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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2008-09-27 13:14:56) 下一个
  第一章 半夏
  我叫庄小勤,今年二十二。
  在北京这个巨型魔方里,我已经孤身混了两年。
  我没有户口,没有固定职业,只有一支笔。我从事的是一个时尚的职业:枪手。
  哈哈,枪手。
  不过你别误会,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枪手,说得明白些吧,你见过世面上花样繁多的名人出书吗?我不敢说所有的作者皆非本人,但是我肯定,其中六成以上,出于枪手代笔。没人出头争夺著作权,基本上,只要有钱落入口袋,更没人去关心署名问题。最初操此职业时,我常安慰自己:把字卖给别人家总比字写出来在角落静静烂掉好,找名人代言而省却代言费,多么划算的一笔交易。所以到后来,就连安慰这道工序也省了。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钱。我要买米买衣,乘车代步,夏天吹空调要缴纳天价电费。至于房子,北京疯狂的房价,我只能幻想某天把自己嫁给个有房有车的多金男,否则,在这朗朗白日之下,要挣得属于自己的一片屋瓦,基本属于妄想。
  作为枪手,我的经纪人叫陈昊。当然经纪人只是戏称,他的正式职业,是在某二流出版社做责编,因为工作的关系,常能帮我揽到不错的活。当然我们之间不只工作关系这么简单。我也奇怪从他手里接过的钱总是超过预期,大概是因为我工作特别出色,或者这其中也有些小小的情感资本。又或者这二都并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自欺欺人总是被允许的。
  而真正的那些感觉,我想得更少。也没空去想。或者更残忍些,陈昊不具备让我去想太多的欲望。我当然有我心里的白马王子,有关于爱情的一切美丽梦幻,只是现实把这一切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我才会写小说。有时候我一边写小说也一边小资地流点泪,但更多时候我是心硬的,时光把我逼成一个自己并不愿意成为的人,难免有时会落寞。
  那些小说,我是不读的,写完了,交给陈昊,隔日收钱,一切简单。
  我习惯晚上工作,白天是我的休息时间。一般来说,陈昊很体谅我。但是这天,尖锐的电话铃把我吵醒,我看看手机,还不到十点。
  我一边打呵欠一边接电话,陈昊的口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小勤,你要时来运转了!”他宣布。
  “最近没有买彩票啊。难道你从某处发现,我其实是某个印度王公的私生女?还是天上掉下来一块金砖,正好砸中你的额头?”
  陈昊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理会我的胡说八道。
  “你出来,咱们当面说。就在你们家最近的那个避风塘,我等你啊。”他挂掉电话。
  这样大张旗鼓,会面的结果却令我失望。
  “不就是一个小明星出本自传嘛,”我呷着奶茶,“半个月就搞定的事,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
  “小明星?”陈昊抽一口凉气。“告诉我,庄小勤同学,你有多少时间完全没有接触电视、报纸、广播、网络等一切媒体?”
  他顺手从书报架上抽出一份报纸,哗哗地开始翻。十秒钟后,啪!他把一个版面拍在我眼前。“小明星?你看看这里!”
  我看,占了一整版的特别报道,黑体的标题中,有一条特别地骇人听闻:林嘉惠广东歌迷会警车开道,FANS热情引发骚乱。
  我凝神看,黑白照片上,大队的保镖和随从簇拥一个年轻女郎,大墨镜把她的脸遮得只剩一点点,尖俏的下巴,高傲而冷漠。
  林嘉惠?何许人也?
  和陈昊一起去他住处,打开Google,输进“林嘉惠”,搜索结果多得吓人一跳,我甚至数不清后面的零。
  随便点开一个,就看见这个女孩的照片,果然是明星样子,摘下墨镜以后,漂亮得好像现实版芭比,五官精致得不可思议。我研究她的简历,加拿大籍,1/4英国血统,家世背景学历均无可挑剔,一看年龄更让人抓狂:和我一样,二十二岁。
  陈昊在一边煽风点火:“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火的明星啦,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下子红得一塌糊涂。所以,要出自传啊,披露身世真相,多少人在抢这个机会,我花了多少力气才争取到……”
  我直截了当打断他:“给多少钱?”
  陈昊伸出巴掌:“五万。”
  天呐,我差点晕厥。统共五万字的书稿,这帮人是不是钱多得可以到中华世纪坛顶上去撒?
  陈昊趁机把一摞打印好的纸塞进我手里:“人家出钱你是要出力的,资料都在这,你好好琢磨。”
  我对着那摞纸看似发呆,脑子却在飞速运转:五万块,一个字一块钱。按我敲字的速度,相当于一小时赚四千五百块,按照这种赚钱速度,相当于年薪…………
  陈昊的手机响了,恶俗的彩铃声及时打断了我的美梦,他跑到窗户那里去接电话,态度异常谦恭,挂了电话后喜气洋洋地对我说:“走,林小姐的经纪人要见你。”
  “不去。”我说,“我只管写稿。”
  “他说一定要见见执笔者。”
  “让他尽可放心,我有我的职业道德,绝不会到处乱讲。”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陈昊说,“他是在书上面有些要求,怕我转达不明白。”
  我看着陈昊,他朝我伸出一个巴掌。五个手指。
  五万块呐。哦也哦也。
  我没有选择地点点头。
  见到林志安的那一刻,我几乎窒息。
  如果不是他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我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他好看到,怎么说呢,晋代有个叫卫玠的男人,长得十分英俊,每次出门,争相观其姿容的仰慕者都会引发一场小型的交通阻塞。那个叫卫玠的美男子只活到27岁,世人都说他是被人看死的——眼前这个男人,就好看到那样的程度。
  “我叫林志安。”他伸出手。
  “唉唉。”我慌乱叹息,径自坐下。
  陈昊笑,笑得诡异而暧昧。
  我们约在圣地亚,一家很不错的西餐厅。如果没人请客,一般巨有钱的时候,我才会来这里消费。林志安开场就是:“这事有劳庄小姐了,林小姐让我转达谢意和问候,至于酬劳,随时可付。”
  “不必客气。”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可听过嘉惠的歌?”他问我,“喜欢哪首?”
  “没听过。”我耸耸肩,“真抱歉。”
  他有些没想到。陈昊赶紧出来打圆场,“小勤平日忙,哪有时间听歌。”
  “整日忙写稿吗?”林志安问。
  “忙睡觉。”我恶作剧地答。就在此时,侍应生送上菜单,我饿了,点了一大堆吃的,林志安好脾气地笑着。我的眼光忍不住从菜单上移到他脸上三秒种,我的妈呀,他长得真是好看。
  可是好看又怎么样呢,好看,多金,关我什么事?
  我也知道自己的小脾气莫名其妙,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陈昊开始夸我:“小勤文笔一流,又聪明,写什么像什么,我盘来盘去,这活她干最适合。”
  “是吗?”林志安说,“庄小姐都出过些什么书呢?”
  瞧瞧瞧,专往我痛处上戮。
  我索性直白:“你看林先生,真是对不起,又让您失望了,小女子不才,啥书也没出过。”
  这回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显得惊讶,算是有足够的涵养的人。倒是陈昊,偷偷拿眼睛瞪我,我才不管,瞪回去拉倒。
  林志安却笑起来。
  圣地亚的牛排真是不错。陈昊和林志安开始在说书稿的事,何时完稿何时付印,甚至开本和纸张,前期后期的宣传手段,一一考虑周全。我则专心对付牛排,直到陈昊问我:“小勤,谈谈你的想法呢。”
  “牛排不错。”我说。
  他脸都青了。
  我已酒足饭饱,把杯中最后一口红酒干掉,欠身对林志安说:“谢谢你的酒,我还有事,告辞先。”
  陈昊起身想拉住我,但他最终没敢。我轻飘飘走出餐厅的大门,心里不是没有沮丧。我算什么?在很多人眼里,给我五万,兴许让我做什么都有可能吧,我算什么呢?
  我趁着点小小酒劲,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来。
  是他。
  我主动打开车门,坐进去。
  他发动引擎。“庄小姐好像有心事?”
  “看杀卫玠.”我说。
  “什么意思?”他茫然地笑。他当然不会明白,我完全理解并且原谅,这么漂亮的男人是不需要有脑子的。
  “如果今天有话得罪,请多谅解。”他说,“其实我向来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特别是陌生的女子,说什么都好像不太合适一般。”
  “哪里的话。”我说,“我只是一普通女子。应该懂得识相。”
  “嘉惠这本书对她很重要。”林志安说,“还烦请您费心。我相信陈先生大力推荐的人一定没有错。”
  “她完全可以自己写。”我说,“她的歌迷也许喜欢她亲手动笔的东西。”
  “如果她能写,我就不必找你。”林志安说,“这事成与不成,请你不要再外传第二人。”
  原来他开车追上,只是这点不放心。
  “大可不必担心。”我说,“送我回家吧。”
  有司机不用干嘛呢,我其实早变成一个懂得利用一切的人,既然被别人这么看了,就索性恶俗到底。他仍旧微笑。大概做助理都需要这么好的涵养。但是他的开车技术实在糟滥,急转弯,急刹车,很快我就不行了,从后望镜里看自己脸色苍白,“停车!”我喊,“我要下车!”
  但是我不能下车。我们正在四元桥上,最拥挤的时段,前前后后塞满车子,这样的拥挤本来就让人心烦意乱。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就已经吐了——连车窗都没来得及打开。
  我把林志安整洁的车里吐得一片狼藉。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一笑:“你也晕车?”
  “小惠也晕车的。”他忽然自顾自说起来,带了点回忆的怅惘。“晕车的时候都是我照顾她,我和她说,唱唱歌就不晕了,她唱歌可真好听,我们坐在最后,一整个车的人都回头看她……”
  就这些。我的好奇心刚起来,他就及时地打了住。
  他是故意的。
  我们的车绕道去洗,我下了车,走远一些,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远远地看着我,并没有走近。可是他的眼光我看得很真切,除了陈昊,好像很久没有男人看过我了。当然,除了陈昊,我也好像很久没有跟男人接触过了。
  何况眼前这个还是个帅男人。我从心底原谅自己的小小花痴。
  那天我并没让他送我到家门口。谢天谢地,我也没再吐。停车的时候,他先下来,替我开了车门,我像个公主一样的下了车,扬长而去,没有回头。
  就让他当庄小勤是个俗女子,反正此生再无任何交集。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陈昊:“这活我没法干,资料你拿回去。”
  “没法干?”他在电话那头要把我吃下去。“没法干!你等等,我马上过来。”
  他打车二十分钟就到了我住处,北京的三环四环五环居然没把他堵死,真是气人。
  “为什么?”他问我?
  我把稿纸摔到他面前。“你看看,书香世家,曾祖父曾被封爵,三岁读诗四岁学琴,拿的名校学位——为什么不干脆写她是摩纳哥公主?这是人吗?造假也不能太离谱!”
  陈昊张大了嘴看着我。“造假?”他不可思议地反问,“所有这一切不都说好了是造假吗?造多一点造少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坚持。“编故事也要合情合理。就算写小说,也要是故事合理,情节真实,这样虚假没说服力的人物,我写不来。”
  陈昊不耐烦。“少废话,给你三秒钟考虑,做还是不做?”
  连一秒钟的考虑都不要有。“不。”我回答。
  他气得骂我:“死心眼,庄小勤,你就是这么可恨!”
  我不理他,把稿纸往他怀里一塞,连推带打把他赶出门。
  他走了。
  起先,我很痛快。后来,渐渐有点惆怅。我躺在床上想干脆睡一觉,但浴室的喷头一直在滴水,淅淅沥沥,它已经滴了两个礼拜。我一直想去买个新的喷头。当然我还想装个浴缸,不必什么意大利法国牌子,最普通的陶瓷就可以,白色的,干净的,能让我熬夜之后一头扎进去,温柔乡中淹死也是好的。
  午后天气闷热,我打开空调。我的老空调不情不愿,它没有多少氟利昂了,开一阵就自己停掉,然后在你差不多习惯的时候又开始轰隆隆,也许,我还应该换个空调的。
  我睡得一身汗,迷迷糊糊听见电话铃响。
  是陈昊!他来问我是不是回心转意!
  我一翻身扑向电话,抓起话筒喂了一声,那边却没反应。轻轻的“哒”一声之后,才有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来,不急不慢地:“您4、5月份的上网费用尚未缴纳,请速去营业厅办理,以免停机给您造成不便……”
  我扣下话筒,整个人呆了呆。夏天这么紧迫地到来,团团裹住我,我无处可逃,忽然沮丧到极点。
  庄小勤在北京。庄小勤孤单一个人。庄小勤是个死心眼的傻子,她的存折里还剩最后二百块。
  庄小勤该怎么办?
  电话又响起来,大概是催煤气费的,真是忍无可忍。
  我还是接起。这一次换了男声。
  “是庄小勤小姐吗?”他谨慎地问。
  “是我。”我没好气。“多少钱?”
  那边怔了一怔。“庄小姐……我想你搞错了。”
  你才搞错!你们全家都搞错!我在心里骂。嘴上还是维持基本礼仪:“什么事?”
  “我是林志安。”他说。
  “嗯嗯。”我回答。然后我拼命回忆,林志安……
  那边男声还在说,音色显得很诚恳:“庄小姐,是这样,我很欣赏你对工作的态度,也认为你的意见有合理性。所以,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方不方便再见一面?我还是希望这件事由你来做。”
  他摆了一副说客的架势,似乎为了说服我已经打好了三万字的底稿。其实没有必要,庄小勤藐视金钱的冲动,历来是十分短暂的。
  “有时间。”我没自尊地加上一句,“随时。”
  说完这话,我吓了一跳,看了看手机,把手机摔到了床角。
  然后我开始打扮,梳洗,换了很多的裙子。最后我换回昨晚那件,坐在床边有流泪的冲动。我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庄小勤,那时候的我,轻轻一笑就令男生失魂。
  当然我还是去见了他,在我们昨晚分别的地方。他的车等在那里,好像昨晚就未曾离去。我有刹那心慌的错觉,提醒自己镇定。
  还是我自己开的车门,坐上去后,我问他:“去哪里呢?”
  “去了你就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说。我对这种姿态历来十分反感,看在他帅的份上,我哼了一声,没有跳车。
  “庄小姐,”他酝酿了一下,“陈先生向我转达了你的意见。他说你觉得……”
  “我觉得你们给人编造那样一个神奇的身世完全没必要。而且,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写自传?英雄不问出身,红就是红嘛,捡垃圾长大的也没关系。”
  我仿佛看到林志安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我没在意。“而且,就算要编——林先生,原谅我说实话,也编得尽量靠谱一点吧,那份资料上胡话连篇,连年份都互相矛盾,你们哪一个工作人员做出来的?真是该打。”
  他微笑:“陈先生果然没推荐错,你是个很好的作者。”
  “现在可不可以让我知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我问他。
  “今晚8点小惠在首体有个演出。”他说。“我想请你去看一看。”
  结果是,那天晚上,路神奇地堵了又堵。我们迟到了。本来我觉得没什么,一个助理嘛,又不是贴身保镖,又不是少了他舞台上的灯就亮不了。林志安把我带到贵宾席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投入地看着台上林嘉惠的表演,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女孩确实是生下来就要当明星的。
  不能说她的歌声最动听,她的身姿最曼妙,她的容貌最美丽。但这个女孩身上确实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她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这头奔到那头,用力挥舞着她的胳膊,每一次跺脚都会引起下面粉丝的一阵海啸般暴动。
  终于她安静地唱一首慢歌,略带沙哑的歌喉,听得我心碎:
  当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
  开在空房间落寞的酒杯
  我知道它终将会枯萎
  就像我们的爱情一去不回
  看你的长发被风轻轻的吹
  看美丽往事跌进记忆的火堆
  看谁在弹琴唱着谁的十七岁
  看年轻的誓言
  就像东去的流水
  有些事经过了就是最美
  曾说的甜言蜜语
  每一句都是成长的安慰
  有些人爱得是如此纯粹
  受伤的心从不后退
  把孤单种成春天的花蕊
  虽然你我
  从此不再相对
  还有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
  用最美的姿势
  心碎
  一种说不清从何而来的魅力笼罩住她。我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范儿”,林嘉惠生来就有明星范,所以,即使说她是摩纳哥的公主,或许也情有可原——我忽然这样想。
  是的,美梦总是需要糊涂的人来成全,我何必那么坚持原则。
  演出到最后全场疯狂安可,林嘉惠却迟迟不出。屋顶都要被掀翻啦,林志安忽然出现,拽着我往后台走。
  “演出结束了。”他说。“我带你去化妆间见她。”
  “不是还有安可?”我提醒他。
  回答很酷。“真正的明星从不安可。”
  林志安真是奇人,人挤人的地方,给我活生生杀出了条血路,二十分钟后,我来到了林嘉惠小姐化妆间的门口。
  “林志安呢?”一个女声响起来。我知道是林嘉惠,可我不敢相信,这个声音和唱歌的那个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林志安朝我苦笑一下,就进了化妆间。他们俩化了什么妆我不清楚,我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喊:“就照我说的那么写!你告诉她少废话,她不做大把的人等着做。”
  没听见林志安说话,大概是低头辩解,声不可闻。
  然后又是一阵细碎的声音,我猜是林志安继续在解释着什么。
  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落地碎裂。我打个寒噤,这么暴虐的性情。
  终于林志安出来,尴尬地对我笑。我发现他的额角多了一块淤青,注意到我目光,他装作满不在意:“往我扔了只花瓶。”他说。
  “她为什么对你发火?”我问。
  林志安苦笑。“对不起,她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见客。”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林志安在出口追到我。“庄小姐,让我送你回家。”
  “还会把你的车子吐得稀烂。”我提醒他。
  他根本不理我挑衅,径自车子开过来,一招手,我就乖乖钻进去,帅哥的魅力是没法阻挡的。
  “庄小姐,我之所以带你来见小惠,是想让你看看真实的她。舞台上的她是真实的她,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哼哼。”我回答。
  林志安忽然重重地叹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一瞬间和肯定他和她之间有故事。明星和助理,很多的爱情小说里应该有这样的版本,只是提供给我的自传资料里,没有林志安任何的份,他只是她生活里隐形的翅膀,如此想来,未免也是可惜。
  “庄小姐。”林志安说,“我需要你的答复。”
  “噢,好。”我看着他,竟然走神。
  “谢谢。”他说。
  “洗车费在稿酬里扣除。”我说。
  他笑。无敌的笑容。
  “她唱那首歌,叫什么?”我问。
  “哪首?”
  “夏日最后那朵玫瑰,开在空房间寂寞的酒杯……”
  “对,就叫夏日最后那朵玫瑰。”林志安说,“花开得再美,也要调谢,出书替她记录一些过去,也是好事。”
  说完,他叹息。
  他叹息也是那么动人。
  我庆幸我对爱情免疫。不然一定死得很难看。
  我终于接下了这个活。我想我还是要和陈昊道谢的。约他避风塘吃饭,给他要了他的最爱海蟹粥。
  陈昊不愧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经纪人,粥还没上来,他抓紧时间问我:“怎么样?”
  我老实回答:“提高了酬劳,而且预付了一部分。我可以对资料提出修改,但必须事先跟林志安商议。”
  “现在不必通过我了?”他说,“其实你看,我并没拿过你任何回扣。”
  我有些脸红,好不容易才压住。
  陈昊点点头。“替名人写自传还是有压力的,该说的不能说,不该说更不能说,你看——”他给我一份报纸。娱乐版,大标题赫然在目:歌手林嘉惠被爆曾在夜总会谋生,经济公司称不予回应。
  陈昊说:“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我刚好认识。他说,报道出来不久,他就收到可观的一笔钱,明确让他不要再提到这件事。而且当时采访的见证人也马上改口了,有钱就是好啊。”
  我说:“这至少表示,林嘉惠确实是个神秘女郎。”顿一顿,我又说:“把钱递到他手里的,是不是一个英俊得不太像话的男人?”
  陈昊皱着眉头。“小勤,我忽然有点后悔。你可不可以推掉这活?我有种预感,这会是一个麻烦……”
  “哈哈。”我笑,“我知道你在胡思乱想。”
  他不语。
  “可我已经无法回头啦。”
  “为什么?”他被我的语气吓了一跳。
  我飞快地说:“因为我已经装了两匹的新空调,买了一瓶JO.MALONE的玫瑰香水,两个工人正在我的浴室里挥汗如雨——为了我的新浴缸。”
  我本来以为陈昊会气得拿勺子扔我,没想到他只是叹口气:“你自己考虑清楚。”
  “谢谢。”半晌我才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找机会。不然也许我会饿死在北京。”
  “话别这么说,更何况我欠你的。”他马上接道。
  我忽然又不耐烦。“陈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欠我。那件事我不怪任何人。也请你不要再提。”
  他傻傻的:“可是我……”
  “你什么你?你很烦知不知道?你要我说多少遍?过去的事,我不愿再提。”
  他噤声。过了半晌,忽然,声音颤颤:“小勤,我昨天听说……张力他……回国了。”
  张力。
  哪位同志是张力?
  我用手支着额头想。张力这个人,和我庄小勤,是什么关系呢?
  “头痛。”我对陈昊说。
  “你还是怕听这个名字吗?”陈昊问。
  “你说呢?”我反问他。
  “不是说都过去了吗?”原来陈昊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
  我跟他告别,独自回到家里。我给自己点了一根红双喜,有些过期的香烟,我好不容易找出来,猛吸两口,往事如烟。
  张力,没错,我怕听这个名字。
  张力是我的初恋。
  四年前,我来到北京,是因为张力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张力说:“小勤,你为什么不肯过来?难道你不相信我?难道我会让你挨饿受冻睡马路吗?难道我会对你不好吗?”
  那时的庄小勤是个傻姑娘,一看这信就乐颠颠地跑到了北京,18岁,高中刚毕业,没有一技之长只有美丽外表的我,以为每一个有爱情的女孩都是公主。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的。甜蜜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张力那时在广告公司上班,他经常带着同事回家吃我做得一塌糊涂的水煮鱼,炫耀地说:“这是我老婆!”陈昊便是那些羡慕的同事中的一个。我只是没看清,其实大多数人眼睛里有不以为然,他们都是高学历、高收入,而我高中才毕业,晃荡了一年没有工作……但是幸福会蒙住一个人的眼睛,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灰姑娘。
  后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张力说他要去欧洲念传媒。因为传媒专业很少给留学生提供奖学金,所以我就问他:“钱呢?”
  忽然张力就发火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那么凶地发火。他大声吼:“钱呢?你还好意思和我提钱?你来北京一年,从来没想过出去工作,你知道房租多少钱?水电费多少钱?给你买衣服多少钱?”
  我当时就傻了。很久很久,我只是小声申辩:“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可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么说没有用,当爱情消失了,它就是消失了。你哭天抢地、怨天尤人,都是没有用的。
  后来张力就真的走了,半个月以后。临走的时候留下纸条:小勤,房租还有两个月。银行卡在你包里,密码你应该知道,还有八千块,可以用到你找着工作。
  两个月,真是漫长。我揣着那张卡就去了国贸,一条Versace的印花雪纺礼服裙4000块,再加一双3000的Ferragamo羊皮高跟鞋。还剩下一千块,我取出来,到圣地亚餐厅吃牛排,打车回家。
  那天的我非常美丽。白色雪纺长裙穿上身,银色的高跟鞋闪闪发光,只要一枚钻冠,我就是真正的公主。
  小刀切向手腕的那一刻,请相信,对于生活,我其实无比留恋。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左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打着吊针。我努力回忆了半天,非常困惑,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了错,难不成我会像玛丽莲?梦露,吃下安眠药然后打电话求救?
  我侧一侧身,就听到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庄小勤,你醒了!”
  是陈昊。他说他对不起我,当晚去找我忏悔,我不开门,他觉得不对,撞门进去,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
  “你怎么对不起我?”我有气无力地问。
  他说:“一个月以前公司有个派对,我介绍了我一个女朋友给张力认识。”
  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孩看上了张力,她家很有钱,已经全家移民瑞士,她出钱供张力去德国斯图加特念传媒,他们的婚礼……会在维也纳举行。”
  那一刻我觉得很轻松,是真的轻松,发自肺腑。
  原来他离开我,并不是我的错,只是,他找到了更好的生活。
  陈昊衣不解带地在医院伺候了我半个月。我说,我要出院,我已经没钱交医药费。他说我给你垫着。我说谢谢你,他说不用,我欠你的。
  陈昊离开广告公司去了一家二流出版社,所有的人都说他脑子进水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说广告公司那样的地方让人只能过浮躁的生活。而且,他也老了,不再愿意接受无休止的加班,而真正的原因,我知道,或许,只有我。
  他看过我无聊时写的博客,认定是我有前途。
  “庄小勤,欠我的医药费,你想不想还?”
  “想。”我说。
  “给个导演写本书,当然署他的名字——你干不干?”
  “为什么找我?”我问他。“我从来没写过什么东西。”
  “因为你够便宜。”陈昊说。“而且,我欠你的。”
  那是我作为枪手的第一笔活,我记得很清楚,我埋着头写了十几万字,赚了5000块。陈昊把钱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哭了。奇怪,张力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决定自杀的那一刻,我也没有一滴眼泪,但是当那几张红红的票子接触到我的皮肤,我简直哭得像火山爆发一样,气咽喉干。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里,我最爱的还是钱。”一边哭,我一边和陈昊贫嘴。
  “想哭就哭,”他沉声说,“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过去。这真是至理名言。伤心,爱情,笑和眼泪,都将被时间打败,终成回忆。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这天杀的回来了。
  我积蓄过全身的力量,想要报复。现在机会来了,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或者我应该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扇他一耳光,告诉他,我已不再是往日的庄小勤。
  天真,就算是同在一个城市,或许我们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也好,谁也不必看见谁的得意,谁也不必体会谁的伤心。
  我怕什么呢?
  我潜下心干活。
  林嘉惠的自传进展缓慢。她提供的资料证据不足,错漏百出。其实谁也不是傻子,从林志安那天无意透露出来的细节我已经猜到部分真相,我只是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兄妹?姐弟?或者,恋人?对于林嘉惠想要编造一个高贵身世的努力,我更是百分之百地不理解,齐秦还进过少管所,多少天皇巨星都曾经是不良少年,艰难的过去,只会加倍在观众心中激起狂热——她这是何苦?
  幸好林志安的确是帅哥中的帅哥。虽然他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看杀卫玠”,但他至少从善如流。我说,这里不能这么写,我上网查过,那家教会女中1979年就关了,他说好好好;我说,那里也要改动,因为章小惠六岁以前也在连卡佛买童装,看上去像抄袭,他说,没问题。
  他实在是好脾气的男人。
  有空的时候他来看我,来的时候总是带一大束的虞美人,艳丽的大红花,很像罂粟,他说是小惠最喜欢的。我叹气,这个男人开口闭口都是小惠。大概也是因为跟我可以肆无忌惮多谈谈“小惠”,才经常来我这里。我做水煮鱼给他吃,此时我的手艺已经大有长进,这个庄小勤已经不是四年前为某人自杀的傻姑娘,她做着一份最不诚实的工作,只要价钱合适,她的世界里,容得下所有的欺骗和背叛。
  我和林志安相处得相当愉快。有时候我借口写稿太累懒得做饭,带他去楼下的小餐厅,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所有的女客都用嫉妒得要喷火的眼光看我。林志安不知道我这点小小的私心,在他心里,我是非常单纯的女孩子,单纯得——像以前的“小惠”。
  “多久以前?”我故意问他。
  他认真地考虑了十秒钟。“十七岁以前。”他说,“后来,很多事情都变了,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她17岁被送到纽约深造艺术史——什么是艺术史?”我装傻地问。
  林志安敲敲我的头,一副欲盖弥彰的心虚样子。我哈哈大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看帅哥发窘,也是件赏心乐事。
  他居然盯着我发呆。
  我转开眼光。
  内心不是没有波澜,可我不允许自己再心动。
  我已经在爱情里死过一回,不想再尝试第二次的滋味,宁愿在暧昧里受尽委屈或享受心醉。
  只是从没想过我会再见到张力。我本以为,在我的世界里,他已经转身,彻底死亡。
  看见他,是在林嘉惠新电影的新闻发布会,他作为某家传媒集团的副总,年富力强的海归,媒体界炙手可热的名流,出现在贵宾席。他像四年前一样帅,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我想假装没看见他,但是他看见了我。他的表情很惊讶,大概他以为没学历没能力的庄小勤正在某家工厂的流水线上腐烂,他万万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样的“高尚场合”。
  我只好对他微笑,身上穿着那条4000块的Versace长裙。这条裙子的裙摆上还是有一点洗不掉的血渍,但是我也只有这一条可以穿来正式场合的裙子。
  发布会本身,是四海升平,一团和气,所以乏善可陈。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接下来的自助餐,林志安带我来也就是为了这个。他说大热天的我辛苦工作也该有些额外奖励,特意给我指点了哪几样菜式最昂贵,在餐厅的哪个角落,然后他就消失了——林小姐的跟班,不是好做的。
  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端着盘子在餐厅里扫荡,在场的名媛淑女们都吃得很少很少,便宜了我,我吃了两只澳洲龙虾,裙子已经绷得非常非常紧。
  张力就在这时候跟我打招呼。“小勤!”他风度翩翩地喊,“别来无恙?”
  我真想抽他一记耳光,无恙?你差点害死了一个人,现在好意思让她无恙?
  但我还是笑眯眯地,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托您的洪福,过得不赖。”
  他呵呵呵,假装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一个穿白色低胸装的平胸老女人出现在他身边,他微笑着介绍:“Vivian,我太太。Vivian,这是庄小勤,我在国内时候的好朋友。”
  他这样介绍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丝的踌躇,流畅得仿佛在背诵事实。我在心里已经咒过他一千遍,但是为了维持礼貌,我转向他名字年轻的太太,寻找话题说:“陈昊也是我的朋友。”
  她惊讶地看我一眼,那种茫然的神情绝对不是假装的。“陈昊?”她问。
  张力和她解释:“陈昊是我出国之前的一个朋友。”又转向我,“我很少和Vivian提到国内的朋友,她不认识陈昊。”
  不认识?我愣了一下,真不认识假不认识?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张力转开话题,看来他对我的现状较感兴趣。
  “小勤!”正说着,林志安过来拖我,“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
  我挽住林志安,满足地笑。
  张力的脸上有灰败的表情。
  他不要的女人,自有人要。而是是帅男,多金。这场戏他至少输了一半。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半路杀出程咬金,有人走过来,轻轻拉走了林志安,对他说:“你过来一下。”我用了足足三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个人是林嘉惠。真奇怪,尽管我一直在撰写着她的自传,虚拟着她的生平,尽管我在网上看过她无数的照片,也看过她的演唱会,我还是无法把面前这个女孩和上述的一切形象联系起来。唯一没有疑问的是,林嘉惠真的非常漂亮。她穿着一条镶满水钻的黑色长裙,一双大眼睛波光流转,昂着下巴,把林志安藏在身后,骄傲地问我:“你就是庄小勤?”
  “嗯。”我说。
  “听说你和他,这段时间走得很近?”
  “嘉惠……”林志安试图打断她。
  “我没问你,我要她答。”她口气咄咄逼人,看着我。
  “呵呵。”我笑,“你是何人,凭什么吩咐我答这答那?”
