从 一数到十爬不起来就算完,你是个医生啊——别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问题是你到底有没有尽你所有的力量,去帮助你的病人!你尽力了吗荆劭,你没有!要是每个当医生的都跟你一样,死个人就洗手不干,这天底下生了病的人还去指望谁?”
  荆劭的牙关绷紧了,跟晚潮面对面的对峙里,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你觉得,我在乎的,就只是那个所谓第一主刀的荣耀?”
  “如果你不是,那么证明给我看。”晚潮挑衅。
  “什么意思?”荆劭眉梢一振。
  “再做一次手术,我的Z字整形术。”晚潮眼里光采一闪,“这就可以证明,你的手根本没问题。”
  “你要我——拿你的脸,去做实验?”荆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行!我去帮你联络别的医生……”
  荆劭一口拒绝,却被晚潮不耐烦地打断:“可是我就只相信你,荆劭!”
  我就只相信你,荆劭。
  这句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因为太久,所以乍然听见的这一瞬,心里忽然打翻了五味瓶,滋味杂陈。
  荆劭看着面前晚潮的脸。她不美,脸上的伤痕依然触目,可是在淡淡的灯光下,她明澈的眼波好像能照亮夜的黑。
  隔了很久,他才听见自己问:“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我找不到别人。”晚潮慧黠地一笑,“我就只认识你一个。”
  “谢晚潮……”荆劭不禁气结。
  “你那什么脸色?”晚潮悠然坐回沙发上,“唉,做人嘛,总是有这么多选择题,就让咱们赌一赌吧。”她向荆劭伸出手,“来,加油。”
  荆劭看着她的手,坚持地等在他面前。看了足有两分钟,他终于笑了,伸手跟她一握,“好,加油。” 晚潮的心一跳。他答应了!他握住了她的手。偷偷地嘘了一口气……这一次,可真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豁出去了。
  “什么?!”
  思甜高八度的声音,震耳欲聋。随后是竹青和她异口同声地惊呼:“他答应帮你做手术?”
  晚潮优哉游哉地拿起一块香芋蛋糕,放进嘴里,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重新埋头看她的小说,“这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但是……”思甜欲言又止。
  “放心吧,他一定可以的。”晚潮一边悠闲地翻书,一边吃着蛋糕,“嗯,香芋味道不浓不淡刚刚好,你们两个也来尝尝看。”
  “晚潮,我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荆劭以前是很棒,可是他不做手术很久了。”竹青也说,“万一失败了,要怎么收拾残局?”
  “所以他今天去检查右手恢复情况啦。”晚潮用脚尖勾过一张凳子给她,“要是检查报告说没问题,我这张脸,就交给他修理了。”
  竹青呆了呆,荆劭那么忌讳别人提起他的手,晚潮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他,居然让他去做手部检查?
  思甜也凑了过来,“我不信,你到底怎么说动他的?”
  “没什么,”晚潮咽下蛋糕,“我就是把他海骂了一通,荆劭这种人,不拿着鞭子逼他是不行的。”
  “难怪前一阵子你非要把脸上的伤算在他头上,看来,荆劭又被你设计了。”
  “到底是谁设计谁啊?”晚潮喊冤,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才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英勇献身的那一个。”
  “朋友?就只是朋友?”思甜笑眯眯、不怀好意地问。
  “咳!”晚潮被呛到了,“对,就只是朋友,不然还能是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早八百年前就心有所属了。”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两年多了,也应该淡了吧?”思甜不以为然,“而且我听别人说,钟采她现在都已经有了别人了。”
  “是——吗?”晚潮心里猛地咯噔一声。
  “我看不会是空穴来风吧,人家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是做地产生意的罗兆佳。”思甜叹口气,“我看荆劭是没戏了。”
  晚潮怔怔出神,“那万一荆劭知道怎么办?那个罗兆佳……谁说他有头有脸,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竹青插了一句:“其实荆劭未必不知道这件事,这个圈子,总共才有多少人?还有那么多热爱八卦的。”她一边说一边瞪了思甜一眼。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思甜瞪回去,“反正我从来就觉得钟采跟荆劭不合适。”
  “可是荆劭不会这么想啊。”晚潮一手托着腮,喃喃自语,“我就是好奇,钟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对了!我还有一张照片,以前在中心医院我们几个同事合拍的。”思甜“啪”的一声双手一拍,“放哪里了呢?”
  她在抽屉里翻了一阵,终于找出一张夹在书里的旧照片,“那,找到了。”
  晚潮伸手接过那张照片。
  一眼就认得出来,中间那个叫钟采的女子,她在,别人都被比了下去。拍照的时候像是初春天气,在郊外自助烧烤,四周花团锦簇柳色鹅黄,她对着镜头巧笑嫣然。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不对,应该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晚潮忽然无端端地感触起来。难怪荆劭那么喜欢她,春风那么美,都美不过她的笑。天底下就有钟采这样的女子,生来就比别人好看,不管看上谁都可以手到擒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得到谁就得到谁,只要她眼波一动,就引来无数英雄竞折腰。
  做人做到这种地步,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吧……晚潮轻轻叹了口气。就算她谢晚潮的脸当真可以恢复如初,站在钟采面前,怕也会相形见绌吧。天生不如人,有什么办法。
  本来悠闲自在的心情,因为这张照片,忽然变得郁闷起来了。晚潮把照片收进口袋里,真不值,她跟钟采,风马牛不相及,到底有什么好比的?怎么不跑去跟张曼玉李嘉欣比一比?真受不了,无聊到这种程度!
  晚上十点半。
  荆劭从诊所回来,掏出钥匙打开门,先习惯性地在门口叫了一声:“晚潮!”
  以往这个时候,她就会恶狠狠地跳出来说:“叫什么叫,在这里!来帮忙剥蒜头!”
  但是奇怪,今天空荡荡的屋子没人应声。都这么晚了,她能跑去哪里?荆劭连鞋子也来不及换,客厅卧室书房挨个门推开看看,没人……连个纸条都没留。满屋子转了好几圈,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蓦然一转身,荆劭瞠大眼,餐桌呢?!原来好端端放在餐厅里那张花梨木餐桌,怎么不见了?
  “谢晚潮——”他失声叫了起来。太离谱了吧,她!扔掉他的洗发水毛巾香皂盒,又扔掉他一打香菇炖鸡面,这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他的餐桌都看不顺眼,抬出去扔了?!
  “我在这里!”露台的门应声开了,晚潮施施然出现在门口。她还敢露面?
  “我的餐桌哪去了?”荆劭愤愤地指着空荡荡的餐厅。那是他好几年前特地从东盛淘回来的,虽然样子不起眼,却是正宗的花梨木,现在没有个一万八千,怕是买不到这种桌子了。他痛心疾首,“谢晚潮,你到底有没有眼光,到底是不是上辈子跟我有仇啊?”
  “你不用叫了。”晚潮藐视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桌子好好地在露台上。”
  荆劭一呆,她把桌子搬到露台上干吗?那里又脏又乱的……可是走过去一看,忍不住又失声问了出来:“这、这是我的露台?”
  “怎样,很惊喜吧。”晚潮悠闲地靠着门。
  荆劭有点不敢置信,从搬进来的那天起,这露台就一直荒置着,现在居然一改前颜,铁艺栏杆和墙上的彩砖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地板上喷了草绿地漆,那盏坏掉的吊灯居然也修好了,脉脉地散发着温柔晕黄的光。
  露台一角放了盆枝繁叶茂的龟背竹,对面彩砖墙上挂着一副苇杆手编的草帘,帘上疏疏落落地插着几朵小雏菊,古朴趣致。他那张旧花梨木餐桌就摆在帘下,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白陶汤煲和杯盘碗筷。
  “这……这是……”荆劭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的创意。”晚潮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笑容,“怎么样,还不错吧?我叫了邻居来帮忙,地漆是楼下贺叔帮忙喷的,冲洗栏杆的水管是跟物业管理处的丁叔借的,龟背竹是隔壁王姐送来的,还有,这副帘子是我跟楼上赵小胖的阿姨的婆婆学着编的——”

  “什么……的阿姨的婆婆……”荆劭头都大了。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从来不清楚左邻右舍楼上楼下都有些什么人,她才来几天?居然就跟人家混得这么熟了!
  “这有什么?每次做了点心小菜,我们又吃不完,就随便送一点给邻居了。”晚潮拉着他进去坐,“先吃宵夜。我煮了鸡汤银丝面,还有自制五香卤蹄筋,我们可以喝杯啤酒解解乏。”
  “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吧?”荆劭十分怀疑她的殷勤,没事的话,她才不会这么狗腿。
  “你这种问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严重的人格攻击倾向。”
  “谢晚潮这三个字,从来就跟‘君子’不搭边。”荆劭自己动手盛面,鸡汤鲜香扑鼻,雪白银丝面上飘着嫩绿的菠菜,只是看,已经吊足了胃口。
  “呵呵,其实……”晚潮讪讪然拿起一罐啤酒,“我只不过是有很小、很小的一点点要求而已。”
  “有多么小?”荆劭埋头吃面。这么普通的汤面,被她煮来,滋味也会这样的清鲜。
  “你已经答应……要帮我做疤痕修复的手术了,是吧。”她清了清喉咙,说出开场白,“既然横竖也要挨一刀,那就不如……顺便把我的脸,改得漂亮点好了。”
  “怎么改?”荆劭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按照她的样子。”晚潮鼓起勇气伸出手,掌心里握着的那张钟采的照片,已经被她捏得皱皱巴巴,“我要跟她一模一样。”
  “咳!”荆劭呛得跳了起来,“你——你要我帮你整容?!要变成钟采那样?!”
  “嗯。”晚潮坚持地点头,“现在整容也很平常,不是正在到处流行人工美女吗?你不是曾经号称是第一流的外科医师,换心脏补脑壳这种手术你都能做,现在不过是要你COPY一个钟采,有什么难的。”
  “不行!”荆劭一口拒绝。她是不是疯了!她以为他是神仙?魔术棒挥一挥,就可以变个摸样?再说,她要像谁不好,居然说要像钟采!“这种念头你最好赶紧打消,”他警告她,“你以为一照镜子,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是件很好玩的事?”
  “你不肯?”晚潮一手托腮看着他。
  “你去找别人开刀吧。”荆劭瞪了她两分钟,终于放弃。
  “你毁约?”晚潮拉下了脸,“荆劭,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
  荆劭真败给她了,听她的意思,只要他不肯帮这个忙,就根本不能算“男人”了。“晚潮,”他试图跟她讲道理,“你跟钟采不一样,就算真的有了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你也永远不可能是钟采。”
  “为什么?”
  “你不会以为人和人的区别,就只是眉毛眼睛嘴巴的区别吧?”他蹙起眉。
  “我知道。钟采是不可代替的。”晚潮叹了一口气,“这种荒谬的事,我也不过是随便开个玩笑而已。”
  荆劭啼笑皆非。开个玩笑?刚才他差点连心脏病都犯了。
  “既然钟采在你眼里,是这么的天下无双,你还傻等在这里干吗?”晚潮一拍桌子,“不要说我不提醒你,再这么等下去,钟采就要变成别人的老婆了。”
  “我知道。”荆劭坐回椅子上。钟采跟罗兆佳的关系,早就不能算新闻了,罗兆佳甚至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为钟采买下一间服装名店,代理一支意大利的女装牌子。
  从医院一个小护士,到泛亚航空的空姐,再到服装名店的老板,地产大亨的准夫人,钟采早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女子,再也不是那个他第一眼见到的,穿着白衣、在紫藤花架下朝他恬静微笑的钟采。
  他明白她的想法。不错,他是为了她,付出很多代价,但这并不是一个女人,会留在一个男人身边的理由。他的手已经伤了,跟任何一个普通男人都没有区别,她对他的爱,不得不变成了感激。与其在这样的压力下勉强维持感情,虚伪地说着我爱你,倒不如放手,开始新的生活。
  荆劭看着夜色轻轻一叹,钟采是对的。
  “荆劭……”晚潮叫他,递过来一罐啤酒,“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提起钟采,你心里不高兴?”
  “没有。”荆劭摇头,钟采这两个字,一直是他心里深处的一根刺,碰不得又拔不出,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自从那次跟晚潮为了钟采大吵一架之后,反而觉得轻松了,好像那根刺,已经在某个不察觉的时候,被不经意地拔了出来。
  晚潮看着他的侧脸,星光下,他的轮廓是这样的英挺而沉郁。
  一个心里还装着别的女人,而且完全不解风情的男人。她忍不住对自己摇了摇头,省省吧谢晚潮,少做你的大头梦了。
  “不要这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场朋友,我会帮你的。”她扯出笑脸,“我来做你的专业顾问,打包票,一定教你手到擒来、追回钟采。”
  “你?”荆劭失笑地看她一眼,“你懂什么。”
  “我不懂?”晚潮被严重侮辱了,“你以为我没恋爱经验?哈,你不知道我的恋爱经验有多丰富多精彩!”
  “跟满脸青春痘的小男生偷偷拉个手看电影,也算恋爱经验?”荆劭嘲笑她。
  “连你也有资格批评别人?嘿。”晚潮冷笑一声,“我的前几届男朋友,个个都比你温柔体贴又有幽默感。”
  “我不够温柔体贴?又不够幽默?”荆劭不相信。
  “岂止是‘不够幽默’,简直是没意思透了。”晚潮毫不留情地打击他的自尊心,“天天板着一张扑克牌脸,连笑话也不会说一句,又不懂得玩,毫无情趣。”她看了一眼荆劭的脸色,“还不服气?你会玩什么?冲浪、滑板、潜水、攀岩、露营,还有BBQ,你一样也不懂吧。”
  “男人都去玩,都去冲浪潜水BBQ,那谁去工作谁去赚钱养家?”荆劭不以为然,“那都是小孩的玩意。”
  “你过时啦,大叔。”晚潮嗤一声,“现在女性早就经济独立,没有人要你养,你得想办法让她开心才行。”
  “你叫我什么,大叔?”荆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大叔。”晚潮拉一拉他的外套,“你自己看一看,这么老土的外套!再看看你这双鞋,风里来雨里去都是这一双,你知不知道,鞋子就是男人的第二张脸啊?头可断、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搽油!”
  “真夸张。”荆劭喝了一大口啤酒,喃喃自语。
  “你简直就没药救了。”晚潮一脸的朽木不可雕,恨铁不成钢,“你以为就你们男人才好色?女人也很重视男友的外表,你够帅够品位,她才有面子,不然叫她怎么跟亲戚朋友介绍?这个土包子,就是我老公?”
  “我没有那么差吧!”荆劭的自尊心受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蹂躏。土包子?!不会吧,他怎么都不觉得!
  “这样说已经很客气了。”晚潮继续数落他,“今年是流行正装也休闲,没错,可是没叫你休闲到这地步,你这种垃圾牛仔裤能穿出来见人吗?衬衫都皱了还照穿不误,要是你自己不懂得熨,至少要送去楼下洗衣店,不要往洗衣机里一扔就完事。还有、你那什么发型?早二十年就落伍的短平头!今年满大街都是挑染,至少两个鬓角染点棕色银色,才有时尚感啊。”
  荆劭一个头,两个大。只听她一口气地说下去:“还有!你以为不刮胡子很性感很沧桑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是布拉得皮特?其实只要再加上一顶破毡帽,就稳拿本年度最落魄造型奖了!”
  她一连串说得又急又快,清脆如爆豆,荆劭终于彻底地败下阵来,“行了少说两句吧,明天我就去伊势丹置办行头。”
  “这才像话。”晚潮笑了,“泡妞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照你的意思,只要我改头换面,学会冲浪滑板BBQ,就可以无往而不利了?”荆劭不敢苟同。
  “当然不只是这么简单。重要的是你要表现诚意,给她制造惊喜。”
  “又是送花、送钻石那一套。”荆劭一哂。他就不明白,女人怎么会喜欢那种东西;还有那什么烛光晚餐,好好的有灯不用,偏要点一桌子蜡烛,一不小心碰翻了,就是严重的火灾隐患。
  “现在哪还有人送花送钻石?那都是应景的东西,天天送花太俗气,送钻石又市侩,再说除了暴发户,哪有谁一见面就掏颗钻石出来的?”晚潮笑得眼睛亮晶晶地弯成了一对小月牙,“你要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然后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地满足她!”
  “你这又是什么理论?”荆劭大开眼界。
  “谢氏泡妞秘笈。”晚潮撑着头,咦,酒才喝了一罐,怎么就晕晕的,“不要轻易跟人家说‘我爱你’,说多了人家会听腻;但是非说不可的时候,就一定要说得很认真。不要一直跟在人家身后粘着人家,时刻不离她左右,这样就会惹人烦;但是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在她的电话里留言说想念她。”
  “听你说的……好像真的很有经验。”怎么回事,荆劭渐渐觉得有点笑不出来了,“你真的……爱过一个人?”
  晚潮打了一个酒嗝,“不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荆劭忍不住问,真要命,原来八卦的毛病是会传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他也变得这么多事。
  “嗯……”晚潮一手支着额,趴在桌边,“不怎么样。笨得要命。其实我本来是很向往嫁给一个飞机师的,聪明又温文,风趣又体贴,我们可以一起飞遍全世界,罗马看日出,巴黎看日落。这就是以前我的人生最高理想。”
  “志向果然远大。”荆劭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所以你才巴巴地跑到这里来,考什么空姐?”
  “对啊。”晚潮闭上了眼睛,“但是现在我这个样子……呵呵,还是算了吧……”
  荆劭低头一瞧,这丫头已经闭着眼昏昏欲睡了,“喂,晚潮——”他推推她,听见她模糊地答应一声,一颗头咚地靠上他的肩。
  喝醉了?荆劭好笑地叹了口气,才一罐啤酒而已。
  抬起头,一眼望出去,夜色里这个城市灯火璀璨。很久没有这样坐在露台上了。凉风习习而来,带着淡淡一丝雏菊的清香,那是晚潮插在草帘上的几朵。
  温柔的星光和灯光交映,惘然之间,真有种天上人间的错觉。
  晚潮靠在他肩上睡得正香,淡淡酒意染红了她的脸颊。桌上还有几罐啤酒,半碟卤味,和她简简单单煮的鸡汤面;不知怎么的,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无限满足。
  “晚潮……”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醒一醒,外面会着凉。”
  “唔。”她睡得软绵绵的,赖着不肯动。
  荆劭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从露台走回去。
  他在抱着她!晚潮屏住了呼吸。倘若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醒,那就真的是只猪了。可是……一时之间,忽然手足无措,一动也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来。
  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在怀里。
  他双臂坚实如铁,可是隔着衣服,胸膛却这么的温暖。他肩上的外套有点粗糙,触着她的脸,她慌慌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穿过客厅的门,他停了一下,好像低着头看了看她的脸。那一刻,晚潮几乎感觉得到他呼吸的温暖。这样的近,这样的心乱,以至于她错以为,他的轻轻一吻,就会在这个瞬间落下来。
  可是,没有。他只是停顿了一会儿,接下来,就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又轻轻帮她拉上被子。
  晚潮的心从高高吊起的半空,慢慢地落回原地。他并没有立刻走,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她枕上的长发。
  白痴。晚潮几乎想睁开眼,摸什么,摸她的头发有什么用?真亏她刚才还苦口婆心地教给他怎么泡妞。
  她都已经装醉又装睡了,到底他有没有当她是女人?!
  自尊心受到最严重的打击。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失败更挫折更欲哭无泪了。
  荆劭的手从晚潮的一枕长发上收回来。真有点怀念,她刚刚住进来,蒙着眼,逼迫他帮她洗头的那段日子。他还记得她的长发滑进水里,那种温柔的美丽,他一边拿着吹风筒帮她吹干,一边听她啰嗦地聊天,那些柔软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轻盈如羽,暗香浮动。
  甚至刚才,在穿过门口的那一刹那,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她的脸就靠在他的肩上,细细的甜蜜呼吸触手可及,只要……只要他略一低头,就可以……
  荆劭蓦然站起身。
  他真是堕落了!晚潮说得半点都没错,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她住在这里,是因为脸上有伤,还在等他的帮忙;可是他却趁着人家酒醉,心猿意马!
