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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天

(2008-09-08 11:34:42) 下一个
  周从心在天井洗好衣服,晾起,一抬头,发觉已近黄昏,太阳仍然毒得很,如果不打伞,一下子晒起红印。
  一排村屋已经残旧,一则没有资源修理,再说,屋主都在等地产商来收购土地重建。
  城市边缘渐渐扩张,乡村农地都改建高楼大厦,地平线远处,已不是山坳,再也看不见日出日落,而是一层层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
  空气混浊,紫霞笼罩,远处的城市,像神话中魔宫,十分诡秘突兀。
  从心呆呆地眺望。
  她从来没去过那边,听年轻的姊妹们说,真是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她们回来时都熨了头发,有的还染成金黄,穿着时装,满口袋钞票,买回各种电器赠送家人。
  从心最穷,因为信义婆不让她到城里找工作。
  这时,信义婆站在门口说:“好进来了,傻瓜似站在太阳底下晒,干什么?”
  从心把大塑料盆搬进屋里去。
  信义婆问她:“在想心事?”
  从心答:“光在家里吃,不是办法。”
  “你想怎么样,跟着秋照与春萍她们出去?”
  从心不出声。
  信义婆年纪其实不大,但自从丈夫周信义去世后,不到一年,全头白发,远看,真像老婆婆,人家就叫她信义婆。
  从心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同信义婆一点血缘也没有。从心是一名弃婴。
  一日清晨,信义婆上路去市集,经过一株老槐树,看见野狗在嗅一个包裹,布包裹传出婴儿哭泣声。
  她心中有数,本来打算走过算数,但忽然之间,包裹蠕动一下,露出一只小小拳头。
  啊,眼不见为净,现在看见了,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她走近,蹲下,轻轻掀开布包,看到洋娃娃般一张小脸。
  她将婴儿抱了回家,非法领养。
  老远托人买了奶粉回来,赶着缝制小衣服,长到几岁,又送她到乡村小学认字。
  从心长得很特别,皮肤雪白,鼻子高挺,他们叫她小外国人,渐渐知道,她也许是个混血儿。
  从心十分听话,从来不叫信义婆生气,担起家中一切杂务,邻居都说:“信义婆你好心有好报。”
  可是,信义婆心中明白,从心人大心大,以后,势必不会安分守己。
  还能把她与世隔绝多久呢,城里的引诱像潮汐般涌入,夏景、冬珊与从心一起长大,早已离家,偶然回来,给小友讲天方夜谭,从心听得津津有味。
  有电视机的人家晚上收看歌舞节目,主持人统统穿得像《西游记》中的蜘蛛精……世界早就不一样了。
  隔壁的寿安嫂忽然走过来,“从心,你在这里?找你呢。”
  从心尊敬地问:“什么事?”
  “有一份差使,不知你做不做,酬劳相当高。”
  信义婆代从心问:“做什么?”
  “村头有一个病人,需要人服侍。”
  信义婆自有智能,一听,这两句话里不知有多少漏洞。
  “病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是女子,二十多岁。”
  “什么病?”姜是老的辣。寿安嫂踌躇一刻,“肺病。”
  “那会传染,从心不去。”
  “她出高价。”
  信义婆说:“那寿安嫂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有两个小的,走不开,不然我才不怕,做半年,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统统有了,何乐而不为,我去帮了她三天,她都付我三百。”
  “一日一百?”
  “就是,我想多做几天,她嫌我手脚粗。”
  从心在一旁说:“我去。”
  “慢着,这女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从前没见过,租了雷家房子住。”
  “为什么无端端来乡下地方?”
  “养病,贪村里空气好。”
  “她干哪一行,那么有钱?”
  “信义婆你太奇怪,人家给你钱赚你还查根究柢,钞票张张一样,赚不赚看你的了。”
  从心又一次说:“我去。”
  “这村里只走剩你一个女孩,你跟我去看看吧。”
  信义婆无奈,“从心,你自己当心。”
  寿安嫂笑,“就你们一家还用手洗衣裳。”从心只得?腆地笑。
  她跟着寿安嫂出去,走出门,已看到一天橘红色夕阳。
  寿安嫂轻轻说:“信义婆四处欠债,替她还清这一两千,兼替房子修补屋顶,也是好的。“从心答:“是。”
  一样的村屋,雷家那间粉刷过了,看上去干净得多。
  推开门,只见室内也整洁。
  寿安嫂扬声:“我带了人来。”里边没有响应。
  寿安嫂说:“从心,你负责打扫、洗衣、煮饭,都是你做惯做熟,没有问题吧。”
  这时,房内轻轻问:“叫什么名字?”
  “叫从心。”寿安嫂回答。
  “进来。”
  寿安嫂说:“进去吧,别怕,是个病人,力气没你大。”从心点点头。
  她掀开竹帘进房。
  只见大卧室里挂着雪白的新帐子,有人躺在床上,看见她,十分诧异。
  “咦,”她轻轻说:“你也是混血儿。”
  也是?
  她揭起纱帐,从心看到了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孔。
  虽然满脸病容,但是五官仍然秀丽,一把乌黑发,与从心非常相似。
  她怔怔地看着从心,“你与我长得真像。”
  从心只是陪笑。
  “你父母哪一方是外国人?”
  从心迫不得已答:“我不知道,我是弃婴。”
  “呵,那么,生父是洋人。”
  从心不语。
  她挪动身体,“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吧。”
  “请你替我搔搔背脊。”
  从心还以为是什么艰巨的任务,一听是这个,不由得答:“当然可以。”
  从心掀开病人的衬衫,用毛巾裹着手,替她轻轻扫背脊,她不住喊舒服。
  背上没有一?肉,脊椎骨一节一节可以数得出来。
  而且,病人身上有味道。
  “我帮你洗头。”
  “好极了。”
  从心小心翼翼帮她清洁,病人身体瘦削,一把可以揪起,从心已经把她背了好几回。
  从心侍候她吃?,站在她身后不出声。
  “你很会干活,留下来吧。”
  从心头点。
  病人自我介绍:“我姓燕,我的名字叫燕阳。”
  从心静静聆听。
  “在某一个年代,人人的名字都需朝着太阳,要不,就又红又专,燕阳,就是艳阳的意思,母亲希望我的生命像一个艳阳天。”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你看我们华人,连一个名字,都善颂善祷,太苦了。什么都殷切盼望转机,外国人可没有这种习惯,人家叫铁芬妮、玛丽、贝华莉、米兰达,一点涵意也无……”忽然问:“你可会英文?”
  从心摇摇头。
  “我教你。”
  从心刚在欢喜,又听得她说:“从今日起,我只与你讲英文,你不懂也得懂,很快会讲会答。”
  从心倒抽一口冷气。
  这女人真怪,她说的话别人不大听得懂,却会讲外语,已经病重,居然还有闲情教英文。
  她说:“我累了,你在外边睡,陪我,别走。”
  从心说:“我回去同婆婆说一声。”
  “寿安嫂会去说,关门吧。”
  从心去掩门,离远,高楼大厦灯色已经亮起,闪烁美丽,像在招引年轻飞蛾的魂魄。
  燕阳在她身后呢喃了一句英语,从心知道她的意思,她似在说:“多少人想朝那方向飞过去。”
  临睡前,燕阳点燃一支线香,奇异的甜香沁人心脾,使从心很快堕入梦乡。
  她从来没有睡得那样好,直至燕阳唤她。
  天已经曚曚亮,淡淡一个人影,站在她的对面,叫她服侍她梳洗。
  从心这才发觉,病人身上气味来自呼吸,五脏六腑大概都坏了。
  燕阳说:“把药拿过来。”
  她有一只盒子,里边分十多格,放着不同形状颜色的西药丸。
  替她梳头的时候,头发一蓬蓬落下。
  从心暗暗心惊,这是肺病吗?好象不似。
  从心把她放在藤椅上,端到门前,让她晒太阳,顺手在天井撒一把米,好让麻雀来啄食。
  燕阳静静看着小鸟跳跃,嘴角似笑非笑。照说,病得那么厉害,应该痛苦才是,但是从心看出她的心境异常平和。
  像是在说:回到家来了,一切不用怕,终于到了家了。
  她有一只小小录音机,播放不知名的外国音乐,从心只觉乐声如泣如诉,叫人忍不住侧耳聆听。
  燕阳看着她笑了。她俩相处得很好。
  从心什么都肯做:脏的、重的、琐碎的,来回跑市集找鲜口食物,半夜起来给病人吃药。
  燕阳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劳,从心迅速替信义婆还清债项。
  信义婆讪讪接过钱说:“你瘦了,从心。”
  从心答:“也算不停手。”
  “难服侍吗?”
  “人很好,很客气。”
  “听说,她已经垂危。”
  “有时精神神还好,话也颇多。”
  “难为你了,从心。”
  “没有的事,她孑然一人,很可怜;即使没有厚酬,也应该帮她。”
  “一个亲人也没有?”
  从心摇摇头,“从没收过信,也无人探访。”
  “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知从哪里来。”
  从心说:“她从美国纽约来。”
  “她告诉你?”
  从心点点头。
  那天,从心回到燕阳处,看见门外有两个公安在说话。
  从心连忙赶上去。
  只听得一人礼貌地说:“这位女士,有病该进医院,国家医疗设施十分先进,一则可获得照顾,二则避免传染。”
  门内没有响应。
  从心发觉是乡公所的熟人,立刻笑说:“洪大哥、鲁大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两人本来可以做从心的叔伯,所以一听大哥两字,立刻舒畅无比,整个人松懈。
  “咦!小从心,你在这里做工?”
  从心自菜篮取出梨子,恭敬递上,满面笑容:“我在这里帮佣。”
  “你东家患哪种传染病?”
  从心低声答:“的确有病,却不会传染,是癌症,已在康复中,不希望被骚扰,才回乡休养。”
  “原来如此。”
  “一定有好事之徒,传得如此不堪。”
  “你在她身边有多久?”
  “两个多月了。”
  从心一张脸红粉绯绯,十分健康,大叔们乐得去忙别的事。
  他们走了。
  从心推门进屋。她看见燕阳靠在椅子上,目光有点惊疑。
  “对不起。”从心扶起她,“我来迟了。”
  燕阳恢复镇定,她缓缓吁口气,“全靠你。”
  “我乱说话,请原谅。”
  “不,你讲得很好,我的病,比癌症可怕得多,不过你说得对,这病并不随便传染。”
  燕阳的脸,瘦得已现骷髅之形,看上去有点可怕。那晚,从心替她抹身,发觉她背上冒出一个个拇指大紫血泡,随时会得溃烂。
  燕阳乏力地叹息一声,“我末日已近。”
  从心心酸,轻轻替她穿好衣裳。
  “不久之前,我同你一样,有光洁皮肤,浑圆手臂。”
  从心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爱错了一个人。”语气中却一点恨意也没有。
  “是他把病传给你?”
  燕阳抬起头,“你已知道这是什么病?”
  从心点点头。
  “啊,乡下人也有常识。”
  “你放心休养,想吃什么,告诉我。”
  “昨天你做的虾仁云吞,好吃极了。”
  “那很容易。”
  “谢谢你,从心,你是一个小天使。”
  燕阳乏力,挽着从心的手松脱。
  手指似皮包骨,关节凸出,像鸡爪。
  她模样一日比一日可怕。
  从心却与她愈来愈投契。
  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那么多心事,回答她那么多问题,而且,身世如此相似。
  渐渐燕阳不能进食,呕吐频频,只吃流质。
  “燕姐,我送你进医院。”
  她摇头,“我愿平静在家中安息。”
  “或许-”
  “不,生命那样吃苦,我不介意。”
  有时,燕阳不住讲英语,从心只能测度她心意,不过,也听熟了那音韵,陪她聊天,是每天主要工作。
  “请告诉我,纽约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从心说。
  燕阳微笑,“一个极尽丑陋罪恶的城市。”
  “啊。”从心战栗。
  “也是绝对美丽包涵的城市。”
  “什么?”
  “它的坏比全世界坏,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它是最奇妙的都会。”
  从心鼓起勇气问:“同香港一样吗?”
  她缓缓摇头,“略不同,将来你自己会体会到。”
  “我,”从心笑,“我能去哪里。”
  “别小觑自己。”
  从心不出声。
  “你愿意出去吗?”
  从心答:“村里年轻人,只走剩我一人,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寻求更好生活,打我们祖先起,凡是沿海居民,都冒险飘洋过海。”
  燕阳声音很低,“跟我一样。”
  “燕姐,把你的遭遇告诉我。”
  燕阳抬起头,想一想,像是准备说出来,但是随即又摇摇头,“我的见闻,与一般找出身的穷女并无不同。”
  “吃亏吗?”燕阳凄惶的牵牵嘴角。
  “可是受尽委屈流血流汗?”
  “你都猜对了。”从心打一个冷颤。
  “那么,一辈子守着婆婆,不要离开乡村。”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叫:“从心,从心,你在吗?”从心一听,是夏景的声音。
  “小朋友找你?你去一会好了。”
  在门口,从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她打扮得十分别致,染了一角黄发,银红胭脂,穿毛毛大翻领外套,喇叭裤,高底靴。
  夏景在从心面前转一个圈,“好不好看?”
  从心由衷地说:“难看死了。”
  夏景笑:“你这乡下人不识货,”一边把只大纸袋交给她,“送你的围巾帽子。”
  “谢谢你。”从心十分欢喜。
  “从心,让我带你见识一番,乘车出去,一天来回。”
  从心只是笑。
  “你婆婆说你在这一家做佣人?”
  从心点点头。
  “什么脏事都得做,吃的拉的你一手包办,可是这样?”从心沉默。
  “走吧,还留在此地干什么,出去一年,我保证你婆婆可以享福。”
  从心也是人,一边害怕、一边向往。
  忽然,夏景缩缩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是线香。”
  “啊,”连见多识广的夏景都说:“这样痴缠的甜香,我从来没闻过。”
  “夏景,改天我再同你谈话。”从心说。
  “我后天走,跟不跟我,你自己想清楚。”
  从心回到屋内,看见燕阳坐在藤榻上,双眼眯得很紧,她以为她睡着了,拿出一块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燕阳却微微睁开双眼,轻轻说:“一双小老鼠偷到一点点油吃喜孜孜,夸喇喇。”
  啊,她是指夏景吗?
  随即她叹口气,又闭上眼睛,像是享受线香带来的宁静。
  婆婆见到从心,点过一叠钞票,小心收妥,才说:“那小舞女又来诱你出走?”
  “夏景在夜总会带座,她不伴舞。”
  “不要再同她说话了。”
  “婆婆,你怕我走?”
  信义婆婆点点头,忽然流泪,伸手去抹眼角。
  “我一定照顾你一生。”
  “想当日,拾你回来,一点点,猫样大,浑身紫蓝,不知可养得活……”真的,从心微微笑,如果没活下来,今日就不必抉择去留了。
  “你生母始终没回来打听你下落。”
  “我明白。”老人是要提醒她,她在世上已无亲人。
  “看样子也留不住你,从心,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
  从心握住婆婆的手。
  傍晚,她回东家处。
  一进门,就觉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群苍蝇嗡嗡地在屋内打转,叫从心害怕。
  燕阳倒在床上,嘴角有浓稠漆黑的血渍,苍蝇叮着她的脸,当她是死人一样。
  从心轻轻扶起她。
  她喉咙咯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从心喂她服药喝水,替她更衣。
  她没有说话,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阳的精神却回来了,若无其事,同从心说:“来,听我讲。”
  从心看着瘦成一页纸似的她,想起人家说过的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异常镇静。
  从心过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挣扎着说:“从心,多谢你不辞劳苦。”
  从心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替她抹脸。
  “从心,我送一件礼物给你。”
  燕阳自枕头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册子,封面上精致地熨着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护照。”从心失声。
  “当年,我乘一辆?黄色货船,与三百人挤在舱底,在太平洋航行个多月,抵达彼岸,在风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尽百宝,才得到这本护照。”
  从心打开扉页,只见燕阳小小照片贴在一层闪闪生光的薄膜下边,绝对不可能揭起更换。
  “送给你。”从心一时还不明白。
  燕阳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谁?”
  照片里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骤眼看,像煞一个熟人,是谁?
  燕阳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从心暗暗吃惊,说的是,十足周从心穿上时髦衣裳化了妆的样子。
  “护照上的年龄不是真的,我报小了五年,与你年纪相仿。”从心发愣。
  “你还不明白?”从心摇头。
  “这是货真价实的加拿大护照,你拿着它,全世界通行无阻,去到哪里都可以,海阔天空,任你闯荡。”
  “你……要我冒名顶替?”
  “去,飞出去。”但是,为什么她最终又打回头?
  “你不说,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累了。
  从心的手握着护照,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出去一次,怎么都不甘心。”
  燕阳笑了,神情十分妩媚,脸颊忽然饱满,像是说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过剎那间,她又黯然,面孔又转得灰败如昔。
  “我只剩这本护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当是答谢你的礼物。”还有一卷美金,拳头大,紧紧用橡筋扎住,各种面额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亲人。”
  “嘘……”燕阳阻止。
  她侧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从心惊疑,四周围静寂一片,一点动静也无。
  然后,燕阳忽然兴奋地说:“妈妈叫我,听到没有,妈妈叫我呢。”
  从心寒毛竖起,忍不住落泪。
  “好了,我将去见母亲了,再见,再见。”
  她轻轻呢喃着,昏昏睡去。
  燕阳全身被虚汗湿透,从心照顾她到最后一刻。
  不眠不休,从心看守着弥留的病人,深夜,实在累,眼皮无论怎样都撑不开,她靠在床沿盹着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处,忽然有人推她,“从心,从心,我走了。”
  从心一看,只是燕阳。
  她精神饱满,一脸笑容,“从心,记住,从此之后,你叫燕阳。”
  “燕姐,你已痊愈?”
  从心惊醒,才知道是一个梦。
  她去看燕阳,发觉她已经没有气息。
  从心相当镇定,她鞠一个躬,“燕姐,你好走。”
  好几个月相处,叫从心依依不舍,落下泪来。
  从心出去找人办事。
  婆婆轻声说:“有了经验,将来,也好替我办。”
  “婆婆要活到一百岁。”
  信义婆十分智能,“届时,手足还能活动吗?吃的用的靠谁?”从心欷歔。她领回了燕阳的骨灰。
  那个洪大哥对她说:“我替你打通了好几关……”
  从心递一个红包给他。
  他先?了一?,“要不是你……”拆开看一眼,见是外币,又满心欢喜,说几句闲话,走了。
  从心本来已经沉默寡言,这几天更加心事重重,不发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一日傍晚,她终于打开了燕阳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颜色很别致,有蛋壳青、紫灰、玫瑰红及米黄。
  从心忍不住换上一条连身裙,说也奇怪,尺寸刚刚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紧,但不轧脚。
  从心学着燕阳那样挽起头发夹好,骤眼看,同护照上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从心吃惊,呵!像燕阳复活了。
  婆婆看见少女穿着别人的衣服走来走去,不敢出声。
  行李里还有一只鲜红色丝绒包,打开一看,香气扑鼻都是化妆品,小巧金色镶水钻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们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小小的灰烬,但却成功地找到替身。
  从心学着燕阳的一颦一笑,她记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满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惊醒,从心像是听到有一把声音同她说:“要走快走,以免夜长梦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边,欲言还休,无限依恋。
  老人内心澄明,轻轻地问:“可是要走了?”
  从心点点头。
  婆婆说:“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来,婆婆在这里等你。”
  “婆婆。”从心握紧了老人双手,华人不习惯与家长拥抱亲吻,握手已是最亲密举止。
  从心留下一点钱给婆婆,收拾了一点细软,乘车离开了乡村。从心每过一关心都咚咚跳,怕给别人识穿。
  说也怪,那小小本子好象一件法宝,制服人员一看封面,肃然起敬,有些还实时同她讲起英语来。
  从心迅速过关。看一看别条线上的同胞,长龙排到看不见尾巴,从心不觉羞愧,只觉迷惘。
  她终于一站一站,来到夏景及冬珊她们最向往的大都会。
  呵!人?稠密,每条马路上都挤着,匆匆路过的人群,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想到何处去。
  从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橱窗、看汽车,走进迷宫似的时装店、超级市场,一声不响,怕一开口,泄了真气,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
  先是一个女客,叫一杯咖啡,坐了好久,添了又添,累从心跑来跑去。
  从心就是这点好,绝不觉烦,一直微笑。
  女客终于走了。
  老板娘说:“奇怪,打扮斯文,举止无聊。”
  这时,有洋人流浪汉进来乞食,从心取个隔夜?包给他。
  老板娘轻轻责备:“你给他,他天天来,吓坏正经顾客。”
  从心只是陪笑。
  话还没说完,那女客又来了,这次还带着一个年轻人。两个人坐下,对着从心指指点点。
  老板娘走过去,"两位要什么?”
  "我们想同那位小姐说几句话。”
  从心忽然害怕。莫非是移民局!
  老板娘挺身而出,"你们是哪里的人?”
  那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我们是华光中文电视台职员,这里是我们名片。”
  老板娘一听,立刻变得笑容满脸,"唉,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小明,拿蛋糕来请客,两位有什么事?”
  那女客笑说:“我叫李美赐,是这一届华裔小姐选举负责人,实不相瞒,看中了那位小姐。”
  "是燕阳?阿燕,过来一下。”
  从心只得过去。
  "请坐。”
  "我在工作,站着很好。”
  "你叫燕阳?”
  从心迟疑着不愿回答。
  "燕小姐,我们节目你可看过。”
  老板娘抢着回答:“十分精彩,当选的华姐可往香港决赛,往往名成利就,像余杏瑶、陈美顺,可是这样?”
  "对,我们希望燕小姐参选。”
  老板娘又问:“一定拿头奖吗?”
  那年轻人笑了,"我叫李智泉,是广告部经理。”
  呵,智能似泉水一般,那多好。
  从心只是不出声。
  华裔小姐第一名?好不令人兴奋,这同到纽约做模特儿,或是往荷里活做大明星,是同一式的陷阱吧。
  两个电视台职员同时说:“燕小姐考虑一下回复我们。”
  他们告辞。
  从心实时埋头工作。
  凤凰茶室却扰攘起来。
  "艳色天下事,这老话没错。”
  "竟然找到这里来。”
  "有仙人指路似的。”
  "阿燕一下子就成为名女人了。”
  "到时别忘记请我们吃大餐。”
  老板娘最感慨:“这样漂亮,怎么留得住她。”
  从心只当他们在说别人。
  她回到公寓,也不提起。
  子彤自滑雪营回来,非常兴奋,讲了又讲,拉着从心的手,妈妈长,妈妈短。他是那样渴望拥有母亲,不管真假,是否亲生,都不介意,从心为之恻然。
  张祖佑说:“我兑了出版社支票,今天出去吃饭。”
  "哎呀,我已经买好菜。”
  "明天再煮。”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他们一行三人去吃西餐,从心第一次被人服侍,很不好意思,她用英语点菜,张祖佑诧异:“讲得好极了。"十分佩服她进步迅速。
  表面上看,真像一家三口。
  从心十分照顾他们父子,把刀叉、调味品交到张的手中,子彤笑说:“妈妈,我们自己会。"张祖佑低着头不出声。
  像,愈来愈像,不是像假妻,而是像亡妻德慈。他暗暗自语:德慈,你可怜我,可是你阴灵回来照顾我父子?他哽咽。
  终于,他不着边际地问:“还喜欢这里吗?”