  我听见她冷哼一声。然后,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生了我最不能想象的一件事!
  林嘉惠抬起胳膊,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
  我条件反射地捧住脸的一刹,居然感到自己在微笑,迷迷糊糊地想:这么重,她一定用了全身力气。
  然后我一个趔趄跌倒了,那双Ferragamo的鞋子底非常非常薄,本来就只适合走红地毯。我在倒地的一刹,惊恐地听见“嗤啦”一声,我4000块的长裙,它的腰线开裂了,什么狗屁世界名牌,我在心里大骂。
  林嘉惠站在我的面前,我只看得见她穿高跟凉鞋的脚,形状美丽,涂着宝蓝色的指甲油。她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婊子!”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闪光灯亮成一片。
  接下来,是我努力从地上爬起,把两只鞋子提在手里,慢慢向出口走。我本来想走得快一点的,但是我的双脚发软,每迈一步都需要挣扎,而且每一步,我都要推开记者。他们一个个手里举着明晃晃的镜头,我看也不看,我不在乎腰间露出白花花的赘肉,丢脸到一定程度时,羞耻心就可以免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人打开记者,一把拖住我,往外猛跑。
  是林志安。
  他拉着我上了他的白色福特,一言不发,我们开始在三环路上飞奔。我开始微微地发抖,越抖越厉害,四年前张力离开我的时候,我曾经觉得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但是今天,更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用自杀,我已经死了,我终于明白,原来失去爱情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尊严——在大庭广众面前。
  林志安递给我纸巾,我扔还给他。我根本就不想哭,哭是小女孩释放情绪的方式,对于饱经沧桑的油条庄小勤,她若还能哭,未免太过幸运。
  “对不起。”林志安说,“小勤,真的对不起。”
  我不语。
  “今天小惠问我最近为什么跟你走得很近,我告诉她,我喜欢上了你。”
  我从后望镜里看见自己铁青着脸,嘴唇紧抿。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格格打着冷战。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你喜欢我?我觉得非常滑稽,居然笑了,笑过之后,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停车!”我叫。
  幸好这次,我们是在一个不甚繁华的路段,林志安停车,我扑向路边,开始呕吐。他很熟练地扶住我,轻轻拍我的背。18岁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吐过,那顿昂贵的午餐……我居然还有这样可恨的幽默感。
  到最后呕出胆汁来的时候我才慌起来。林志安也急了:“走去医院!”
  “现在去要变成头版头条。”我抗议,“这症状太像怀孕了。”
  林志安顿时哭笑不得:“庄小勤,我怀疑你是不是装的?这时候你还开得出玩笑?”
  “不开玩笑还能怎么样?趴在地上等待世界末日?”我横他一眼。也奇怪,拌嘴之后,我也不想吐了,接过林志安递来的娃哈哈,漱了漱口。
  他心悦诚服:“你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我哈哈大笑。
  很久很久以后,林志安才重新开始和我说话。那天他开着车,我们在宽阔得如同一个巨大坟场的北京城,漫无目的地瞎逛了四个钟头。四个钟头里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真话已经被压抑得太久,终于选择今日,来了一次彻底的喷发。
  “我和小惠,17岁的时候就出来闯荡了。她的真名当然不叫林嘉惠,至于叫什么,现在已经一点也不重要。那时候很幼稚,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500块钱,以为大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汽车来北京,小惠一直不停地晕车,吐,我为了她和周围的人打架,从一开始是这样,到后来也是。”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架?”话一问出来,我马上后悔自己的白痴。
  林志安笑了笑。“她太漂亮了。在夜总会唱歌的时候,总是有人打她的主意。那时候,我们很相爱。她是一个单纯的好姑娘,真的。说到底,是我连累了她。”
  “你怎么连累她了?”
  “我那时候打架不要命,把道上一个老大的儿子打残了。我们只能逃跑,没有一分钱,能跑到哪里去?最后饿得绝望了,小惠说,这样不是办法。她走了,两天以后回来,趴在我怀里大哭,大哭……她的哭声,我永远忘不了。”
  林志安面无表情。我浑身一颤。不用再说,我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
  “然后,我们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现在,你如果去通县的派出所查,一定还能查到我们的案底。要真是杀人放火,倒也好了。但那是耻辱,是让人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耻辱,你明白吗?”
  “那现在,你们总算熬出头了。祝贺你们。”沉默了半晌之后,我真心诚意地说。
  林志安摇摇头。“小勤,你不会那么天真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代价。能有今天,小惠付出了她的代价。现在的她并不自由。你看她很风光,一套首饰就能让很多人吃一辈子,其实,那些并不归她所有。她还是一无所有。”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她好,不求回报的人,也只有我。可是我觉得很累。我曾经希望能一辈子对她好下去,但是不行。”林志安忽然猛踩一脚刹车。“她想要忘记以前的生活,变成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她疯了。”
  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说了一句。“她是疯了。”
  林志安深深呼吸,他以为自己很平静。实际上,他的眼泪已经不停流下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人流过那么多眼泪,我心酸地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所以,当林志安最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没有拒绝。谁说我们没有真的喜欢对方呢?我们是通过谎言认识的,可是,在那一刻,当我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而他把头靠着我肩膀,我们向彼此展示的,是最真实的自己。那一晚我们恋恋不舍地分别,林志安的吻轻轻落到我鼻尖的时候,有一刹,我几乎相信,我重新得到了幸福。
  第二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份来自林志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开了林志安的包裹。一抖开,哗,我惊叹,是一条华伦天奴的白色长裙,是所有女孩梦想的那一款,还有一张小卡片,林志安的字写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坏了,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当公主。
  我穿上这华丽过份的裙子才打开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严,我拆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会是定时炸弹?我心里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开来,是一大堆扎得严严实实的报纸,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报纸,在娱乐版,头版,醒目的位置,刊登着昨天自助餐厅里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里不屑地逼出一句:“婊子!”
  我告诉自己,不能看,看只是徒增烦恼,不能改变任何。但是我一张一张机械地翻开,还好还好,记者们的闪光灯大多对准高傲美丽的林嘉惠,甚少照顾到我这被打翻在地的失败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张,头版,几乎半个版面,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赘肉横生的腰……
  我尖叫一声。
  那一天我没有开门,没有下楼。关掉电话,关掉电脑,冰箱里还有一点点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粮。
  其实我心里清楚事情会是这样,林志安昨天也再三给我打气,但是当这些报纸真真实实摊在我眼前,当加大的黑体字一张张印上:“婊子!”我才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
  忽然间我理解了林嘉惠,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包装那么一份完美无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问出处,她那黑暗的过去,如果被连篇累牍地这样报道,最微小的瑕疵也会被放大,最无辜的遭遇也要被质疑。
  她真的会疯掉。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报道本身,并不是让我崩溃的真正原因。
  我认真地看过,那唯一一张把我狼狈跌倒的照片作为头条的报纸,总编的名字上写着:张力。
  我就坐在房间里,从早到晚。中途有两次有人敲门,我都没开。我感觉那个人在门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过了很久站起身来,看到他的背影正在过马路,那个帅气到极致的人,他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泪掉下来,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们没有将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接上电话线,打算叫一份川菜馆的外卖。我还没来得及拨号电话就响起来。
  “是小勤吗?”一个男人问。
  他没说他是谁,但是我当然认得他。这把声音,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半个小时以后,我和张力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
  我穿着那身华伦天奴的长裙,他惊讶地打量我。对,要的就是这效果。在你爱的人面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面前,一定要时时保持光彩照人。
  “张总找我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端详我,确定已经开始让我不自在的时候才说:“庄小勤,你越来越漂亮。”
  他叫我庄小勤,客气得不像样。
  我终于鼓足勇气看回他。第一次爱过的人,面目还没有全非,却还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吗?”他忽然换了口吻,柔声问我。
  “还行。”我说。
  “还像个孩子。”他叹息。
  我笑:“当初你丢下一个孩子时,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说,“我有我的无奈……”
  “无非是金钱地位。”我打断他。
  他尴尬地笑。好半天才举起咖啡对我说:“能否冰释前嫌……我们集团正需要一个策划部主任,年薪很有竞争力,你如果感兴趣……?”
  “我?”我指着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张总您真逗。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谢谢您,让我一夜成名。这种大恩大德,对我已足矣。”
  “一天那么多新闻,谁会在乎谁?”张力俯身对我说,“你若愿配合我炒作,我保证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哈哈。”我笑。他终于慢慢接近真话题。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问他。
  “当然。”他胸有成竹地说,“至少我们曾经了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竖起一根指头。再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八”来。
  “十八万?”他说,“呵呵,看来你现在胃口不小啊。”
  我摇摇头说:“我想要回我十八岁那年的纯真。”
  这回轮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可笑之极,所以我耐心地等着他笑完,然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么,不过张总的前女友。一个弃妇的血泪控诉,你们有没有兴趣策划这样一个选题?我觉得是不错的哦。”
  张力涵养再好也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我先走了。”又恶作剧加上一句,“当然现在网络资讯很发达,所以,我是不拒绝封口费的,想要打的话,随时,如果你还记得我的银行卡号……”
  “庄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拜您所赐!”我轻松地回答,顺手端起咖啡泼向他。他闪避,我耸耸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务生赶过来,我手一摊:“那位先生负责买单。”扬长而去。
  我能听见张力在后面喊我:“小勤,你别走!”时光忽然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只这么轻轻一句,我已转身哭倒在他怀里。但是,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能回头,我必须全神贯注地走路,不然随时都会摊掉,为了演这一出,我耗费了全身力气。
  我走出咖啡屋,风吹得凄凉。张力的车从后面追过来,他摇开车窗唤我:“小勤。”
  我没有转头继续走。
  “小勤。”他说,“我今天实际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还是没有转头继续走。
  他把车停到路边,下车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我曾经最爱最恨的人,他的面目还没有全非。
  “跟我走。”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我挣脱他。
  “从我那天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张力哑着嗓子说,“给我机会,我只要站稳脚根,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我的泪终于不可控制地流下来。
  他把我拖到车上。
  “我知道你也没忘记过我。”他说,“小勤,我向天发誓,我愿意为我过去的所有过失买单,只要可以再和你一起。”
  我短暂失语。
  他也不再说话,把车开到了我们共同熟悉的一个地方。四年了,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来的地方。我们共同住过的那个家。
  张力说:“房东把房子租给了别的人,签了合约,我高价才重新租回来。不是要你住这里,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我会给你买很好的房子,小勤,相信我,只要你愿意住。”
  我推开门,屋内一切依旧。包括那张旧沙发,那张旧的书桌,甚至厨房里我做过水煮鱼的那口锅。
  他是费了心思的。
  张力从后面环住我,我颤抖,欲推开他。他俯身吻我的耳垂,不容我拒绝。我痛恨自己,竟有片刻的贪恋。
  “小勤。”他在我耳边低语,“我想重头来过。”
  我如掉入梦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说完,把我抱到了沙发上,那是我们曾经一起躺过的旧沙发,我来北京的第一天,我躺在他的身上,数他的头发,他跟我说,要爱我一辈子。一辈子是那么短,短到让人绝望。张力的眼睛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我终于奋力推开他,往门外跑去。
  漆黑的楼道,我差点跑丢了我的高跟鞋,我是那样奋不顾身地跑下楼,外面在下雨,倾盆大雨,如注。我跑进雨里,像逃离。
  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人一把抱住我,他说:“天,小勤,我就知道你有事。”
  是林志安。
  当晚我发高烧。四十度,林志安要送我去医院,我不肯。我想,如果我告诉医生我是吓烧的,我怕他们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他妥协,买了退烧药来给我吃。雨太大了,伞挡不住,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是潮的。他扶我起来,给我喂药,我听到他叹息:“小勤,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已没有力气回应,很快进入梦乡。我梦到会梦见林嘉惠,她涂了蓝色眼影的大眼睛瞪着我,满脸委屈,追问我:“为什么要跟我抢?我只有他一个!”
  我惊醒,天光大亮,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束新鲜的百合,旁边有张小卡:“我去处理些事,很快回来,祝早日康复!安。”
  我盯着那个“安”字良久。用力搓面颊,希望昨日一切皆是梦。
  我决定暂时消失。
  合约已签,林嘉惠的书交稿在即,我只好带上我的手提。我去了京郊的一个小招待所,以前陈昊曾经带我去过,那里有点小山小水,重要的是安静,我好像从没有过如此认真的写作,一气呵成,一个完美的林嘉惠在字里行间慢慢凸现。
  我知道他们是爱过的。就像我和张力。只是每个爱情都危险,人算不如天算,伤心人最好还是躲起来哭,才不会那么丢人。
  山中一日,人间千年。十天后,我把稿子整理完毕,决定回去的时候,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陈昊。他迅速地接,喘着气问我:“你到底去了哪里?手机也不开。”
  “我写完了。”我说,“林嘉惠的自传,应该很棒。”
  “晚了。”他说。
  “什么晚了?”我迷迷糊糊。
  “你到底去了哪里?天不吐?不看报纸不上网?”
  我朝他大喊:“你跟我说清楚!”
  “你先回来吧。”他说,“我们见面谈。”
  还是老地方,陈昊带了一大堆报纸来见我,声音急促:“真吓人,还翻出了派出所的纪录,盗窃,还有……”
  是张力的报纸。
  当然,他并不是为了报复我。他刚刚回国,急于立下一番业绩,在集团里站稳脚跟。他打着海归的旗号,忽略这个圈子的潜规则。他成功了,我能听见印刷厂里报纸疯狂加印的刷刷声。钱的声音。
  而纯白无瑕的偶像林嘉惠,在瞬间坍塌。
  “你还有别的选择。”陈昊说,“披露你知道的一切,再加上你和林志安的绯闻,出一本书,小勤,你只需一夜,就可以暴富。”
  哦,不,不,当然不。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陈昊跟在我后面,低声问我:“小勤,我想知道你和林志安,是不是真的?”
  我只给了他一个眼神。
  他无声地退后,没有继续跟着我。
  我回到家,用了整整一天才拨通了林志安的电话。他的声音非常疲惫:“我很忙。”他说,但是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和我约了时间,在我家楼下见面。
  会面的一刹,他对着我,高高举起双手。我明白,这个姿势代表:结束了。林嘉惠的神话,我可以小挣一笔的活计,还有,我们之间曾经说过的话,唯一的一个吻。
  都结束了。
  “到底为什么?”我问他。
  他疲倦的样子,也还是非常之帅,他耐心和我讲述:“本来以为没有钱搞不定的事。我们的后台老板,非常有钱,你也知道。但是这一家不买账,据说一个高层刚刚从德国回来——外国人,真的就不吃钱这一套?”
  “什么都查出来了,他们真够厉害的,挖地三尺。”林志安的神态里,有一种灰败的绝望,我看了心如刀绞。
  “还可以挽回的!”我慌不择言,抓住他的胳膊。“林志安,你听我说。没有不认钱的,一定是钱太少了。你们后台老板不是很有钱吗?给他们啊,让他们撤掉稿子,让他们道歉,对了,你们可以干脆把这间公司收购……”我语无伦次。
  “没必要了。”林志安的口气里有无限凄凉。
  其实我明白。没必要了,名声坏成这样,林嘉惠已经没有继续的价值。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出名的漂亮女孩成千上万,很快就能找到一个新的林嘉惠——更听话的一个。
  我感到林志安把我的手,温柔地,但是坚决地,从他的胳膊上撸下去。
  “林志安,”我冷静地问他,“我们之间的那些,是不是全都不作数?”
  他恳求似地看我一眼:“小勤,现在不要说这些好吗?我要赶回去照顾小惠,她的状况很不好……”
  他急匆匆地走了。我看着他的白色福特潇洒地拐个弯然后消失不见。但是车又忽然地回来,我的心里有刹那的狂喜,他在我面前摇开车窗,看着我,我本已冰冷的的心一点一点地温热,我等着他开口,说出我想听的话。
  可是他却问我:“你和那个张力,是旧日恋人,对么?”
  我惊讶。
  “小勤。”他说,“我多么希望这件事与你无关。”
  我百口莫辩,说不出一个字。
  他摇上车窗,将车再次开离我的视线。
  我慢慢走回家,忍住不掉眼泪。白色的花伦天奴长裙铺开在我的床上,从公主打回灰姑娘的原形,如此轻而易举。
  后来,根据媒体的报道,林嘉惠的自杀,发生在傍晚6点到六点半之间,应该就是林志安离开她来见我的那半个钟头。
  她死了,无法抢救。
  那夜,我接到无数书商的电话,伊人已逝,与她有关的东西都可以卖大价钱。我知道是陈昊一片好心,但我不能接受,我坐在电脑前,按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将那五万字慢慢删去。电脑里放的林嘉惠的歌:当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开在空房间寂寞的酒杯……
  我知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怀念她,我知道我是她最不在意的一个。
  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眼泪是真实的。
  这年夏天,短得奇怪,仿佛只过去一半,秋天就提前到来。
  林嘉惠像一颗流星。迅速走红,迅速消失,人们的记忆力是残忍的,很快都没有人再记得她,不知道有人特意封杀还是怎么样,20天之后,在一切报章,都再也找不到她名字。
  但是我记得她。我去碟店,从角落里翻出她平生唯一一部电影,她饰演一个来北京寻梦的少女。片子拍得并无新意,有点类似《十七岁的单车》,但是林嘉惠的表演光芒四射,有一段,她趴在青梅竹马的情人肩上大哭,那一刻,我相信,她饰演的,是真实的她自己。
  她的自传删去了,当初的资料却还收在我这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也会翻阅。有时候翻着翻着就睡着,会梦见她,还是一样的梦,她涂了蓝色眼影的大眼睛瞪着我,满脸委屈,追问我:“为什么要跟我抢?我只有他一个!”
  我在梦中也先自气馁,颓然道:“我没有和你抢。我也抢不过你。他始终是你的。”但是她不肯相信,绝望地一次次摇头。她苍白的脸上挂满泪和汗,唯有眼睛亮着像两颗火石,在黑暗中灼灼跳荡。
  她非常非常的美丽,让人心碎。
  在家闷了很多天,我终于肯见陈昊,他回请我一顿海蟹粥,边吃边埋怨我:“像你这样冰清玉洁,坚守道德,不饿死也要被气死。”
  我懒得跟他烦,只好使出杀手锏:“那个张力的老婆说她不认识你。”
  他一下子哑掉,半晌才嗯嗯啊啊地给自己打圆场:“我认识她的,那天晚上我其实比张力先和他讲话,可能我不够帅,她忘记了。”
  我不拆穿他。就算真的认识,又怎么样?没有人会真的为了这样一个不成立的理由而照顾一个不相干的人四年,其间不仅要赔小心,最重要的还要贴钞票。
  我最近是学乖了,早去查过,原来让我挣到第一笔钱的那本所谓的“导演的书”,压根就不存在。
  当然,他是爱我的,不然,没理由做这些。
  陈昊尴尬地把粥三口喝完,付账走人。我独自一人慢慢走回家,我想,原来这个世界好人真的是没好报的,陈昊是好人,但是他喜欢一个女孩好多年,这个女孩却假装不知道。张力不是好人,却成为这场林嘉惠事件中唯一的受益者。我看最近的新闻,他们报纸的销量在市民阶层飙升,据说他也因此获得多少多少的集团股份。不过这些,已经与我无关。
  终于接到陈昊的短信:“告诉我,我是否有机会?”
  我硬下心肠没回,删掉了它。
  在心底,唯一和我还有关的人是林志安。但是他好像凭空消失了。消失就消失吧,我已经学会唱林嘉惠的歌,在KTV里,以假乱真。唱完后我起身,从黑暗的大街独自走过,抽一根香烟,想一个人。
  就这样,庄小勤的生活恢复正常,照样是晚睡晚起,接些散活。不同的是,我开始看一些娱乐新闻,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寻找谁,或者等待谁。
  终于还是被我等到了。
  但不是在娱乐频道。广告的时候我转台到新闻,甜美的女播音员尽量严肃地念:某新闻出版集团副总昨日发现死于家中,疑凶已经投案自首,据他称,两人是因为前不久曾沸沸扬扬的一起娱乐圈打假事件结下仇怨……
  然后,林志安带着手铐的身影出现。对着镜头,他居然在微笑,不卑不亢。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在拍警匪剧,英俊的男主角含冤入狱,但是司法公正,他最终沉冤得雪,与爱人团聚……
  但这是真的。林志安被武警押走。有人问他,有没有想对谁说最后的话?他犹豫,嘴唇翕动,有一刻,我几乎以为我的名字会从他口中吐出……但是他最终,摇头。
  他转身,背影消失,隔着一层荧幕,这是我们的永诀。
  这真是一个惨淡到极点的夏天。比冬天还要寒冷,我愣了很长时间,终于扑倒在地板上,放声大哭。我一边哭一边捶着地板,像个小孩似的放肆。林嘉惠死了。林志安也要死。张力……我大哭着想,张力,我刚到北京的时候他用两个月工资买了一台摩托,我从此不必再受晕车之苦。在那些没有被金钱和欲望污染的日子里,我们真诚地相爱过。我的心里忽然没有了一丝的怨恨,我觉得我对不起所有的人,而我,又那样深深地,爱着他们。
  我还想起那一夜,林志安的吻落在我鼻尖上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相爱。
  可是爱情就是这样,随时开始,随时结束。这多让人心酸。
  夏天最终将结束的时候,陈昊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对象我不认识,据他说是家里给他找的,条件不俗。他给我发来请柬,邀请我参加婚礼。
  “哎呀对不起!”我说,“太不凑巧了,我的机票也是那天!”
  他一惊:“你要走?去哪?”
  “回老家呗,趁着还没有老得不像样,想办法把自己嫁掉。”我轻快地回答。
  “哦。”他说。“秃”地一声,挂掉电话。
  我马上打出去。“喂订票中心吗?”我看着陈昊的结婚请柬,“请给我一张9月9号的机票,去成都。”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没有人来送。本来,我就只陈昊一个朋友。我把退还的房租押金,还有买完机票剩下的钱,给他买了一套银餐具。他是好人,可以成为任何一个女孩子的幸福。只可惜,我不算在其中。
  行李托运之后我拎着一个纸袋在候机厅瞎逛,寻找我要找的人。
  一个女孩子,穿着简洁的运动装,皮肤紧绷,青春无限。
  就是她了!我在心里喊。
  一个箭步冲上去。“你好我叫庄小勤事情是这样我有一条华伦天奴的裙子很漂亮但是我穿着不是很合身想把它送给最合适的人。”我一口气说。
  她诧异地看着我。犹豫,心动,最后伸手:“谢谢你!”她快乐地说,年轻的笑容如花绽放。
  我相信,在那一刻,她会觉得今天的自己,是最幸运的公主。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闭上眼睛。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已卸下,我将飞去全新的日子。我当然并不怀疑,以后的我会遇到别的男人,和他相亲相爱,共度白头。只是张力,陈昊,林志安,我会记得他们,像记得每一个半途而废的夏天和每一场飞飞扬扬的情事。

  第二章 遗爱
  每一天
  我都要花很多的时间来计算
  我们到底还可以爱多久呢
  至少
  你还愿意笑我傻
  这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我叫陈朵。耳东陈,花朵的朵。
  二零零四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掉进滚滚失业洪流,光荣成为“坐家”一名。
  老天作证,我真不是故意的。大三大四两年,我先考托福,再考GRE,出国不成决定考研,考研失败决心好好复习考公务员……总而言之,当我从这一系列失败中痛定思痛,决心洗心革面好好找一份的工作的时候,招聘的季节已经结束,所有的好职位已经名花有主,剩下的都是文员、秘书这样的鸡肋,甚至还有屈臣氏的店员——我会在这些没意义的工作上浪费青春吗?当然不会!
  因为,说到底,我还算优秀。中文系的才女,校学生会宣传部长,这些头衔,可以给一个未入社会的姑娘至大的虚荣心。
  而且,托福,GRE,我的成绩都不差。
  我甚至申请到一个美国野鸡大学的全奖,这所大学位于美国墨西哥边境,偏远得不太像真的。它居然还神奇地设了一个“东亚研究所”,好像是专门为了我这种学个中文系又梦想出国的花痴准备的。
  我拿到邀请函那天,宋天明快高兴疯了,在大街上抱着我不肯撒手。
  “小朵!”他差点掉泪,“我们终于不用分开了,终于。”
  宋天明学的是基础物理,早已拿到美国一所中等大学的全奖,签证都已经通过。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在出国前犹豫的,那就是我。只有我。
  我们非常、非常地相爱。宋天明爱陈朵,陈朵也爱宋天明。这一点,樱花东街的人民可以为我们作证。盛夏的那条街人声喧嚷,而宋天明就在路中央深吻我,时间停滞,连车辆都绕开我们行驶,那一刻我们那么年轻,美丽,正是人生里最肆无忌惮的好时光。
  只是我们得意得太早了。
  签证官是个脸上擦厚厚一层粉的年轻女人,她把我的材料翻过来掉过去地研究了半天,一脸的质疑。
  最后她问:“动机?”
  我答:“男朋友要过去,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拒签。
  走出领事馆大门以后我就开始死不说话,宋天明跟我走过了两条街,我不准他牵我的手,他就很乖地,隔着两尺光景地一直跟着我,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路过大概第五家肯德基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进去吃点东西?”
  我不肯。他叹口气,进去半天,抱出一只全家桶。
  鸡翅递到嘴边的时候,我的眼泪才哗地掉下来。
  宋家明看着我,叹口气:“其实不出去也好,你的学校那么远,肯定条件也不好,我舍不得你吃苦。”
  我不答。
  他又说:“你留在国内也好,怎么着也能混个白领,干吗出去给人家端盘子做二等公民?”
  我还是哭。
  他硬着头皮继续:“其实,其实,中国也很强大……”
  我终于憋不住笑了,边笑边用油乎乎的手直打宋天明,两个人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团。一个小小的挫折不足以让我们郁闷太长时间,出去读书不也只有两年吗,两年读完他就镀金完毕荣归故里,然后我们就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然后,他走了。
  我留在这里,面对的是一个百无聊赖的秋天。
  其实百无聊赖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生活。秋天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天气不冷又不热,我能整个下午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踩着早落的梧桐叶子喳喳作响。累了,就找个便宜的咖啡馆叫杯红茶坐到天黑,然后一个人慢慢走回家。
  用宋天明的话来说,我真是自由散漫得无可救药。可是他当初也就是爱上我的自由散漫,他追我的时候一天给我写一封信,在信里面肉麻地说我是“不羁的风”。他说过将来我们一定要买一所安静的房子,打开大门就是看不见尽头的林荫道,他希望拉着我的手一直走,直到我们老得再也走不动。
  年轻人说起情话,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目空一切。
  可是当年的情话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经去了世界的另一端。这样想起来,心里不是不酸涩的。
  而且自由散漫的日子也不能一直过下去。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经过这么一段风花雪月不事生产的日子,我没钱了。
  没钱我就打电话给叶小烨,她是有钱人,认识的也都是有钱人,所以经常能给我找到赚钱的门路。
  没人接。
  半小时以后她才给我回过来。
  “刚才在酒吧,太吵了,没听见。”她的大嗓门一如既往,我赶紧把手机音量调低,大半夜的,怕隔壁告我扰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劈头盖脸就给我一顿骂。
  “陈阿朵你真是见色忘友啊,多久你没跟我联系了?有钱打国际长途没钱打个市话,再说咱们不还是亲情号码吗?”
  “你不也没联系我吗,猪头!”我骂回去。
  “我太忙,玩玩就忘了。”叶小烨就是这样厚颜无耻没理搅三分的习性。
  不过她也真是有本事,两天之后就给我联系到工作,给一个刚上初三的小姑娘当家教,是她老爸一个生意伙伴的女儿,家里巨有钱,但是叶小烨说:“陈阿朵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个周宁子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女。要不人家能给你这么高价钱?一小时一百块呐,你以为你教的什么?点金术啊?”
  我问她这个周宁子具体问题在哪,她却两手一摊说不知道,不过反正大家都是这么传的,小心点总没错。
  问题少女?
  我想了想还是勇敢上任,想当年我当问题少女孩的时候(哇哈哈,是在梦中吧?),这小丫头应该还含着奶嘴发痴呢,谁怕谁啊。
  我的第一次家教,没有家长在场。
  叶小烨告诉我,这姑娘的爸爸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出名的忙,本来说好由妈妈陪孩子见老师,谁知在外企当高层的妈妈临时被上司被一个电话召去,所以,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就只有我,单独会见这位传说中的问题少女。
  那天我坐公车几乎穿过全城,才来到了周宁子家。那是栋单独的别墅,下了公车还要走过一条很长的路才能到达,路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黄昏微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宁静,风吹过有隐约的低语。
  这就是我和宋天明梦想中的屋前林荫路,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看来有钱真的是可以买到一切,我心里又羡慕又酸楚。
  周宁子坐在书房等我到来。她眉清目秀,穿的T恤牛仔裤一看就知道是昂贵品牌,头发剪得短短的,看上去和其他所有初三的孩子一般无异。
  我向她伸出手:“我姓陈。”
  她冷淡地触了触我的指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倒是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今天上数学。这里有十道题,题目从易到难,你能做多少是多少,做完咱们就能看出来你的数学需要补习什么地方,好不好?”
  她点头。
  我松口气。“那就开始吧。”
  她问我:“我自己做?”
  我点点头。
  “那我爸妈花钱请你来干什么?”
  我冷静地说:“教你。不过我要先看看你的水平再决定你值不值得我教。”
  “拉倒。”她把腿压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女式香烟,挑衅地问我:“来一根?”
  “我不抽这个。”我说,“我只抽红双喜。”
  她盯着我看,没头没脑的问:“你泡过吧吗?喜欢去1912不?”
  我说:“你题目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考虑陪你闲聊,否则免谈。”
  她哼哼,把习题本在桌上铺好,转身对我:“你能不能出去?我做题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好吧。”我说,“你需要多久?”
  她看看题目:“半小时后你再进来。”
  我觉得这个习惯可以理解,象征性地巡视了十五秒,闪人。
  反正屋里也没其他人,我无聊地东转西转,一边转一边抽凉气——这房子真他妈的大!不仅大,而且装修得有品位,豪华得深藏不露,客厅的中央摆着宽大的皮沙发,我把自己陷进去,发呆半小时。
  半个小时,至少可以做完六道题,我心想,原来这孩子,基础还是不错的。
  等我回到书房的时候我就不这么想了。
  没有人,书房里没有人!
  我留的习题照原样摊开在桌子上,不同的是,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划了一把大大的叉,潦草地写着:再见!
  窗户开着。这个天杀的书房在一楼!我欲哭无泪。
  宁子的妈妈赶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对着叶小烨吼。“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工作?孩子丢了我怎么负责?”叶小烨也有点着急,在那边支支吾吾,就是支不出招来,恨死我。
  宁子的妈妈倒很镇定。她三句两句问清了状况,安抚了我,开始打电话。
  “喂周国安吗?”我听见她礼貌地问。“宁子从家里跑出去了。她新换的手机号你知道吗?”