  真的要赶紧帮她做那个修复手术了,再这样下去,万一哪天不当心,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五章
  磕磕绊绊、忐忑地期待,终于做修复手术的日子还是到了。
  晚潮躺在手术台上,眼巴巴地看着竹青和思甜忙碌地走来走去准备药品器械,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
  昨天还英勇无畏铿锵有力地大声说,对这手术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但一眼看见那琳琅满目寒光凛凛的刀剪器械,想想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到了自己脸上……说不含糊,那绝对是嘴硬。
  荆劭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要反悔就趁现在。”他调侃,“等麻醉开始,再逃就晚了。”
  晚潮看着他戴无菌乳胶手套,突然叫住他:“等等,先别戴手套。”
  荆劭停了下来,“真的要反悔?”
  “不是……”晚潮不由分说拉过他那只受过伤的右手,“我还有几句话跟它交代。”她把他的手,非常、非常珍惜地合在自己掌心里。
  荆劭的手心也有点冷呢。
  晚潮心里滋味纷乱。看他脸上轻松自在,没有流露一丝紧张的痕迹;可原来,他心里终究还是担心着她的。
  “你要跟它交代什么?”荆劭眉梢一挑。
  “我刚跟它说,给个面子,下刀小心一点。”
  荆劭想笑,“它怎么回答你?”
  “它拍着胸口跟我保证没问题。”她终于下定决心,一脸严肃地朗声宣布,“我准备好了荆劭!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
  荆劭忍不住笑了,真服了晚潮,她就是有这种本事,在这个时候也能让他开怀一笑。
  “荆,可以开始了。”竹青小声地提醒他。
  晚潮闭上了眼睛,思甜过来装上麻醉器。
  麻醉真的很快……眼皮逐渐沉重下来,睡意慢慢笼罩,晚潮心里忽然有一刹那的空灵明净。就在这一刹那间,她仿佛看见荆劭刚才的笑容,那种神采,有着无法形容的动人力量,如同流星照亮夜空一般,打动她的心。
  终于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算她的脸,再不能回到当初的美好,她也会勇敢面对不再遗憾。有没有考到空姐,那有什么打紧?想要嫁给飞机师的梦想,就到这一刻结束。罗马的日出,巴黎的日落,都比不上荆劭的一笑,更让她欢喜。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
  晚潮在黑暗里慢慢清醒。一定是脸上又裹了纱布,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痛,整个脑袋都麻木沉重,手脚嘴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不能动也说不出。一定是思甜那家伙的麻醉剂用太多了,晚潮喃喃地在心里抱怨。
  “怎么还不醒?”有人在床边小声问,是思甜。
  “应该就快了。”回答的是荆劭,原来他也在。
  “我等不及……”思甜在她床边坐下来,“待会儿晚潮要是醒了,一定问起手术有没有成功,我怎么说?”
  压到我的手了!还说你的大头鬼啊……晚潮在心里哀叹。
  思甜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坐在晚潮的手上,“荆,我在问你话,你到底听没听到?我们一定要先串好台词,不然会穿帮。”
  “串什么串?又不是唱戏,就实话实说好了。”
  晚潮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他们两个在干吗?串通要骗她?是不是手术失败了!
  “不行,我一定要让这个好消息在充分的铺垫、等待中闪亮登场。”思甜大概是太激动,“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晚潮那只可怜的手总算获得解脱。
  “荆,你想一想,都两年没动过刀了,这个手术你还是做得这么漂亮,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手已经都复原了啊!
还有晚潮的脸,她要是知道那些疤很快就会不见了,真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告诉她,一点悬念都没有。”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走来走去一整天,我看得眼都花了。”荆劭叹气。
  “不能,我一高兴就坐不住。荆,你配合一下好不好,不要老是看着人家!晚潮那颗头,绑得像个粽子一样,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等晚潮醒过来,我们就先不说话,卖关子,她一定以为手术失败吓个半死,然后我再友情大放送,告诉她其实这一回的手术完美到极点!呵呵!”思甜兴奋地憧憬着,“这个时候你再登场亮相,我保证晚潮会崇拜你到五体投地……”
  被子下面屏息静气的晚潮,终于长长透出一口气,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蓦然一松,这一次,她跟荆劭赌赢了!
  原来,开心到极点的时候,脑子就会是空白的。她的脸!照镜子的时候,又可以看见自己熟悉的笑脸了吗?可以早晨起来,放在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走在路上,再也不怕有人看……真是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如果这一刻她还能有什么表情的话,那一定是一径地傻笑。喜悦满满地填着胸怀,思甜说得没错,她真的有点崇拜荆劭了!谁说的,他伤了手就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他不但拿得起来,而且依然做得比别人都好。有她谢晚潮这种伯乐在,又怎么会埋没他这匹千里马?!
  多好,从此之后,他就可以回到中心医院脑外科高高在上的手术台上,用他指上一叶刀,续写他精彩的神话!她简直都已经看得见,他头上出现那一圈金灿灿的光环……
  荆劭的声音,忽然突兀地打断了她陶醉的幻想:“晚潮的手动了一下!”
  “是吗?”思甜立刻凑了过来。
  晚潮不由自主地把手缩回被子里。她有动过吗?原来已经可以动了?
  “晚潮!”思甜兴奋地摇着她,“醒一醒、快醒一醒——”
  “唔。”晚潮不情愿地答应,再不醒,骨头就被她摇断了。幸亏刚才醒得早,不然这时候,一定被思甜骗得很惨。
  果然思甜已经开始做秀了,“晚潮,这次手术,其实荆劭已经尽力了……”她顿了顿,等待晚潮的反应。咦?怎么回事?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管手术做得怎么样,我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思甜声情并茂。
  晚潮打了一个呵欠。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打呵欠?思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都不问一问手术结果怎么样?!”她沉不住气了。
  “我、饿、了。”回答她的,是晚潮字正腔圆的三个字。
  什么?思甜当场傻眼,金星在头上飞舞,太过分了……她这什么态度啊!还有没有天理!
  晚潮终于忍不住地笑起来,“我早知道了傻瓜!刚才你已经说得十公里以外都听见了。”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然,两秒钟之后,“谢晚潮!你耍我——”病房里一声魔音穿耳的尖叫,窗子上的玻璃一阵簌簌摇晃。
  一个星期拆纱布,再贴上保养伤口用的硅胶贴片,据思甜和竹青的小道消息,这种贴片还是德国原装进口的东西,荆劭特别动用了旧同学的关系,才弄到手。
  晚潮对着镜子发呆,唉,做人太嚣张果然是有报应的,她那天实在高兴得太早了。
  镜子里的脸,完全就跟美女两个字不沾边。虽然丑陋似蜈蚣的一脸疤痕不见了,但是取而代之的又是这么一脸硅胶贴片;好好一张脸贴成这样,像日本膏药旗,只要穿上马褂、再梳个油光光的中分头,就可以去演汉奸了。
  日子甚至过得比以前更无聊,因为荆劭那家伙忽然忙碌起来了,再也不能准时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诊所最近天天爆满,真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涌出来这么多的人,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荆劭可以再做手术这个消息。应该就是思甜那个大嘴巴到处宣传的吧!她简直就恨不得贴张告示,昭告天下,荆劭终于沉冤得雪、重出江湖了。
  不过荆劭的态度还是很低调。他不做大手术,尤其不做脑部手术,说两年没动过刀,基本功都荒废很多,难免生疏;更何况诊所里的设备仪器都跟不上。可思甜十分的不以为然,前天还说:“荆,你要是敢说不行,我这双眼珠就挖出来给你当球踢!不要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样叱咤风云的……”
  “挖出来容易,装回去就难了。”荆劭当时头也没抬一下,“不要说我没医德不提醒你。”
  思甜的建议就这么被他闷了回去。真不知道荆劭究竟在想什么!
  “嘟——嘟——”
  晚潮正在发呆,忽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这个时候打这个电话,一定又是荆劭。她伸手拎起听筒,没好气地抱怨:“我知道了,你又加班,回不来。”
  听筒那边一片沉默。明明有细微的呼吸声,可是没有人说话。晚潮疑惑起来,“喂?荆劭?”
  那边有隐约的嘈杂声和音乐声,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一定不会是诊所。刚要再问,却听见“啪”一声,那边挂断了。
  晚潮愕然,拉了拉电话线,又举起电话摇了摇,明明没故障。会不会是思甜闲着没事做,又装神弄鬼?可是,现在她应该是忙得四脚朝天头顶冒烟才对啊。
  唉。晚潮叹口气,这一阵子,大家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就只有她一个超级大闲人,每天闷在屋子里。眼看泛亚的招聘会已经赶不上了,考空姐的事情也只好泡汤,得赶紧找点事情做才行,不然这样下去,坐吃山空怎么得了!
  “呼”的一声爬了起来,她满屋子翻出这个礼拜的报纸。拿着红笔在求职版上画着圈,秘书?怕英文都不够灵光;制图员、导购……嗯,这两样可以兼职啊,多赚一份。只要找到工作,她就可以光荣翻身了,到时候就算荆劭思甜想要见她的话,她谢大小姐也可以拉长了嗓门说一句:“不行啊,要加班——”  再也不用像现在,眼巴巴地等着人家回来。晚潮又抬头看看石英钟,都六点半了!荆劭不是说好了下班会带竹青回来帮手做饭的吗?人呢?就把她一个人晾在沙发上自生自灭。
  早知道,就不那么费心费力、连哄带骗地把他逼上手术台,现在搞成这样,就连见他一个面,都这么不容易。唉……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
  “咳!”晚潮忽然回过神,尴尬地咳嗽一声。真是受够了!怎么无端端想起这么一句歪诗?人家怀春少妇叹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也算情有可原,她这算怎么一回事?
  就算……就算她对荆劭,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歪心思,但人家都明摆着只喜欢那个钟采,还有什么戏好唱?只怕这辈子都只能当他一个“异性好友”了,再瞧瞧镜子,只怕在他的眼里,她连个“红颜知己”都算不上,还说什么,悔教夫婿觅封候?
  不要再闹笑话了,谢晚潮!
  “叮——咚!”正在对着镜子警告自己,忽然听见门铃响。荆劭回来了!
  晚潮从沙发里爬起来,膝盖正好撞到桌角上,痛不可当,“说了多少遍,有钥匙就不要按铃!你是不是又忘了带钥匙——”她跌跌撞撞地去开门,一边火大地抱怨,可是话说一半,突然呆住。
  外面不是荆劭。
  一个女子,正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头栗子棕的海藻般长长鬈发,素肌如雪,秀眉如画。她身材纤细,穿件粉紫色低V领毛衣和同色的丝绒手套,颈间一粒圆润的黑珍珠,明艳照人。晚潮跟她面对面站得这么近,闻见一丝低柔迷离的香水味,还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酒气。
  晚潮心里一根丝弦倏地绷紧。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团艳光耀花了眼睛,站在面前的,居然——居然像是钟采?她比起那张照片,又美丽何止十倍!
  钟采也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晚潮。她是谁?!
  看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蓝色大衬衫,大得卷着袖子穿,分明就是荆劭的。
  再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忍不住心里就是一震,只觉得晶莹生辉,仿佛湖水里倒映的星光。她脸上还贴着保养用的硅胶,可是仍然依稀可见,她轮廓的清秀。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静默地对视了一刹。空气里几乎有轻微的“噼啪”一声,就差一点没火星四溅。
  “刚才接电话的,就是你吧。”钟采先开口。
  原来刚才那个电话,没说话就挂断的,是她。晚潮心念一转,她明明就知道荆劭不在,还跑上来做什么?
  “我听思甜说,他的手恢复得不错……我顺路经过,上来看看。”钟采缓缓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是钟采。”
  晚潮一怔,顺路经过?两年都没顺过路,今天就忽然顺路了,还一口气顺到十一层上来。这种话,也就只有荆劭那种白痴才会相信。
  “钟采?哪一位钟采?”她认真地蹙起眉头,一脸思索状。
  “荆劭没有提起过我?”钟采不相信。
  “哦,对了,想起来了。”晚潮双手一拍,“你不就是以前当过荆劭的助手,他还因为你弄伤手的那个钟采嘛?我听说你已经不做护士很久了。”
  钟采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想先进去等荆劭。”
  “请进、请进!”晚潮立刻拉开门,“这里有拖鞋……啊,不好意思,这双是荆劭的,他不爱洗袜子,你就穿我这一双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换上荆劭的纯棉格子拖鞋,把自己的那一双,整整齐齐搁在钟采前面,“不要客气!”
  钟采瞠目结舌地瞪着地上这双粉红色、绣朵小花的拖鞋,这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荆劭的房子,还是她的?看她一脸热情诚恳,就算是招呼自家老公的朋友,也不过如此。
  “我……我看还是不进去好了。”钟采实在不想穿着另一个女人的拖鞋,走进荆劭的屋子。
  “那太可惜了!我还想请你尝尝我刚做的樱桃派呢,顺便带你参观一下房间……”晚潮好像很惋惜的样子,“不过既然你坚持不进来,那只好算了。荆劭回来恐怕会很晚,要是你有什么要紧事找他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不用了!”钟采的语气有点生硬,“我在这里等他。”
  “可是荆劭诊所那边,最近都很忙的样子。”晚潮好心地建议,“不然你去诊所找他就可以……哦,对了,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吧,要不要我帮你带路?”
  钟采忍不住冷冷一哂:“你跟他很熟吗?”
  “荆劭都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晚潮的语气,就跟刚才的钟采一模一样,“我是谢晚潮。”
  钟采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谢晚潮!这就是思甜挂在嘴上的那个谢晚潮。难怪这么半天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听说,你是荆劭收留的一个病人啊?不知道的话,还差一点误会你是他的太太。”钟采嫣然笑了,“我还听说你烫伤了脸,现在没事了吧?烫伤很麻烦的,会有严重的疤痕,一定要小心保养。”
  晚潮摸了摸脸,“本来是会有疤痕的,幸好荆劭帮我做了修复手术……还要每天换药,真的很麻烦,不过荆劭都没嫌烦,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钟采的脸色僵了僵,笑容有点勉强,“这个我也知道,他一向都很喜欢帮助别人,尤其是付不起医药费的那种人,他都会特别优待。”
  “嗯,我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连医药费都不用付,而且还在这里有得吃,有得住。”晚潮的眼睛笑成两弯小月牙,满脸只见“陶醉”两个字。
  钟采终于忍不住了,“原来现在连看医生这种事,都可以商量价钱做交易了?荆劭的眼光还真是一落千丈。”
  “怎么会?”晚潮举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你这么说就冤枉他了,最近他都很有长进呢!他以前的品味是差了一点,可现在买个T恤都会跑去伊势丹,要是哪天心情好,也许还会穿三宅一生的内衣都说不定……”
  “我是说他看人的眼光!”钟采真被她打败了,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的?“就算要找个替补,至少也要找个像样一点的!”
  “哦。”晚潮终于好像听懂了,“替补?做人太自恋果然是不行的,真会闹出笑话来。荆劭只要有一次交友不慎,就搞成这样,差点废掉一只手,毁了半辈子,再想不开的还去找什么替补,到底会怎样?下次不知道是爆血管还是脑震荡。”她看着钟采的脸色,从红转到白、又从白转到红,自言自语,“我看还是快点叫他去买份康宁保险算了。”
  钟采气得呆了。过了半晌,才甩下一句:“这是我跟荆劭之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谁说的,荆劭的事就是我的事。”
  “无聊!”钟采脸上浮起一片赭红,“这些都是荆劭说的吧?那不过就是一个意外,他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倒别人身上。”
  “你错了。”晚潮笑不出来了——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刻,忽然没来由的,替荆劭觉得委屈。她收敛了嘲谑的语气,正色看着钟采,“荆劭从来就没有说过你一句不是。他是那种最最不会诉苦的人,什么事情都只会往自己身上扛。不过钟采,事实就是事实,竹青思甜也都在当场,如果没有荆劭替你挡那一下,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竹青跟思甜都在怪我,当初不肯留下来。”钟采的语气尖锐起来,渐渐失去控制,“可是我也有我的人生、我的梦想,我要喜欢谁那是我的权利,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允许!”
  “你说得对。”晚潮心平气和,“这是你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做选择。可是钟采,你不会是真的顺路,才跑到这十一层上来的吧?说穿了,你不过是放弃了荆劭,却偏偏又怕他真的忘记你。”
  “我没有!”钟采矢口否认。
  “那么你是特别上来,跟老朋友喝茶的吗?”晚潮微微一笑,“其实你不过就是想要知道,失去了你之后,荆劭还能不能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凝视钟采,“你希望他幸福?还是不幸福?”
  钟采怔住了。
  隔了很久,她蓦然转身。晚潮问的这句话,在她耳边慢慢回绕。希望他幸福、还是不幸福?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无论得到怎样的答案,Yes or No,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寂静里,只听见电梯“叮”的一声响,在这一层停下来。
  晚潮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石英钟。七点钟。不会这么巧吧,荆劭正好赶在这个时候回来?
  电梯门开了。两个人,浅灰衬衫、外套搭在手上的是荆劭,旁边白色裙子的是竹青,她怀里还抱着一袋香蕉,正在笑着跟荆劭说:“等晚潮多做几个香蕉塔,明天可以带去给思甜……”
  看见钟采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忽然凝结在空气里。
  钟采跟荆劭正好打了一个照面,一时间,后面的晚潮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猝不及防的荆劭,也呆在那里。居然是钟采?!居然会在这里,看见了钟采。
  这么久没见了,她依然美丽不减当年。一别经年,乍然相逢,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乱成一团。
  “钟采……你来了?”最先回过神的是竹青,她尴尬地打着招呼。
  “我路过。”钟采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荆劭的脸上。两年了,终于再看见了他的脸。清晰的记忆突然翻回到最初,紫藤架下,竹青把她拉到他面前。
  “呃,大家都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竹青有点手足无措,看见门口的晚潮,“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
  “不用了。”钟采打断了她,“我们刚才已经认识过了,这位谢小姐,是荆劭的女朋友吧。”
  竹青跟荆劭都是一怔,晚潮?他的女朋友?这话是从哪里说起!荆劭疑惑地看了一眼晚潮,这丫头一向就疯惯了没分寸,不会又在钟采面前胡说八道了吧。
  “荆劭,我走了。”钟采慢慢转过身,“司机还在楼下等。”
  “等一等。”荆劭叫住了她,“钟采,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钟采低下头不说话。
  “要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就进来慢慢说。”荆劭看着她的背影。钟采的性子一向那么倔强,又极爱面子,如果不是遇到不如意,她怎么会忽然跑来这里找他?
  钟采回过头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是眼圈却慢慢红了。
  “算了,下次吧。”她看了一眼晚潮,“现在说什么都好像太晚了,何必让大家都不开心。”
  她一直看着晚潮做什么?竹青和荆劭都不禁疑惑,是不是晚潮跟她说了什么,才让钟采这样顾忌?
  “你跟晚潮……”荆劭蹙起眉,不会是他多心吧,总觉得空气里紧绷着僵硬沉默的气息。
  “她是你的女朋友,紧张你也是应该的。”钟采眼里泪光一闪。
  “晚潮,这到底怎么回事?”荆劭看看门口双手环胸绷着脸的晚潮。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然晚潮怎么会这种脸色,钟采又怎么会泫然欲泣?
  “我可没有赶她走。”晚潮轻描淡写,“我不过是随便说了两句,就惹得美女梨花带雨的,呵呵,早知道就闭上嘴。”
  “你……”荆劭把她拉到一边,放低了声音,“你跟钟采根本不认识,她又没得罪你,欺负她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很客气了。”晚潮不看他,“这样都不行,还要怎么办?是不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她,欢迎人家来吃回头草?对了,最好还要充当女佣,下厨准备几道好菜、再给你们沏壶好茶,方便你们把酒言欢共度良宵。”
  “晚潮!”荆劭不禁有点着恼,“钟采好歹也是我的客人。”
  “可不是我的。”晚潮嘴硬,“我干吗讨好她?”
