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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伯伯

(2008-09-05 11:23:32) 下一个

昨天跟妈妈通电话,听她讲了老刘伯伯的近况,就有了这个题目,有了想把老刘伯伯的故事写下来的热情.

 

老刘伯伯跟黄玉英阿姨夫妇是爸妈的好朋友,他们的友谊可以追溯到那个火红的年代,天南地北的数十万年轻人带着满腔的革命理想和狂热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了新疆. 爸妈和他们相识于最初的学习班,在大大小小的运动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那时都在学校工作, , 臭老九本来就要接受革命小将的再教育,荒唐的是,因为伯伯姓刘阿姨姓黄,除了臭老九身份,还居然被他们的学生当成刘少奇和王光美那样批斗,联想能力之高也令人叹为观止了.

 

爸妈和老刘伯伯夫妇还有学校的其他老师们,在革命开始的最初阶段,上课时是老师身份,下课铃声一响就要象BOLT那样飞奔出教室,躲到可以跑到的最远的地方,象麦田阿什么的,他们一路跑,他们的学生拿着土疴拉在后面一路追击;后来,他们被赶出了教室,因为他们的学生要进行更深层次的革命活动,他们被发配去接受再教育,用泥做盖房用的土胚,同样的场景在下课铃声响起时一再上演.就是在被流星飞弹追击的日子里,在阿姨戴着乒乓球项链被批斗的日子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那本就是个混乱的年代,何况在山高皇帝远的边疆,造反派斗另外的派别(据爸妈说他们那派叫逍遥派),不需要什么深刻的站的住脚的理由,想斗就斗了,还都美其名曰 革命! 其实老刘伯伯夫妇倒都出身革命干部家庭,他们来自山东,是青梅竹马的恋人,阿姨当姑娘的时候为革命干活不要命,斯斯文文的女孩子例假在身还赤着脚下水渠里干活,冬天干活热出一身汗,零下二三十度的就脱了棉袄继续干,结果落下一身的病根,在她四十岁左右就全来找她算帐了(这是后话).纵使这样为革命拼命,也没落下好,革命小将随便联想了一下,就富有激情的把他们给斗了.

 

老刘伯伯还是小刘的时候是很帅的,象达式常,梳个大背头,任何时候都纹丝不乱的,身板挺直,说话斯文慢吞吞,磁性男中音,出口成章,他是师范中文专业的科班生,语文课上得行云流水,深得学生爱戴,还写得一手好字.即便在那个崇尚钢头铁骨铜皮的年代,他也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美男子和暗恋的对象.更难得是他秉性敦厚,很有凝聚力,学校的老师们都挺服他,所以他很早就被提拔重用了.

 

阿姨呢,身材修长,皮肤白晰,五官秀美(我印象中一直是她四五十岁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的她看上去倒蛮象她的老乡 -- 江青,我一直就纳闷造反派怎么就忽视了她的样貌,反到黄王不分的跟她的姓过不去),别看阿姨长相斯文秀气,为人做派却是虎虎的大男人样,说话快人快语,行事风风火火,接人待物古道热肠,男女朋友们都喜欢她,她在家任性霸道,做的最感性的一件事我认为就是中年之后不顾自己肺气肿,任着性子抽上了烟.

 

青年时的阿姨和伯伯在一起真叫金童玉女,玉树临风般的好看.

 

他们感情很好,生了3个儿子, 伯伯在外面是兢兢业业的优秀教师,后来做了校长,回家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丈夫和父亲,阿姨呢,工作依然认真卖力,只是渐渐力不从心了,在家里她被伯伯捧成了女皇,因为年轻时种下的病根,生了孩子之后,阿姨基本就变成了个老病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常年家里备着个大氧气罐,里里外外的事情基本就是伯伯一个人在操持.渐渐的, 伯伯变得有点琐碎,阿姨倒是逾有大将风度,安坐于家里床上,4个男丁指派的头头是道,他们的三个儿子从小就会干很多家务活,在他们爸爸的影响下,也把妈妈当世间无价的大宝贝,妈妈说一,他们从不回二.这让爸妈等一帮老朋友们羡慕不已.

 

阿姨五十岁以后根本就离不开氧气罐了,夏天还会出来到朋友处走动走动,冬天根本就出不了门,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朋友们携家带口的到他们家去探他们.

 

中年之后的他们在我脑海里总是那个经典画面,一大群朋友在他们家,阿姨端坐热炕头(炕头边还歇着个氧气罐),指间夹着支冒袅袅青烟的烟,跟大小朋友谈笑风生,那真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说话还带着话把子(意思 无伤大雅的粗口),一边跟朋友谈笑,她一边还把家里大小4个男人都指挥的团团转, 伯伯呢,带着暖融融的笑,在一边手里或揉着面或捡着菜,一边插插话,三个小子在爸爸妈妈的指挥下忙里忙外出出进进的,不多会儿,丰盛的热饭菜就齐齐上了桌,阿姨呢,自己不干事儿,对伯伯的工作成果还要点评一番,多数是批评多过表扬, 伯伯呢,对阿姨的点评那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是是是,下次改正,这次大伙就将就着点吃.哈哈哈.皆大欢喜.(两个人一生说的都是家乡话,暖暖的,我对山东人山东话有特殊的好感就是因为他们.)