  挂掉电话,她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和蔼地解释:“我打给宁子的爸爸。他对宁子比较有办法。”
  我眼睛瞪得更大。
  她笑起来。“看来陈小姐还不是很了解情况。我和她爸爸,去年年初的时候分居了。”说的是一件这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的笑容却非常妩媚。
  我更尴尬。“我非常抱歉……”
  “哪儿的话。”她熟练地摸出烟盒,打火机叮地一声。很少看见有人把烟抽得这么优雅,我简直看直了眼。
  一支烟抽毕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陈小姐,你知道,你是我给宁子请的第九个家教,第八个的结局是被她用晾衣服的竿子从家里打出去。”
  “呵呵。”我不知道该哭还是笑。或许应该说,很荣幸,我还没挨打?
  “陈小姐,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希望你能用你最大的耐心对待宁子。老换家教对她的学习也不好。而且……”她像下定了决心似地说,“我和她爸爸正在争她的监护权。可是我最近真是很忙。”
  她说到这,眯缝着眼往沙发背上一靠。我忽然想起叶小烨家的波斯猫,也是这么一副慵懒的神气,成天睡眼惺忪地埋在沙发里,可每次出场还是迷倒一大片。叶小烨说,女人到了波斯猫的级别,基本无须再刻意卖弄风情,一举手一投足,拈花摘叶,皆可伤人。
  宁子的妈妈就是波斯猫级。
  这样的女人,居然老公要和她分居,真不知道世上的男人是怎么了?
  “你先回去吧。”她说,“晚了这边没班车了。”
  可我还是决定等宁子回来,她是从我手里走丢的,我要看到她回家才放心。
  宁子妈妈也没再赶我走,我们坐在沙发上等,钟点工做好了饭菜,她请我一块吃,我肚子饿了,也没再推脱。我们在饭桌上瞎聊,她的寂寞,是明显的。
  那天宁子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送宁子回来的是她爸爸,不过我没看见那位神通广大先生,因为他根本就没进屋。他的车子开进院,宁子的妈妈迎出去,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宁子独自进屋来,白色的T恤已经有些皱,她坐在沙发上,看到我,有些吃惊:“你还没走?”
  我问她:“玩得开心吗?”
  她突然咕咕笑起来:“我和我爸打了一架。”
  我才发现她喝了酒。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又笑:“我爸爸妈妈在院子里吵架,他们总是这样,以为不在我面前吵我就听不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我没好气地嘀咕,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他们吵架,还不是为了争是谁没把你教育好?
  宁子却像看穿我的心事,又是好一阵笑,笑完之后说:“你别天真啦!他们吵的不是我。是钱。”
  哦天啦。真是让人抓狂的一家人。
  “你走吧。”她老三老四地说,“想赚我家的钱,要脱一层皮,你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呢?”
  “宁子!”她妈妈已经进门,听到她说的话,大声呵斥她,“怎么跟老师说话的呢?”
  宁子并不生气,而是声音懒懒地说:“那妈妈你教我怎么说。”
  我抓起我的包:“明天同一时间我会过来,你,数学题做完再睡!”
  宁子瞪大眼睛看我。
  我已经转身出门。
  宁子的妈妈追出来,坚持开车要送我回家。
  “陈小姐,你是我给宁子找的最好的家教。”她说。
  “为什么?”我吃惊。我还没教呢。
  “直觉。”她说,“我希望你坚持。好吗?”
  “我尽力吧。”我说。
  “谢谢你。”宁子的妈妈打开车内音响,曼陀铃奏着一曲缠绵的《绿袖子》。她困倦地抚抚后颈,一个简单的动作胜却人间无数,我忽然强烈感觉,女人真是到了这个地步才算修炼成精,我和小烨那点青春胡闹,全都不能作数。
  那天晚上宋天明给我打电话,他前两天终于在校外找到一间便宜的公寓,和一个香港的留学生合住,比住学校公寓便宜很多。
  “香港的留学生——男的女的?”我敏感地问。
  “你说你这人……”他在那边支支吾吾,我就知道肯定是女的,女的就女的呗,连撒谎都不会,可怜的宋天明。
  我和他简短说了说今天的事情,接着说:“我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越挑战越想做。”
  他着急:“你可别受委屈!”
  “受就受呗,”我故意气他,“反正我现在也没人罩。”
  宋天明想了想:“不高兴做就不做吧,可是……”
  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知道他可是什么。宋天明去了美国两个月,我们除了上网就是电话,可是宋天明说个十分钟我就会心疼得龇牙咧嘴,逼着他挂了电话再给他打过去。最便宜的IP卡打国际长途是一分钟4块,不工作的话怎么负担得起?
  我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当然,我不能不做这份工作。做家教一小时一百块,打长途一小时两百块,爱情居然是如此昂贵,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我的朋友叶小烨是个有钱人,但她确实非常严肃地反对自己是个有钱人,大一那年,她独自一人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挪进宿舍,害得我们都以为她是孤儿。一次和她一起去食堂,她可怜巴巴地买了一份炒蛋卡上就没钱了,我一个心疼,转身买了一块肉排,扔进她碗里。
  她夹起肉排开始大咬,我不得不提醒她:“喂,省着点,做半小时家教的钱呐!”
  她哈哈一笑,我们就此成为朋友。
  直到大二那年,宿舍里的姑娘们有了初步的品牌意识,突然爆出一个惊天发现:叶小烨撂在行李架上不闻不问的破箱子,居然是LV的!
  也就是说,叶小烨是一个百分之百如假包换深藏不露的富家女!
  这个事实让她最好的朋友我差点没昏过去。
  叶小烨满不在乎。
  “是我们家有钱,不是我有钱!”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陈阿朵啊,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就是像三毛那样背着行李浪迹天涯,如果我在异国他乡穷乡僻壤活不下去了打电话给你,你一定要给我航空快递牛肉干哦!”
  这就是我的朋友叶小烨,对金钱毫无概念,脑子里永远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谢谢,但是我感激她。大三那年我暑假打工不顺利,没能给自己挣到足够的学费,骄傲的我不愿意对任何人开口,是叶小烨偷拿了我的学费卡往里面存了六千块,事后还死不承认。
  “是学校的电脑计费系统出问题了,关我啥事?”一直到现在她还这么坚持,死不改口。
  叶小烨还是支持我去宁子家的,她说:“跟有钱人合作,比较有机遇,阿朵你不是没才,你需要点运气。”
  说什么呢,人在“钱”字下面,一切都得低头。
  我第二次去宁子家的时间比我预期的要早,是因为宁子妈妈的一个电话。
  “陈小姐,”她像在恳求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急。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
  拿人钱财手软,一小时一百块呐,我当然得尽职尽责一些。我中午不到就去赶公车,可气的是,车那么空,还有一个家伙老是有事没事往我身上靠,我忍不住大声问他:“你是不是肌无力啊,怎么站都站不稳?”
  旁边的人偷偷笑起来,他的脸涨得像猪肝,第二站就逃跑一样地下车了。
  要是宋天明在,这家伙估计会被打得真站不起来。宋天明这人平时斯斯文文的特别老实,可一遇到关于我的事就万分冲动,这点我大二时就知道了,那时有个外系的小子给我写情书,还在校电台给我点歌什么的,宋天明终于逮着机会在食堂外把那家伙痛打了一顿,差一点把人家打进医院。
  后来我问他:“你干嘛打人家啊?”
  “他老盯着你看。”宋天明喘着气说。
  “是不是盯着我看的你都打啊?”
  “不是,是盯着你看的男生我才打。”
  宋天明的冲动不是没有收获的,本来我们学校盯着我看的男生就不多,那以后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谁会脑子进水,跟一个一米八五的东北大汉过不去呢?
  叶小烨评价说:“宋天明这才叫大智若愚,阴险狡诈呢!”
  不过最好笑的还是那个外系的男生,我一直都记得毕业那天他探头探脑地走到我面前,我还一直以为他有什么深情的临别赠言要表达,谁知道他嘴里冒出来的一句话竟是:“你要小心哦,北方男人是要打老婆的!”
  看着他拖着行李走了我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小烨好奇地凑过来问我你笑什么呢是不是要毕业了激动得抽风啊,我停下笑问她说:“你说宋天明以后会不会打我?”
  小烨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我估计他不敢。”
  “为什么?”
  “就他那个除了物理什么都不懂的穷小子,能泡到你这么个好姑娘,不烧香拜佛谢天谢地就算了,还敢动你一个手指头?”
  是的,在我和宋天明的爱情里,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占尽优势的一方。
  可是现在,这一切全都是空谈,宋天明不在这里,他在万里之外。走在宁子家别墅前的林荫道上,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等我到达宁子家,她妈妈已经给她一切准备停当,就等开路了。
  宁子的妈妈告诉我,宁子爸爸晚些会来接她,接走了,我就没事了。
  看见没,有钱人就是有钱人,看这情形,家教请两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
  宁子妈妈很快被助理接走,留下我和宁子。昨天的题目她一道没做,我耐心地教她,但看得出,她根本就不在听。
  “你在想啥?”我问她。
  宁子看着我,一字一句:“我不想去我爸家。要不我去你家吧。”
  “为什么?”我问。
  “我妈把我交给你,你就要对我负责任。”她倒坐下了,跷起二郎腿,看见我,一脸挑衅的神气。
  “如果你举出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同意。”
  她低头沉默了几秒,抬起头来:“我爸爸有新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有,不然他们俩闹什么离婚?”
  我晕。现在的孩子说话都这么直接?
  她不依不饶地问我:“你觉得这个理由,是不是够充分?”
  我硬着头皮。“够。”
  “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爸家?”
  “可以。”
  “那现在我们出门,要么出去玩,要么去你家。”
  “不。”我说。“你要先把功课做完,这是必须的。”
  宁子哼了声,一言不发走进卧室。这一次我可不敢怠慢,后脚就跟了进去。她扭头问我:“你跟着我做什么?”
  “废话。”我说。
  “你可以走了。”她开始赶人。
  “你饿了吧?”我答非所问。“今天钟点工是不会来的,你想吃什么?”
  她愣了愣。“饭厅桌上有外卖电话。”
  “外卖不好吃。”我说,“你不反对的话,我来给你做一顿。”
  她还没来得及反对我就进了厨房,在冰箱里好一阵搜刮,只找出一张排骨,一只小南瓜,几块土豆,几颗小白菜,估计都是钟点工做剩下的。
  这难不倒我。
  我打小就爱做饭,大三大四我们学校组织各国美食节,我顶着宣传部长的名头和大师傅套近乎,学会好些做菜窍门,加上我勤学苦练勇于创新,做的菜每次都能让宋天明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今天宁子的反应也一样。虽然桌上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却把她吃得心满意足,虽然她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对我的戒备,但是我知道,她对我已经没有敌意。
  本来就是没来由的敌意。我看得出宁子对成人的世界充满紧张,她敌视我,只不过将我归入了她父母的同一阵营。但我们之间没有过去,更没有伤害,慢慢她会信任我,因为,她只是个孩子。
  宁子吃完饭转身就要回房间,我叫住她。
  “什么事?”她问,口气已经明显软化很多。
  我从厨房把蒸熟的小南瓜端出来,南瓜一切两半,边缘刻成花的形状,中间燃着一截小蜡烛。
  宁子看着南瓜一阵怔仲,她不说话,我也一直忐忑,不知道这一招会不会适得其反。
  终于她低声说:“今天我十五岁。”
  我果然没猜错。这两个忙碌的大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处逢源,生意、出差、工作、新的恋情,他们享受着他们的精彩,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女儿有多么孤单。
  我问她:“爸爸电话多少?”
  她看我一眼,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用宁子家的电话打过去,那边是个低沉的男声:“什么事?”
  “周先生吗?”我说,“今天是宁子十五岁生日。你什么时候来接她?”
  那边迟疑了一下:“你是谁?”
  “我是宁子的新家教。”
  “我今晚有事,你让她在家等我!”
  说完,电话挂了。
  我回头看宁子,她肯定早知道结局,转过头看窗外,不看我。
  我的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于是把她一拖说:“走,姐姐给你过生日去!”
  “真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我拍拍她,“去,换上你最漂亮的衣服。”
  “哦也!”宁子跳起来,跑进她的房间,很快就又出来,她穿一条绿色的裙子,一看就很华丽。
  “我自己买的。”她在我面前转个圈,“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我笑:“好看,不过不适合你。”
  这孩子,都没人教她审美。
  她嘟起嘴:“那我该穿什么?”
  我去她衣柜,给她找出KITTY猫的粉色T恤,白色短裙。她听话地穿上,年轻的眉眼,修长的腿,实在是无敌美少女。
  那晚我带她去叶小烨的住处。小烨买好了蛋糕等我们,宁子自然熟,很快跟小烨勾肩搭背,把人家家当自己家。
  夜里十一点左右,我打车送宁子回家,她在家门口嘻嘻笑着拥抱我,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你把她带去哪里了?”
  是宁子的爸爸。他等在家门口!
  “老师带我出去玩了。”宁子说。
  “玩?”黑暗中,我看到一张老男人的臭脸:“付你钱是让你带她出去玩的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宁子已经先发火:“不关陈老师的事,是我让她带我出去的!”
  “你给我闭嘴!”宁子爸爸说,“你的帐回头我再跟你算!”
  得。有点臭钱了不起啊,一百块钱一个钟头也不是这样给人气受的!
  我转身就走。
  回到住处我就打宋天明的电话,他居然给我掐断,半小时才回过来。
  “什么事啊小朵,我在实验室。”
  他的声音抠抠索索的,我一下子没了哭诉的心情。可是又不甘心什么都不说,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分手!”
  宋天明讨饶:“小朵,别闹了,我们三个人在争一个助教名额,我很累,我现在要回去实验室,好么?”
  我不吭声。
  他又说:“小朵,我一定要当上助教,这样放假才有钱飞回去看你。你乖乖的,啊?”
  他把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等了很久,他没有再打过来。
  其实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
  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梦,梦得太拥挤,都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梦见我被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做家教,人家告诉我教的是一个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很凶地逼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来偷我的钱?”我说我不干了,他还是一直追我不放,我一边跑一边给宋天明打电话,可是打过去,却始终是,忙音,忙音。
  我哭着醒来。
  白天的种种坚强,看上去都理所当然。但是夜晚,我自己都不知道,夜晚的我会是这么脆弱,我抱着枕头开始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伤心,没有钱,没有工作,还有一份摸不着的爱情,永远打不通电话的男朋友……我一直哭到清晨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决定从零做起。
  我就做了不同的求职简历三份,分别应聘编辑、秘书、文员三类职位,在各大求职网站上广为散发。
  发完简历我又倒头睡觉。昨晚哭得太累了,伤神。
  周国安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陈小姐,你好,我是周国安。宁子的爸爸。”他说话很客气。
  “噢。”我说。“如果没事我就挂了。我很忙。”
  他下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吓趴下。“好的,你挂。不过请给我开个门,我就在外面。”
  用脚趾头想我都知道是谁出卖了我。叶小烨!你等我扒你的皮!
  我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昨晚我根本没看清他的尊容,今天才发现他身材差不多和宋天明一般高,穿CAPTAINO的灰色衬衫,有相当高贵的气质,可是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相当直接。“陈小姐,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他停了停,加一句,“谢谢你,昨天你把宁子照顾得很好。”
  “昨天是她生日。”我气哼哼地说。
  “我知道。”周国安说,“不过我认为小孩子的生日不应该太隆重,我已经给她准备了礼物,这就行了。”
  “噢,我想请问你周先生怎么把礼物给她?快递?”反正已经决定不吃这口饭,我索性出一口恶气。
  “对不起。”他并不接我的招,声音里有一丝疲惫,“我如果说错什么,非常抱歉。你要不高兴可以骂回我。”
  “你走开,不然我报警。”我威胁他。
  他置若罔闻。“请你和我一起回去。”他恳求。“宁子一定要你回去。”
  什么?我转身看他。这个气质高贵的男人一脸无奈。“宁子不肯去上学,也不肯吃饭,她说,除非你肯回去。”
  “这是小孩子的威胁,你大可不必当真。”
  他长叹。“可是做父母的都怕孩子的威胁。”
  这话打败我。我只能跟着周国安去他家。他的住所虽然也算高档,但比起宁子妈妈的别墅还是差了一大截,分居以后懂得把好房子让给老婆,这样的男人,我暗想,还不算太恶劣。
  其实我相信,即使我不回去,宁子也不会真出什么事。我从来没见过孩子的悲伤持续太久,他们的世界总是充满新鲜事物,转眼就可以把昨天扔到脑后。
  但是宁子让我感动。我和她不过相处两次,一次她逃跑,一次我甩手不干。就是这样短暂的两次相处能让她为我这么做,这让我认定宁子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一到宁子面前,她就扑进我怀里哽咽起来。
  “陈老师,”她边哭边说,“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她终于放下心防,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依赖我,我忍不住红了眼睛。
  “好了宁子,我已经把陈老师劝回来,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去上学?”周国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宁子看了他一眼,乖乖接过书包。
  送走宁子,我也告辞。周国安说:“陈小姐,我开车送你。”
  “不必了。”我说。“这里到我住处有直达公车,很方便。”
  “那,”他说,“我总得表示一下感谢。”
  “照顾好宁子。”我说,“我只是一个家教,不是全程监护,我是看在宁子分上才来这一趟。”
  他问:“那你对全程监护有没有兴趣?”
  什么?我瞪大眼睛。
  他笃定地笑:“是这样,根据协议,宁子的接下来三个月要和我一起住。但是我很忙……”
  “所以?”
  “所以,我请你全天帮我陪着宁子。其实也不是全天,她平时都要上学,你只需要在她放学以后过来,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叫人给你安排房间。”
  做还是不做呢?我还在考虑,他打断我:“付你双份工资。”
  好了,这下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你另找人吧周先生,”我说,“这么高的工资,我消受不起。”
  回去的公车上我恨恨地想,他妈的,有钱了不起?这个世界上总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公车挤得要命,还开得跌跌撞撞。我努力地抓牢扶手,告诉自己,不要摔倒,更不要后悔。
  所幸我投出去的简历很快有了回音,而且还不少。
  我穿戴整齐去应征,跑到第三家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汗流狭背,裙子发皱,口红早已褪色。这家公司不大,不过在很不错的大厦里租了几间写字楼,办公条件应该不错。他们需要的是一位秘书,接待我的是一个胖子和一个矮女人,问我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一直查到祖宗八代,最后居然问到我有没有谈恋爱,对婚前性行为怎么看。
  我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请提些不那么弱智的问题可否?”
  矮女人先听懂,厉声说:“你再说一遍。”
  于是我就再说了一遍。
  胖子也听懂了,他拍案而起说:“你可以走了。”
  “就走。”我气急败坏,夺门而去,下了电梯闷头闷脑地往前冲,竟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宁子的爸爸。
  “又遇见你。”他淡淡地笑,仿佛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曾有过不快。
  “那又怎样?”我正一肚子火,“今天给我开三倍工资?”
  “对不起。”他说,“我说话有时候比较直接。”
  “根本就不是直接不直接的问题。告辞!”
  他却做手势拦住我,指指楼下的咖啡店说:“这样吧,我请你喝咖啡来表示我的歉意,不知你可肯赏脸?”
  “这店你家开的?”
  “不是。”他说。
  “那要花钱的。”我说。
  “没关系。”他说。
  “你那么有钱不可以这么小气,不如买部车送我我也许可以考虑原谅你。”
  他哈哈笑起来,心情好像比前几天开朗得多,因此并不理会我胡说八道的讥讽。
  “你喜欢什么甜品?”他问。
  可是我心情很坏,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呆呆地看着窗外。这个城市里最多的就是人,我呆呆看着每一张陌生的脸孔,仿佛置身荒漠。我忽然强烈地想念宋天明,我想他在异国他乡,面对的是一张张更加冷漠的脸孔,我忽然心疼他的孤独,心好像被高压水泵抽空,疼得无法呼吸。
  我呆滞的表情大概让周国安误会。“陈小姐,你不会是一个记仇的人?”他说,“我昨天的话确实是无心。”
  “周先生你多虑了。”我醒过神,冷冷地说,“就算记仇也得改天,我今天吃你的喝你的哪敢放肆?!”
  我幼稚的不礼貌逗得他微笑,笑完后他认真地说:“不吃不喝也没关系,不过我会再给你个机会消除你对我的成见,不知你可否愿意?”
  “嗯?”我扬眉。
  他说:“我公关部正在招人,你愿意来试试吗?”
  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周先生您的爱心真是泛滥得让人有点吃不消。”
  “我是认真的。”他说:“这楼是我公司投资的,大部份用来出租,我公司在最高二层。”
  “我不喜欢开玩笑,我的经历你一无所知。”
  “那不重要,我有慧眼就行。”他又习惯地微笑起来:“如果我是你,我会试试。”话说完,名片已经递了过来。
  “我不会去的。”我说。
  “不急,你可以考虑三天。”等我接下名片,他朝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离去。
  原来他是环亚集团总裁。
  啧啧啧,大名鼎鼎的环亚。房地产,娱乐,餐饮……无一不涉足。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奇遇,不过我并不认为它会发生在我和这个姓周的商人之间。
  白白折腾了一天的我只好去跟小烨诉苦,她正在家里做面膜,把自己弄得跟女鬼一模一样。我趴在她家的沙发上跟他说起周国安,小烨尖叫:“陈阿朵你真的要转运了,这个周国安比我爹还有钱呐!”
  “得。”我把周国安的名片放在桌上转啊转,“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答应他。”
  小烨把名片一抢说,“你不去我去,反正我一直失业中。”
  “行。”我大方地说。
  小烨笑笑,把名片往我包里一塞说:“说着玩的啦,我只对流浪感兴趣。晚上有空么?”
  “干嘛?”
  “我带你去新世界酒吧玩,他们每月都举办一次RAYTY,还有抽奖。”
  晚上我和小烨一起去酒吧,我们穿得花枝招展,故意画了很浓的妆。聚会很大,差不多来了二百号人。因为要抽奖,小烨给我们两个签了到,就拉着我花蝴蝶一样的左右穿梭。有个大胖子笑呵呵地朝我伸出手说:“小烨,这是你朋友?”
  “是啊,她叫陈朵。”
  “啊,原来是朵姑娘,久仰久仰。”
  为了表示礼貌,我只好伸出了我的手,谁知道他竟死命地握住我,三分钟也没肯放开。
  “很疼呃。”我皱着眉说。
  “不疼怕你记不住哦。”
  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说话干吗要在最后拖个“哦”字,更何况是那样一个胖得要命的男人,于是我讥笑着问他:“你这么胖,都吃些啥了?”
  “吃你行么?”趁小烨走开,他低下声来,诡秘地和我打情骂俏。
  “怕你消化不了。”我说。
  “试试哦?”他又“哦”起来了,真是恶心加无耻。
  我把端在手里的那块小蛋糕扣到他头上,然后哈哈大笑若无其事地走开。走了不远回头望,他正在一个瘦子的帮助下气急败坏地清理他的头发。
  我差点儿没爽得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也正在看我,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调皮地朝他挤挤眼。
  他朝我举举手中的酒杯,并不过来搭话。
  小烨八婆兮兮地附在我耳边说:“看到没?是不是挺有感觉?”
  “神经。”我说。
  “你懂什么?这帅哥我都看中半个月了,就是这间酒吧的老板,不然我天天来这里玩,我有病哦!”
  “我看你是真有病。”我拼命捅小烨,“这种花花公子一看就有恋母情结的。”
  “别胡说!”小烨抽我,“你去问问他喜不喜欢我?”
  “去!要问自己去问!”
  “陈阿朵,算我求你行不行?”
  小烨以前我们学校的校花,她很酷的,从不和任何一个男孩子走得近,换句话来说,就是从不让男生有希望却又从不让人家绝望,因为这个,我们宿舍总是有吃不完的土特产,都是那些男生从老家吭哧吭哧地背来孝敬她老人家的。有时候还有男生背着吉它到楼下来唱歌给她听,她把窗户一开大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哦,那么走调!”
  然后再蹲下来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很少有男人让她这么紧张过,看来,她对这个Ben是真的有点意思。
  “大家注意,抽奖活动就要开始!三个幸运奖,我们将请Ben先生来抽,奖品是小灵通各一部!”
  “哦哦哦。”台下有人得寸进尺地嘘起来,“怎么不是诺基亚手机!!”
  大家一阵乱笑中那人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大屏幕闪了两闪,首先出来的竟是我的名字:87号,陈朵。
  我朝大家飞吻一个,随即轻快地跳到了台上。主持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尖声地不知疲倦地叫嚣着:“这位小姐真是好运,说说你的感想!”
  我恶作剧:“太开心太开心了,谢谢我的唱片公司,谢谢我的制作人,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歌迷,谢谢CCTV、MTV颁给我这个奖项……”
  底下已经是笑得不成样子。小烨笑得最夸张,差一点倒到旁边那个男人的身上。
  我给她一个飞吻,她回应我。两个无业女游民,花痴得有些不像话。
  我忽然想什么,于是又抢过话筒来说:“对啦对啦,我还有个问题要替美丽的小烨问一下,那就是Ben先生你喜不喜欢小烨?”
  下面一阵狂嘘,小烨尖叫着跳上台来把我给拖了下去,嘴里喊着死阿朵你找死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那个叫Ben的,笑得好尴尬。
  我刚被小烨从台上揪下来就被死胖子拦住:“嘿,小姐你挺泼辣的啊,还这么好运。商量一下,替我把头洗了,我就不跟你计较喽。”
  “用香槟洗好不好?”我笑笑地看着他。
  他把双手举到胸前,往前一推说:“行行行,我认输,不打不相识,做个朋友怎么样?”
  “好呵好呵。”我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只好委曲求全哼哼哈哈。声称要去洗手间才算脱身。小烨跟着我追出来,跳着脚喊:“死小朵死小朵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嘘!”我朝她竖起一根手指说:“是你自己让我问的么。”
  “行啊你!”小烨把我一抱,兴奋地说,“够朋友,呆会儿去看他的反应,呼呼呼!”
  “嫁入豪门会很惨的!”我打击她。
  “半斤对八两。”小烨扬起眉毛,“再说了,谁说要嫁,玩玩嘛。”
  “小心玩出火来。”
  “顺其自然喽。”小烨说,“我爹昨天打电话说再不找工作就只能养我一年,一年之内我得赶快找张饭票。”
  我跟小烨再进去,抽奖已经结束,台上的乐队正在唱陈奕迅的《阿怪》:
  我们叫他阿怪
  他说的最多的是拜拜
  钱赚了就离开
  直到不能够生活他才回來
  他常說 日子过得太快
  还沒攀过烏拉山脈
  他有他未來 我们学不來
  ……
  “这歌我最喜欢!”小烨站在我身边,脚打着拍子,跟着台上的人卖力地唱着:“我们叫他阿怪他说的最多的是拜拜……”
  我却看到那个叫Ben的,没跟任何人说拜拜,已经从后面悄悄地离开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11点,到底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疯玩,我用了四十分钟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决定继续上网找工作。
  我一到网上就发现宋天明已经挂在上面,QQ头像改成愤怒状。
  看见我上去他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陈小朵你你你昨晚上哪了?”
  “和……小烨……去了酒吧。”我坦白。
  他作伤心欲绝状。“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他忽然矜持起来,死也不肯说。直到我耐心用完警告他不说就走人,他才扭扭捏捏:“是我们……第一次kiss啊。”
  说完他打过来一个亲吻的图标。
  “小烨,我很想你。”
  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让我红了眼眶。
  记忆回到我们在大学里的日子,在师大的那棵香樟树下,我和他的初吻。宋天明个子很高,我只能到他的胸前,所以要很辛苦的惦起脚尖。那时是夏天吧,天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星,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熄了灯,然后我爬到小烨的床上,在她耳边轻声对她说:“我被宋天明算计了。”
  “你完了。”小烨说,“这就等于把自己贱卖了。”
  小烨一直认为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男朋友,更好的标准其实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但小烨骨子里确实比我骄傲,而且,如果是她想得到的,她说什么也要得到。
  比如Ben.
  前天她对我说,Ben开了一家新酒吧,她去应聘大堂经理,以她的美貌加学历肯定没问题,我问她,万一被录用了月薪多少,她说:“试用期800.”
  我还没晕倒的时候她又说:“钱算什么,陈阿朵,你真的好俗哦!而我呢,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现在真爱的人终于出现了,我的梦想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你当Ben是白痴?”我说。“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陪你做梦?”
  小烨振振有词万分臭屁地回答我说:“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就等于是一个白痴。”然后她豪情万丈地一拍我肩膀,“陈阿朵,等我凯旋。”
  叶小烨果然凯旋,顺利地当上了Ben新酒吧的大堂经理。
  我摸去看她,下了公车按她给我的那个地址一路找过去,Ben的新酒吧在一个很安静的街区,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旧”。
  我走进去的时候,疑是自己跌入了时光遂道。吧台,酒桌,椅子,窗帘,无一处不充溢着浓浓的复古味道。虽说我们上次去的“新世界”也是他开的,两者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格。看来这个叫Ben的,还真是有两下子呢。
  下午时分酒吧里的人不多,很安静,我在吧台前高高的椅子上坐下,问正在调酒的服务生:“你们经理呢?”
  “哪个经理?”他问我。
  “最漂亮那个。”
  “是叶经理吧。”服务生说,“她在后面,一会儿就来。”
  有小姐过来问我喝什么,反正是小烨买单,我想也不想地说:“XO.”
  坐了一会儿,旁边忽然有人搭话说:“我看这里你最漂亮。”
  我掉头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长得尖嘴但不猴腮,难看得简直要交税,于是厌恶地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
  谁知道他竟跟着我挪过来:“小姐我们有缘,我今天请你,你吃什么喝什么都算到我帐上,好不?”
  他话说完,小姐刚好把XO替我端来,我接过来,顺势往前面的烟灰缸里一倒,然后对小姐说:“麻烦记到这位先生帐上。再麻烦给我请你们叶经理快点出来!”
  “呵呵,没关系,倒吧。”那家伙好像有些喝多了,说话舌头开始打结,“你倒多少我都请得起。”
  我只好离开吧台,坐到窗边的位子上去。
  好在他没有跟过来。
  没过一会儿有人放到我桌上一杯透明的柠檬水,上面飘了一片薄薄的黄色柠檬。一个声音拿腔拿调地对我说:“小店刚刚开张,小本经营,还望海涵。”
  我抬眼一看,是小烨。穿一件相当别致的旗袍,把整个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一张清致的面孔笑眯眯地对着我,美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天。”我说,“你门口应该立个牌子。内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内。”
  “服了你这张嘴。”小烨朝我挤挤眼,“这里不方便,到我经理室去!”
  我跟她进入她那储藏室般大小的所谓经理室,她把我往那张转椅上一按,人在我面前得意地转个圈说:“怎么样?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他来这里?”我问她。
  “当然,这里是新店,他一周起码来四次!”小烨在我面前竖起四根手指头,然后说:“他已经四次夸我能干,呵呵呵。”
  “等他四次上你床你再得意也不迟!”
  “哎呀陈朵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烨啐我。
  我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是铁定了心要拿你青春赌明天喽。”
  “我好喜欢他的眼睛。”小烨花痴地趴到我耳边说,“他一看我,我就整个晕了。”
  “哪里那么严重。”我笑。
  “看我身上!”小烨又在我面前一转说,“在苏州定做的,只此一件!”
  “他送的?”
  “工作服么。”小烨红着脸说。
  真是乱了套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服务小姐,对小烨说:“叶经理,外面有人闹事。”
  “哦?”小烨说,“什么事?”