  荆劭的声音里已经有压不住的恼火,“你住这里是不错,可上门的都是我的朋友,你无缘无故把人家赶出去,不觉得很过分?”
  “原来她是你的朋友,我不是。”晚潮蓦然抬起头,“荆劭,我不过就是你一个病人对不对?你给成百上千的人做过手术,我不过就是这里头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对不对?”
  “你扯到哪去了!”荆劭莫名其妙,“什么手术,我现在跟你说的是,你不应该对钟采这种恶劣态度。”
  “你不会是要我跟她道歉吧。”晚潮忽然笑了,“这么老土的桥段,推出我这种替死鬼,去讨她的欢心。”
  “明明是你失礼在先。”荆劭气结。
  “跟人家赔礼道歉,本来是我的拿手好戏,家常便饭,要多诚恳都煽情都没问题。”晚潮看了一眼钟采,“但是要我跟她道歉,这种事我是不做的。”
  “你把人家赶出门,还这么振振有辞!”荆劭忍无可忍,“你到底哪根筋扭到了?还冒充是我什么女朋友,你吃错药啦?”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赶她走?又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冒充你的人?”晚潮涨红了脸,“她说的话就是真的,我每一句都是撒谎,她是仙德瑞拉,我就是卖苹果的老巫婆,哈,你现在又唱的哪一出,英雄救美啊?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一号女主角钟采上场,我这个跑龙套的就该识相点赶紧下台。”
  晚潮一口气说下来,声音或许是大了些,抬眼看见钟采正在朝这边看过来,那种眼神……她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啊?三分轻蔑,七分怜悯,还有着一丝嘲谑的笑意。一阵热血激辣地涌上头顶,晚潮“砰”的一声关上门。
  就算刚才跟钟采面对面的时候,都没有想过退步;可就在刚才这一刻,越过荆劭的肩头看见钟采的脸,忽然发现,自己输了。一回头,看见玄关衣帽柜上的镜子,晚潮呆了呆。
  那么忿怒,那么委屈,那么不甘心的一张脸!陌生到自己都不认得自己。连耳朵也涨红了,还贴着一脸的硅胶,越发显得滑稽。
  像小丑。
  晚潮靠着门呆在那里。“砰、砰、砰……”门外的荆劭在大力地拍着门,可是一声一声,都好像是她心口震痛的心跳声。混乱到极点,晚潮忽然手足无措。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么的难过,这么的卑微。
  这一个瞬间,晚潮忽然觉得气馁。争什么?还有什么可争的,难道这样还不算丢脸?
  “砰砰砰!”门外的荆劭正在拍着门,差一点没抬脚踹上去。晚潮到底怎么回事?从来就没见过她这种脸色,她到底发什么神经啊?
  “荆!”竹青拉住了他,“不要这么大声,当心吓着邻居……钟采都走了,你还不赶紧追上去看看?”
  钟采走了?荆劭回头,正看见电梯门缓缓合拢,钟采的脸,正消失在那两扇冰冷的门背后。
  “荆,你还呆着做什么?”竹青跑去按电梯,“快点去追啊。”
  荆劭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扔下手里的外套,靠在门边的墙上,疲倦到不想说话。一定是今天太累了,以至于钟采的出现,都不能让他觉得振奋。只是烦躁,只是心乱,空气里仿佛还回荡着刚才晚潮重重摔上门,那砰然的一声巨响。
  她刚才都在说些什么话?什么仙德瑞拉,什么跑龙套?为什么他好像一句也听不懂。
  竹青在电梯边呆呆看着他,那袋香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地上,没人去理会。
  门忽然开了。
  竹青和荆劭一起看过去,看见晚潮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换过了衣服,是她刚来的时候穿着的薄毛衣,卡其裤,手里提着她那只随身的帆布背包。
  “你去哪里?”竹青一呆,她打扮得这么整齐,去做什么?
  “我不能再住这里了。”晚潮很平静,“伤都快好了,再住下去,会给荆劭添麻烦。医药费和手术费,还欠着的那部分,我过几天送去诊所。”
  “你要走?!”竹青瞪圆了眼睛,“都这个时候了,你一下子去什么地方住?”
  “回去原来的房东那边啊。”晚潮走到她身边,用力抱了她一下,“放心吧竹青,我走了。”
  “晚潮——”荆劭失声叫住她,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居然这么大。
  晚潮回过头,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叫什么叫?”
  荆劭完全不能置信。她就这么搬出去?不可能吧,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她还窝在床上睡懒觉;客厅门口还放着她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袋子;还有,露台上那盆她最宝贝的龟背竹,这两天叶子发黄,她还说要带它去花店看看病……好端端的,今天跟往常每一天并没什么不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盆龟背竹……你不管它了?”荆劭的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问得实在傻。
  晚潮晕了,她到底是为了谁留在这里这么久,是因为他还是那盆龟背竹,这笨蛋真的不明白!
  正好电梯这个时候下来,门“叮”的一声打开,里面一个中年太太,看见外面这一圈人,忍不住呆了呆,“你们到底上还是不上?”
  “当然上!”晚潮一个箭步跳进电梯里,按住关门钮,拼命地按了又按,荆劭这头猪,再跟他打交道,她这个谢字倒过来写!这一次她发誓!
  旁边那位胖胖的太太目瞪口呆,“小姐……你跟那个按钮……有仇啊?”
  
  第六章
  燕子坞。这间坐落在舟江路上的茶室,隔晚潮新租的小屋只有一条街的距离,门口一个扇子形古色古香的木招牌,上书“燕子坞”三个大字。
  很晚了,客人不多,晚潮、思甜和竹青正围在靠窗的位子上坐成一圈。那扇窗的外面,霓虹闪耀如银河;窗里面,三个人沉默地相对无言。方桌上搁着一只枫叶红的纸罩灯,晚潮带着两个黑眼圈,沮丧地趴在灯下的暗影里,竹青手里捧杯茶欲言又止,就只有思甜那没良心的东西,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偷吃盘子里的蜜饯。
  “晚潮,不是我说你,干吗和钟采闹别扭?现在可好,连自己都搬出来了。”竹青终于沉不住气地埋怨,“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思甜叹了口气,拉长声音:“这还用得着问,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嘛。”
  “别胡说!”竹青瞪她一眼,“不要冤枉晚潮,还说那么难听。”
  晚潮忍不住缩了缩脑袋。谁说的,谁说她冤枉?其实这几天她也在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要跟钟采过不去。那天,其实她从一开始态度就不对。开门的那个瞬间,甚至还摩拳擦掌地想着,总算逮到机会给荆劭出气了,他嘴笨好欺负,打落牙齿和血吞,可她谢晚潮没那么好说话。
  但是现在想起来,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啊?荆劭喜欢谁,那根本是他自己的事,人家从来都没说过,要她帮忙出头讨公道。再说荆劭还想着钟采,她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机会多难得,她应该努力想办法帮荆劭挽回钟采才对。真是太自私了。
  思甜说得对,不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嫉妒。嫉妒她的美,嫉妒荆劭心里想的都是她。
  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一天,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心里会觉得自己卑微。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在这个瞬间,忽然看不起自己。
  晚潮两只手撑起头,对自己冷笑一声,你还会争风吃醋啊谢晚潮?真是失敬,失敬。
  “你那什么表情?”竹青探头看着她的脸,“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冷笑。”
  “我在笑,思甜说对了,我还真的是没出息。”
  思甜“咳”的一声差点被蜜饯噎到,好不容易顺回气,伸出一只沾了糖浆的手,跟晚潮大力一握,“答对有奖!快教我做那个香蕉塔!”
  “别闹了!”竹青把她拨到一边,失声问,“你说什么?晚潮,你真的——喜欢荆劭?!”
  “你说呢?还什么真的假的,就连瞎子都看出来了。”思甜受不了地摇着头,“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迟钝。”
  竹青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晚潮……和荆劭?!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都没感觉?”
  “这就是你不对了晚潮。”思甜也放下了那盘蜜饯,跟竹青一起看着晚潮,“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什么时候开始跟荆劭变成这样,还瞒着我们?”
  唔?什么时候?晚潮困惑地蹙起眉,还真的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刚开始,不是还看他不顺眼的吗,那么落魄潦倒的样子,脾气又是那么的坏。是不是……是不是在那天夜里,他揭开她脸上的纱布,在灯下微微一笑的那一刻?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笑起来会有那么好看。
  又或者,是他笨手笨脚给她洗头的时候?还是他煮了那么一碗难吃的面喂饱她的时候?如果都不是,那么一定是在他狼吞虎咽、赞不绝口地吃着她烧的那盘红烧肉的时候。
  天地良心,其实一开始知道他心里还喜欢钟采的时候,她是想过放手来的。这么一根筋的男人,要想他改变心意,哪有那么容易?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还是不做比较好。
  可是谁叫他非要留她在身边,谁叫他奇迹一样修复她的脸,谁叫他那个晚上抱她在怀里!所以说嘛,爱上他,可不是她的错。
  就算她手段卑劣地横刀夺爱,那也都是他自找的,怎么可以怪别人。
  “晚潮,要是这样的话,你就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搬出来。”竹青扼腕叹息,“至少也应该找个机会,试探一下荆劭的想法,万一,他也喜欢你呢?”
  “你以为我没试过?”晚潮又趴回桌子上。
  “结果怎么样?“竹青跟思甜一起凑了过来。
  “我教他泡妞,他以为我在帮她追钟采;总不能我自己指着自己的鼻子跟他说,来追我吧来追我。”晚潮气馁,“我甚至还拿出钟采的照片,要他帮忙把我这张脸,改成钟采的样子。”
  “不会吧!你真这么想?”竹青吓了一跳。
  “我吃错药啦?”晚潮没好气,“我怎么会无聊到那个程度。你想一想,我拿着他的心上人的照片,说想要变得跟她一模一样,这是什么意思?还不算明显?我这根本就是在暗示,不对,何止暗示,简直就跟表白没分别。”
  “那真的是……用心良苦啊。”竹青同情地感慨。
  “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有一回,我们在露台上聊天喝啤酒,我不知怎么的有点醉,就打了个盹,谁知道他把我抱回房里去。哪有女人在这个时候都还不醒?我又不敢动,就是装也要装着睡啊,结果,他居然,真的把我放在那里就走了!”晚潮愤慨地拍着桌子,“你们说,他到底是不是男人?我明示,暗示,牺牲色相勾引他,到现在居然他都还没反应!如果他不是智障,就一定是装傻。”
  “荆劭应该不会装傻那么恶劣吧?”竹青赶紧摇头,“他如果知道这件事,就只会有两个反应,要么娶了你,要么让你走。他那么老土的人……哪会玩什么花样。”
  “所以我也一直没说,万一真的闹僵了,大家连朋友也做不下去。”晚潮手里的茶杯缓缓地转动,“我以为想个办法,让他自己明白就好了,可是,到现在我总算看出来了,对荆劭这种人,你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暗示没有用,明示也没有用,办法只有一个,说——出——来!”
  “你真的打算跟他表白啊?”思甜的耳朵竖了起来,“打算怎么说?”
  “我才不!有句话说得好,最宝贵的东西,是得不到与已失去。”
  得不到、与已失去?思甜刚想问,竹青已经明白了,“晚潮,你是不是担心,得来太轻易,他不会好好珍惜?”
  “不,我只是想说,钟采在荆劭心里,就是那个‘已失去’。他要是不能放下她,我就算天天向他表白,讲再多道理,也是没用的。”晚潮看着窗外夜色里闪耀的霓虹,“本来我是打算给他时间,慢慢体会,可谁知道钟采突然找上门来,我一时忍不住,就……不过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跟她说,我是荆劭的女朋友,我也没有开口赶她走。”
  “你不过就是‘暗示’她一下而已,我知道。”竹青微笑起来。
  “我就不觉得晚潮有错,钟采是不讲义气,当初荆劭手伤了,陷入困境里,在这个时候她扔下荆劭一走了之,现在又跑来吃回头草?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思甜打鼻子里一哼。
  “人各有志,她为自己争取前程,也不能算错。”竹青埋怨她,“还说呢,要不是你那么大嘴巴到处去说,荆劭的手已经恢复过来了,钟采怎么会找上门?”
  “其实,我能体会钟采的心情。”晚潮忽然开口,“感情,本来就是很难用理性去控制的东西。那天她来的时候,身上还有酒气,想必是遇到什么不开心,所以想在荆劭这里寻找一点安慰吧。”
  “晚潮,你该不会是想要把荆劭让给她吧?”思甜紧张起来。
  “我像是那么有同情心的人吗?”晚潮抬头一笑,“了解归了解,这种事可不能随便让来让去。看着吧思甜,荆劭早晚都是我的人。”
  “你都已经搬出来了,还有什么戏好唱!”思甜叹气,“这下怎么办,再灰溜溜地回去?多没面子。”  “我太清楚荆劭,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我们闹翻了,他那个人外冷内热,很好哄的,随便说句好话,他就心软了。我们的问题出在,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重视过我的存在。”晚潮搁下手里的杯子,“就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回去找他。”
  “那怎么办?”思甜没招了。
  “当然是想办法让他自己来找我啊。”晚潮说得倒轻松,“放心吧,我有办法。不过……好几天都没见荆劭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没怎样,天天在诊所里忙。现在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排号开刀,诊所像个菜市场一样从早挤到晚。”思甜想起来就头痛,“我跟竹青都吵着要他增加人手,扩充门面,把楼上那层也干脆买下来,再多找几个助手,可是他听不进去,说没时间。”
  “我看,他是没心情吧。”竹青笑,“前一阵子明明精神奕奕的,从晚潮一走,立刻就被打回原形,好几天穿同一件外套,衬衫不换领带又不结,有一阵没一阵地对着一屋子人发呆,我还听到他打电话去房屋租赁中心问,晚潮有没有在那里登记……”
  是吗?他有吗?晚潮不禁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他有没有一点想念她?有没有?可是,她真的,很想他。
  想起他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刮胡子,换衬衫,她在客厅沙发上,举着报纸,偷看他的背影。她最喜欢看他漫不经心地系皮带,也喜欢看他不耐烦地擦皮鞋。
  荆劭真的很粗心,他就一直没发现,从沙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洗手间的镜子。不然她怎么会那么凑巧,每次都坐在那里“看报纸”?
  “喂,晚潮——”竹青疑惑地敲敲桌子,“你坐那里发什么呆?我们总得商量一个办法,让你跟荆劭擦个火花出来啊。”
  思甜补充:“而且一定是天雷动地火,轰轰烈烈的那种。必要的时候,我帮你在他的茶水里下颗麻醉药,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迷翻他再说!”
  “你怎么不叫我来个霸王硬上弓?”晚潮气结,“感情是很神圣的事,不要侮辱我。”
  “神圣?可是我在你眼睛里,怎么就只看见‘阴谋’两个字?”思甜嗤之以鼻。
  “是……吗?有那么明显吗?”晚潮脸一红,“其实也不算阴谋……不过就是要让他认识到我的重要性而已。为了这个目的,手段卑鄙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
  思甜和竹青对视一眼,“你打算怎么样?”
  “要离开他,可是又不能完全地消失;我要他每天的某个时候,都想起谢晚潮这三个字。”晚潮恨恨地一拍桌子,“我就不信他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思甜和竹青面面相觑,“哪会有这样的办法?你当自己是如来佛?”
  晚潮提起茶壶,往自己的杯子里斟着茶,“虽然我不是如来佛,但是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据说就连佛也抵御不了它的诱惑……听说过没有,坛启荤香飘四方,佛闻弃禅跳墙来!这样东西,就是传说中的佛、跳、墙!”
  “晚潮……”竹青刚要开口,却被晚潮严肃地打断,“你们两个那什么表情?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不要小看我。”
  “不是,我没有小看你,但……”竹青受不了她了,“晚潮,怎么你都没感觉?你那壶茶水都斟到桌子上去了!”
  两个星期后。
  终于到了这一天,思甜和竹青一齐向荆劭请假。
  “请假?”荆劭正在系上医生袍的扣子,外面候诊室的玻璃门外,黑压压坐满了一片等着开诊的病人,这个时候听见身后那两个异口同声地一句“今天我请假”。他有点迟疑地停下手,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精神不济,所以出现了耳鸣或者幻听?
  定了定神转回头,看见竹青和思甜一脸笑容,如出一辙。
  “荆,我有个朋友,今天新店开张剪彩,恐怕不能在诊所帮你了。”竹青看上去很抱歉的样子。
  荆劭看向旁边的思甜,“你又什么理由?”
  “正好竹青那位朋友,也是我的密友,所以……”思甜摊开手,“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工作,但做人怎么可以不讲义气,你知道的。”
  “那外面那一大群排队看病的人怎么办?上午还有两个预约的手术。”荆劭坐下来,想要生气,可是又提不起精神,这怎么回事,连生气都气不起来了?一定是这几天太忙太累,所以对外界任何刺激都失去了反应。
  “有你在啊。”思甜轻松地回答,“一定可以应付的,没问题。”
  “就是,我们相信你。”竹青也十分诚恳。
  “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好像在演双簧?一搭一唱的还这么默契。”荆劭蹙起眉,怀疑的感觉逐渐爬上来。她们两个真被晚潮带坏了,居然学会跟他耍花样!可是没理由啊,前天才刚刚给她们加了双倍薪水,思甜还发誓要为了诊所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话音都还没落,就又开始偷懒了。
  “荆医生!都到了开诊时间了,怎么还不开门?”外面有人等得不耐烦,“我们从一大早就来排位子,等了半天了!”
  荆劭还没来得及安抚一下,就听见外面街上忽然一片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这谁家办喜事啊?荆劭向窗外看了一眼,真夸张,连鼓乐队都请了来,还这样大肆放鞭炮,弄不好待一会儿连消防车都被惊动来了。
  竹青和思甜对视一眼,“荆!我们这就走了,这边交给你没问题吧!”
  荆劭一回头,还来不及说话,她们两个的背影已经飞快地闪出门外,阻拦不及。
  “李思甜——”荆劭徒劳地叫了一声,忍不住挫一挫牙关,这两个丫头都疯了吗?居然就这样一起跷班?要是不扣光她们这个月的红包,以后他这个老板都不用混了!看样子,得赶紧找几个人手回来帮忙,就指望他一个人孤军奋战,
  诊所早晚也要关门大吉。
  可是最近真的太忙了,几乎就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还要到处打听晚潮的消息……
  想起晚潮,荆劭再也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习惯。蓦然发现,整个生活突然变得不习惯。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晚潮混得烂熟的,其实他跟她,两个人完全不搭调。认识她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最新一季流行哪一款洗浴用品、不知道龟背竹要隔几天浇一次水、也不知道十七楼B座的邻居原来有一对双胞胎。
  跟晚潮在一起混久了,日子忽然变得有声有色热闹忙碌起来,要学习应付她的耍无赖,要提防她偶尔献殷勤的背后到底有什么小花样;抽烟的时候会到处找不到打火机,最后在卧室床底下发现它被绑上一张“吸烟有害健康”的纸条;早晨出门的时候,会有人含着牙刷警告他,“回来晚了要你好看”;为了一条鱼是清蒸还是红烧,她也会跟他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真不敢相信,他荆劭也有这样的一面。完全就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他自己!
  这种改变来得太快太强烈,以至于晚潮忽然一下子远离了他的生活,日子会过得这么不习惯。屋子里忽然变得沉寂黑暗,开门的时候再也没有扑面而来的温暖灯光,没有声音,也没有晚潮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眼前,一天三餐恢复吃泡面跟罐头,下班之后再也不用急着回家。这种日子,他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怎么现在一下子,就觉得陌生起来?
  常常在寂静里,忽而听见晚潮房间里好像有动静,好像她就要套着他的大衬衫,懒洋洋地从门口晃出来,对着他气颐指使:“厨房的水龙头坏了,还不赶快去看一看?”