  从心由衷地答:“喜欢,这里不会先敬罗衣,教育普及,设施完善,是属于大众的社会;人人有资格打球、游泳、滑雪……”
  张微笑:“开头,新移民都如此赞美。”
  从心讪讪地说:“当然,每个社会都有暗涌。”
  片刻,大家吃甜品。
  "我以为你一来就看见有人跳楼会觉得害怕。”
  从心把一勺冰淇淋喂到他嘴里,"我也以为你挺不爱说话。”
  子彤看见他俩这般情形不觉高兴地笑。
  从心享受了一个现成的家庭。
  第二天,她收到一份华裔小姐参选表格。
  老板娘说:“还不快填妥送进去。”
  从心笑,"我哪里有本钱?”
  "我替你找刘律师做提名人。”
  "不,我……”
  "这是一个机会,阿燕,你不是想挣点钱供养婆婆吗,在茶餐厅做工哪里有前途。”
  "这也是一份正经工作。”
  "万一藉此进了演艺界,财源滚滚来。”
  从心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说不定有许多黑幕陷阱等着我们去踩。”
  老板娘却遗憾地说:“我若年轻貌美,势必闯一闯,入了宝山,再也不会空手回。”
  从心的心咯地响了一下。
  就这几年了,十六到二十三,一个女子的青春就这么多,如果读好了书做事业,那又不同,那简直可与天地同寿,才胜于貌,大可做到七老八十,甚至死的那一日。
  她周从心会什么?她只得一双手。
  那天下午,趁空档,她填妥表格,寄出去。
  又跟那位李美赐通过电话。
  李女士很高兴,"祝你成功。”
  赚取经验,见一下场面,也是好事。
  老板娘十分支持,"你受训期间照支薪。”
  "怎么可以。”
  "互相利用,接受访问,一定要在凤凰。”
  从心笑出来。
  可有利用价值了,有人要利用她!是多么开心及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回到公寓,看见张祖佑一个人对着窗口,像在凝视什么。从心问:“吃过午饭没有?”
  他却静静问:“你参加选美?”
  "是。”
  "电视台有人打电话来,说明早九点钟通告。”“谢谢你。”
  "你可知选美需穿着游泳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处走?”
  "我听说过。”
  "你不怕?”
  从心不出声。
  "你同燕阳真的相似。”
  从心轻轻说:“这是骂我吧。”
  "你是我什么人,我同你什么关系,我怎么敢骂你。”
  "张先生,你这人真不好相处。”
  "真是难为了你,我这人又盲又穷,是根废柴,你早日飞出去吧,我不阻你前程。”
  他回到房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
  从心发觉自己竟与张祖佑吵架了。
  刚在懊恼,电话铃响。
  "燕小姐,我是电视台李智泉,记得吗,有一则化妆品硬照广告,想找你拍摄,酬劳是────”
  他说了一个数字。
  啊,是可邀付永华大厦三个月房租。
  从心冲动地说:“我立刻来。”
  她不想欠张氏人情。
  李智泉笑了,"不是今天,是下星期。”
  从心这才想起来,"我不会……”
  "没关系,有专人指导。"她只需人到就可以。
  接着几天之内,张祖佑没与她说过一句话。
  到了约好的日子时间,李智泉来接从心。
  他开着一辆小跑车,活泼开朗,能说会道,双目明亮,可是,从心却牵挂小公寓里的张祖佑。李智泉把她带到一个摄制室,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一见从心,都一怔。
  "阿智,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早说?”
  立刻有三、四双手来侍候她,有人替她喷湿头发,重新做发型,又有化妆师来帮她打扮,摄影师在她脸上测光,李智泉递茶水给从心。
  接着,好几个金发美女莺声呖呖走进来,人人衣不蔽体,露着腰肢肚脐,二话不说,当众更衣。
  从心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她们与李智泉态度亲热,不避嫌疑。
  从心明白沉默是金,一声不响,看上去,非常冷酷及有信心的样子。其实,已经吓破了胆。
  那班洋女见一个华女动也不动扳着面孔,倒也不敢造次,各自喝黑咖啡及不断抽?。
  化好妆,从心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更是惊上加惊。
  只见整张面孔闪亮,银白眼睑上贴着一颗颗假钻石,像化妆舞会中面具。她看向李智泉。
  谁知李君过来轻柔的说:“原来你有一张这样完美的面孔。”
  摄影师更是赞不绝口。
  李问:“你是混血儿?”
  从心不置可否。
  "但是又像足华裔,只四分之一哥加索血
  统吧。”
  周从心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智泉让她签一张简单合约,支付她一张支票。
  摄影师过来说:“一出荷里活制作在这里拍外景,正想找特约试镜,阿燕,你去试试。”
  从心还未回答,李智泉已经说:“可是艺伎桃桃子的故事?”
  "是,需要大量东方面孔。”
  李智泉说:“好,我做你经理人。”
  从心吓坏了,"我不会说英语。”
  李却说:“你讲得好极了,放心,导演不会叫特约上台讲解火箭科技。"一步一步,把周从心推上舞台。
  不,是燕阳,她叫艳阳,艳阳天。
  过一日,从心将支票兑现,把钞票放在张祖佑面前。
  她说:“这是我付你的房租,请笑纳。”
  张祖佑很平静:“多谢,蜗居浅窄,留不住你,你早日找地方搬吧。”
  从心坐下来,不出声。
  "叫人看见公寓里有潦倒汉与小孩同住,大不方便。”
  从心仍然不响。
  张祖佑故意问:“咦,你还在这里?”
  从心轻轻说:“是,周从心仍在你面前,燕阳早就走了。”
  张祖佑这才蓦然想起,啊,原来这聪敏女发觉他是在与燕阳说话。
  他眼睛看不见,心情悲怆,一时混淆,以为是燕阳要奔向名利之路。
  "对不起,我冒名顶替,令你勾起不愉快记忆。”
  "从心,危险。"张袓佑说。
  "我知道。"从心说。
  "燕阳是你的前车。”
  从心抬起头,"贪慕虚荣的贫女只得一条路,终于会车毁人亡,可是这样?"她微微笑。
  她走近窗户,往下看,入夜,对面马路时有形?可疑人物兜售各种毒品,还有流莺疲倦地向途人媚笑。
  这时,自窗外流入的空气却不失新鲜。
  燕阳与张祖佑之间的关系有点暧昧,就像从心与他一样,两个沦落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挣扎,日久,互相信任依赖,他只得她,她也只有他。
  他不舍得燕阳走,他更不想温婉的从心离开他。
  很像古时的落难书生,遭遇奇突,有织女自天上来,救过他一次,走了,然后,再生活在黑暗中,正当绝望,忽然,又来了一名天使。
  从心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收留我。”
  张祖佑伸出手,轻轻触摸她的额角,呵,有点倾斜,无父母缘,但是,眉毛浓密细长,鼻梁高挺,轮廓与燕阳真的相似。他叹口气。
  "又得向子彤解释你为何离去。”
  "他会明白。”
  "是,不得不明白之际,也只得明白。”
  "迟早,我都得搬出去。”
  "你打算一路沿用燕阳身分?”
  "还有什么办法?"的确没有更好的途径。
  幸亏这时子彤放学回来,小公寓内暂时恢复热闹。
  周从心要是现在就退缩及改变心意的话,也还来得及,近郊菜园一直聘请工人,还有,制衣厂缝工待遇也不差,快餐店、超级市场,都需要人手,养活自己,不是难事。
  这不是一个势利的社会,动辄看不起人,是先会被人看不起的,白领、蓝领、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功能、位置。人格有高低、职业不分贵贱。
  从心知道是她本身有野心。
  她汇钱给信义婆:“我已经习惯当地生活,第一次看到下鹅毛大雪,原来同图片中一模一样,可爱地白皑皑一片,不过走路可要小心。”
  忽然放下笔,落泪饮泣。
  张祖佑听见她对未来的恐惧,却没有能力安慰保护她,他比她还要难过。
  他没有条件留住她。
  第二天,李智泉又来接从心。
  "这是一个百货公司单张里的睡衣广告,你放心,绝不暴露。”
  到了现场,开始工作,负责人大声吼叫:“泰拉勒冰斯基在什么地方,泰拉到了没有?”
  有人回答:“泰拉的姊妹说她不能来,她醉得不醒人事。”
  负责人一边诅咒一边问:“燕子,你来,双倍酬劳。”
  一边把半透明的内衣递过去。
  李智泉刚走开,从心发觉她也不需要谁来替她说话,不痛苦,何来收获。
  她一言不发接过内衣,立刻换上。
  从心不敢照镜子,吸一口气,走回灯光下。
  “哗,漂亮极了,叫泰拉继续昏睡。”
  李智泉来接她,看到从心无邪地微笑,示范最性感的内方,不禁呆住。
  真没想到她的身段也这么好,他踌躇片刻,不,她会是他的猛将,他不能碰她。
  拍摄完毕,从心穿回大衬衫。
  李智泉低声问:“不觉委屈?”
  “模特儿工作就是这样。”
  李智泉有点佩服。
  从心说:“我须去华姐彩排。”
  “一时三刻发生这许多事,你应付得很好。”
  真的。
  百忙中还教子彤中文,有时一边刷牙一边教笔画。
  一大早起来如常到凤凰茶室,下班赶回公寓替张祖佑打点一下,上英文班,往电视台排练,集体接受访问、拍照,做模特儿工作,她居然气定神闲。
  老板娘千叮万嘱:“得到冠军后记得戴着钻冠到凤凰来拍张广告照,唉,店叫凤凰,可不就出了凤凰。”
  选美这玩意儿也不易应付,有一个环节叫天才表演。
  从心懊恼说:“我什么都不会。”
  “唱歌总行吧。”
  从心低头,“我只会唱《揭起你的盖头来》。”
  李英赐笑,“你就唱中华民歌好了。”
  “人家不是芭蕾舞就是钢琴。”
  “洋的不一定比中的好。”
  从心说:“英语国家在强势,世人没有不崇洋的。”
  李英赐点头,“说得好。”
  李智泉解围:“大家都拿着护照,都已经是外国人。”
  一班参选的女孩子都成为好友,只有从心例外,她与她们格格不入。
  年龄相仿,但心境相差太远,保持距离比较好,她总是微笑,维持缄默。
  决赛夜换上织锦旗袍,她忽然怯场,想卸妆逃回小公寓。
  李英赐跑进跑出打点一切,看见周从心躲在一角,便过去拉着她说:“放心,在台上,你看不到观众,吸一口气,当他们不存在。”
  这倒是秘诀。
  从心踏上舞台。
  一切都是这样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她来到今日这个位置。
  她走近司仪身边,台下传来惊艳的叹息声,从心双手忽然不再颤抖。
  强光下从心看不见观众,因此豁了出去。
  从心顺利应付全部环节。
  李智泉在台边看着她。
  这女孩可能天生该吃这口饭,随意哼一首民谣小调,也有无限缠绵之意,洋人观众尤其着迷。
  ——“揭开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儿圆又圆……”
  宣布名次的时候,从心站在后排右角,第三名、第二名都出去了,唤到燕阳二字,她一时会不过意来。
  当时所有的人看着她,她却傻笑,足有三两秒时间没有反应,她身边的女孩子急了,推她一下,她才知道冠军是她。
  呵,第一名!
  从心的脚像踏在云里,不真实,地板仿佛软绵,每一步都踩出一个凹痕,上面写着周从心三个字。
  她突觉晕眩,连忙定一定神,咧齿笑,颊上肌肉有点酸软,顾不得了,她睁大双眼,在水银灯下似宝石般发出晶光。
  观众热烈鼓掌,一位中年太太由衷地说:“这一届华姐最秀丽,去香港竞赛,毫不逊色。”
  “对,漂亮而端庄,又够活泼,真正难得。”
  “是土生儿吧,身段那么好,像洋妞似的。”
  “可替华裔争光。”
  各人脸上都有兴奋之色。
  在永华公寓,张祖佑看着小小电视机荧幕,他双眼不好,只见一片模糊闪光,可是听得到旁白,“燕阳”两个字一出,他心咯地一跳。
  连忙关掉电视。
  他坐在黑暗中不发一言,呵,终于跑出来了。
  他故意叫子彤早睡,不让他看到选美特辑。
  他对这女孩子一无所知,连她面貌也认不清楚,她无故来到他的家,自称是燕阳,住下来,带来阳光希望,此刻,肯定要走了。
  张祖佑:男人要豁达一点,祝她前途似锦,万事如意,千万不要再说任何讽刺的话。
  他垂着头,开一罐啤酒,独自喝起来。
  这半年,冰箱里装满食物饮品,子彤曾经欢呼:“爸爸,我们真富有”,都由这女子买回补给。
  日用品像?生纸及牙膏肥皂也由她抬回来,出钱出力,子彤也不用穿脏衣服,她甚至替孩子洗球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选美皇后会拥有勤做家务的美德。
  张祖佑忽然心平气和,得到过已经够好,她陪伴他们父子这段日子,信是缘分,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事,他应感到满足。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正想去休息,忽然听到门一响。
  他扬声:“回来了?”
  从心嚅嚅地问:“你还没睡?”
  “恭喜你,拿了第一名。”
  从心走过来,脱下高跟鞋,“这双鞋真难穿,险些?跤,叫了第三第二名,我还以为已经落选,可白费工夫了,谁知又喊到燕阳。”
  “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最漂亮。”
  “我运气好而已。”“去,去休息,明天是你的新纪元。”
  从心实在累了,笑一笑,脱下长旗袍,洗干净化妆,倒在梳化上。
  她更衣从不避他,因为他看不见,况且,公寓那么小,避无可避。张祖佑听见蟋蟀声响,百感交集。
  那夜,睡得正浓,从心梦见燕阳。
  她朝她轻轻走过来,“从心,好睡。”
  从心睁开眼,看见她微微笑。
  “燕姐,你来看我了。”无限欢欣。
  她脸上有患病时的紫血色,可是从心不怕,明知阴阳相隔,却有说不出的亲切,“燕姐,真想念你。”
  燕阳黯然,“我想你似一阵风,你想我要在梦中。”
  从心急不及待,“燕姐,我得了头奖。”
  “这种第一名算什么,将来,叫你开眼界的事还多着呢。”从心惊问:“还有?”
  “当然,这不过是第一步。”
  “我怕有人识穿我不是燕阳。”
  “你确是燕阳。”
  “燕姐——”
  “你不说,谁知道,去,去到尽,为我争口气。”
  这时,闹钟响了,从心跳起来。
  她立刻替子彤做早餐送他出门。
  “今日默书,记住别草率,错多过两个字已经拿不到中级……”十足慈母,或是大姐姐。
  张祖佑听见,不禁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从心去听,声音降低。
  “睡得还好,是,极兴奋,试镜?我马上来,不过,先要到凤凰去拍照,我答应过老板娘替她宣传。”
  张祖佑想,很快,她会发觉答允过的事不一定都能实践。
  出门之前,从心仍在厨房忙个不休。
  张祖佑问:“你做什么?”
  她回答:“煮一个西洋参鸡汤,回来有得吃。”
  “你不必再忙这些了。”
  “我觉得很好。”她抹干双手换衣服。
  张祖佑咳嗽一声,从心抬起头来。
  “去试镜?”“是,做电影临记,换取经验。”
  “嗯,是个花花世界。”从心笑了,“酬劳很好。”
  她赶出门去。
  在电梯口,碰到一个穿西服的洋人,正在研究门牌。
  “这位小姐,问一声,我找张祖佑先生。”
  从心不由得疑惑,“我正是他家人,你是哪里找他?”
  “青鸟出版社。”
  从心听过这个机构。
  令从心奇怪的是张一直同出版社有联络。
  她带客人往内走。
  她先敲门,然后说:“张先生,有人找你。”
  张立刻问:“是格连活?”
  “祖,这大厦不好找。”
  从心见他们那么熟络,为他们斟出咖啡,才去工作。
  自那刻开始,一整天没闲下来。
  在凤凰拍妥宣传照,李智泉陪她到片场试镜,她需讲几句对白,紧张的她有点口吃。
  从心已在牙齿上抹了油,免得笑起来粘住嘴唇,但仍觉得笑得不自然。
  像选美一样,每人拿一个号码,代替名字,方便登记。
  李智泉轻轻说:“很快,会用灯泡或霓虹光管镶起你的名字。”从心嫣然一笑。
  李智泉就是喜欢看她的笑脸。
  从片场出来,从心说:“智泉,我请你吃饭。”
  李智泉微笑,“你家还是我家?”
  “我们去吃快餐。”
  “不如上我家来。”
  从心迟疑。
  “不怕,你应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相信你。”
  李智泉住湖边中上级公寓,景观甚佳,全白装修,他住得潇洒,很少杂物,与永华大厦的住客大不相同。
  原来,从心发觉,环境愈是富裕,身外物愈是精简。
  他斟杯矿泉水给她。
  半晌,李智泉说:“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谢谢你关照。”
  “到了香港,发展顺利,别忘记我。”
  “智泉你真客气。”
  “我的眼睛雪亮,观众目光亦不差,你会成功。”
  从心笑出来,“我还未决定做什么呢。”
  李智泉立刻说:“演员、模特儿、歌星。”
  “我哪里会唱歌。”
  “谁会?没关系。”
  “我知道了,你是叫我出卖色相。”
  “声色艺,这色字排第二,地位不低呢。”
  “智泉,同你说话真有趣。”
  “燕阳,关于你的身世——”
  从心顿时静下来。
  “我知道你出身有点复杂,不要紧,观众并不要求一个艺人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但是,切勿欺骗他们,别吹牛,别说谎,别夸耀,他们一定接受你。”
  “谢谢忠告。”
  他吁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会得罪你。”
  “不,智泉,这比塞钱进我口袋更好。”
  李智泉感喟:“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
  从心微笑。
  “对,”李智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的手比较粗,出发之前,到美容院浸一浸蜡。”他真细心。
  从心看看时间,“我得回去了。”
  “你的奖金奖品下星期便可发放,这段日子内,我继续替你接工作。”
  “你没有女友?”
  他苦笑,“我成日与美女们接触,异性最忌,何来伴侣。”他说的是真话。他驾小跑车送她回去。
  “燕阳,明日起学开车。”
  “我——”
  “放心,我借车给你。”
  从心觉得这半年来她奇遇真多,一件接一件。
  回到公寓,一开门,便看见张祖佑在等她。
  从心轻轻问:“子彤呢?”
  “在邻居家玩。”
  “功课做完没有?”
  “第一件事洗澡,第二件事吃点心,然后做家课,都是你训练的。”
  这时,从心发觉张祖佑脸上有罕见的笑容。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出版社来的客人走了?”
  “早就走了。”
  “他带来好消息?”
  “你真聪敏。”
  从心微笑,“可以让我分享吗?”
  “从心,你不知道我做何种职业吧。”
  从心一怔,他有工作?她一直以为他领伤残津贴为生。张祖佑低声说:“我是一个写作人。”
  半晌,从心才会过意来,“作家?”她太过诧异,张大了嘴。
  张笑,“成了名才叫作家。”
  从心合不拢嘴,“你写什么,小说、诗、还是散文?”
  “小说。”
  呵,怪不得青鸟出版社频频接触,有时寄上支票,有时派职员来探访。
  真没想到他双眼不便,仍然努力工作,从心十分感动。
  “你看不见,怎样写作?”
  “靠出版社提供的手提电脑。”
  “你写的是英文?”
  “在外国,自然写英文。”
  “你从未提及你的英文那样好。”
  张黯然,“我原是多大英国文学系硕士生。”
  唉呀!从心大吃一惊。他的秘密比她还多。
  他申诉:“眼睛功能退化,接着,子彤母亲去世,我酗酒,失去工作……”
  从心连忙接上去:“现在好了,大作出版后,一纸风行,洛阳纸贵。”
  张祖佑忍不住笑,“呵,从心,你真有趣。”
  从心肯定,“那必然是本好小说。”
  吃过苦,才能写成佳作。
  “初步协议,明年初出版。”张祖佑说。
  “小说用什么题材?”从心好奇。
  他有点?腆,不愿透露。
  “出版后切记签上下款送我一本。”
  “一定,从心,一定。”
  从心由衷地说:“真替你高兴。”
  报过喜讯,小公寓内忽然静下来。
  他的思绪本来乱成一片,别说是写作,连生活都照顾不来,全靠从心,自她出现之后,家里井井有条,他才能提起精神,把作品完成。她是他的缪斯。
  “你几时动身去香港?”
  “明年春季。”
  “子彤会不舍得你走。”
  “我去个多月就回来,不见得立刻飞上枝头,名成利就,身不由己。”
  张祖佑叹口气,“你比燕阳精乖。”
  “我也是从她经验里学习。”从心欷歔。
  “出版社同情我的遭遇,答允预支若干稿酬,我与子彤的生活将不成问题。”
  “没想到外国人亦有人情味。”
  而且,他已不像较早前那样反对她去选美。
  “从心,我的口气如果太重,请你原谅。”
  从心立刻答:“你教导过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自私,我不想你走。”
  “我会回来看你,你永远是我恩友。”
  “不敢当,从心,我们父子得感谢你。”
  从心忽然伏在他膝上流下泪来。
  就这样留下也好,服侍他写作,成名与否不要紧,回到小公寓,有人照应,胜过往东南亚独自厮拚。
  张祖佑像是知道她想什么。
  “去,去偿你的心愿,我会在这里等你。”
  从心作不了声。
  “记住江湖险恶,步步为营。”
  大门被推开,子彤回来。
  他们的话题从此打住。
  第二天,李智泉找从心:“你被选上了。”
  “选上做妃子?”
  “你将在荷里活大型制作《艺伎回忆录》中担任一个角色。”从心大笑。
  “燕阳,出来庆祝。”
  “做临记都那么快乐?”