  “他说在我们这里丢了钱包。”
  “有这事儿?”小烨娇眉一蹙出去了,我也跟着去看热闹。闹事的正是刚才想请我喝酒那个,嘴里正在不停地骂骂咧咧。小烨走上前问道:“先生您钱包丢了?”
  “废,废话,当然是丢了,就在这里丢的,你们……你们快替我找回来!”那人真是喝多了,话都开始说不清。
  小烨比我想像中有耐心多了,问他说:“您一个人来喝酒的吗?有没有忘在什么地方,您再好好想想,刚才都和什么人接触过?”
  “有!”他手指往小烨身后一指,直直地指到我身上说:“从我进来,我就只跟这个小姐说过话,也只有她坐在我身边过!”
  “喂!你是大脑有问题吧。”平白无故被无赖冤枉,我火冒三丈高,小烨赶紧示意我莫吱声,转声又好言对那人说:“先生您一定弄错了,她是我朋友。”
  “你……你朋友就保证没事吗,我不管,先搜她身。”
  什么!
  要不是小烨拉着我,我上前就要给他一巴掌,这种人,不打怎么行。
  “要搜她身!”他还在翻着白眼不知死活地叫喊。
  小烨当然知道我的脾气,连忙低声对我说:“这人不讲理,乖,你先到我办公室去,这事我来处理。”
  我没打到他,哪里甘心走。正和小烨牵扯着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唐总,东西丢了好好找,别这么冲动。”
  竟然又是周国安!
  这个世界是哪天变小的?
  那个姓唐的家伙一见周国安气焰立马就下去了不少,搓着双手说:“周,周总,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国安淡淡地说,“这姑娘是我朋友,你别冤枉她。好好找找,就这么大块地方,丢不掉的。”
  正说着,有服务生举着他的钱包跑了过来,原来他把它放到了洗手间的台子上,不仅是钱包,还有他的手机。
  那家伙闹事不成,立马焉了。
  我恨恨地对小烨说:“要不是你的场子,我今天就砸了这里。”
  “那是那是。”小烨安抚我坐下,叫小姐给我倒杯冰水。
  身后周国安正在跟小烨说:“他喝多了,让保安给他叫部车送他回家,车费和他这里消费的费用我来替他付。”
  那人终于被架走了。
  “谢谢周总。”小烨说。又碰碰我说:“小朵,来我替你介绍一下,这是环亚集团的周总经理,出了名的义气。”
  “我知道。”我转头说:“也是出了名的有钱和出了名的忙。”
  “哦。”小烨一拍脑门说,“瞧我,忘了你们本来认识。”
  “她对我有成见。”周国安笑着说,“不好意思,我那边还有客人,恕不奉陪了,改天再聊?”
  我对着他的背影做个大大的鬼脸。
  周国安一走小烨就把我拉到办公室里一顿好骂:“你怎么不去他公司,又怎么对人家这样子啊,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是你。来这种鬼地方上班!”
  “这里真挺好的啊,可以说是全市最有品味的酒吧了,像周国安这样的人也常来就能说明这个道理。”
  哼哼,小烨也就这点见识了,周国安算什么。
  又有人敲门,这回进来的是Ben,这家伙是挺帅的,难怪小烨会为他失魂落魄。冲我们笑笑后他问道:“听说刚才出点事儿?”
  “小事,摆平了。”小烨得意洋洋地说。
  “你们聊,我还有事要走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赶紧溜吧,不然回头准会被小烨掐死。
  小烨对Ben说:“记得么,这是我朋友小朵。”
  “我记得。”Ben说:“上次中奖那个么。”
  “不会是因为我拿了你的小灵通吧,如此耿耿于怀。”我说,“赶明儿还你!”
  “哪里。怎么会!”Ben笑。
  “小朵喜欢瞎说的。”小烨说,“你别理她。”
  “有时也说说真的,比如上次在台上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要记得回答小烨哦。”我飞速地说完,然后赶紧拉开门走掉了。
  出了门,已经是黄昏了。我把手搭在眼睛前往公车站走去,有辆车缓缓地跟过来,在我身边按了好几下喇叭。
  是周国安。
  他推开车门。我想想下班高峰公车上人挤人的惨状,略犹豫了一回,还是上了车。
  他说:“我特意在这里等你。”
  “呵呵。”我笑,“如果宁子问起,你就说我还是她的家庭教师,等她妈妈回来,一切恢复正常。”
  “你让我有失败感。”周国安笑着说。
  我奇怪地看他。
  他又说:“我等了你三天电话,要知道我们公司的任何职位,都会让人趋之若鹜,可是你竟不理不睬,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没见识,周老板。”我说,“你这回看走眼。”
  “是吗?”周国安发动汽车说,“那你得让我再看看。”
  “你别看了。”我说。“放我下去,我还是比较习惯坐公车。”
  他充满深意地打量我:“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有宝马可坐还宁愿坐公车的女孩。”
  “这是宝马?”我问。“对不起,我对汽车一窍不通。”
  “你通什么?”他更好奇。“衣服?手表?首饰?”
  “零分。”我简慢地答道。大概因为他救了我,我今天看他也就没有以前那么不顺眼,甚至和他开起了玩笑:“我通爱情。”
  “人年轻的时候都这么想。”他和我玩深沉。“终其一生研究你会发现,爱情是一个假命题。”
  “那什么是真命题?”我反问他。“事业?金钱?地位?”
  他呵呵笑:“伶牙俐齿,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公关部,真的不想试试?我一直在找一个像你这么能说会道的员工。”
  “是尖酸刻薄吧。”我刻薄自己。
  “也可以这么说。”他回答我。
  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斗嘴并不见得是我的长项,我决定保持沉默。看得出周国安也并不是饶舌的人,他把车开得相当平稳,专心看路似乎心无旁骛。车里一片静默,我忽然觉得紧张。除非我瞎了眼才能否认这个男人的魅力,他的沉默里都有种让人不能违抗的力量,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太容易为他神魂颠倒,只是,我已经有了宋天明。]
  “宁子这几天怎么样?”我问。
  “你很关心她。”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目前的环境不利于成长,我打算给她换一间寄宿学校。学校是全封闭的,管理很严,她不再需要家庭教师。”说到这里他抱歉地看着我。“这也是我为什么建议你去我公司的原因之一。”
  “之一?”我问,“你还有其他的原因吗?一个个放马过来?”
  “你生气了。”他淡淡说。“小姑娘到底冲动,其实我给你的机会,比做家教好十倍。”
  好一个刚愎自用不知悔改的臭男人!刚刚萌生的一点好感顿时消弭无形,我忽然觉得不能再任由他周作非为,世界上总得有人对这种烂人说不!
  “我做不做家教无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些,“可是宁子呢?她正在念初三,功课那么紧,你这样折腾她,于心何忍?”
  “我给她换的是全市最好的学校,”他忍受着我的不礼貌,“宁子是我的女儿,怎么做对她最好,我心里有数。”
  “周先生,我到家了。”我说。“请你停车。”
  “陈小姐,”他还是一直往前开,“我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我去过你家一次,只要我去过的地方就一般不会忘记,第二,你关心宁子我很感激,但是你对她的了解,一定没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多。”
  “你了解她?”我哼哼。
  “我为她操碎了心!”
  听见了没?夫妻就是夫妻,连说话口气都惊人一致。一个动辄把孩子抛下出差十天半个月,一个高兴了就给女儿换间学校,再跟一个不相干的前家庭教师摆出这副怨妇嘴脸,做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他好像看出我心里想什么。
  “陈小姐,”他叹气,“宁子的成绩在全班排名倒数。”
  “成绩差不光是学生的责任,再说,成绩能说明什么问题?”
  “她在课堂上公然和老师对抗,把老师气出教室。”
  “你敢说你念初中的时候不想这么做?”
  “上个礼拜老师把我叫去学校,说宁子早恋,这就是我给她换学校的原因。”
  天哪!情况不是一般的严重,这个父亲还停留在史前时代!他干吗不造一个无菌室把女儿关在里面?山顶洞人!老封建!我在心里狠狠地骂。
  “你在想什么?”他不识趣地问。
  “我在想我初中时期的一百零一个男朋友。”
  他不怒反笑:“现在小姑娘是不是都爱说大话?”
  “一百零二个。”我横他一眼。
  “别开玩笑啦,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来规定?笑话。”我继续挑衅。
  他淡淡一笑。“我打赌,到目前为止,你的男朋友小于或等于一个。”
  我还来得及反驳,他又接上:“我很羡慕你,你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伤口,年轻到底是不一样的。”
  面对这样一个自信充沛自说自话的老男人,我还能怎么样?只能装聋作哑。车还在一直开,我们尴尬地保持着沉默。但是他刚才的那句话让我怅惘,说到“年轻”,他脸上有种异常温柔的神色,我暗自嘲讽自己花痴,他温柔的对象又不是我。
  幸亏我很快到了家。车还没停稳我就忙不迭地拉开门,周国安叫住我:“关于我公司公关部的事情,我再等你三天电话,你考虑一下?”
  “周先生,我不会去的。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不想再和他拌嘴,“你已经送我回到家,省下我在公车上摇晃一个半钟头,现在是我欠着你。”
  他还想争取:“陈小姐,我公司待遇不差,而你的经济状况……”
  天呢,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国安永远也改不了“说话直接”的毛病。
  可是奇怪地,这一次我不想和他发火。
  “周先生。”最后的几句,我说得诚恳。“我这人生性散漫,而且不学无术。你们公司的位置那么多争着抢着要干,你何必为了我一个小人物这么大费周章?我不喜欢受人恩惠的感觉,抱歉。”
  说完这句话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给他任何鄙视我的机会。
  他羡慕我,开的什么国际玩笑,我想起宁子说“他有新女朋友”的样子,想起宁子妈妈黯然销魂的脸。
  这样的男人,在爱情里,永远是让人受伤的那一个。
  但是他说得没错,宋天明是我的初恋。
  在综合性大学里外文系和中文系的女生永远最受男生欢迎,而物理系的男生却永远最不解风情,不知浪漫为何物。
  很受欢迎的陈朵和不解风情的宋天明这样死心塌地地恋爱,只因感动于他大二的那个冬天买给她的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之后的几年也有人对我许诺过风花雪月,但是从未有人像宋天明那样让我觉得贴心。大三我过生日的那天,我和几个优等生被分到镇上一所很穷的中学去实习。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正想去找个公用电话跟宋天明诉苦的时候他忽然从天而降,背着一个大包,包里全是我喜欢吃的零食,还有二十根很大很粗的红色蜡烛。在镇中学那个破旧的宿舍里,我们一帮同学吃零食吃得牙帮子都疼,在偷偷燃起的烛火中,听宋天明用五音不全的破嗓门领衔为我主唱张学友的《情书》。
  此刻的我站在窗前看华灯初上,每一点都幻化成当时的烛光。不知何时,这座城市开始整夜不睡,人人都担心时间不够用,恨不得连日连夜拼命工作拼命享受,只有我一日恍惚超过一日。
  宋天明曾经对我说:“这个城市里灯光璀璨,我相信总有一盏,会属于我和小朵。”
  可是说完这句话的他几个月后就奔赴异国,在另一片天空下,点亮他每晚入夜时的灯。
  我呢?为了便宜住的是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的灯已经坏了两个礼拜都没人管,还有人经常在楼梯拐角堆些杂物,我每次上下楼小心翼翼,还是崴过一次脚。
  崴脚的那天我对宋天明发脾气,当然是东拉西扯了一堆理由,自己越说越委屈,在电话里就哭起来。莫名其妙的宋天明在电话那端终于也山洪暴发,他说陈朵我在外面这么辛苦不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吗?我除了当助教每周还要去打工你知道吗?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我一点呢?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吵架,最后以两人互相心疼抱歉不断自我批评和我的大哭告终。而我们也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各自打爆两张IP卡,相当于一个礼拜的口粮。
  而现在,宋天明的电话永远等不来,我又是如此窘迫,舍不得买一张新的电话卡。
  我们这么相爱,可到底敌不过生活琐碎。宋天明和我在各自的城市里各自辗转,心里明白对方的辛苦却不能伸手相助,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像歌里唱的,永隔一江水的孤单。
  第二天我本来想打起精神继续去应聘,却没有出息地一觉睡到中午。
  吵醒我的是叶小烨的电话,她像抽风一样地咕咕笑:“中午Ben请我吃饭,你猜我遇到谁?”
  “周润发?”
  “聪明!”她说,“猜对三分之一。周国安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还和Ben夸你来着。”
  “夸我什么?不知好歹?”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才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没好气,“和一个老男人吃顿饭就能激动成这样?”
  “陈阿朵你不要不识好歹啊,我完全是为了你!你看看你,毕业这么久了,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找不到工作可以原谅,但是现在有工作不做你是什么意思?”
  “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我哼哼。
  “你是怕他没安好心吧?”叶小烨坏笑。
  “去你的去你的!”我K她。
  好不容易把叶小烨对付过去,我的手机又响。得得,看来中国移动迟早要颁给我最佳用户奖。
  这次打电话的却是周国安。“陈小姐,”他听上去很着急,“宁子有没有去你那里?”
  宁子离家出走了。
  周国安说,昨天晚上,他把宁子接回家,打算第二天送她去新学校报到。然后他有个紧急会议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宁子已经无影无踪!
  “已经一整夜了,她的同学我都问了遍,没人看见她。”隔着电话,我听得出他压抑着内心焦虑,“我已经报了警,她妈妈也从上海赶回来了,陈小姐,如果有宁子的任何消息,请立刻通知我,立刻,好吗?”
  看看,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总算是得到教训。奇怪地,我却有种宁子绝对不会出事的预感。现在的孩子根本就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样弱不经风,尤其是宁子。能那么冷静地说“我爸爸有新女朋友”的小姑娘,单独出个门就会遇上人贩子?打死我也不信。
  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网上疯狂投简历,门铃响,我去开门的时候宁子站在门外。
  她的第一句话是:“陈老师,我饿。你给我做饭。”
  我说宁子你先进来。
  她不肯。“你不许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否则我转身就走。”
  我考虑一秒。反正她在我这也没什么危险,而且像周国安那么自以为是的男人,让他着急一刻也好。
  主意打定,我一把将她拉进屋。她一屁股就在我唯一的沙发椅上坐下,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我审问她。
  “你和我妈妈签的协议上有。我又不是傻子。”
  “干吗离家出走?”
  “我不想转学。”
  “出门干吗不带钱?你以为饭店旅店都是慈善机构?”我更凶。
  她吸吸鼻子。“我拿银行卡了,谁知道半个小时就被他电话挂失。”
  “你取了多少?”我问。
  “三千。我不知道那个提款机一天只能取三次。”
  我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去。三千块一天能花到没钱吃饭,这小妮子是什么本事?
  “你还是回去吧,我养不起你。”想想她是富人家的小孩呐,仇富的我对她忽然不想那么客气。“我这里只有剩饭剩菜,隔天的。”
  “陈老师,你别赶我走。”她央求我。“我给你买了礼物。”
  说完她就从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我别过头:“糖衣炮弹少来啊!”
  她粘上来:“陈老师,那你就看一眼呗,就一眼!”
  我拗不过转头,她把一件风衣塞到我手里。风衣我见过,是kistina的秋冬新款,漂亮得像女孩子永远的梦。我曾经好几次在商场里留恋地观望过,但我很没出息,都不敢上去摸一摸——我知道我买不起。
  现在这个梦就在我的手里握着。我翻翻价签,两千九百八十。
  三千减去两千九百八十,还剩二十块。
  这就是宁子为什么饿着肚子到我这来的原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再这么大手大脚花钱我K你啊!”我把风衣塞还给宁子。
  她却用一双大眼睛恳求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清澈透明,晃着一点泪光,倔强得让人心疼。
  “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她垂头丧气地补充一句。
  “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
  “哈哈,坏孩子。”我向她伸出手。“谁批准的?有证书吗?”
  她扑一声笑出来。“陈老师你和我爸爸妈妈不一样。”她说。“不过你还是要收下这件衣服,不然还是看不起我。”
  “太贵了。”我坚持,“你不能送我件便宜点的?”
  “钱算什么?”她大大咧咧。“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是你自己的钱吗?”
  “他们对不起我。”宁子说,“钱是他们应该给的。”
  “周宁子你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
  “你不会的。”她胸有成竹。“陈老师,我知道你是好人。”
  这是什么世道?连一个小孩都吃定我。冰箱里没多少东西了,我就着几个鸡蛋做了简单的晚饭,被宁子一扫而空,吃完之后还抹着嘴巴满足地叹气:“陈老师你的厨艺天下第一。”
  “少给我灌迷魂汤。”我说。“吃饱喝足该回家了啊。”
  她头一扭。“不回。”
  “为什么?”
  “他们拆散我和阿东。”
  原来早恋这一点,周国安还真没冤枉她。
  “阿东是你同学?”
  “不是。”她犹豫了下。“是网友。”
  “干吗的?”
  “不知道。”
  “姓什么?”
  “不知道。”
  我真有当场晕过去的冲动。
  “陈老师,他们那么独裁,我永远都不回家了。阿东今晚会来这里接我,我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宁子英勇地说。
  “他要是敢来这里我用苍蝇拍把他拍出去!”我终于火了。“你们小孩还有完没完?”
  “我都十五岁了,我有爱的权利!”宁子大声冲我喊。“你还把我当成孩子,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的眼泪迸出来。
  唉,这个让人又恨又爱又心疼的小破孩。“宁子你别闹了好吗?”我几乎在恳求她,“陈老师给你炖最好吃的莲子汤,你在这乖乖坐着,好不好?”
  等我炖好莲子汤出来,宁子就不见了。
  她不见了。
  她不见了!我像个疯子似的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神向门外冲去,楼道里黑漆漆,我一脚踩空之后就像只破椅子似的直摔了下去。
  我在医院呆了大半天,后来听说他们是在一座废弃的公园找到宁子。她缩在一座假山旁边等她的阿东到两点,看见大人来了拔腿就跑,被人抓住的时候手挣脚刨,像一头野蛮的小兽。
  那个阿东根本就没有去见宁子。不幸中的大幸。
  宁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几个人轮番看着她,怕她再次逃跑。
  我的脚踝只是轻伤,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没想到,周国安的车等在医院门口,要带我去看看宁子。
  “宁子以前做过傻事,”周国安说,“我总不放心她。”
  “什么时候?”我问。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我和她妈妈第一次讨论分居时。”
  “宁子是个傻小孩。”我说,“她对人很痴心,对爸爸妈妈其实也是这样。你们要给她足够信任。”
  周国安微笑看着我。“陈小姐,你总是给人太多信任。”
  哎,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发烫。
  幸亏他并无意讽刺我。他只是皱起眉头微微叹气,这个在商场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我才相信,他说自己为宁子“操碎了心”,并非虚言。
  “你的伤?”他说,“医院发票给我。”
  我笑。
  他也笑:“希望没再得罪你,但我是真心。”
  这回,我倒是真的没介意。
  “请去看看宁子。”他说。
  “我怕她不再愿意见我。”我担心地说。
  “不会。”周国安说。“宁子的心意我还明白。现在唯一可能让她听话的人就是你。”
  他把我带到宁子的房间就和看护一起退出去,留下我们单独相处。
  我刚一走动宁子就叫出来:“陈老师,你的脚怎么了?”
  “还有脸说!”我凶巴巴。“不都是你害的?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陈老师你原谅我。”她可怜巴巴地说,眼角又噙着泪。
  我的心早就软了,面上还是装作强硬:“被自己爱的人放鸽子,滋味是否好受?”
  “其实我不爱他。”宁子说。“他连高中都没毕业,我的偶像是尼古拉斯?凯奇,又酷智商又高的那种。”
  “不爱他干吗要跟他逃走?”我的声音又高起来。
  “他关心我。”宁子垂着头。“他在网上给我过生日,送我一千朵玫瑰。我以为他关心我。”
  宁子的话让我一阵心酸,我想起她孤单的十五岁生日。“难道爸爸妈妈不关心你?”
  “不。”她倔强地说,“他们关心的是钱。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忙着赚钱,成天开会出差,我吃方便面吃到要吐。有了钱之后他们就闹离婚,离不成也是因为钱。”
  “你要怎么样才相信爸爸妈妈很爱你?”我叹气。
  她想了想。
  “我不想转学。那个寄宿学校很恐怖,我有同学在里面呆了两个月就忍受不了逃出来,他们每天做功课到十二点,班干部都是老师的走狗,连午睡时听歌都要被举报,在那里我会死。”
  “留在原来的学校,大家都会议论你的事情,学校可能还会给你处分,这些你都受得了?”
  “放心吧陈老师。”宁子说,“我自己做的事情当然要承担责任,畏罪潜逃才是可耻的。”
  我被她逗得笑出来,答应找周国安帮她说情。
  “但我话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成功啊。你爸爸的脾气和你一样拧。”
  宁子开心地笑,这笑容才让她看上去真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你就大胆地去吧陈老师,有你出马一定成功的,我对你有信心。”
  我和周国安约在“旧”。
  他还有点事要晚来,我比他先到,小烨又换了一身新衣,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进展飞速啊。”
  “很遗憾不是你想的那么刺激。”我把宁子的事情告诉她。小烨说:“我不管,那边的情侣包厢留给你们,我给他打八折。”
  “不用了,留给你和Ben坐。”我压低声音说。
  小烨的声音压得比我还低,娇笑着说:“今晚他约我吃夜宵。”
  呵呵,这才叫进展飞速。我甚至有些酸溜溜地想,像小烨这样的美女,想要什么要不成?
  “想什么呢?”小烨拍拍我,“我有点事先去忙,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要。”
  “好。”我说。
  小烨走后我就对着一杯冰水发呆。夜晚的“旧”显得更安静了,灯光弱而细致,音乐是如水一样的,和窗外的月光一样轻轻地流泻。我走神走得老远,以至于周安平坐到我对面的时候我都没发现,直到他说话:“对不起,让你久等。”
  “哦。”我回过神来,“没关系。”
  “你很容易走神。”他说。
  “是吗?”
  “第一次,在我公司楼下,也是这样,你看着窗外发很久的呆,我那天很内疚,知道自己说错话。”
  “我只是小人物,不用抬举我。”我说。
  “喜欢这里?”他问。
  “穷人,来不起。”我说,“我只是有朋友在这里做事,所以才来。”
  “美丽的小烨经理?”他说。
  看来男人的审美都一样。
  “你找我来……”
  “是为了宁子的事。”
  “宁子不愿意转学。”
  “事到如今她知不知道不转学的后果?”
  “她知道。”我说,“我都和她说明白了。周先生,我觉得你应该给宁子一次机会,让她试着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这样她才有可能健全地长大,过度保护只会适得其反。”
  “是吗?”周国安不置可否。他点燃一支烟,我紧张地看着他。大概当他在公司作出什么决定的时候也是这样凝重的神色。
  “我答应你。”最后他说。
  “耶!”我叫,“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宁子。”
  “等等!”他说,“你的事情讲完了,我的事情还没说呢。”
  他的语气让我不容拒绝,我只好坐下说:“请周总吩咐。”
  “叫我周总,那就是你答应了?”他大大的狡猾。
  “答应什么?”我低头笑。
  “明天来上班。办公桌已替你准备好。你主要负责公关部目前的一些文字工作,对你而言很简单。”
  “是,周总。”难得的好机会,我没有理由再扭捏下去,不是吗?
  “那我们喝一杯?”周安平说:“然后我送你回家,你明早八点来报道,我介绍你认识部门的总管和同事。”
  看看,我还没上班呢,他老总的架势倒已经摆得到位了。我只好把手中的冰水一干而尽,然后站起身来。
  “小朵。”小烨走过来拉住我说,“怎么才来就要走?”
  “陈小姐是来给我指派任务的,任务完了自然要走。”周安平说。
  “你拿周总开涮?”小烨咂咂嘴说,“不得了不得了。”
  我把小烨拉到一边说:“我答应他明天去上班。”
  “真的?”小烨兴奋地说:“听说环亚的清洁工也能拿三万一年。哦,你发了财可别忘了我。”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哪有你那张叫Ben的长期饭票管用!”
  “有没有说月薪多少?”
  “别八婆啦!”我推她。
  周安平远远地站在一边,耐心地听完我们俩嘀嘀咕咕。
  回去的车上,他并不多话,这让我很安心,我一直都不太喜欢话多的男人。车子开到我家门口,他很礼貌地先下车,还替我拉开车门,叮嘱我明天早到,然后才跟我说再见离去。
  被人重视的感觉,总是快乐的。我倒希望这个姓周的家伙真的没有看走眼,那么,我没准还真是个人才,呵呵。
  就这样我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
  我决定抓住机会好好工作,更何况这份工作其实很适合我。我去的时候公司正好在面向广大员工征集我们企业之歌的歌词,说是要请很名的作曲家来作曲并拍成MTV在电视台播放。我们经理让我担任初选,我每天看那些歌词都看得笑出来,觉得挺好玩,一时兴起也随手写了一个送上去。谁知道半个月后结果下来,最终被选中的竟是我写的!经理这下脸上有光了,对我很满意,当着周国安的面夸我说:“我们这次总算找到得力的帮手。”
  周国安微笑着说:“那就好”,然后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他发现,他对谁都喜欢这样笑。虽然他并不是天天来公司,但在公司的时候,就和我们一起在食堂里吃饭,不管吃什么都把盘里的吃个精光,员工对他的印象都相当不错,说他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老总。
  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就这么几句随手写下的歌词让我在公司里站稳了脚根,我们经理为此特别请客,说是一为庆功,二为对我这个新人的加盟表示欢迎。那天公关部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还特别邀请了周国安。席间有人闹起酒来,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五粮液非要我喝。周国安当场替我挡下来说:“小陈不能喝酒,还是我替她喝了吧。”
  说完,一杯酒慷慨下肚,众人再没谁敢有二话。
  我刚入社会,对付这套比起小烨来差得远了。所以对周国安,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吃完了饭就是唱卡拉OK.我喜欢唱歌也算唱得不错,在众人的推搡下唱了一首孙燕姿的《爱情证书》。那歌很抒情,并不适合那天吵吵嚷嚷的气氛,只是我自己很喜欢,所以就唱了。我们部门的每个家伙都能闹能喝,吃饭的时候没喝够,还在吵着问小姐拿香槟。唱到中间的时候我发现好象只有周国安一人在认真的听,一边听一边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他的眼神是很温和的,还带着一些独特的寂寞。
  我慌乱地移开眼神,把一首歌唱得虎头蛇尾。
  可恨是有同事在旁边瞎起哄:“听说陈朵的男朋友在美国哦!两地恋都是很辛苦的,这首歌是不是心情写照啊?”
  我注意到周国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周国安曾经替我挡酒的缘故,同事们都开始对我愈加的友好,甚至有传闻说,我是周国安的远亲。我对此一笑了之,和周国安基本上也没什么接触。那天是意外,临下班了突然冒出一大堆事来,我只好饿着肚子埋头苦干。等到干完出来,天早在不知不觉中黑了,还落着不大不小的雨,秋天的雨已有些微凉,我只着一条薄裙,又没带雨披。打的吧,路那么远又有点心疼。只好无措地在公司的门口踟蹰起来。
  周国安就是那时从电梯里出来的,问我:“回不去了?”
  “是啊!”我说:“雨太大了,我等会儿!”
  “走,我开车送你吧。”
  我下意识地拒绝说:“不用了。”
  周国安说:“怕人家又说你是我远亲?”
  我笑,这个明查秋毫的老总。
  他一面说一面出来帮我开车门,细雨打在他很高级的西装上,他连拍都没有拍一下。
  可是周国安并没有直接把我送回家,而是带我去了一家很雅致的日本餐厅。他的理由很站得住脚,你为我加班,我请你吃饭。餐厅里若有若无地飘着松隆子的歌——爱在樱花雨纷飞,那是我很中意的一位日本歌手。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如果说周国安有什么大优点的话,那就是他懂得沉默,这是我所喜欢并欣赏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纵然他是你上司,你也不会有任何的压力。
  谁知道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却忽然对我说:“奇怪,你今天话很少,也没刻薄我。”
  我被他刻薄,很窘迫,只好老实地说:“我不敢。”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因为你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每月得向你领饭票。”
  “呵呵。”他笑,“工作还满意?”
  “这个问题是否应该我问?”我说,“周总您还对我还算满意?”
  “满意。”他略显得意地说,“我早说过我有慧眼。”
  我的自尊得到极大的满足。
  工作就是这样的,上了轨道便一日忙过一日。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一个这么有敬业精神的人,工作完不成就不肯吃不肯睡,当然也少了很多时间上网和宋天明聊天。奇怪的是,我不理宋天明,他也不理我,我们计算好每个月通电话的时间,再将其平均分配到固定日期的固定钟点,而谈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嗯嗯啊啊,乏善可陈。
  我从来不承认距离可以杀死真正的爱情。我总认为那些放弃的人是从一开始就不够坚定,而我和宋天明的爱情无比纯洁无比真挚,总有一天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就像歌里唱:“我们用多一点点的辛苦,来交换多一点点的幸福,就算幸福还有一段路……”
  我只是没想到这段路会如此漫长。而路的尽头是层层迷雾,我的未来,看不清楚。
  十月二十日是我的生日。
  清晨起来的时候有人敲门送来很漂亮的玫瑰,艳艳的粉红色,花香袭人。
  我以为宋天明发了横财会全球速递给我鲜花,可花拿起来,却是另一个我相当熟悉的签名:周国安。
  电话随即而来:“今天你生日,可以放一天假。”
  “是不是员工都有这个待遇?”
  那边想了一下说:“不,你例外。”
  “谢谢周总。”我说,“我可以猫在家给男朋友写情书。”
  那边又愣了一下,然后说:“随你安排。生日快乐。”
  电话挂了。
  我稍怔了怔神,打开邮箱,本来以为宋天明就算没时间给我写情书总也有张电子贺卡,谁知道未读邮件箱里空空如也。
  我开始有些气闷,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等他上线,算到他那边晚上七点多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我和他招呼,他居然对我说:“小朵,我只能和你说一小会。我同屋要去参加一个聚会,要我开车送她。”
  “你买车了?”我诧异问。
  他有些慌乱。“二手车,才买了不到一个礼拜。”
  说完他匆匆下线。从始至终,他居然没有提到一句我的生日,他已经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广结宾朋,陈朵不过是他不愿再唱的老歌谣,碍于情面不好丢弃的旧行李。
  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很小气很没道理,可我还是忍不住给他留言说:“宋天明,既然你这么不关心我,我们也没有自己再继续的必要了。分手吧。”
  写完这几句话我心里空荡荡。我知道,这不会是真正的分手,事情会以宋天明的着急上火道歉求饶和我的泪水告终。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方式才能感受他的关心,我们的爱情已经如此麻木,不得不靠刺痛对方来获取仍然相爱的证明。
  深深的疲倦忽然像黑暗里的涨潮,席卷了我的身心。
  我洗了个冷水脸,还是去上班。周国安在过道里见到我,吃惊地说:“不是放你假么?”
  “老了,不过生日了。”我耸耸肩,不愿多说。
  “在我面前说老了?”周国安说,“刺激我?”
  “对不起,周总。我不是故意的。”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那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下班后等我。”说完,他就转身进了他的总经理室。
  找不到也不想找拒绝的理由,下班后我和周国安一起到山顶的一家西餐厅。这里环境非常不错,而且人不多,穿白纱裙在女生在钢琴旁弹我喜欢的一支曲子《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侍应送上一个小蛋糕,是玫瑰形状的。钢琴手开始弹《生日快乐》。看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周国安端起酒杯对我说:“生日快乐!”