  但是没有。一切奇怪的幻觉,都是因为四周太过份的安静。
  晚潮,谢晚潮,他真是出了毛病,居然每天每天,对这个名字牵肠挂肚地想念。
  她的脸还没有完全复原,不知道懂不懂得按时更换硅胶贴片?有没有去好一点的医院做个复查?她现在有没有地方住?平常小气成那个样子,买菜的时候都会跟小贩坚持立场砍价到底,不知道会不会舍得多花一点钱,租间好点的房子。
  “噼里啪啦!”外面又一波的鞭炮声,惊天动地地响起来。荆劭震了震,忍不住蹙眉,开个业而已,有必要这么招摇吗?还嫌他不够烦?
  叹口气看看外面,街对面,那排正对着诊所的店面,正有一家在庆贺开张,一圈人正围在那里放鞭炮,挂招牌。荆劭回过神,外面还有一大群人在等着他开诊,都是冲着他来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耽误了诊所的生意和他们的病。
  可是,刚刚回过头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按钮打开候诊室的电动玻璃门,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刚才,刚才看见的那几个背影,怎么恁地眼熟?
  忍不住再度把目光转向窗外,荆劭的目光忽然在街对面凝住了。那是家什么店?看上去很小的样子,窗子和门都是玻璃的,有一格一格白色的木格,门口搭着个小小的蓝色遮阳蓬,窗下放着张复古的木质长椅,深秋的阳光金黄温暖,洒在上面,美丽如同油画里仙德瑞拉的小木屋。
  围着店门口,正在七手八脚地挂招牌的那堆人,居然……居然……谢晚潮?!
  荆劭一把推开了窗子,迎面而来是鞭炮燃尽的硝烟味,熏得他一阵喘不过气来,没错,是晚潮!他这一阵子正满世界找的那个,没心没肺的谢晚潮。
  只隔一条街,就在他对面,晚潮正在背对着他打量刚刚挂上去的招牌,那招牌上面只有三个珠圆玉润的大字,“佛跳墙”!
  什么叫佛跳墙?她在这里做什么?荆劭看见站在晚潮旁边的竹青跟思甜,她们不是说朋友开店,所以请假跑去祝贺的吗……朋友开店!他心里一跳,不会……那个所谓的朋友,就是晚潮吧?!一定是。除了她,还有谁,会让竹青跟思甜这么大的胆子,跷班跑去帮忙?
  她开店,就在他对面,连竹青和思甜都知道,就只有他一个,被蒙在鼓里!
  晚潮那个背影,穿着清爽的白衬衫和粗布裙子,阳光照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泛起一层美丽的光泽。这还是头一回,看见晚潮也会穿裙子。也许就因为这样,那个温暖熟悉的背影,在这一刻,在他远远地眺望里,忽然带来一阵陌生的心动。
  竹青跟思甜一左一右在她的身边,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什么,三个人一齐笑弯了腰。荆劭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她就这么开心?完全把他忘在脑后?难道这些日子,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坐立不安地惦记着,就只有他一个人心烦意乱?
  是啊,没错,忘记他,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然还能怎样?他只不过是她的医生而已,充其量算得上是个朋友,即使那天没有钟采这回事,晚潮也迟早都要搬走的。怎么可能,她会留在他身边一辈子?错的那个人其实是他,明明平静清闲的日子,怎么就不肯好好地过?嫌泡面太难吃,嫌电视节目太无聊,嫌房子里太安静……到底他是怎么了?
  看看现在,晚潮已经在对面开店了,他还傻瓜一样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她开店,不关他的事?不用他帮忙?宋竹青跟李思甜的脑袋里,到底都装些什么东西,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瞒得他滴水不漏。
  谢晚潮,她有种,居然真的就只当他从来不认识!
  “喂!邢医生!”有人突然在他身后,大力地拍他肩膀,“外面有什么,看了这么半天?”
  荆劭一回头,背后一张红光满面圆圆胖胖的脸,正笑得眼睛都不见了,“这些年原来你跑这里躲着来了,难怪我回中心医院去找你,都没人知道你下落。”
  荆劭不禁愕然,这是谁?明明不认识,还说得这么熟络,兼且热情万丈地拉着他的手,就差没扑上来拥抱了。都不等他回答,这位老兄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幸好前些日子,遇见一个朋友,他说这边有间诊所实在不错,只动一次刀,就治好了他这些年到处奔波也没治好的老毛病。正好我这阵子也头疼,就问了一下是哪一家,结果他说是荆劭外科诊所!呵呵,总不会是同名这么巧吧?所以我二话没说就跑来看看,嘿,运气还不错,真的是你……”
  “等一等,等一等!”荆劭总算等到他说话稍有空隙的时候,打断了他,“我们……认识吗?”
  “你不认得我了?!”对面的老兄比他还要惊讶,“我啊,荆医生,我是宋英勋——三年前,就快死了送到中心医院急诊室,他们连夜把你叫回来做手术的那个啊……你不记得了?怎么会?就是、就是颞动脉肿瘤的那个宋英勋!”
  荆劭找回一点印象,是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那个颞动脉肿瘤的病人到底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他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也难怪你认不出来a,这几年,我足足胖了五六十斤。”宋英勋拍着自己的肚子,“腰围都三尺半了,那群朋友都叫我宋胖子。没办法,谁叫我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吃呢?”
  荆劭没心情跟他扯这些陈年旧事,回头再看窗外,晚潮她们已经不见了。
  “荆医生,这次来,我是有要紧事跟你商量。”宋英勋又开始聒噪,“知道你忙,但是无论如何先借我五分钟。”
  荆劭只好听着。先借五分钟?这位宋英勋一开口,就足有五分钟以上不停歇,他不借也不成啊。
  “有句老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那场要命的病被你治好之后,就跟几个朋友去了俄罗斯做汽车生意,好好捞了一票,存够本钱,又回来炒地皮……老实说荆医生,荆老弟,我不是当初那个手术费都交不起的穷光蛋了。想想那时候,差一点被人家直接塞到停尸房里去,幸好你帮忙担保了手术费,不然,我哪有今天?”
  “那都是分内的事,经常遇见,没什么的。”荆劭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嗦,外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看病,“外面……”
  他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宋英勋打断:“好了别的先不说,言归正传——是这样,荆老弟,这两年地产生意不好做你也知道吧,我就一直想做点别的买卖,现在听说你的手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打算,不如找你合伙开一家外科医院,你看怎么样?”
  荆劭看了他一眼,“找我合伙?你知道开一家外科医院要买多少设备,招揽多少人手?”他笑了笑,“我连这部分投资的千分之一都未必拿得出来。”
  “兄弟一场,你跟我说这个?”宋英勋不满,“我要的就是你这个人,你这双手。钱我有的是,只要你肯,一分钱都不用出,股份算你一半,这总可以了吧?”
  “外面的外科医师多得是。”荆劭没兴趣,什么时候他多了个兄弟了?“更何况我自己的诊所还开得好好的。”
  “荆老弟,你这荆劭两个字,就已经是金字招牌了,别人?别人就算能撑起医院,也未必闯得出这个名气。”宋英勋极力游说他,“再说我也就只信得过你一个,我一个大老粗,医院里的事什么都不懂,随便抓来一个人,我也不敢跟他合作。你想想,一分钱都不用出,就拿一半的干股,这个条件已经很优厚了吧?”他环顾荆劭的诊所,“说到你的诊所嘛,看样子早晚你也要扩充的,如果你答应,我们干脆就在这个基础上直接改建。”
  “我考虑一下。”荆劭敷衍,如果今天一直不答应,看样子宋英勋是不会走的了。
  “哪还用得着考虑,这简直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好机会……”宋英勋还想继续努力游说,诊所的大门忽然一开,竹青跟思甜有说有笑地进来,一人手里端只盘子,才刚进门,香气已经弥漫开来。
  “你们还敢回来?”荆劭几乎没跳起来,“刚才去哪里了?” “对面啊,你没看见?”思甜一脸无辜,“还发什么火,就因为要赶回来帮你,我们两个才匆匆忙忙跑回来的。”
  “别多说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先快快吃完再说。”竹青把她拉到一边,“先尝尝我的蒜蓉凤尾虾。”
  她手上的那盘虾,金黄酥脆,鲜香四溢,她用竹签穿起一只,送进嘴里,“真服了晚潮,这凤尾虾外面酥酥脆脆的,里面居然这么嫩,而且原汁原味,真是没话说。”
  荆劭看着她们两个,脸都青了,可是什么都没说,坐回自己椅子里。
  “还是先吃我选的这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思甜也坐到沙发上,放下盘子,叉起一小块牛排,细细嚼着,享受地闭起眼睛,“唔……真是刚刚好,又滑又嫩,火候一流啊,还有煎木瓜的香味……”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开心;一边的荆劭却低头看资料,一言不发。
  只有宋英勋一个,不明白这中间的端倪,还不识趣地凑过来问:“这是哪一家买的?”
  “什么?”思甜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胖子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我是说,这道凤尾虾和木瓜煎牛排,是哪一家酒店的菜色?”宋英勋偷偷地咽下一口口水。对美食他一向最敏感,这两道菜,色香味俱佳,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好手艺。
  “这个啊……”竹青一笑,“不然你也尝一口?”
  “那怎么好意思?”宋英勋嘴上这样推辞着,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先吃一条虾,接着又尝了一口牛排,眼睛细细眯成一条线,啧啧赞叹,“这味道,真是不一样……有星级酒店的水准,又带一点家常的味道……”
  “我们一个朋友做的。”竹青有意无意地瞟了荆劭一眼,他倒是沉得住气啊。
  “朋友?”宋英勋不禁好奇,“是哪位名厨?说出来我也许认识的。”
  “她可不是什么名厨。”竹青说,“不过她平常喜欢下厨,做几道家常小菜而已。今天就是她新店开张的日子,免费酬宾,你也可以去凑个热闹。”
  “什么店,在哪里?”宋英勋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对面,佛跳墙。”思甜故意大声回答,“因为店面小,所以开的是私家菜馆,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价钱虽说贵一点,可是绝对物有所值,每道菜都是独家密制,外面吃不到的。不过,还有自制的小食和饮料限时外卖。另外,那里每个周末下午都开设烹调课,欢迎试听,教的都很实用呢,包你两个月下来就是个厨房能手了……”
  宋英勋还没等她说完,已经一溜烟地跑出门,临走还不忘回头向荆劭撇下一句:“荆老弟,咱们说的那件事,你可已经答应我考虑了。”
  荆劭连头也没抬一下。竹青和思甜对视一眼,奇怪,怎么他都没反应?
  “吃完了没有?”荆劭的声音很平静,“吃完干活。”
  “哦……”竹青跟思甜闷闷地答应。
  荆劭拿着笔在病例记录上写字,字迹潦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东西。佛跳墙?私家菜馆兼厨艺教室?晚潮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她开店就在对面,只隔一条马路,却连个招呼都没打,明摆着就是当他不存在。
  谢晚潮……荆劭蓦然停下笔。
  潦草的记录写到最后,签名档上,他赫然签上了“谢晚潮”三个大字!真是糊涂了。
  “嘶”的一声,荆劭蹙着眉把那页纸撕了下来,狠狠地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偏偏一个不留神,连手里的那支笔,也跟着一起飞了进去。
  “荆……”竹青帮他从垃圾桶里捡出那支笔,递到他面前,一脸同情,“你脸色不大好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荆劭没说话,就连一向厚道的竹青都被晚潮教成这样了。他为什么会这种脸色,她跟思甜会不知道?!装无辜!
  思甜躲在一边,舔净手指上最后一滴牛排酱汁,抽张面纸擦了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出一条短信,“荆劭的笔被他扔进垃圾桶。”大功告成,发送!
  街对面,佛跳墙门口的太阳椅上,一个穿粗布裙子,正悠闲地吃着自制陈皮果冻的女子,低头翻开掌心里握着的手机,看了一眼,粲然一笑。
  下午的太阳可真是好,金黄温暖,只可惜有人心情不好看不到。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
  思甜在门口挂出“休息中”的牌子,跌进沙发里瘫了下来,“终于可以喘口气,呼,又累个半死,再不坐下来,腿都断了。”
  竹青也是一头细汗,“不行啊荆劭,这样下去大家都熬不住,你得赶紧再加几个帮手才行。”
  “我已经在报纸上预订了聘人的广告。”荆劭往后一靠,“再坚持几天,就会有人来面试了。对了思甜,中午的外卖叫了没有?”
  “帮你叫了鸡腿饭。”思甜看他一眼,“真服了你,天天吃炸鸡腿都吃不腻。”
  “总比泡面有营养。”荆劭其实也是不爱吃,可是有什么办法,这边的外卖餐馆也就只有鸡腿饭和叉烧饭可以选。选什么还不都一样?真是怀念以前晚潮……“咳。”他咳嗽一声,怎么又想起晚潮来了,真没出息。
  “叮——”玻璃门外,有人按铃。思甜跟竹青都趴在沙发里一动也不动,荆劭只好自己去开门,这种老板,真是不当也罢。
  “现在是午休时间,麻烦下午再来。”他跟门口那按铃的小男生说。
  “我知道。”那小男生朝他笑,“我是对面的,晚潮姐叫我来送外卖。一份是给李思甜小姐,一份是宋竹青小姐,麻烦两位签收一下。”
  荆劭愣在门口。
  思甜跟竹青一骨碌爬起来,飞扑过来,抢过餐盒。
  “啊!海鲜一品煲,青豆虾仁炒饭!”
  “还有柠檬烧鸭脯!”
  “我们免费送甜汤,很好喝的雪梨银耳汤,清凉去火。”那小男生递上汤桶,“也是二人份。”
  思甜愉快地签单子,“谢谢!下次麻烦再早来十分钟,就更好了。”
  “没问题。”那送外卖的小男生收起单子,扬长而去,“我会跟晚潮姐说一声的。”
  一直站在门口的荆劭,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哼着歌一路走出诊所,穿过街,到了对面,佛跳墙那道白格子木门开了一扇,依稀有个熟悉的影子在门边一闪,又隐去不见。
  谢晚潮。荆劭挫了挫牙关,心里绞成一团,算你狠。
  街对面,佛跳墙的门后面,晚潮正一把拽过送外卖的小沙,“他怎么说?”
  “谁?”小沙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提篮。
  晚潮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他鼻尖,“少跟我卖关子!”
  “晚潮姐,你这么紧张是不行的。”小沙叹了一口气,“荆大哥都还没什么,你自己先撑不住崩溃了。”
  “我哪有紧张?”晚潮嘴硬。
  “还说你不紧张?眼睛都快竖起来了。行了,我说还不成吗,是荆大哥来给我开的门,看样子他很意外。”
  “然后呢?”晚潮追问。
  “然后……没有啦。”小沙无辜地摊开手,“我送完外卖,总不能赖着不走。”
  “他什么都没说?没问?也没发脾气?”晚潮把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就只差没拿把菜刀来逼上他喉咙,“叫你看他什么反应,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啊?”
  “我哪敢跟他?嗦?你没看见他当时那种脸色!”小沙叫苦连天,“就连思甜跟竹青都闪得远远的,我要是再不走,就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是……吗?”晚潮若有所思地松开手。掌心里居然都是汗。
  昨天到今天,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越等越急越心慌。该不会是算错了吧,又或者,她不管做什么,他心里都根本不在乎?
  “嘀……”口袋里手机一响,晚潮飞快地掏出来看,是思甜发来的短信,“中午的鸡腿饭,他只吃了一口,整盒倒掉。”
  呼。晚潮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还是在乎的。可是这个瞬间,分不清心里是甜还是苦,原来他还记得,谁是谢晚潮。可是只有记得是不够的,她想要的更多更多……几乎没有耐心再这样跟他耗下去了,想念像水一样蔓延,无处不在,睡醒时想起他的脸,买菜时想起他说话的语气,洗手时想起他衬衫上好闻的味道。
  晚潮咬了咬嘴唇。不能心软,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这个时候,回到他的身边,那么他依然只会把她当朋友。
  第二天,佛跳墙的超值外卖,依然准时送上荆劭的诊所。
  照旧是二人份午餐,加上免费汤。小沙还特别好心地介绍:“那道牛肉炒河粉倒是没什么,可这个三味春卷真的很费工夫。我看着晚潮姐做的,春卷皮都没去外面买,她嫌不好,是自己用米粉做的,大米要提前泡上两天,然后用碾子碾得细细的,再抹在竹篦上,一张一张地晒出来,还要在新鲜的苇叶上晾透,晚潮姐说了,这样春卷皮才会有一种类似粽子的清香味。馅料是肉蓉虾蓉蛋末粉丝,还特别加了一点鱼露,味道特别的鲜。不信你们尝一尝!”  荆劭坐在桌边,装作没听见。
  第三天,肉酱蒜头通心粉,柠檬汁西芹沙拉。
  “我还以为晚潮就中餐最拿手。”思甜惊叹,“原来不是,她炒的通心粉才是一绝!”
  “荆,要不要来尝尝?”竹青看着荆劭,虽然……跟晚潮都串通好的,可这样下去到底他们两个要僵持到什么时候?
  “他这两天胃口不好,不用管他。”思甜替他回答。
  荆劭额上的青筋慢慢浮现,鸡腿饭吃到嘴里,像石子般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鸡腿饭!
  第四天,茄汁酿蘑菇,南乳煎生蚝,配鳕鱼豆腐汤。
  第五天,凤梨咕K肉,豆豉油麦菜,配紫菜排骨汤。
  荆劭简直就要患上午餐恐惧症。满屋子都是诱人的香气,思甜跟竹青还一边吃一边啧啧赞叹,他就算再怎么饿,也总是吃不下去。
  饥火中烧。又或者,是妒火中烧。没出息到了极点,他居然跟竹青和思甜这两个丫头吃起醋来了!她们可以每天游哉优哉地出入佛跳墙,可以在电话里跟晚潮有说有笑,就只有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计可施。
  好几次都差点撑不住要去找晚潮,可是这成什么话?她根本就摆明了跟他一刀两断。她喜欢跟谁来往就跟谁来往,喜欢为谁烧菜就为谁烧菜,他管得着吗?
  终于到了下班的时候,荆劭一眼看见竹青和思甜正早早地收好了东西,准备往门外蹭。
  “慢着!”他叫住竹青,“这么急,去哪里?”
  “去对面啊。”竹青顺口答,“我答应晚潮去试她的新菜。”
  “今天不行,你们两个都留下来加班。”荆劭面无表情。
  “为什么?!”竹青和思甜面面相觑。
  “外面一堆病人还没走光,你们都近视了?看不见?”荆劭的语气不善。
  “可是以前你一个人不是也可以应付……”思甜忍不住抗议。
  荆劭手里的资料“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那是以前!今天不行。今天不加班也可以,明天后天你都不用再来了。”
  “你这……”思甜刚要跟他争辩,竹青偷偷一拉她的衣角,在她耳边小声嘀咕:“算了,
  这个时候你干吗跟他来硬的?帮晚潮是要帮的,可也犯不着这样找死嘛。”
  “哦。”思甜只好作罢,但是犹自有点不甘心,还在小声嘟囔;“就会朝我们凶……那咱们不去了,晚潮怎么办?她今天晚上要招待客人、还要做菜、小沙又要出去送外卖……”
  “那也没办法,佛跳墙刚刚开业,铺子租金又那么贵,怎么请得起伙计。”竹青叹口气,“我看晚潮手里的钱就快不够周转了。”
  她们两个在墙角小小声地说话,荆劭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听。表面上是正襟危坐地写着方案,其实一口大气都不敢多出。她们说什么?晚潮的佛跳墙不够钱周转?
  她到底懂不懂做生意啊?明明就没什么钱,还敢开店!
  “荆医生——”旁边正在等他诊断的病人,疑惑地看着他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不动,他怎么了?
  荆劭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问竹青:“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啊。”竹青否认,“我在劝思甜留下来加班。”
  荆劭只好咬咬牙,要忍耐。这会儿工夫跟她们打听晚潮,叫他面子往哪儿搁?再说,他明明知道,问了也没用,她俩哪会透露晚潮的消息给他?