  “凡事都有个起头,你说是不是。”他真乐观。
  从心做妥家务便出门。
  李智泉陪她登记、穿戏服、拍造型照。
  他见到宝丽莱照片,“同我签个名。”
  从心笑着写:“给智泉,燕阳敬赠”。
  当燕阳是艺名吧,比周从心三字别致多了。
  李智泉珍藏好照片。
  场务把通告交给从心。
  从心还没有资格领取剧本,但握着通告,已经非常高兴。
  她早出晚归,忙得晕头转向,可是总还抽空学习英语,还有,傍晚说什么都抽半小时陪子彤做功课。
  现在李智泉替她找了私人补习,时间自由,专读社交会话,特别注意语气。
  “在英语国家居住发展,英语必须流利。”
  “是,老师。”
  “某因不肯痛下苦工,失却不少片约。”
  “谁?”从心忍不住好奇。
  老师微笑,“留意一下你会知道。”
  “啊。”
  “但是也有人一年半载之内已讲得似模似样。”
  “这我知道是哪一位。”
  “从心,练好工夫等走运。”
  “是,老师。”
  这段日子,张祖佑觉得她一进一出都会带起一阵朝气,周从心比起当日又惊又累来敲陌生人门的她,已经大大不同。
  依然故我的是对他们父子的至诚关怀。
  那一日,李智泉借车给从心学习驾车。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与家人同住?”
  从心知道须向经理人作某一程度坦白,否则,人家会心淡。
  “不,不是亲人。”
  “好象是一个盲人与一个小孩可是。”
  “你听谁说的?”
  “你的邻居议论纷纷,他,是你什么人?”
  “我们是室友,守望相助。”
  “多么奇怪的关系,闲人会说你们同居。”
  从心微笑,“也没说错。”
  “你天生有外国人脾气。”
  从心说:“当日我无家可归,他收留我,我帮他打理家务。”
  “他真幸运。”
  “我们之间,纯是友谊。”
  “他没有冒犯你?”
  从心看着他,“换了是你,你可会乘人之危?”
  李智泉也看着她,“我不知道是否能控制自己。”
  从心更加敬重张祖佑。
  “他是个君子,一时沦落,日后必能翻身。”
  “从心,你可要搬出来住?”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心迟疑。
  “我帮你找地方,免人家多话。”
  “你这样为我,我十分感激。”
  “记住,我是你北美洲经理人,你是我摇钱树。”
  连李智泉本人都相信纯粹是这样的缘故。
  片场里,并非人人平等。
  女主角是美国土生儿,不会中文,完全像当地少女,活泼可爱,平易近人。
  演她中年时的女角据说是来自香港的大明星,冷着一张脸,不笑,也不说话,一支?接一支?,不吃饭,光喝咖啡,不理人,眼睛长在额角。
  从心饰演的婢女只需斟一杯茶给她,放下,转身走开,就已经完工。可是,因为导演对主角有要求,这杯茶斟了七次。
  李智泉问:“累吗?”
  从心摇摇头,“每一次她都演得很细致,可是,每次都有微妙分别,她做得极有层次。”
  “人家是影后。”从心点点头。
  “你观察入微,全神贯注,一定进步迅速。”
  从心笑答:“将勤补拙嘛。”
  “只有聪明人才会承认自己笨。”
  “嗄,我没听懂。”
  “世上笨人多,忙不迭争第一,五脚猪半桶水,老以为自己已经十全十美。”
  从心不出声。
  “我替你找到酒店式一房公寓,交通方便,地段高尚,你会喜欢。”啊,这是跳出去的好机会。
  “该搬出来了。”
  那日,回到小公寓,发觉张祖佑有客人。
  从心天生好记性,一下便认出来,她称呼:“格连活先生你好。”
  那出版社负责人笑了,“你是祖的漂亮表妹。”从心点点头,华人一表三千里,有何不可。
  “我正与祖谈论美国尊合坚斯大学
  植入计算机芯片挽救视力的个案。”
  从心无比关怀,“可实施吗?”
  “实验经已成功,但不是每个病人都适用。”
  从心对祖佑说:“你去看看。”
  “孩子气,不是说看就看的事。”
  从心赌气,用英语说:“也不过是钱的问题罢了。”
  连格连活都叹息:“谁说金钱买不到健康。”
  子彤忽然出来说:“我有钱。”
  大人都诧异了,“是吗,子彤,你有多少?”
  “我有整整三十二元。”哗,巨款。
  从心抬起头,“我有三千元。”也不简单。
  张祖佑与格连活都笑了。
  从心说:“我们写信去申请,旅费已在这里。”
  格连活赞成,“为什么不?”
  张答:“也许全世界已去了十万封信。”
  “那也不欠我们这一封。”从心说:“我去查他们的电邮号码。”张祖佑楞住,这女孩一日千里,现在已经会用电邮。
  这时格连活站起来,“我告辞了。”
  从心说:“我送客。”
  格连活在电梯口说:“我认得你,你是华埠小姐。”
  从心笑着承认。
  “你是祖小说中的女主角吧。”
  从心不动声色,“小说是佳作。”
  “我们认为十分动人,书名也好听。”
  从心脱口问:“叫什么?”
  “《艳阳天》,咦,你不知道?”
  “我怕他改书名。”
  “艳阳,那是你吧。”
  “是,那是我。”
  格连活走了。
  从心缓缓回到室内。张祖佑咳嗽一声。
  从心问:“你有话要说?”已经相当了解他。
  “你好象也有事告诉我。”
  “你先说。”
  张宣布:“我打算搬家。”从心意外。
  “地方不够用,现在略有能力,想搬两房公寓,大家住得舒服点。”
  从心很替他欢喜,“可是,我不日要去香港。”
  “房间留给你,欢迎随时回来。”
  “子彤呢,可要转学校?”
  “他会适应。”
  “我怕他不舍得旧同学。”
  他想起来,“你呢,你有什么话要说?”
  从心说不出口,“没事。”
  终于要搬出永华这白鸽笼了。都说外国居住环境好,可是小公寓怎会比村屋宽敞。从头到尾,从心简单的衣物仍然放在行李箱里,穿的时候拿出来,洗干净又放回去,其它杂物用一只鞋盒装住。
  这时,电视机播着新闻,令张祖佑侧耳细听。
  “……自香港驶出的日本货柜船亚洲之光上发现人蛇,该船昨晚抵达西雅图,警方接到线报,前往搜查,在密封货柜中发现十五名偷渡男子,其中四名尚未成年。”
  从心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见荧幕上记者示范:“真正不能想象,当货柜门锁上之后,十多天航程,在黑暗中度过,空气、水、食物,均严重不足,在大浪中冒生命危险,为的是什么?传说,美国仍是金山!”从心双手颤抖,她低下头,没有人说话。
  隔很久,张祖佑轻轻说:“燕阳乘烂货船来,她说,趁黑夜,蛇头令他们百多人游水上岸,她几乎冻僵。”
  从心双手按着面孔,她怕脸颊也会发抖。
  张喃喃说:“金山。”
  这传说永远不灭。
  “从心,你已经看清楚,你说,这里好象金山吗?”从心不出声。
  “一百年前,西方冒险家拚死往南美洲寻找一座叫爱尔多拉多的金山,据说,在夕阳下,该座山一面峭壁,完全是黄金,闪闪生光……”
  从心静静听着。
  “从来无人见过爱尔多拉多,燕阳不例外。”
  “你劝我不要回香港?”
  “不,我只是说出心中话。”张祖佑说。
  从心握住他的手,“我会回来,继续做一些模特儿工作,出任临记,老了,回凤凰茶室做侍应,帮你打理家务,不过也许你已成为大作家,一本书销路八百万册,忘记开门给我。”张祖佑点头,“听听这话说得多刁钻。”
  从心一转头,看见子彤站在身后,他一脸惶恐,这么小,已经习惯流离无常。“妈妈,你去哪里?”
  从心紧紧抱住他,“去办点事,赚些钱。”
  “爸说我们已经够钱用。”
  从心笑了,她让子彤坐下,看着他双眼说:“子彤,我其实不是你的继母。”
  谁知子彤平静地答:“我知道。”
  从心意外,“几时发觉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饭洗衣温习功课,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从来不做这些。”
  从心微笑,“不过,她很阔绰,是不是?”
  “是,她一回来就买许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欢她吧。”
  “妈妈,我不想你走。”“我会回来。”
  子彤低下头,“你们都那样说,可是之后就再也见不到。”
  张祖佑忽然开声:“子彤,抬头,挺胸,记住你是男子。”子彤只得立正。
  从心到厨房打点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块红烧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状,那样,子彤看了喜欢,会多吃一点。
  张祖佑闲闲问:“那位李先生对你不错?”
  从心抬起头,“他是我经理人,身分同格连活先生一样。”
  “他会跟你回东南亚?”
  “我也希望,只是他在这里有事业,走不开。”
  “这次竞选,你有几成把握?”他一连问好几个问题。
  “一成也无。”
  “从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学生,要不,出身很好。”
  “选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们长得细致,比起来,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写封信给医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张摇头,“相信我,不会有结果。”
  “打定输数也好,我管我写。”
  “牛脾气。”
  从心取出纸笔,写出信来,因为都是实话,她悄悄落泪。
  到补习社,找到尊合坚斯医院的电邮号码,把信输入,打出。累了,伏在书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误,句子编排绝对有问题,可能只得小学程度,希望用诚意搭够。
  从心在信末这样写:“一个写作人不能阅读自身作品,是多么令人难过的遭遇,希望你们考虑这个案,我会将他的病历寄给你”。
  会有响应吗,从心也觉得渺茫。
  只是,她想为张君做一些事。
  出发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嘱:“我的朋友会去飞机场接你,你暂时住她家,她叫王书娴,在广告公司任高职,这段时间答应照顾你。”
  一切听你的,“我会少说话多吃饭。”
  “饭也不能吃太多,当心发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记者很厉害,你一句话不可说错。”他像是巴不得跟着从心走。
  从心笑,“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看着她,双眼露出爱慕向往的神情来,随即恢复了理智,“不,我是经理人,不是跟班。”
  从心说:“我曾到香港一游。”
  “你走马看花。”
  从心笑,“的确是雾中看花,管中窥豹。”
  “那是一个最奇特的社会,什么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人心不安但热情,如果讨得他们欢心,会把你捧到上天。”
  从心嚅嚅问:“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双手掩着嘴。
  “你要小心。”
  从心沮丧,“你说得像地雷阵一样,我很惊恐。”
  “好好,不说,来,我俩去喝一杯,替你饯行,祝你顺风顺水。”
  他总是叫橘子水或矿泉水给她。
  “我也喝拔兰地。”
  “不,千万不要开始,切勿破戒,记住,你从不喝酒。”
  他对她是真心的好。
  从心问:“你为什么不回香港发展?”
  “那里人才车载斗量,没有我的位置。”
  出发之前,他替她买了一箧廉价但时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肤光结的年轻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从心要出发了。
  顶着燕阳的名字,从东走到西,又从西方返回东方,咦,放过洋,喝过洋水,身分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闪闪。
  从心说:“智泉,我赚到钱,一定报答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北美经理人非我莫属。”
  他送她一只透明橘黄色的趣致手提电脑,“有空,电邮给我,或传选美写真照片过来。”
  从心点点头。
  “书娴替你找了老师,继续补习英文。”
  临走前几天,从心没有异样,她到凤凰茶室话别,她高举茶杯,对老板娘说:“多谢照顾,我出路遇贵人,真正幸运。”
  重老板娘泪光闪闪。
  从心戴着钻冠的照片挂在店堂中央,会做人的人就是这样,给了别人方便只字不提。
  然后,从心张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园对面,虽然也聚集不少华裔,但大多数衣着光鲜,举止斯文,脸带微笑。
  只要老是责怪某些族裔永远黑着面孔,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则,笑比哭还难看,也不必勉强。
  在新居,父子各有寝室,还有小小书房,子彤却像所有孩童一样,对旧居恋恋不舍。
  从心说:“你各处走几遍给我看看,记住,厨房还有角柜,别碰到,杯子在锌盘边,茶叶与咖啡在组合柜第二格。”
  张祖佑不出声,只是微笑。
  从心坐下来,轻轻说:“我明天出发。”
  客厅有落地窗,轻风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较好转机,真叫人高兴。
  他们两人一齐说:“我有东西给你。”
  他俩又不约而同把一只白信封交到对方手中,“给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后,彼此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拆开对方信封,齐齐失声:“哎呀,你怎么给我钱,你自己够用吗?”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从心说:“你且收着,你有孩子,我不要紧,我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东征西讨,手上是方便点好。”
  患难之交,真情流露,从心哽咽了。
  “各人收起他的一份可好?”这也是办法。
  张祖佑咳嗽一声,“这次,你表演什么?”
  “大会有集体舞蹈节目。”
  “泳衣很暴露吧。”
  “我是职业模特儿,习惯了。”
  半晌,张祖佑说:“我会努力写作,不论好歹,写了出来再说,我会一改那构思十年却不动笔的陋习。”
  小彤点头;小彤把脸埋在她臂弯。
  “噫,这么高了,是大孩子了,放学自动做功课,不懂的问爸,爸爸学识极好,什么都会。”
  李智泉来送行。
  短短日子,在外国人的地方,她竟碰到那么多好人。
  李智泉轻轻说:“有著名化妆品公司看到你广告硬照,想预约你做模特儿。”
  “我约四月回来。”
  “一言为定。”
  她轻俏的走进候机楼。
  乌亮长发扎一条马尾巴,素脸,搽紫色口红,小小白棉布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天生比例优美的身段,丰胸、细腰、长腿,四周围男士忍不住拧过头来看她。
  美色,是世上最慑人的本钱。
  从心整个人看上去令人开心、舒服,故此,有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捧着一本有关英文文法的书苦读。
  飞机上,照样有年轻人搭讪,不过,这次她自己会填报关表格了。从心感慨万千。
  前后座有年轻人请她入局玩游戏,她微笑拒绝,闭目养神。
  渐渐睡着,梦见自己在乡间用手洗衣服,在阳光下晾晒,半晌,信义婆叫她吃饭,婆孙二人其乐融融。
  猛地醒来,飞机引擎隆隆,才知是一个梦。
  立刻有人问她要不要喝水,殷勤的男生还真不少。
  从心觉得凄惶,婆婆不是亲生,丈夫与儿子都是冒牌,她一无所有,孑然一人,连护照都不真是正属于她。
  下飞机,她拎着行李过关,关员只看一看护照便盖印让她过去。
  她松口气。
  一出闸便看到有人举着纸牌“燕阳”,她迎上去。
  一名司机说:“王小姐叫我来接你。”
  都会街道仍然挤迫,行人过马路都掩着嘴鼻避尘,从心双目浏览,对市容繁华依旧赞叹不已。
  王小姐寓所在山上,是一幢旧楼,宽敞,装修别致,司机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有事,晚上才回来,你自己休息好了,她说,不用客气,当作自己家里,右边客房拨给你住。”
  都是李智泉的面子吧。
  从心推开窗,看到南中国海,回到家乡了?不见得,更需步步为营。
  她用电话向大会报到。
  负责人嘱她第二天一早到电视台见面。
  那一整天,从心都没见到王书娴。
  晚上也没有回来,整幢公寓,仿佛归从心一个人用。
  第二天她乘公路车到电视台。
  一进门,工作人员已经知道这正是他们追寻的人才。
  大眼明亮慧黠,笑容纯真,呵;还有那身形,背后看呈一个V字,同其它女孩排在一起,如鹤立鸡群。
  几乎立刻引起妒忌。
  “已经二十三、四岁了,是位老人家。”
  “这么老大,还来选美,我们都只得十八九岁。”
  “经验老到,大占便宜,诡计可比我们多。”
  “她说话有乡音,她来自乡村。”
  “最不择手段的是她们这种人。”
  “昨日排舞时她推挤我,她妒忌我,我不与她计较。”
  “一会去喝茶别叫她。”
  记者们对燕阳却有好奇。
  她比其它女孩沉默,不是看书,就是对牢手提电脑打电邮,是智能型,与众不同。
  想采访几句,被保母挡开。
  有记者说:“长得美真幸运。”
  “群众喜欢一定的模式,她胜在健美但块头不大。”
  “会红?”
  “我们都配备着慧眼,哪个会红,哪个不,一看即知。”
  “是哪一样的人才?”
  “有人调侃,一定是先演电视剧集,再拍广告,然后进电影界,跟住出唱片,接着,公子哥儿苦苦追求,最终名成利就。”“市道仍然不算太好。”
  “放心,她是例外,”忽然之间,这人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哗。”
  原来众女生已换上泳衣彩排,大家眼光落在燕阳身上,几乎一阵晕眩。
  那种只有在外国艳女杂志才能见到的三围叫他们惊叹,这个女子拿什么名次已不重要,她一定会成为全城焦点。
  从心仍然没有见到王书娴,这样漂亮的住宅只得她一个人。
  客人用的?生间真别致,洗面盆边沿绘上攀藤玫瑰花,有英文字写着:“公主睡了足足一百年”。
  哪个公主?从心对外国童话不熟悉。
  在另一边这样写:“终于,一个吻唤醒了她”。
  有这样的事,由一个吻破了魔咒?
  客厅里,饭?是一张乒乓球桌,可是六张椅子古色古香,不知是外国哪个朝代的古董,唉,配搭太别致了,从心啧啧称奇。
  王小姐本身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子。
  从心走到电话边,发现传真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亮,她心血来潮,轻轻按下钮键。
  一把动听的女声立刻传出来:“是燕阳吗,欢迎你,我是王书娴,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我需往新加坡开会,迟些才见面,好好照顾自己。”原来如此。
  听过屋主人留言,从心比较轻松,拾起送来的日报,吓一跳,厚厚一叠,五颜六色,字体巴掌般大,头版刊登车祸照片,血淋淋的伤者坐在路边等候救护车……从心看得呆了。
  打开翻阅,有些内容令从心尴尬。
  有人说,要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看它的报纸,这肯定是个充满刺激光怪陆离的都会。
  忽然,她看到彩照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仔细一点,从心哎呀一声,丢下报纸。
  这是周从心她自己!不不不,是燕阳才真。
  泳装照片放得足有四分之一版大,红色大字套绿边,拳头大“头马”两字。
  呵,从心嗟叹,变成马了,幸好不是狗。
  从心忽然觉得害怕,照片登得那样大,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吗?她无疑是太大胆,太扰攘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保母嘱她准时出席记者招待会,公司车会在某一地点等她们。
  从心到了目的地,数十名记者一涌而出,像暴动群众似争位置,场面惊人。
  从心想,争拍什么人?她也好奇地探头察看。
  不料剎那间所有记者的镜头都对准她,从心吓得立刻跳上旅游车。
  记者仍不放过,对牢车窗按快门,从心眼睛被闪光灯摄得一阵花,睁不开来,只得别转头去。
  结果,那天在车里,谁也不同她说话。
  化妆更衣的时候,别的参选者向保母投诉:“燕阳的便装是大红色,最讨好,全场只有一套红色,为什么?”
  “燕阳有专人梳头,我们得轮候,为什么?”
  “燕阳喝矿泉水,我只得汽水,喝得肚胀,为什么?”
  “她垫胸。”
  “她鼻子整过形。”
  “全身都是假的。”
  从心十分难堪,只是忍耐。
  招待会中,保母叫她站在中央。
  回到后台,立刻被人用手肘推撞,从心本能反抗,用力推回去,立刻有人痛哭失声。
  “燕阳你妒忌我。”
  “你就是看不得有人取替了你的位子。”
  “你心中充满仇恨。”
  从心代表燕阳嗤一声笑出来。
  保母一一看在眼内,出来调解,把所有女孩,连从心在内,好好教训一顿。
  那天傍晚,自公寓出来,有人看见她立刻趋向前:“燕阳,我是宇宙日报记者,”他递上一张名片,“我们想访问你,拍摄一套照片。”
  从心一怔。
  “八号岑祖心已经偷步替杂志拍泳装照,你切莫落后。”
  从心一声不响往前走。
  那人跟住她不放。
  “燕阳,听说朱冠生导演已向你接触,可有这样的事?”
  从心不发一言,只是微笑,“哪有这样事?”
  “记者与名女人一向互相利用,燕阳,说话呀。”
  从心不敢出声。
  记者忍不住说:“你真笨。”
  这对,从心忽然嫣然一笑,“是,我是笨。”
  记者看见她雪白整齐的牙齿,不禁呆住。
  从心已经走到对面马路去了。
  他盯着她拍照,她买了水果与报纸杂志,她在小店吃云吞?,她站着看橱窗,她扶一个老太太过马路,她回家去……。
  这些都不算新闻,回到报馆,恐怕要捱骂。
  记者灵机一触,有了主意。
  从心回到住所,沐浴洗头,坐在客厅里读自己的新闻。
  “燕阳受到群体杯葛”。
  “燕阳被怀疑整容”。
  “燕阳成为众矢之的”。
  她叹口气放下报纸。
  正想除下包着湿头发的大毛巾,忽然公寓大门被人推开。
  从心大吃一惊,立刻霍一声站起来。
  一个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看见屋里有人,也怔住,他们不约而同大声喝问:“谁?”
  那男子答:“我是书娴的男朋友温士元。”
  从心说:“我是她客人燕阳。”
  “我来替书娴喂鱼。”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穿着浴袍的女郎正是新闻人物。
  啊,她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刚梳洗完毕,素脸,眉目如画,大眼??有神。
  半晌,她说:“我去换衣服。”她进房去。
  那温士元喂罢金鱼,不想离去,坐在乒乓桌前看报纸。
  从心换上T恤长裤出来。
  温士元觉得这可人儿怎样看都不像已经过了二十一岁。
  她斟一杯咖啡给她。
  “书娴在新加坡。”
  她说:“我知道。”
  “她有否跟你提起过我?”
  从心答:“我还没见过王小姐,我由朋友介绍来。”
  “啊,原来如此。”照说,已经没他的事了,他可以走了。但是,脚像粘住似的。
  半晌,他说:“你可想四处观光?”
  从心笑了。
  “让我介绍自己:温士元,家里开制衣厂,我本身在伦敦大学工商系毕业,现在厂里任职,我工作勤力,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
  从心看着他。三言两语,便知道他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从心想念祖佑,啊!她想听他的声音。
  温士元见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寥的神色来,更觉楚楚动人。
  他放下一张名片。
  “还喜欢这间公寓吗?”
  从心点点头,“骤眼看家具组合有点奇怪,但是却非常实用。”
  这句话说到温士元的心坎里去,他笑说:“这里的室内装修,全由我负责。”
  “你?”从心意外。
  她对他不禁另眼相看,只见年轻的他身穿便服,剪平头,笑容可亲,虽不算英俊,却有他自己的气质。
  从心称赞,“客房里的洗面盆十分可爱。”
  “啊,《睡公主》的故事。”
  从心笑:“怪不得我那么好睡。”
  他推开主卧室的门,“请进来参观。”
  从心探头一看,只见全室雪白,没有一点颜色,落地窗对牢蔚蓝大海,家具简单,地毡上有一道彩虹,看仔细了,原来是放在茶几上的一块三菱镜折光引起。
  浴室非常大,毛巾特别多,从心去看洗面盆,啊,这次,盆里绘着一个黄头发的可爱的小男孩,穿军服,肩膀上各有一颗星。
  从心抬起头。
  温士元微笑,“小王子。”
  这些典故,她都不知道,她需好好学习。
  温士元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说:“我要走了。”
  “温先生—”
  “喊我名字得了,或者,叫我元宝,我祖母与同学一直那样叫我。”
  从心?腆地说:“我可否打长途电话?”