  我并没有举杯。
  “怎么了?”他问我。
  我傻傻地说:“我种地方我不习惯。”
  “呵呵。多来几次就习惯了。”他笑,然后说:“干!”
  这应该是我们第三次单独在一起吃饭,他很快微醉了,说:“第一次见你,你穿一条皱巴巴的裙子,头发蓬乱地给我开门,而且对我出言不逊,那时候我就想,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子。”
  “周总,”我吓了一大跳,“莫说醉话。”
  “醉了才敢说。”他说,“小朵,我深深被你吸引。你是我见过最善良单纯的女孩,你像个天使。”
  天使?
  应该是我的天!
  电话就在这时候很识时务地响了,是他的。他接了,却又很快把手机递给我说:“找你的。”
  我满腔狐疑地接过来,竟是小烨。在那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们在一起,宋天明找不到你,电话打到我手机,看样子急得够呛。”
  我拉开我的包,原来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你是不是和他撂了啥狠话他急得哭天抹泪?”小烨说,“看在校友的份上呢,我就告诉他你在外面和帅哥庆祝生日,晚点才能回去。”她说完开始得意地笑,趁我还没来得及骂她,挂掉了电话。
  这个天杀的小烨哦,她给我添的什么乱!
  我跟周国安说:“小烨说,要给我庆祝生日。”
  “好啊,吃完了我送你去。”他说。
  我莫名的心事重重,牛排端上来只吃了三口就再也塞不进去,从饭店出来下台阶时还差点摔了一跤,还好周国安及时地扶住了我。
  他的手捏住了我的手心,我的长发妥贴地掩饰了我的慌乱。
  我执意不让他送我,他只好看着我上了出租车,车子就要发动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我:“小小意思,生日快乐!”
  一枚很精美的水晶胸针,玫瑰的形状。
  我心慌意乱地把它塞进口袋。
  回到家我把手机充上电,宋天明的电话很快就打进来,他的声音火烧火燎:“有时差啊,小朵,我忘记了时差!在我这边,明天才是你的生日!”
  我一下呆住。原来是我错怪他。对不起。
  “小朵,”宋天明打断我道歉的话,“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日子有多难捱?只有想到你的时候我才有快乐。小朵,我们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吗?你怎么能扔下我?”
  我没想到宋天明会对我说这么肉麻的话,他其实从来是一个笨嘴拙舌不善表达的爱人,他从来相信行动胜过一切言语。大学和他恋爱的三年我几乎被宠坏,别说脏活累活,就连厚一点的课本都是他帮我拿到教室,然后冒着我们班女生的调侃红着脸离开。
  而现在,当距离让我们变得无能为力,宋天明终于勉为其难地学会甜言蜜语。虽然他运用得如此直白和笨拙,但对我而言,却胜过一万句精美的情话。
  因为我知道他是真心。
  “小朵,我爱你。”宋天明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我也爱你。”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一颤。原来一直全力保护的东西都还在。那么安全、那么笃定地被我暖在胸口,我的爱情,原来并没有离我而去。
  早晨的时候闹钟响起我发现自己没脱衣服没洗澡就瘫在床上睡了一夜。
  腰底下有个什么东西硬硬地咯得我发慌,摸出来一看才发现是周国安送我的玫瑰胸针,我就垫着它睡了一整夜,会不会因此得上腰间盘突出?
  到这时我才有时间和心情定下神来,翻来覆去地研究这枚胸针,那朵玫瑰做得很精致,旁边甚至有两个小小的字母:CD.我不知道CD还出品胸针呢,如果不是的话,那应该是我名字的英文缩写,这么说这胸针应该是订做的,何时做的?为何而做?
  我这么一寻思就耽误了半个小时,打了车慌里慌张地赶到单位,听到经理正在跟别人说周总出差了,在他回来前某事一定要完成……
  不知为什么,竟会觉得松了口大气。
  十一月的第一天。
  清晨的风吹到脸上,已经有些冰凉的疼。
  我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不见周国安。当我看到他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时候,竟有一种让我自己害怕的惊喜。我刚在办公桌上坐下经理就走过来对我说:“你去周总那里一下,有新任务派给你。”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埋头签文件,我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招手让我进去。对我说:“降温了,要多穿些。”
  “嗯。”我说。
  “坐啊。”他说。
  “不用了。”我说,“站着听吩咐习惯些。”
  “贫!让你坐你就坐。”
  我只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是这样的,马上就是新年,电视台希望我们赞助他们一场迎新春的动漫表演活动,我答应了。主要呢,也是想趁此机会演把企业的牌子再竖一竖。不过我不想让这些钱扔到水里,所以策划方面,我希望你多动动脑筋。”
  “我一个人?”我说。
  “每年这个时候公关部事情都特别多。我刚才跟你们经理商量过了,这件事主要由你来负责。”
  “我怕我不行。”我说。
  他板起脸:“这话我不爱听。”
  “行。”我只好说,“我尽力。”
  “明天电视台的编导会来和你一起商量,我三天内要看到详细的计划书。”他说。
  我深知机会也不是常常有的,于是加足三天班,拼命想点子也拼命和电视台的人磨嘴皮子。演出的每一个节目,舞台的每一个角落,coaplayer的每一件服装,甚至现场的每一张座椅,我都希望可以巧妙地打上“环亚”的印记,在不多出一分钱广告费的情况下尽量达到最完美的广告效果。电视台的编导可奈何地对我说:“我和环亚合作差不多有五年,小陈你是算得最精的一个。”
  我瞪着眼:“你们的活动我可是出了不少主意,照理说,那是我份外的事。”
  “承让。”他向我拱手。
  三天后我给周国安呈上我们的计划书,他相当相当的满意。吩咐我们经理给我足够的自主权去做这件事,经理呵呵笑着点头说:“看来我出国的事有希望了?”
  我们经理早就想出国了,因为和周国安私交甚好,周不肯放人,所以才一拖再拖。
  “指日可待。”周国安说,“她有足够的灵气,差的只是经验而已。”
  经理转头对我说:“小朵我一生的幸福可在你手上了。”
  被他俩当面夸我脸红到脖子根,赶紧躲到开水房里去倒水喝,谁知道他也端着杯子尾随着进来,问我:“这两天累够呛了吧?”
  “您一声令下,想破脑跑细腿都是应该的么。”我说。
  “好好干。”他说,“你经理刚才说的不是没有可能。环亚一向重用人才。”
  我干笑两声。一个刚出社会的青涩女子,何德何能?
  这样被重视,已经受之有愧。
  中午的时候趁着办公室没人,我怀着忐忑跟小烨煲电话粥,小烨说:“怕什么,这个社会就是靠本事吃饭。”
  “我怎么会觉得惊慌?”我说。
  “惊慌也是爱情里的美妙感觉啊。”小烨乱扯,“这样的男人是真正会宠女人的,小朵你真正好福气。”
  “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个男人如果不爱一个女人,是不会花这些功夫的。”小烨定论说,“毫无疑问,这家伙爱上你了。”
  “神经。”我说,“你过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更何况周这人也不错,虽然他和宁子妈妈分手是因为有美人插足,不过听说最近他们已经很少来往,看样子是和平分手了哦。”
  “在哪里听来这么多?”
  “Ben那里喽。”
  “呀,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火箭速度,昨晚我们一起过夜!”小烨说完,哈哈大笑。
  “无耻。”我说。
  “趁着年轻享受爱情吧,”小烨说,“你和宋天明两地恋迟早有玩完的一天,到时候周国安就是不错的选择哦。”
  “要找我就找Ben.”我学她的口气说,“他的眼睛真迷人,我一看见就晕——”
  “是真的嘛。”小烨在那边发嗲,“小朵小朵我真是爱死他啦。”
  我挂了她的电话,没空陪她花痴。
  她不甘心,又打来,说:“年底他带我去撒哈拉。我流浪的梦想终于实现啦!”
  “结婚旅行?”
  “那还用说!”
  原来真的是火箭速度。
  在小烨火箭恋爱的同时我以火箭的强度工作,“环亚之夜——动漫激情秀”晚会的录制开始进入倒计时,我写的剧本一次性通过,许多点子也都被采用,电视台的导演当着周国安的面挖角,要我去他们那里工作。
  周国安眼睛一瞪说:“再说这话广告费全取消。”
  我趁势说:“周总要留我得加薪。”
  我当时真的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给我加了薪。除此之外,我们公关部还拿到一笔额外的奖金,分到我头上数目也挺可观。大家都吵着要我请客,要我双休日请吃饭,再请打保龄球。
  我答应,并特别去邀请周国安。我深知,要是没有他的提携,我纵是再有本领,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出成绩。
  可是他拒绝我,淡淡地说:“你们好好玩,我这把老骨头双休日要休息。”
  我不敢强求,出了他的办公室,却有种让自己觉得羞辱的失落。
  于是我给宋天明打电话。自从工作以后我就不让宋天明给我打电话而是主动给他打过去,IP卡消耗惊人,所以虽然工资看涨,生活却仍然捉襟见肘。有时候说着说着电话会“嗒”地一声轻轻掐断,我盼着宋天明拨回给我,可他总是没有。
  我想我到底还是一个有些虚荣心的小女人,尤其是在爱人面前。再能干的女人也会偶尔做一下花老公的银子美梦,厉害的就像著名的章小蕙,将丈夫对自己的爱全化成华服消耗殆尽,像对信用额度无限透支,挥霍无度,只能破产告终。
  只是宋天明对我,渐渐连一个电话的额度都不再有。
  我打过去电话的时候宋天明正是早晨九点,我电话打过去就觉得他不对劲。盘问了半天,他犹豫着告诉我,寒假可能不打算回国。
  “为什么?”我差点跳起来。
  “我是想回去一趟要一千多美刀啊小朵,不如省下来派点其他用场。别的不说,留着我们可以打多少电话?而且我这不是正跟你商量嘛……”
  他结结巴巴地还没有商量出什么来,我听见他身边一个女声,说的是英文,透过无限长的光纤我也能听出她声音里阳光明媚,现在的越洋电话通信质量实在好得惊人。
  我问宋天明:“她和你说什么呢?”
  “她说……她问我今天下午有什么课。”
  “宋天明你最好去死!”我终于忍不住新仇旧恨一起爆发,“你可以侮辱我的道德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你以为我的英文那么差,连游泳两个字都听不懂?”
  “小朵你听我解释!”他着急。“我和Selina只是普通朋友……”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我更加确信他有问题。
  “你寒假不用回来了!”于是我摔电话,“宋天明,你永远也不用回来,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
  关机,再拔掉电话线。
  我一向离奇的和超常的想像力提醒我此刻宋天明正和一个身材劲爆的香港女孩蓝天碧水地嬉戏,那女孩有麦芽色的健康肌肤和加州阳光一样暖洋洋的笑容,我想他们很快乐。
  这是宋天明第一次带给我受伤的感觉,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么的疼痛。
  我换上我心爱的淑女屋的长裙,扎好我的麻花小辫。准备到小烨那里去放松放松,我的裙子是我二十岁生日时打工三个月给自己挣下的礼物,宋天明曾在那蓝色的裙摆下彻底的臣服,无数次他的眼睛暖暖地看着我,手温热地绕过来,然后喃喃地说:"小朵呵小朵,你迷得我晕头转向啊。"
  他的迷恋,原来真像一阵风,季节一变,就吹过了。
  我给自己抹上暗红色的口红,唇变得厚嘟嘟的。眉则描得更细一些,有一点点腮红也不错,再扑上一点亮亮的粉,带着一个鲜活起来的自己,我走进了“旧”。
  我有些招摇地进去,门推得哗啦一声响。里面灯光灰暗,人影摇动。小烨很快发现了我,迎上来说:“哇,今天应该在门口为你立个牌子!”
  “什么牌子?”我疑惑。
  “内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内呵。”她笑得什么似的,问我:“这么漂亮穿给谁看呢?”
  “自己看。”我在吧台旁坐下说:“我要喝酒。”
  “因为宋天明?”小烨说,“你有点出息行不?”
  “少废话!拿酒来。”
  小烨叹气。给我要了啤酒,加冰的那种。看冰块在金黄色的液体里浮游,亮晶晶的,多像我少女时代的眼睛。我把最初的等待给了宋天明,青春渐老成褪色的圣诞卡片。我灰心地想,就算将来还能爱上别人,这样等待的心情也永远不会重来,对爱情无条件不计后果的信任和付出,在人的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
  我仰起头来,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口酒,有些咸咸的,像眼泪。于是又喝一口,小烨想来拉我,我把她一推说:“是朋友你就别来烦我!”
  “罢了罢了,今天就让你疯会儿。”小烨说:“乐队的主唱棒极了,我去让她给你唱首歌治治你的伤。”
  小烨真能,不知道从哪里请来这样的乐队,那女孩短发,一脸冷漠的表情,声音却犹如天簌,她开始唱一首叫《Hey Jude》的英文歌,那是小烨和我在大学时代最喜欢的一首英文歌,我记得孙燕姿在她的自选集里也唱过。在我们招招摇摇的学生时光,我和小烨曾经一人耳朵里塞一个dishman的耳塞,手挽着手唱着这着歌肆无忌禅地穿过师大开满鲜花的校园和洒满银色月光的小路,特别是到了最后副歌NANANA的部分,我们更是旁若无人,步伐犹如舞蹈般轻盈和夸张。
  回想那时,爱情真是一件美丽的花衣裳。随我们的心情,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挂起来晒太阳。
  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oh
  ……
  多么好听的歌,我忍不住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小烨走过来问我:“想起了什么?”
  “从前的傻样。”我说。
  “爱情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小朵你要看开些。”
  “是。”我说。
  “一个宋天明离开了,还有无数个宋天明冲过来献媚。”
  “少他妈给我提宋天明!”
  “好好好,不提不提,你以前在校乐队不是还做过主唱么,怎么样,要不要上去唱一首?”小烨提议。
  “不怕吓走你的客人?”
  “挑首歌唱唱,我对你有信心。”她怂恿我。
  于是我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我的嗓子让我自己听起来也有些陌生,还有一些久违的伤感,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唱完了一首老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做《告别》:
  我醉了 我的爱人
  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
  多想啊 就这样沉沉的睡去
  泪流到梦里 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你的归你 我的归我
  请听我说请靠着我
  请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 一笑就要走了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嗯 (啦)
  (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原来归的原来 往后的归往后
  唱到一半,小烨让人到台上来送花给我,一大束新鲜美丽的玫瑰。我把脸埋到玫瑰里。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
  走过苍翠和黯淡并存的青春,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我们终于挥手告别。
  一曲歌罢,有很多的人为我鼓掌。
  我捧着花下台来,Ben对小烨说:“你应该请小朵到我们这里驻唱。”
  “那要问送花的人同意不同意。”小烨一面说一面朝我眨眨眼,指指角落里的一个座位对我说:“绕过去看看,那里有人在等你。”
  我去了。
  是周国安,阴魂不散的周国安。
  “坐啊。”他对我说。
  我在他身边坐下。第一次离他那么的近,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不老,长得还挺好看,像电影里的那种男主角。我有些恍恍忽忽,他拿着酒杯,有修长的手指,暖味的笑容。比宋天明好看多了,我把花放到桌上,不由自主地冲着他笑了。
  “歌唱得真好。”他夸我。
  “谢谢!来,让我们一醉方休?”我端起他的酒杯。
  “不会喝就不要硬撑。”他说,“我建议你来杯西瓜汁。”
  “那我自己喝去!”我站起身来。
  “等等!”他迅速地握住我的手说:“要是你真想喝,我陪你。”
  除了宋天明,我第一次和别的男子有这么近的距离,他的手捏着我的手腕,力道正好,呼吸就在我的耳边,心里恨恨地想着宋天明的薄情,我坐下来,轻轻地歪到他怀里,不顾危险地说:“好。”
  “周末怎么不跟男朋友出去玩?”他问我。
  “他在陪别的女人游泳呢。”
  “呵呵,你不也在陪别的男人喝酒。你们扯平。”他要了XO,给我倒了一小杯。
  “可是他们也许在拥抱。”
  “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抱抱你,这样你们依旧扯平。”他说。
  我端起酒来一边喝一边在心里鄙夷地想男人真是无耻啊,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他看着我我也不顾危险地看着他,期待品尝放纵的滋味,管它甜蜜心酸还是自责!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于是我强做无所谓地说:"周总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是。”他说。说完,他轻轻地将我揽了过去,他的拥抱和宋天明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天明喜欢紧紧而疯狂的拥抱我,而他却是那么的温柔和细腻,让我不屑却又无法抗拒。我就在这种游戏的快乐和痛苦里挣扎,像一尾无水的鱼。心没根没基地痛着。
  “怕吗?”他问我。
  “怕什么?”
  “被我碰碎啊。”
  “碰吧,”我说,“碎过无数次,无所谓了。”
  “吹牛,”他说:“我赌你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男朋友伤了心,对不对?”
  我被他说中,趴到他的肩上哭起来。他拍着我的背说:“哭吧哭吧。想哭就哭个够!”
  台上的女歌手换了首幽怨的歌:“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时候你说过我完美……"我听得笑出来,对周国安说:"女人最丑陋的时候,就是像个怨妇。”
  他呵呵笑着说:“不管你什么样,都很可爱。"
  “周国安你到底多大了?”
  “中年已婚男子勾引未成年少女,糟糕啦——”我拖长了声音。
  他刮我的鼻子一下,只说了两个字:“调皮。”
  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到疼爱,沉溺于他的怀抱不想自拔。直到他对我说:“明天醒来,你会发现一切和从前一样,和男朋友吵架的事烟消云散,你们还是相亲相爱的过日子。”
  “周国安。”我说,“你真是老奸巨滑呀。”
  “对付你用不着老奸巨滑。”他胸有成竹地说。
  我哈哈地笑了,然后用力拧拧自己的胳膊,疑心这是一场梦,我捏得太用劲了,以至于疼得自己尖声地叫起来。他又笑,手伸过来说:“你看上去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朵追出来,看见我上了他的车。
  我们一路没说话,各自谨慎地守着自己的心事,直到车子在我家附近停了下来。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他说:“慢走?”
  “好。”我说。但是我没有动。
  “好啦,”他下车来替我拉开车门说:“今天是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
  “哦,不行。”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我们和电视台的活动没完,我要去加班。”
  “不用去了,我放你一天假。”他说。
  哦,我忘了他是我的老板。
  我下了车,拎着我的包,把头低下来,看着我的脚尖。不说话。
  他拍拍我的肩,上了车,走掉了。
  我遵照周国安的指示,乖乖在家休息。折腾了一晚上,很快就睡着。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很长,我坐在周国安的车上,那车越过高山和田野,带着我们一直一直开到海洋的深处,海水幽蓝幽蓝地温暖地淹没了我们的车子,包围了我的全身,他握着我的手,我像是轻轻地飞了起来,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恐惧……
  然后我醒了,我很快发现自己在生病,浑身无力,额头滚烫。情急之下我拨通了小烨的电话,她和Ben火速赶来把我送进了医院。
  真是病来如山倒,越老越不中用。碰巧来挂水的护士是个新手,针管老半天戳不进去还怨我的血管太细,疼得我差点没坐起来抽她。好不容易才弄停当,小烨吩咐Ben:“我在这里看着她,你去买点吃的用的。顺便把住院手续办了。”
  Ben二话没说,得令而去。
  我觉得滑稽,有气无力地问小烨:“什么时候你变成他领导了?”
  “当他爱上我的时候啊。”小烨得意地笑。附到我耳边问道:“喂,你这没出息的,不会是被他吓病的吧?”
  “谁?”
  “别装迷糊!”小烨说,“昨晚那个。”
  “说什么呢?”我说,“人家可是正人君子来着。”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会那么放心地把你交给他么?”小烨神秘地说,“Ben说了,周国安是绝对的正人君子,不过也是绝对的爱情高手哦。你要小心啦。”
  这个话题我实在是不喜欢,于是我把眼睛闭起来。
  小烨挑衅不成,用手机碰碰我的脸:“打给谁?你自己说。”
  “谁也不打。”我说,“我就要你陪我。”
  “宝贝,我晚上得上班。”
  “那我一个人。”
  “都病成这样了还赌气!”小烨说,“我是说你不用打电话到公司请个假么?”
  “今天是周末。”我提醒她。
  她一拍床边说:“瞧我,干这行都没什么周末不周末的概念了。”小烨说完跑到外面去打电话,没过一会儿和Ben一起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我一看,那个叫Ben的还挺细心的,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只可惜我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他一走我就对小烨说:“你好像没看走眼哦。”
  “开玩笑!”小烨说,“我千年等一回就为了等他。”小烨的幸福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复杂的女孩,她对幸福的理解夸张而直接,可她就是这样,看准目标,百折不回。
  大大咧咧的小烨,没心没肺的小烨。我忽然无比羡慕她。
  小烨走了以后我重新陷入昏睡,醒来的时候有种强烈的恍惚感觉。手机响,我接起来,原本以为会是叶小烨咋咋呼呼的问候,听到的却是宁子的哭腔。
  “陈老师我现在在你家门外面……”她问,“你在哪里?”
  宁子半小时以后来了,上来就往我针眼累累的胳膊上扑,疼得我龇牙咧嘴。
  “陈老师我该怎么办?”她哭,“我妈妈在和别人约会!”
  哦天啦这个小孩。“爸爸有新的女朋友你不是接受得很好?”
  “那不一样。”她哽咽,“爸爸不会和新女朋友结婚,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了。但是妈妈会嫁给这个男的,陈老师,你不知道,只要妈妈肯离婚他们一定就会离的,我爸爸妈妈就永远都不可能和好了!”
  “你怎么知道?”老天原谅我卑劣的好奇心。
  “他们爱得一塌糊涂,”宁子的眼泪又掉下来,“况且我听见他们说什么撒哈拉的结婚旅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早熟的小孩,平日里对自己的父母冷嘲热讽,不过是下意识地遮掩失去他们的巨大恐惧。我心疼地搂过她。我想起宁子妈妈波斯猫般的笑容,这个美丽的女人,孩子永远不能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她若不能享受爱情,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再结婚我宁愿死。”宁子在我怀里哼哼,“到时候陈老师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孩子家怎么说话的?”我生气,推开她。“我怎么支持你?给你助威,推你跳楼,还是干脆拿把刀帮你抹脖子?”
  宁子擦干眼泪不知所措地看我。
  我叹口气,说正经的:“宁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也要追求幸福的,你慢慢就会明白。”
  宁子却跳起来:“我不明白!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最大的幸福就是让我幸福!”
  如果不是护士过来给我换药水,顺带把她轰走,我可能整个晚上都不得安宁。
  我困倦地闭上眼。但是,慢着,撒哈拉的结婚旅行?
  我捕风捉影地想起Ben.
  打电话给小烨,她兴奋地告诉我她的行程安排,说是正在网上查那边天气怎么样,又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整个一没出过门的乡巴佬模样。
  我跟她乱扯了一气,祝她一路顺风,终究没忍心嚼这一次舌根。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自顾不暇,主要原因就是,我的病好得太快,第三天就重新生龙活虎,只能回去环亚上班。
  上班就必然看见周国安。
  不管我怎么躲他,第二天我们还是在电梯里狭路相逢。更可恨的是电梯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国安胳膊抱在胸前,饶有深意地打量我。
  我慌得四肢麻木,口舌干燥,刚刚开口说了声:“周总……”电梯却已经打开,周国安微笑着给我让门,表现得绅士无比。
  他果然是如此正人君子又如此老奸巨滑,看上去胸怀坦荡又好像每个举动都蕴含深意,他从容不迫的样子,越发显得我好像心里有鬼。
  我唯有寄情工作,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短短几个月,自由散漫的陈朵居然就成功蜕变成一个工作狂人,工作起来可以不吃不睡,加班加得滋味无穷。我苦笑,时间改变一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简单迅速,你以为自己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却可以在一分钟内,彻底沦陷。
  那些天我都没再给宋天明打电话,他打了好些次,我都掐断不接。渐渐他也就不再坚持打来,时间就像橡皮擦,慢慢将我们脑海里的对方抹去。
  现实的世界中总是充满诱惑,我心里明白,是我对不起宋天明。
  寒假不回家,和女生游泳,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软弱。这段看不见摸不着的恋情带给我太多辛苦和压力,是我找到了最顺手的理由,好名正言顺地将它放弃。
  圣诞节的前两天,我正在办公室忙得焦头烂额,周国安来了,对我说:“圣诞节的晚会我不能去参加啦,安排罗副总去讲话,我跟他说过了。”
  “哦。”我说。
  “对不起。”他说。
  我笑,哪有老总跟员工说对不起的。这个人,我好似永远也弄不明白。只是他最近不再像我刚进公司时一样开朗,经常紧颦着眉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我视线,慌乱地咬住嘴唇。
  我不敢承认我其实心疼他。真的不敢。
  “环亚之夜——动漫激情秀”如期举行。电视台组织了几百号动漫迷们穿着各式的服装来参加了我们的活动。
  快开场的时候却出了意外,我们的压轴戏里,女主角跟男主角不知为什么事情吵起来,然后就开始耍大牌,死活也不肯再演。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也没用,眼看着演出就要开始,电视台的导演急得直跺脚,没办法了,求她姑奶奶不如求自己,我只好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说:“我上!”
  还好台词是我写的,服装是现成的,我也看过他们的彩排,应该问题不大。在后台匆匆练了一下就赶鸭子上架了。我的演出还算不赖,记不起台词的地方我就瞎编,台上台下笑成一团,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场景,按剧本来,应该是男主角对着女主角说:“你愿意嫁给我吗?”然后我说我愿意,然后我们拥抱加Kiss.
  男主角问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二字还没有出来呢。忽然有人戴着面具冲到台上来,抢过我手里的话筒,面对着我单膝下跪,喊出一句让全场皆惊的话来:“小朵,嫁给我吧!”
  紧接着,他丢掉话筒,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当着众人的面递到了我面前。再次深情款款地对我说:“小朵,嫁给我吧。”
  我的妈呀,是宋天明。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台下观众齐声替他高喊:“答应!答应!答应!”
  我简直窘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答应,答应,答应!”全场还在高喊。电视台的摄像机就这样直直的对着我们,我只好一只手接过盒子,宋天明起身抱住了我。男主角好可怜地站在一边做了陪衬。
  晚会就这样落幕了。
  宋天明的求婚无疑成了整场晚会的最高潮。化妆间里,电视台的导演兴奋对我说:“绝对不剪,等新年的时候正式播出,你就等着看吧,肯定轰动!”
  宋天明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我。
  我忽然非常地生气,没有理由地,就是觉得很生气。我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把换下的演出服狠狠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宋天明追过来。他拉我的手,被我甩掉。再拉,我再甩。
  他放弃,站在隔我一段手臂的距离,凄然说:“小朵,你真的不爱我了?”
  “你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吗?”我冷冷回答。
  “谁说我不回来?”宋天明忽然上前一步拥我入怀,我使劲挣扎,他却霸道地将我越搂越紧。
  “小朵,”他在我耳边说,“我怎么会舍得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好姑娘,这段时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
  说完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一滴温热的东西打湿我的皮肤。
  他哭了。宋天明哭了。
  宋天明的眼泪实实在在地唤起了所有美好的过去,过去和现在乱纷纷地交战,我的心像被融化被揉碎,终于疼得不可开交。
  我反手抱住了宋天明,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号啕大哭。
  那夜我和宋天明呆在一起,我们已经有很久不在一起了,好像都有些不习惯彼此了。他搂着我说:“小朵,怎么感觉你和过去不太一样。”
  “什么?”我装傻。
  他叹息。
  我推开他。
  他在我后面轻声问:“你是不是爱上别的人?”
  我拒绝回答这个愚蠢的其实本来是我应该要问的问题。
  没想到他却继续说:“我要请求你原谅,我和别的女人,有过一阵子。我不想瞒你,我觉得我一定要告诉你,那时候刚到国外,我真的很寂寞……”
  “没关系。”我转身微笑着面对他,“这些我都知道。”
  “那就好。”他说,“过了这么久,始终觉得,还是你最好。”
  我拥抱他。他又叹息,那叹息让我心碎。
  我很想原谅他,很想为他那句“还是你最好”而欣慰,但我发现,我做不到。
  也许我必须学会接受残缺,在这个世界上,完美无瑕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以前的信心,都是错。
  第二天还是去上班,正好遇到办公室要整理,经理指挥着我们做勤杂工,一大堆暂时用不着的东西要搬到楼上的储存室。我终于看到他,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刚从电梯里出来,对着手里抱了一大堆资料的我说道:“来,我替你拿点。”
  好象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我很快收起笑容,把手里的东西费力地往后一抱说:“不用麻烦周总了,我行的。”说完,我就转身上了一旁的楼梯。
  我忽然有点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只好全心全意趴在电脑前写新的策划,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晚,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我还以为是宋天明催我下班,没想到接起来竟是周国安,问我:“晚上有空么?”
  我说:“没空,和男朋友约了吃火锅。”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推掉,我有公事吩咐你。”
  “对不起。”我说,“今天已经下班了,你以后有事请早点通知我。”
  “呵呵,胆子不小。”他说。
  我循声望去,发现他已经拿着手机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
  我一语不发地挂了电话,关掉电脑,收拾好我的包准备往外走。可是他就站在门口,
  挡住了我的去路。
  “周总。”我说,“我约了男朋友,要迟到了。”
  “昨天当众求婚的那个?”他笑。
  敢情全世界都知道。
  我本能地反击说:“周总不是也有女朋友要陪?”
  “你吃醋了?”他弯下腰来胸有成竹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恨死他那样的眼神,于是推开他往外跑,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说过你可以走么?”
  我咬着下唇,拼命忍住就要决堤而下的泪水。
  他却放开了我,说:“好啦好啦,今晚再带你去山顶的那家西餐厅,等我去开车,我在车里等你?”
  我没做声。
  他轻笑一声,转身先行一步走掉了。
  我站在楼道里跟自己挣扎了二分钟,然后,我从大楼的后门离开。
  天真冷,我浑身打着哆嗦进了火锅店,宋天明已经坐在店里等我,看我过去,他居然显得有些紧张。
  “小朵,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小朵,”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次回来,我只能呆几天。”
  “没事,回来就好。”我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大度地说,“反正再等一年半你就彻底回来了么,我可以等的。”
  “小朵,”他看着我,“你不明白。”
  “什么?”
  宋天明看着桌布。“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什么?
  宋天明说:“小朵,你也知道我是学基础学科的,在国内的研究环境和就业机会都不如外面,所以,我想……”
  “你说过你要回来的!”我打断他。
  “是的我说过。”宋天明看着我。“可是……”
  “宋天明你这个大骗子!”我失控地喊,“你这次回国都是设计好的对不对?你就是想骗我和你一起出去对不对?”
  “陈朵你这是什么话!”宋天明也急了。“什么叫骗你?我们不是都说好的吗?”
  我忽然冷静下来:“如果我不出去呢?”
  他疑惑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继续说:“如果我不出去,你是否已经找好后路?”