  他身边那位举着腿一动也不敢动的老兄,急得汗都快下来了,今天荆医生是怎么了,他没事吧?明明叫他过来换药,腿都举了半天,他都好像没看见!“荆、荆医生……”他不得不再次小声提醒荆劭。
  “什么事?”荆劭回过神,按下心里的浮躁,镇静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病人,“药换完了吗,慢走,换下一个。”
  “荆医生!”对面那位终于忍无可忍地惨叫,“还根本没轮到我换药啊!”
  “哦。”荆劭尴尬地站了起来,“那……换药是吧,这边来。”
  竹青跟思甜傻眼地看着他,这个玩笑真是开不得了,再这么下去,非闹出人命来不可。竹青摇了摇头,叹息:“你看看荆,真是……唉。”
  思甜拿出手机,“我给晚潮打一个电话。”
  对面佛跳墙的厨房里,晚潮正在把点心坯子放进烤箱里,按了开关,却忘了按下定时钮。看着烤箱上红色的指示灯亮了起来,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荆劭在沙发上抽烟,那红色的烟头在黑暗里一闪……为什么每一件事每样东西,都好像能令她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莫名其妙的细节?
  静静地靠着烤箱发呆。都已经一个星期了。开这间佛跳墙的时候,不过是开给荆劭看的;可是真的开业了,生意居然比预计的好很多,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打电话订桌子了。现在外面就还有一桌客人,他们觥筹交错的热闹喧哗,隔着厨房门都能听到。
  可再怎么热闹,也不能叫她欢喜,因为她等的那个人,还一直没来过。
  “嘀——”大围裙的口袋里,手机在响,掏出来一看,又是思甜。她在那头叹气,“晚潮,你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都一个礼拜了!我看你那个计划还是放弃好了,荆劭那家伙怕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到时候你们两个还没进展,诊所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晚潮头大起来,“他又找你们麻烦啊?”
  “岂止是找麻烦而已,他叫我跟竹青留下来加班,还差一点就把我炒鱿鱼了……我怕你还没等到他,我就已经先挂了。”
  “我也就快没招了,就最后一天,过了今天,如果他还是没动静,我就放弃。”晚潮咬了咬嘴唇,轻轻关上电话。
  思甜说得没错,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真是等够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在这几天工夫里消磨得一干二净。只要过了今晚,明天就一定找上他诊所!他就只不过想要做朋友?好啊,那就做朋友好了,这只猪,等他聪明起来怕是要下辈子了。
  回头看一眼炭火炉上那罐汤,小小一点微蓝的火苗,静静舔着坛底,打开盖子看看,汤色清澈如水,可是浓香已经四溢开来。准备了这么多天的佛跳墙,火候终于差不多了。所有的材料,都挑最好的买;单是骨汤就要提清好几次,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花这样的心思。
  “小沙!”晚潮扬声叫,“送外卖——”
  就一次,最后一次,要是再看不见荆劭的话,就再也不打他的主意!
  已经八点了,荆劭诊所里挤挤攘攘的病人,终于慢慢地散了。
  思甜和竹青还在忙着收拾药品器械,荆劭擦了把额上的细汗,拉把椅子坐下来歇口气。不知怎么了,胃里隐隐作痛,中午那盒外卖早就冷了,还在桌角搁着。晚潮真是把他的胃口养娇贵了,什么毛病不好学,学会挑食!
  晚潮……她在做什么?窗子对面,隔着街,佛跳墙正灯火通明。
  “叮——”门外有人按铃,他回过头,洁净的落地玻璃门外,是小沙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手上还垫条毛巾,捧着一个大肚陶罐。
  思甜刚从配药房出来,还来不及过去开门,荆劭已经“呼”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拉开门,“又是你!”
  小沙吓了一跳,嗫嚅地答:“对啊……思甜姐不是说加班吗?我来送汤给她。”
  思甜赶紧过来招呼小沙,“快进来,嗯,真的好香,这又是什么?”
  “我们的招牌菜,佛跳墙。”小沙赶紧双手奉上陶罐,“晚潮姐还说,有个典故呢,什么……坛启荤香飘四方,佛闻弃禅跳墙来,对,就是这句。就说这道汤煮出来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了,就连庙里的神佛都会丢了经书跳墙出来吃呢!”
  虽然说得夸张,可那盖子都还没揭开,浓郁的香气已经钻了出来,饥肠辘辘的思甜忍不住就差点双脚一软,“她还真的会做这种东西……我真是爱死晚潮了!”
  荆劭额上青筋一跳,大概是今天实在太累了,耐心已经磨到极限,他脆弱的神经实在经不起这种强烈香味的刺激。
  佛跳墙?!她到底还有多少花招?真是受够了!佛祖会不会跳墙他是不知道,可他是再也不想跟她耗下去了。去他的面子不面子,面子又不能当饭吃!“思甜看好诊所,我出去一下!”他扯过外套,头也不回地交待一句,“砰”地摔上门。
  “荆大哥的火气还真大。”小沙缩了缩脖子,“会不会去找晚潮姐吵架?”
  竹青从里面走出来,“放心,到现在为止,荆劭跟晚潮吵架,还从来没有吵赢过。再说谁还看不出来,他天天心烦意乱,还不都是为了晚潮。”
  思甜也笑了,“晚潮算得还真准,到了佛跳墙这一天,荆劭果然就忍不住跳出去了。”她伸个大懒腰,“行了,咱们都幸不辱命,快点尝尝这罐好汤——下面就看晚潮自己的。”
  
  第七章
  佛跳墙。
  这个时候,正好九点多,夜未央,酒正酣,虽说只有一桌客人,却推杯换盏的正热闹。
  晚潮正在桌边招呼客人,刚上一道新菜,剁椒鱼头。大家纷纷大呼美味,“这个这个——到底怎么做出来的?”
  “这可是一道名菜,据说在湖南,评价一个厨师的好坏,就考他做这道剁椒鱼头的功夫如何。”晚潮笑,“最重要的是剁椒……不过做法是独门秘笈不外传的,要想知道的话呢,就跟宋英勋一样,乖乖跑来拜山门。”
  “没错没错,我已经正式拜山学艺,认晚潮做师姐。”在座的赫然正是宋英勋,上次在荆劭诊所,被那两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和蒜蓉凤尾虾,引得口水都快流下来的那一位。
  “难怪你成日地鼓动大伙儿来这里吃私家菜。”有人取笑他,“原来是来捧场,讨师姐的欢心。”
  “嗤,你少土了,现在私家菜才是最讲究的,你以为随便找家馆子就吃得到这种菜?”宋英勋嗤之以鼻,“告诉你,再过两天,你就算提前一个礼拜跑来订桌子,都未必订得到,不信咱们走着瞧。”
  “噗!”有人笑得喷酒,“你比人家这位谢小姐至少大一圈,还好意思赶着人家叫师姐?”
  “那怎么不可以?”宋英勋正色反驳,“我姓宋的粗人一个,这半辈子走南闯北的还真没服过谁,就只有两个人例外,头一个是当年中心医院的荆劭,你们也都知道他吧,说起来,我这条命都是他救的。别看那时候他年轻,可没人敢接的手术刀,就他一个人接得下来;他一上手术台,所有人都乖乖地大气都不敢出。可惜我是没儿子,不然说什么也要送给荆劭当徒弟,光是挣钱不算什么本事,这哪有什么东西,比人命还金贵的?”
  “你以为当医生是那么好学的?”旁边有人泼冷水。
  “就算学医是学不成了,咱学学厨艺总可以的吧!”宋英勋哈哈一笑,“吃可是人生第一乐趣。我说这第二个佩服的人,就是我这位小师姐谢晚潮,人家就有这个天赋,什么材料到了她手里,味道就是不一样。你知道糖醋排骨有多少种做法多少种口味?她苏浙川粤沪,样样都拿手,你说我能不服吗?”  晚潮本来正在开一瓶红酒,听他说到荆劭,不禁停下手。
  没错,宋英勋也说过,他是竹青思甜介绍来的,可想不到他跟荆劭原来也是旧识。当年的荆劭……一定就像他说的那样,众星捧月的出众。也许就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正在出神,忽然听见“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推开了,打断了晚潮的片刻心乱。
  这又是谁?晚潮一回头,蓦然怔住。站在门口的,赫然竟是……荆劭?!
  他终于还是来了。晚潮瞪着他,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几乎连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凝固。他来了!一时间,分不清是意外还是喜悦。
  想过无数遍,他会什么时候出现又会怎么样出现,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才发现一切的想象,都跟现在不一样,都没有这一刻来得震动。
  他终于懂了吗,她离开,只不过是想要被挽留。
  从离开他的那一天起,她一个人忙忙碌碌地筹办佛跳墙,租铺子、布置店面、找帮手、定做招牌、印广告、写菜谱……那么忙,可是从来不觉得辛苦,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靠近他身边。
  这些日子,也忙里偷闲晒太阳,听音乐,也跟思甜竹青逛街喝茶开玩笑,以为自己逍遥快活,就算没了他,一个人也可以过得舒服精彩。
  谁知道,就在这一刻,一眼看见他的这个瞬间,忽然发现那都是假的——那些开心的笑,不停的忙,都是假的。因为一颗心,忽然像刚醒过来一样急跳,在胸口传来怦怦震动的回音,四周的灯光空气酒香人声,一下子变得无限遥远,如同隔着个玻璃罩子似的不相干。
  只有几步开外的那张熟悉的脸,牵引她所有的心神,这才发现,原来这么久,心里一直都有根弦,在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的地方,紧紧地绷着。以至于在看见他的这一瞬,整个人都好像蓦然松了下来。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有片刻沉默的对视。
  荆劭是从诊所直奔这里而来,推开门的那一刹,心里头还憋着一口气,晚潮到底哪里出了毛病?钟采来的那天,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却已经摆出了一副鸡犬不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他哪里惹到她了?这件事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可是门一开,笑语喧哗,灯光一泻而出,她在灯下蓦然回头——荆劭忽然呆住了。
  温暖的灯光照着她的脸,细腻如蜜,熠熠生辉。他正好对上她那双熟悉的乌黑眼眸,那似嗔似恼似惊似喜的神情,那鬓边滑落下来的浅浅一缕发丝……似乎是极之熟悉,又似乎是焕然陌生,原来——原来她脸上的伤,已经都好了?!
  荆劭站在门口,忽而发现自己的冲动莽撞。
  他来做什么?气冲冲地跑来,兴师问罪还是找她理论?蓦然发现都不是。其实他不过就是想见她而已。想见她一面,想到失去了控制。
  不过这么一个照面,他居然觉得腿都软了。心里“怦”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重重地落了地。
  晚潮穿着一件手工百衲围裙,她下意识地用手拉了拉围裙下摆,那里有她自己歪歪扭扭缝上的一只卡通猪十字绣,粗糙的缝线磨着手指,心里一丝丝的慌,穿成这样,不大好吧?头发也掉下来了……他盯着她看什么?
  终于过了很久,才听见他说:“晚潮,你出来一下。”
  “什么事?”她握紧了手里那瓶红酒,凉凉的玻璃瓶子都快被她捂热了。
  “我有话跟你说。”荆劭看了看这满堂的宾客,总不能就在这里拉着她理论吧。
  晚潮转过脸,装作不瞧他,听他这种语气,居然还很襥?他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大晚上跑来不是下战书的吧?女子兵法守则第一条,男人是绝对不能宠他的,先要教会他收敛脾气。
  荆劭蹙起眉,她还敢跟他耍酷?!看来不用点硬的是不行了。这丫头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
  “荆老弟!”已经呆呆看了半天的宋英勋,终于看出苗头不对,站起来想打个圆场,“你怎么也有空来这边,我正好想跟你聊聊合伙的事,来来,这边坐!”
  荆劭哪有闲心理会他?铁青着脸一把拉过晚潮,“跟我出来!”
  “哎——”宋英勋还不知死活地想?嗦,却一眼看见荆劭那脸色,话在喉头咕噜打了个转,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算了,大家都是男人,他也不是白痴,自然明白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他的好。
  晚潮反应不过来,被荆劭硬生生拖出门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他怀里,好不容易狼狈地站稳,劈头痛骂他:“你到底发什么疯啊?一个月不露面,现在跑来这里耍横,你最好看清楚,这里是佛跳墙,佛跳墙!我的地盘!”
  “什么叫一个月不露面?到底是你不见我,还是我不见你?”荆劭不由分说把她禁锢在墙壁和自己的双臂中间,“我到处找你,思甜跟竹青都跟你串通好了吧,看着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什么房屋中介什么社区登记,搞了半天,你跑到我对面开起店来了!这也就算了,开店就开店,可是居然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谢晚潮,你到底当我是死的活的?”
  晚潮背后紧紧地贴着墙壁,墙是冷的,她身上却忽然发起烫来。他的脸,跟她只有半尺远,她连他愤怒的心跳都听得清楚,“我开我的店……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嘴硬,可是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啊,好像忽然想起那一夜,他抱她在怀里,呼吸轻轻拂上她的脸,那么万籁俱寂的温柔。
  “跟……跟我没关系?”荆劭却不禁气结,“你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这条街铺面什么价,你也敢租?装修店面、买东西、请伙计、办执照、印广告,这得多少钱啊?你有多少家底,我又不是不知道,都赔光了你去睡马路?”
  “用不着你操心,我敢开店,就赔得起!再说了,你刚才没看见,店里生意好得很?”晚潮涨红了脸,还不都是他惹的!倘若不是因为他,她吃太饱撑着了不成,跑到他对面开什么私家菜馆。
  “行了我不跟你斗嘴。”荆劭知道抬杠是抬不赢她的,从来他们两个不管争什么,在口舌上面他就占不到半点便宜,“这个你拿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信封,往晚潮手上一塞,“我先回诊所。”
  这什么东西?他还给她写信?!
  晚潮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突地一涌。自从十七岁跟某男生看电影时睡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这种东西了。真想不到,荆劭还有这么细腻的一面!有什么话,是当着她的面不好意思说,还要用写信这种办法来表达的?
  带着一丝再也忍不住的窃喜——晚潮小心翼翼、心领神会地抽出了信纸——这什么!什么东西,支票?!
  “荆劭!”她失声叫起来,“你这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钱啊。”荆劭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一脸的震惊恼怒。她那什么表情?“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总不能看着你去喝西北风。你不用谢我。”
  “谢……你的大头鬼……”晚潮喃喃自语,欲哭无泪,一场朋友?他刚才说一场朋友!
  煞费苦心,离开他,又不敢离得太远,靠近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像烤一只千层酥一样小心翼翼地掌握火候,这样变着法子调教他,居然,到头来都是白费功夫!
  荆劭,荆劭,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蠢的男人?
  “你不是里面还有客人要招呼吗?”荆劭还以为她是感激得呆掉了,“我还得回诊所。”
  “你给我站住!”晚潮伸手把他拽回来,顺便实在气不过,狠狠跺了他一脚,“你拿钱来到底干什么?入股啊?”
  “我没这个意思,你拿着就行了。”荆劭不以为然。
  “呵,你还真大方——”晚潮瞄了一眼手里的支票,“这数目都够我付首期买房子了,是你预备扩充诊所的钱吧?行,这钱我收下,佛跳墙从现在开始就算你一半,可别说我占了你便宜。”她越说越气急败坏,“以后我的客人就是你的客人,我赚你就赚,我赔你就赔,我们两个终于可以哥俩好地搭档做生意了——你还站在这里呆着做什么,还不进来帮忙招呼生意?”
  她不由分说地把荆劭拖进佛跳墙,一桌子客人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
  “荆——”宋英勋这回又站了起来,“来来来,这边坐!平常我都不够面子请你出来,今天可赶了一个巧。”他忙着帮荆劭腾出座位,“我还真得好好敬你几杯!”
  “你先不用忙,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荆劭也算佛跳墙半个老板了。”晚潮把宋英勋按回座位上,“就算有人要敬酒,也还轮不到你。”她回头朝荆劭一笑,暗暗地咬着牙根儿,“来啊荆医生,请坐,今天这瓶酒算我的,我就借这瓶酒,庆贺你投资入股佛跳墙。”
  荆劭尴尬起来,“还庆什么贺,你跟我……”
  “少废话!你跟我,你跟我怎么样,咱们就是好朋友,好兄弟,搁在古代咱们立刻就应该插个香头拜把子了。”晚潮没好气地拿过桌上刚才那瓶红酒,往面前的杯子里斟,可是不知道怎么了,酒随着她的手簌簌地抖,慢慢溢出杯沿,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迅速晕开。
  她不说话地倒满两杯,一杯给荆劭,一杯握在自己手上,“这一杯,是谢谢你,在我脸上有伤的时候,没地方可去的时候,让我住在你家里。谢谢你给我煮的面,还有洗头发换药做手术,让我的脸恢复原来的样子……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
  她一仰头,酒到杯干。荆劭吓了一跳,她那一罐啤酒就会醉的酒量,是不是疯了!但是,这种时候,众目睽睽,也由不得他反对,只得陪她干了这杯酒。
  “好酒。”晚潮啧啧赞叹,“真不愧是澳洲玫瑰庄的酒,我们再来。”她继续添满荆劭的杯子,努力镇定,可是酒还是不听话地洒了出来。
  “第二杯,是赔礼道歉。”她笑着抬起头,“那天,就是因为我不肯低头跟钟采道歉,所以我们才会闹翻的。现在我跟你说对不起,都怪我,扔掉她的东西,跟她吵架,还赶她出门,终于害得你们不能百年好合。”她再仰头,又一饮而尽。
  “晚潮——”荆劭开始觉得不对。
  看着她这么豪气万丈地喝酒,他忽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揪紧。
  “你到底喝不喝?我这么有诚意,你都不给面子?”晚潮一拍桌子,凶巴巴地瞪着他。
  荆劭只好再喝一杯。
  “师姐……这酒可不能这么喝,会醉的。”宋英勋想阻止。
  “我会醉?”晚潮嗤之以鼻,“我谢晚潮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酒量好。”她不理会他,只管倒酒,咦,两杯酒下肚,果然壮胆,手也稳了下来,酒稳稳地斟进杯子里,刚好满杯。
  “第三杯……”她放下酒瓶,看着荆劭,“是祝贺我自己,终于有一天,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也不枉我费心费力地帮你煮饭打扫,养花养草,教你泡妞,陪你喝酒。”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顿一顿,才接了下去:“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荆劭?病人、房客还是家务助理?又或者是搭档?红颜知己?狗头军师?现在好了,我总算知道答案了,我们是朋友。”
  也不再看荆劭的脸色,她把酒饮尽,杯子往桌上一扣,“今天晚上,小沙送去的那盅佛跳墙,你没尝一尝吗?我猜你没尝过,不然就不会这么大火气地跑来。真是可惜,这盅汤,只是熬骨汤就熬了三天,又用了金钱鲍、天九翅、鱼唇、蹄尖、羊肘、鸽蛋、肚片、鸭肫、海参、蹄筋、火腿、干贝、冬笋……这些材料,每一样的刀工火候都不同,下锅之前,有蒸的、氽的、过油的,只说那个熬汤用的坛子,就是十年的陈绍,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而且只能用烧木炭的炭火炉……都想不起费了多少工夫,大概这辈子,我也就只做得出这么一坛佛跳墙。”
  她大约是酒意上涌,喃喃地自言自语:“今天晚上,你要是错过,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呵呵,还说什么,坛启荤香飘四方,佛闻弃禅跳墙来?谁写的这种歪诗,起的这种名字,真笑掉人大牙了,禅是那么好弃的吗?”她低下头,看着桌布上那晕渍开的一大团酒渍,下意识地捉起围裙一角擦了擦,她用心缝的那只十字绣卡通猪,终于逐渐被酒渍染得面目模糊。“荆劭,其实,钟采就是你的禅。”
  荆劭怔住,不能言语。酒添三分色,她容光照人,可是那种语气……那种语气,不知道为什么,听得他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她只不过是淡淡地说着她的那盅佛跳墙,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可就是没来由地,他心口传来一丝丝深深的悸痛。
  蓦然想起她第一次,蒙着双眼,为他做的那盘火腿蛋炒饭;她为了洗不洗碗,跟他讨价还价;在洗手间门口,因为扔掉钟采的东西,她还挨了他的骂……神思忽然有片刻漂浮在空中,记忆在心底半明半灭地杂乱闪过。
  第一次吃她做的红烧肉跟圆葱烧卖,抬起头,看见她眼底一抹那么温柔的神情。第一次煮面给她,她一边挑剔,一边吃得碗底朝天汤都没剩。第一次坐在露台上跟她聊天喝啤酒,她还教他谢氏泡妞秘笈,当时的星光,美丽如童话一般。
  想起她握着他的手,说:“我就只相信你,荆劭。”
  想起她乌黑清澈的眸子,发丝间浮动的暗香,想起她穿着他的大衬衫,卷着袖子,腕上一串精致的翠玉绳结。
  一时间,各种杂沓的零碎的旧日片断,忽然一起涌上来,就连荆劭自己,也从来没曾察觉,他记得是这么清晰这么鲜明,清晰到当时的一举一动,每个眼神,每句话的语气,当时的星光和香气……
  原来!他忍不住震惊,原来,这些一直就藏在他心底某个角落里。
  晚潮……他和她,明明……这算怎么一回事?!在这念头闪过的瞬间,荆劭差一点被自己吓住了。
  正在心头混乱,空气里忽然传来“噼啪”一声轻响,一片漆黑。怎么了?荆劭的反应有点迟钝。
  “怎么回事……”
  “停电?”四周人声杂沓。
  “厨房里的烤箱!”是晚潮的声音,“忘了定时了——糟啦,一定是保险烧断了。”
  荆劭摸着黑找过去,居然正好拉住她的手臂,“电闸在哪里?”