  “当然可以。”温士元诧异,“当自己家一样没错。”
  走到门口,他又说:“你几时有空,我陪你逛逛。”
  从心点点头,关上门。
  他是屋主的男朋友,从心怎可与他兜搭,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从心拨电话到张家,子彤来听,认得是她,立刻哽咽,“妈妈—”
  张祖佑的声音接上来:“怎么样,还适应吗?”语气故作平常,其实十分盼望。
  “一切都好,放心。”
  “你有苦处,也不会讲出来。”
  “真的没有,天天像玩游戏一般,唱唱歌,跳跳舞,要不就见记者及吃饭。”
  “你讲话要小心。”
  “明白。”
  “多些与我们联络。”
  是人家的电话,从心不想用太久,再叮嘱子彤几句,便说再见。
  接着,她又找到李智泉。
  他的口?与张祖佑完全不同,不停哈哈笑,“你看你多出风头,像一股旋风,我看遍了那边的报纸,张张有你彩照。”从心苦笑。
  “感觉如何?”
  从心讲真心话:“外国人对我,比同胞对我要好得多。”
  “咦,怎么有此感叹?”
  “都看不起我,说我来历不明,说话带乡音,是个淘金女。”
  “咄,谁不想掘一大块金砖,这些人,看不清自己尊容。”
  “一味排挤,叫我难受。”
  “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早些看清楚,没有幻想。”
  从心叹口气,“不多说了—,这是人家的电话。”
  “我拨给你好了。”
  “对,我还没见到王书娴,却见到她男友温士元。”
  谁知李智泉大吃一惊,“元宝?你要小心这人,他色迷迷不是好人。”
  “他有大门锁匙。”从心笑。
  “这还得了,这—”
  “放心,他很爱王书娴,不会越轨。”
  李智泉一味在那头跳脚。
  “我有事要出去。”
  “你要当心那个人。”
  “燕小姐还记得我吗?”
  从心点头,“你是王小姐派来接我的司机大叔。”
  “我是阿忠,我来负责接送你。”
  从心大喜过望,都会交通实在不便,况且,此刻她走在街上,已有好事之徒认出,指指点点,颇为难堪,如有私家车接送,大不相同。
  这是走向虚荣的第二步,要与众不同,想锦衣美食,出入有车,住在有海景的公寓里。
  第二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
  温士元打电话来:“成功。”
  “谢谢你。”
  “预约同你庆祝。”
  从心没有回答。
  第二天大早,打开报纸娱乐版,从心的感觉像是晴天里忽辣辣下了一个响雷,把她的灵魂震了出窍。
  报上大字这样写:“燕阳有夫有子,隐瞒真相,欺骗大会。”
  报上图文并茂,还有一张结婚证书影印本。
  证书上字样清晰可见:“男方张祖佑,女方燕阳。”
  从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证书。
  这是张祖佑提供的吗?
  不,《宇宙日报》记者写:“本报特地前往多伦多查探真相,原来燕阳五年前结婚,两年前离婚,前夫育有一子,虽非亲生子,名义上亦是儿子……”
  这时,电话铃已疯狂不停响起。
  有人敲门,原来是司机阿忠。
  “燕小姐,楼下围满了记者。”
  从心脚底冰冷。
  拆穿了,不对,不对,他们仍然当她是燕阳,她仍可申辩。该怎样说?
  我不是燕阳,我是周从心,我没有结过婚,我没有丈夫,那不是我。但是,我持假护照,我是一名非法入境者,递解我出境吧。
  从心双手颤抖。
  阿忠见她脸色煞白,不禁激起同情心来,他轻轻说:“唏,结过婚有什么稀奇,这年头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不用怕,大不了退出竞选。”这个都会,连司机都有胸襟。
  一言惊醒梦中人。
  从心找到酒瓶,不管是什么,斟出一杯,干尽,那琥珀色的酒倒是不呛喉。
  这时有人按铃,阿忠去一看,“燕小姐,是温先生。”
  温士元进来,扬了扬手,“三十多架照相机对牢我。”
  从心默默落下泪来。
  温士元看着她,“这是干什么,不值得为这种事哭泣。”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言安慰过周从心,一时百感交集,她忽然痛哭失声,掩着面孔,泪水自指缝流出。
  温士元坐到从心身边,把宽厚的肩膀借出来给她靠着,伸出另一只手,把电话插头拔掉。
  这时,才听见袋里手提电话也在响。
  他连忙取出听,“呵,阿智,是你,是,燕阳就在我身边,我怎么又来了?你问得真奇怪,我也是她的朋友!”他听半晌,把电话交给从心:“是李智泉,他想与你说几句。”
  从心接过电话,哽咽地叫一声“智泉”。
  他一开口便说:“记者竟这样神通广大,唉!他们跑到注册处翻档案。”
  “我是冤枉的。”
  “嘘,我也猜到,你们可是假结婚?”从心不出声。
  “你不要否认,也不要承认,让记者心痒难搔,把新闻追下去。”“什么?”
  “燕小姐,恭喜你,你一夜成名。”
  从心楞住,亮晶的泪珠挂在腮上,用手背抹去。
  “试想想,一名记者月薪起码三万,楼下大约三十名记者在等你,燕小姐,那已是一百万了。”
  从心听他说得那么市侩,不禁破涕为笑。
  温士元在一旁呆呆看着,可人儿表情多种变化。
  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他要保护她。
  当下他吩咐司机:“叫我秘书邓小姐到这里来上班,把陈本欣律师也请来,我们有事要办。”
  司机应声出去
  李智泉在那一头说下去:“你就算得到冠军,三五七个月后有谁记得,这一下爆出大新闻,深入民间,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今晚决赛——”
  “唏,不去也罢,你已经成名了,所以,哭什么,笑还来不及呢。”
  从心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李智泉说:“我马上买飞机票赶回来做你的智囊。”
  “这——”
  “我还有话同元宝讲。”
  从心把电话还给温士元,走进浴室,将脸浸到睡公主面盆里去,她慢慢镇静下来。
  抹干面孔,回到客厅,她呆住。
  只见屋里已经多了两位妙龄女子,其中一位正把传真机手提电脑电话等通讯仪器架好插上电源,那张乒乓球桌立刻变成小型办公室。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说:“燕小姐,我是邓甜琛,你的秘书。”从心说不出话来。
  温士元叫她:“燕阳,过来见一见陈本欣律师,有她在,你可以放心。”
  从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高效率办事方式,事发迄今不过一个小时,温士元已经为她摆出阵仗,郑重应战。
  而她的军师李智泉,已经赶来与她会合。
  从心把温士元拉到一旁,“为什么?”
  他轻轻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是吗,真的那么简单?
  “陈律师正与电视台那名负责人通话,那种要类似游艺节目,不去也罢,我们自己举行记者招待会好了。”
  从心说:“把王小姐的香闺搞成这样,她一定会不高兴。”
  谁知温士元反问:“王小姐?”
  “王书娴呀。”他好象已经忘记女朋友。
  “呵,对,书娴,不不,她不是一个小器的人,你放心,她大方,明白事理,她不会计较。”
  真是一个好女子,温士元应该多多珍惜她。
  陈律师放下电话,转过头来,“燕阳,你好。”
  她年轻貌美,从心没想到有这样标致的律师,李志泉说得不错,都会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温士元笑,“陈本欣原来是出庭辩护的大律师,因为相貌太漂亮,法官及犯人都不能专心,遭到投诉,所以她退下来帮我打理业务。”从心还以为这是笑话,一看陈律师无奈表情,才知道是真事。竟有这么奇怪。
  只听得陈本欣说:“连我也觉得意外,电视台说:欢迎燕阳参加今晚决赛,大会不会计较未证实的谣言。”大家怔住。
  看样子,但凡当事人不愿意承认的,统统是谣言。剎那间,温士元明白了,他冲口而出:“收视率。”
  陈律师笑,“是,一切是收视率作怪,听说本来未满的广告额现在变为价高者得。”
  从心觉得一股寒意,这就是商业社会了。
  陈律师问从心:“你去不去?”
  从心心头有千般滋味。
  陈律师轻轻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温士元说:“她不想出这种风头。”
  “这不是逃避吗,为什么要让某一撮人拍手称快?”
  “压力太大了。”
  从心缓缓放下手,看着陈律师,“我去。”
  陈律师高兴地笑。温士元意外,这女孩竟这样勇敢。
  “好好去睡一觉,我们替你安排一切,燕阳,今晚你不会得到名次,但是,风头全属于你。”
  从心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回到房里,累极倒在床上。
  真感激这班军师,没有他们,她会一个人躲在公寓里哭到天黑。她扭开小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报告:“美加两国在过去两个月截获六艘偷运人蛇到当地的货柜轮,海关决定今晚检查所有出境的货柜箱,以防人蛇匿藏……”
  从心低下头,过一刻,关上电视。她把身子蜷缩成胎儿一般,里在被褥里,渐渐睡着。
  从心没听到温士元说什么。
  他在问陈律师:“查到什么?”
  “对方是一个领取失业救济金的盲人,叫张祖佑,今年三十八岁。”温士元不出声。
  陈律师说下去:“燕阳同他是假结婚,你放心。”
  温士元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
  陈律师看着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温士元说:“那的确是获得护照的最快途径。”
  “英雄莫论出身。”
  温士元感喟:“世上甚多传奇。”
  “长得美,叫传奇,长得不美,叫坎坷。”
  秘书邓甜琛说:“有最新消息传真过来。”
  温士元过去一看,“咦。”“什么事?”
  “那张祖佑原来是一名写作人。”
  陈律师也深深称奇,“很好哇,自力更生,值得敬佩。”
  “这是他照片。”
  照片中的高瘦个子略为憔悴,却有股书卷气。
  “呵,并非蛇虫鼠蚁。”温士元略觉放心。
  他随即怔住,咦,要他放心或是焦虑干什么,他与她不过数面之缘。
  陈律师说下去:“这件事有人证、有物证,看上去千真万确,燕阳一定不能否认。”温士元点点头。
  “但是,也千万别承认假结婚,否则,惊动移民局可就烦了。”
  他搔头,“处理这件事难度甚高。”
  陈律师微笑,“可不是考智能。”
  “今晚观众席一定嘘声震天。”
  邓甜琛却笑,“不见得。”
  温士元抬起头来。陈律师也笑,“你会踩她台吗?”
  “我当然不会。”
  “那么,其它人大抵也不会,燕阳是那种罕见的拥有观众缘的人,不信,看今晚好了。”
  司机阿忠买来新鲜热辣饭菜,大家都饿了,坐下吃饭。
  温士元说:“阿忠,把袁妈叫来负责三餐。”
  陈本欣笑,“你想把整个家搬过来?不如叫燕阳到你家住。”一言提醒梦中人。他斟出一杯啤酒,踌躇半晌。
  陈本欣笑吟吟,像是看透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记住,请客容易送客难。”
  这样挪揄他,他都不出声,看样子他对她,确有三分认真。
  这时,从心闻到饭香,走出来,惺忪地问:“你们吃饭?”
  “过来。”温士元连忙让位,“给你留了龙虾炒饭。”
  从心漱过口便坐下吃饭,到底年轻,不顾一切,吃饱再说,逃命、说谎、选美,都需要力气。
  温士元问阿忠:“楼下还有没有记者?”
  阿忠答:“愈聚愈多,电视台本身也派来记者。”
  温士元居然有点高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陈本欣答:“要叫记者蜂拥而出,说难不难,说易也真不易。”从心好象没听到似的,只管吃饭,只当他们在说别人。咦,根本燕阳就是另外一个人,她是周从心,大可置之度外,捱过今晚再说。
  从心抬起头来,他们看到她恢复了七成神采,大眼睛不再凄惶。
  好家伙,又站起来了。做人,是该有这样的勇气。这时,邓甜琛去听电话,转过头来说:“电视台说现在就派专车来接。”
  陈本欣说:“叫他们尽管把车子驶来,在前门停,但我们会自己乘车往电视台。”
  邓讲了几句,放下电话,“该出发了。”
  从心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挺起胸膛,镇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温士元吩咐:“甜琛,你整晚跟住燕阳。”
  陈律师问:“你呢?”
  “我,”他略为?腆,“我回家看电视。”
  陈本欣说:“我回办公室,有事随时叫我。”
  温士元点头,“阿忠,你负责接送,打醒精神,有什么闪失,惟你是问。”
  从心换上球鞋,预备出发。她本来想与张祖佑联络,报告现况,可是实在抽不出时间,况且,又怎样交代这件事呢,从心词穷。他们自后门出去,安全上了车,前门的记者仍在守候,有一两个人发现后追上来,已经来不及。
  从心平安抵达电视台,可是那里也围满了记者,奇怪,还有没有记者去做国际新闻?
  从心一下车,就听到问题四面八方涌上来。
  “燕阳,你是否拋夫弃子前来选美?”
  “你的身世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把真相说出来听!”
  “你是否一个虚荣的女子,为着目的不择手段?”
  “你住在什么人家里?我们查过你呈报的地址,业主姓温,他是你什么人?”
  “这辆大车可属于你男朋友?”从心一言不发。
  他们在追问燕阳,又不是她,她怎样回答呢。
  可是闪光灯照耀得整个电视台门口都亮起来。
  邓甜琛保护她进去。
  在化妆间见到其它参选的女孩,奇怪,她们鸦雀无声,平时尖酸刻薄,嘴舌不停的一干人,此刻真看到了大阵仗,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化妆师过来替从心妆扮。
  邓甜琛跟住温氏那么久,颇见过一些大场面,与负责人谈了几句,向工作人员说几句好话,又一直称赞保母够关照,之后,她坐下来看小说。
  如果当事人够冷静,好事之徒就一筹莫展,你们要看好戏?戏,什么戏?
  一边打扮,从心一边看着镜子里的人,呵,一个被生母抛弃在一棵槐树下的孤婴,不知怎地,神推鬼拥,竟然活了下来,长大成人,到了今天。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想到这□,不禁豁然开朗,从心嫣然一笑,镜中的她,真的色若春晓。更衣时她吸进一口气,拉上翠绿色织锦窄身旗袍拉链,有人忍不住称赞:“真是历届最漂亮的选美皇后。”
  她镇静地踏上台板。因为一点挂虑也没有,所以表现更加大方成熟,博得掌声如雷。
  最后一关,司仪问一个严肃问题:“燕小姐,作为华侨,你对海外华人有什么盼望?”
  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比较圆滑、简单,从心照□演说一遍,但是忽然自己加上结尾:“我希望华裔团结,说普通话、广东话、福建话的全是华人,还有,乘飞机去的不要瞧不起搭火车的,坐车的别轻视走路的,切勿互相排挤,须彼此爱护。”
  台下忽然静了几刻钟,司仪□□一把汗。接□,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喝彩,有人站起来拍手。
  温士元在家□边喝啤酒边看电视,到这个时候,才喃喃说:“了不起,燕阳,真勇敢。”
  宣布赛果时从心并没有专心听叫名,她在想,明日后,她该回乡去探访信义婆了。
  “第二名是燕阳。”
  她没有站出来。
  “燕阳!”
  身边有人推她,呵,第二名,她居然得到亚军,假水钻皇冠戴到她头上,从心泪盈于睫。冠军是名英国文学硕士生,平日对从心还算和气。
  从心到后台借了邓甜琛的手提电话打到张家。
  “我得了第二名。”她哽咽地报告。
  “闹出了一点新闻,还有第二,算是不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真不好意思,干扰你平静的生活。”
  “那算是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子彤好吗,我真想念他。”
  “我们等你。”
  “明日我会去探婆婆。”
  “那是应该的,速去速回。”
  邓甜琛叫她,她挂上电话。
  “燕阳,这位是祈又荣导演。”
  从心点点头,披上外套,预备离去。
  祈导演笑,“外边记者布下了阵,你怎么走得了?”
  从心不由得对这位女导演有点好感。
  “可否约你谈谈拍电影的事?”
  这么快,台前得了奖,台后就有人谈合约,她已经找到了青云路?
  邓甜琛说:“又荣,放心,我会帮你约时间。”
  导演笑,“谢谢你,老同学。”
  原来是同窗,从心很羡慕,她就没有旧同学。
  导演说:“开我的车走吧。”
  邓甜琛把一顶渔夫帽交给从心。
  从心被工作人员带到天台,再走到另一边停车场。她松一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星光灿烂,空气意外地冷冽清新。从心有点凄惶。可是来不及伤春悲秋,邓甜琛已催她上车,一溜□似把车开走。功德圆满了,从心闭上眼睛。
  只听得邓甜琛轻轻问:“可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一次过回答或声明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从心微笑,“政府有无规定私人事件必须交代清楚?”
  “当然没有。”
  “那就恕不多讲了。”
  “好。”邓甜琛喝彩。
  “你也赞成?”
  “这年头愿意不说话的人愈来愈少。”
  从心喃喃说:“不说话的女人。”忍不住神经质地笑出声来。
  “像不像个戏名?”
  “为何那么多人说个不停?”
  “宣传呀,世上没有好宣传或是坏宣传,宣传就是宣传,都希望红起来,或是红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也好。”
  从心叹息一声。
  邓甜琛说下去:“英雄不论出身,美国新晋民歌手珠儿不久之前还住在一辆福士车□,无家可归,成名之后,身家亿万,穿华服戴珠宝做时尚杂志封面。”所以商业社会那样重视功利。
  从心忽然说:“这条路不对了,我们不是回家去吗?”
  邓甜琛答:“怎么回家呢,守满记者,到朋友家暂住一晚可好?”都事先安排好了。
  “那位朋友是谁?”从心镇定地问。
  邓有点尴尬,“温士元。”可是从心只点点头。
  车子往山上驶去,不久到一间小洋房面前停住。
  有人迎出来,正是温士元。他替她开车门,“燕阳,要是你不愿意,我立刻送你到酒店。”
  从心只是答:“没问题。”反正处处为家。
  他松口气,请从心进屋。
  从心转头说:“我真怕王小姐不高兴。”
  又一次,温士元像是忘记世上有王书娴这个人,“谁?”
  “你的女朋友王小组。”
  “她,呵,我的朋友即是她的朋友,她会明白。”
  从心看□他。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样大方的女子。
  温士元双手插在口袋□,只是嘻嘻笑。
  小洋房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多幅彩色缤纷的抽象油画做装饰。从心走过去细细欣赏。
  温士元在一旁介绍:“大建筑师勒卡甫亚尔的作品;我自十年前开始收集他的油画,他大部分作品在东京。”
  从心坐下来,温士元斟一杯汽酒给她。
  从心说:“你懂得真多。”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与你分享。”
  从心不语。
  “你喝的香槟叫克鲁格,有时候,克鲁格不标明年份,因有声名保证,所有这个牌子产品都是香槟之王。”
  从心却抬起头来困惑地问:“你背□女友招待别的异性,难道一点不觉羞愧?”温士元不出声。
  从心轻轻说:“哗,人心叵测。”
  温士元想申辩:“我──”
  从心笑笑放下酒杯,“我倦了。”
  穿□极细高跟鞋子走了一晚,不知多累,她到客房沐浴。在热水莲篷下她静静思索,电光石火间,豁然大悟。她立刻里上大浴袍跑出浴室去找温士元。
  他在书房听爵士音乐。
  从心笑□说:“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来,“明白什么?”
  他看到出水芙蓉似的她,不禁呆住,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穿□大浴袍,此刻的她额角还点缀□亮晶晶的水珠,他从未试过这样强烈需要拥有一个异性,不是逢场作戏,他想与她长相厮守。
  温士元觉得迷惘,他咳嗽一声,“明白什么?”
  从心伸出袖子抹去额上水滴,笑□走近一步,“根本没有王书娴这个人是不是?”
  温士元退后一步,“哎呀,你真聪明,被你猜到了,我们无意欺骗你。”
  从心反而高兴,她不想一个好心女子有所误会。
  “王书娴是家母的名字。”
  从心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人?”
  温士元答:“都是智泉的意思,他向我借公寓,可是怕你不肯住在男人家□,所以说是一位小姐香闺,本来无事,偏偏我好奇,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叫精乖聪明的李智泉这样尽心尽意,所以来查看。”他搔□头皮,面孔涨红。真是一对活宝。
  “王书娴在电话的留言,那声音属于邓甜琛可是?”
  “燕阳,你真耳尖。”
  从心说:“没有这个人,我反而放心。”
  温士元补一句,“我也是。”
  从心调侃:“你也是什么?”
  温士元答不上来。从心转身回房去,肥大的睡袍不可以看到她身段美好的轮廓。
  温士元瘫痪在安乐椅中,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进厨房找咖啡,看见她精神奕奕坐在玻璃桌前看报纸吃早餐。
  “早。”从心说。
  “你早。”他坐到她对面。
  从心穿□温士元的白T恤牛仔裤,腰间用一条宽皮带,十分俏丽。
  他喝一口黑咖啡,“我早上最丑一面都叫你看过了。”
  “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没想到她还有幽默感,笑得几乎落泪。
  “报上说什么?”
  她给他看。娱乐版全部都是燕阳彩照及燕阳语录。
  “燕阳促华人抚心自问,团结为上。”
  “美人胸怀大志,劝华人切莫互相歧视。”
  “燕阳身世成谜,竟夜失踪。”从心掩上报纸。
  “你看,本市又多了一个名人。”
  从心轻轻说:“我有一个请求,请神通广大的你帮忙。”
  “咦,终于当我是朋友了,好,好。”
  “我想去乡间探访婆婆。”
  “啊,我马上替你安排,最快今日下午可以出发。”
  从心没想到会那样方便,惊喜交集。
  她也没想到温士元会亲自陪她去。
  从心问:“智泉不是说回来?他到了没有?”
  温士元笑,“那么大一个人,还会迷路不成,我们先做了重要的事再讲。”
  从心认为他说得对。
  稍后,邓甜琛提□一件小小行李上来交给从心。
  “□边衣物日用品够三天用。”
  “足够了,我去看到婆婆就回来。”
  在路上,从心平静地把身世告诉温士元。他恻然。
  温士元不认得孤儿,他的朋友与同学,全部是同父母作对的好手,需索无穷,从不觉羞愧,成日板□面孔,要这个要那个。
  他沉默了,原来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
  司机阿忠送他们到从心祖居,所谓乡间,只在城市边陲,才大半个小时路程。
  从心有点激动,紧紧握□拳头。
  看到熟悉的小路,她下车小跑步般奔向祖屋。
  温士元跟在她身后,幸亏平日也有运动,否则别想跟得上。
  到了屋子前面,从心发觉天井一切都是旧样子啊,像是她上午需开,傍晚又回来了。
  她扬声:“婆婆,婆婆。”
  门虚掩□。她推开门。
  一个年轻妇女正在屋内,抱□婴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从心看到陌生面孔,呆住。
  少妇笑问:“找谁?”