  他料不到我这句话,看着我,呆了一秒。
  这一秒已经足够。我什么都明白了,终于。
  “小朵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宋天明无奈地逼出一句,“你不能让我什么都得不到。”
  “宋天明,我们说好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发疯似地大叫,拿起包冲出店门,冲进满天的大雪里。
  宋天明追出来,一把抓住我:“小朵你冷静一点!”
  “你放手!”我用力甩开他。
  宋天明真的放了,这一次。
  雪下得很大,打在他的衣服眉毛眼睛鼻子上,我们隔着半米的距离,我清楚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我听见他用非常难过的语气说:“小朵,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对啊,我已经变了。但是变的岂止我一个。改变我们的是一整个世界,曾经的守候和诺言都可以不算数,这样可以讨价还价的爱情,我还要来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你真的是爱上了别人吗?你是不敢承认吗?”我听见宋天明故作镇定地问。
  “就算是吧。”我答,同时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
  我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跳上去,这样的场面,让我接近崩溃。后望镜里宋天明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狠狠心,让司机把车开到山顶的西餐厅。
  司机说:“现在上去还行,可是这雪要是再这么下下去,你怕是下了来了呀。”
  “给你双倍的钱。”我说。
  “呵呵。”司机笑,“一定是赶着去约会吧,这天去那里也挺浪漫的。”
  车子一直把我送到餐厅的门口,我下了车,我却没有勇气进去了,直觉告诉我周国安一定在这里,可是我不敢保证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我在餐厅外徘徊了五分钟,门童起码给我开三次门,不停地对我说:“小姐外面很冷,等人进来等吧。”
  “不用了。”我说。
  宋天明打来电话,我硬起心肠,按掉。
  他发来短信说:“小朵,我们的那些过去,你真的全都不要了吗?”
  我悲从中来,怎么也忍不住汹涌而下的泪水。终于哭着拨通了周国安的电话,他很快接了,问我在哪里。
  “山顶。”我抽泣着说,“我来了山顶。”
  “你在餐厅等我。”周国安说,“我马上赶到。”
  原来他不在这里。
  我进了餐厅。侍应把我领到窗边的位置,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我从窗外望去,整个城市都已经被雪淹没了。灯光穿透雪花,如烟花静静而绝美地绽放。
  有人在唱:你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时间,一滴一滴变成热泪?
  这鬼天气,餐厅里人少得可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忽然想起来,这么大的雪天,他该怎么开车上来?我慌里慌张地打他的电话,可是他却一直不接。打了十次也没人接的时候我奔出了餐厅。漫天的雪,一辆出租车也没了,我只好沿着山路一直一直地往下走,我的脑子里出现无数的坏念头,吓得腿软,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走了许久前面也没看到一辆车,身后却有车追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嫌我挡了路,不停地按着喇叭。我停下脚步往回看,却惊异地发现是他的车。车停了,他下来,把我一把拖进了车里,一面拖一面说:“我一去他们就说你走了。你这任性的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看见你。”我说。
  “你走的时候我刚到,在车库停车。”
  “你不接手机。”我说。
  “走得急,忘了带。”
  “我怕你出事。”我说。
  “不是没事吗?”他搂住我,俯下身来,吻住了我冰凉而颤抖的唇。
  上帝啊,就让我去死吧就让我去死吧。
  就这样哭着笑着死掉吧。
  宋天明离开的那天,我没有去机场。他给我发短信,说小朵,我知道,你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们之间的改变,但我会给你时间考虑,我珍惜我们那些过往,希望你也一样。
  然后他不再给我打电话,改成写信。信写得很密,我每次打开邮箱,总能看到新的未读邮件。信有些写得长,有些很短,有时候只有寥寥数字:小朵,我想念你。
  那些信我每看一封都要哭上很久,到最后,我换了一个邮箱。
  就让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吧,年轻岁月里的真挚誓言,只能在空虚的网络深处沉默。静静地死着。
  就算是我变了心。
  但是对周国安,我实在无力抗拒。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但一旦爱上了,我就没有办法回头。
  小烨和Ben决定五一结婚,我陪小烨去看他们的新房,是别墅,有待装修。小烨去撒哈拉的行李已经全部备好,夸张得像要搬一次家似的,我忍不住骂她:“这就是你的流浪理想?”
  她恬不知耻:“女人有了家都是会堕落的,什么理想,都是放屁。”她扬声大笑后,继续大放厥词,“现在,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生三个孩子,将来看他们绕着这个院子跑。”
  我说生那么多你会变成黄脸婆,当心Ben不要你。
  “他敢!”小烨自信满满地说,“像我这样貌美如花能文能武的媳妇儿他上哪找去,再说了,我还有好多嫁妆呐。”
  可爱的小烨,她看事情的方式永远是那么简单实用,所以她幸福。我想起曾经对Ben的疑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小烨问我:“你和周国安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说。“他最近挺忙的,我们见面机会不多。”
  “那倒也是。”小烨出人意料地通情达理。“听说他公司最近有些问题……”
  公司有问题?我一无所知。周国安从来都不和我提他工作的事。
  不过小烨这么一说我倒也有感觉,最近周国安去公司明显比以前频繁,有时候在办公室里一呆就是很久,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对下属也时有苛责,不像过去的他。
  我担心起来。
  “咦你想那么多干吗?”小烨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力给我一拳,“趁早叫他正式离婚娶了你是正经!”
  我窘得面颊发红,扑上去和她对打,我们嬉笑着闹成一团,享受着越来越稀少的无忧无虑的光阴。
  我当然不会逼周国安娶我。
  我们只是在人很少的地方约会,有时对坐着喝一杯咖啡一点红酒,他是个懂得享受宁静的人。不会给我任何的压力,也给我足够的自由。
  不过他请了专业的设计师来替我做衣服。我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被别人上下左右地量来量去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设计师对我说:“陈小姐,你很幸运,会有无数的女人羡慕你。”
  五天后衣服送到我家,一共七套。那个设计师真有两下子,我一一拆开来,每一件都带有一种不张扬却逼人的美。
  我呆看着,穿惯牛仔裤的我连试穿都不舍得。
  他的电话来了,问我:“喜欢不喜欢。”
  “太奢侈。”我说,“陈朵掉进童话里,正在漫游仙境。”
  “你的玫瑰胸针可以配上用场了。”他提醒我。
  我无语。
  他又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许我该辞职。”我很老实地说。
  “可以。”他说,“我正想跟你安排新工作。”
  “什么工作?”
  “做周国安的夫人。”
  “这算是求婚么?”我笑。
  “对。”他说。
  我嘿嘿笑:“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他一下子沉默。
  “小朵,”最后他说,“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你……有把握?”我没信心地问。想起宁子妈妈的神采,我就真心觉得,男人要放弃她,真是很困难的事。
  “放心。”他说。“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无非是因为一些股份。为了你,我会满足她。”
  我心下稍安。
  但我不习惯他越来越频繁地邀我去他家,美其名曰“让宁子适应有我的生活”。
  “你不是也很喜欢宁子吗?”他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会很开心的。”
  可我不开心。
  上次出走未遂之后的宁子好像变成一个乖乖女,每次去见她都趴在桌前老老实实做功课,周国安说她的成绩在班上已经达到中游,说的时候眉花眼笑,好像宁子是一个少女天才——男人爱起孩子的时候,真是没救的。
  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宁子对我不同往日。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周国安被一个生意上的急电叫走,他走以后宁子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看到我浑身不自在。
  “陈老师,”她说,“我还真没想到。”
  原来隐瞒是没有用的。聪明的宁子,她全部都知道。
  宁子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你以为他很有钱?我告诉你噢,刚开始投资公司的钱大部分是我妈妈出的,离婚之后,他就会从本市的富豪榜上消失哦。”
  我说不出话。
  她看着我:“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他?”
  “我不会离开。”我说,“宁子你迟早必须明白,大人的世界不可能永远顺着你的心意来,人人都有幸福的权利,你就算不理解,也只能接受。”
  “是吗?”宁子说。那一刻她的神态不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我至少有权利,请你现在从我家出去。”
  我不和她争,顺从地出门,在楼下拦了出租车。早春的夜晚仍然凉得透骨,我大力摇下车窗,心里却还是像压了一块大石,透不过气。
  果然车子才开到一半周国安的电话就追来:“小朵你到底对宁子说了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听出他声音里的焦急,我有点语无伦次。
  “你回来一趟!”他命令我,口气专横,“宁子出事了!”
  我赶到的时候,宁子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大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整个人像颗星星一样摇摇欲坠。
  “小朵你来了!”周国安握住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无助。
  我拉着他往楼顶冲,才冲到一半,宁子已经爬上栏杆,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好像马上就会折断。
  “你们不要过来!”她大声喊,声嘶力竭,“再过来我就松手!”
  “宁子!”我才叫了一声,她就真的松开一只手,小小的身体好象要飞起来。
  我吓得再不敢言语。
  “宁子,”周国安慌不择言,“你有什么要求,跟爸爸说,爸爸什么都听你的,你快下来,快点!”
  “什么都答应?”宁子问。
  “什么都答应。”周国安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可是当他的回答出口,我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那你永远不要跟妈妈离婚!”宁子喊。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发亮,闪着不可理喻的爱和恨,我看着她,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我不是她的对手,我心灰意冷。
  周国安松开我的手。我祈求地看着他,他的眼里写满无奈,可是他大声向黑漆漆的天空里喊:“好,爸爸答应你!”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周家,只记得最后的情景是宁子从楼顶上下来,身上披着周国安的大衣。
  他们父女俩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没有对我说一句。我在黑洞洞的楼梯拐角上呆呆地等着,等把宁子安顿好,周国安会否折回身来安慰我,或者至少,提出送我回家?
  他没有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终于绝望地承认,在这父女俩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一个局外人。
  我自己打了辆出租回家,在车上浑身发抖。
  司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打开广播,交通台叽叽喳喳的主持人在用忽高忽低的调调播新闻:“市区接连发生大小五起车祸,最严重的一起是一女士凌晨五点酒后驾车,由于车速过快,在下二环立交桥时,撞上超车道隔离护栏……”
  “不要命哦。”司机摇着头换了台,这回换成了文艺台,一个男声正在声嘶力竭地唱:“我怎么样才能登上你的爱情诺曼底……”
  司机很激动地说:“这歌好听!”
  一夜之间,我的爱情诺曼底已彻底沦陷。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一个我觉得有些陌生的男声,问我是不是陈朵。
  我定定神说:“是。”
  “我是Ben,能来一下医院吗?小烨现在需要你。”
  “小烨?”我说,“怎么了?”
  “来了再说吧,拜托快点。”Ben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的心一阵乱跳,看了来电显示再打过去,他却怎么也不肯接。二十分钟后,我从出租车上冲下来,一直冲到急诊室的门口。我很快看到Ben,他看上去很憔悴也很慌乱,平日里的绅士风度全然不见,我把他一抓说:“你快告诉我,小烨她到底怎么了?”
  “她开车,出了车祸……”
  交通台的新闻在我脑子里如电般闪过,我尖叫:“小烨她跟本就不会开车!”
  “我教过她几次。”Ben说:“我没想到她会拿了我的钥匙把车开走。车子在下二环立交桥的时候,撞上了超车道的隔离护栏,在绿化带上腾出去十几米!”
  “她人怎么样了?”我声音抖抖地问。
  “不知道,”Ben指着急诊室里面,声音一样抖抖地说:“不知道。”
  我虚虚晃晃地差点站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为什么开走你的车?”
  Ben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颓然地靠在医院外面的白墙上。
  哦,我的上帝。
  我相亲相爱的小烨,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任你心急如焚急诊室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逼Ben:“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她撞见我和别的女人约会。”Ben说。
  老天。
  “没办法的。”Ben说出一句让我绝望的话,“如果你遇到你喜欢的人,是没有办法逃得掉的。我本来一直想躲的,我本来也不想伤害小烨,我也准备结婚了,我们下个礼拜就要去沙漠旅行,可是差了这么一点,还是没有走成……”
  我如跌进冰窖。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还没有像她一样修炼成精。所以,小烨输给她也是必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终于出来了,她问我们说:“谁是叶小烨的亲属?”
  我和Ben一起冲上去,她用冷冰冰的声音宣布说:“还算幸运,命保住了。四处骨折,需要休息较长时间。”
  Ben当场跌坐在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小烨终于被送进了病房,护士出来说:“谁是小朵,病人要见她。”又特别说:“她说除了小朵谁也不见。
  我进去了,小烨闭着眼睛,还好,她美丽的面孔依然那么美丽,只是有些苍白,我伸出手去抚摸她,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的眼角滑落,我替她擦去,她把手伸上来握住了我的,轻声说:“小朵,我好疼。”
  “亲爱的,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她又说:“小朵,他抛弃我,他为一个老女人抛弃我。”
  我拍拍她:“别说了,等好了再报仇也不迟。”
  她低声说:“我真没脸见你。”
  说完,她又昏了过去。
  我放声尖叫,叫得护士和Ben一起奔了进来,护士很生气地把我们往外一推说:“叫什么叫,只是药物反应,都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我已近虚脱。
  周国安差人送花来,一大束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装点得病房好像结婚礼堂。可是他人不再来,不管是心中有愧还是,他已经决意淡出我的世界。
  我捏着小烨的手说:“亲爱的,失败的不是你一人,你看,还有我陪你呢,对不对?”
  小烨不说话。
  很多天了,她一直不说一句话。
  医生说,她失语了。
  我叽叽喳喳的小烨,她失语了。
  Ben负担医院所有的费用,请了两个人轮流侍候小烨,人却一直不再来。我找不到他人只好去找宁子的妈妈,希望她可以成全小烨。
  “对不起小朵。”她给我让我绝望的答案:“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不可以。”
  “你很爱Ben吗?”我问她。
  “现在,是爱的。”她说。
  “你会嫁给他?”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当然不会!”她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婚姻不过是一种最无益的形式,跟幸福没有丝毫关联。握住现在的快乐才是真谛。”
  她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轻轻一笑,真是百媚横生。我知道我的幸福,小烨的幸福,都被这个女人轻轻握在掌心,她只需眉头轻颦,我们就万劫不复。
  可是奇怪的,我心里对她,一点恨也没有。
  好几个晚上,我失眠。终于重新打开老邮箱察看宋天明的信件。没有得到回复的他一直一直地还在写,最后的一封署名是昨天。
  “亲爱的小朵,”我好像听见宋天明温柔的声音,“很久没有你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念你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笑,想念你对我发的脾气。你最近好吗?有没有又瘦了?很奇怪,每次想到你,我总觉得你离我很近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你的呼吸。
  小朵,最近我在找工作。经济不是很景气,机会不多。面试经常在别的城市,我没钱坐飞机,就只能乘坐晚间的灰狗大巴,穿越这个广阔而陌生的美国。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头顶的小灯,会有片刻的恍惚,害怕这旅程永远没有终点。每到这时候我就想你,只要想到你,就觉得很安心,因为我知道不管旅途有多长,小朵,你是我的最后一站。只是,你真的别让我等太久,我怕我会坚持不住。“
  短短的一封信,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原来我们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泪流满面地拨打小烨的手机,只响了一声她就接起。“亲爱的小烨,”我连珠炮似地说,“你说这个世界怎么是这个样子呢,我们一直在很善良地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在心底深处把爱情当作信仰,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像今天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信任的全都是错,我们追求的都是捕风,你说啊,我要听你告诉我!”
  小烨沉默。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样的追问,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我楞了半晌。
  “小烨,亲爱的,对不起,我想要离开。你还记得你自己的梦想吗,我想,我也要鼓起勇气试一试,代你实现你的流浪。我忽然无比向往那种在广阔天地里放逐自己的感觉,高远而纯净,我想,那或许可以代替我们心里一直想要的爱情,我们一直在追求,但总是与我们背道而驰的爱情。”
  小烨在电话的那一边静静无声,可我知道,她全都听得懂。
  我去不了美国,去乡下总行吧。我找遍了中国地图,决定去安徽的一个小城,我曾经旅游去过那里,我想去暂时居住一阵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怎么做,再说吧。
  我去环亚辞职,所有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看来我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绯闻女主角。
  公关部经理为我惋惜:“小朵,你现在辞职对我们是损失,现在是非常时期,公司很需要人才。”
  非常时期?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概在酝酿别的告别词。
  周国安就在这时候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听说你要去美国。”他说。
  “没错。”我简单地回答。事到如今一切的表白和解释都是多余。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
  最后他递给我一只信封。“你的遣散费。”他说,似乎欲言又止。
  我漫不经心地接过,随手塞进包里。这不重要。
  从环亚楼下我直接打车回家,经过电视台,外面的大型喷绘广告还是“环亚——激情动漫之夜”的宣传海报,我看见自己戴着面具的脸,感慨万千。
  “小姐是不是想停一下?”司机善解人意地说,“停留时间照常打表就可以,我没意见。”
  “走吧。”我说,“我还有事。”
  “好的好的,”司机似乎也对那招贴恋恋不舍,“你说那么大的一家公司,说倒就倒了,哎呀,所以说房地产就是高风险,还是开开出租好啊,钱不能和人家比可咱心里踏实,你说是不是?”
  “你说哪家公司?”我激动起来,想起“遣散费”,老天!
  “环亚啊。”司机诧异,“小姐你是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啊,环亚的事你不晓得?我小姑子也在那里工作,被裁啦……”
  “回去。”我说。“马上掉头,回去!”
  “什么?”司机发急,“掉头?你开什么玩笑啊小姐,你不知道这一路是单行线?”
  “回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天路真的很堵。司机带着我穿了好几条偏僻小巷才顺利掉头,我回到环亚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天色已经昏黄,大楼里显得萧条异常,我在一楼的咖啡馆坐下,这里是我和周国安曾经面对面的地方,那时的我青春气盛,桀骜不驯,而他,就像一个永远好脾气的恋人,容忍着我,保护着我。
  只是,我那时不知道。
  我掏出装着“遣散费”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张二十万的存单。存单上是我的名字。
  一张字条,是周国安的口气。
  “小朵,我是个老头子啦,只会做这个。祝你幸福。”
  我把信封紧紧捏在手里,头伏在桌面上。
  哦我实在太累。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会。
  可是我很快开始做梦。梦里人声纷乱,有声音在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
  我醒来,在我身边的是宁子。
  “陈老师你醒了!”她说。
  我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拿起我的行李准备离开。
  “陈老师!”宁子扯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垂着头,扭捏了半天,低低地说出一句:“陈老师,对不起。”
  我终于等来她这一句。
  “陈老师,我爸和我妈离婚了,”宁子小小的脸显得很黯淡,但是平静,“是我妈妈提出来的。”
  “我为你难过。”我真心地说。
  “我恨我妈妈。”宁子低声说,“为了抢救下她的财产,她在我们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
  “宁子,”我扶住她肩膀,“你一定要接受,每个人都是软弱和自私的,包括妈妈。但是你不能否认她对你的爱,我想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陈老师,”宁子又说,“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对我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我太任性,爸爸跟我谈很久……”
  “什么也别说啦,宁子。”我疲倦地松开她,“陈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但是以后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别再做傻事,听见了吗?”
  “陈老师,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爸爸?”宁子忽然看着门口大声喊。
  我转身,天啦,门口站着周国安。
  他向我张开手臂。
  我埋下头。他走近了,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一直不敢抬头,他当着宁子的面低声问我:“你回来做什么?”
  我把支票拿起来,挡住我的眼睛说:“这点太少了,打发不了我。”
  他好脾气地问:“那你要多少?”
  宁子插嘴说:“我爸人都给你,行么?要是不够,再加上一个我。”
  我脸红。
  宁子和他哈哈笑。
  那天的最后,是周国安开车,我和宁子坐在后座,像吵架又和好的一家人。
  “公司怎么回事?”我问他。
  “投资失误。”
  “难道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有。”他说。“可是,我不想了。拼了这么多年,我实在觉得累,早就想把公司交给别人,又觉得不放心,舍不得。现在,正是机会,可以好好陪陪宁子,”他微笑,“还有你。”
  我和周国安登记结婚的时候宁子一定要跟过去,那天是星期天,我们先开车顺道去接了小烨,想顺带她出来散散心。
  小烨已经看不出任何病状,一路上她始终好脾气地微笑,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
  我知道她也为我高兴,只是她一直沉默。
  星期天登记处的人特别多,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最高兴的人是宁子,她手里捧着几盒红色包装的阿尔卑斯奶糖,看谁顺眼了就发给几颗。
  她穿着普通的校服蓝裙子,但她比以前快乐。
  我们终于登记完出来回到车上,宁子心满意足地清点着自己的劳动,“三盒奶糖都送完啦!”她评价,“今天真是百分之百甜蜜的一天呦!”
  这时有人说:“给我一颗。”
  不是我,也不是周国安,宁子手里抱着奶糖盒,是她最先反应过来欢呼:“呀,小烨姐姐说话了!”
  车祸五个月后,被医生诊断为“失语症且很难恢复”的小烨终于开口说话,我惊喜万分地拥抱她,再拥抱周国安,宁子添乱地和我们抱成一团,我顺势拍着她又哭又笑,场面真是壮观。
  “好啦。”小烨皱着眉说,“陈阿朵,你像个疯子。”
  亲爱的小烨,只要你肯说话,我真宁愿我自己是疯子。
  “为什么哭呢?”她伸手擦我的眼泪,“结局好,一切好,咱们这二十多年,总算是没有白混。”
  她并没有跟我提起Ben.很多天以后,她也没有跟我提起。
  爱情就是这样,有些人慢慢遗落在岁月的风尘里,哭过,笑过,吵过,闹过,再恋恋不舍也都只是曾经。偶尔想起,心还会痛,却也夹杂了说不出的甜蜜,像一首曾经深爱过的情歌,歌词早已模糊,动人的旋律却一直强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我陪小烨去上课,她忽然想学服装设计,我也跟着听听。我去了一家新的公司应聘公关部经理,因为在环亚的经验,很容易就被别人相中。新工作很忙,不过我比较开心。周国安在休假,宁子在准备考试,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
  宁子会长大,会有男生喜欢她并给她买冰棒吃。小烨设计的第一件衣服还算不错,她终究会寻找到她的幸福,宋天明也会再找到愿意陪他游泳的女孩子。
  我们都还有明天,如此想来,还算不错。

  第三章 过敏
  我来过
  又走了
  我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十七岁单薄的旅程
  没想要人陪
  季节过去了
  你会忘了我
  我会好起来
  我们会忘掉彼此的存在

  再过几天,就是十七岁了。
  小米坐在课桌前想,十七,盼了多久啊,是不是代表长大了?
  脸上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一排红色的小疹子,又疼又痒。同桌凑过来说:“噢,是过敏吧,是花粉惹的,还是你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小米用手去抓,同桌把她的手抓住。
  同桌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她就是眼睛小了一点,她做过一次性的双眼皮,是在小米家里,用眼贴,小迷替她贴的,后来没成功,疼哭了。
  疼总是让人哭的。
  十七岁的礼物,应该是什么呢?小米眯起眼睛想。
  妈妈不在,出差了。爸爸很早前就不在了,那时候小米还没有记忆。
  不会是花粉吧,小米用手按着脸上的小疹子想,院子里的花都败了。这个季节好像没有什么是烂漫的。
  如此说来,花还是含苞好,如果一直不开放,就一直不会调谢吧。
  周末的时候,小米忽然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
  她要坐火车去见一个网上认识的男人。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
  当时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心里空旷。想起一个网上一直和她半夜聊天的男人,他曾经写过E-mail来说,小米,你是我曾经想象过,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女孩。
  她知道他的城市。那一瞬间就决定去看看他。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愿意爱,或者仅仅只是照顾一个叫做小米的女孩。
  她兀自地微笑起来。她心里没有任何的紧张或者忐忑。就好像是去看一个老朋友一样。
  小米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短信,告诉她自己要去旅行。然后她拿着她的诺基亚8810对着自己照了一张相,是她笑着的脸,像一朵醉在夕阳里的非洲菊。她把照片发给那个男人,对他说,我去看你。坐火车,穿越田野。
  在这之前,她从未给过他一个电话或者短信,虽然他执意要将电话留给她。
  她微笑了就把号码保存在手机里。
  她的手机里有很多陌生男人的电话,有的她一辈子也不会挂,有的也许根本就不记得。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小米留下电话,只是为了满足她自己随时随刻的任性,能够随时找到一个愿意照顾她的人,这就足够。
  就像她始终把全部的财产带在身上一样。
  她无法想象当自己突然想去旅行,可是身上没有足够的钱,那该多恐怖。
  那些东西似乎一直一直跟着她,可是却又好像一直一直也不属于她。
  小米慢慢走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用一个帆布大包装好。
  那是一个澳大利亚用的宣传环保而发放的东西,是她之前遇到的一个澳大利亚人送她的。
  那个男人回去了,她却不愿意走。
  她潇洒地亲亲他的脸颊,然后笑了笑,拿着他送给她的那个公益帆布包,走回到汹涌的人群中。
  她感谢他送这么个性奇特立意鲜明的东西,她非常喜欢这个包。
  她喜欢留住那些礼物。它们都很美好,为什么要扔掉呢?