  “我自己会修。”她挣脱了他的手。
  “晚潮!”荆劭叫了一声,可是听不见回答,她的脚步声匆匆往厨房那边去,走得太急了,还“砰”的一声,带翻了身后一把椅子。
  呵,痛死了!晚潮揉着膝盖,摸着墙壁一瘸一拐地往厨房走,这一下撞在椅子角上,撞得可狠,一定淤青一大片。当初在荆劭家的时候,蒙着眼睛走来走去,也没这么倒霉,撞瘸了自己一条腿。不过这都得怪他,要不是他没头没脑地闯进来,还把她气得半死,怎么会忘了厨房里还烤着点心忘记定时!
  好不容易摸到了橱柜,摸索着翻出一根蜡烛,却又到处找不到打火机。明明记得以前买过一只啊……
  “嚓”的一声,黑暗里亮起一束光,一只打火机出现在她眼前。
  晚潮抬起头,正对上荆劭的双眼。晚潮心里打了个突,“你……你进来干吗?”
  “修电闸。”他回答,拿过她手上那支蜡烛,点了起来。晚潮搬过椅子,没好气地推开他,“行了荆医生,怎么敢让你操心,修电闸修水管这种事,我也很在行。”
  “看你这一身酒气,还不赶紧下来——”荆劭伸手拉住她,却不提防晚潮一个没踩稳,身子一歪,正好被他这么一拉——“啊呀!”
  扑通!哐当!
  你干吗!”“没事吧?”椅子翻了,两个人跌成一团,蜡烛飞到了墙上去,倏地熄灭。荆劭本能地接了晚潮一下,可是仓促间哪里接得住,直接被她连人带椅地砸到地上来,幸好还是背部先着地,不然真会脑震荡。
  黑暗里,两个人有片刻反应不过来的寂静。
  “呵,呵呵……”呆了半晌,晚潮忽然小声笑起来,笑得话都说不匀了,“叫你、叫你不要过来……你看……”
  荆劭却不出声,心头一阵跳,晚潮,晚潮就在他的怀里。
  她摔得爬不起来,却不喊痛,只是一径地笑,他垫在她身子下面,只觉得她笑得身子都在轻轻地抖,语不成声,也不知道摔跤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好笑?她一定是醉了。
  “每次跟你在一起,就会烧糊了东西……还有上次那个鳝鱼羹……”她勉强地止住笑,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晚潮。”荆劭轻轻叹口气,揽住她,撑起身子,“你醉了。”
  “哦。”她老实地回答。这次,这次是真的。她的手跟脚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好像踩在棉花堆里,只有神志是清醒的。
  黑暗里,想起他怎样一圈一圈,解下她脸上的纱布,想起灯影底下,他那么好看的眉和眼。
  其实她不是没见过比他好看的男人,甚至在第一次刚刚看见他的时候,还觉得他真的很落拓。他对她,也绝对不是最温柔。他纵然聪明,那也只不过用在手术台上。真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在那一刻,就因为那一眼,她的心,忽然为之一倾。
  “你今天,记不记得刮胡子?”她伸手摸索他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在两个人之间狭小的空隙里飘荡。
  今天,他一定是刮过胡子的,因为她闻见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而且就是她买的那一款,蓝色瓶子的阿迪达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地找借口,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借口实在烂得很,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管不住自己这只手。太想念,太渴望,太想摸一摸他温暖的脸。熟悉的轮廓,陌生的触感。
  “晚潮……”荆劭一震,她的手在他脸上,轻轻从鬓边,到额角,再下来,顺着鼻梁触过唇角,柔软细腻,轻若羽毛,手心里依稀还带着一丝温软的凤梨酥的香气,就好像当初,她偷偷把纸包里的凤梨酥,硬塞进他的口袋里。
  这回她在烤箱里烤着的点心,一定又是凤梨酥。
  怦,怦,怦。他的心跳和着她的心跳,一样急促一样温柔。荆劭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模糊轮廓,一定是他看花了眼,在这样的漆黑里,也仿佛看见她晶莹的眸光。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揽住她的那边手臂,越来越使不出力气,好像那半边身子,都一阵一阵地酥麻,隔着她的衣衫,触到她柔软的身体,热流缓缓沿着指尖蜿蜒地爬了上来,一直蹿到了胸口。
  荆劭忍不住咬紧了牙关,血管里的血液一波一波地澎湃奔突,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欲望陡然被点燃,转眼之间,就成了燎原的火,整个身体都突然紧绷地炙痛起来。
  不行,不行,他怎么能对晚潮有反应?!
  可是,耳边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她的手从他脸上移到他的胸口,紧贴着他激烈的心跳;熟悉的暗暗幽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他面前零点一厘米,忽然停住。
  淡淡酒气,淡淡的香,空气里诱惑的气息,浓得快叫人窒息。荆劭的呼吸都几乎停止,等一等,先等一等……可是,来不及阻止自己,就在这一刻,他蓦然低头,吻上了零点一厘米之外,她的双唇。
  出乎意料的柔软,从来没有想到的温软和芬芳。只一触,胸口就是一悸,汹涌的欲望,闪电一般贯穿下来,他蓦然箍紧了双臂。
  晚潮的手压在他肩下,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般,紧紧攥住他的毛衣。醉了,真的是醉了,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做什么,分不清心里是甜蜜还是酸楚,只有他,是她所有渴望的焦点,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他的怀抱!
  荆劭的呼吸那么粗重,烫得她炙痛,他的双臂越箍越紧,可是他并没有察觉,心动如狂潮,转眼间冲破了岸堤,一浪接着一浪地涌上来,不知道是谁席卷着谁,在浪尖的漩涡里沉沦——
  “砰砰砰——”
  寂静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遥远的巨响,荆劭停了一停。可是神志还漂浮在半空里,一时之间,分不清是什么在响,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砰、砰!”敲门声继续响起来,外面是宋英勋疑惑的声音,“荆劭!晚潮!你们没事吧?”
  荆劭一个激灵,猝然坐了起来。他——他在干什么?!
  晚潮还没有回过神来,迷糊间低语:“什么声音?”
  荆劭一把抱起她,摸到身边的椅子,把她放了上去,“喀”的一声轻响,不知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弯腰一摸却是刚才那只打火机。本能地捡起来打亮,火光摇曳地一跳,他也在这一瞬间重重地一震,蓦然清醒——晚潮!他居然,占了晚潮的便宜!
  荆劭的头一阵晕。
  一定是他出了毛病,刚才到底怎么了,明明就是一直克制着的……
  “荆劭!”宋英勋听不见他们回答,越发急了,刚才好像听见里面什么东西掉下地的声音,可是过来一看,怎么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荆劭来不及多想,先拉开了门,“电闸……坏了……”真要命,他居然有点口吃起来。
  好在外面也是黑的,宋英勋也看不见他的脸色,听见他回答,也放下心来,“先点个火再修嘛,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荆劭哪敢让他进来?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死胖子还真会挑时候!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干吗那么多事,深更半夜的赶回医院帮他开刀,随便让他死到哪里都成啊。
  宋英勋前脚刚走,荆劭就点亮手里攥着的打火机,在墙脚底下找到刚才那根蜡烛,好不容易才点燃,手一直在轻轻打着颤。蜡烛融化的油滴上手背,也顾不得擦一擦,先俯下身去看晚潮。
  她没事吧?有没有摔着哪里?有没有被他吓着了?
  烛光摇曳,照着晚潮星光一样温柔的眼睛。她的神情是从来没见过的,嫣红如酒。
  “晚潮……”他叫了她一声,“你怎么样?”
  她只是微笑一下,不说话,眼神好像找不到焦点。
  荆劭汗都下来了,看她这样子,一定是被他吓傻了,“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刚才……一定是喝多了。”他开始强为自己找理由,一定要解释,即便是语无伦次也要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你不要误会……你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晚潮的神色逐渐迷惑起来,他在说什么东西?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深情款款地在她耳边说“我爱你”吗?
  “其实今天我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把支票送过来,谁知道会喝酒,还停电……”荆劭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心里越发没底,手上的蜡烛又一滴蜡油滴下来,烫得他一痛,可是哼也不敢哼一声,他活该!居然无耻成这个样子——喝酒又怎么样?停电又怎么样?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借口实在荒谬,难道喝了酒停了电,就可以把人家抱在怀里强吻?“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都是我的错,你……可不可以,就当今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辈子,他真从来没试过这么慌这么惭愧,只怕从今天开始,在晚潮眼里,他就得挂上一只“色狼”的牌子。可是,刚才,他真的就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身不由己,她明白不明白?! 晚潮逐渐清醒过来。寒意慢慢沿着脊背往上爬,什么,他说什么?
  喝多了?不是故意的?当作一切没发生?!
  “荆劭!”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我真是够了!你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立刻让你变成哑巴?”
  荆劭一呆。她居然气成这个样子,这下完了,祸闯大了。
  晚潮扶着椅子站起来,掉头往外走,趁她的心脏病还没发,赶紧离开这头猪是惟一的办法。
  “晚潮——”荆劭一急,伸手拉住她,“你先听我解释。”
  晚潮本来就酒意没消,站不太稳,被他这么一拉,差点又扑进他怀里。转了转晕沉的脑袋,她一手拽起荆劭胸口的衣襟,想要拿出所有的粗口话劈头痛骂他,却偏偏使不出半分力气,只盯着他熟悉的浅灰色毛衣上那三粒米色纽扣,心里又是酸,又是苦,终于叹了口气,“荆劭……我,认输。”
  这男人,这笨蛋,她已经这样的表白,这样的厚着脸皮引诱他,连佛跳墙这样的压箱底绝活都使了出来,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赢取他的心。真是——黔、驴、技、穷。
  “你认什么输?”荆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揣摩她的神色,不知道她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晚潮再次挫败地垮下肩膀。
  “我是说……”她从牙缝里硬生生地迸出几个字,“刚才,我不是因为喝醉酒。”
  荆劭一怔,晚潮已经甩开他的手,掉头出门。
  她还说她没醉?连路都走不稳,两只脚绊来绊去。荆劭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又一滴蜡油滴下来,他的手一震,她说……刚才,不是因为喝醉酒?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不是、是不是就表示……荆劭猝然屏住了呼吸。
  不会吧,这种事情就连想也不应该想,难道晚潮也有一点——喜欢他?!
  
  第八章
  “竹青……”
  荆劭手里的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你先等一等再忙。”
  竹青爱搭不理地回头,“什么事啊,老板?”
  “你那什么态度,”荆劭不满,“这两天我又没叫你跟思甜来加班。”他顿了顿,终于好不容易开始试探,“你……你也是女人,对吧。”
  竹青翻了一个白眼,难道他忽然发现她是个男人?
  “那么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女人,会允许一个男人……”荆劭尴尬地说不出口,“这么说吧,如果换做是你,如果有人在你喝醉酒的时候,占了你的便宜,你会怎么样?”
  竹青愕然,“那还不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喊非礼!报警!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荆劭汗下。连竹青这么好的脾气,也说这样的话,那晚潮还不早晚阉了他?!
  “那再如果——”他定了定神,“万一你心里也喜欢他,然后发生了这种事,又怎么样?”
  “那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啦。”竹青一头雾水,“荆,你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吧,怎么问这种蠢问题?”
  荆劭讪讪然,支吾了一下,终于还是不屈不挠地问下去:“现在又假设,有一个人,男人,他跟你一向是很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既没有给他耳光,也没报警,可是第二天你一声不响失踪了,这又是为什么?”
  可怜的竹青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你能不能不要拿我打这种比喻?到底是谁跟谁啊?”
  “唉。”荆劭颓然靠近椅子里。这叫他怎么说得出口!那杀千刀的色狼,就是他荆劭,而那个被欺凌的弱女子,就是她的死党,谢晚潮?竹青不撕了他才怪。
  两天了,对面那扇白色格子门被他从早晨盯到晚上,却一直不见人,只有一只“休息中”的牌子,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晚潮到底又跑哪去了?不要再玩了,再找不见她的人,他一定会死于精神崩溃。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都闲着不干活。”思甜从外面进来,看一眼荆劭,“有人好像在郁闷啊。”
  “不知道他这两天都是怎么回事。”竹青收拾着药品盒子,“荆,你打起精神来好不好,下午还有一台手术,对了,你在报纸上打广告找助手跟护士,他们也是下午面试。”
  “就不能推一推吗?”荆劭烦躁地站了起来。
  “人命关天,老大。你到底是不是第一天在这行混,这么草菅人命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一边的思甜忍不住回头,“你是欠了高利贷还是怎么的,这么心不在焉。”
  “晚潮……不见了。”荆劭又往窗子对面的佛跳墙看了一眼。
  “那有什么稀奇,也许她做得累了,休息个三两天,不行吗?”思甜叹口气,“荆,你是怎么了,这两天就为了这个心神不定?”
  “不是这么简单……”荆劭语塞,他说什么,他哪敢说晚潮失踪的真正原因。
  竹青心里一动,刚才他还问了那么一堆不着边际的问题,该不会是他跟晚潮……正要开口问他,却听见门口“叮——”的一声,有人按铃。
  竹青和思甜一起回过头,“请进!”
  荆劭负着手站在窗前,怎么办,怎么办?这件事到底要怎么挽回?没错,他喜欢晚潮这的确没错,可是也用不着这么暴力吧,一上来就……
  等等,怎么回事,后面这么安静?竹青思甜都不去招呼病人,在干吗?
  他蓦然转过身,是不是——晚潮来了?!
  可刚回头,一团艳光就映入他眼帘,不是晚潮。精致的黑色低领蕾丝小衫,层层叠叠流花瀑彩的沙龙裙子,镶满珍珠的包包……居然是钟采!贵气逼人来的钟采。
  钟采正在对他微笑,恰到好处的笑容,温婉一如当年。
  荆劭一怔,上次晚潮跟她闹了别扭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钟采的面,她这次突然找上诊所,又有什么事?
  “荆劭,我有话想跟你说。”钟采走进来,轻轻关上门,她还是这样的优雅。荆劭不禁分神,晚潮就不同,她关门都是用脚的,因为她手里总是有零食,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零食。
  其实从医生的角度看,这不算一项好习惯,但晚潮屡教不改,她就总有本事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地跟他抬杠。
  “荆劭?”钟采犹疑地看着他,他在想什么?
  “你别在意,”竹青摇头一笑,“这两天他一直就这个样子,症状时轻时重。”
  思甜拉了她一下,使个眼色,“钟采不是说有话跟荆商量吗,咱们出去买盒饭。”竹青会意,跟思甜一起走出去。唉,晚潮到底跑到哪里逍遥去了,人家都找上门踢场子了!
  荆劭在钟采对面坐下来,隔着桌子,抬眼看着她的脸。妆容明丽,无可挑剔,却让他觉得陌生的脸孔。
  “荆劭,我是来跟你解释,上一次的事。”钟采开了口,“那天其实我是喝了一点酒,所以不是很冷静……我误会那位谢小姐是你的女朋友,结果还惹得你们起了冲突,真是抱歉。”
  荆劭没说什么,摸出一根烟,随手点上。
  是钟采的误会吗?真的就只是误会吗?他想起那天,晚潮喝酒的时候说过的话——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荆劭?病人、房客还是家务助理?又或者是搭档?红颜知己?狗头军师?
  他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他的心里,她是极之重要、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这么强烈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咳!”钟采轻轻咳嗽一声,拉回他的思绪。荆劭看见她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你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对不起。”荆劭坐直了一点。
  “你知道我以前是从来不碰酒的。”钟采说。
  “哦。”荆劭点点头,那是自然,钟采的礼仪教养一向无可挑剔,没有任何不良恶习,但是晚潮……他再次打断自己的走神,不要再想了,晚潮晚潮,这样下去还了得?
  “你不想知道,现在我怎么会开始喝酒的?”钟采问,神色间渐渐流露一丝落寞。
  “为什么?”荆劭吸了一口烟,弹一弹烟灰。忽然觉得有点滑稽,已经这么久没坐下来跟钟采说话了,忽然之间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她的生活,他全然陌生;就算她有心事,他又能帮上什么忙?今时今日,以罗家女主人的身份地位,她还有什么是得不到、做不到的,需要他来解决问题?
  或许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一直隐隐期望,钟采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现在……荆劭忍不住摇头,带出淡淡一丝自嘲的笑,他们已经根本回不到从前。她不能,他也一样。
  钟采静静地凝视着荆劭的脸,终于叹了一口气。他变了。那么漫不经心的一笑。
  “你现在……一个人?”她问,“过得好不好?”
  “还行。”荆劭没说什么,“倒是你,好像有什么问题?”
  “荆劭,如果……”钟采咬了咬嘴唇,“我是说,如果,我们之间还有可能的话,会不会有机会重新开始?”
  荆劭不提防她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禁一怔,她什么意思?重新开始?
  “我知道,当初我那么一走,你心里一直还在怪我吧。”钟采慢慢低下头,“可是你也知道,我去做空姐,也是不得已……当时医院里情形那么乱。接下来的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忽然一下子,看到这个世界上,人和人是这么的不同——有人可以坐在头等舱里颐指气使,有人只买得起打折的机票;有人辛苦存钱好几年就只为了买一只戒指,又有人几十万上百万的首饰只戴一次就扔进抽屉里……”
  荆劭深深地看她一眼。
  这是第一次,她开口向他解释当年那个选择。钱是重要的,他明白,事关生计,甚至人情冷暖。他也从来没有认为,这件事是钟采的错。
  感情有什么对和错?只分聚和散。
  “罗兆佳就是那个时候,在飞机上认识我的。”钟采继续说,声音渐低渐惘,“他很下功夫追我,闹得整个公司都知道,有一阵子,我飞哪里,他就跟去哪里,天天一束花送上来,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
  荆劭有两秒钟分神。记忆忽然闪回那日在露台上,跟晚潮一边聊天一边喝着啤酒,她笑着对他说:“泡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哪还有人送花送钻石?那都是应景的东西,天天送花太俗气,送钻石又市侩,再说除了暴发户,哪有谁一见面就掏颗钻石出来的?你要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然后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地满足她!”
  那么晚潮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心里,想要什么?