  从心有不吉之兆,“我找信义婆。”
  “啊,周婆婆已经去世,现在我们住在这□。”
  从心呆住,眼前一黑,她看不清事物。
  温士元一听,心中暗暗叫苦。
  片刻,从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周婆婆什么人?”少妇说。
  “孙女。”从心说。
  “她约半年前病故。”
  少妇站起来,走到一只橱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这些都是寄给周婆婆的信,你拿去吧。”
  从心接过信,低头一看,信封上全是她自己的笔□,周从心写的信,由周从心来收,多么怪异,信□夹□汇票、照片、盼望、亲情,原来全部没送到婆婆手上。
  从心往后退一步,落下泪来。
  少妇怪同情她,“你可是去了海外工作?”
  从心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内疚,周婆已经老迈,听说,一日她坐在天井的藤椅子上晒太阳,久久不动,邻居来推她,她已经不在了,这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从心双手簌簌地抖,眼泪一直落下。
  温士元取出手帕给她。
  这些日子来,从心没有哭过,无论多大的挫折屈辱,身体何等劳累,她都死忍下来。
  这一刻,实在忍不住了。
  她奔出屋,一直跑上山坡,走到大槐树下,蹲在树根,抱头痛哭。
  温士元不出一声,让她枕□肩膀。
  他可以了解她的伤痛,当日把她自这棵树救起的双手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亲情。
  他们一直坐在树下,直至司机寻了过来。
  阿忠挽□藤篮,斟出热可可,温士元捧□给从心喝。
  从心呜咽:“谢谢。”
  “回酒店休息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温士元自阿忠手上接过毡子,盖在从心身上。
  暮色渐渐合拢,天边北斗星升起,温士元拉从心起来,“走吧。”
  从心知道非走不可,依依不舍摸□槐树,过了一会儿,才随温士元回车上。
  她捧□哭肿了的头,一言不发。
  温士元说:“哭过发泄一下也是好的,郁在心中会生病。”
  从心只是发獃。
  “双手冰冷,一定是肚子饿了。”
  一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一个人朝他们迎上来,冷笑□大声说:“元宝,你想躲我?没那么容易。”
  从心一看,“智泉,你来了。”
  他竟然找了来。
  连温士元都觉得他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智泉,燕阳的婆婆辞世,她心情欠佳,你且别吵。”
  李智泉愣住,“对不起,我不知道。”
  从心握住他的手,疲倦地说:“谢谢你赶来,智泉,我想休息。”
  “听到没有?”温士元说。
  从心转过头来,“先生们,请不要争吵。”
  她静静上楼,一进房便把门关上,倒在床上。
  双眼炙痛,她累极入睡。
  梦境同真实一样,在槐树下,她看见有人向她走来,以为是婆婆,但那女子年轻许多。
  “你是谁?”从心问。
  那少妇四处焦急地寻找,不住饮泣。
  “你找什么?”
  她抬起头,“我找婴儿。”
  “你找她?”从心回答:“她已经长大了。”
  少妇苍白的脸异常秀丽,苦苦央求:“告诉我她在哪□?”
  从心答:“我就是那弃婴。”
  “不。”少妇号叫:“我昨天才把她放在树下。”
  “来不及了。”从心也哭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她:“燕阳、燕阳。”
  从心已经熟习了这个名字,知道是在叫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温士元。
  “燕阳,有人找你。”
  “谁?”从心撑□起床。
  “祈又荣导演。”
  都找了来。
  奇怪,要找你的话,一定找得到,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也会趴在你身边求,一日失去利用价值
  了,这些人的面色突然转冷,你找他,他也叫秘书回说人不在。
  “我得梳洗一下。”
  “好,我们在楼下咖啡座等你。”
  温士元出去,从心一看,发觉已经是中午。
  竟这样好睡,真是铁石心肠,从心羞愧。
  没有时间了,必须向前走。她匆匆梳洗,打开行李,取出衣物,发觉邓甜琛是她知己,衣服全是米白色及淡灰色,她选大棉衫及卡其裤换上,不便叫人久等,立刻下楼去。
  酒店电梯□有人转头看她,从心低头,微微笑,视线不与人接触。
  到了楼下,立刻走到咖啡室。
  那胖胖的女导演正在等她。
  “对不起,叫你久候。”
  “没关系,我是不速之客。”
  “元宝呢?”
  “他碰到了朋友,过去谈一会儿,马上回来。”
  李智泉在从心身后出现。
  从心介绍:“导演,这是我经理人智泉。”
  “他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从心笑笑:“那么,有什么话,大家可以直说。”
  祈又荣也笑,“想找你拍一部电影,任第一女主角,需演情欲戏,要脱衣服。”
  李智泉大吃一惊,也只有女导演,才能这样大胆直接。
  他轻轻问:“是个好戏吗?”
  “我保证女主角会有表现。”
  “你的意思是,是另一部得奖戏。”李智泉说。
  祈导演并不谦虚,“这回希望也可以卖座。”
  “有剧本吗?”
  “剧本在撰写中,我带来了原着,你们先参考。”
  “原来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
  “是,英文原着令我落泪。已派人接洽购买版权,作者尚未成名,希望版权费不太昂贵。”
  从心不认识祈又荣,但听她谈吐姿态,不卑不亢,斯文淡定,知道是个已成名人物。
  李智泉对她十分尊重,“哪本原着吸引了导演的法眼?”
  她自背囊取出一本硬皮书。
  从心伸手接过来,一看,呆住。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从心知道有这本书,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出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原先以为会由作者亲自交到她手上。
  书名叫《心之旅》,作者祖张。
  这是张祖佑,他的第一部着作终于面世。
  从心展开一个笑容,泪盈于睫,人生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混成一体,婆婆辞世,她的情绪低到谷底,可是随即又看到一丝曙光。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我愿意拍这个戏。”
  李智泉听见,转过头来笑,“真是个孩子,讲话没经验,还有许多细节要谈,这么猴急想做明星?”
  “我先读了原着再说。”
  “那么,由我与导演谈下去,你去休息吧。”
  温士元过来,“燕阳,我陪你。”
  从心说:“我想知道关于祈导演的事□。”
  “来,到互联网浏览一番。”
  “她那么有名?”
  “人家成名二十多年,获奖无数,清风亮节,是个纯艺术工作者。”
  “呵,我走运了。”
  “是,燕阳,从此你否极泰来。”
  “你对我真好。”从心由衷感激。
  有人在身后冷笑,“他另有企图。”
  温士元立刻转过头去,“对,只有你是纯洁的。”
  从心苦苦恳求:“先生们,别吵闹。”
  智泉继续去谈条件,元宝陪从心找资料。
  “哗,导演战绩辉煌。”
  “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
  “未婚?”
  “成世东征西讨,时间又比任何人想像中过得快,蹉跎下来。”
  “城市人都不喜早婚。”
  “我倒是想结婚。”
  从心看□他,嗤一声笑出来。
  “怪不得叫你元宝,确是一件活宝贝。”
  他气结。
  “我想看书。”
  温士元退下去。
  翻开第一页,从心就被吸引,她的程度不是那么高,幸亏张祖佑用字不深,句法简单,但忧郁措辞叫读者流下热泪。
  傍晚,智泉找她,“从心,我们可以签合约了。”
  从心抬起头来,眼睛红肿,像是哭了整天。
  智泉轻轻问:“是为□外婆吧。”
  从心把读了一半的小说搁在桌上。
  “是这本书,真的这样感人?”
  从心点头。
  她签了合约,与温李两位回到都会,从此以后,没有退路,也只得往前走。
  大批记者仍然跟在她身后,企图亲近这个不说话的女人。
  从心找机会与李智泉摊牌。
  “智泉,你远道来做我的经理人,又是第一个赏识我,我想报答你。”
  “你的意思是──。”
  “头一年的收入,你抽佣百分之二十五吧。”
  李智泉黯然,付他金钱,了断恩怨,就没有其他指望了。
  “如果不满意,你请说出来。”
  “太慷慨了。”
  “现在我们手上有几个广告?”口气日渐老练。
  “五个。”
  “那很好呀。”
  “是,够你忙的了。”
  算一算这一年的佣金,多过在北美华人社区电视台做一个广告部经理十倍,他还有什么好怨的呢。
  李智泉惆怅地低下头。
  “智泉,替我看剧本,我不会演戏,该怎么办?”
  “我替你找样板戏来学习。”他又振作起来。
  从心好笑,“学谁?”
  “中西各大明星,我把好戏都找来给你观摩。”
  “怎样学?”
  “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抄。”他极之乐观。
  傍晚,从心与张祖佑通消息。
  “大约下个月初可以回来一趟。”
  张问:“逗留多久?”他知道她不会久留。
  “会是三天吧。”
  他讶异,“竟这样匆忙。”
  “接了许多工作,赚钱要紧。”
  “我也有好消息。”
  从心明知故问:“什么事?可是子彤成绩大好。”
  “我的新书出版,已经出售东南亚电影版权,这边有电视台也愿意改编成戏剧。”
  从心笑,“你成为名作家了。”
  “反应相当不错,你记得格连活吗,他说准备再版。”
  “真想念子彤,下个月见他。”从心想面对面告诉他,她是他电影的女主角。
  从心为了那三天假,需与李智泉争论。
  “没有档期放假,你应知道这份工作不分日夜。”
  “只三天而已。”
  “我想想法子。”半晌,又说:“燕阳,我不赞成你再回到那对父子身边。”这才是真正理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同你一样。”
  “燕阳,人家不那样想。”
  从心有点固执,“我不管人家怎么想。”
  不料智泉斥责她:“你,不可以说这种话,你不是律师医生建筑师,你吃群众饭,你须尊重观众,他们怎样想,直接影响你生计。”
  从心低下头。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势利的观众居然不计较你的过去,让你在名利场占一席位置,你应感恩图报,怎可放肆,若不收敛,下一步就该打骂记者了。”
  从心懊恼地握□双手。
  “记者随时跟你返多市,传真照片二十秒钟可以抵达这□,什么秘密都拆穿。”
  智泉站起来,“话已说尽,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清楚吧。”
  从心也考虑过,但终于去买了来回飞机票。
  她亲身向导演请假。
  导演说:“三天后一定要回来。”
  智泉知道了,冷笑连连,一言不发。
  从心不去理他,她拎□简单行李上路。
  那天,是她十九岁生日。
  不但没有自己姓名,连生日年份也一并失去,护照上的她,已经二十多岁。
  出境时没有问题,入境时她挑一个白人把关的人龙,不料轮到她之际,一名华裔向她招手。
  她只得走到另一边去,心□忐忑。
  那人看住她半晌,又观察她在护照上的照片。
  从心不出声,有时,愈是华裔,愈是会挑同胞的错,以示公正严明。
  今日,可能会有麻烦了!
  “你是燕阳?”
  她点点头。
  不料那华人取出一张彩照,“请你帮我签个名。”
  他换上一脸笑容。
  从心松出一口气。
  她手袋□有现成的签名照,立刻取出奉上,在多谢声中过关。
  到了街上冷风一吹,背脊发寒,从心这才知道她已出了一身冷汗。
  上了计程车,往老家驶去,从心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这几个月的奇遇叫她难以置信,智泉替她漫天讨价,可是商业机构大部分愿意承价,支票交到从心手中,她不相信银码是真的。
  周从心现在有点资产了。
  自幼贫穷的从心这才发觉略有积蓄的感觉竟是那样好。
  同样乘车进市中心,这次,倘若没有人接待她,她可不用害怕。
  最坏的肯定已经过去。
  她对那陌生但赏识她的名利圈不打算长久留恋,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退出,一赚到足够往后生活就收山。
  车子驶到张宅前,她付了车资下车。
  从心按铃。
  “找谁?”是张祖佑声音。
  从心强自镇定,泪盈于睫,对牢对话器说:“周从心找大作家。”
  “从心!”
  “我上来了。”
  他开□门等她,她一进大门,就看见他盼望的神色。
  她过去拥抱他。
  “我还以为你来不及回家。”
  “太小觑我了,子彤呢?”
  “放了学去打球。”
  张握□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从心说:“让我看清楚你。”
  他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但是头发仍然凌乱,胡髭没刮净,衬衫与裤子颜色不配。
  他轻轻问:“我是否褴褛?”
  从心微笑答:“不要紧,成了名,就只是不修边幅。”
  张祖佑笑出来。
  只见小客厅一角堆满参考文件及书报。
  “谁帮你整理资料?”
  “出版社派人来读给我听。”
  从心随口问:“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文学系男生,还是我学弟呢。”
  “幸亏不是妙龄少女。”
  “从心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只有你叫我从心,只有你知道我是周从心,听到自己真名多好。”
  张祖佑说:“你永远是周从心,本质不变。”
  “谢谢你,祖佑。”
  “我答应送这个给你。”
  他给她一本书,从心打开扉页,发觉有他亲笔签名。
  “最佳礼物。”
  他微笑,“你可是有一件事没告诉我?”
  从心十分聪明,“咦,你已经知道了。”
  “导演通知我的时候,我不相信双耳。”
  “我是你的女主角了。”
  “我们两人都幸运。”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人未到,一只篮球先碰地一声弹进来。
  从心转过头来,笑□叫:“子彤。”
  可不就是子彤,不但长高,又打横发展,是个小大块头了。
  从心与他紧紧拥抱。
  他没有再叫她妈妈,这孩子一向懂事。
  “我们出去吃饭庆祝。”
  “让我准备一下,对,从心,桌上有给你的信。”
  信?谁会寄信给她?
  从心又一惊,莫非是政府。
  她找到信一看,啊,差点忘记,原来是美国尊合坚斯医院回信。
  她急急拆开,回信十分简单,院方邀请张祖佑某年某月某日亲自往医院检查。
  成功了。
  从心兴奋之极,已有机会走出第一步。
  她立刻把信读给张祖佑听。
  出乎意料,他却踌躇。
  “去试一试,为□子彤,也该走一趟。”
  “子彤并无嫌我。”
  “有什么损失?”从心挥□手,“我陪你去。”
  “我怕太多的希望带来更大的失望。”
  “你是那样懦弱的人?”
  张祖佑低头,“你说得对,从心,我不应放弃这个机会。”
  从心说:“先去吃饭,回来再联络医院。”
  三口子在法国菜馆吃得异常丰富。
  子彤说:“请留在这□陪住爸爸,别再走开。”
  从心温和地答:“可是,我要工作赚钱。”
  “爸爸也有收入。”
  “我想,一个女子经济独立比较好。”
  子彤不再出声。
  那天晚上,从心写信给医院,先确实病人一定会前来诊症,然后说:“他的第一部书已经出版,颇获好评,附上一本,或许可以拨入院方图书馆。至于我,我是一个女演员,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将主演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心之旅》,感谢你们。”
  张祖佑在她身后说:“子彤睡了。”
  从心转过头来。
  “从心,我真想看见你的脸,到底这样聪明善良的女子长相如何。”
  从心微笑,“也许,我五官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他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问:“你几时走?”
  “祖,夜色真好,我陪你出去散步。”
  “子彤──”
  “走开十来分钟不妨。”
  她温柔地替他披上外套,手套进他臂弯□,在大厦附近散步。
  “如果双眼看得见了,最想看什么?”
  “子彤,你,然后是全世界。”
  “祝你如愿以偿。”
  稍后回到公寓,子彤仍然熟睡。
  从心轻轻说:“我只能逗留一天。”
  第二天,她像从前一样,充任管家,做好早餐,送子彤上学,把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去买菜添置杂物。
  张祖佑不好意思,“从心你怎么还做这些。”
  从心却说:“我都不知多高兴。”
  “你已是明星了。”
  “演员也有卸妆回家收工的时候。”
  “这次来,有无带手提电话?”
  “有,但一早关掉。”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难得的假期会这样度过。”
  他俩一起笑起来。
  整个下午,从心帮张祖佑整理原稿。
  有部分章节丢在鞋盒□,还有些尚未印出来,有些作废,有些要改。
  张祖佑搔□头皮,“我是一个最邋遢的写作人。”
  从心说:“有什么关系,最终作品好看畅销不就行了,谁管你怎样写出来,用手或用脚、口述或靠电脑。”
  “这本新书叫《被骗被弃》。”
  “啊,多么灰色。”从心吃惊。
  “记得永华大厦吗?住客□多少血泪。”
  “可是,至少我们走了出来。”
  “我没有忘记他们。”
  从心说:“我也没有。”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黎明,周从心走了。
  她拨电话给李智泉,李急问:“你在哪□?”
  “二十分钟后,上飞机回来工作。”
  “你还算有点良心。”
  从心笑□挂上电话。
  她又找到温士元。
  他很有趣地问:“这三天□,你可有想念我?”
  “有。”说没有也违背良心。
  “多深?”
  从心哈哈大笑起来,关上电话。
  她在飞机上睡得十分香甜。
  她不知道的是头等舱有一对旅客悄悄注意她。
  “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燕阳吗?”
  “年纪恍佛不对,没有这样年轻吧。”
  “不,确是她,我认得她的嘴,上唇形状像丘比特的弓。”
  从心动了一动,他俩噤声。
  从心梦见婆婆,老人坐在藤椅子□,她过去蹲下。
  “婆婆,你在这□。”
  婆婆抬起头来,一脸笑容。
  从心非常高兴,“婆婆,我来看你。”
  婆婆忽然开口说话:“去,找你生母。”
  从心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已不在人世,那样不擅经营生命的人,很难在这艰苦的世界存活。”
  婆婆握住从心的手,“你难道不想见她?”
  从心醒了。
  她呆呆地想□梦境,张祖佑新书叫《被骗被弃》,她的生母正是一个被骗被弃的角色吧。
  还有燕阳,别忘记周从心。
  被弃在大树脚底,被当作已经死去。
  从心默默不作声。
  她身边的男旅客忽然开口:“燕小姐。”
  从心转过头去。那是一个斯文的中年男子,他说:“一个人旅行可真闷。”
  这句开场白显然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
  从心知道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生意人,家□有妻有儿,可是,好不容易,邂逅传奇般的艳女,不把握机会搭讪恍佛对不起祖宗,于是,他开了口。
  果然,他掏出一张名片。
  “燕小姐,我叫陆兆洲,可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从心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她没把号码告诉他。
  幸亏这个时候,飞机已经缓缓降落。
  她听见陆兆洲轻轻说:“中年岁月最难捱,明知已接近暮年,辛苦了半生,略有积蓄,很想提早退休,可是,又没有一个知心的人相伴。”
  从心微笑,这人很有趣。
  “找人陪□游山玩水、喝杯酒、聊聊天,竟也难求。”
  从心真想问:你的妻子呢?
  大概,发妻不配出任红颜知己。
  她一言不发,对方也只得死心。
  下了飞机,李智泉一早在等她。
  “快,导演叫你立刻报到。”
  马上用专车把她载到现场。
  “你气色很好。”
  “我累极了。”
  “过几年,青春逝去,优势渐失,就不能像今日这样搭罢长途飞机还丽若鲜花。”
  “多谢恐吓。”
  到了现场,导演迎上来。
  “燕阳,今日需拍裸戏,你若没有心理准备,可以改期。”
  从心立刻答:“我没有问题。”
  “那么马上化妆。”
  从心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之下赤裸跃下泳池。
  可是很快,因为她坦荡荡的姿态,其他人受到感染,渐渐放松,大家都若无其事。
  最高兴是导演,指示从心伏在池边与男主角说话。
  男演员是混血儿,已婚,妻子在一角监视,被导演请了出去。
  水波荡漾,从心身形隐约可见,震荡感强烈。
  她自己也知道,这场戏之后,很难除脱艳星一名。
  过两日,剧照一泄露出去,刊在秘闻周刊上,轰动半个都会。
  导演大为生气,“戏是戏,有连贯性,照片独立发表,全不是那回事,对不起,燕阳,我会追查。”
  从心很明白事理,不声不响。
  这分明是制片有心搞宣传,不让燕阳这个名字冷却,一定是他那边秋波暗送。
  从心调转头来劝导演:“与其不汤不水,半咸不淡,不如豁出去赌一记,何用遮遮掩掩,你放心,我不会哭□招待记者诉苦。”
  导演低头沉吟,“真的,没有苦楚,哪有收获。”
  说得再对没有,但是一日收了工,上车的时候,被停车场的修理工人调侃:“燕小姐,今日穿这么多衣服?”
  司机动气,去嘘那班工人。
  从心只是低□头。
  “别理他们。”司机说。
  从心微笑,“不怕,我又不必向家人交代,孑然一人,就有这个好处。”
  难受吗,一点点,这是必定要付出的代价,正像在凤凰茶室做工时,站肿双腿一样。
  这段日子,她不避嫌,一直住在温士元家中,不不,应该说,他大方磊落,不介意别人怎么说。
  一日下午,从心难得有空,坐在露台看剧本,他来探访,一向最懂生活情趣的他送从心一套运动器材。
  从心诧异,“我胖了吗?”
  “预防胜于治疗。”
  从心仍然低头读对白。
  他轻轻问:“你还记得王书娴吗?”
  “记得,你的女友,在新加坡开会,今日尚未回来,你也不去找她。”
  “喂。”
  从心抬起头来笑,“怎么样?”
  “家母六十生辰,请客吃饭,想见你,愿意赏面吗?”
  从心凝视他,“伯母想见我?”
  “是呀。”
  “不会吧,”从心笑眯眯,“你的猪朋狗友想看看穿了衣服的燕阳是什么样子,可是这样?”
  竟被这机灵女猜中一半,温士元涨红面孔,“不不,家母的确想见你。”
  他想带她出去炫耀,他-照顾她那么久,这件事恐怕要义气地成全他。
  “好,如果毋须开工,我去。”
  温士元大乐。
  到了现场,才知道是个小型慈善晚会,由王书娴女士做东,帮儿童医院筹款。
  从心穿一袭紫蓝绉丝绒低胸晚装,真是肤光如雪。
  她不说话,可是笑脸迎人,灵活大眼睛招呼了每一个人。
  温士元为她介绍母亲,从心必恭必敬,温太太很客气,殷殷问好,可是伯母身边有几个年轻女子,神色有欠□养,窃窃私语,假装看不见人。
  温士元寸步不离从心。
  温伯母这样说:“今日筹款,本会不支任何杂费开销,收入全部捐出,燕小姐可会助我一臂之力?”
  “温太太只管吩咐。”
  “你唱一首歌可好?我捐十万。”
  从心笑了,“我自己捐五万。”
  温伯母大乐,转过头去:“还有哪位善长仁翁?”
  几乎所有男性都围上来,“有,有。”
  都想问:可有慈善卖吻?