  俗话说,买卖不成人情在。
  小米想,对于爱情,这个道理一样适用。
  天完全黑的时候,小米的火车开出站了。那差不多是八九点钟的光景。
  小米坐在靠窗的位子,手里拿着水。身边没有人。乘务员推着装满小零食的车走来走去。
  天色慢慢地沉淀下来,车厢里渐渐安静,有人把灯关了。
  小米依然保持着她最初的姿势,注视着外面的田野,没有尽头地绵延。
  火车开在田野里,去一个不知道的方向。
  小米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而人生,就是这样地,把我们一起带到别处。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点。
  小米闭上眼睛,休息了。
  窗户外面的电线杆飞快地向后退,然后消失。
  像欲言又止的谁,来不及说出告别,就被抛在过往的路上。
  然后荒废。
  火车咔哒咔哒地向前行驶。小米坐在黑暗的车厢里,迷迷糊糊地随车厢摇晃。
  小米想起她的初恋。那个英俊得让她忘乎所以的男人。
  小米生性桀骜,却处事低调。英俊的男人曾处心积虑地追过她。
  比如,送她一束田野里摘来的狗尾巴草,一朵开到极致的枯萎的花。小米收到后神色平静,只是会在夜里把它们拿出来,慢慢地抚摸,她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喜好。
  还有,在夏天的时候,在小米回家的路上等在蔷薇花架下,架上花开得绚烂,他叼着烟,眼神明亮,里头盛着笑容。宽松的粉红色针织衫穿在他身上随意又恰到好处。
  小米在远处看到他,便在微风中歪着头微笑起来。
  他喜欢小米的眼影。银白、淡青、湖蓝、草绿。他总是喜欢小米把它们涂在眼睛上,非常漂亮。
  他带小米去乡下的田野。一个一个的下午,他不说话地看她。
  夕阳里,牵着她的手光脚走在田埂上,中途停下,轻轻抱她。把下巴抵在小米的头发上。小米吃惊又犹疑着拉住他的腰。
  他总是非常喜欢抱着小米。在黑暗的胡同口,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动作温柔又激烈。
  小米回去的时候会给他晚安吻。她踮起脚跟,轻轻地把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他顺势吮吸她的脖子,上面带着少女的清香与甘甜。
  晚上,小米躺在床上,温柔地揉着自己脖子上的淤青,上面带着他的气味,疼痛又幸福地睡着。
  因为他,在一段时间内,小米的心变得丰盛而柔软。她变了很多,甚至想到了不切实际的永远。
  这是最初的甜美,也是最后的欢喜。
  小米在黑暗中轻轻地笑起来。那些黑暗之中的爱情片段,像风轻轻吹过。多么英俊的男人,他的亲吻多么芳香甜美。
  只是如今,一切都事过境迁。
  像任何一个故事里所说的,小米最终失去他。
  某一天,一个涂水晶唇膏的女生来找小米。她神色冷淡,手里拿着烟。
  是关于他的事。
  小米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低着头站在那跋扈的女生面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的事。
  这让后来的小米感觉到耻辱。
  女人间的战争,只是因为男人。
  那个女生正眼都不看小米,直接说,你还嫩着呢,跟我抢男人,趁早洗洗睡吧。
  小米站在她面前,九月的阳光看起来真扎人眼。
  小米说,恩,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身。
  母亲来接小米。坐在车上的时候,母亲摸着小米的头发,轻声说,小米,你要坚强。你要做你自己。你比任何人都强大。男人什么也不是。前面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
  前面是黑暗的。这是母亲十几年来给小米的忠告。
  母亲是个孤独却强大的女人。
  她被很多男人伤害过,终于能够看透彻。
  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小米把自己关在家里。母亲不去管她。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清晨,小米打开自己的房门。母亲看着她,笑了。
  小米变得更坚强了。她终于找到拯救自己的方法。
  小米再也没有相信过爱情。
  小米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
  小米再也不会为谁付出自己纯真的心。
  现在想来,那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个男人发来短信,问她,你是说真的吗?什么时候的火车,我去接你。
  小米看着手机屏幕。看它慢慢地暗了。像一束熄灭的光,是小米心中的爱情之光。
  是的,熄灭。熄灭的光。
  爱情之光。
  他不信小米可以理解,其实自己这么神经,想干嘛就干嘛,自己也不信。
  天快要亮的时候,小米站起身,去问乘务员所剩下的行程时间。
  那个看起来年过三十的乘务员打着哈欠,不屑地看了小米一眼。然后斜过眼睛说,还有一个钟头呢。
  小米似笑非笑地说了声谢谢。她看到那个女人脸上劣质的粉底和嘴唇上鲜艳的口红。
  生活让人面目全非。
  丧失掉少女的甜美在小米看来是令人害怕的。
  小米在昏暗而空旷的走道上停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感受到冰冷的风穿过她的身体两侧。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向前走回她的位置。
  她坐下,掏出手机给那个男人发短信。
  一个小时后火车会到你的城市。小米上。
  言简意赅。小米一点也不想说其他多余的话。这一点和她的母亲很像。
  她母亲是一个孤独的,却非常独立的女人。
  没有亲密的女伴,没有过多的电话。说话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退路和余地的女人。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米不了解她的母亲。
  从小以来,家里时常是寂静无声的。
  她的母亲没有过多的话对她说,不说父亲,不说家事,而她,也渐渐养成了一个人做事一个人上学的性格。
  母亲的教育和影响是无形的。小米个性里固有的冷淡是母亲给她的最好的天赋。
  母亲的故事没有童话,母亲反复地告诉她,前面是黑暗的。
  直到小米经历了那一段失败的爱情,她才真正理解了母亲的话。
  有时候小米想,母亲的决绝,究竟需要承受多少失望。
  有时候她看着母亲坐在窗前的木椅上,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便觉得那是一个深邃的洞。
  看不清的,那是一个女人的决绝的姿态,十分神秘。
  当车窗外面渐渐出现了村庄,小米站起身走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涂了湖蓝色的眼影。
  小米慢慢地轻轻地涂好,然后眨眨眼睛。很漂亮。
  她对眼影的钟爱来自母亲。
  小米十六岁的那一年,母亲给了她一盒兰蔻的银白色眼影。
  那个下午,母亲为她轻轻地涂上那银白色的眼影,细心地告诉她那些涂眼影的技巧。
  小米的皮肤一直很好。那一种白皙,是近乎透明的,依稀能够看到上面细细的纹路。
  银白色的眼影像一束期待已久的灯光,把小米的脸照亮。
  那些多情的粉末在小米的眼睛上跳跃着,闪耀着,它们让小米的脸像一个被瞩目的雕塑,生动又茫然。
  小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瞪大了她无辜的眼睛。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生命给予她的礼遇。
  或者说,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以后会变成女人。然后像母亲这样。
  最重要的是,她能够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变得美丽。
  不论她是否是要像母亲一样——只为自己美丽。
  母亲说,你要为自己美丽起来。你已经长大了,尽情地美丽吧。
  小米看着母亲,似懂非懂。
  母亲像一个谜。小米一直不懂。
  母亲的爱情,母亲的人生,母亲的孤独。小米都不知道。
  某个快要下雨的黄昏,母亲站在走廊上,看到小米和那个英俊男人在蔷薇花架下激烈地亲吻。
  那是在小米半个月未见那英俊男人之后,那男人找来,他们见面。
  小米在他面前曾有的温柔都已经消失。她又恢复了过去的冷淡的和低调,那是母亲给她的财富。
  她重新拾起。
  小米神情冷淡又平静地看着他英俊的脸。她已执意要与他分手。
  她清晰地记着母亲在车上对她说的话。
  前面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母亲的话。
  小米看着他。男人亦是看着小米。
  蔷薇花开得太娇纵,几乎要谢了。如同他们的爱情。空气里满是颓败的味道。
  男人突然将小米重重地推在蔷薇花架下的墙上,粗暴地亲吻她。
  小米有一瞬间恍惚,然后抗拒。
  男人像在发泄。他让小米感觉到痛。
  小米在痛中变得清醒。她想起自己是执意要与他分手的。
  小米感觉到自己眼睛的泪水。是灼热的,却流不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要失去他。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要做到。
  小米放弃了抗拒。她细细的手臂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缠住他的脖子。
  他们用力。然后痛。
  小米在痛苦中感觉到自己的爱和不舍。
  只有在这一刻,她清晰又深刻地体会到。
  可是没有退路。
  小米没有退路。
  她需要维系的是她的自尊,以及她纯洁的爱情。
  小米的眼泪流不下来。在他们激烈又缠绵的亲吻中消失不见。
  小米突然而至的激情像流动的急湍一样,让男人措手不及。
  可是那急湍,又突然地止息了。在她想起她要和他分手的那个时刻。
  夜晚,小米看着自己红肿的双唇,执意要割舍这英俊的男人,以及他那让人沉迷的怀抱和亲吻。
  小米知道,这是必须。十七岁来临前,必须做的一件事。
  黄昏的时候,小米站在蔷薇花架下。她看着男人的背影。
  那男人停在前面,不走。
  小米看着他颀长削瘦的背影,神色平淡而冷清。
  小米的心里是空荡荡的。她只是想知道这男人还想怎么样。
  男人就那么站着。或许他是想等着小米在犹豫过后依然奔跑向他。
  于是他就可以再与她在一起。
  可是爱情的剧本往往不是由一个人写的。尤其是当其中一方是像现在的小米这样冷静而理智的时候。
  男人的期待最终落空。
  小米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阵,心里就没了感觉。
  小米快步走向前。她想回家。
  当她走过英俊男人的身旁时,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某个午后她看到这个男人站在蔷薇花架下的样子。那是她最爱他的时刻。
  可惜它只是一个时刻。
  小米兀自地低头微笑起来。然后她摆摆手。
  就这样坦然地走出了男人的视线,走出了自己的初恋。
  小米走上楼梯,看到母亲。
  母亲看着小米,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妈妈爱你。可是你是你,我是我。母亲这样说。
  母亲不再说什么,走开。
  小米走进房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回想着过去的一幕一幕。
  她的嘴唇破了,似乎在汩汩地流着血,混合着那些让小米感觉到痛和耻辱的回忆一起。
  她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坚硬。
  她想着自己哪一天才能像母亲一样。狠心,冷静。
  那样,就该是真正长大了吧。
  空虚的日子,小米在网上遇到他。
  不知道他是谁,但小米慢慢跟他说起自己的故事。
  他说:“小姑娘,这样是对的,你还太小。要照顾好自己,不过以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我可以照顾你。
  小米一直希望有人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他说了,所以,小米来了。
  小米坐在座位上,看着火车轰隆隆地开进车站。
  小米神色平静。
  她甚至不去想那个前来接她的男人是丑是俊。她的心一如既往地平静。
  清晨的火车站台,略显冷清。
  有匆忙张望的中年男人,有呆滞地看着远方的少女,还有蜷缩在角落里的衣衫褴褛的人。
  果皮箱孤独地守望这轮回。天边的云朵静静离散,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来来往往的列车,把多少梦想和期待带来或者带去。
  或许还会有失望和颓败。让欢喜都变得灰暗,了无生息。
  却无法停止。
  这世界,什么时候给过我们期待呢。
  小米心里寂静地等待。看这荒唐的世界又将给她什么惊喜。
  她始终坚持自己对于这世界的嘲笑。
  火车缓慢地停下。汽笛轰鸣。
  车厢里开始躁动。哗啦哗啦的声响此起彼伏。
  人群开始缓慢又急躁地朝车门移动。
  小米坐着。不动。心里不是没有不安。如果,男人很老,如果,男人很丑。如果,男人没有钱,如果,男人脾气很坏……
  那个男人发来短信。
  小米,我已到车站。你在哪里。
  等小米慢慢地走下车的时候,车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卫生员开始上车整理车厢。动作僵硬。
  站在站台上,清晨凛冽的风吹过小米的脸。
  小米轻轻微笑。没有预兆。
  手机里又有短信。
  我在站台。小米回复。
  十分钟后,一个穿衬衫的年轻男人从远处奔跑过来。
  小米看着他。估计有二十五六的年纪。
  等他走近。小米看着他的脸。
  很正派的感觉。应该受过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家世背景。
  眉宇之间流露着些许忐忑与紧张。
  小米继续看着,用她一贯冷淡的眼神。
  然后低头,浮起一抹微笑。
  男人看着她,露出了略显拘谨却又带着点坦然的笑容,牙齿洁白。
  小米一颗心掉下来,还好,还好啦。
  那个男人有车,虽然只是极为一般的与奇瑞QQ同一类的车型。
  小米坐在车里,沉默地系上安全带。
  男人沉默地开车,小米的自然给他一种无形的紧张。
  他在想,原来这女孩真的是超出他的想象的。
  他感觉自己一开始就不在这游戏里面,他被无声地控制。
  而他却想不透控制他的人是谁,是小米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这游戏总是充满惊奇。
  小米累了。这一夜的火车旅程,她几乎没有睡过。
  她歪着头,在平稳的车速中沉睡过去。
  男人边开着车,边看她。
  小米睡的时候,呼吸沉静均匀,面容柔和,没有了之前的冷淡,只是显得安静。
  男人微微笑了。
  汽车转过了好几条街。
  清晨的街头便开始喧嚣。
  在男人家楼下,男人的车停下。
  他俯过身来看小米。
  小米还在睡。她总是能够在任何地方沉入睡眠。
  或许是因为心中不对任何事物惧怕,所以坦然。
  她没有如今被渲染的那些少女们的忐忑与恐惧。
  小米的直接和率性,让她很快乐,很满足,没有遗憾。
  而她的这种自在的状态,总是让男人们迷惑、着迷,以及欢喜。
  当然,也包括眼前的这个男人。
  小米与他,就像是一场战役。在这战役中,小米才是王者。
  即便她显得这样漫不经心,但是她的确掌控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男人始终跟不上小米的速度。
  他迷惑地看着她。
  她的周身仿佛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能量,一种未知的能量。
  他看着她。这时,他才稍微有一点自然。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是存在一点点势均力敌的。
  否则,他将溃败千里。
  一会儿,小米转过脸,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眼神透亮,深邃沉静,仿佛是一束光照亮无限天地。
  男人依旧看着她,不说话。
  小米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微笑。
  你好,我是小米。她的声音有一点干涩。
  你好,小米。男人也笑。
  小米歪着头,然后转过头看前方,在车里坐正身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你来看我。男人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对了,我家就在楼上。上去休息一会儿吧。明天我带你玩一玩。
  恩。小米转过脸,轻轻地笑。
  这一刻,小米显得安静而顺从。不再像刚才一样带着尖利的棱角一般。
  男人打开车门,带小米走上楼。
  他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那是小米与人之间难以消释的距离感。
  男人单身,独住。家里很干净。
  小米洗了洗,开始了她在这个城市的休假。
  夕阳的光斜斜地穿透窗台玻璃,照射到小米的被子上。
  小米在光里醒过来。
  白被单里裹着鸭绒,上面散发出洁净的味道,像酒店里一样。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
  小米满足地在被子里伸展自己的身体。
  小米很喜欢这情节。
  男人细致周到,记得小米说过的话。把小米想要的一切都一一呈现。
  因为这样,小米对他的印象不差。
  小米坐起来,看着窗户外面的这个陌生城市。
  夕阳的光沉沉地照射在城市上空厚重的尘埃之上。这城市安静踏实。
  这似乎不是小米喜欢的风格。就像这个男人。
  可是倘若真要小米来说,她也不晓得自己的喜好。
  她只是想要经过他们。却从不想要做选择。
  因为所有的选择都将是徒劳无功。
  世事与时间将像推倒历史一样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销毁这选择。
  就好像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
  选择消失了,天下继续混战。
  人类又开始一次次地寻找,争夺,然后选择。
  它是一次没有尽头的旅行,轮回轮回,再继续。
  小米无心参破这真理。也无心参与这沉重的游戏。
  晚饭简单而丰盛。是男人亲自下厨。
  小米坐在他对面,看这桌上的菜,巧笑嫣然。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喜欢这样一起吃饭的感觉。
  男人个性温和,体贴细致。他让小米很放松。
  他取下围裙,擦了擦汗,介绍说,只是一些家常菜。不知道你是否吃得惯。
  谢谢。小米拿着筷子说。
  小米看着这些东西。有她最喜欢的拌空心菜、清蒸平菇、清炖萝卜牛肉、肉片炒莴笋。
  我平常吃素。小米随口说道。
  恩,我知道。可是莴笋炒肉片味道特别好,所以我还是做了这道菜,你可以不吃肉片的。男人谨慎地说。
  呵呵。没关系,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吃肉的。小米笑起来。
  我们开始吃吧。男人说。
  恩。
  于是他们开始面对面沉默地吃饭。
  偶尔,小米抬起脸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细致让她放松,可是他的过分谨慎和紧张让小米感觉他像个生怕犯错的少年。
  这么想着,小米就微微笑起来。
  这感觉,就像是走在路上,看到路上的孩子,因为调皮而受到老师的责骂。当你看到他脸上无辜而天真的神色,便会不自觉地微笑。
  或者可以算是一种宽容。只是不带感情,很中性。
  小米忽然想,如果就是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吃一辈子的饭,不知道会不会幸福呢?
  这么多年,只有自己和妈妈一起吃饭。和男人在一起吃饭的感觉,真不太一样呢。
  暮色四合。小米和这男人走在街上。
  男人介绍说,这是这城市里很古老的一条街。平常来的人并不多。
  我想你会喜欢的。那种感觉。男人说。
  小米抬起眼睛看他。表情空白。
  但小米的确喜欢这街上的感觉。
  昏暗的路灯寂寞地亮着,忽明忽灭。沾满灰尘的灯架,漫延出一种过往的冷清。
  街道安静,并不崭新的地砖上随处可见一堆堆扫起来的叶子,以及落下来的花瓣。
  小米好奇地抬头看身旁的树。
  真是美丽。这树竟在这样的季节里开出了花。
  一朵朵饱满硕大的花朵,几乎要压弯了枝头,看上去像一场花的祭奠。
  在这昏暗的夜色里显得迷离而汹涌。
  小米想,这花朵应该是白色或者粉色的吧。
  她往上看,却仿佛看到自己的脸。像是有一个镜头对准她的脸。
  小米笑起来。万千妩媚在其中。
  男人走在她后面,保持距离。却仿佛是在看一次盛大的演出。
  小米是这其中开得最浓烈惊诧的花朵,繁盛得几乎要让他睁不开眼去看。
  小米时而又贴着街旁的城墙走。
  在她缓慢地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向前走的同时,她的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过这凹凸不平的城墙。上面有无数棱角,像一座座山峰,各自有各自的脾气。
  还有湿润的地方,比小米的手还要凉,那种冰凉几乎要渗透进她的身体了。
  偶尔她还摸到了在黑暗里轻轻呼吸的青苔。
  小米感觉自己的手陷入一种温柔的海潮里,柔软的波浪和近乎刺骨的凉仿佛带她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充斥着一种奇妙的空气。
  那应该是种归属感吧。
  小米心里便一下子被一种莫名的欢喜和快乐填满,无法描述这感觉。
  所以她再一次笑起来。
  黑暗中这笑声像回旋的风,率性而天真,神秘而悠远。
  那男人就停顿下来了。他内心感受到一种极大的震撼。
  这震撼让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或许他还未得知,小米,这个具有未知能量的女孩,正在无形中摧毁着他。
  而被摧毁的,或许仅仅是被叫做记忆和感情的东西。
  又或许,是更多的东西。
  夜色就这样一层层地沉积下来。
  直到小米顺着自己内心的追逐路线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她站在这个城市的高处,看到眼前绵延无际的苍翠山脉像前方一样黑暗并且沉默。
  她听见轰隆隆的火车绝望般地叫嚣着奔跑在荒凉的田野里,蜿蜒前行,然后消失。
  仿佛是被前方的黑暗吞噬。
  小米站在原地,她张开手感受到这一切寂静之中的气息。
  她闭上眼睛,看到自己正在穿过一片沉重的黑暗。
  她没有任何方向。她只是前行。
  她仿佛听到云朵在头顶上迅速聚拢又迅速离散的声音。
  这旅程漫长无尽头,小米只有前行,没有任何退路。
  小米感觉自己在极速中飞奔向前。当她无法控制而冲进了一片刺眼如白昼的疆界,她被这里如此灼热璀璨的光亮撼住。
  她的胸腔里像爆裂一般地疼痛。
  小米觉得眼睛酸痛。她蹲下来,灼热的眼泪流下来。
  可她感觉不到自己心里的感觉。她在亮得几乎变成白色的光芒中看不到任何东西。
  小米好像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点,不知道在哪里,又该做些什么。
  她睁眼看着自己所处的这个如同白昼般明亮的世界,她心里好像有一种恐惧和慌张。
  这恐慌没有任何原因。小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慌。
  可是她依旧被这恐慌吓得浑身发抖。她的手神经质地蜷曲,痉挛。
  她的内心有一股焦灼,燃烧着她,让她不能够呼吸。
  瞬间,这白昼般的世界一片空白。
  又瞬间消失。
  小米如同坠入到一个黑暗的通道里。
  她的心跳无法平静下来。
  小米突然想起母亲的话。
  前面是黑暗的。
  原来这就是母亲所形容的世界。
  小米突然彻底地绝望了下来。
  这条街的尽头其实算是一个小山顶。
  在这里可以看到群山、铁轨和田野。
  这里仿佛是这城市的一个缺口。
  站在这里能够感受到的风,是冰凉却又清醒的。
  甚至会带来某种幻觉。
  以及某种结果,譬如死亡。
  这里曾经失踪过几个人。但没有人怀疑是这个小山顶惹的祸。
  可是也没有什么人会到这里来。特别是在晚上。
  住在这个城市的男人他知道这件事。可是他没有想到小米居然一个人走过来。
  而且走得那么快。好像不是第一次来的样子。
  于是他一路小跑着过来。边叫着小米的名字。
  然后他慢慢停下来。
  他看到前面不远处那个蹲着身体抱着手臂的女孩。
  她就蹲在那小山顶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她就会消失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好像被一种巨大的沉默和哀伤冻结住。
  他好像叫不出她的名字。周围一片安静,他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而慌乱。
  他远远地看着小米。
  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带给人的震撼和迷惑。
  她总是显得淡然又安静,可是总是有微妙的感觉会存在于与她交手的人心中,比如这个男人。
  小米就好像一道光线微妙变幻的光线,穿过他的瞳孔,更替了他的记忆。
  月光播撒下冰凉的光辉,把她笼罩起来。
  当月亮被一朵浮云遮住的时候,天色好像一下子又暗了不少。
  男人看见小米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站在那里好像在看那个男人。
  那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他感觉到昏暗中小米的眼神在谋杀他的意志。
  然后小米慢慢走过来。
  穿着白色裙子的小米慢慢走过来。
  她停在那男人面前。
  她看着他。不带内容和感情。
  仅仅是看着他。神色平静。
  浮云又一次飘走后,月色又显得明朗起来。
  月光把男人的脸照亮了。
  小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他长的很清秀。小米心里想。
  小米轻轻地微笑起来,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男人看不懂小米的微笑。
  他只是轻轻闭上他的眼睛,以及他那被迷惑的内心。
  他能感觉到月光轻轻地洒满他的脸。
  小米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
  男人感觉到她冰凉又纤细的手轻轻地触及到他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落,又迅速地消失。
  如同月光。
  月光又一次暗淡下来的时候,男人听到小米的声音。
  回去吧。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转身只看见小米的白色背影。
  远远地,走在前面。
  孤独,却不显得可怜。
  她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拥有强大的力量。
  甚至去左右一个人。
  回去的路上小米一直是沉默的。
  甚至当他们回到家,直到小米走回房间,关上门。
  他们之间也没有再有过对话。
  小米一直没有说话。却很平静。
  她已经习惯在家里一言不发地与一个人一起生活。
  她似乎已经忘记这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家里。
  她习惯性地倒了一杯水走回到房间里。
  当她要关上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这是在哪里。
  她又打开门,看到那男人站在门外看着她。
  恩。晚安。小米说。
  恩,晚安。希望你能睡好。男人说。
  小米转过身关门。
  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
  她锁门。
  清脆的响声在他们俩之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
  小米好像感觉到隔着门的男人的心颤抖了一下。
  小米站在原地。
  她突然在想,或许晚上他需要进来。
  她对他并不反感。如果他愿意爱她,她并不抗拒。
  小米没有抗拒过她喜欢的男人。
  虽然她并不一定是真的喜欢。
  小米能感觉到这男人还等在门外。用一种虔诚却又忐忑的心情注视着这里。
  或许他需要进来做些什么,或者仅仅只是表白他内心的疑惑以及选择。
  小米想自己能够给他一个机会。
  虽然有可能他无法达成小米的愿望。他会让小米依旧失望。
  小米拧了拧门把。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锁开了。
  小米仿佛听见男人的呼吸变得更加紧张而急促。
  他总是这么容易慌张吗?
  小米心里开始对这个男人厌倦。
  他似乎一直无法做出一些惊人之举,甚至无法正常地与小米交往。
  小米摇摇头,疲倦侵袭她的身体。
  她累了。她没有耐心。
  她又一次把门锁上。
  可是这一次,小米已经无心关注那一声清脆了。
  她躺在柔软的白鸭绒被里。房间冷气十足。
  小米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男人一直没有走。可是他就那么站着。不出声,也不前进或者后退。
  小米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望。对这个男人的失望。
  或者可以说是对男人的失望。
  他甚至拿不出勇气来做出选择。即使是后退也好。
  小米觉得可笑。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却没有笑声。
  然后她困顿地睡过去。
  小米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只是在薄薄的晨曦覆盖住玻璃的时候,小米突然地醒过来。
  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生日好像要到了。
  噢,是生日。小米心里隐隐地想。
  她坐起来,揉了揉头发。然后起床。
  走出房间,小米闻到食物的香味,却没有看见那个男人。
  她慢慢地走到厨房。
  桌上有一张纸条和一个蕾丝礼盒。
  小米拿起纸。是男人坚硬有力的字迹。
  小米:
  我今天临时要到公司加班。早饭我已经做好,在厨房。今天可能没有办法陪你玩一玩了,如果你觉得闷,可以自己出去走一走,有事打我电话。
  另外,你的生日好像要到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小米,或许我也可以成为你的生日礼物,如果你信任我。
  我想你可以一直留下来。
  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小米没有看完他的落款。
  她盯着他凹凸有致的字迹,想着他是如何写下这些话。
  昨天见到的那个谨慎又慌张的他是如何做出这选择的。他想要留下她,这多么让人吃惊。
  小米想,这根本不可能。她无法留在任何人旁边。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对她小心翼翼的男人。
  小米在一刹那间就做出了选择。或许说她从来没有做出选择。
  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要选择的想法。
  小米轻轻地微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
  她只是突然想笑而已,并不是因为感觉幸福或者体会到征服一个人的快乐。
  她拿起桌上的蕾丝礼盒,轻轻抚摸。然后她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礼服。柔软的丝绸和花样繁复的蕾丝,点缀洁白的小颗珍珠。
  就像一个美好又幸福的童话,它呈现在小米面前。
  小米看着这光滑如水的丝缎,她的手轻柔地滑过,脸上又出现了她常有的那种疏离又平淡的微笑。
  多么好的礼物,以及多么深藏不露的诺言。
  小米依旧笑着。眼神深邃,脸上没有任何期许的神色。
  或许她根本没把这诺言当回事。
  她在想,是不是每一个身边的男人到最后都要把诺言和自己当作礼物呢。
  小米看着那美丽的繁复的蕾丝。然后把礼服收好,放回桌上。
  她站起来,她只是觉得厌倦。
  以及失望。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带着低低落落的呼吸游走在冰冷的世界里,小米打不开自己的心。
  她厌倦那些殊途同归的结局,她失望的是每一段旅程都要走到尽头,相同的尽头。
  却不再有一个人能让她心甘情愿。
  每一次的这一刻来临,她都仿佛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可是每一次都只是一片黑暗。
  如同一场噩梦,她不再见过十七岁时幻想梦到过的那个光明而温暖的世界。
  那个世界,不再有。
  或许从来就未有过,只不过那时的心充满了期许,所以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幻觉。
  而如今,随着时间,一切都消失了。
  小米走回房里,整理自己的东西。
  她想自己该走了。这里已经变成一个是非之地了。
  仅仅是因为一点记忆和一个人单方面的决定。
  它已经无法让小米继续呆下去了。
  小米的行李简单,她背起她的包站在房子中央站着。
  微闭眼睛回忆这里的气息。
  一点点陌生又一点点熟悉。
  她的眼前浮现起那个男人略带紧张的神色,还有月光下他清秀的脸庞,以后他柔和的侧脸线条,他温和的声音。
  小米记得住他的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他替她微红的脸上细心地抹一种药水,那药水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他说那是过敏。季节过去,一切都会好。
  她记得他们若有若无的一次牵手。
  男人温热的掌心,只是一场误会。
  在告别的时候,除了记忆,小米想不到自己能给予那些男人更好的礼物。
  偶尔,在告别之时,小米会觉得有一些留恋。
  可是在身体的深处,又会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催促她离开。
  曾经在走回到人群里的一瞬,她问自己,急着离开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恐惧,有多少是因为自己不敢面对过去。
  是不是因为自己还爱着最初的那个他,所以无法放开自己的心。
  小米问自己是不是懦弱。是不是怕自己再期待,会再受伤害。
  可是谁能够给出答案呢。
  小米的答案是空白。
  如今她已不期待有人来拯救她,只是她不知道在未来无法逃脱这深深寂寞如大海的孤独时,她是否能够伸手拯救自己。
  自己的无法停留,最后又将把自己推向何处。像一只没有方向的舟,划过心上道道伤痕,最后是不是真的能到达永恒栖息的地方。
  这眼前无法泅渡的黑暗,哪一日才彻底打开。
  又是清脆的响声。
  这一次,是小米离开。不再回来。
  而房子里的一切都如原样,没留下半点小米的气息。
  睡过的床铺依旧平整,阳光弥漫却安静。
  桌上礼盒继续期待下一个新娘,单薄白纸被风吹起,上面只依稀多留下了三个字:
  我走了。
  小米
  我走了。
  这三个决绝的字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房子里,成为这里的一部分。使它无端地增添了些许冷清与孤独。
  很多年以后,这个男人都会想起她。想起的只是她的眼神和微笑。
  那带着孤独和嘲讽的眼神居高临下,那疏离神秘的微笑不动声色。
  而他心里最深切的疼痛,是那个月光倾泻的月光,小米在他面前,几近透明的脸庞上那仿佛被丝缕遮盖住的忧愁和坚硬,以及她柔若无骨凉冷如冰的手穿过他的灵魂,把他囚禁在困惑和记忆之中。
  记忆的痕迹,是凄切花瓣上泛黄的丝丝线条。
  是台风天气里孤独旷野之中平地呼啸的狂风。
  是雷雨后鲜绿大树下滴进衬衫里的冰凉水珠。
  是在匆匆的人群街头独自停伫看看前面擦身而过的身影再看看天空最后依然走向独自的方向。
  因为,我们该告别了。
  所以,我们就告别了。
  小米走在路上。
  七月天,这里还不算太热。干净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汹涌。
  她看着周围的人群,每个人都各自背负着自己的命运,以这样孤独而沉重的姿态不停地走下去,去寻找下一个停泊的地方。
  路过一棵人行道旁的芒果树,绿色叶子上沾了一层灰尘。抬头隐约能看到不大的青色芒果,有的是半青半黄,重重地垂着。不远处,有几个妇女拿着竹竿正在努力地挑着,期待有几个能像苹果一样掉下来。如同期待生活之中的侥幸。
  穿过一条街,开满小吃店,食杂店,服装店。门口站在油头粉面的大婶和浓妆艳抹的小姐,不论是食物还是衣服,都是廉价又混乱的。还未走进去,就能够闻到一种独特的味道,属于这一类为生活所累的人。油腻的桌面,混杂的物品,鲜艳的服装,共同合成一条低俗却悲哀的画卷,从小米的身边生动地流淌过去。
  站在公车站等车的女学生,眼神空洞,手指蜷曲成神经质的形状,带着不可言说的寂静孤独。边等车边看报的中年男人,时不时地挑眼看着公车来的方向,生怕误了车。轰隆着开来的公车喷洒着令人厌恶的黑烟,里头挤满了人,能清楚地看见有人痛苦地用手撑着窗户。可是依然有一大群人追随着奔向它,大口呼吸着那像恶魔一样的尾气。女学生犹疑着是否该追上去,步伐欲去欲留。
  经过建筑高贵的百货公司大楼,感觉到从那竖立的玻璃门里吹出阵阵冷风,看到姿态高傲的夫人们仪态大方地拎着考究的袋子走出来,坐上光亮如漆的私家轿车呼啸而去。然后一个人呆站着沉默。
  然后,小米径直走了进去。
  商场里光明亮敞,色彩缤纷。
  小米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光滑透亮的瓷砖映出小米快乐的脚步。
  小米走向化妆品专柜。她要给自己买生日礼物。
  而一盒小小的色彩鲜艳的眼影是她最想得到的。
  她无法克制自己对眼影的热爱。
  包里的那一小盒一小盒色彩不同的粉末像她亲切的伙伴,不论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她。
  它们见证她一段一段奇妙又最终落空的际遇。
  它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或者在小米的眼睛上尽情妩媚。
  小米坐在柜台前仔细凝视,殷勤的小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今年最新的款式。
  小米看着那么多不同的色彩摆在一起,闪着不同的光彩,明亮的眼神里摇晃着轻轻的笑意。
  她这样喜欢它们。
  每一个都割舍不下。
  小姐,帮我拿一个兰蔻的银白色。小米说。
  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站在百货公司门口,微微温暖的风迎面而来,小米看到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她看到的是十六岁那年母亲给她的礼物。
  兰蔻的银白色眼影。
  小米内心突然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感动。她感到自己满心的充盈,她感觉到母亲的力量,以及如同母亲一般的清坚决绝的姿态在她的身体里发芽,生长,成为她的标符。
  暮色笼罩这城市。小米坐在火车里。
  火车就要开了。车窗外喧闹一片。
  送别的送别,上车的上车,值勤的值勤。大家都各行其事。团结而又独自地工作着。
  小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幅画卷,市井百态,各有所爱。
  不自觉地,她又露出了那种浅浅的,神秘的微笑。没有笑的动机,或许只是内心对这一种情境真实的欢喜吧。
  手机短信提示。
  小米想该是那男人的。
  果然。
  他说,小米,你到哪儿去了?
  小米带有点留恋的意味看了看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
  最终摁下了删除键。
  当彼此的期待都成空,而只留下记忆的时候,什么就都该消失了。
  在火车巨大的轰鸣声中,小米看见那些数字瞬间灰飞湮灭。
  于是,她心安地踏上这旅程。
  在火车上一觉醒来,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看号码,似乎是曾经熟悉过又非常陌生的号码。
  小米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她见到的那一片花海。
  她遭遇的那一场幻觉。
  她看到的绵延群山和黑暗田野。
  以及小山顶上来自城市缺口的风。
  小米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她见到的那张清秀的紧闭双眼的脸,是关于一个陌生男人。
  小米在浮动的月光下看到的是他灵魂的禁锢和慌乱,像一只平凡的蝴蝶张开翅膀趴在岩石上,濒临死亡的瞬间。
  当月光消逝在阴沉的云朵中,小米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就仿佛是看到他的翅膀慢慢地变成粉末,永远地渗透进岩石里,僵直的身体写满了对自由和天空的仰慕和崇敬。
  小米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淡薄与残忍。某一刻她甚至想轻轻捏起那些华丽的粉末,撒向天空。
  脑子里浮现的是模糊的小时候。
  母亲在午后陪小米午睡。
  母亲手里拿着破旧的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
  幼小的小米躺在带着腐朽气味的木床里昏昏欲睡。
  看到头顶上破了个洞的蚊帐若隐若现,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晃。
  小米隐约听到母亲的歌谣。一声声。一句句。
  仿佛在又仿佛不在。
  小米用力回忆。母亲当时说了什么。
  母亲在童年里一直教诲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话?
  小米。你要时刻记住。
  不要做出任何选择。
  在选择面前,什么也不要做。只要站在原点。
  因为只有那个点是真正真实的。
  它是一切的结束。
  它是一切的开始。
  小米有些晃悠悠地下了火车,忽然看到同桌,还有母亲,还有老师。他们正在张望,眼神焦急。
  见了她,同桌飞奔过来:“对不起,我告诉他们你有可能去见网友,我实在不放心。”
  小米的内心一刹那间被感激充满。
  母亲远远地站着。
  小米伸出手,亲切地摸了摸同桌的单眼皮。眼光却看向她身后的母亲,小米从没如此一刻急切地想要走近母亲,她想感谢母亲说的这些话。
  她感谢自己记住这些话。
  在死亡逼近的黑暗之中,拯救了自己。
  她想对母亲说,还好,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安安全全地,到了十七岁。
  母亲向小米张开双臂,小米歪着头笑了。
  和母亲隔着眼前像流水一样消逝的人群,小米想到自己,在童年里显得局促,又从昏黄时光中走出来的,神情倦怠笑容冷淡的自己。
  她想到了曾经爱过的那个英俊的男人。微闭着眼咬着烟站在蔷薇花架下的深爱过的少年。
  她想到了那个她刚刚寄居过的陌生男人。谨慎慌张十分珍惜她的温情的男人。做饭给她吃的男人,给她的脸上药的男人。温和地对她说:“季节过去了,过敏就会好起来。”
  她想到了那个小山顶上感受到的城市缺口的风。以及沉默的群山和漆黑的铁轨伸向远方。
  她想到了母亲的那一句教诲,深深深深地埋藏在她的记忆之中。
  是花,就一定要开的吧。
  祝福自己的十七岁。
  张扬的,任性的,无所畏惧的怒放的十七岁。

  第四章 十年
  亲爱的
  我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听歌了
  我又只能一个人过马路了
  想起你的时候
  我已经学会不哭了
  我的头发长长了
  我把旧T恤扔掉了
  我过上全新的日子了
  当鼻尖最后一颗痘痘消失掉
  我知道
  我终于把你曾给我的爱情
  还给记忆了

  我在左边的耳朵打了两个耳洞,有微微的红肿。我穿从丽江淘来的苗族姑娘的短裙,有一个一个手工缀上去的亮片。我清晨醒来听王筝的歌,她唱: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灿烂得可以永远啊……
  我离开木木四十八个小时。
  他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给我发短消息。我走的时候,他正在熟睡,我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然后我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他的屋子。那时是清晨六点多钟,夏天的阳光已经势不可挡,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我要去长江大桥。”
  我以前跟木木说过很多次:“你哪天不要我了,我就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
  可是车子开到半路的时候,我改了口,我让司机在一家麦当劳前面停了车,我进去,要了一大堆的东西,但其实我吃不下,我只是不停地喝着那一大杯超大的可乐,一面喝一面想:我是不是该趁木木醒来的时候回去,撕掉那张纸条,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呢?