  荆劭沉默地靠近椅子里。当时不觉得,只当她说着玩,可现在想起她的话,心里头真是滋味纷乱。
  “……然后他就帮我买下那层店面,经营米兰一只牌子的女装,其实也无所谓赔或赚,找点事情做而已。”钟采还在说着她的话题,“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我越来越怀念以前在中心医院里的那段日子……逛街也总会逛腻,买东西也总会买够,钱这东西,真是也没什么用处……其实当初我不过是赌气,想证明自己可以过得比别人都好,只要我想,就可以得到。但是荆劭,我越来越不明白了,到底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一天比一天的不快乐。”
  她说到这里,怔怔看着荆劭的脸,神色逐渐迷惘,“荆劭,我真的……很想念你。”
  荆劭按熄了手里的烟头。平静,居然是这样的平静,听见钟采这样的一句话,他居然感觉不到欢喜和震动。
  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明镜一般的透彻清楚。
  “钟采。”他看着面前钟采的眼睛,“有时候感情也就像一杯水,放久了,就会凉,其实你要的只不过是快乐而已,不是我。”
  “可是——”钟采呆住了,以前的快乐,紫藤架下的初遇,他下雨天用外套包裹她的温暖,他看着她微笑的那种眼神……都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不可能,怎么可能,他是她的,就算离开他,那也是因为知道,没有人能代替他心里,她的那个位置。
  错了错了,她忍不住地心慌起来,一定是哪里出了错,荆劭明明一直都是喜欢她的!不是只要回头,就可以回到他身边吗?不是这样吗?
  钟采猝然站了起来,几乎带翻了椅子,“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对不起。”荆劭能说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我不会再跟你第二次说这种话,你回答之前,可不可以想清楚?”钟采脸色慢慢变得苍白,“我今天是鼓足了勇气才到这里来的,因为,罗兆佳向我求婚了。要是今天不说,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说了。”荆劭的语气很淡定:“做罗兆佳夫人,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地位,荣耀,钱,什么都不缺。”他看了一眼钟采,“你不会是想要拒绝他吧?”
  钟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是,罗兆佳终于求婚了,本来这是她努力的终点,可是,在到达的那一刻,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欢喜。多么可笑,应该怎么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她未来的丈夫,是带着财产公证书向她求婚的。
  财产公证书。公证的内容是:如果有一天,她不贞,或者要离婚,那么自动放弃财产分割权。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没有白吃的午餐。荆劭说得对,就算是这样的侮辱,她也不能不接受,因为那公证书的背后,还有别人艳羡的财富,地位,荣耀,一切的一切。
  原以为只要回过头,就有退路可走,荆劭总会等在那里的。可是没有。她回了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男人。
  “荆劭,你已经爱上了别人?”她凝视他的脸,难以置信。
  荆劭沉默了很久,终于听见自己的回答:“是。”在这之前,他或许还不能确定,不能相信,直到钟采回来的这一刻,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为什么坐卧不宁?为什么心乱如麻?只不过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爱上那个,从来都不听话又凶巴巴,爱吃零食热爱八卦,总是挑剔得他一无是处,抬起杠来天下无敌,却会花费三天工夫,为他炖一盅佛跳墙的谢晚潮。
  钟采退后一步,嘴唇上失去了血色。他承认了。
   失去他,就是她当年那个选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声音幽冷,“既然是这样,我还是安心地做我的罗兆佳夫人就好了。”
  荆劭蹙起眉,“听我一句话,钟采,他只是给你钱的话,你永远不可能快乐。人总是需要被爱被重视,结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钟采忽然笑了,“谢谢。”  她语气讽刺,怎么能不讽刺?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不嫁罗兆佳,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对,荆劭说得对,她要的已经不是钱,她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注视,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男人的信任……可是这些东西,在哪里?
  如果失去荆劭,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情,那么至少,她还可以抓住钱。她总不能傻到放弃一切,一无所有吧!
  夜深了。
  睡不着,荆劭坐在窗台上抽烟。这扇窗子直通露台,晚潮那株很宝贝的龟背竹,正在夜色里孤单地伫立。
  这个城市的浮华,在夜深时分尤其张扬,街灯霓虹闪烁如星河,流光溢彩的街头,偶尔见到三三两两带醉夜归的人影。
  真的很渴望,见到晚潮的脸。
  凉风穿过窗子,一阵阵地吹进来,烟灰掉在他白色衬衫上,他也懒得掸一掸。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诊所天天爆满,新来的助手跟护士还都不大上道,从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电话就放在胸口贴身的口袋里,睡觉的时候都不敢关机,只要一响就掏出来看,指望屏幕上出现晚潮的号码。
  可是没有。除了求诊的电话,就是宋英勋死缠烂打地要他合伙。他现在哪有什么心思,跟他谈这种事?每隔一两个钟头,给晚潮拨过去,但是她一直关着机。
  晚上睡一阵,醒一阵,总疑心门外有人按铃,怕是她忽然跑回来了。
  烟越抽越凶了,可是渐渐地又觉得一阵一阵地胃痛,不知道又是哪一顿饭忘了吃,懒得想。晚潮把他的胃口养得太刁了。
  夜色阑珊,远远的灯火通明,他想见的那个人,不知道在这夜空下的哪一个角落。她在做什么?身边可有人陪伴?她知不知道他等得这样心焦。
  这一回,就连思甜和竹青都不知道晚潮的消息,她好像真的打算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指尖忽然一阵炙痛,荆劭猛地一回神,不知道什么时候,烟都快烧到尽头了,烟头烫到了手指。按熄了烟头,荆劭顺手去摸旁边的烟盒,点着了打火机,才发现烟盒是空的。没了?怎么这么快,明明下午刚买的。
  胃里的抽痛一阵压过一阵,烦。
  楼下有24小时便利店,荆劭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摸摸兜里还有零钱,下去买盒烟。
  下了楼,刚一出电梯,物业处值夜班的丁叔跟他打招呼:“这么晚了还没睡?”
  “买烟。”荆劭随口答。
  “对了,最近怎么不见晚潮?”丁叔追问一句,“我老婆整天地念叨她做的芝麻串烧。”
  荆劭心里好像揉进一把沙子。最近怎么不见晚潮?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小两口吵架啦?”丁叔看出他脸色不对。
  “我们不是……”荆劭不得不澄清一下,“晚潮就是在我这里借住几天。”
  “还不好意思承认,我人老眼不老,这点事还看不出来?晚潮那丫头,瞎子也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不然人家一个小姑娘,干吗费那么多精神,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人家又不是你雇来的保姆。”
  荆劭哑然。晚潮喜欢她?晚潮居然喜欢他?!连丁叔出来了,而他居然不知道!
  这样等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明天就关了诊所去找她。她的佛跳墙要休息,挂个牌子就休息了,他为什么不可以?一直都觉得做男人,工作第一,可是男人也一样是人,忍耐也总有个限度!
  走到便利店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店员正在里面打瞌睡。
  荆劭敲了敲柜台玻璃,“买烟。”
  那店员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荆劭,咦,这个人下午才刚刚来买过一盒烟的。她记得他,白色衬衫跟灯芯绒西装外套,短平头,看上去虽说有点落拓,不过长得真是好看……这种男人不会没人照顾他吧?看他一手还按着胃,胃痛啊?
  “先生,对面有药店。”她好心地建议,“你看起来好像不大舒服。”
  “谢谢。”荆劭拿过烟,付了钱,一边拆着烟盒外面的包装纸,一边出了门。
  那店员看着他背影,出门就左拐,回大厦那边去了,那药店明明就在对面!这么几步路都懒得走?真是……不会是失恋了吧。
  大厦下面有个音乐喷泉,因为是晚上,音乐都关了,喷泉的水柱兀自在那里缓缓转动,荆劭低着头没留神,水柱刚好朝他这边转过来,躲闪不及,沾了一身的水珠。怎么回事,大半夜了还不关掉?算了,哪有人这时候不睡觉,还在这里看喷泉的?
  但是……眼神忽然有片刻凝住,喷泉下的台阶,真有人坐在那里,对着喷泉发呆。虽然只是隔着水柱的一个侧影,但是有说不出的眼熟,晚潮就爱这样双手抱着膝,窝在沙发上。
  “晚潮!”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口。
  那坐在台阶上的人影回过头,隔着纷扬的水珠,灯柱的光若隐若现,映着她错愕的脸……真的是晚潮?!
  荆劭刚刚点着的烟一个失手,掉在地上,不是他神经错乱眼花了吧?三更半夜的,晚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晚潮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手足失措,脸一下子烧红到耳根。早知道就不该来,万一碰到多尴尬!可是已经这么晚了,他应该是睡了才对,一向荆劭的生活就好像闹钟那么准时。本来是发了誓,痛下决心要远离这只猪,就让这白痴自生自灭去好了!可是……不知道怎么了,管不住自己的脚,想念他,想到睡不着。莫名的烦躁,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只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原本是打算出来走一走,谁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
  发了誓、又不遵守誓言,果然是有报应的,才刚坐下就被他逮到了!
  “我……我经过而已!”她狼狈地解释。啊,真是没面子透了,发花痴,躲在这里偷窥人家私生活,还好死不死地被堵个正着。他怎么会从她身后出现?!
  荆劭走近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涨红的脸。晚潮居然在这里!喷泉的水雾飘散在空中,沾湿了她的头发,她就像个小孩一样拙劣地说着谎;“真的、真的,就只是路过,看到这边的喷泉很漂亮,所以……”
  “你……”荆劭真是败给她了,三更半夜,她说她大老远跑来看喷泉!虽然以前她一直肆无忌惮地叫他白痴,还常常说他智商低下,但无论如何也低不到这种程度吧?
  晚潮低下头,他看什么看?“我要回去了,再见——”她急着想逃。
  “你给我回来!”荆劭一把拉住她手臂,拖回自己面前。
  “什么?”晚潮心虚地不敢抬头。
  今天你没喝酒吧?”荆劭问。
  喝酒?他干吗问这种不相干的话?晚潮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哪有一点酒味,他发什么神经,“没啊?”她抬起头,“你以为我这是跑来发酒疯?”
  “那就好。”荆劭说,如释重负。
  晚潮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轻轻用力,把她拥进了怀里。怦!晚潮的心蓦然蹦上喉咙口。
  “你干吗?!”她脱口而出,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越来越低,越来越近,终于慢慢吻上她的唇。
  唔……晚潮的大脑短暂地停了电。
  他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环抱她的腰,逐渐逐渐,拥抱越来越紧。可是他的吻,却是那么的那么的温柔,从来不能想象,这样轻轻的一吻,会有这样的温柔缠绵。
  唇舌辗转地交缠,他什么都没说,顾不得说,可是,再多的话也比不上他的吻,叫人心醉。晚潮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一颗心,都好像化成了水。
  远远地,便利店的店员正从门口探出头来张望——喷泉的水雾飞花般飘散,流离的光映着水雾下面两个深深相拥的人影。
  那么温存那么美。
  进电梯,出电梯,跌跌撞撞到了门口,这一路上,他牢牢地把她锁在自己怀里,一路热吻,沉醉忘我,晚潮几乎是挂在荆劭身上被他拎进来的。
  趁他掏钥匙开门的空隙,她总算找到机会喘口气,可是呼吸太紊乱,她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等一等……我们这样,不、不好吧……”他都没征求她的原谅,都还没跟她表白,怎么可以就这样……
  回答她的是“砰”一声!荆劭重重地踢上了门。刚才在楼下,沾了水雾的半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阴冷潮湿,可是他的怀抱火一般炙烫,她简直就快要嵌进他怀里,只听见他在耳边温热急促的呼吸,自她颈后沿着背脊,一路酥麻下去。啊,怎么回事,就快爆炸,他的吻或轻或重辗转绵长,陌生的热流涨了又落翻涌不休。
  如果没有背后紧紧锁住她的那条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晚潮几乎怀疑自己站不稳,她的腿没出息不听使唤地发着抖。荆劭捧住她后脑,强迫她的额贴上他额前,晚潮触到他的汗,模糊间,听见他喑哑地低语:“不准再离开我。”
  他的声音低哑,几近颤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烧痛了她的心。她无力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抱紧了他。
  离开他,怎么会离开他?费尽了心思,百折不挠,为的不过是教会他来爱上她。她熟悉他每个动作每个眼神,半夜里只要朦胧醒来就会想起他的脸,在她的眼里,还有谁的笑容比他更珍贵?
  荆劭的外套不知什么时候滑下地,隔着他的衬衫,晚潮触到他坚实的胸肌,正紧绷着炽热的力道,她的衬衫已经被褪落到肩膀,他猝然低下头,吻上她纤细的锁骨。晚潮惊喘,在他背后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门把手。不行了,她的身体就要背叛她,一寸寸地化在他的掌心里,意识一阵一阵渐渐地模糊,算了吧,就随他,反正她心里想要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晚潮……”荆劭低声叫她名字,“你到底有没有……喜欢我?”
  “没……”晚潮浅促的呼吸在他耳边,听得他心里猛一紧,差点松了手。蓦然抬起头,却看见她嫣红的脸上,正慢慢晕开一个小小的酒窝,轻声接了下一句:“不是喜欢,是迷恋。”
  “你——你耍我?!”荆劭的脸色,从震惊到错愕再到喜悦,最后只剩下忿怒,短短两秒钟,神情不知道变了多少回。
  真被她修理到快出毛病了!
  晚潮从他身上滑下来,想跑,却腿一软,差点扑跌到地板上,幸好荆劭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再不跟她废话,打横一抱,就往床上扔了过去。
  “救命啊——”晚潮惊慌地笑嚷,手忙脚乱地扯过被子往身上围,眼看就要上演香艳火辣的春宫戏,门铃声却突然没命地响了起来,“嘟——”
  寂静的夜里,刺耳的铃声急促地一下响过一下,一时间荆劭停了手,晚潮停了叫,两个人怔在那里面面相觑。
  晚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被子里探出头,“谁会来?”深更半夜的,还有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做,跑来打扰人家春宵一刻值千金?
  荆劭脸都绿了,握紧了双手,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赶在这种时候骚扰他?是不是疯了,门铃按得这么响,再不开门,上下十几层的邻居恐怕都要吵醒了。
  他气急败坏地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哪个——”
  话没说完,就停了口,他的一脸恼怒登时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有点回不过神,“钟采?”
  晚潮正从卧室探头出来看,门半开,她一眼看见钟采站在门口。这么冷的天,她只穿着一袭极薄的白色礼服裙子,发丝凌乱,脸色惨白,裙子上一大团一大团暗紫的印渍,十分触目。
  她出了什么事?这么狼狈,甚至还簌簌地发着抖。
  “荆劭……”她一把抓住荆劭的手,像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不放,“帮帮我……”
  荆劭把她拉进来,“怎么了?”
  “我、我……”钟采牙齿打战,不知道是冷还是怕,语不成声,“今天晚上我跟罗兆佳的订婚酒会,他、他喝了一点酒……自己还非要开车……”
  荆劭看了看她身上大片凌乱的血渍,失声问:“出事了?!“
  “嗯。”钟采的眼泪掉了下来,“立交桥下边,车子撞得很厉害,整个车头都毁了,我在后面司机的车上,看见满地都是血……满身都是血,顺着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往外涌……我很怕!荆劭,我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抱着他的时候,觉得他根本已经死在我怀里了……你知不知道抱着个死人是什么感觉?”
  晚潮背后一阵凉。汗毛都差点竖起来,难怪钟采惊慌失措,还满身的血。
  钟采整个人抖成一团,如果不是荆劭扶着,只怕就瘫到地板上去了。
  “我们急送他去中心医院,请了所有能请到的专家来会诊,说是……颅骨骨折,脑出血,合并肋骨断裂刺破了肝脏,怕是……没办法了。”
  她颤栗着一把抱住荆劭,“可是,我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救他,荆劭,就连院长也是这么说的……如果眼下还能找到一个人可以救他的话,那就是你。”
  荆劭?!晚潮错愕地看着他,真是病急乱投医,钟采急糊涂了,人家中心医院那么多一等一的高手都说不行了,荆劭能怎么样?他又不是神仙。
  “我看……我帮不了你。”荆劭果然拒绝了。
  “为什么?”钟采一震,“你……你还在怪我?因为当初……”
  “不是!”荆劭打断了她,“这根本就是两回事。我现在早就不是中心医院的人,莫名其妙跑去掺一脚,算怎么一回事?更何况,难度这么大,谁又敢说有把握?一旦手术失败,又多添一桩笑话。”
  钟采慌乱地从手袋里翻出一张支票,在上面签了一个数字,“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征求过院长的同意了,只要你肯去,他们可以出借最好的手术室,最好的助手给你。还有,不管结果怎么样,只要你来主刀,这笔钱,就是手术费!”
  晚潮看了一眼那支票,乖乖隆的冬,好多个零啊。至少七位数!果然不愧是准罗兆佳夫人,出手就是这么大一笔,可荆劭……他行吗?听上去那手术很复杂的样子。
  话说回来,只这一张支票,就够别人一辈子赚的了,晚潮简直连口水都快滴下来了,真替他眼红啊……
  “不是钱的问题。”荆劭这只猪,他居然还在拒绝,他有病啊,人家都说了,只要他肯去,不管结果怎样,钱都是他的,这种好事,换了是她,早就踩上风火轮飞身抢上去!反正那个罗兆佳,现在也是死马一只,说不定死马当活马医,运气好的话就真的活回来了呢?
  就算救不了他,至少也得略尽人道嘛,他到底是不是人,怎么可以见死不救,看着人家死在那里!她知道,荆劭就是一根筋,那次手术失败,救不了那个生脑瘤的小姑娘,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简直快成了心理阴影。思甜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就是那种责任感泛滥的人,什么事都爱往自己身上揽,做人这样怎么行?会早衰。
  “荆劭,你不会是嫌少吧?我现在就只能签这么多,不然……明天,明天一早我再补给你……”钟采几近绝望地看着他,“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万一他真的死了,我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吧?”
  荆劭心里忍不住一寒。钟采啊钟采,都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都还是她自己。
  “咳!咳!”晚潮假装咳嗽,拼命朝荆劭使眼色,但他眉头微蹙不理会。
  晚潮实在忍不住了。不是她要帮钟采,对,她其实也很讨厌这个女人没错,但现在是一条人命搁在那里啊!更别提还附送七位数的支票一张。最最重要的是,荆劭这一次是非去不可,他当初就是在那间手术室里,遭遇到那次失败,这件事他虽然不提,但是她十分的明白,在他心里,那间手术室,分量不一样。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找回他失去的信心,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地一洗前耻,做回原来的那个荆劭。他怎么可以不去?!
  “荆劭——”她溜过去,拉拉他衣角,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办法,荆劭这个人,固执起来就是九条牛也拉不回来,一定要讲究策略!
  光是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劝到什么时候?等他回心转意,只怕人家早就挂了。
  荆劭回过头,“什么?”
  晚潮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要开始煽动他了,神情一定要严肃,“荆劭,你该不会是心里记恨钟采,才这样对人家报复人家吧。”
  “我哪有?”荆劭被冤枉了。
  “我记得有人天天自己夸自己医德高尚,原来到了某些时候,还是会见死不救的。”
  “什么叫‘某些时候’比如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时候。”晚潮的声音冷冰冰,“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啊荆劭,你自然不肯救他,对不对?”
  “你……你说我……”荆劭额上的青筋一跳,“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谢晚潮,我跟你都……”他果然急了。
  “是你现在这种做法叫人不得不这么想嘛。”晚潮摇了摇头,荆劭还是这样没长进,一着急舌头就打结,真没办法,“不然,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你这么坚持不肯去。开刀而已,这辈子你开了几百几千刀了,又不差这一次。除非……你是希望,他干脆死了算了?”
  “谢晚潮!”荆劭喷火地咆哮。
  “叫什么叫,早跟你说了,做男人是不能使这种手段的,这应该叫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吧荆医生?”晚潮继续不愠不火地使着激将法。
  真是……真是不可理喻……荆劭气结地怔在那里,半晌才迸出一句话:“不过是一个手术吗,你就睁大眼给我好好看着!”
  他掉头就往门外冲,连外套都忘了穿,砰!门板反弹回来,一声巨响。
  晚潮叹口气,明天要找维修工人来修门了,这么响,那扇门恐怕快要掉下来了。
  钟采傻眼地站在一边,苍白着脸,连眼泪都忘了掉,“怎么回事,他——他跑去哪里了?”
  “当然是去救你的准老公。”晚潮对她笑了一笑。
  钟采如梦初醒,匆忙跟了出去,难怪她看呆了,从来不知道荆劭会气成那个样子!他一向都那么理性……这位谢晚潮到底跟他犯什么冲啊?