  温士元有点后悔,早知不该把艳丽的女伴带来示众。
  从心很大方地站到台上去唱了《掀起你的盖头来》,获得如雷掌声。
  义唱义演,算是报答了温士元。
  伯母没怎样,十分客气,有几个女宾,一定要分尊卑,藉故与从心闲聊,想她低头。
  “燕小姐,你的职业其实是什么?”
  温士元听了微笑,这班无聊的女人有难了。
  果然,从心落落大方地答:“我做艳星。”
  “是否脱衣服的哪种?”
  “生活中难免穿衣脱衣。”从心答。
  “对着大众脱衣,感觉如何?”
  “需脱得有美感,否则,你们的丈夫及男友不会购票入场。”
  温士元咧开嘴笑。
  那班女子脸上的血液像是忽然之间被抽干,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从心站起来,“元宝,来,我们跳舞。”
  温士元大声答:“遵命。”
  他们到舞池里去。
  有女眷同温伯母说:“你不怕?”眼神飘到舞池那边。
  温伯母甚好涵养:“怕?人家一年收入数千万,哪肯这么快收山,元宝恐怕痴心妄想。”
  那班太太只得知难而退。
  从心对温士元说:“明日早班,我想回去休息。”
  他陪她到母亲身边告辞。
  温太太由衷地说:“今晚多谢你来。”
  从心说:“下次再叫我。”
  在车上,她闭上双眼。
  温士元很高兴,“我早知母亲会喜欢你。”
  皇恩浩荡。
  从心微笑,她并不稀罕这位伯母喜欢她或否,她另有客路。
  天天需争取人家喜欢,何等辛苦。
  过两日,她托李智泉找房子。
  智泉幸灾乐祸,“终于同温公子闹翻了。”
  “是。”从心说:“我们活在不同世界里。”
  李这时却帮起朋友来,“但是他绝不猥琐,也不会占女人便宜。”
  “他确是个纯真的好人。”从心承认。
  “但对你毫无了解。”
  “是,他没去过凤凰茶室。”
  “燕阳,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有能力,什么办不到,不用靠人,来,看看这份建议书,请你去赌城演唱呢。”他又有佣金进帐。
  戏终于拍完了。
  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个个喝得酩酊。
  有人说:“导演脑子一流,燕阳身段一流。”
  导演说:“只有没脑的人才会以为燕阳没脑。”
  大家都笑起来。
  结帐的时候,领班满面笑容:“已经付过了。”
  谁?今日还有谁这样海派?
  “燕阳,是你吧?”
  从心也讶异,“不,不是我。”
  她走出屏风去看,有一个中年男子朝她点点头。
  从心一怔。
  她见过这个人,是他把这张不大不小的单子付清了吗?
  这个人,她在飞机上见过,他叫陆兆洲。
  她走过去,“陆先生太客气了。”
  他也微笑,“燕小姐还记得我,我一直想请你吃饭。”
  “我手足很多,随时三五十个人。”从心说。
  “请得到是我荣幸。”陆兆洲答。
  他并没有多讲,同几个伙计离去。
  祈又荣出来看见,“你认识陆兆洲?”
  从心反问:“他是谁?”
  “富商,最近搞网上拍卖行,非常赚钱。”
  “是好人吗?”
  李智泉调侃她:“燕阳你语气似孩子,什么叫好人,又谁算是坏人,人生路程既长又远,少不免得罪过一些人、又伤害过一些人,同时,自己也摔跤、受伤,又或是有些人觉得阁下成功,等于他的失败,因此怀恨在心,世上没有好人坏人,除非真的持枪抢劫,伤天害理。”
  从心见他忽然说了一车子的话,不禁笑了。
  她答:“明白。”
  “陆氏是生意人,能够发财,当然有点手段。”
  从心轻轻说:“一定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吧。”
  “损人利己,天经地义,千万别损人不利己就行。”
  从心推他一下,“讲完人生大道理,该替我安排新工作了。”
  “工作自动涌上门来,只需挑精的好的来做,我这个经理人胜任有余。”
  “趁假期,不如到赌场登台。”
  “我得找人帮你练歌习舞,不能老是揭人盖头。”从心笑得弯腰。
  “《心之旅》上演,如果生意兴隆,我们要价就不同。”
  从心说:“你小心点,别给人一种敲竹杠的感觉。”
  智泉一怔,哈哈大笑,“好久没听过这种形容词,唏,坐地起价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放心。”
  她到美国大西洋城唱了三个晚上,出卖可观及有限度色相,酬劳十分可观。
  赌场人头涌涌,三成是华裔,手段阔绰。
  下午,从心没事,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在吃角子老虎机器面前踌躇。一定要碰一下运气,可是,玩二十五仙那架,还是一千元摇一次?
  老虎机全部电子化,只需轻轻按钮便可,只见一位太太一千元玩一次,面不改容,已经坐在那里良久,起码已十万八万上落。
  噫,从心想,别太寒酸才好。她走近一千元那架机器,坐好,试试手力,正预备有所行动,身后有把声音传来。
  那人说:“每部计算机控制的老虎机有三百多万次变化,你今日运气如何?”
  从心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陆兆洲。
  她笑笑答:“赌徒哪里理会机会率,事实是永远有人中奖。”
  “燕小姐是赌徒吗?”
  “不,”从心脸上有一丝寂寥,兼两分无奈,“我很谨慎,但有时毫无选择,只得冒险上路,在别人眼中,也许就是不羁吧。”
  陆兆洲十分意外,他没想到美人还有灵魂,通常有思想就比较麻烦,但,却额外吸引。
  “来,试一下。”他给她一叠筹码。
  从心决定摇三下,中不中都收手。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组合赢什么样的奖,三个筹码丢进去,一时没有音讯,她耸耸肩,却在这个时候,计算机计算妥当,铃声大作,落下无数彩金。
  陆兆洲哈哈大笑。
  从心也开心雀跃。
  她赢了三万多美金。
  呵,以前,一年也赚不到这个数目。
  陆兆洲把彩金送她。
  从心笑笑:“这是陆先生的彩头,归陆先生所有。”
  陆兆洲还是第一次遇见拒收钱的美人,一时发愣,可是嫌数目小?
  “这是一点零用。”
  从心笑笑说:“我自己有收入。”
  陆兆洲显得尴尬,从心却主动问他:“陆先生也来轻松一下?”
  他却说:“我特地来听你唱歌。”
  从心不知是真是假,她笑答:“我哪里有歌艺。”
  陆兆洲坦白地说:“所有不会唱歌的女孩之中,你最好看。”
  从心笑不可仰,“陆先生,我请你喝杯咖啡,谢谢多多包涵。”
  “台下的你同台上的你完全不同。”
  台上的她穿肉色半透明绉纱衣,只在要紧的地方点缀亮片及羽毛,看上去简直有战栗感。
  台上台下,她一般可爱。
  这年轻的女子天生有种豁达的气质。
  陆兆洲忽然问:“听说温先生是你的男朋友?”
  “我没有男友,”从心答:“他是我好朋友。”
  “我认识温家。”
  “你们大家是生意人。”
  “我读报,说你结过婚,育有一子。”
  不知怎地,从心不介意同他倾诉:“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不走玉女路线,结过婚也无人计较,只是,真没有其事。”
  陆兆洲看着她,“我相信你。”
  “你呢,”从心大胆问:“你婚姻状况如何?”
  “我是?夫。”
  “对不起。”
  “你中文有底子,知道什么叫?夫。”
  从心微笑,“英文就差许多。”
  “你几时走?”
  “明早。”
  “燕阳,我想邀请你去巴黎游玩。”
  “我要回去参与电影首映宣传,有机会再说吧。”
  陆君点点头。
  从心没有与他握手,她一直觉得自己双手有点硬有点粗。
  回到家,李智泉忠告她:“手头已有余钱,该置业了。”
  “是。”从心回答。
  “我替你选了间小公寓,你可以去看看。”
  “不不,我想回北美看房子。”从心答。
  “反正你两边走,应当有两个住所。”
  “可以负担吗?”
  李智泉意外,“燕阳,你不知你最近收入?”
  从心无比感慨,原来金山不在西方,而在家乡。
  李智泉接着说:“别以为赚钱容易,你运气好,淘到金矿。”
  “知道。”
  “我也因此得益。”他洋洋自得搓着双手。
  从心全身全心投入宣传。
  她与导演四出接受访问,她总是穿得很少。
  祈又荣有点过意不去,“燕阳,你真合作。”
  从心苦笑说:“人家又不是来看我的学问,讨好观众,是应该的事。”
  祈说:“幸亏你露得有品味。”
  从心又笑,“露肉哪有品味可言,不难看已是上上大吉。”
  一番混战,电影收入只算中上。
  从心略为失望。
  李智泉说:“已是胜利了,祈大导的戏,归本已是罕事,多人叫好,才最要紧,赚得最多名气的是你。”
  从心点点头。
  她把最新消息告诉张祖佑。
  他说:“这边唐人街戏院也同步上演《心之旅》。”
  从心一时口快:“你看了没有?”
  张很幽默,“还没有。”
  从心哎呀一声,不知怎样道歉,后悔得说不出话来,她竟会如此卤莽。
  张感慨:“从心,你忙得对我们生疏了。”
  “决不!”心里却知道是事实。
  “我们以你为荣。”
  子彤在同学家做功课,张的家务助理来了,写作时间已届,谈话只得终止。
  从心怔怔地坐在露台里,与张家彼此距离日远了。
  智泉出现,一脸笑容。
  “燕阳,到南美洲丛林瀑布去拍摄洗头水广告可好?”
  从心纳罕,“洗一个头何必劳师动众?”
  “竞争激烈,需奇峰突出,想拍出飞瀑欲潮的感觉。”
  从心忽然用手掩脸,“智泉,我累了,问元宝肯不肯娶我,我想结婚。”
  刹那间,公寓里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半晌,李智泉冷笑,“之后呢?”
  “婚后养儿育女。”
  “之后呢?”
  “相夫教子,白头偕老。”
  “所有女明星红得不耐烦了都会老寿星找砒霜吃发神经,一味觉得嫁人是好结局,可是往往三五年之后被骗被弃,一无所有又得出来行走江湖,身价自黄金贬为烂铁,这种例子年年有,可是你们仍然前仆后继。”
  从心不出声。
  “你想跟谁回家,我、元宝、抑或陆兆洲?燕阳,世上最可靠的人是你自己。”李智泉说。
  从心呆呆地坐着小学生般听教训。
  “你的机会,你的运气,万中无一,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要珍惜,切莫浪掷。”
  从心抬起头来,陪笑,“对不起,智泉,我发牢骚而已。”
  智泉顿脚,“你没有资格抱怨,这份工作把你自凤凰茶室永华大厦里拉出来,你应永远感恩,吃点苦算什么。”
  从心响亮地回答:“是。”
  李智泉松口气,“准备洗头吧,燕小姐。”
  申请南美洲入境不容易,但是从心拥有大国护照,最方便不过。
  不过,每次出入关口,她都浑身不自在,从来没有轻松过。
  护照还有两年到期,届时,是否天大胆子拿着这件旧的去换新的,抑或放弃燕阳的护照,恢复原来身分?这个问题,叫从心辗转反侧。
  工作人员见她有点呆,以为她累了,连忙买咖啡糖果给她。
  摄影师是识途老马,在里约热内卢附近郊区找到了一座新娘头纱似的银色瀑布,瀑布下小湖正好让从心站着洗头。
  从心穿着树叶缀成的泳衣,系一条沙龙裙,表情纯真中带点迷惘的饥渴,在瀑布下工作了三天。
  李智泉第四天赶到酒店,看过毛片,静一会儿,才说:“广告一出,不论男女,都会立刻出去买一箱这种洗头水回来。”
  摄影师笑了。
  “燕阳呢?”
  “有朋友找她,出去了。”
  “这里是巴西,她有什么朋友,去何处?”
  “是一位陆先生,他们扬帆出海,把其它工作人员也带了去。”李智泉酸溜溜,“看,有钱多好。”
  美籍摄影师诧异地说:“李,你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真理?”
  周从心在白色游艇上,皮肤晒成金棕色。
  游艇属于陆氏生意朋友,叫白色鸽子,足百余呎长,有雷达装置,可驶出公海,不过今日,他们只在港内逗留。
  从心陪陆氏坐在甲板闲谈。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递给她。
  从心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收钻石。”
  “别怕,”陆兆洲说:“这并不值钱。”
  上次,有一个名女人同他说:最喜欢粉红色大钻石,由此可知,周从心真是难得。
  从心打开盒子,见是细细金链子下有一扇贝形吊坠,十分精致可爱。
  “咦。”扇贝可以两边打开,里边镶着一幅小小图画,不是人像,而是一只美女的蓝眼睛。
  从心十分喜欢,抬起头笑,“为什么只画一只眼睛。”
  陆兆洲答:“这里头有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
  “这饰物叫做情人的眼,相传英皇乔治五世同一民女热恋,不能结合,那位女士想送他一件纪念品,又怕画像太过张扬,于是令画师画了一只眼睛,镶起,交给他。不过,这件事一下子传开,流行起来。”陆兆洲解说。
  从心听完这件风流韵事,感慨地说:“你懂得真多。”
  “喜欢吗?”
  从心点点头,“我愿意收下。”
  一起上船来的工作人员喝罢香槟开始跳舞。
  “多谢你老远前来探班。”
  陆答:“我是为我自己。”
  从心看□他。
  “人生到了某一阶段,已经没有人与事可以引起惊喜,可是每次看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我仍然觉得无限喜悦。”
  “我是为□追求这种快乐而来。”
  从心见他说得那样诚恳,不禁沉默。
  “燕阳,跟我走,你不会吃亏。”
  从心先不出声,半晌,她答:“那不是我的意愿。”
  “我会更加尊重你。”
  “我希望同异性在一起,至少也因为敬爱的缘故。”
  陆兆洲忽然涨红面孔。
  “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白色鸽子在橘红的天空下冲破蔚蓝海水往回驶。
  晚上,李智泉问:“陆氏想将你占为己有?”
  从心点头。
  “你拒绝了他?”
  从心又点头。
  “好家伙!”
  “演技给他一个人看,不如献给大众,他给我的,我自己也赚得到,何必急在一时。”
  李智泉问:“为什么其它女子没想到这点?”
  “我不知道,人各有志。”
  “收拾行李回去吧。”
  “智泉,我要去探访一个人。”
  “燕阳,你与那人仍然藕断丝连?”
  “我要陪他去医眼。”
  “那不是你的责任。”
  “他是我的朋友。”
  李智泉赌气,“如果我瞎了双眼呢。”
  从心对答如流:“我一样照顾你,你几时盲?”
  李智泉没好气,“你这人不听劝告!”
  从心一个人去到张宅。
  她来得正是时候,张氏父子正患感冒、发烧,躺在床上。
  从心立刻□手煮白粥,焖茶叶蛋,又陪他俩看医生配药,顺手买回两条毛毡,半夜唤醒他俩服药喝水。
  有专人照料,病情立刻好转。
  张祖佑叹口气,“你又救了我。”
  “不理它,过些日子也会好。”
  “你怎么又来了?”张祖佑问。
  “是嫌我吧。”从心说:“我来押你去医病。”
  “我自己会去。”
  “我陪你,已经买好飞机票。”
  “子彤让谁照顾?”
  从心诧异,“子彤当然一起去,你第一个看到的将是他,我已安排好酒店式公寓。”
  张祖佑点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现在有能力了。”
  “你少挪揄我。”
  从心替子彤告假,一行三人飞往医院,在机场,忽然看见邓甜琛。
  “咦,这么巧。”
  那聪敏女只是笑,“我正好没事,你陪亲人看病?我帮你照料如何?”
  从心觉得跷蹊,“你此刻仍帮温士元打工?”
  “不,”她很坦白,“我现在的老板是陆先生。”
  从心沉吟。
  她不想人家知悉太多,但是,又怕一个人不能成事,十分踌躇。
  邓甜琛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除非不想混了,否则,出来做事的人,都知道守则,陆先生就是怕你忙不过来。”
  “好吧,你一起来吧。”
  她点点头,“明白。”
  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助手在身边,一切方便,真是不用开口,一切办妥。
  在候机楼,陆兆洲的电话来了。
  他一开口便致歉:“我冒昧自作主张了。”
  “谢谢你。”
  “祝万事顺利。”
  他没有多讲。
  到了目的地,一行四人先在公寓落脚,邓甜琛说:“我租了你们邻室,有事尽管吩咐。”
  她出去一会,买回报纸水果零食,还有电子玩具给子彤消磨时间,把车匙交给从心,“我租了两部车。”
  由她带路,他们到医院报到。
  主诊医生迎出来,“我是朱新国医生。”
  从心讶异,没想到是年轻华裔,分外亲切。
  朱医生随即问:“谁是写信那位小姐?”
  从心站出去。
  “我猜到是你,”他笑,“信写得太好了,我们深深感动,我们也读过张先生的小说,觉得是优秀作品。”
  他对病人说:“张先生,你需留院做详细检查。”
  他们填妥所有表格。
  然后,朱医生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项实验性手术,院方准备发布适量的宣传,开拓捐款来源,张先生,你不会反对吧。”
  从心笑了,商业社会的律例真有趣,绝无免费午餐,非得拿一些什么来换,有得换给人家,倒也安心。
  张祖佑沉声答:“我同意。”
  “请在这里签名。”
  从心说:“我在这里陪你。”
  “燕小姐傍晚再来吧,病人做检查时不方便说话,许多地方亲友也不能进去。”
  她们只得离开医院。
  邓甜琛说:“我陪你逛街。”
  从心摇摇头,“没有心情。”
  “那么,到公园去放飞机。”
  “什么?”
  原来邓甜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架遥控模型滑翔机,教子彤控制,一下子飞上天空去打圈子。
  从心躺在草地上,放开怀抱,仰望蓝天白云,无比舒畅,他们在公园消磨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吃了晚餐,淋过浴,从心他们再去探访张祖佑。
  朱医生说:“张先生是手术理想对象。”
  “手术后是否可以恢复标准视力?”
  “有一日我们希望能够达到目的,但今日只能挽回五成功能。”
  从心点点头。
  “明晨进手术室。”
  从心握住张祖佑的手。
  “我在医院陪你。”
  “你回去吧,也许我想好好哭一场。”
  从心笑,“我从未见过男人哭。”
  她出去同邓甜琛说:“麻烦你先陪子彤回去。”
  邓甜琛轻轻说:“原来,世上确有真爱这件事。”
  从心莫名其妙,“真爱?”
  邓甜琛点头叹息,“当事人甚至不知付出多少,也毫不计较。”
  “不不,你弄错了,张祖佑只是我患难之交,彼此在最狼狈潦倒时相处过一段日子……”
  邓甜琛说:“现在你已经这样红了,仍如此念旧,多少人追求你,趴你跟前,你却仍然回头看他。”
  从心也忽然说了真话:“哪有你讲得那么好,那些人,包括陆兆洲在内,不过当我是洋娃娃,一日我憔悴了,就会失望远去,不过同戏院里的观众一样,我很明白。”
  “你与张先生,可有计划将来?”
  从心看着地下,“也许,当他视力恢复,看到了我,发觉我不过是个江湖女。”
  “你这样看你自己?”
  从心微笑,“他是一个读书人,谁知道他会否接受我在银幕上宽衣解带。”
  “我知道陆先生毫不介意。”
  从心笑不可仰,“陆兆洲目的是找玩伴,当然愈精彩愈开心。”
  邓甜琛黯然,“我带子彤先走。”
  从心回到病房,切水果给张祖佑。
  “有点紧张吧。”
  “食不下咽。”
  “子彤同阿琛回去了。”
  “你助手十分能干。”
  “是,交际应酬跑天下,计算机会计法律什么都懂,又是管理科硕士,全身法宝,不过供人差遣。”从心感喟:“怪不得都希望嫁得好。”
  “你要小心这个人。”
  “我懂得,除了你,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真话。”从心说。
  “从心,你的护照要到期了。”袓佑说。
  从心苦笑,“你有什么办法?”
  “从心,我是假结婚专家。”
  从心沉默。
  这是一个办法,同他结婚,恢复本名。
  “那,我岂不是与你结两次婚又离两次婚?”
  连张祖佑都笑了。
  他们熄了灯,一直聊到张睡着。
  从心却为前途沉吟。
  回去之后,努力工作,等张祖佑申请她过来,第一类移民,约等上一年便可成事。
  没有其它办法了。
  她托着头直到天亮。
  看护先进来,一脸笑容,从心看到她那套淡蓝笔挺制服便心中欢喜,朱医生接着也来了。
  张祖佑醒转,镇定地问:“时间到了。”
  从心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金发的看护轻轻说:“我知道你们的故事,现在我才相信世上确有坚贞的爱情。”
  旁人一定要那样讲,两个当事人无法否认。
  看护说:“张先生,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她。”
  没想到张祖佑忽然问:“她可长得美?”
  看护含笑答:“我从未见过更漂亮的丽人。”
  从心胀红面孔不语。
  手术需时约三个小时,用指甲大小芯片植入眼球背后代替眼神经接受视网膜影象。
  从心在候诊室等待消息,邓甜琛带同子彤跟着来了。
  她买了热咖啡及甜圈饼。
  从心老实不客气吃起来,这是她在乡间学会的本领,愈是紧张、愈要吃,吃了好有力气应付一切。
  子彤带了一本小说来读。
  从心看一看封面,画着一个金发小男孩,肩膀上各有一颗星。
  邓甜琛说:“《小王子》。”
  “是童话故事?”
  “世上最好的童话。”
  从心轻轻说:“你们懂得真多。”
  “是,”她感喟,“但是我们不懂如何付出,只希望得到,成日喊给我给我给我。”
  从心骇笑。
  邓甜琛改变话题:“西方医学已进入科幻世界,昨夜我看新闻,西奈山医院的实验把计算机芯片与人脑细胞一起培植,发觉脑细胞与芯片发生交流,交换讯息,最终,芯片可植入帮助脑部学习,可能一小时内已读完小中大学课程。”
  从心看着她,“你都知道。”
  邓甜琛问:“可以帮我找到理想对象吗?”
  “你想结婚?”
  “怎么不想!”
  从心忽然说:“我也想。”
  “对象是张先生吗?”
  这时,子彤放下书本,开始玩电子游戏机。
  从心回答:“我希望有家庭有孩子。”
  子彤有事请教邓阿姨,稍后,回过头来,发觉美人仰着脸已经睡着,天真可爱地半张着嘴,像个孩子。
  一定是一夜未寐。
  终于,医生出来了,一脸笑容。
  “手术成功。”
  从心欢喜得用手掩住脸。
  子彤问:“爸爸现在看得见?”
  朱医生答:“一会我们就可以试试他。”
  子彤问:“医生,手术怎样做?”