 

我那时候最喜欢到他们家作客了,喜欢吃他们做的面食 饺子,肉包子,还有就是享受他们对女孩子的特别宠爱, 阿姨伯伯没有女儿就特稀罕我们这些朋友的女儿,我们上他们家那得到的都是贵宾级待遇,他们一直说要争取逮个回家做媳妇儿.

 

后来.没有谁家的女儿做成了他家的儿媳妇,相反的,80年代末期,很多内地大城市出台了知青或知青子女返原籍的政策,他们这班患难朋友纷纷做鸟兽散,上海的,武汉的,江苏的,广东的,北京的,浙江的都蟹有蟹路,八仙过海的陆续返回了原居地, 阿姨伯伯没有动,一来他们当时的工作单位很好,收入在朋友们中间是最好的,回去不可能得到相应的待遇;二来,两个大儿子都分别结婚生子,都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了,不愿意折腾去重新适应新环境;第三,阿姨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也经不起折腾.所以他们没有动.

 

因为这个原因,那段时间朋友聚会的气氛总是伤感而又躁动的,阿姨伯伯因为跟爸妈格外谈得来点,就隔三岔五邀请他们去他们家小住,有一次, 伯伯神神秘秘的把爸妈拖到一边说他听说了个什么信耶酥的地下组织,据说很灵的,他说只要能治阿姨的病,他拼了自己的党籍校长什么都可以,他要去加入那个组织为阿姨治病.他说话时候的神色很庄严神圣,让我联想起红岩里渣子洞的革命先烈来.不记得同为党员的爸爸那个时候发表了什么高见,也不知道伯伯最终有没有申请加入那个地下组织.但是,长久以来,每当谈到爱情这个词,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总浮现出伯伯当时的神情,那个神情当时那么撼动过我,因为,明明白白的写在伯伯脸上的是他愿意为阿姨赴汤蹈火的心.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他们夫妻情深在我记忆里的小片段很多很多,记得我考大学的那年夏天, 阿姨伯伯出来看我们说要慰劳我考的辛苦,在街上逛的时候,阿姨突然发作就昏死过去了,大家七手八脚掐人中的掐人中,弄凉水冰镇的弄凉水,谁都没注意伯伯在旁边大叫了声玉英就失声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就从他眼睛里滚出来流满脸颊……

 

冬天是阿姨最受罪的时候,一整个冬天基本上就躺床上,她虽然乐观,但是私底下跟妈妈总检讨说自己对不起老刘伯伯,说她打小就知道伯伯是个死心眼实心眼,摊上她这么个残废老婆,以后她一准还比他先走,怎么办?那时她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跟妈妈说在她走后要留心给老刘伯找个小老婆,对他好就成……..

 

后来,我上了大学,不常有机会跟阿姨伯伯联系,又后来,我走的更远了.一年打个电话问候下他们都变成可有可无的事情了.再后来,97,传来了阿姨的死讯. 伯伯把阿姨埋在了她当姑娘时不知惜力拼命干革命的下野地农场,那里也是他们爱情开花结果的地方.

 

阿姨一走, 伯伯的魂灵也跟着去了一大半,看到他的朋友回来都跟爸妈说伯伯掉形掉的厉害,本来很讲究外形整洁得体的他变得不修边幅起来,本来跟朋友挺爱聊的他更是变得沉默寡言没精神.爸妈那时已经回上海了,听了这些放心不下,打电话开解伯伯,但是说什么都没什么起色,伯伯只礼貌性的你问句他答句.爸妈就发动还在新疆的老朋友们常常邀请他出来走动,甚至叫他们赶快物色合适人选介绍给伯伯,据说伯伯也不太上心.后来索性常把自己锁在他们的老房子不怎么出来了.

 

又过了几年, 爸妈的老朋友来汇报说老刘不象话,跟女同志见面手脚不清不爽,搭搭人家肩膀手臂的吃豆腐,不成体统;又两年,报告说,老刘老牛吃嫩草,跟个三十几岁可以当他闺女的人搅和在一起,他的儿子们都不同意……

 

07年初, 爸妈重返新疆,见了老刘伯伯,爸妈说他样貌变化倒不是很大,许是染了头发的缘故,见面还是那么亲,爸妈在疆其间他们碰面一次又一次, 老刘伯伯几乎参加了每一次的老朋友聚会,还带着爸妈做了很多个地方的故地重游.但是谈话间从来不提他的感情生活, 爸妈试探着问, 老刘伯一直回避着,也从没见那个传说中可以做闺女的女子现身.其实,爸妈很想见见那个女子,帮阿姨把把关,其实,他们是想跟他说只要是你情我愿的,阿姨也一定希望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的.

 

清明了, 爸妈和老刘伯一起回当年他们插队的下野地看阿姨,阿姨的墓地被维持的很好,旁边还有个空位置, 老刘伯说那是埋阿姨的时候一起买下的,他早晚都要过去那边陪阿姨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老刘伯伯对苏轼的咏亡妻之作一定感同身受吧.

 

爸妈临走,老刘伯伯执手相送,都说后会有期,其实都知道世事哪里是人可以预料计算, 老刘伯送给妈妈2只白玉手镯,说一只给妈妈,一只给远在异乡的我,希望我们一切如意.

 

中秋快到了,老刘伯,我也遥祝你一切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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