  别骂我,其实认识木木以后,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女孩。
  但我最终没有回去,我灰溜溜地喝完了那一大杯可乐,灰溜溜地回到了宿舍,躺在床上灰溜溜地哭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有过很汹涌的爱情,他宠我的时候,连我的舍友都看不过去。比如他会每天下班后绕道来学校看我,比如他会把削好的苹果一片一片往我嘴里送,比如他会在出差的时候每晚给我打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然后带回一大堆让我眼花缭乱的礼物,我曾经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宝贝和整个世界。但是忽然有一天我却什么都不是了,他爱上了别的女孩。天翻地覆,一念之间。
  更何况,我的情敌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她是一个名人,女主播。有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艺名,叫:妞妞。
  我只是在电视上见过妞妞。她和木木怎么认得的我也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我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叫妞妞的美女PK出局了。我的舍友在商场做化妆品推销员的时候见过他们,他给她买了一千多元的化妆品,并毫无怨言地替她拎着她LV的小包包。我室友跟我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尽管看上去为我气愤不已却也难掩她内心的兴灾乐祸。
  谁都会嫉妒曾经的木木和曾经的我。这是肯定的。
  但现在一切说变就变了,“失败”这两个字写到额头上,就是耻辱。
  更耻辱的是,我求过木木,我让他好好考虑一下他和女主播的将来,必比和我在一起更加的美好。木木没有表态,他只是木着一张脸看着我。看得我心碎。
  只是在我走的时候,木木才说:“我送你吧。天黑了。”
  我努力微笑,希望留给他的最后印象不是失败的。
  我清楚自己已经被取代,木木的心里留给我的,早已经不是爱,不过是温柔的慈悲。当爱情变成抓不住的水,离开便成为其唯一的表情。
  就这样,七月到来的时候,我没有选择地成了一个失恋的女子。随之而来的就是漫长的暑假,没有木木,我就没有了留在这个城市的任何理由。我收拾好行装准备去度假,我捏着火车票不甘心地想,就这样吗?就这样甘愿退出吗?就这样让他毫无愧疚地迎接新的幸福吗?我是不是应该干点什么呢?
  对,干点什么。
  这一切就像木木的口头禅,头都掉了,还护什么耳朵?反正都一无所有了,我还怕干点什么呢?
  我打了木木的电话。第一次没接,第二次很快接了,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喂?”
  “我是许悄悄。”我说。
  “噢。”他说,“我知道。”
  “我要去旅游,今晚的火车,行李太多了,你能送送我吗?”
  “晚上几点的车呢?”
  “九点四十。”
  那边犹豫了一下:“我今晚有点事,尽量吧。”
  “我在宿舍等你。”我说完,不给他再推脱的理由,迅速地挂了电话。
  我对木木还是了解的,他虽然绝情,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喜欢做足。八点钟的时候,木木果然来了。他没有上我的宿舍,而是给我电话,告诉我他在楼下等。我拖着我的大包下楼,他迎上来,替我把行李接过去,问我:“拿这么多东西干嘛呢?”
  “去的时间长啊。”我用尽量轻快的口气答道,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我们走吧。”他说,“车停在校门口。”
  他并不问我要去哪里。
  他居然开上了新车,一辆蓝色的马六,不知道是不是女主播赞助的。木木替我把行李扔进后备厢,再替我把车门打开,对我说:“来,上车。”
  我低下头上了车。看到车子前面的那瓶小小的香水,木木从不用香水,他对香水过敏。所以我断定这香水不是他的。
  “朋友的车。”木木说,“借来开两天。”
  “是妞妞的吗?”我问。
  木木不吱声,发动了车子。
  我挑衅地说:“她可知道你用她的车送你的前女友去火车站?”
  木木还是容忍着,没说话。
  我微笑着说:“对不起,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我的手机没电了,我要打个电话让我朋友来车站接我。”
  他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了我。
  我埋下头,很快在里面找到那个我想找的电话。然后我拨通了它。一个甜美的声音很快从电话那边传来:“亲爱的……”
  “叫得这么亲热,说,你到底是林木木的什么人!”问完,我把手机挂了,把它递回给木木,笑笑地说:“你看我真不小心,把电话拨错了。”
  木木一脸惊愕,他一把抢过电话,把车停在了路边。
  女主播的电话很快打了回来。
  木木迟疑了半天才敢接,结结巴巴地说:“没事啊,没事啊,这样吧,我一会儿打给你。”
  说完,他挂了电话,用一种吓人的眼光看着我。一幅我就要死定了的狠样。
  女主播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林木木咬牙切齿:“许悄悄,你这样子有意思吗?你觉得很有劲吗?”
  “是的。”我哈哈大笑。
  “变态。”他骂我。
  我豁出去了:“林木木,你听好了,我知道这样做很没意思,我也知道这样做很没劲。我只是玩玩,开开心而已。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真幸运,能被你抛弃。因为你这样的衰人,实在不配跟我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说完,我当机立断地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拖出我的行李,意气风发地拦住了一辆出租,扬长而去。
  林木木那张黑着的脸完美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让他慢慢去跟女主播解释去吧。
  是他先辜负了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是我并没有胜利的感觉,我躺在火车上铺上一直哭一直哭,离开是一点一点的割舍,疼痛在所难免。
  而木木,你应该知道,我是那么怕疼的一个女孩,你真的就放心我吗?
  我要去的地方,是成都。
  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但我听说过无数次,因为那里,是木木的老家。
  我坐了一天的火车才到达成都,当晚,我拎着行李去了乔大爷家。他是我在四川认得的唯一一个朋友,我的旧日同窗,在成都读大学,不过已经毕业了。
  可是再见到乔大爷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他留了胡子,看上去像个古代的侠士。他的眼睛好像变得更小了,眯成一个小缝。脸上有块小小的疤,看不出是因为什么留下的。总之,乔大爷已经不是当年的乔大爷了,我哭笑不得地站在他面前,怀念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留着平头在我旁边大声朗读的旧日模样。
  “我变了吧?”他吐出一句废话。
  “哦也。”我说,“可喜可贺。”
  他没三没四地把手搭到我肩上来,一口半调子四川话:“欢迎来到美丽的人间天堂成都,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我没有甩开他。乔大爷的手掌带着温热贴在我的肩上,让我有些晕乎乎的醉。但向上帝发誓我并没有胡思乱想,乔大爷和我青梅竹马,我们要真有什么,十四岁那年,该发生的就全部发生了。
  但那晚其实是我请乔大爷喝酒,他告诉我他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一幅自己喜欢的画,身上只有一块钱硬币。我则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请他喝了酒,乔大爷一面喝一面说:“许悄悄,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够哥们儿!”
  乔大爷喜欢画画,可是他学的是一个跟画画毫无关系的很没有前途的专业,大专,比我早毕业一年,已经离开了学校。我问他:“工作找好了吗?”
  他朝我吹胡子瞪眼睛:“喝酒的时候不许说不开心的事!”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向何方。这么一想我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我想起了我的木木,想起我们在一起甜蜜的日子,想起他说要在南京替我买个带大大露台的房子,想起他许给我最美好的诺言,可是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除了来他的老家,找寻他成长的痕迹,我还没想好我该去哪里。
  “你哭了?”乔大爷用手里的空酒杯来照我的脸,“许悄悄不会吧,你真的哭了?”
  破罐子破摔,我就哇哇大哭起来了。
  乔大爷赶紧放下酒杯,坐到我身边来,问我说:“许悄悄你哭啥呢?是不是怪我喝太多了,是不是你心疼钱了?”
  我抓住乔大爷的袖子擦我的眼泪,程咬金就在这时候杀了出来,一个小悍妇,用力把乔大爷一扯说:“乔亮亮,你说,她是谁?”
  乔大爷定定神,把我肩膀一搂说:“我媳妇。”
  小悍妇突然就不悍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含着泪水看着我们,一动不动。
  “别开玩笑了。”我把乔大爷的胳膊从我的肩上拿下去,冲那女孩说:“坐,姐姐请你喝酒。”
  女孩就真的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你哭什么?”女孩说,“老乔他欺负你了吗?”
  “是。”乔大爷胡说八道,“你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碎之极,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这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所以,扣扣同学,你最好离我远点。”
  “我没看出来。”女生说,“装哭谁不会啊。”
  靠。
  “喝什么?”我维持我的礼貌招呼她。
  “白威,再来点冰块。”她说。
  “那你们喝。”乔大爷说,“我撤!”
  “乔亮亮你给我坐下。”我大声呵斥他,“有什么事就说清楚呗,你这样不像个男人。”
  “我要去拉屎。”乔大爷满脸无辜地说完这句话,人像炮弹一样飞去厕所了。留下我和小悍妇,哦不,应该叫做辣妹子,面对面地坐着。
  十秒钟后,审讯开始。
  “你叫什么?”她问我。
  “许悄悄。”
  “悄悄,就是偷偷摸摸的意思?”
  “差不多吧。”我说。
  “你知不知道偷偷摸摸抢走人家男朋友是可耻的?”她的大眼睛对着我,像警察叔叔对犯人一样的循循善诱。
  这个……我当然知道。
  “你叫扣扣?”
  “对。”她说,“纽扣的扣。”
  “好名字。”我说,“你应该把乔亮亮扣起来。”
  “我很爱他。”她强调说,“我不能没有他。”
  “你多大了?”我问她。
  “十七。”她说。
  “哈哈。”我笑,乔大爷真有他的一套。
  “你笑什么?”她说,“他只比我大三岁半而已。”
  我实在忍不住八卦:“你喜欢他什么?”
  “帅。”她说,“你不觉得他像韩国的某某某?有一回他在我们学校门口,我们学校的女生都尖叫!那场面,真是……”
  “妹妹。”我说,“帅不能当饭吃。”
  更何况,乔大爷和帅字的哪一划都靠不上边。
  “怎么不能?”她拿眼睛瞪我,“明星的钱不要太多哦。”
  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起身,收拾我的东西,买单,准备先行离开。乔大爷估计正躲在卫生间一面抽烟一面想着对策,我对他略有同情,不知道他如何招惹上这十七岁的年轻人,小姑娘若是纠缠起来,自然是没命的。
  由于白日下了一场雨,这个夏夜不似往常般让人烦躁,我沿着大街慢慢往前走,经过一家婚纱店,店已关门,玻璃橱窗内的模特儿高贵地笑着,白色的婚纱刺痛我的眼睛。我只有一年就毕业,木木曾经说过,要带我到西藏去结婚,给我最特别的婚礼,木木是专职的策划人,我毫不怀疑他的策划能力,就连我们的分手,他也策划得可圈可点,出轨的是他,离开的是我,怎能让人不服气。
  我在橱窗里看到我自己略带憔悴的脸,长时间睡不好,皮肤发黑,鼻子上有痘痘,下巴上有明显的暗疮。然后我就忽然看到了她,穿了绿色的裙子,含着一根冰棒,站得远远地看着我。
  我继续往前走,大约五分钟后,我确定她是在跟踪我。
  我在街角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冰棒已经吃完,木棒扔向空中,划一道弧线,消失了。
  我看着她,她装做没看到我,脸调到一边。等她再调过头来的时候,我朝她招招手,她立刻奔过来,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老乔呢?”
  我耸耸肩:“你怎么不守着卫生间的门?”
  “他跳窗走了。”
  我哈哈笑,没想过一向光明磊落的乔大爷泡小妹妹的结局竟是如此狼狈,沦落到翻窗而逃的地步。笑完后我对她说:“扣扣妹妹,你跟着我没用,我也不知道老乔会在哪里。”
  “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她提醒我。
  “可我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因为我要找他。”
  真是没法跟她对话。我只好说:“你作业可做完了?”
  “姐姐。”她说,“我求你,我下一分钟就非要见到他不可,不然,我会死掉的。”
  吓人也不是这种吓法,我拍拍她的肩:“乖,先回家,要相信,在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的。”
  “你这是什么话!”她气愤地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我下定决心不再理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却看到她蹲下来,抱住双膝,开始痛哭。
  “喂。”我拍拍她的肩,“你没事吧?不用这样子的吧?”
  她越哭越伤心,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用红肿的眼睛对着我:“姐姐,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耐烦地问她。
  她站起身来,咬着左手的手指头,右手轻轻放在肚子上,轻声对我说:“我在想,我是不是该打掉这个孩子?”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怀了老乔的孩子。”她说。
  我的天,这个天杀的老乔!
  虽说自身难保,但出于对不负责任的男性的痛恨,我决定陪扣扣去找老乔要个说法。
  扣扣带我坐公车。公车上,她歪着脖子问我:“你喜欢老乔什么还没告诉我呢?”
  “我们只是老同学。”
  “才不信。”她说,“我亲眼看到你趴在他身上哭。”
  呵,跳进府南河也洗不清。
  “你很漂亮。”扣扣说,“你是男生都喜欢的那种女生。”
  “闭嘴。”我呵斥她。
  她委屈地闭嘴,头转向窗外。十七路车摇摇晃晃,我看着十七岁的年轻无敌的扣扣,想念我自己的十七岁。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木木,我常常幻想自己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后来木木出现,与梦中的那个他完美契合,那次他来我们学校替我们组织一次配音大赛,我配的是简爱的片断,拿了第一名。活动结束后他请我去喝咖啡,结果我们喝的是红酒,喝完红酒后他吻了我,我们连暧昧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跌入恋爱。我在QQ上抓我和木木的合影给老乔看,老乔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恭喜你美梦成真。”
  老乔是知道我的。就像我知道他,他对扣扣的错应该是无心犯下,所以,好好解决问题才是最好的方法。
  下了公车,扣扣领着我一路前行,到了老乔的出租屋,门敲不开。
  “奶奶的!”扣扣骂不顾一切地踢门:“乔亮亮你给我出来,你别躲着不见我,乔亮亮你给我出来,我们把帐算清楚!”
  辣妹子就是辣妹子,真有两下子!
  我奋力拉住扣扣,她终于冷静,用绝望的眼神看我,捂住脸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
  我看到眼泪从她的指缝里缓缓流出。
  我拿出钥匙来开门。
  她停止哭泣,瞪大眼睛看着我,一面跟我进屋一面高声嚷嚷:“你,你,你们这么快就同居了?”
  我实在好奇,“老乔怎么沾上你?”
  “他是我们实习老师的好朋友。有一次要画一幅画,请我去做模特儿。后来我请他去喝咖啡……”
  也是喝咖啡。
  “谁请谁喝咖啡?”我问。
  “我请。”扣扣说,“我还替他付过房租,交过电话费,我每月一千元的零花钱,几乎全花到他身上。”
  “你爹真有钱。”我哼哼。
  “我偷的。”扣扣说,“你信不信,有次被逼急了,我还去坐过台。”
  我大惊:“何谓逼急?”
  “他看上一幅画,要两千元。如果不买,第二天就要被人买走。”
  我拖着扣扣就走:“这样的男人,你趁早离他远些。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扣扣说,“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我指着屋里说:“你等他有何用,现在兴许有别的人为他去偷,去抢,去坐台,你趁早脱身,才是上上上策。”
  “可我一定要见到他。”扣扣说,“见到他,我才死心。”
  “那好吧。”我说,“你在这里等,我走。”
  “你还回来吗?”她问。
  “我回来干嘛?”
  “哦。”她说,“你就这样丢下我。”
  我打击她:“你这样下去,全世界都会丢下你。”
  她瞪圆眼睛看着我。我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去。
  我流浪在成都的街头。
  我想我还是忘不了木木。
  这是七月末温热的夏夜,去年此时,木木还说,等到有时间了,要带我回老家,让他爸爸妈妈看看他们的儿媳妇。他的誓言统统没实现,我还站在的原地不忍离开,真的是太傻。
  我站在街上独自看星星的时候,好不容易缝补好的心又哗里哗啦地义无反顾地碎了。我拿起我的手机,想跟木木打一个电话,我犹豫来犹豫去,电话没打通的时候,老乔的电话进来了。
  “悄悄。”他说,“你去哪里了?”
  “闲逛。”
  “噢,急死我了。”他说,“过回来我们去K歌吧。今天有人请客。”
  “你家里有个等着取你命的小丫头,你还有心情唱歌吗?”我说。
  “喂!”他喊,“你真相信我跟那小丫头有什么啊,你要是被她缠过,也会跑的,她是蜘蛛精,要人命的那种。”
  我笑。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老乔在那边喊:“我陪你玩去,与其默默流泪,不如放纵买醉。”
  我觉得老乔的话是对的,我把今晚混过去,就不用给木木打电话出丑了。我坐在双楠一家小店的门口等老乔,十五分钟后,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他问我:“真的失恋?”
  我没吱声。
  他说:“也好,可以再找无数帅哥。”说完他转身,我跟着他走。过马路的时候,他伸手过来牵我。我任他牵。过了马路,他看看天,问我说:“你想去唱歌吗?”
  “一般。”我说。
  “要不我陪你走走也行。”他说:“就是有点热。”
  “我想给他打电话,我觉得我熬不住了。”我焦燥不安地说,“老乔你给我一根烟。”
  “没有。”他说。
  “那我该怎么办?”
  “戒。”老乔说,“戒爱,戒烟,这是唯一的方式。”
  “我还是打吧。”我说。
  “你把电话给我。”他说,“我替你打。”
  我真的把电话递给他,他接过,替我把电池下掉,再把手机还给我。
  “还我。”我说。
  “不。”
  “还我。”
  “不。”
  “你到底要干嘛?”
  他眨巴着眼睛:“我想做一件十年前不敢做的事。”
  “什么事?”
  “我想追求你。”乔大爷说,“我他妈发过誓,你要是失恋,我就追求你。”
  我笑:“十年前你多大?”
  “十一岁不到。”老乔说,“你背着一个小红书包,坐到我边上来,绷着脸看我,耳朵很白,很透明,说话声音甜得要命,我那时候就想追求你。”
  我才不信他。
  “我是真的。”他说,“明天我就发奋图强。”
  “老乔我不会爱上你的。”我说,“我是二十岁的许悄悄,不是十七岁的扣扣。”
  “靠。”他说,“我以为你会感动,然后忘了他。”
  我看着老乔,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我挤出一个笑脸对着他:“放心吧,我虽然不再是花季少女,但这辈子还是能找到一个愿意养我的男人的。”
  “那走吧。”他拍拍我的头,“我们还是去K歌。”
  我和老乔一路走到麦乐迪,发现扣扣正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见了我们,飞奔过来,把老乔一拉说:“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视我如空气。
  老乔把我一搂:“说好了让我带女朋友来的。”
  “好吧。”扣扣朝我挤眼,伸手,“礼物呢?”
  我耸耸肩。
  原来那天是扣扣十七岁的生日,请了一大帮的男生女生。我和老乔进去的时候,有女生冲着他吹口哨,老乔多少有些不自在。我倒是比他放松,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我点了歌就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送的那些花/还说过一些撕心裂肺的情话/赌一把幸福的筹码/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想起他/他现在好吗/可我没有能给你/想要的回答/可是你一定要幸福啊……
  一首新歌,上火车前放到我的IPOD里,刚学会。我是动了真感情在唱。只可惜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在听。
  却没想到刚唱完,有人给我端来一杯茶,对我说:“胖大海,润嗓子的。”
  我转眼,看到一个清秀得不像话的男子,正对我微笑。
  “谢谢。”我说。
  他恭维我:“你唱歌很好,应该去参加超级女生。”
  “超级老太可以考虑。”我说。
  “你并不老。”他说,“我叫瑞奇,你呢?”
  连名字都这么女生。
  我逗他说:“我叫马丁。”
  他笑:“那我们是天生一对。”
  原来现在的男生女生都是这么猛的。我喝一口他递给我的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又忽然问我:“失恋滋味是什么样的?”
  我一惊:“你怎知我失恋?”
  “你的歌。”他说,“我听出来。”
  我哈哈笑,转头看扎在女生堆里的老乔,他也正在拿眼睛瞟我,我冲他做鬼脸,他忽然站起身来,拿起话筒,深情地说:“我要宣布一件事,大家听好了。”
  有女生起身,把音响声音也关掉了。包厢里安静下来,大家都听着老乔开口。
  老乔说:“我宣布,我不爱扣扣,我爱许悄悄。”
  包厢里继续安静了三秒钟,然后传出的是扣扣连绵不绝的尖叫。那尖叫声夹着哭声,长达一分多钟,绕梁不绝,惊为天人。只到瑞奇忍无可忍,起身捂住了她的嘴。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老乔喝醉了。
  喝醉了的他开始唱歌,从《三万英尺》一直到《一无所有》,一首比一首还要经典。我在他的口袋里把手机电池偷出来,装好,终于忍不住给木木打电话。
  木木没有接我的电话。
  我又发短信:在干嘛呢?我很想你。
  他当然是不会回的。
  我不甘心,就一个一个地打过去,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接,吵到他也是好的。
  有人坐到我身边来:“别打了,他不接就一直不会接的。”
  又是瑞奇!
  我把手机一收,看着他说:“不关你的事。”
  他耸耸肩,忽然问我:“想不想出去玩?”
  我警觉地问:“去哪里?”
  “你怕?”他挑挑眉。
  嘿,一个小毛孩,我怕什么怕。
  “我先出门。”他说,“在大门口等你。”说完,他起身,很快消失不见。老乔还在声嘶力竭,这回换了动力火车:“冲动,我的心在颤抖……”
  鬼使神差般,我跟着瑞奇走了出去。
  至少,他是个漂亮BOY,我在心里这么想。
  我走到麦乐迪的大门口,看到瑞奇,他靠在门边,在吸烟。见了我,朝我招招手,我走近了,他问我:“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如何?”
  “好。”我说。
  “OK.”他伸出手拉住我,和我一起走到路边去拦车。瑞奇的手干净,柔软,被一个陌生男子拉住的滋味是很奇怪的,但我没有推开他。我宁愿这些日子是在做梦,梦醒来,木木还在我身边,还会深情地对我说:“悄悄,我会宠你一辈子的。”
  我们坐上的士,成都的出租车司机把出租开得像赛车,电台在放莫文蔚的歌,一个性感的嗓子,忽悠悠地唱:“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没睡意……”夜真的已经深了,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去向一个陌生的地方。不是梦,是什么呢?
  四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一个小区,小区内全是花园洋房,瑞奇拿出钥匙来开了门,转身对我说:“请进。”
  我进去,换了鞋。
  环顾四周,更相信我自己是掉进了梦里。
  他问我:“愿意上二楼看一下吗,我的卧室。”
  一切来得太快了吧,我的面部表情开始僵硬,他看出我的心思,歪着嘴,坏坏地笑起来:“我只是有样东西想给你看一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请跟我来。”
  我跟着瑞奇上了楼。
  他把门一推开,我吓了一跳,墙上挂着的,居然是我的照片。
  “我高价从老乔手里买来。”瑞奇说,“这幅画挂我在房间里半年多,我没想到,原来真的有人和她一模一样。”
  原来那不是照片,是乔大爷替我画的画,那应该是我的十七岁,紧抿双唇,还不曾懂得爱情的酸甜苦辣,眼光清澈透明,整个世界不在话下。
  “你是谁?”我问他。
  他说:“我正想问你。”
  “我是许悄悄。”我说。
  “我是瑞奇。”他说,“我在国外长大,一年前才回国。扣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比我小三岁。”
  我不相信他的话,盯着他看,我没见过男生有那么长的睫毛,那么好的皮肤,那么安静的呼吸。像是日韩漫画本里出走来的。我在猜,他是不是混血儿?
  他微笑着问:“你在看我?”
  我笑。
  他说:“你要小心。”
  “为何?”
  “女人看我三眼,都会爱上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都没笑,酷酷的样子,我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这个孩子,果然是和扣扣一个家里走出来的。
  他转头看画说,“见到你真人的时候,发现你比画上还要漂亮。”
  “那你要小心。”我说。
  “迟了。”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
  我哈哈笑。
  我喜欢有智商的孩子,与其斗嘴也是一种乐趣。
  他松口气说:“终于看见你笑。一直在猜,不知道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岔开话题:“你从美国回来吗?”
  他并不接招,而是继续说:“我也一直在猜,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让你失恋,让你这么难过。”
  我走到窗边,电话就是在这时候响的。我有些惊慌,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竟然掉在地上,瑞奇上前一步,替我捡起来,我看到木木两个字,在屏幕上闪烁。
  瑞奇善解人意地走出房间,还替我关上门。
  我用颤抖的手把电话接起来,那边传来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你是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开始骂:“你一次一次打他的电话做什么?再这样,我告你骚扰!”
  我逼自己冷静下来:“你让木木接电话。”
  “你去死!”她说,“他永远都不会接你的电话,你滚得越远越好!”
  她咆哮完,把电话挂了。
  我蹲下来,抱住自己,这就是木木找的新女朋友,瞧,木木就是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抛弃了我,我无法忍住内心的伤悲,呜咽起来。
  直到瑞奇进门,他轻轻地走到我身边,我看到他的脚,穿着一双白色的拖鞋,木木也有过一双类似的拖鞋,但他不是木木,他是陌生的瑞奇。
  陌生的瑞奇蹲下身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已经洗过澡了,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木木也有瓶这样的香水,但他不是木木,他是陌生的瑞奇。
  陌生的瑞奇轻轻地抱住了我。
  那晚,我住在瑞奇家。
  别乱想,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喝了些红酒,我倒在沙发上,他靠在墙边,我听他说话。
  他跟我讲他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他果然是混血儿,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两年前,他们才知道父亲在中国还有别的女人,那个女人得病死了,留下扣扣,没人管,只好来找他爸爸。
  “多像电视剧。”我希嘘。
  “很多时候,人生就如戏。”瑞奇说,“母亲接受不了,跟父亲离婚,回了日本。一年后,她自杀,死于抑郁。”
  “那你父亲呢?”
  瑞奇笑:“他的生活永远不乏新的刺激。没空管我们。”
  这个奇怪的家!
  我忍不住多话:“你们太放纵扣扣。”
  瑞奇叹息:“以后有机会,你会了解扣扣。其实我留下来,最大的原因也是因为想照顾她。她很寂寞,我也是。”
  “噢。”我叹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呢?”他问我,“为什么伤心?”
  “我男朋友爱上别的女人。”我说。
  他笑:“那你还爱他么?”
  “不知道。”我说。
  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甘心输还是继续在爱着。
  “听点音乐吧。”他起身,打开他房间小小的迷你音响,竟是小野丽莎的歌,《不可思议的蓝色雨伞》。
  “我母亲最爱的音乐。”他说,“告诉你一件事你也许不信,你眉眼很像她,我买下这幅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很美,只可惜……”
  我抱着双膝,耐心听他继续说。他好像很久不与人交谈,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果然是个寂寞的孩子。
  后来,我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不见瑞奇,却看到扣扣,她端着我喝剩的那杯红酒,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房间里只着一盏小灯,她的眼眸好似有些微蓝,像一只疲倦但依然充满斗志的猫,我吓得一激灵,人完全清醒过来。
  见我醒了,她蹲到我面前来,眯起眼低声对我说:“许悄悄,你这个属狐狸精的,你说,你把瑞奇怎么样了?”
  我惊讶地环顾四周。
  “哈哈哈。”扣扣笑,“你一定吓着他了,把他吓跑了,是不是?”
  我摸摸我的后颈:“我怎么睡着了?”
  扣扣把左手举起来,手掌在脖子上一抹说:“我劝你,别喝瑞奇的红酒,要小心啦。”
  我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拿了我的小包就往外走。身后传来扣扣夸张的笑声。天,我到底怎么了,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然做出这种扉夷所思的事情,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的沙发上睡了大半夜!
  我怀着满心的恐惧急匆匆地下楼,没想到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吓得我失声大叫。
  “叫什么?”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到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刻,他站在楼梯的拐角,用凛烈的探询的眼光看着我,然后问道:“你从哪里冒出来?”
  有人在楼梯上面替我答话:“她是瑞奇的朋友。”
  是扣扣。
  “哦。”他说,“好。”然后,他绕过我往楼梯上走去。
  “我昨天十七岁。”扣扣对他说。
  他没有说话,继续往上走。
  “我昨天十七岁!”扣扣大声喊。忽然就扑向他:“我恨你,我恨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恨你,我恨你!”
  扣扣像是疯了,连抓带踢,还一口咬向他的手臂。
  他用力抓住扣扣的手,皱着眉头,转身对我说:“去,帮忙拿绳子。”
  我迟疑着。
  “我让你去!”他大声喊,“就在客厅的茶几下面。”
  “不……”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人不停地往后退。却见瑞奇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手里拿着绳子,冲上楼去,和那个男人一起,合力绑住了扣扣。
  “针。”他叫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往扣扣的手臂上打了一针。
  扣扣还在叫:“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声音却越来越小,终于慢慢听不见。倒在瑞奇的怀里。
  他们把扣扣抬回了房间,我觉得我应该走,可是我受到惊吓,已经挪不动我的步子。
  瑞奇很快下来,对我说:“对不起,悄悄,吓到你了,是吗?”
  “我……我该走了。”我语无伦次地说,“天快亮了。”
  “扣扣就是这样。”瑞奇沉重地说,“她的病,时好时坏,我们只能这样,你知道吗?”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说。
  “希望没吓到你。”他说,“我见你睡着了,在楼下看电视来着。”
  “再见。”我说。
  “我送你。”
  “不。”我迅速说完,转身拉开大门,逃离了瑞奇的家。
  清晨五点的成都雾蒙蒙的,我觉得我应该赶快去找老乔,我觉得我应该赶快从这场梦境中醒过来。
  我的生活怎么了?怎么这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又或许,我该去庙里烧烧香,阿门!
  老乔听完的的故事后哈哈大笑,他摸了我额头一下说:“许悄悄你是不是失恋后变傻了,你肯定是在做梦,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扣扣有哥哥和爸爸,我只见过她妈妈。”
  “她妈妈死了。”我抓狂,“她哥哥昨晚有和我们一起唱歌!”
  “好吧。”老乔说,“就算是吧,她有无数的哥哥,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不行了,我觉得我真的要神经错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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