  “我们已把过程摄录下来,剪接配音后可送你一套。”
  邓甜琛问:“很复杂吧。”
  “只不过将眼球取出暂时放在一边而已。”
  从心不敢说话。
  张祖佑苏醒,他们进去探视。
  出乎意料,他的眼部并没有绑上绷带,只微见瘀痕。
  他睁开眼睛。
  呵,从心立刻发觉不一样,他的视线有了焦点,他向从心的脸部凝视。
  从心马上把子彤拥在身前。
  张祖佑笑起来,不住点头。
  朱医生举起两只手指问:“几只?”
  张祖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举手模仿。
  子彤伏到他的胸前。
  “好了,让病人休息。”
  朱医生出来同从心说:“大西洋广播公司想访问张先生。”
  从心答:“我相信他会同意。”
  “该电视节目叫时间线,收视率接近三千万,对医院来说,是个宣传好机会。”
  从心看着朱医生,他想说什么?
  “院方把张先生的故事告诉主持人,一切自一封信开始……”
  从心明白了。
  “电视台希望你也可以出镜,我们从一个爱情故事角度出发。”
  从心发呆。
  “燕小姐,你可否帮一次忙?”
  从心回过神来,“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永志不忘。”她的声音忽然嘶哑。
  可是,拿人家护照顶包的她,怎么敢明目张胆上电视亮相。
  她嚅嚅地说:“我本身是演员-”
  “燕小姐,我看过你主演的影片。”
  合同严格订明,我不能随意出镜,她终于找到借口。
  “呵。”朱医生失望,“如果你可以出来讲几句话,对张先生着作销路也会有帮助。”
  “啊!”
  “这样吧,光是拍背影可以吗﹖声音经过处理,人家认不出你。”
  医生非常客气,但是,也十分坚决要说服她,从心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推辞,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帮张祖佑。
  她缓缓点头。
  邓甜琛在一旁看见,暗暗佩服。
  从心说:“拍摄时间,我一定赶到。”
  “燕小姐,我们稍后再通知你。”
  过两天,从心告辞。
  看到张祖佑恢复视力及神气,她宽慰莫名。
  张这样说:“从心,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好看。”
  “同燕阳是否十足印子?”从心问。
  “不,一点不像,你问子彤,他也会那么说。”祖佑答。
  “可是当日,你俩都认错了人。”
  “幸亏认错人,把你留下来。”
  从心回到工作岗位。
  李智泉知道她将亮相美国电视台,暴跳如雷。
  他说:“我痛恨这件事,作为经理人,我不能原谅你。”
  从心劝他:“我又不是未经你同意怀孕生子。”
  “你敢。”
  “我希望《心之旅》一书畅销。”
  “你前世欠这个人债,今生打算偿还?”
  “说不定啊。”从心微微笑。
  李智泉气结。
  “若不是他让我进永华大厦暂住,今日的我,可能是一只流莺。”
  “才怪,你还不是会到工厂或是快餐店打工。”
  从心低下头。
  当天晚上,她请陆兆洲在家吃饭,她特地把他送的饰物戴在身上,叫他欢喜。
  他怜惜地说:“你胃口愈来愈小。”
  渐渐变成一个城市人了。
  “朋友的眼睛治愈,值得庆贺。”
  从心说:“你什么都知道。”
  陆有点尴尬,“我是一片好意。”
  “我明白,阿琛很能干,是最佳左右手。”
  “现在她是我公司的总务了。”
  “你不妨替阿琛做个媒。”从心微笑。
  谁知陆兆洲摊摊手,“我手头上没有好青年,只是许多不务正业的二世祖,或是一班嗜功利往上爬的小伙计,都不懂得尊重女性。”
  从心骇笑。
  “而且都好高骛远,喜欢美女。”
  “阿琛也漂亮。”
  “要非常美,美得让人心悸那种。”
  “世上哪有这种人。”她说给他听:“不过是粉上得厚一点,灯光打得技巧,衣服暴露些,即使如此,也得不到尊重。”
  “不,我尊重你。”
  从心看着他,“是吗,当着我脸,差人把我私事调查得一清二楚,未征求我同意,叫人来干预,很霸道呢。”
  陆兆洲忽然脸红。
  “对子女,也最好别过分专制,家长制度,不一定行得通。”
  “燕阳,我……”
  “陆先生,你还知道多少?”
  从心笑吟吟,但是陆兆洲忽然觉得热,他松了领带。
  “陆先生,你神通广大,我有事请教你。”
  陆兆洲看着这个聪敏女,渐渐被动。
  从心取出一本护照,放在他面前。
  陆兆洲打开一看。
  “咦,这是你的护照。”
  从心不出声。
  陆兆洲知道有跷蹊,他仔细翻查,护照印制精致,确是真版,他注视小照。
  相中人巧笑倩兮,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下巴尖尖,化妆时髦,陆兆洲端详良久,又抬头看了看从心。
  呵,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
  这女孩竟把这样大的秘密向他透露,由此可知是真的信任他,他不由得高兴起来。
  陆轻说:“这不是你。”
  从心点点头。
  “可是像到极点,骤眼看无论如何分不出来。”
  从心不语。
  “这人可是你的亲戚?”
  “不是。”
  “可是一本遗失护照?”
  “也不是。”
  “你出钱买来?”
  “不,燕阳已不在人世。”
  “啊,我明白了,你这种身分,俗称影子,冒名顶替,见不得光。”
  从心答:“你说得对。”
  陆兆洲轻轻说:“你很大胆,做影子的人很少这样招摇。”
  从心说:“你看我,背脊都已被汗湿透。”
  她转过身子,果然,薄薄衬衫贴在背上。
  “你真名叫什么?”
  从心又另外把一张文件交给他。
  陆摊开一看,发觉是一张户籍表,上面也贴着小照片,但是相中人眼神温婉,这才是面前的人。
  “你叫周从心。”
  从心吁出一口气。
  “你做影子
  这时,陆兆洲才发觉已经坐了很久,腰背都有点酸软,他轻轻站起来。
  陆兆洲说:“我还有点事。”
  从心送他出门。
  他忽然问:“你不嫌这公寓狭小?”
  “将来赚多了再换大的。”
  陆伸手轻轻抚她的脸,“你真可爱。”
  一关门,从心就软倒了,背靠□墙,身子顺势缓缓滑下,她用手抹去额上的油,索性蹲在地上。
  真是险□,幸亏没有看错他,他愿意帮她,他确实有能力,他的交际网去到世界政要。
  半晌,从心才扶□墙慢慢站起来。
  欠他这个人情,当然要还。
  从心就是不想假结婚。
  电话铃响了。
  是温士元的声音,“你终于疏远我了。”
  “好兄弟,你在说什么?”
  “五十个甩掉男人方法:第一、叫他好兄弟。”
  “元宝,你知我怎样待你。”
  “家父派我驻澳洲雪梨。”他有点沮丧。
  “好地方呀,阳光海滩,美女如云。”
  “你会来探我?”
  “我一定争取澳洲外景。”
  “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追到你,只不过我太过光明磊落,我没有乘人之危。”
  “我很幸运,碰到许多好人,我十分感激。”
  “你热爱自由。”
  “从小在乡下跑惯了。”从心微笑□挂上电话。
  第二天,智泉带□剧本上来。
  他说:“荷里活乙级制作,一个大配角。”
  “演什么?”
  “妓女。”
  从心嗤一声笑出来,也都只得这种角色,男人演杀手,女人演妓女。
  智泉无奈摊摊手,“好角色要静心等候。”
  “有裸露镜头吧。”
  “燕阳,他们不露不欢。”
  从心也是老手了,忽然问:“对手是什么人?”
  “一个黑人演员。”
  从心手□拿□剧本,终于啪一声放下。
  “故事还不错,好歹是个开始。”
  从心不出声,她心中充满无奈。
  “看过本子再说。”智泉好言央求。
  从心终于点点头。
  一个女子跑天下,自东到西,回来,现在再次西征。
  智泉说:“燕阳,你记得李美赐这个人?”
  “选美会□罕见的好人,她怎么了?”
  智泉说:“最近她回流返来。”
  原来,穿梭两岸的不止她一个人。
  “为什么回来?找一天我们吃顿饭。”
  “当然是打算大展鸿图,她开了一间公关公司,我想你帮忙。”
  “没问题。”从心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燕阳,我最欣赏你这一点。”
  过两日,她为一间珠宝店剪彩,只见智泉忙进忙出,满头大汗,好似半个主人,反而李美赐气定神闲。
  (七十二)
  《艳阳天》
  新护照
  文:亦舒30/07/2000
  从心观察入微,看他俩眉梢眼角,这一对老朋友的感情恍佛有了突破,从心由衷替他们高兴。
  当日在凤凰茶室,是他们两人把她发掘出来。
  下午,打开剧本,从头看到尾,智泉说得对,故事还不错,接下这个戏,又可以填上六个月空档,大家有进帐,无论如何,开了洋荤,算是个国际明星。
  傍晚,智泉带□女友上来。
  从心热烈欢迎。
  李美赐十分识趣,一句不提从前的事,只当刚刚认识燕阳,跑惯江湖,果然聪明。
  从前,从前有什么好提,从前大家读小学,还在操场打架呢,不如看牢现在,以及将来。
  他们吃了一顿丰富晚餐,谈笑甚欢。
  从心给智泉最佳礼物是“我愿意接这个戏拍。”
  智泉松一口气,妓女角色得来也不易。
  席间从心走开一会,李美赐轻轻说:“脱胎换骨。”
  智泉点头。
  “幸亏本质没变,仍然诚恳热情。”
  “十分难得,所以会有今日。”
  “你信因果报应?”
  “是。”智泉说:“世事太过玄妙,没有其他解释。”
  “她现在同谁在一起?”那样的女子,一定有后台。
  “陆兆洲。”
  “呵,电讯大亨。”
  李智泉微笑,“她回来了。”
  散席,在楼下,有一辆黑色大车来接美人。
  从心上车,车门关上,巨兽似的车子载□她离去。
  到了目的地,陆兆洲在等她,“从心,你没来过我家吧。”
  他带她进屋。
  屋□已有客人。
  陆为她介绍:“华纳议员。”
  那外国人老实不客气仔细打量她,然后,十分赞叹地说:“一见面就明白了。”
  他们在书房密斟。
  许多人以为不可能的事,全部完美解决。
  陆兆洲斟出美酒,“积克,干杯。”
  “领使馆很快会派人与你接头。”
  华纳告辞。
  陆兆洲带从心参观大屋,他一个人住在近一万平方尺的住宅,晚上,佣人都已退下,说话恍佛有回音。
  从心一点也不喜欢,觉得大宅布置像庙堂。
  他们坐下来喝咖啡。
  “放心了?”他问。
  “这两年来第一次放下心事。”
  他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把从心送出市区。
  刚相反,从心那晚睡不□。
  半夜,忽然起风,接□大雨,电光霍霍,从心记起没关窗,连忙走向露台。
  一转身,看见一个人坐在安乐椅上。
  她并不害怕,留神看向黑暗角落,藉□闪电,她看到燕阳坐在那□向她微笑呢。
  从心过去,“燕姐,你来看我?”
  燕阳点点头,“你情况大好了。”
  “你都知道。”从心又走前一步。
  “这次回去,你势必大红大紫。”燕阳说。
  从心失笑,“是因为那套丙级片的缘故?”
  “不,另有玄机。”
  “燕姐,我将有自己的护照,多谢你借出名字给我。”
  “旧护照可以还给我了。”
  “我明白。”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个不停。
  从心睁开眼睛,听到大雨敲□玻璃窗,她连忙拿起听筒。
  “我是阿琛,陆先生叫我陪你去取护照。”
  这么快。
  她梳洗出门,由邓甜琛陪伴到领使馆,直入内室,在护照上签了名便离去。
  门外,人龙在雷雨中排得长又长。
  有门路到底不同。
  在车子□,从心悄悄打开护照欣赏。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才郑重收起,放进手袋。
  陆兆洲真大方,他并没有殷殷垂询:“怎么样,拿到了,高兴吗,怎样报答我?”
  不不,他不是那种人。
  况且,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同年轻人送花送糖一个意思。
  从心忙□她的日常工作。
  记者来访问:“燕阳,你可否公布男朋友的名字?”
  她不愿回答,“你别信谣传。”
  “据我们知道,那人并无妻室,公布无妨。”
  她笑笑,“你们比我还清楚,还问什么呢。”
  “他是你的亲密男友吗?”
  “我没有要好男友。”
  “他是富翁,钱是你心目中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迄今住在自置的小公寓□。”
  “但是你艳星作风……”
  “让我告诉你燕阳工作的进度好不好?”
  李美赐帮她打发了记者。
  “美姐谢谢你。”
  智泉过来说:“买一送一。”他搭□女友肩膀。
  从心看□他们,“几时结婚?”
  他俩笑而不语。
  过一会儿智泉说:“如果你做主婚人,兼送酒席及蜜月旅行,我就接收这名女子。”
  从心骇笑,“智泉,大胆。”
  “对,元宝在澳洲发展甚佳,暂时不回来了。”
  “几时我们一起去看他,叫他带我们去大堡礁潜水。”
  智泉说:“也好,让我去安排一下。”
  从心微笑,不久之前,这两兄弟还缠在身边为她争吵呢,现在,都找到了归宿。
  真替他们高兴。
  正在准备一切:练英语、谈酬劳、准备试镜,同时向外界公布消息、宣传,燕阳的名气又向上升。
  美赐的宣传比智泉高一级,许多事都做得不经意,毋须从心故意讨好媒介。
  过几天,从心接到一个电话。
  “燕小姐,我是朱新国医生。”
  从心一时没想起来。
  那人很识趣,即时补充:“我是张祖佑的主诊医生。”
  “是,是,朱医生,我知道。”
  “燕小姐,你仍然愿意出席时间线节目访问吗?”
  “一早说好,我必定会来。”
  朱医生有点感动,他见过不少人过桥抽板,事过情迁,诺言拋在脑后,很明显,这明艳照人的女子不在其内。
  “什么时候?”从心问。
  “下个月一号录影。”
  他们谈了一些细节。
  从心把这件事向智泉汇报。
  智泉一贯反对,“燕阳,你现在是晶光灿烂的一颗新星,老同这个穷作家在一起,形象不妥。”
  美智沉吟,“我不会这样武断,张祖佑不是全无前途,在西方,红作家随时销书亿万部,每本抽一美元版税,已是富翁。”
  从心微笑,“谢谢你,美智。”
  “这是一个宣传好机会:先在洋人的全国性电视台上亮一亮相,以洋攻洋,到了片场,可能方便一点。”从心不出声,她没答应出示真面目。
  美智说:“燕阳,我陪你去。”
  “你陪智泉吧。”
  谁知智泉说:“我也一起去。”
  这次,是拿着真护照过关。谁知,海关人员翻阅良久,又找来上司,一起研究。
  从心坦然无惧,任得他们调查。
  真好笑,冒名时无人追究,直行直过,真护照在手,反而诸多阻滞,这里边好象有点讽刺。
  终于,海关与领使馆联络过,查实无误,才放从心过去。
  她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乘客。
  自此以后,燕阳只是她的艺名,不是她的身分了。
  百分之百轻松?不见得,她欠陆兆洲一大笔人情债,不知如何偿还。
  这次旅程,美智最高兴,一直提到扬眉吐气这四个字,她陪从心喝茶购物逛街,十分享受。
  这一日,他们在酒店与张祖佑见面。
  李美赐看到一个潇洒的文质彬彬的男子朝他们走来,一时还不醒悟,待看见燕阳雀跃地迎上去,才恍然大悟。
  啊,她骂自己:狗眼看人低,老怕人家配不起燕阳,原来,这人气度不差。
  从心立刻问:“子彤呢?”
  “他去参加露营,他没来。”从心有点失望。
  张祖佑立刻取出小小摄录机,把荧幕对牢从心,液晶银幕上出现了张子彤,他向从心问好。
  从心高兴地说:“哗,又长高了。”
  当初见到的子彤只像一只小猫。
  大家坐下?旧,又问及张的眼睛。
  张祖佑说:“这是一种遗传性退化现象,真担心子彤将来也会罹病。”
  又谈到新作品进度。
  他说:“如果世上真有缪诗,那从心就是缪诗。”
  美赐一怔,“谁是从心?”
  张祖佑有点尴尬。
  可是从心大大方方出来承认:“我,我小名叫从心。”
  智泉侧头想一想,“从心所愿?很好呀,但是,不够燕阳二字响亮。”
  张祖佑一听燕阳这名字,不由得低下头。
  “朱医生在等我们呢。”
  会合了朱医生及院方公关人员,他们一起往电视摄制室。
  从心是个演员,她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虽然只拍背影,一样替她化了妆。
  主持人是一位中年女士,姓史多尔,见到从心一楞,立刻同朱医生商量,要求从心正面出镜。
  其实这时情况有变,从心已无后顾之忧,可是朱医生坚持当初答应从心不必拍摄正面。
  史多尔女士沉吟:“也许可以拍摄续集。”
  这一个环节并不是主要部分,片长不超过五分钟,可是院方已经相当满意。
  史多尔在开场白里这样说:“一切是为了一封动人的信,信里说,一个作家若不能读到他自己的著作,是何等凄凉……”
  然后从心接下去说:“我与张是朋友关系,我们怎样认识?我孑然一人来到西方都会,手中只有一个地址,找上门去,亲戚已经搬走,由张好心收留,才不致流落街头。”
  工作人员听得耸然动容。
  “我去信尊坚斯医院,恳求他们诊治该名病人。”
  跟住,由张祖佑简?医治过程,最后,鸣谢医院,朱医生出面要求捐募经费。
  史多尔女士对从心非常感到兴趣。
  “当初,你可是用学生身分入境?”
  “你现在是演员?”
  “你在机缘巧合之下主演了张氏原著改编的电影?”
  李美赐很有技巧地挡却这些问题。
  他们离开时从心假装伸手抹去额上汗水。
  朱医生道谢又道谢。
  张祖佑与从心话别。
  “祖佑,祝福我。”
  “从心,继续给我灵感。”
  他俩紧紧拥抱。
  李美赐在不远之处看着他俩,问男友:“他们相爱吗?”
  智泉肯定答:“百分百。”
  “会在一起吗?”
  “相爱不等于不分手。”
  “假使爱得足够的话……”
  “他们两人都苦够了,不想再度连累对方。”
  美赐不再说话,过一刻说:“你与燕阳合约将满,还不与她谈续约的事。”
  “明白。”
  他想走过去,被女友拉住,“给他们多些私人时间。”
  可是从心已经把话说完,伸手招智泉过去。
  过两天,他们去电影摄制组报到。
  制片让从心试镜。
  从心在一旁培养情绪。
  工作人员介绍男主角给从心,两人之间只有两场戏:他想救她,她意外身亡,临终把一个秘密告诉他。
  她偷渡入境?在垃圾堆里,他是警察,想搜她出来,看到动静,以为是野狗,伸手来捉。
  那黑人演员有东方及白人血统,高大英俊,相当沉着,他愿意参与试镜,可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
  这是很简单的一幕,他只需抓住她手臂把她拖出来。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一双哀恸的眼睛,在灯光下泛出惊怖神色,他意外,演技再好,也不会做得这样逼真。
  他也是演员,知道这里头一定混杂了真实的经历。
  他的手碰到她肩膀,她发出绝望的叫声,不像狼亦不像狗,而是似老鼠被陷阱夹住,垂死挣扎的叫声。
  他战栗,面孔上的肌肉簌簌发抖。
  工作人员受到感染,沉默一片。
  然后,导演喊停。
  男主角松口气轻轻说:“你可以出来了。”
  垃圾堆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拨开道具杂物,发觉她蜷缩成一个胎儿那样,不住抽噎。
  他又说:“戏完了,你可以出来了。”
  从心点点头。她用手掩着脸,一声不出。
  导演过来说:“角色非你莫属。”
  从心这才站稳了脚。
  是次演妓女,下次希望可以演太空英雌。
  李美赐过去,把一件外套搭在她肩上。
  导演与她谈了几句,他们对她表示好感。
  智泉很兴奋,在车上说:“导演说会加戏给燕阳。”
  从心情绪仍然低落。
  “燕阳演得出色,我真以为垃圾堆中有只受伤动物。”
  从心看着车窗外。
  她没有那么快忘记,做一只丧家之犬的感觉如何,她不过表现了她真实的感受。
  从心用手掩住面孔。
  李美赐以眼光示意智泉,让她静一静。
  回到旅馆从心倒头大睡。
  她不?不酒,唯一使心境宁静的方式是好好睡一觉。醒了,发觉美赐在套房外织毛衣。
  “咦,你还会这个,织给智泉?”
  美赐抬头笑,“织给你,这种粗套头毛衣半天就可完成,竟卖美金千元一件,不如自己动手。”
  “智泉去了何处?”
  “有人找他谈公事。”
  “啊,他的公事一定与我有关。”
  “是,你听过云飞利清谈节目?他们找上门来。”
  从心正在洗脸,“找我?”
  “是,还有祈又荣打电话来,《心之旅》获提名欧洲金像奖,希望你届时出席影展。”
  “啊,导演一定很高兴。”
  “她要求你在影展上穿得性感一点。”
  从心笑,“一定,大露背,大低胸,难不倒我。”
  美赐凝视她,“燕阳,你真可爱,难怪智泉那样褒奖你。”
  “你与智泉都是我恩人。”
  “你俩的合约快满。”美赐说。
  “时间过得真快。”从心答。
  “智泉觉得你或许想签外国经理人公司。”
  从心坐下来,“还是照旧由智泉照顾我吧,外国人哪里知道我们的事,况且,亦不会尽心尽意,再说,心底根本瞧不起我们。”
  美赐点头称是。
  电话响了,她去接听,抬头说:“陆先生找你。”
  咦,她完全知道陆兆洲是个什么人。
  从心接过电话。
  陆兆洲在那边说:“人不在,新闻还是登满全版。”
  从心苦笑,“这话叫我心惊肉跳,娱乐版没有好新闻。”
  “倒不是,你的电影将角逐金像奖,还有,你已入选荷里活影片任第二女主角。”
  “消息真快。”
  “咦,语气丝毫不见兴奋。”
  “得意事来,处之以淡。”
  陆兆洲笑,“这当然是修养的表现,但是,你也损失不少乐趣。”
  从心也笑,“挺胸凸肚,耀武扬威,太难看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
  “还有新闻?”从心大奇。
  “邓甜琛向我告假,到澳洲雪梨去了。”
  从心的心一动。
  陆兆洲声音里有太多的安慰,何故?
  “呵,雪梨,”从心轻轻说:“我们有熟人在雪梨吗?”
  “你说呢?”语气里有笑意。
  从心忽然也咧开嘴笑,十分欢欣,是真的就好了,她希望阿琛找到归宿。
  “你别张扬,以免打草惊蛇。”
  “是,是,我明白。”
  没想到听到这个好消息,呵,世上确有欢欣。
  “他俩会合得来吗?”从心仍存忧虑。
  “阿琛会迁就他,阿琛一向努力。”
  “那就好得很。”只要一方面肯牺牲一点。
  陆兆洲问:“你呢,你几时回来?”