  “唉,赚钱,原来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晚潮拿起桌上那张支票,翻来覆去看个清楚,小心收好,又捡起地板上那件荆劭的外套,也跟着走出门。
  “就说嘛,男人这种东西,不逼他是不行的。”
  中心医院,脑外科。
  第一手术室里,无影灯亮如白昼,各种仪器正忙碌地运行,指示灯和屏幕上的信号不停地跳跃。
  旁边无菌隔离室的玻璃屏外,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钟采紧握着双手站在最右边的角落里。气氛十分的安静,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眼睛都在投影屏上,盯着手术的进行。
  “太快了,我看不清。”有人压低了声音,向旁边的人抱怨。
  “那自然,荆劭主刀。”旁边的人轻声答,“不过没关系,做完之后可以再看一遍录影。”
  “我真想象不出那种程度的颅骨骨折,要怎么处理?那些碎片……都快碎成渣了。”先前的人再度低叹一声。
  “我倒觉得最难的是颅内止血。”有人小声接口,“只要碰到一条神经,就完了。”
  钟采的手脚冰凉。他们说什么,好像一场声量非常低微的医学辩论,不知道哪一边对哪一边,无数个专用术语在她耳边滑过,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心乱如麻。
  蓦然之间,时光仿佛忽然倒流回去,三年前,就在这里,一模一样的情形,一模一样的气氛,她忐忑地等待手术的结果,因为那手术的成败,就是她跟荆劭的成败。结果是,他输了。
  上一次,她放弃了荆劭。这一次,如果他再输,那么她就要失去所有。
  “喂。”有人挤过来,拍拍她肩膀。钟采恍惚地回过头,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谢晚潮?
  “你那什么脸色?放心吧,一定没问题。”晚潮小声地拍着胸口打包票。她怀里抱着一个大号的保温杯,另一手递过来一把糖酥小核桃,“吃点东西,定定神。”
  钟采哑然,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气氛?真亏她像个茶水小贩似的在这里分发零食。看她的样子,不像是站在生死攸关的手术室外面,倒像是周末进戏院去看电影。
  “早就想看看荆劭在中心医院的手术台上,是个什么样子了。”晚潮喃喃自语,踮起脚尖张望,呵,看到他了。虽然那围在手术台边的一圈人,都穿着绿色的手术袍,帽子口罩加上头镜,包得密不透风,但是荆劭的背影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身边的助手飞快地给他更换着手里的工具,手术刀、止血钳、微波钻……有人读仪器,有人换血浆,他是众人的中心和焦点。
  有部仪器的指示器忽然亮起了警灯,手术台两侧一阵小小的骚乱,荆劭抬起头说了一句什么,旁边立刻有人递给他一只透明管子,晚潮看见他把那根管子插下去不知哪里,有血浆被抽了起来,几秒钟的工夫,警示灯灭了下去。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手术如旧进行,荆劭的背影还是那么稳。
  晚潮听见四周一片屏住了呼吸的寂静,接着又是一阵嗡嗡的低语。钟采快要晕倒一样靠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摇了摇钟采的肩膀,“手术还没完,振作一点嘛。”
  “我撑不下去了……太紧张。”钟采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真是的……晚潮叹口气,本来是没什么的,可是看钟采这样,搞得她也跟着紧张起来了。不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输赢倒是没所谓的事,反正大不了,荆劭还是回去开诊所,她只不过希望他明白,做医生是为了尽力救人,不是为了创造所谓的神话。
  可是想不到场面居然搞得这么大……这么多人目不转睛,而且投影屏上那一片血淋淋不敢目睹的场面……原来这手术真的很有难度!
  滴答,滴答,时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晚潮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酸得快断掉,医生这种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做的,动辄一站十多个钟头,难道他们的腿都是铁打的?里面的荆劭,已经是汗湿重衣。晚潮不禁内疚,都是她多事,就算再炖多少盅佛跳墙给他,只怕也弥补不了她的罪过……
  很久之后,久到晚潮从头到脚都麻木了,总算听到“叮”的一声,红色的指示灯忽然灭了,钟采一把抓住晚潮的手,“结束了?!”
  她手心冰凉。
  “好像是。”晚潮的心也吊在半空里,看见荆劭走出手术室,靠在墙上,助手们开始忙碌地进行收尾工作。
  钟采喃喃自语:“上一次,也是这样,他一个人走出来,这样靠在那里……”
  “不要这么乌鸦嘴。”晚潮紧张地打断了她,又失败了?!罗兆佳是死了,残了,还是变成植物人?“我们过去看一看。”
  钟采摇摇头,“我害怕。”她再也没勇气去面对死亡的消息。
  “那么,你等我消息。”晚潮勉强朝她微笑,比出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不知道是为了给钟采打气,还是给自己。
  她轻轻走出隔离室,走到荆劭身边,脚步轻得不能再轻,就算练过凌波微步踏雪无痕,也不过如此。没敢说话,连他的脸色也看不清,只觉得好像十分苍白。
  隔了半晌,荆劭总算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他的脸色,真的很差!晚潮心里“咯噔”一沉。忍不住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触手都是一层冰冷的汗。
  荆劭拉下她的手,“这回又中了你的套。你说那些话,都是激我的吧。”
  “呵呵。”晚潮干笑了两声,他怎么忽然聪明起来了,“其实,我是好意才这样,罗兆佳能救得了当然是好,救不了也没关系,反正已经尽力了。”
  荆劭没吭声,他看上去十分的疲惫。
  “我就说嘛,医生治病归治病,可是生死这种事,还是老天说了算。”晚潮担心地嗫嚅,“这种事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大不了,支票退还钟采就是了。”
  不应该拿的钱还是不要拿的好。
  “晚潮。”荆劭听不清她在旁边自说自话地念叨着什么东西,只好打断她,“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
  “啊?”晚潮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要他做的事?她没有要他做什么啊!不过就是叫他来救罗兆佳嘛……
  荆劭伸手摸向口袋,习惯性地想要找烟,却摸到身上的手术袍,这才想起,这里是禁烟区。
  “你是说——”晚潮突然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整个小脸焕发着激动的光彩,“你是说手术根本没问题吗?”
  荆劭吓得赶紧看周围有没有人。
  隔离室里,隔着透明玻璃,黑压压一群人正在傻眼地看着这边。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手术有问题?”他尴尬地拉下晚潮的手,“商量一下,下回可不可以给点面子,不要在公众场合揪着我的领口问话!”
  “那你一脸垂头丧气的死样子!”晚潮开心地一掌拍下来,“你吓得我差点心脏病……”
  “罗兆佳死活关你什么事?”荆劭想不出她跟着紧张个什么劲?
  晚潮翻了一个白眼。荆劭这白痴,居然问出这种蠢话,罗兆佳当然不关她的事,什么输赢成败都不关她的事,她在乎的,只不过是他的感觉而已!
  “我不过是担心那张七位数的支票!”晚潮嘴硬地分辩,“如果没有我的鼓励,你根本没可能来做这个手术,也根本没可能赚到这笔钱是不是?所以我们至少应该二一添作五,平均分配……”说着说着,忽然有点扯不下去,因为荆劭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她还真是能说啊……荆劭看着她忙碌地唠叨。
   其实他知道她为了什么而担心。晚潮根本不在乎输赢,她担心的只是,万一失败,他输不起。
  可是晚潮还不懂,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荆劭。他还记得当初,她指着他的鼻子,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体会过一个当病人的感觉吗?他们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又一个标本吗?别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问题是你到底有没有尽你所有的力量,去帮助你的病人!你尽力了吗荆劭,你没有!要是每个当医生的都跟你一样,死个人就洗手不干,这天底下生了病的人还去指望谁?”
  输赢无所谓,尽力最重要。
  晚潮推推他,“你看什么看?我脸上开出花来了?我警告你荆劭,下次不准再摆出这种脸色出来了,还以为你手术刀底下又出一条人命。”
  “我哪敢摆脸色给你看?”荆劭被冤枉了,摆脸色?他哪敢?!这阵子已经被她修理得不成人形了。自从晚潮开那什么佛跳墙,他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现在只要听见谢晚潮这三个字,他就条件反射立正站好,还哪来的包天狗胆,跟她摆脸色!
  他不过就是累,而且实在胃痛。换她一整天没吃饭,再站上一整夜试试!
  晚潮上辈子一定就是他的克星。
  “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晚潮伸手扳过他的脸,仔细审视,“印堂发黑,唉,都不帅了。好在我带了好东西给你。”她得意地笑了笑,把怀里抱着的大号保温杯塞给他,“包你一喝下去,神清气爽,百病全消!”
  “什么?”荆劭怀疑地打开盖子,“十全大补汤?”她没去卖狗皮膏药真是可惜了。
  盖子一揭开,温暖的香气立刻扑面而来,佛跳墙!这居然是一盅佛跳墙!
  “上次专门炖的那罐佛跳墙,你都没尝过,好在材料都还有剩,扔掉太可惜了。”晚潮叹口气,十分遗憾,“时间又那么赶,根本来不及炖够火候,味道一定差很多……”
  荆劭看着她,说不出话。
  从开始,到现在,从那盘深夜里的火腿蛋炒饭,到她塞进他口袋的凤梨酥,从露台上她煮的鸡汤银丝面,到现在保温杯里的佛跳墙,每一刻的温暖,每一刻的感触,都突然兜上心头来。
  他爱上的是她千变的美味,还是她倾注在其中的一点一滴的心意?
  “晚潮。”他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忍不住就要对着她的额头吻下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咳嗽,“咳咳!”他回头,却吓了一跳,后面这么一群人!几乎没把走廊都塞满了。他们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为什么他居然半点都没察觉?
  “荆劭,辛苦你了。”最前面是中心医院的院长陈教授,正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没打扰你们吧?”
  荆劭尴尬地一笑,没关系,每一次他对晚潮行为不轨的时候,总会有人适时出来打扰的,他都习惯了。
  “这次手术真是太精彩了,等报告整理出来,一定很轰动。”陈院长拍着他肩膀,“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是你们这几个年轻人的天下了。”
  “今天是运气好。”荆劭一笑。
  “别人怎么没这种运气?”陈院长感喟,“荆劭,我真是希望你回来,只要你点头,主刀的位置就还是你的,想要什么条件,我们可以商量。要不要考虑一下?”
  晚潮心里一跳。终于到了这一天。荆劭终于要回到中心医院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高兴,心里却莫名地惆怅。他回来,诊所就要关闭。可是那间诊所,她最初认识荆劭的地方,在她心里,是不可代替的温暖和熟悉。
   尽管早知道荆劭迟早要回中心医院去,可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舍不得。
  “不用考虑了。”她听见荆劭的回答,“我那间小诊所,刚刚开始招兵买马,扩充门面,暂时只怕还不能停业。”
  什么?他说什么,不想回来?晚潮不禁一呆。
  “可是像你这种人才,在诊所里难免浪费,设备毕竟有限,发挥不出你的实力。”陈院长有点意外。  荆劭一笑,“其实我也是临时决定的,刚找到一个合伙人,我们打算合股购进设备,增加人手,慢慢做起来的话,就成立一家私立专科医院。”他语气从容,“就算做不好也没什么关系,我还是开我的外科诊所。”
  “你要做自己的医院?”陈院长一呆,随即微笑起来,“也对,年轻人是要有点创业精神。这样也好,自己的医院,做事更加得心应手一些。不过话先说回来,万一有一天,你想回中心医院来,我还是随时欢迎你。”
  晚潮在旁边一头雾水。荆劭什么时候决定要建立一家自己的医院?又哪来的合伙人?
  他居然还有这样的打算?!
  
  尾 声
  “什么?”
  晚潮“噗”的一声,把刚刚喝进口的清酒喷了出来,“你……你找的合伙人,就是宋英勋?”
  “怎么了?”荆劭问。宋英勋有什么不可以?
  “他哪懂医学?”晚潮受不了地摇着头,“他恐怕连肺长哪里、肝长哪里都弄不清楚。”
  “这个我懂就够了。”荆劭解释,“成立私人医院,首先要有资金和商业化的运作,这个跟技术一样重要。”
  “我还是想不通。”晚潮问,“你为什么不回中心医院?那里精英荟萃,每个做医生的都渴望在那里成名。”
  “以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才努力爬上主刀的位置。”荆劭喝口酒,“可是当时我那种年龄资历,坐那个位置,实在招人眼红,所以更不能摔下来。到最后已经忘了为什么做手术,只挑最有难度的来做,普通一点的手术从来不接,因为浪费不起那个时间。你说得对,那不是做手术,是比赛,是做秀。比谁的难度高、谁的技巧熟练、谁的方案大胆,病人真的就像标本,推上手术台就开刀,推出去就交给助手,说实话我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他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惟一关心的就是医学年会、各大论坛上,自己的手术报告的排名,不知道工作还有其他的什么意义……一直到右手受了伤,离开手术台,再到重新恢复了之后,我才忽然体会到那种感觉。看着一个人,从病重,到康复,从躺在床上到站起来,这个过程带来的那种成就感,跟手术报告的排名完全就是两回事。”
  “所以,你决定按照这种理念,设立自己的外科医院?”晚潮忍不住插嘴。
  “这只是一半原因。”
  “一半?”晚潮好奇,“还有另外的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是……”荆劭顿了顿,抬眼看着她,“我总得多赚点钱,养家糊口吧。”
  晚潮心一跳,他什么意思?养家糊口?
  会不会是她太敏感了,从一开始就觉得气氛不对。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请她吃饭,五星级的酒店,吃这么贵的东西……就好像这个照烧鲑鱼串,盘子里只有六块豆腐干大小的鲑鱼,价钱真叫人吐血。其实自己买回来鲑鱼、照烧酱、清酒和芥末,她敢打赌味道一定不会比这个差,花钱还不到十分之一。
  而且,还不得不穿成这个样子!
  晚潮不自在地拉了拉肩上的黑色小礼服裙子的纤细吊带。看看对面的荆劭,这家伙,嘿嘿,穿起正装来,还真是帅得没话说。
  但是!只有看,是看不饱肚子的。
  在这种衣香鬓影、钢琴声流淌的地方,她都不好意思开怀大吃,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觉得这个叫做情调。她还是最爱窝在荆劭的大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跷着脚吃自制的零食。
  正在胡思乱想,荆劭已经帮她揭晓了答案。
  “晚潮,我们结婚吧。”
  咳!晚潮这口酒,呛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真被竹青说中了,那次在燕子坞茶室,她就说如果荆劭知道她是喜欢他的,那么他就只会有两个反应:一是娶她回家,二是赶她出门。
  可是,她都还没有好好享受一下恋爱的过程……被他这样求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只享受一次怎么够?至少要他求个十次八次……有点过分?那就三次五次……
  正在傻笑着冒出两眼幻想的泡泡,却乍然听见荆劭的声音不轻不重、似笑非笑地响起来:“听思甜说,你暗恋我很久了。”
  啊?!啊——李思甜!
  晚潮的眼球顿时暴凸地弹出无数金星,满天飞舞。谁说她谢晚潮八卦?跟李思甜比起来,她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她苦心掩盖的事实,就这样在最不适当的时候,被人家揭了底牌。这世界到底有没有天理?晚潮努力镇静,带着一抹欲哭无泪的尴尬笑容,坚决否认:“没有!没有这种事——”
  可是看荆劭那张脸,他那什么表情?完了。
  “那,戒指呢?”晚潮咬着牙根,不甘心地拉下脸。
  “你不是说……送钻石太市侩了?我哪敢买这种东西给你。”荆劭好像完全想不到她会问到戒指,一脸错愕。
  这个小人!晚潮瞪着他,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污蔑!
  “上次在露台上,你的谢氏泡妞秘笈,明明说过。”荆劭微笑。
  呜!自作孽,不可活。晚潮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那起码也要有束玫瑰吧,九百九十九朵那种……”她期待地退步,长这么大还没有收过花,老了一定会觉得遗憾。
  “你不是还说,送花太老土?”
  “荆劭!”晚潮“砰”地一拍桌子。侍应、宾客都转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她只好勉强挂上微笑,压低了声音,“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
  “我可是百分之一百,按照你教的泡妞秘笈来做的。”他笃定地看着她,“要知道她想什么,她想要什么,然后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满足她。”
  “我……我想要什么?”她狐疑,她根本什么都没收到,就连根草也没有!
  “我为了套取情报,加了思甜半年的薪水,这算不算是不择手段?”荆劭不紧不慢地说,“思甜说,你现在最想要的不过是两样东西,一是钱,二是我。钟采那张支票,你都已经据为己有了对不对?这第一样东西,我已经给了你,至于我……”他一笑,“只要你想,随时拿去。”
  又是李、思、甜!晚潮跌坐回椅子上。做人太相信朋友果然是不行的。
  “不过也不用这么早失望,我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荆劭伸出手,手上一串钥匙,“这间酒店的VISA套房一夜游。”
  “你!”晚潮涨红了脸。
  荆劭的身子俯上桌面,一脸的不到长城非好汉,“上上回在佛跳墙的厨房,宋英勋跑来搅局;上回在我家,又被钟采敲门打断了;这一次,嘿,我就不信还有人找得到这里来!”
  这个淫荡胚子!晚潮牙痒痒地握紧拳头,她迟早叫他死得很难看。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明天佛跳墙的晚餐材料还没准备!”她找借口开溜,却被他老鹰抓小鸡一样逮了回来。
  “这里都是人,你叫非礼,或者报警,都是可以的。”荆劭揽着她的肩,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踏上回旋的白色楼梯。
  晚潮好不容易挣脱他的钳制,提起裙子逃出老远,这小人是早有预谋的!难怪他要她到这种地方,还要她穿上窄裙子和高跟鞋。没钻戒,连朵花都没有,还想求婚?做、梦!
  可是没逃出几步,就已经被荆劭追了上来,一把抱起她,不由分说,就捉进套房里。
  门开的那个瞬间,晚潮有片刻的窒息,门上桌子上地毯上,到处都是花,娇艳欲滴,美丽不可方物!
  还没等晚潮回过神,他已经深深一吻,吻了下来。
  她喝了一点点清酒,带着幽静的清酒香气,刚触上她柔滑的肌肤,他心里已经重重一荡。
  晚潮正在奋力地挣扎,突然觉得手指上滑过一阵微微的凉,百忙中转头一看,晶辉灿烂的一枚戒指,正刚好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他……他什么时候腾出手来,给她戴的戒指?
  “啊。”晚潮忽然惊喘一声,他的手滑进了她的小礼服裙子里,真不愧是当过第一主刀的手,解拉链只用了一秒钟而已,那丝薄的裙子已经滑落在地上。
  荆劭看着她秀气光洁的肩膀,已经泛起了娇艳的淡粉红,忍不住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太香艳了,一个不当心,只怕真会喷鼻血。
  “晚潮——”除了叫她的名字,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言语来表达此刻心里满满的欢喜。
  “唔?”晚潮抬起头,微微喘息,嫣红的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迷离。
  “我爱你。”他说得极之认真,极之温柔。再没有一丝戏谑的神色。
  不要轻易说我爱你,但是非说不可的时候,就一定要说得很认真。那天露台上,晚潮教过他的话。
  晚潮屏住了呼吸。真的是很简单又没水准的一句话……这样的表白未免太直接了吧?可是,被他这样正色地说出口,却格外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缓缓地踮起脚,勾着他颈后,闭上眼,笨拙地亲上他的唇。就这样吧,就在今晚,她一定要光荣地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
  “嘟——嘟——”
  马上就要天雷勾动地火,却忽然又从什么地方传来魔音穿耳!晚潮蓦然睁开眼,糟了,手机!她忘了关手机。一把抓起地上的裙子往身上套,另一手慌忙地翻出包里的手机……不敢看荆劭已经变成铁青的不敢置信的脸,她真的不是故 意的……
  “喂——”电话里传来小沙惊天动地的叫声,“晚潮姐!你在哪里,还不赶紧回来!我做鸡丝卷的时候碰翻了油锅……佛跳墙快要起火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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