  “我要拍戏,一时回不来。”
  “那么,我来探班。”
  “你的工作呢?”
  “事情总得分先后,你先,全世界后。”
  从心低头不语,这不是花言巧语,他无必要奉承。
  她知道需珍惜这个人,“等着见你。”
  美赐抬起头来。
  “陆先生是个人才,白手兴家,作风健康。”
  “我知道。”
  但是,她对他,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
  “你爱的是谁?”
  “美赐,你真的想知道?”
  “我会守口如瓶。”
  从心说:“或许我真的虚荣,当我知道工作上再进一步时,内心胀鼓鼓,有一种奇异快感,浑身毛孔舒畅,欢欣无比。”
  “啊。”美赐说:“你暂时尚未爱上任何人。”她放心了。
  “你说得对。”从心答。
  晚上,智泉仍然未返来。
  从心说:“打他手提电话。”
  “他在工作,我怎么好骚扰他,以前,我们最讨厌男同事之妻老是打电话来找人。”
  从心微笑,真是个明白人。
  “让我们来看《时间线》节目。”
  扭开电视,呆了大半个小时,他们那个环节总算开始,短短五分钟,张祖佑才说十句八句话,从心背影出镜,也不到一分钟,其余时间用来介绍医院设施及手术过程。
  令从心失望的是,张祖佑的书并无出镜。
  美赐却说:“我觉得很感动,你呢?”
  从心只得点点头。
  她们正在喝咖啡的时候,智泉回来了。
  从心取笑,“假公济私,到什么地方去了?”
  智泉难按兴奋之情,“看到《时间线》没有?”
  她俩点点头。
  “播映后短短三十分钟,电视台已收到上千个电邮、电话、传真,说想知道详情。”
  从心扬起一条眉毛。
  “观众想看到你的面孔,以及张祖佑工作近况。”
  连美赐都觉意外,“为何对一个黄种人这样有兴趣?”
  “谁知道,燕阳就是有这种观众缘。”
  美赐说:“观众只看到她的背部。”
  智泉咧开嘴笑,“已经足够。”
  从心很感动,他是由衷替她高兴,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
  “但是,我们已经婉拒《时间线》。”他说。
  “为什么?”美赐愕然。
  “因为,我们将到云飞利清谈节目亮相。”
  从心还不明白,美赐已经欢呼起来:“一亿观众,一亿观众。”
  “并且,”智泉说下去:“节目中的读书会愿意介绍《被骗被弃》这本书。”
  美赐又哗地一声,稳重的她很少像孩子般雀跃。
  “但凡经云飞利品题的著作可即上畅销书榜。”
  从心发怔,她的梦想成真了。
  “燕阳,你怎么看?”
  从心据实答:“我只知道云飞利是一位黑人女士,却不知道她的电视节目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美赐问:“智泉,你如何找到他们?”
  智泉,倒不居功,“他们找到我才真,互相竞争,寻找题材。”
  美赐笑,“运气自己来敲门。”
  “燕阳,你可愿露脸?”
  从心点头。
  智泉出主意,“燕阳,你穿小凤仙装上电视。”
  美赐反对,“不,穿深色樽领毛衣即可。”
  两人吵了起来。
  从心伏在床上不出声,她像爬过万水千山那般疲倦,又似洋人所说,被一辆货车撞过那般累。
  她倒了下来。
  她有一种奇异预感,做完这一次宣传之后,也许,对于张祖佑的恩惠,已足够偿还。
  她沉沉睡去。
  过两日,青鸟出版社派格连活来陪张祖佑出镜。
  张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气朗,他穿深色西装,沉实、稳重。
  从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头发往后拢、淡妆、全无首饰,一件套头深棕色毛衣配长裤,丝毫不似艳女,却难掩秀丽。
  美赐轻轻说:“从来没有华裔上过这个节目。”
  “为什么?”
  “大抵是个人喜恶。”
  “为什么破例?”
  “争取北美愈来愈多的华裔观众,其他问题可搁在一边。”
  出镜了。从心坦然看着张祖佑微笑。
  他有点紧张,不习惯对住大群现场观众,从心教他吸一口气。
  节目开始,主持人热诚、健谈、活泼,叫他们松弛下来,一切从他的眼睛开始,说到他的书,以及他生命中一个美丽的女人。
  主持人问从心:“你敲门之际,可知道屋里有什么人?”
  从心摇头:“全凭命运安排。”
  “假使是一只老虎呢?”
  从心静静答:“逃命。”
  观众潸然泪下。
  从心到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凄惨,垂头不语。
  主持人忽然问:“你与祖可有计划?”
  从心鼓起勇气,她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祖已经在贵国实践了梦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碍他,我将努力演艺工作。”
  观众大乐,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们会成为一对吗?”
  从心微笑,“我们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观众呜地一声,张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问:“另外有人?”
  “他是一个电子业商人。”
  希望陆兆洲正在收看这个节目。
  从心楚楚动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务。
  主持人接着派送张祖佑新作给现场观众。
  节目完毕,两个主角的经理人最兴奋,高谈阔论,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赐陪着从心。
  她抬头看着灰蓝色天空,觉得不可置信,短短两年间,竟去得这么快这么远。
  风劲,天气冷,从心拉一拉大衣领子。
  “在想什么?”
  从心答:“无悔。”
  他们找到一间酒馆,进去喝个痛快。
  格连活与智泉笑,“有点像大学时期生活。”
  从心不会知道,她没有读过大学,她甚至没正式入过学。
  “来,”智泉举杯,“英雄不论出身。”
  从心喝了很多,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大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的红,看上去,更加像燕阳。
  别人不觉得,张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说:“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
  美赐说:“我陪她先走。”
  张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气朗,他穿深色西装,沉实、稳重。
  从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头发往后拢、淡妆、全无首饰,一件套头深棕色毛衣配长裤,丝毫不似艳女,却难掩秀丽。
  美赐轻轻说:“从来没有华裔上过这个节目。”
  “为什么?”
  “大抵是个人喜恶。”
  “为什么破例?”
  “争取北美愈来愈多的华裔观众,其他问题可搁在一边。”
  出镜了。从心坦然看着张祖佑微笑。
  他有点紧张,不习惯对住大群现场观众,从心教他吸一口气。
  节目开始,主持人热诚、健谈、活泼,叫他们松弛下来,一切从他的眼睛开始,说到他的书,以及他生命中一个美丽的女人。
  主持人问从心:“你敲门之际,可知道屋里有什么人?”
  从心摇头:“全凭命运安排。”
  “假使是一只老虎呢?”
  从心静静答:“逃命。”
  观众潸然泪下。
  从心到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凄惨,垂头不语。
  主持人忽然问:“你与祖可有计划?”
  从心鼓起勇气,她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祖已经在贵国实践了梦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碍他,我将努力演艺工作。”
  观众大乐,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们会成为一对吗?”
  从心微笑,“我们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观众呜地一声,张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问:“另外有人?”
  “他是一个电子业商人。”
  希望陆兆洲正在收看这个节目。
  从心楚楚动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务。
  主持人接着派送张祖佑新作给现场观众。
  节目完毕,两个主角的经理人最兴奋,高谈阔论,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赐陪着从心。
  她抬头看着灰蓝色天空,觉得不可置信,短短两年间,竟去得这么快这么远。
  风劲,天气冷,从心拉一拉大衣领子。
  “在想什么?”
  从心答:“无悔。”
  他们找到一间酒馆,进去喝个痛快。
  格连活与智泉笑,“有点像大学时期生活。”
  从心不会知道,她没有读过大学,她甚至没正式入过学。
  “来,”智泉举杯,“英雄不论出身。”
  从心喝了很多,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大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的红,看上去,更加像燕阳。
  别人不觉得,张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说:“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
  美赐说:“我陪她先走。”
  “平时剪彩也得穿着那些?”美赐问。
  “穿完即弃,留着无用。”从心答。
  美赐坐下来,“你在纽约也买了房子?”
  “智泉帮我挑的公寓,由货仓改建,看到自由神像,我非常喜欢。”
  “燕阳,你什么都有了。”
  周从心微笑:“是的,除了真正想要的,什么都得到了。”
  美赐看着她:“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你说呢?”
  李美赐心知肚明,却不便回答。
  “一日,我看到邻居年轻太太在园子里与女儿一起种郁金香,一边教她乘数表。美赐,你妈妈教过你做功课没有?”
  李美赐笑:“每星期由家母代写周记,教我背熟了,回学校写出来,得到较高的分数。”
  “你真幸运。”
  “燕阳,过去的事无可挽回,你应努力将来,找个人结婚生子,组织家庭,在院子里教子女写字画画,做得不好,打手板罚站角落,乐趣无穷。”
  “谢谢鼓励。”
  “我讲的句句属实。”
  从心答:“陆某并不想组织家庭,他子女早已成年。”
  “咄,你管他呢,你自己生养不就行了。”
  从心骇笑:“不不,孩子总得有父亲。”
  “迂腐,勉强找个父亲也无幸福。”
  从心低头:“我与陆兆洲,也不会长久。”
  “太丧气了。”
  “你想想,美赐,他会是那种天天等女伴收工回家,看她一脸劳累的男人吗?他不外是想找一个人聊聊天解解闷,她日日乖乖等他下班还差不多。”
  说得合理,从心叹口气。
  “那么,张先生呢?”
  “祖佑是个写作人,必须有点忧郁,有些盼望,感触良多,才能写得出优秀作品。生活太过稳定,没有创意,灵感终止,事业也宣告完结,他刚起步,不愿停下来。”
  “我不会替你担心,总有哪个书呆子如脑科医生之类会娶你。”
  “为着将来,最好嫁矫型医生。”
  美赐没料到她会忽然说笑,倒是放心了。
  春季,已经算是成名的周从心回到东南亚工作。
  陆兆洲十分为难地同她摊牌。
  “从心,我希望你息影。”
  从心笑了。
  “这半年我见你的时间寥寥可数。”
  “你另外有女朋友了。”
  陆兆洲说:“我寂寞,我需要人陪。”
  她探近他:“你想我陪你多久,到我三十、四十、抑或五十?”
  陆兆洲说:“我会保证你不愁生活。”
  从心摇头:“我自己也做得到。”
  陆兆洲知道谈不拢便需分手,他舍不得像水蜜桃似的她。
  谁知从心火上浇油,同他说:“你不如提早退休陪我拍戏去,不知多逍遥,下一站外景在阿尔及尔的坦畿亚。”陆兆洲啼笑皆非。
  陆兆洲抚摸她的手背,喃喃地说:“羽翼已成,要飞出去了。”
  他俩在这种和平气氛下分手,仍是朋友,时有联络。
  夏季,喜事一件接一件,先是双李联婚,智泉与美赐结婚,从心为他们打点一切,送了一部跑车,还有,请他俩坐邮轮环游世界,放足一个月假。
  接着,温士元与邓甜琛在雪梨结婚落籍。
  陆兆洲吓唬从心:“看到没有,朋友一个个离你而去,将来老太太你一人坐拥金山银山孤独终老。”
  从心并不生气,笑嘻嘻答:“人生哪可能十全十美。”
  “我等你。”
  “一边左拥右抱,哪里叫等。”
  因与周从心太过友好,其余女伴都觉得威胁太大,关系都不长久。
  “从心,再做两年也够了。”
  他说得对,艳星顶多只可以做三、五年,拖久了,只剩下一堆残脂。
  “我会有主张。”
  “从心,你可想寻找生父母?”
  “不。”她的回答确实简单。
  从心与张祖佑也一直有联络。
  他没有空,子彤代笔,每隔几天,电邮汇报近况。
  “爸的新作《消逝月亮》在纽约泰晤时报畅销书榜占第五名。”
  “我们搬了家,附上地址及图片。”
  “新泽西环境十分好,适宜读书以及写作。”
  “我成绩不俗,附上成绩表。”
  张祖佑搬进一间老房子,庭院深,大树一株连一株,其中一棵结满苹果。
  他这样写:“有空来看我们,结婚建议不变。”
  从心微笑,有人求婚真是好事。
  她的英语已经十分流利,用美国口音,正努力练习书写阅读。子彤有很多事请教她。
  “我爱上一个叫歌罗利亚的同学,不知怎样表示。”
  “我在发育了。”
  “我与爸爸相处愈来愈好,他孤僻脾气全改了过来,你现在会喜欢他,但是,他没有再婚的意思。”
  张现在拥有一间很具规模的书房,四面墙壁都是书架,长窗外树影婆娑,书桌旁挂一张草书,上面写着“何时归看浙江潮”。
  可见他的视力全无问题了。
  在北美洲,作为写作人,一旦成名,不但收入丰厚,且普遍受到社会尊重,张祖佑写三本书已足够舒适地过一辈子。
  从心对他完全放心。
  她的生活也很愉快,她喜欢旅行,喜欢英俊的男伴,时时与金发碧眼的男歌星或演员结伴到处旅游。
  她曾在迈亚米南滩住过三个月,又以伦敦为根据地,游遍欧陆,她酷爱晒太阳,智泉一直劝她:“紫外线催老皮肤,小心。”从心笑笑,“一个人,总共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趁有精力有心情有金钱,多玩一点。”
  智泉无话可说。
  智泉接了一宗工作,急于与她见面,电话里问:“你在哪里?”
  “同美赐一起到峇里岛来见面好不好?”
  智泉吸一口气,“你愈来愈远。”
  “不然,要护照干什么。”她咯咯笑。
  他带着剧本去见她,她迎出来。
  只穿大花胸衣,臀部结一条沙龙,花色斑斓半透明的蜡染布衬托出她女神般的身段,这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岁月。
  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的艳光,一出现,四周围的人立刻转过头来看她。
  “美赐呢?”
  “在房里呕吐。”智泉很愉快地报告。
  从心一怔,立刻笑出来,“恭喜恭喜。”
  “再不生养就不能够了。”他俩坐下来。
  智泉笑问:“都已经是半仙啦,还愿意工作吗?”
  从心正经地答:“只有勤力工作,才能做工余神仙。”
  “说得好。”
  “有市场的时候,千万别停下来。”
  “单听这几句话,已经知道是一个经济学家。”
  “是什么样的工作?我不再演妓女,抱歉。”
  “一小时电视剧集,律师行做背景,你演其中一名女律师。”
  “啊。”
  “我建议你立刻到罗省我朋友的律师行去体验生活。”
  “我乐意接受挑战。”
  “快快收拾行李,拣了你的贝壳及大红花打道回府吧。”
  这时,一个年轻的金发男子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只用手轻轻?她的手臂,无比留恋,出奇温柔。
  看着这种情形,智泉忽然明白什么叫做肌肤之亲。
  这个女孩子,吃了那么多苦,终于熬出头,现正享受人生。
  那男子的长发像一头金丝,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煞是好看。
  智泉微笑,“我们在房间等你。”
  周从心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装束,穿回城市人的衣服,准备谈公事。
  她探头过去听美赐腹内动静。
  “回去吧。”智泉心急。
  “不,”从心说:“让美赐休息三天。”
  说得出做得到,她找人来替美赐按摩,陪她逛名胜买纪念品,吃最好的食物。
  美赐心情大佳,呕吐稍停。
  终于一行三人回到文明,筹备工作。
  从心到真实律师行实习,朝九晚六,开会时坐在一角,闲时阅读有关书籍,她必须学习那种气氛。
  一个月之后,她去试镜,一转过头来,眼神凌厉,嘴角虽然含笑,但已有那种“我不是来说笑的”的味道。
  制片庆幸他得到了应得的演员。
  公余,从心仍然补习英文。
  美赐说:“英语已经比我们说得好,还那么用功?”
  “不不,愈学愈觉得不够用。”
  对于台词,从心十分认真,每日操练。
  从心同美赐说:“好不容易混到有对白了,居然可以开口说话,要讲得动听。”
  她似复仇般认真。
  智泉说:“做女演员,不能胖,不能懒。”
  看到试镜中自己,从心吓一跳,“我太胖了。”
  美赐讶异:“穿四号衣服,还说胖?”
  “其余两个女主角是零号。”
  “那不健康。”
  “我也知道,但,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行业。”
  美赐无奈:“趁年轻,肉身还听你话的时候,节食、减肥,都没问题,一踏入中年,躯壳自有主张,你不吃,全身会瘫痪。”
  从心骇笑。
  美赐瞄智泉一眼:“到了某一岁数,男人也不再听你的话。”
  从心立刻伏过去:“美赐,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美赐紧紧抱住她:“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过几日,美赐陪从心回到永华大厦去。
  从心吃惊:“咦,这幢房子原来这样小这样旧。”
  “上去看看。”
  她以前住过的单位此刻空着,一房一厅,算是粉刷过了,仍然残旧,厨房只得一个炉灶。
  从心说:“狭窄得没有转弯余地。”
  她走到窗前,看到街上去:“啊,街角还停着冰淇淋车子。”
  时光则一去不回头。
  “我们走吧。”
  “我永生感激张祖佑,他这片瓦救了我。”
  美赐怀孕敏感,小公寓内空气不甚流通,邻居不知哪家人不顾一切在煎咸鱼,她感到不适。
  从心陪她离去。
  在门口,碰到两个相貌娟秀的少女,与从心碰面,冲口而出:“燕阳,是燕阳!”
  从心连忙上车。
  回到大酒店套房,两人松口气。
  从心托着头,再也不明白是怎么熬过来,本来,她还想回到凤凰茶室去看老板娘,此刻已打消原意。
  从心以后不敢怪人家忘本。
  趁美赐睡午觉,她看报纸。
  翻到星报社交版,看到小小一段启事:著名作家张祖佑将于明晨十时至十一时在章页书局为读者签名,张氏是华裔作家内冒出名来最迅速一位,著作如《消逝月亮》均受读者欢迎……
  从心微笑,他有回去永华大厦看一下吗?
  智泉打电话来。
  “你与美赐还不回来?”
  “多留一天,明天下午动身。”
  “又被什么闲事绊住?”
  从心笑吟吟,“不告诉你知道。”
  美赐惺忪地接过电话,与丈夫说起来。
  从心披上外套下楼。
  下雪了。
  鹅毛般雪花疏疏落下,在半空中飘浮回旋半晌才落地,雪景永远叫南方出生的从心诧异欢喜。
  她喃喃说:“明晨请放晴,明早读者要来取签名。”
  她买了水果回去与美赐分享。
  第二天一早,从心起来,打开窗帘,看到漫天是雪。
  “哎呀。”她说。
  哪□还会有读者兴致勃勃的找写作人签名,一下雪,路滑、车慢、交通瘫痪,可以不出门,都躲家□了。
  从心十分担心。她决定立刻梳洗,去看个究竟。
  美赐说:“我陪你去。”
  “你是孕妇,为免意外,在酒店看电视吧。”
  “我叫了早餐,吃了才走,身子暖和点。”
  “又不是去西伯利亚。”
  从心终于听美赐的话,吃饱穿暖,才出门去。
  酒店的车子都已经被订,经理请她在大堂稍等。雪愈来愈大。
  从心想,人怎么不讲运气,像天气这种事,不是人力可以控制。
  车子来了。从心同司机说:“去章页书店。”
  车子缓缓驶出。
  原本二十分钟路程,走了足足三刻钟,忽然,从心看见一幢大厦前有一百几十人排长龙。
  咦,这是什么?
  又不是卖球赛门券,更不像流行曲演唱会。
  司机答:“章页书店就在前边,燕小姐,你可以在这□下车。”
  “可否三十分钟后回来接我,你先去喝杯咖啡。”
  她给司机一百元。司机笑□道谢。
  从心走到书店门口,见有人维持秩序,人龙就是从门口开始。
  “小姐,请排队。”
  “我是来请张祖佑签名的。”
  那工作人员笑,“他们也是来拿祖张签名的呀。”
  从心一听,怔住,不愁反喜,暖意自心底升起,忽然之间,鼻子发酸,眼泪冒上来,忍都忍不住。
  她走到龙尾,乖乖排队。
  只见祖张的读者有些手□捧□他的着作,也有人一边喝咖啡一边轮候,更有读者,约了朋友一起等,一点不觉累或麻烦或无聊。
  从心感动得不能形容,她抹掉眼泪,但是泪水很快又渗出来。
  雪一直下,读者的肩上都沾了白絮,没有人介怀,人龙渐渐向前移,书店工作人员过来打点。
  有人说:“他已经到了。”
  “很准时,我带了十本书来,有些是同事所托。”
  “他的眼睛已经治愈。”
  “真感人,只有那样的人才写得出那般动人的故事。”
  “你看过云飞利节目没有?那个女子并没有同他在一起。”读者们欷歔了。
  从心身后很快又排了一行人。
  半小时后走进书店,从心又再一次哽咽,只见店堂一角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全是张祖佑的着作。
  从心连忙抓了几本在手。
  终于轮到她了。
  张祖佑看上去神清气朗,他穿深灰色西装,配同色衬衫领带,看上去十分儒雅,从心安慰。
  他抬起头,看到从心,愣住。
  他立刻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大衣全湿,别告诉我,你也在外头排队。”他惊喜交集。
  从心点点头,泪盈于睫。
  “好吗?”
  从心又点点头。
  他连忙打开书的扉页为她签上名字。
  “子彤说你很久没同他联络。”
  “我回去立刻跟他通讯。”
  背后的人龙发牢骚:“小姐,他不是属于你一个人,大家都渴望得到签名。”
  从心看一看后边,“你红了。”
  “小姐,长话短说,给我们一个机会。”
  工作人员上来微笑:“轮到下一位。”
  张祖佑忽然说:“她是燕阳,《心之旅》的女主角。”
  读者群一听,即时轰动。
  “呵,那是他的爱人。”
  “请让我们拍照。”
  “可以也签个名吗?”
  “燕阳,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真人年轻得多。”
  张祖佑看□从心:“你气色好极了。”
  从心笑:“你也不差呢。”
  读者问:“你俩几时结婚?”
  张祖佑微笑:“多谢你来协助宣传。”
  “我真替你高兴,你看这帮读者,他们会是你一辈子的知心好友。”
  “是,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从心说:“我还有点事,须早走一步。”
  “从心,无论你去到哪□,祝福你。”
  “你也是。”
  他俩紧紧拥抱。
  读者们鼓起掌来。
  从心说:“我永远敬爱你。”
  她知道要走了。
  从心捧起书本离开人龙。
  她在人群后面看□张祖佑被读者包围得紧紧,不禁笑了,那微笑渐渐扩张,变成真心欢喜。
  她走出书店,在街上握□拳头欢呼。
  雪不知几时停了,太阳自云端露出金光,书店外人龙仍然不绝。
  从心抬起头,金光逼得她睁不开眼来。
  忽然脚底像是跘倒了什么,她摔倒雪地□。
  立刻有人过来扶起她:“小姐,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从心哈哈大笑:“没事没事。”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粉,往大街走去。
  往后,会是艳阳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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